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小焱的电话,我很欣慰。小焱是老友王默沨的四女儿,也是近些年帮她父亲打印文稿的助手。她告诉我,他父亲自选的中篇小说集已定稿,并已联系好出版社。我知道,默沨早就想出版这部书。他发表的中短篇数以百计,一直散放着。久病的他,总想再出本书。老友的愿望终将实现,我很为他高兴。
上世纪八十年代,默沨是我们河北省的当红作家,曾连续出版了几部长篇小说。尤其第一部长篇小说《踏莎行》问世,反响强烈。《人民日报》《文艺报》《光明日报》《河北日报》相继发表了评论,江苏广播电台全文配乐连播。他那时在文艺界很是红火了一阵子。没过多久,他从工厂调到石家莊市文联,先是编刊物,后任副主席。还被市人大选为常委。可他这时,创作势头正盛,梦里都想多出作品。且暗自规定:每月有一部中篇出手。很快,他意识到:扰乱他写作计划的,是人大常委的会议较多,并常有参观、视察等活动。可他又不好意思总请假。权衡再三,一纸请辞书,辞掉了那常委。好心的朋友为他惋惜:何苦哩!别人想当常委还求之不得呢!他说:作家终归要多出好作品。
如释重负似的,他好兴奋。夜以继日地开动起写作快车。
人的体脑,毕竟不是机器,何况机器也须定期检修。我曾劝他:写作应忌讳不间歇地突击。写一段,回你易县老家大山里转转,心情、身体都会好的。身体好,多写几年,算总账,不会比“短促突击”少。他笑,没真心听我规劝。
终于,不遂人愿的病魔打上门来。
1989年秋,他到获鹿县(今鹿泉市)扶贫。有一天,他正誊写一部刚收尾的中篇,忽然感到一阵浑身乏力,右手也皱巴巴的,僵硬,不听使唤,好像长在别人身上。急回市里医院诊治,医生最初诊为颈椎病,于是吊脖子、按摩并服药,均不见疗效。最后经名医确诊:重度帕金森综合症。且病情发展很快,到后来,手腿僵硬,饮食、入厕基本不能自理。我与老伴去看望他时,他不无苦痛地说:你最了解我,大半辈子几乎没离开读书写作,忽然得了这种病,什么都干不成,该怎么活呀……
他是放不下写作的。我安慰他:听说这种病服药后,不是有“关”有“开”吗?“开”的时候,说话、手动稍灵活些,你就试着动手写;“关”的时候不能写,你就咀嚼想写的内容,慢慢地构思……
我老伴也说:这样你心里总有事占着,也许好受些。
不久,他真的动笔写作了。尽管有的笔画挤在一起,女儿小焱打印时,大多能分辨清;弄不清的再问他。陆陆续续送给我的打印稿有:《易县纪事》《想起了那个女人》《婶子》《封不住的记忆》《忆绍棠》等新作,有的长达近万字,都发在省市报刊上。尽管他不离床椅二十余年,从未间断过读书和写作。去年的某天,他曾派人从我这儿拿走浩然的一部长篇小说。我打电话问他想做啥?他说:我想看看浩然怎样处理人物关系。他老伴怕他写长篇,好一阵不安。
也是,七十七周岁的老人了, 病卧二十多年,生活不能自理,吃饭都需别人一口口地喂,心里却一刻也放不下文学,尚能抓住笔,戳搭出一般人看不懂的“字”,也真算神啦!
前些天,我又去看他。在医院的房间里,他坐在临桌的大靠椅上,我们聊了将近俩小时。他的气色、心情都很好,只因牙齿脱落才略显老相。我心中一直化解不开他为啥放不下文学。不光亲人劝不住,他自己也劝不住自己,甚而写作成了他活着的理由。
他何以如此痴恋文学?这大概要追溯到他的幼年。
1948年,十三岁的他,从易县农村考入北京(当时叫北平)第二中学。看榜那天,偏巧遇上通县农村来的刘绍棠。两人一见如故。虽未分在一个班,却因一起办文学社并编《金鸡》壁报,引起全年级同学的注目。爱上文学的人,多是“书虫”。 他们的全部课余时间,都泡在了阅读上。为看书,晚上响过熄灯钟,还打手电在被窝里看。一有长工夫,就去王府井新华书店“蹭书”。饿了,啃兜里装的窝头,外加一块老咸菜;渴了,喝书店为顾客准备的白开水。常常看得头昏脑涨,实在累得不行,他们就到附近的霞公府,去拜望作家们。那时候,北京市尚未建立文联,市里的作家们多住在霞公府,并在那里写作。他俩把作家写书看得崇高而神秘,总想知道作家老师们怎样把那龙飞凤舞的钢笔字或工整的蝇头小楷,写在有格的稿纸上?过不了多久,那好看的字儿又怎么印在报刊或成了大部头小说?作家们并不烦气孩子们的好奇心,喜欢他们常来。李微含(曾任北京市联编辑部长等职,1958年病逝)、李克异等老师还领他们去大众文艺研究会(北京市文联前身),参加业余文艺学习,听老舍、周立波、赵树理、何其芳等大作家们讲课。他们尽心呵护痴迷文学的孩子们。
