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加特行走在劳伦斯故乡
读英国文化批评大家理查德·霍加特的文化随笔,发现他对劳伦斯情有独钟,在他2001年的随笔集Between Two Worlds里专辟出一章写劳伦斯的意义,那一章的标题是《一个典型的英国声音》(A Very English Voice)。我发现他于1993年,先于我8年在劳伦斯的故乡周游了一圈并写下了《劳伦斯的故乡》一文,而我则写下了一本书《心灵的故乡——游走在劳伦斯生命的风景线上》(2001)。还好我写那本书时没读到霍的文章,所以没有哈罗德·布鲁姆所说的那种“受影响之虞”(这个著名的命题的主流翻译是“影响的焦虑”)。不过亲自走一圈并写了书,再来读霍加特的文字还是很值得,毕竟人家是英国人,是母语批评家而且是大师,看他的感受,反观自己,肯定有收获。我在此夹叙夹议一番,我自己的议论就放在括号中。
首先霍加特说,劳伦斯的故乡一带在很大的程度上综合了英国社会和文化生活的重要内容。也就是说,是个小小的缩影。(那些老房子和街道的景象基本未变;劳伦斯故居和一些纪念馆展示英国中部地区的文化和生活方式,这一点我的旅行充分印证了。)
特别是伊斯特伍德,在劳伦斯时代展示了劳动阶级人民的“富有活力的文化”,这种文化的意义在于它能在男人和女人之间保持一种复杂的平衡关系(这是解读《儿子与情人》的一把钥匙)。从事体力工作的男人有强健的体魄,但女人则在心理上更为坚强。男人干完苦活就进酒馆放松,女人则要维持整个家庭的生活,保证家里不负债。人们要过一种受人尊敬的日子,防止男人酗酒造成赤贫。(爱尔兰著名作家奥康纳曾在1955年做出过同样惊诧的观察:劳伦斯笔下的小镇青年们生活很有情调,对文学和艺术都有爱好和追求。这表明了劳动阶层的人在文化上的努力,他们的生活方式很有尊严,甚至富于美感。{1}我在一篇谈劳伦斯小说中的下午茶场景的文章里有过类似的评论:英国下午茶在劳伦斯笔下的工人生活中如此流行,他们的生活为这种下午茶文化氛围所弥漫着。劳伦斯的作品对此做出了鲜明生动的记录,成了英国工人阶级情调追求的忠实写照。)
霍加特把那里的埃利沃斯河说成是一条不成样子的小河沟子,但又说了解它的人都爱它,特别是劳伦斯。在劳伦斯的小说里,它的存在如此强大,叫人难忘,简直就如同欧洲大陆小说中的大江大河一样!(此话不假,常言道最美是家乡水。故乡的河才是自己的心河,因为他与你的成长戚戚相关,启发过你最早的想象。我看到的埃利沃斯河比小河沟要大要湍急,但确实算不得大河,而且现在的水质不算好,但也不浑浊。在劳伦斯的童年,那河一定是清澈的,谁的故乡大地上能淌着那样一条溪流,都应该以此为骄傲,毕竟不是谁的故乡都有一条河的。)
霍加特说镇上保留了劳伦斯家四座故居,这次他说错了,事实上是五座,劳伦斯专家沃森教授带我去看过第五座,在镇上的中产阶级区域里,是一座差强人意的小独栋房。为此我在我的书里专写了一节。那是劳伦斯写《儿子与情人》初稿的地方,也是劳伦斯与弗里达一见钟情后不断约会时期所居住的家。有一次他约会后误了车,一个人走了九英里路回家。他也是从这里出走,揣着12英镑与弗里达私奔大陆的,从此彻底告别小镇,浪迹天涯。可惜霍老不知道这其中的奥妙,没提这一段经历,我要替他补上。
霍加特的游记本身对我来说已不新鲜,因为我比他看得更細更多,而且我去劳伦斯故乡的次数更多,几乎是在那片土地上野跑了好几回,每个季节都去,不同的天气状态下都要去过,目的是试图在某种气场中与劳伦斯有所“通灵”,方才写得好他的评传。
但霍加特最后得出的几段结论却着实启发我,这最后几段还写得着实抒情。
他说,在劳伦斯的故乡游走一圈绝不能代替细读劳伦斯的作品。同样出生在那样的文化环境中,为什么别的英国人就不能像劳伦斯一样透视那个社会文化呢?它的粗粝,错综复杂,其弱点和优点,其野蛮与虔诚,为什么劳伦斯看得那么透?
