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野
我喜欢山野,尤其是有水流的山野。
山有起有伏,跌跌宕宕,抑、扬、顿、挫,这是一种节奏与韵律;山上披着树丛,风儿走来,呼呼啦啦,山谷回音,那是力与爱的呼唤;山上流下溪水,或直泻或婉转,滴滴潺潺,那是诗的吟唱……
山道弯弯,峰回路转,走在其间,鸟做伴,风同行,不会寂寞与孤独;因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是一种节奏变化,不会疲劳。现在才知道为什么高速公路要故意有起伏、有转弯,在平坦笔直的大道上一直行驶,司机会麻木,只有无尽的乏味,无限的单调……
出出没没、重岩叠嶂、沟沟壑壑、树灌葱葱,身在之中,遐想联翩:山那边会有瀑布?会有田园?会有红果?会有桃花?会有美丽的姑娘?……翻过山冈,会有无数答案,也有无数失望,更会有无数的惊喜……
山给你带来形象,给你带来品格;山为你生出灵性,为你注入幽默;山让你思索,山让你畅想……
裸露的岩石是山的肌肉,薄薄的土层是山的皮肤,皮肌上生长着如汗毛一样的毛草或树木,风吹雨打,岁月摩擦,虽斑斑驳驳,但巍然耸立。可知为什么以山来比喻英雄或伟人。甚至人死后也将坟墓堆成小山形,小人物堆小山,大人物堆大山……
但山也有孤傲与空虚,那就是缺水的时候。水是山的血液,水是山的伴侣,水使山有活力,水使山有性灵,山山水水,生机无限。无怪风水先生说:依山傍水,人杰地灵!
山连山,绵延千里,如巨龙奔腾伸向天际。云雾缭绕之中时隐时现,似真似幻。其中也许会有银须飘飘的仙人与身着红肚兜的人参童子……
来到一个小山拗,站在一个宁静的水洼前,观看树的倒影、人的倒影、山的倒影。真是素处以默、气澄而幽。身边春草碧色,春水绿波;盛夏彩蝶飞舞,寒冬雪花飘洒……
太阳每日先放出金光,然后慢慢爬上来,像一个俏皮的孩子将笑脸贴在山冈上;傍晚西沉,也会将天边的云涂成五彩缤纷,霞光万道。以山为屏障,悄悄入睡,等待第二天重新拥抱山野……
山是一个刚毅、坚强但又温柔洒脱的汉子,虽然有点拘谨……
平 原
我不喜欢平原,尤其是我所处的华北平原。
平原虽辽阔,但使人寂寞;平原虽广博,但使人心绪空荡;纵横全是直线,显得生冷、僵硬、直白、平平淡淡、一望无际、一目了然。不给人以遐想和幽思……
没有遮挡,没有招示,黄风袭来,满目苍凉。
没有水汽,空气中飘浮着尘埃;雨后,地上又泥泞不堪。房上、树上、人身上皆是灰土,是一幅画得灰暗而技法又单一的风俗画。
这里不可能有灵性,因为没有产生灵性的风口与水洼;这里没有幽默,因为没有产生幽默的山野与树丛……
每天升起与西沉的太阳也不会哭哭或笑笑,只是呆呆地来愣愣地走。停留天边一下也如剪影似的大火球,没有温暖与激情。
平原是一个有着硕大身体而没个性、没味道的温俗的中性人,也许是时下那种好人……
草 原
锡林浩特,是内蒙草质最好之地,故有“草原明珠”之称。1991年初冬,我带着五名学生坐火车至张家口,后改乘大巴经坝上、呼和浩特到达锡林浩特草原。
初见草原,甚是激动。放眼望去,平坦舒缓,线条悠扬,无边无沿,只见天边一条地平线。冬天已将绿色的草原涂成深黄,牛羊在静静吃草,只有马儿在奔跑嘶叫。让人想起妥木斯抒情的油画,想起牧民低沉的马头琴,想起王昌齡“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的诗句,想起踏破中原横扫多瑙河的成吉思汗……
