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永玉《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第一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以下简称《无愁河》)八十万字,才写到十二岁,少小离家。怎么有这么多话要说?这么多话怎么说?和谁说?
第一部写的是故乡和童年,这个叫朱雀城的地方,这个叫序子的孩子。写法是,从心所欲,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从心所欲的前提是,心里得有;黄永玉一九四五年就起意写过这小说,没有写下去,这也好,心里有了这么多年,酝酿发酵了这么多年。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似乎很简单,不就是自由嘛;但要获得这种自由的能力,却是很难,难到没有多少写作的人能达到的程度。二十五年前黄永玉写《这一些忧郁的碎屑》,谈起过沈从文的《长河》,说表叔的这部作品“排除精挑细选的人物和情节”——这才是真知灼见。写小说的人,对“精挑细选的人物和情节”,孜孜以求尚且不及,哪里还想到、并且还敢于“排除”?不仅是人物和情节,还有诸多的文学要素,既是要追求的东西,又是要超越的东西,否则,斤斤于金科玉律,哪来的自由?怎么可能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这样不在乎文学“行规”自由地写,习惯了文学“行规”的读者,会接受吗?其实,这只不过是“外人”才会提出来的问题,对黄永玉来说,他根本就没有这个问题。还是在谈《长河》时,他说表叔,“他写小说不再光是为了有教养的外省人和文字、文体行家甚至他聪明的学生了。他发现这是他与故乡父老子弟秉烛夜谈的第一本知心的书。”这才是知心的话,知心,所以有分量;这些话用在黄永玉自己身上,用在《无愁河》上,也同样恰当,恰当得有分量。
所以,在黄永玉的心里,与其说这部作品写出来要面对“读者”,不如说是要和故乡人说说故乡。甚至,在现实中,在现在的湘西,有或没有、有多么多或有多么少的故乡人要听他漫长的叙说,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心目中,存在这样知心的故乡父老子弟。
还有一个说话的对象,是自己。一个老人,他回溯生命的来路,他打量着自己是怎么一点儿一点儿长成的。起笔是两岁多,坐在窗台上,“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醒悟,他没想过要从窗台上下来自己各处走走。”(第4页)结束是他离开朱雀,到了长沙,见到父亲,“原本是想笑的,一下子大哭起来。”(第1187页)黄永玉用第三人称来写自己,显见得是拉开了打量的距离;但奇妙的是,这样拉开距离打量自己,反倒和自己更亲近了。
生命不能重新再过一遍,可是写作能够让生命重返起点,让生命从起点开始再走一遍,一直走到现在,走成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在写作中重现的生命历程,与生命第一次在世界中展开的过程不一样:写的是一个孩子两岁、四岁、七岁、十二岁的情形,可这是一个老人在写他的两岁、四岁、七岁、十二岁,童稚时候懵懂的,现在明白了;当时没有意识的,现在意识到了。所以不能说这部作品写的就只是记忆:确实是刻骨铭心的记忆,呈现过去的情形和状态,然而同时也在隐现着现在的情形,写书人现在的生命状态。这样就可以看到一个老人与两岁、四岁、七岁、十二岁的自己的对话和交流。这种对话和交流,在字面上通常是隐蔽的,偶尔也显现一下,不管是显还是隐,从始至终都是存在的。感受到这种存在,才算对得起这部书。
与故乡父老子弟说话,与自己说话,还与几个特殊的人说话。《无愁河》的写作不面对抽象的读者,却面对具体的几个人,几个作者生命中特殊的人。黄永玉说:“我感到周围有朋友在等着看我,有沈从文、有萧乾在盯着我,我们仿佛要对对口径,我每写一章,就在想,要是他们看的时候会怎么想。如果他们在的话,哪怕只有一个人在。比如如果萧乾还活着,我估计他看了肯定开心得不得了。表叔如果看到了,他会在旁边写注,注的内容可能比我写的还要多。”(王悦阳:《黄永玉:流不尽的无愁河》,《新民周刊》2013年11月11日)这几个想象中的读者,伴随着写作过程,以特别的方式“参与”到了写作之中。其实还不仅是写作过程,黄永玉写这部书的冲动中,不可忽略的一部分因素,就是和这些已经逝去的老人谈谈话,让他们“开心”,或者“写注”——没有多少人知道,沈从文一九四四年给自己和父老乡亲谈心的《长河》,十分细致地加了大量批注;倘若他读到《无愁河》,兴起写注,一写起来就没完没了,那简直是一定的。