还有,在缺乏艺术眼光的外人看来不过是贫穷落后的景象,在劳伦斯笔下却显示出那里人民生命的能量、激情、光彩和苦难来。同样的英国人和英国作家们,别人却做不到。劳伦斯的小说因此给了人们一份厚礼,他挖掘出了这一切。
劳伦斯的感官在故乡积累下的记忆,后来居然在国外开花结果,让我们读到的印象是,这里是一片充满戏剧性的土地。两相比较,我们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在一双创造性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景象是无聊和无意义的。在这里游走可以让我们认识到,在最没希望的环境中,创造性的想象可以将这里的事件、地域和风俗变成一种共性,也就是说,通过小说创作,这里的一切都可以向任何时代和任何地方的读者深刻透彻地讲述自己的故事。
霍加特是真正的鉴赏家,他的话能启发我们正视自己所处的环境:生活不是在别处,就在你我身边。只要我们富有想象力和艺术创造力,身边不起眼的一切都能被我们的虚构写作转化为共性的东西,被外界的任何时代的人所理解。我们家乡的一条不起眼的小河沟子,也能像劳伦斯笔下那条蜿蜒逶迤的埃利沃斯河一样具有多瑙河和莱茵河的意义,只要你写得出来。弱冠之年在闽江畔的长安山上翻译劳伦斯的《虹》,翻译到埃利沃斯河,我曾经被劳伦斯饱蘸生命的笔触所感动,以为那是一条多么美丽的河流,与它比,我身边滔滔的闽江黯然失色。2000年亲临埃利沃斯河,我大失所望,那河真的像霍加特所说,委实一般。可它因了劳伦斯的作品有了世界性。为什么如此壮美秀丽的闽江就没有艺术魅力呢?因为它没有被艺术再创造过,所以它仅仅是一条航道而已,作为有意义的河,它还没有出生。我们都该珍惜自己身边哺育自己的一山一水,艺术地看待它,想象它,虚构它,再创造它。这似乎是霍加特要告诉我们的。
丹青共奇文一色:
劳伦斯散文随笔背后的生命故事
以小说家和诗人著称的劳伦斯亦善丹青,从事文学批评,操觚散文杂文,半生浪迹天涯,一路挥洒丹青奇文。因此其散文随笔内容涉猎甚广,书人书事、饮食男女、鸟兽花虫、风光民俗,无所不包,除此之外还有一类文字谈画,既谈他个人的作画经历和心得,也褒贬国内外的专业画家。看似闲笔的“小品文”在于劳伦斯实则是一个文艺通才之文艺理念和情感思绪的结晶。如果说小说和诗歌还受制于题材和体裁的局限难以令作家直抒胸臆,在散文中劳伦斯则可以袒露襟怀,酣畅淋漓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时忧,时怨,时而汪洋恣肆。劳伦斯的散文随笔写作构成了劳伦斯文学的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甚至是我们考察劳伦斯世界观的一个更为直观的心智剖面。
劳伦斯的散文随笔写作是从他1912年与弗里达私奔到德国后和到意大利定居阶段开始的。离开英国时他身上只有九英镑,可说是赤贫。而写些德国和意大利旅行散记在英国报刊上发表能给他带来一些“快钱”补贴家用,尽管写这些作品并非仅仅是为挣稿费。其中的意大利游记后来重新整理出版,书名是《意大利的薄暮》,是品位很高的游记散文。因为他们当初捉襟见肘,是从奥地利步行翻越雪山一路跋涉到加尔达湖畔的,有时遇上大雨他们只能住在柴草棚里,可以说这样的游记是在爱情中孕育,是苦中作乐,用脚走出来的。
1914年夏天,劳伦斯从意大利回到伦敦与弗里达成婚。此行的另一目的是与出版社接洽他自以為是创作上颇具突破创新的长篇小说《婚戒》(后改写为《虹》和《恋爱中的女人》出版,果真是劳伦斯最具艺术水准的名著)。这时的劳伦斯刚刚因为新作《儿子与情人》的出版享誉文坛,正踌躇满志甚至是志得意满,前途一片灿烂。有出版社慕名约稿,请劳伦斯加盟一套名家作品鉴赏书系,写一本关于哈代的小书,书系的特点是当代青年名家论当代老名家。这种小小的约稿对一个声誉正隆的作家和诗人来说易如反掌,劳伦斯欣然接受,开始系统阅读哈代的作品,准备一挥而就交稿了事。