草场太辽阔,每旗每镇都相隔遥远,骑着租借的自行车在草原飞奔。天苍苍,野茫茫,我们的歌声在风中飘散……骑了很久也未见人烟,真是比红军过草地还难。慢慢便口渴舌干,带的水已用完,吃了几块学生的小饼干,真香,至今难忘!时值傍晚才见炊烟,直奔过去,是一个旗的税务所,一顶硕大的帐篷在旁边,那是拍摄电影《成吉思汗》留下的道具,现改成接待宾馆,一晚跟我们要两千元(当时把师生所有钱加一起也不过两百),好说歹说也不降,一胖醉汉竟然将我们赶出帐篷。几个人在寒风凛凛的草原上颤抖着仰望星空,星星眨着同情与无奈的眼,能帮忙的太阳也跑到美国明早才回来。这会儿真是黑夜茫茫人孤单,身上衣服不胜寒!学生一直在坚持,可我想这样下去几人岂不是狼群的一顿美餐?赶紧又找旗领导,勉强到其办公室围坐一夜到天亮。
第二天又骑车前行,夜晚住到一户牧民家中,不但不要钱,主人还将结婚时的被子拿给我们盖,铺上最好的毛毡。因同住一个帐篷,以老师为界,男女生各边。一觉睡到火红的太阳在地平线上高悬,主人宰羊支锅,饮酒共欢。餐后端上自制奶豆腐,让每人品尝,我放嘴里一小块便吐咽难定。咽,实在受不了那味道。吐,实在不礼貌。只有含着,一直到离开时才悄悄吐掉。唉!忆昨晚——地狱一般,想今天——天堂之上!
草原人还是很富足和幸福的,户户都有成群的牛羊,家家都是当时的万元户。想买摩托卖些羊,想开汽车卖些牛。牛羊既是彩礼又当嫁妆。脚踏广袤的草原,头顶湛蓝的天空,沐着干净的风,吸着新鲜的空气,吃着大块的牛羊肉,喝着高度的草原白,可骑马奔驰,可放声歌唱,真是气死神仙!
现在每当听到德德玛的“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风吹绿草遍地花,彩蝶纷飞百鸟儿唱,一弯碧水映晚霞,骏马好似彩云朵,牛羊好似珍珠撒,啊,牧羊姑娘放声唱,愉快的歌声满天涯……”的歌声时,仿佛又回到20年前那辽阔的草原。
回家的感觉
家在山里,木头凳镇北台子村。
小时候感觉村子特别大,墙高、房子大、路宽、树密。从村西到村东要走老远。可现在觉得村子很小,好像张开双臂就能把整个村子抱起来。
家在村中心的一座小院,走进前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鲜花满院:深红、紫红、粉红、粉黄、浅黄、粉白、雪白……叫不出名的各种花草互相簇拥,高低错落,蝴蝶在花上飞舞。近八旬的父母在花丛中浇水。我问一句:“这里怎么不种菜呢?”父亲惯用的倔话来一句:“我喜欢看花,你管得着吗!”
再到后院,种的全是倭瓜和葫芦,大大小小挂满用木枝搭好的架。太大的就用网兜兜起来,整个后院都在葫芦架下,一片绿荫。知了叫、鸟儿鸣、蜻蜓飞,走在下面惬意悠然。
在墙角的一大堆柴草里突然跑出一只小刺猬,妈妈说那是一窝野生的好几只。十分可爱,二老对其爱护有加。
走进老屋,板柜仍然整齐地摆放在小时候的位置,上面的担瓶、梳妆盒擦得锃亮。墙上还贴着我上中小学时的各种奖状和我现在参加各种活动的报纸。虽已斑驳,但看上去总觉得金光闪闪。柱子上仍留有我小时候淘气拿刀刻画的痕迹。看到写字台,眼前浮现出我伏在上面、在煤油灯下写作业、画画的景象……镜框里镶着全家人的照片:父母、姐姐、弟弟、弟媳、侄子、妻子、女儿,尤其是我的最多:百天的、中学的、大学的、国内的、国外的……
看着父母的照片,当年他们是那样英俊,浑身散发光泽,可现在的二老,头发稀疏、牙齿不全,褶皱布满全脸。这让我百感交集,总是想:这么好的人怎么也要变老呢?