从这个意义上讲,《无愁河》也是一部献给几位逝者的书,他们是无可替代的重要读者,他们有不少东西融入了作者的生命。
那么,你会明白,在九十岁老人身上活着的,可不只是他一个人。
一个生命里,“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语声”;一个生命“融合了许多的生命,在融合后开了花,结了果”——这是冯至在《十四行集》里写到的句子。黄永玉和沈从文的合影里有一张特别好,书报刊上多次刊出,那是一九五〇年黄永玉从香港到北京,在中老胡同北大教授宿舍前照的,摄影者就是冯至。顺便提一下,是因为刊登这张照片时很少注明摄影者,沈从文那时候的邻居。
黄永玉万分惋惜和感慨《长河》没有写完,他说那应该是像《战争与和平》那样厚的大书。长长的《无愁河》,会弥补这个巨大的遗憾,为表叔,为自己。
二
《无愁河》一经面世,就会遇到四面八方的读者。《收获》从二〇〇九年开始连载这部作品,连载了五年,“浪荡汉子”才走出故乡闯荡世界。据说非议不断,有读者宣布一天不停止连载一天不订《收获》。但我认识的人里面,有人盼着新的一期《收获》,就是盼着《无愁河》,几年下来,已经成了习惯,成了阅读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
《无愁河》有它的“超级读者”,除开黄永玉的故乡人之外,我熟悉的人里就有。
北京的李辉和应红自不必说,他们催促老人每天做日课,见证和护生了这部作品。我的师叔李辉,写黄永玉传,搜集黄永玉七十年的文学创作编出《黄永玉全集》文学编,策划黄永玉《我的文学行当》巡展——说他是黄永玉的“超粉”,那是轻薄了。他从研究巴金、写萧乾传、与晚年的沈从文相交,到发掘整理黄永玉的文学作品,自然一脉相承。他是太知道《无愁河》的价值了。
我的同学和朋友周毅,生活在上海的四川人,她写了一篇《无愁河》札记,几万字长,怎么写得出这么长的文章?过了两年,她又写札记之二,又是几万字;再过了些日子,札记之三出来了,还是几万字。(我要把这三篇札记的题目和发表的地方写在这里:《高高朱雀城》,《上海文学》2010年第2期;《“无愁河”内外的玉公》,《上海文化》2012年第3、4期;《身在万物中》,《上海文化》2013年第9期)她和《无愁河》之间,究竟建立起了什么样的关系?
有一次她告诉我,《无愁河》对她来说,是一部“养生”的书。
“养生”,很重的词。庶几近乎庄子讲的“养生”。怎么个“养生”法?身在万物中,息息相通。这样的话现在的人读起来已经没有什么感受了,当然也不怎么明白什么叫身在万物中,生机、生气如何从天地万物中来。“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吹也。”息是自心,生命万物的呼吸,息息相通才能生生。生的大气象,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个“以”字,就是建立起人与天地万物之间的关系,体会到这个“以”,就能体会到息息相通,就是“养生”。
就是单纯从字面讲,当代文学中又有多少作品能“养生”——“养”生命之“生”?《无愁河》担得起,这就是《无愁河》文学上的大价值。
说起价值来,人是这样的,小价值容易认得出,算得清;大价值——不认识,超出了感知范围。
一部书有它的“超级读者”,是幸福的。这幸福不是幸运,是它应得的,它自身有魅力和能量。说到能量,我们不难想到,有些作品,是消耗作者的能量而写成的,但消耗了作者能量的作品却并不一定能够把能量再传给读者;《无愁河》的写作依赖于作者过往的全部生命经验,但它的写作却不是消耗型的,而是生产型的,从过往的经验中再生了源源不断的能量。由此而言,写作这部作品,对黄永玉来说,也是“养生”的。序子的爷爷境民先生,有一次随口谈起一个人的文章,说“写出文章,自己顺着文章走起来。——人格,有时候是自己的文章培养出来的”。(第24页)作品能不断产生出能量支持作者,这是幸福的写作。
作品还能不断把能量传递给读者,读者吸收变成自身的养分,这样的读者也是幸福的。
三