不料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为节约纸张大战期间出版社半年内不再出版新书,将年轻作家的书都做退稿处理。而出版社正对《虹》不满,就借机“名正言顺”退了他的小说。劳伦斯无法得到预期的版税,立时陷入贫困境地,靠朋友捐助维持生活。对这次物质主义加帝国主义的战争,劳伦斯和许多文学艺术家一样持反对态度。但他此时却因身无分文及意大利可能卷入战争而无法离开英国回意大利,只能困居英伦。战争及由于战争衍生出来的社会问题和个人际遇,令他正在写作的《哈代论》“一怒之下”脱离了哈代研究主题,写成了一部“大随笔”,成了一部他自称的“我心灵的告白”甚至是“我心灵的故事”,几乎“除了哈代”,无所不论:哲学,社会,政治,宗教,艺术等,洋洋洒洒地展开去,一发而不可收,可说是一部“文不对题”的奇书。这样的文艺随笔为他以后犀利恣肆、谈天说地的随笔风格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还有,它为劳伦斯写作其史诗般的小说《虹》找到了哲学根据,他的创作肯定与《哈代论》有强烈的“互文”互动,其重要性无论怎样估计都不过分。
在这部长篇文艺随笔里,劳伦斯有两大发现或曰心得。其一是文学创作中作家的观念与创作之间的矛盾问题:一部小说必须有一个形而上的哲学框架,没有哲学理念的作品不成其为大作品;但如何让这个理念的框架服务于和服从于连作家本人都难以理喻的无意识艺术目的而不是相反,最终决定了作品的成功与否。在他看来,哈代和托尔斯泰的小说每当理念大于小说时,都失败了。劳伦斯的这个理论与后来大家熟知的马列主义文艺观里“作家世界观与创作之间的矛盾”及弗洛伊德主义里意识与无意识的冲突理论是不谋而合的。其二是艺术家自身的“男性”与“女性”之间的冲突问题:劳伦斯认为每个作家在写作时都经历着内里两性的冲突,其“男性”代表着理性、意识,决定着作品的形而上的理念形成,而其“女性”则代表着无意识的生命冲动,决定着作品的艺术流向。只有这种两性的冲突和互动才能催生出优秀的艺术作品,只有当这两性的冲突和斗争达到某种和谐状态时,作品才能成为真正的艺术品。劳伦斯的这个理念与后现代理论对于“性别学”(gender study)的痴迷关注是一致的。考虑到劳伦斯在1914年就对此有了如此的真知灼见,即使这本书拖延到身后的1936年才发表,在时间上都可以说劳伦斯在这一点上是开了“后学”之先河的。
但这毕竟是以哈代研究为目的而开始的著作,书中还是有相当篇幅专论哈代的小说创作及理念,显示出劳伦斯是哈代最好的知音和继承者。这些洞见如此鞭辟入里,以至于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颇有见地地指出,劳伦斯甚至在自己的哈代研究中按照自己的体会挖掘出了更深层次的哈代性,看似是哈代在“模仿”劳伦斯。还有论断说,如果哈代晚生一代,很有可能就是另一个劳伦斯。{2}这本书中涉及哈代创作的一些章节具有很高的文学欣赏价值,完全可是优美的书评和散文,其中论及哈代与自然的关系的段落富有强烈的诗歌节奏,应该说是最美的书评了。
与此同时劳伦斯积极地投入当时的反战活动,倡导社会革命,在结识罗素后两人有一段成了莫逆之交,甚至准备共同在伦敦开办讲座。在这段时间里劳伦斯写下了一系列的社会随笔,其中以《皇冠》为代表作。但很快他和罗素就从意气相投到互不相容,关系破裂,共同的讲座流产,不仅分道扬镳,日后还成了敌人,特别是罗素对劳伦斯恨之入骨。日后劳伦斯还断断续续写过诸如此类的随笔。这些随笔因其强烈的政治性和哲学性而难以纳入其文艺性散文随笔加以考量,实质上与其文学创作密切相关,如这个时期创作的长篇巨制《恋爱中的女人》里主要人物伯金的一些言论干脆就直接来自《皇冠》中的文章,这至少说明伯金的思想体系的来源,虽然不能说明这些随笔对小说写作有决定性影响。现在这些随笔一般是被纳入劳伦斯的社会思想范畴内加以研究的。一个青年作家的社会政论,处处闪烁灵光,珠玑四溅,难能可贵,并非每个大作家都能有如此之高的哲理写作起点和理性思维的高度。但作为思想的整体来看,应该说是不成体系的,对它的欣赏还是重在其璀璨的思想火花和行云流水的文笔,还是其文学价值。因此有些篇章如《鸟语啁啾》和《爱》作为文学散文经常收入劳伦斯的散文集中。
他第二部天马行空的文艺随笔是《美国经典文学研究》。最早写于1917年蛰居康沃尔期间,随写随在杂志上发表,到美国后经过反复改写,于1923年在美国出版单行本。这组耗时五年的随笔力透纸背,为劳伦斯一段特殊悲惨的人生体验所浸润。一个小说家和诗人何以花费如此漫长的时光写作小品文,其写作背景不可不交代。
在1915年前这位以长篇小说和诗歌风靡英国文坛的青年作家和诗人,此时陷入了生活与创作的深渊而难以自拔。这是劳伦斯人生中最黑暗和尴尬的一章,有人称之为劳伦斯的“噩梦时期”,但又岂是噩梦二字能了得?