晚上与父母睡在一个大土炕上,妈妈久久望着我说:“春儿,你比上次胖点了。”脸上充满着喜悦。入夜,妈妈说个不停:东家的事儿,西家的事儿,远的事儿,近的事儿,死人的事儿,活人的事儿……再有就是她今后的宏大规划:给爷爷奶奶的坟上再立一个碑,等玉米卖后再给自己买个金戒指。给上大学的孙女、孙子攒些钱。把山地再栽些果树……
妈妈一直在说,我被动的支应着,等她入睡后我却辗转难眠:一个八旬的老人对生活充满着那么多的憧憬,妈妈真伟大、真幸福!
一觉睡到太阳出山,阳光将老家的小院涂成金色。我浑身暖洋洋地看着又开始一天劳作的二老。
回家的感觉真好!
父 亲
父亲,一个已八十岁的小倔老头。
因为性格,一生波折。
父亲是个独子,更是孝子。早年在沈阳工作,后为了爷爷奶奶就调到宽城新甸子供销社任会计。当年几十元的工资养着四个孩子和三个老人(爷爷、奶奶、舅爷)。老人有病时父亲常在夜里骑着自行车赶200多里的山路往家送药。几次遇到闪光的蓝点,那是狼的眼睛在发光,父亲就用火点燃一堆柴草将狼吓跑。每当回忆起这情景还常常出冷气。后来三位老人相继病卧在床,为了尽孝,父亲毅然带着妈妈和孩子辞职回家。半辈子没干农活的他开始学习种地,吃了不少苦。
父亲有才。自幼喜文弄墨。困难时期过年时,家里常挂他的书法和漫画。他可以双手打珠算,是当年国家新账改革的红旗手,三十岁的他工资比局长还高。现在一提起当年的同事当局长、当县长就会随口来一句:“当年我不退职,哪有他们的事儿!”
父亲嗜酒。听说年轻时喝上二斤照常算账。记忆里父亲酒是从未断过,可以不穿不吃但必喝酒。当年挨斗时,棉袄里也藏盅酒,趁上厕所时偷偷喝上两口。为养生我劝他能否把白酒换成啤酒,他狠狠的呛你一句:“我不喝那马尿!”可背地却慢慢地品尝,这下可好,现已八十的他每天喝八两白酒后,还得喝两瓶啤酒。我调侃说:“咱这河水干枯跟您喝酒有关。”他指着堆满院子的柴垛说:“不喝酒怎么能打这么多柴火?”我会说:“您买酒的钱可以从北京把煤气接到咱家啦!”有次过节我把一瓶茅台摆上桌,他喝了一口后说没劲。我说这瓶可好几百呀,他来一句:“以后你把钱寄回来我自己买!”父亲喜欢和年轻人喝酒,同学到我家全他陪,不喝酒的名字记不住,会喝的、尤其再会猜拳的多年不忘。还常问:“某某啥时再来?”
父亲爽达。常常像个孩子,朋友多,人缘好。受过好多苦但从来不在乎,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现在仍每天睡九个小时以上。有一次我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作访谈节目,当主持人问:“你最崇拜的人是谁?”我随口而出:“我爹!”
