小狗儿
小狗儿是乳名。一个人的乳名能够长久跟随着他,并不说明他迟迟没有长大。小狗儿的报摊紧紧倚住楼角,很像这座红砖楼体生出的一块赘肉,随时等待手术切除。随着所谓手术的遥遥无期,时光的丝线反倒将这块赘肉与楼体紧紧缝合,成为这里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小狗儿的报摊每天出售新闻,比如彩票开奖与高铁出事,比如外国元首来访与跨国拐卖儿童,十几种报纸相互碰撞发出喧嚣:真理与谣传并存,事实与假象媾和,把公众心理从牛奶发酵为酸奶,从豆腐发酵成腐乳,从鲜蔬发酵为泡菜。小狗儿似乎永远与不断发酵的新闻无关,无论煤矿透水还是公交车爆炸,对他来说好像都是旧闻,面对白纸黑字无动于衷。小狗儿常年坐在那只破沙发里出售报纸:早报日报晚报周报,却给人尘封已久的感觉。因此,他多次被老太太们误认为收购废旧报纸的小贩而不是出售新鲜报纸的摊主。他身后仿佛就是销毁文字的纸浆池。
小狗儿的陈旧感与他的古铜色皮肤无关,大概他的心才是古铜色的。他一年四季穿着旅游鞋,两侧鞋帮经常泛出绿锈,好像踏勘铜矿归来,其实不曾离开这座城市半步。如果将他比喻为屡屡被剪短的指甲,那么他从来没有停止生长。然而他的这种生长,主要表现为轻微的潦倒和稳定的陈旧。轻微就是不剧烈,一如他的表情。稳定就是不变化,也一如他的表情。我认识小狗儿的时候,他介于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有着宽广的弹性年龄区间。
终于,身穿制服的城管来了,七手八脚切除了楼角这块赘肉,说市容都被你这样的垃圾搞坏了。
从此小狗儿消失了——好像被扔进收集废物的垃圾箱。从垃圾箱被运往城市远郊的垃圾山,我们更加难以找到小狗儿了。
后来,有人在老城区看到他,跟随一群城管维持市容。他说,自己是他们雇佣的临时工。
一男一女
早茶厅里很清静。介于早餐与午餐之间,几乎没有食客。这一男一女走进来了,却选了一张十人大圆桌,相对而坐——好像一张大转轮上安了两只把柄。两人并不急于点餐,隔着大餐桌低声交谈,又像是自说自话。远远看着仿佛两个准备上场的发牌手。然而这里不是赌场,他们手里拿的也不是扑克牌,而是公司发的就餐优惠卡。哦,这是公司与早茶厅的赌局。
我们是早茶厅食客,兼任赌局看客。
一个女人
我之所以判断她人届中年,是因为眼袋。她不声不响坐着,长颈窄腰瘦臀,有蜡像感。蜡像拿出手机打电话了。这种手机款式怪异,看着好像一只黄褐色对折式钱夹。她低声说着,使人觉得她不是打电话,而是与钱夹里钞票私语呢。
餐馆服务员端着托盘上菜,显然她已点了菜。她不动筷子,似乎在等待什么人。等得久了,那盘菜好像只是陈列品。
终于,她落下几滴眼泪,拿起筷子伸向那盘川椒牛柳,又停下了。原本热气腾腾的菜肴,在她犹豫不决中渐渐凉了。终于,服务员送来一钵番茄鸡蛋汤,这汤很家常,一下提高她周边温度。她结账起身走了,给身后留下一个修旧如旧的小户型饭局。
一个男人
他进京看望情人,特意找出那件短袖条格衬衫,崭新地穿在身上。这件衬衫买了两年,居然还是不曾上身的“处女”,自己也随之成为处子。此时他发现它的商标是一只长耳朵兔子,愈发不明白这牌子为何叫“花花公子”。难道这是一只放浪不羁的流氓兔?
首都天气炎热。这个身穿流氓兔衬衫的外省人被出租车司机扔在大街上,说是到了。他只得拖着箱子寻找那间私营诊所。花花公子湿透了。让他觉得脊背上粘贴了另外一个男人,好像背负着无所不在的情敌。自从有了她,他经常设立这样的假想敌,在内心发动着一场场常规战争。就这样,他坐在诊所大厅里用体温焐干这件不可一世的花花公子,更加觉得情敌附体了。
住的酒店是复式房间。洗澡间在楼下。她说给他洗一洗汗透的衬衫,而且坚信明天能够晾干。他知道她素常在家从来不做家务的。此时却没有阻止她动水,一旁观看着她洗衣。
她动作轻柔,反复搓洗着这只首次落水的流氓兔,面无表情。这确实是她多年以来首次动手洗衣服,在家里有专事洗衣的丈夫。他看到她既无惊喜也不怨艾的表情,似乎做着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衬衫就这样被洗涤干净,小可怜儿似的挂在楼梯栏杆上,任凭空调气流吹拂着。
第二天,这件经历“处女洗”的衬衫果然晾干了。他将它叠好放在箱子里,走了。他必须匆匆赶回去。几天后,他给她打来电话说,我之所以委屈你动手洗衣,是因为我从来没有经历“处女”和“准处女”这类的事情,因此特别感激你给我衬衫的“处女洗”,终生不忘。
她似乎对“处女”和“准处女”这样的字眼儿兴致不高,电话里默然。
一天早晨,她手机接到他发来的彩信照片,他身穿那件经她“处女洗”的流氓兔衬衫站在绿树下等候出租车。他在照片下附言说,这是你洗过的衬衫。
天气依然炎热。他终于等来一辆与“处女”毫无关系的出租车,去上班了。这一天,他并没有收到她对那张彩信照片的回应。无论“处女”或“准处女”,似乎都被他夸大了。她好像并不认为这是什么重大情节。于是,事情也就这样极其朴素地过去了。一切仿佛都不曾被洗涤过。
他还是喜欢穿着这件“花花公子”外出,尽管这种商标名称让他感到不适。
一个老媪
她操着响声说话,早点部的小老板问她多大年纪,她表情困惑望着对方,可能有些耳聋,也可能听不清小老板的外地口音。小老板模仿本地口音又问了一遍,她听懂了,略显骄傲地说周岁七十九。小老板就夸奖她面相年轻。虚岁八十的老太太受到这种并无多少实用价值的赞扬,还是得意地笑了,伸长脖颈低头喝着馄饨。早在七十年前,这肯定属于标准的“美人颈”。
馄饨冒出的热气里是她七十九周岁的面孔,泛起老年人稀有的光泽。我隔着桌子注视老人家,不知为什么认定她年轻时候曾经拥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她的眼睛明亮,脸庞细长,使我想起那种名叫松毛犬的宠物。只是不知七十九岁了,是否还有人在宠她。
她放下碗筷付了账,做出起身离去的预备动作。我突然觉得可能永远不会再遇到她了,便主动搭话问她去哪里。她似乎对我的提问含有几分警觉,稍作迟疑将两手搭在桌面上,做出一个弹钢琴的动作。我便以为她去老年大学学习键盘乐器。
这时候,她的双手继续弹着钢琴说:我去社区打麻将,不打八圈不回家!