1915年第一次世界大战风起云涌之时,劳伦斯史诗般的小说《虹》因有反战倾向而惨遭禁毁,罪名却是有伤风化,“黄过左拉”。劳伦斯在英国名声扫地。此时的他从《儿子与情人》声誉的顶峰遽然跌入事业与生活的谷底。作品难以在英国出版,贫病交加,几乎全靠朋友捐助过活。伦敦之大,居之不易,只好选择生活费用低廉的西南一隅康沃尔海边蛰居。
官方和右翼文化势力的打压和扼杀以及与英国最有影响力的剑桥——布鲁姆斯伯里文人圈子的决裂使劳伦斯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此时劳伦斯唯一的救命草就是美国。从他的长篇处女作《白孔雀》开始,美国的出版社就一直很关注他,为他的作品出版美国版。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美国的杂志还约他的稿子。他成了一个从未去过美国的名副其实的美国作家。不难想象,当他在英国几乎陷入了天不应、地不灵的绝境中时,这片同文同种的“新大陆”对他伸出的哪怕一只再细弱的手都像苍天开眼。美国这个“新世界”在劳伦斯心目中简直就是天赐的迦南福地,他不断地对友人重复那里有“希望”和“未来”,他准备战后一俟得到护照并获得允许离境就首先去美国。这个契机促使他重温少年时代就喜爱的美国文学作品,并扩大了阅读范围,边读边写读书随笔,这同时也是为自己移居美国后做一系列的文学讲演做准备。事实证明,劳伦斯此举不仅在当年傲视一切的大英帝国是首创,他甚至比美国本土的批评家更早地将麦尔维尔等一批美国早期作家归纳为“经典”,其视角之独特,笔锋之犀利,更无前例。就是这种无奈中的阅读让劳伦斯写出了一部不朽的文学批评集,一枝独秀于文学批评史。可见一部杰出的作品并非出自杰出的动机,而是缘于际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尤其是对当年几乎弹尽粮绝为英人所不齿的异类作家劳伦斯来说更是如此,他是背水一战,绝处逢生。
在《英国评论》上发表的个把篇什并未引起英国文学界的瞩目,作为一个名誉扫地的作家,他的随笔也没有获得出版界的青睐在英国出版。劳伦斯则报复性地决定今后他的书都首先在美国出,只让英国喝第二锅汤,英国人不配当他的第一读者。当劳伦斯获得了去美国的机会后,他决定乘船南下绕道太平洋赴美。于是这本书不断的修改和重写过程糅进了劳伦斯周游世界的感受(如塔西提岛和南太平洋的经历为他评论达纳和麦尔维尔的海洋作品提供了难得的感性认识)。而到达美国后他又有了较长的时间修改甚至重写,对美国实地的感受自然发散在字里行间。很多学者都注意到了书中对美国和美国人性格的评论和讥讽。一部被称作美国文化的《独立宣言》就这样由一个身单力薄的英国落魄作家写成了。它比《哈代论》在艺术性和思想性上又有了重大飞跃,加之在美国文学研究上的开拓性,使这部著作一版再版,《地之灵》和论霍桑、麦尔维尔、惠特曼的如同散文诗般的篇章经常被收入劳伦斯的散文随笔集中,其本身也成了散文经典。
同样,劳伦斯的另外两本小书《精神分析与无意识》和《无意识断想》亦是滔滔不绝、文采斐然的论人性和文学的精致作品,但因为其过于专业的书名和论题而影响了其传播。其实其中一些片断也很适合收入劳伦斯散文集中,值得发掘。这两本书的完成与《美国经典文学研究》的修改是同步进行的,因此写作风格上亦有同工之妙。
而整个1920年代劳伦斯的散文创作几乎是与其小说创作平分秋色,甚至风头更健,如果不是因为最后写出了《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这部压卷大作的话。初期他创作了文笔精美的《大海与撒丁岛》;中期《墨西哥的清晨》等墨西哥和新墨西哥随笔成了英国作家探索印第安文明的杰出作品,无人出其左右;晚期的《伊特鲁里亚各地》更是无人比肩的大气磅礴、情理并重的大散文;而临终前完成的《启示录》则是与其诗作《灵舟》一样闪烁着天国温暖夕阳的绝唱。这些作品篇幅都不长,但浓缩了劳伦斯的思想精华,叙述语言堪称凝练华美,感情丰沛,如诗如歌,无论是作为单行本还是节选入散文集,都是散文作品中的上乘佳作。