父亲喜读书。更让孩子们好好学习。常常说:“只要你们好好学,我卖房卖地也供!”我上高中时一次父亲病危住院,吃力地给妈妈说:“如果我不行了,一定让春儿继续上学……”后来妈妈提起这事儿就抱怨说:“这老头快不行了只字不提我,只关心孩子上学。”
我们都已成家立业。总想着把他和妈妈接出来享享福,可他就是不愿离开山里的家,说他还得种承包地,说山里的空气新鲜、蔬菜新鲜、水好喝……一次在他桌上的一个小本里发现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儿孙们的生日,我们常常忘记,但他和妈妈却一直给每个家里人过。
现在每次打电话父亲常问:“你啥时回家?”我知道父亲已老了,常常想念我们,只是不表达,这让我很伤感。不知啥时候我也变得不忙,好常回去看看父亲……
母 亲
母亲,一个年近八旬,身高一米五的小老太太,生在富家,却从小失去妈妈,没念几天书,只认识自己的名字。
生了八个孩子,现在只剩哥儿仨。
母亲爱干净,记得小时母亲每天很早起床,先把一大家的早饭做好,然后把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家具、陈设擦得明光锃亮。因此,来村下乡的干部、剧团演员大多安排住在我家。
母亲多愁善感。看戏、听故事常眼泪汪汪。村上的大事小情总是关心,家里的好吃的总是留给客人。村上人到家只要是赶上吃饭总是先给盛上一碗。
母亲吃苦耐劳。即使不舒服也把饭做好自己再躺炕休息。父亲喜吃鱼,一点腥味不沾的她总是几十年一直给父亲做。家里柴草堆成山,可先捡碎草末烧。
母亲爱美,每天起床后得先把自己打扮一番。过去用黑豆油把头发抹得锃亮。后来我到城市上学,唯一让我给买的就是头油。现在老人头发已经稀疏暗黄,但每天仍梳得整齐,然后喷上摩絲。
母亲喜欢美女,每当看到挂历上的美女照片就跟我说:“春儿,将来给妈找一个这样的媳妇!”
母亲手巧。父亲退职回家时母亲就留了一台缝纫机,只要看到时髦的衣服就能仿做。我们哥儿几个小时候在村里穿的衣服虽然布料便宜,但样式很时尚。
母亲做一手好饭。厨房从来不让别人进,一大家人的饭,甚至不管来多少客人,都是一个干。父亲称母亲是:“一把手,厨房独裁。”困难时期,总是换着花样儿做,仅红薯就能做蒸、切干儿、捞面、包红薯面饺子;玉米能做成蒸棒子、烧棒子、棒 米查粥、贴饼子。杀一头猪将肉腌好吃一年。房前房后种的全是菜:葫芦、倭瓜、茄子、辣椒、黄瓜、豆角、香菜、菠菜、白萝卜、胡萝卜……我常对朋友吹嘘自己身体好的原因是吃绿色食品长大的。
母亲很坚强。当年父亲被错误批斗时,她从不低头求人。照顾好老人和几个尚小的孩子后,给父亲做好饭菜、备好酒亲自送过去,然后用她弱小的身体一同陪伴父亲挨批斗。
母亲不服老。不愿给儿女找麻烦,与父亲长期住在老家山里。一辈子没种过地的她又开始下地干活,从播种到秋收一样不少。我们劝她把地让给别人种,她坚决不肯。她说种地挣钱不重要,只是土地不能荒、不能丢。二老已八旬,可村上的大事小情都去上礼。她总说:“你们不在家,我独立过日子,人情得走哇!”每次打电话总是啥都好。不让孩子们惦记。可总是把镶有家人照片的相框擦得干干净净。我猜她每天都在看儿子、儿媳、孙子、孙女……
我已五旬,每次见到母亲才有回家的感觉,才有做孩子的快乐。可母亲却在慢慢变老。每次看到她的腰已微微弯曲,头发越来越稀疏,我总是很揪心,一切都无能为力,只是从内心深处默默地为她祈福。
责任编辑 洛 齐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