序子生长的朱雀城,有片地方叫赤塘坪,“是个行刑砍脑壳的地方”。杀人的时候人拥到这里看杀人,平常野狗在这里吃尸体,顽童放学后经过这里“东摸摸,西踢踢”。“其实杀不杀人也没有影响热闹事。六七月天,唱辰河大戏就在这里。人山人海,足足万多看客。扎了大戏台,夜间点松明火把铁网子照明,台底下放口棺材,一旦演《刘氏四娘》《目连救母》叉死人随手装进去。”清明前后,“这地方也好放风筝”。(第185-186页)我们以为相隔十万八千里的事情,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的生命经验,却能够在这么小小的同一片地方轮番上阵,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早已习以为常。
我想说的是生命经验的宽度、幅度的问题。一个生命从小就在这么大幅度的日常转换中历练,倘若这个生命善于发展自己,没有辜负这样的历练,那么它能够撑开的格局、能够忍受的遭遇、能够吸收的养分、能够看开的世事,就不会同于一般了。序子三岁多的时候城里“砍共产党”,父母仓促出逃异地,他被保姆王伯带往苗乡荒僻的山间。这另外一个世界的生活又带来另外的养分,在不知不觉中培育性格和性灵。
大幅度的经验往往会诱惑人们集中专注于经验的不平常性,关注大而忽略小,关注极端而忽略日常;《无愁河》却是细密、结实的,在经验的极端之间,充实着的还是日常的人、事、物。黄永玉写朱雀城,譬如写一条街道,他要一家铺子挨着一家铺子写过来,生怕漏掉什么;写完这条街道接着又写另一条街道。再譬如说他写吃,写了一次又一次,从准备材料写起,写制作,写吃的过程和感觉,写吃的环境和氛围,当然还有吃的人——这其实很难,写一次还不难,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地写,七次八次都写出特别来,真难。谁不相信可以试试。乡愁这东西,说抽象可以无限抽象,说具体就可以具体到极其细微的地方,譬如味蕾——味觉的乡愁。他写苗人地里栽的、圈里养的、山上长的、山里头有的、窑里有的,名称一列就是好几行,“请不要嫌我啰嗦,不能不写。这不是账单,是诗;像诗那样读下去好了。”(第249页)他还写“空东西”:序子在苗乡,好天气的日子,王伯问他:“狗狗!你咬哪样?”
“我咬空东西。”
“哪样空东西?”王伯问。
“我咬空东西,你不懂!我喜欢这里的空东西。”(第229页)
黄永玉写得满,他巨细靡遗,万一哪里忘了点什么,他后来想起还会补上。
难道写作不应该经过“选择”吗?“选择”,甚至是“精挑细选”——这个词又出现了,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这是许多作家的态度和写作必需的步骤;但对黄永玉来说,生命经验的任何一事一物,都能写,都不必拒绝,用吃的比喻来说,他不“挑食忌口”。因为这些事事物物都融进了生命当中。
这里面有一个道理。你以为这样的事物、这样的经验对你的生命是有价值的,那样的事物、那样的经验对你的生命是没有价值的,所以你要区分,你要选择;其实是所有的经验共同造就你的生命。序子在苗乡的时候,有一个常来帮助王伯的猎人隆庆,隆庆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小说是这样写的:
狗狗挨隆庆坐,闻着隆庆身上的味道。这味道真好闻,他从来没有闻过,这味道配方十分复杂,也花功夫。要喂过马,喂过猪,喂过羊,喂过牛,喂过狗,喂过鸡和鸭子;要熏过腊肉,煮过猪食,挑粪浇菜,种过谷子苞谷,硝过牛皮,割过新鲜马草;要能喝一点酒,吃很多苕和饭,青菜酸汤,很多肉、辣子、油、盐;要会上山打猎,从好多刺丛、野花、长草、大树小树中间穿过;要抽草烟,屋里长年燃着火炉膛的柴烟,灶里的灶烟熏过……
自由自在单身汉的味道,老辣经验的味道。闻过这种味道或跟这种味道一起,你会感到受庇护的安全,受到好人的信赖。
这种味道,“具有隆重的大地根源。”(第238-239页)你要是从隆庆的经验中排除掉一部分,那这味道就不是隆庆的味道了。
《无愁河》是条宽阔的大河,有源头,“具有隆重的大地根源”;有流程,蜿蜒漫长的流程。大河不会小心眼,斤斤计较,挑挑拣拣。大河流经之处,遇到泥沙要冲刷,遇到汊港湾区要灌注萦回,遇到岩石要披拂,遇到水草要爱惜地飘荡几下。
《无愁河》的丰富,得力于作者感知和经验的丰富,他过去经历时没有“挑食忌口”,现在写作时没有“精挑细选”。他身受得多,触发得多,心能容下得多。容得多,心就大了。山川形胜、日月光辉、人物事体、活动遭遇,都是养人的东西,生命就是在其中生长、长大、长成,长出精神和力量,长出智慧,长出不断扩大的生机。
责任编辑 李秀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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