劳伦斯的其他散文随笔则散见于各个时期,但从时间上看集中在1925年前后和他生命的最后两年(1928-1929年)。1925年劳伦斯在终于查出了致命的三期结核病后结束了他的美洲羁旅,彻底返回欧洲,中间两度拖着羸弱的病体回英国探视亲人并与故乡小镇诀别。看到英国中部地区煤矿工人的大罢工,看到生命在英国的萎缩与凋残,他把返乡感触都写进了《还乡》《我算哪个阶级》《说出人头地》等散文中,可说是大爱大恨之作,更是他回眸以往经历的生命真言,可谓字字啼血,心泪如注。《为文明所奴役》等随笔在讽喻鞭挞的芒刺之下,袒露一颗拳拳爱心,爱英国,爱同胞,其爱之深,其言也苛,如荆棘中盛开的玫瑰一样可宝贵。
待他再一次回到他生命所系的意大利,在那里,阴郁的故乡与明丽的意大利两相比较,他写下了《花季托斯卡纳》和《夜鶯》等散文,秉承了其诗集《鸟·兽·花》的抒情写意风格并将这种风格推到极致,移情共鸣,出神入化,发鸟之鸣啭、绽花之奇艳。此等散文,倜傥不羁,刚柔并济,如泼墨,似写意,一派东方气韵跃然纸上。
更为重要的是,英国的阴郁与意大利的明丽两相冲撞,让他潜隐心灵深处多年的小说主题终于得到戏剧化,得以附丽于麦勒斯和康妮两个生命的阴阳交流之上。这就是《查太莱夫人的情人》。他要藉此张扬“生命”。其实劳伦斯1912年与弗里达私奔到嘎达湖畔时就已经通过直觉触及到了生命最终结束之时那部惊世骇俗的小说的主题了,其理念在游记《意大利的薄暮》中已经初露端倪,他要做的只是等待和寻觅,寻觅将这理念附丽其上的人物和故事,从而将这理念戏剧化。这一等就是14年,等到医生宣判了他的死刑。他的等待和寻觅,其感受更为直白地表现在了他的散文作品里,可以说是与《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相生相伴,写在一部文学巨制的边上,与其交相辉映。
写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边上与之相生相伴的还有一组放谈男女性爱的散文如《性感》《女丈夫与雌男儿》《女人会改变吗?》《妇道模式》《唇齿相依论男女》等。尤其在《唇齿相依论男女》中,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劳伦斯集一生的阅历和沧桑悠然地论爱论性论性爱之美,一改其往日的冷峻刚愎,笔调变得温婉亲切,表现出的是“爱的牧师”风范。
《作画》《墙上的画》和《色情与淫秽》则是劳伦斯以丹青大师的气度坐而论道,对自己多年来体验生命和艺术关系的高屋建瓴之总结,而其文采之斐然,又非单纯的画家所能及,因此并世无俦。这些画论亦与劳伦斯生命最后几年中的激情作画经历相生相伴,是写在他的绘画边上的心底波澜之记录。那是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备受攻讦、横遭厄运的那一年,劳伦斯不畏强权,委托友人为之筹备在伦敦举办画展,展出自己的25幅油画和水彩画并出版其绘画集。这些画是劳伦斯近3年来身染沉疴坚持笔耕之余的呕心沥血之作。这些绘画一经展出,便颇受观众和收藏家青睐。短短20天中,观众流量达12000人次,其中几幅画立地成交售出。那些天中,华伦美术馆门前书有劳伦斯名字的鲜艳旗帜迎风招展,观众络绎不绝,称得上1929年夏天伦敦城里蔚为壮观的一景。
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出版后遭到查禁,劳伦斯的画展也惨遭查抄之后,劳伦斯以羸弱的病体写下了泣血文字《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辩》,这是他生命脉搏最后顽强跳动的记录。写下这些文字,他又完成了最后一册生命的《启示录》和《最后的诗》,终于撒手人寰,至死也不回那个他爱得心痛又恨之入骨的英國,连骨灰都留在了异乡。一条孱弱的生命发动了最大的马力跑完了44年的旅程,留下了最为独特的文学痕迹。