我笑了,我将老人模仿打麻将的动作误读为弹奏钢琴,可见我对充满世俗乐趣的民间生活多么生疏。于是油然生出几分失落情绪,认为自己丧失了某种本应属于我的福分,包括弹钢琴包括打麻将,也包括馄饨汤里放一撮紫菜的滋味……
我也想活到她这般年纪,天天喝馄饨,天天去打麻将,天天不去学钢琴。
家有病娃
他看到我们来访,笑着说欢迎。这时候,从床上站起一个男孩儿,好像也在表示欢迎。这孩子又白又胖小眼睛,活像一只剥了红衣的巨白花生。听到男孩儿奶里奶气地说尿尿。他猫腰从床下摸出一只铁皮罐头盒儿,伸手扒下大男孩的短裤,接尿。男孩儿哗哗尿着,挺着一根同样白皙的小鸡鸡。
他尴尬地笑着说,这就是个孩子啊。站在床上的大男孩咧嘴笑着,露出短缺两颗的门齿,极其惬意地将尿液灌满了那只来历不明的铁皮罐头盒。
他端着铁皮罐头盒走出去,倒了尿,回到房间再度尴尬地笑着,不知所措地朝我们说,这孩子十四了。他似乎意犹未尽,抬头朗声补充说,明年就十五啦!
不知出于怜悯还是出于安慰,我小声说到了二十四岁就给他娶个媳妇吧。
他立即流露出反驳的表情,颇不接受地说,别家孩子二十四就娶媳妇!我孩儿才不娶呢!他是上帝送给我的一个礼物,接受了就一辈子不放手,长期有效!
我清楚地看到,他那张无比诚恳的面孔,清洁而明亮。
并不透明的玻璃杯
一杯白得黏稠的酸奶,沉稳地摆在西餐厅的玻璃餐桌上。餐椅也是玻璃的,只是身材比餐桌低矮。世界上没有比餐桌高大的餐椅,这就是辈分。餐桌的玻璃是透明的,餐椅的玻璃也是透明的,因此就餐者的臀部便没了隐私。只有那杯毫不透明的酸奶,好像是个谎言。
清晨安逸的气氛,几近奢侈。西餐厅是一座有着钢质龙骨的圆形玻璃建筑,体态高拔很像一只巨大无比的玻璃杯。它的穹顶由一种名叫阳光板的建筑材料构成,等于给玻璃杯加了盖子。透明得近乎单纯的玻璃族群,依赖着结实得近乎冷默的钢铁龙骨,似乎暗示着透明与脆弱的关系。然而这种暗示并没有给高雅咀嚼的嘴和轻柔蠕动的胃带来丝毫紧张心理。一切和谐如初。
太阳身高增长了,仿佛刚刚被录取的大学新生。大学新生散发的强烈光芒开始照射那只盛着酸奶的玻璃杯,试图进入浓稠之心。
他端起玻璃杯,一口气喝下酸奶。他的心,随即黏稠起来,就连悬念也难以流动了。
因变质而哭泣
小时候他剥开的一只松花蛋。大人说它当初是一只鲜亮嫩白的鸭蛋,被泥土稻壳紧紧包裹长期蒙受黑暗,渐渐转为颜色碧绿布满枝叶的松花图案,而那些保存不当的鸭蛋们反而发臭成了坏蛋。在人们纷纷变质的时代,它即使努力变坏也改变不了已然成型的祖母绿颜色,因为它已经是松花蛋了。
想到自己长大就会变质,他手捧松花蛋,哭了。
失恋者
远处缓坡被不同的绿色遮掩着,浓绿的地方是大自然冒冒失失的重笔泼墨,稀薄的地方则袒露黄土的本质,有着刀刻般坚硬,几乎成为固执的铠甲。在暗怀居心的遮蔽与几近顽皮的裸露之间,处处坚硬的黄土难以发现柔软,这正是千万年的黄土啊,让我用怎样泪水将你润湿?在制造木乃伊的干燥里,怀想一个挥汗如金的人……
山脚下一座小庙,远远望去透露出超凡脱俗的无声引力。是啊,她想象在这座小庙里,恰恰住着最大的雨神。
她似乎渴望被再度淋湿。然而,百年不遇的大旱,竟然成了失恋者的雨衣。
责任编辑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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