劳伦斯的散文随笔出了中文版后一直受到出版界和读者的青睐,在过去近二十年中不断再版,不断出新的选本,其在中国受到的这种普遍礼遇大大超出了在英语国家的接受程度。这种青睐在英国的劳伦斯学者看来反倒是“奇特”的现象。英国的劳伦斯学博士课程和书单里不包括他的散文随笔,我估计是因为他们要集中精力研究他的小说尽快拿到博士学位的原因,或者说是他们侧重大家的大作,而非大家给大家的小品文。他们只是把这类作品看作研究劳伦斯文学的参考,在这方面劳伦斯的非虚构作品远不如劳伦斯的书信重要。我提到劳伦斯散文随笔在中国的畅销和我作为译者的自豪,他们往往报之以困惑不解的表情。
俗话说“橘越淮为枳”。也有人说翻译是锦绣的背面。劳伦斯独特的散文来到五千英里外的今日中国,在不同时代的不同语境中产生了不同的阅读效应;被我们的译者精心迻译侍弄,行间字里,多少会留下译者及其母语文化的熏陶痕迹,因此难免“背面”之嫌。在中国文化的氛围中生根的劳伦斯散文已经不完全是那个岛国氛围中的“橘”了,在中国读者眼里是一朵英伦奇葩,分外妖娆
伊特鲁里亚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一直到上世纪初,史学界流行着这样一个“亘古不变”的定义:继承了古希腊文明的罗马文明是西方文明的起源。但是有人对此提出了挑战,甚至是蔑视,他就是一个当时并非世界一流作家的英国人劳伦斯。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末,劳伦斯在临死之前亲身考察了遍布意大利中部古代伊特鲁里亚的墓穴,征集了很多古迹照片,以旅游随笔的形式在一些报刊上发表了振聋发聩的一手文章,提出了罗马文明不仅继承了希腊文明,而且也继承了它所灭绝的伊特鲁里亚文明。劳伦斯以优美的散文笔法写到:这些来自东方的人,属于小亚细亚的古老人种。“我们(西方)历史的曙光正是前一个历史的夜幕,而那段历史却永远得不到记载。”{3}
这些随笔在劳伦斯逝世后结集出版,书名是《伊特鲁里亚各地素描》。可惜的是,由于劳伦斯的非考古学家和非历史学家身份,也由于其随笔文章的“欠科学性”,这些闪烁着智慧与激情的议论在受到文学出版界欢呼的同时却没有受到历史学家们的重视。另外,在那个年代意大利人更愿意将自己看作是罗马文明的真正传人,因此伊特鲁里亚文明从最初被其征服者罗马人隐匿和“窃为己有”到被后来人有意识地淹没,渐渐地被埋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了。这些在公元前10世纪到公元一世纪(相当于中国的西周到东汉时期)由来自东方的伊特鲁里亚人创造出的辉煌人类文明遗产本是西方文明的源泉,却在以后几千年中被人误解为古希腊的一部分,甚至有历史学家否认有这样一个文明的存在。对此劳伦斯认为是法西斯分子刻意埋没伊特鲁里亚与今日意大利的直接联系,试图把自己打扮成罗马人的传人,他是这样写的:“法西斯分子认为他们是最罗马化的,他们的罗马是恺撒的罗马,是帝国和世界权力的继承人。可他们却胡乱将尊严的破布片贴给了伊特鲁里亚的地方。其实,所有在意大利生活过的人里,伊特鲁里亚人是最跟罗马不沾边的。同样,所有在意大利站住脚的人里,古罗马人肯定是与意大利人最不沾边的,从今天土生土长的意大利人身上就能得出这样的判断。”{4}
但正如劳伦斯充满悲愤和深情地写到的那样:罗马人野蛮地劫掠和毁灭了伊特鲁里亚文物古迹,但那些遍布这片土地和山峦间华美的墓葬却是劫掠不尽的,一些墓穴的入口还因为山体的滑坡和水流的灌注而堵塞,从而阻止了罗马人的劫掠而得以完整地保留下来,甚至保留了其处女状态。于是劳伦斯高呼:“到墓穴去,到墓穴去呀!”伊特鲁里亚文明仍然栩栩如生地保留在他们的墓穴里,因为他们曾经虔诚地相信来世,从而他们把自己的墓穴建造得如同在世时一样富丽堂皇,在死人的葬礼上,生者和死者在墓穴内外一同盛宴饕餮,侍者同时给墓穴内外的生者和死者上菜,服侍他们饮宴歌舞。看到墓穴的摆设和活生生的壁画,就看到了当年的伊特鲁里亚人的真实风貌。{5}
是的,被罗马人毁灭的文明都葬在这葳蕤的草木下面了。垂死的劳伦斯钻进这些潮湿阴暗的墓穴,寻找灿烂的壁画和古迹,为这个被罗马人判了死刑甚至焚尸灭魂的文明高歌一曲还魂曲。这是我读到的劳伦斯散文中最有激情最有质感的一部。
可喜可贺的是,与劳伦斯一样的人类良知终于没有让伊特鲁里亚文明继续湮灭下去,近些年来世界上大多数历史学家开始肯定这个文明的重大价值,指出过去强大但蒙昧的罗马人捏造了自己的起源,进而隐匿了他们所承袭的伊特鲁里亚文明遗产。从此,伊特鲁里亚学成了一门崭新的学科。一直对伊特鲁里亚文明莫衷一是的意大利人也不再对此态度暧昧,开始明确自己对这个文明的继承,进而将1985年命名为“伊特鲁里亚年”。
2003年,一场被命名为“罗马的曙光——伊特鲁里亚文化展”的大型文物展览从意大利来到了中国,先是在上海举办,年末移师北京。于是我终得置身于那个辉煌的文物盛宴中,一件件地瞻仰,许多劳伦斯随笔集附录中的壁画黑白照片现在以彩色的原貌出现在我眼前,很多珍贵的墓葬照片现在以实物的形式赫然出现了。
这个文物展印证了劳伦斯作品里描述的伊特鲁里亚人充满血性的性格,自由浪漫的生活方式,对神灵的虔诚膜拜,对死亡的豁达,这些与基督教文明下人的物欲横流和人性的异化产生了鲜明的对比。早在劳伦斯写作这本书之前的几年,他就注意到了罗马人之前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意大利人真正的祖先伊特鲁里亚人:“苗条,优雅,文静,有着高贵的裸体,油黑的头发和狭长的脚板。”{6}如今我们看到的壁画里欢歌燕舞的伊特鲁里亚人不正是劳伦斯所赞美的吗?他们优美的身材、时尚的衣着、精美的饰物和细腻敏感的表情和舞姿,无不显示着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社会的优越和闲适。他们豪华的宫殿、花样繁复的陶器和铜器器皿直至精雕细琢的玉石棺盖和骨灰瓮,无不展示着一个成熟文明的艺术境界。这些都被罗马人承袭了下来,所以我们才看到了完全与伊特鲁里亚如出一辙的罗马的雕刻艺术、建筑艺术和罗马元老院的人们披在肩上的宽松外袍。
这个文明产生了罗马数字、首创出至今还沿用的比赛奖杯、建造了斗兽场、发明了酿制葡萄酒的技术,伊特鲁里亚的文字虽然没有得到完整的保留,但她被吸收进拉丁文并被进一步吸收进了英文,成了西方文字的最早起源之一。仅仅这些,就足以说明这个文明对整个西方文明进程的贡献和重要性了。
可以想象,当年劳伦斯拖着沉疴渐重的病体,在这些古城遗址和古迹中流连徘徊,凭吊一个被罗马人野蛮地毁灭掉的古老而神奇的文明,该是怎样一个“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情景。他忠实详细地记录下了这一切,夹叙夹议,抒发他的怀古心绪,表达自己的悲愤和对这个文明的礼赞。如今的文物展让他的文字得到了证实。劳伦斯对这些文物如此崇拜,他甚至和妻子合作,将塔奎尼亚的一幅跳舞男子的壁画临摹下来用毛线织成一幅毛织画。看完文物和彩色图片展再读劳伦斯的文字,我似乎感到自己是在伊特鲁里亚的广漠旷野上听劳伦斯诗意地诉说他的一腔情怀:
“因为一个愚氓用石头杀死了一只夜莺就说明它比夜莺强吗?因为罗马灭了伊特鲁里亚,他就强过后者吗?不!罗马陷落了,罗马现象就此结束。但今日的意大利血脉里跳动的更是伊特鲁里亚的脉搏而非罗马的脉搏,而且永远会如此。伊特鲁里亚的元素就如同这离离原上草,如同意大利发芽的麦苗,永远会是这样。为什么要反过来认同拉丁-罗马的体制和压迫呢?”{7}
令我感到欣慰的还有这样的事实:最近读到网上的文章,在伊特鲁里亚文明的旧址——托斯卡纳那片“鲜花遍野”的土地上,到处都有勞伦斯那本书在卖,据说那是让西方读者重新认识罗马文明传承的最引人入胜的一本书,它成了一本最能深入人心的导游手册,对普通读者来说,这本书的作用是史书和考古著作不能代替的。劳伦斯四次在意大利居住,意大利成就了一半的劳伦斯文学,劳伦斯也给意大利留下了这样一部丰厚的馈赠:四部长篇小说、三部意大利随笔集、一部哲学随笔和一本绘画集,另有短篇小说、散文、翻译和剧本多部。
我要感谢劳伦斯,让我较早地回眸西方文明的曙光。而今天要感谢这个不远万里来到北京的文物展,那些带着远古余温的陶器玉器铜器和震颤着远古足音的舞蹈壁画让这道曙光穿透了我的黑发和我的手。我对这一切都感恩不尽。因为我看到感到了东西方文化交汇大同的又一个有力的根据,从这道来自东方的西方文明的曙光里。
我更要感谢的是,劳伦斯对伊特鲁里亚文明的探索,让我们更清晰地认清了《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重大发生线索之一。劳伦斯在动笔写作这些关于伊特鲁里亚随笔大约半年后就开始写作他最终震撼世界文坛的小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了,与此同时还绘出了后来遭禁的一批绘画。以后这些随笔和《查》书的写作及绘画就几乎是在佛罗伦萨附近的米兰达别墅里交替进行的。因此说伊特鲁里亚的墓穴壁画和墓葬古迹对他的小说理念和绘画应该是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其实我在别的文章里谈到劳伦斯在15年前的1912年初次到意大利的加尔达湖畔居住时就已经准确地捕捉到了意大利人对待生命的态度与欧洲北方国家特别是英国迥异,但他并没有从人种和文化遗传的不同这个角度探讨这个问题。估计他应该是感到好奇,为什么同是欧洲人,同是罗马文明的传人,为什么意大利人的生命状态与不列颠人反差如此强烈。26岁的劳伦斯毕竟阅历有限,那时他还不知道意大利人真正的祖先是来自东方的伊特鲁里亚人,因此他仅仅是凭着强烈的直觉感到了这两者之间巨大的落差。他在给朋友们的信中和在散文集《意大利的薄暮》中不断地发出感叹,其实也是疑问:
“只要住在意大利就一定会爱上意大利。它是个非道德之地,令人心灵自由。而在德国和英国这样的国家,天空是灰蒙蒙的,笼罩着道德审判的阴云,人们惯于道德谴责,行为拘谨。可意大利就不审判什么。”{8}
“对我们来说,意大利迷人的秘密就是这种阳物崇拜。对意大利人来说,阳物象征着个人创造性的不朽,是每个男人的神。而孩子则是这个神的证据。
“所以说意大利人迷人、柔和、漂亮,因为他崇拜肉体里的神。我们羡慕他,在他身边我们显得苍白渺小。”{9}
他还写道:“我们变得没有人性,而且无法控制自己了,我们不过是在通往完美的路上自己创造出来的这个庞大的机器社会的附属品。这个庞大的机器社会没有自我,所以就没有同情心。它机械地工作着,毁灭我们,它是我们的主子和上帝。”{10}
到了1926年劳伦斯第四次来到意大利,实地考察了伊特鲁里亚人的墓穴和古迹,多年前的疑问得到了解答:这个问题关乎人种,关乎由人种的不同带来的文化差异,这些差异导致了意大利人与欧洲北方人对待生命的态度上的巨大差异。
在这片古伊特鲁里亚的土地上,劳伦斯又有了新的发现和证据,那就是这些古墓地和山野间的石制阳物。每个男人的墓穴口都矗立着阳物石柱,女人的墓穴上则是一座小石屋,象征着子宫。如果是家庭墓穴,则两样都有。劳伦斯触景生情,感叹:“对伊特鲁里亚人来说,死亡是生命的愉快继续……它既非欢天喜地的天堂,也不是惨遭折磨的涤罪炼狱。它仅仅是丰富生命的继续,一切都充满了生命和生机。”{11}
所以他要写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正是一部阳物的赞美诗,他同时是对机器文明及其异化恶果的檄文。这两个主题与他对意大利的认识和再认识似乎是十分契合的。
谈到这部小说和同时期的绘画,劳伦斯说:“这是一本非写不可的书。人是得回归那种生命,真正可爱的阳物自我和阳物思维。我想我在我的绘画里也找到了某种阳物的美。”{12}
“这是一本美好温柔的阳物小说,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所谓性小说……阳物意识,是一切真美和真温情的源泉。这两样,温柔与美,能将我们从恐怖中拯救出来。”{13}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与劳伦斯对伊特鲁里亚文明探索的另一个“互文”之处是人与人肉体之间的接触沟通问题。劳伦斯看到塔奎尼亚的墓穴壁画发感慨说:“伊特鲁里亚的绘画确实透着接触感:人和动物都真正有互相的接触。这是难得的一种特征,不仅在艺术中,在生活中亦然……在这些褪色的伊特鲁里亚绘画上,有一种沉静中的接触感在流动,是它把长沙发上的男人和女人,沙发背后胆怯的男孩和翘着鼻子的狗连在了一起,甚至连墙上的花环也因此与大家连在了一起。”{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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