一个星期天,他和绍棠在新华书店看到李微含老师刚出版,还带着油墨香气的《地道战》,他们高兴地要跳起来。因为半年前,他们曾在霞公府阅读过这书的部分手稿,立马买了一册,在回程的路上边走边看,专门翻找他们看过手稿的章节,揣摩着作家脑子里的故事是怎么神奇地变成书,实在是妙不可言的享受。不知不觉来到东四牌楼,凑在一棵大树下的荫凉地儿看书。绍棠看书时忘我地脱掉新鞋,被小偷摸走竟全然不知。就是这个光着脚回校的绍棠,两个月后(1950年10月)在《北京青年报》上登出了第一篇小小说《邰宝林变了》。
啊!13岁的初中生也能把手写稿变成铅字,让默沨吃惊不小。你绍棠能发表小说, 我就不行试试?没过多久,他的小说《 办喜事》也登在北京《新民报》上。绍棠不愧是“神童”作家,新作源源不断地从笔尖流出,半年时间发表《三岔口》《七月高粱红》等近20篇小说。他默沨虽然不是“神童”,却也不甘示弱地发表了六篇。他特感谢绍棠,是他牵着自己鼻子拉他闯进了文学圈,让他体尝到了写作有种喜不自禁的阳光味道。他十分情愿地努力学习,丰富多方面知识,留心和思考生活,和报刊——也是与社会增添联系。他有种甜甜的感觉:似乎每天都处于期盼与欣喜之中。心里仿佛悄然地燃起一盏神灯,照亮了他人生奋进的路……
若干年后,他每想起北京二中,心里就暖洋洋的。也是,光从那儿走出的名作家,除刘绍棠外,还有从维熙、韩少华、舒乙、尹世霖、关登瀛……
1951年,他们都先后走出二中。刘绍棠还差半年没毕业就考上察哈尔省报记者,没报到又被聘为《河北文艺》见习编辑;默沨倾心祖国工业建设,而后欲写工业题材小说,考取了察哈尔省工学院,后因全国院系调整,他被调到天津工业学院机械专业。1954年毕业,分配到石家庄动力机械厂当技术员。
两人都没能逃脱1957年那场厄运。
默沨正为“神童”落难发懵,转年他也被通知革职回农村。厂书记找市委为他求情,说:他是我们设计组长、技术尖子、市“青年突击手”、科室优秀团干部。这些全没用。回答是:他与市文联“右派”一起反党说黑话!再袒护,你也是……
他和绍棠一样,背着铺盖回到老家。
庆幸的是,村支书没嫌弃回家的孩子,把队里的盛草屋腾出来,帮他安家。可他的心情很低落。苦心学的机械设计没用了,献身国家建设的雄心成了泡影。面临的是大山、黄土地,谋生的农活要从头学起。苦闷中,童年时的女同学董瑞芬跑来安慰他,说:到哪河,脱哪鞋,在乡随乡……不久,俩人结了婚。日子安顿下来,天天下地,跟着乡亲们学农活。这时他发现,大山沟原本是滋生文学的厚土窝窝,只要留心,身边有很多写作素材——有趣的小故事,迷人的文学细节,生动的土话……他心里欲灭的那盏文学灯光,忽然亮了:这不是没花钱的下乡生活吗!还是“长期地,无条件地……”无意识的发现,很快成了他有意识的作为。派他推车、担粪,他乐于选远路活计;拉耬耕地,他乐于选长垄。看似闷头干活,心里却反复思索与构想;歇息时,在别人打闹笑谈时,他把有趣的东西牢记在脑里。逐渐地心上滋生出小说的“胎核”,如同母鸡孕蛋,先有一堆堆小蛋黄,哪一个先长大了,有了钙质,就会生成硬壳大鸡蛋。他有些按捺不住了,妻子瑞芬也鼓励他:有写的,想好了你就写,管他发不发表呢!到晚上,她早早把孩子哄睡,将小油灯挪近,让他趴在炕沿写。
就这样,一篇篇他满意的小说出来了,发不发表?怎么发?让他犯起难。
化名,自是首选。在学校时,他就用“白辉”笔名发小说,化个名不是问题,就怕刊物给当地来信调查,一露馅,刊物准不发。偏偏写作的人都有很强的发表欲,他化名“艾牧”“湜冰”“茅庐”“董英”等等,试着将稿子有意投向边远省区刊物,像《青海湖》《北方文学》等,然而险象还是不可避免。例如,他投给《北方文学》的四篇小说,刊物发了两篇后,许是想与他建立长久联系吧?一张《作者调查表》由县委宣传部转到他手,他哪敢如实填表,便知趣地将没发的两篇小说要回来了。
为发表,另一种招术出来了:用四里八乡出身、成分好的亲友真名投稿。但有时也会发生新的不愉快。譬如,稿费寄给代名者,人家手头紧就给花了。一次,他的题为《崔金花》小说,给了在西陵林场当工人的亲戚刘某,作品很快发在《人民文学》上;又一篇一万二千字的《乡村女教师》发在《青海湖》上。稿费全让刘某给花了。后来,刘某感到不好意思,给他砍了一根檩材;也有人代他发一篇小说,给他的钱,只够买一条自行车内胎。让默沨庆幸的是,亲戚刘某因连续替他发小说,引起单位领导重视,保送他去北京黄村林校学习,毕业后分配到邯郸当了干部。“文革”后期,两人在火车站相遇,刘某还向他要作品,并预付了拾元钱。一篇名为《风雨夜路》的小说,又以刘某的名字发表在1973年的《河北文艺》上。
就这样,从1959至“文革”前,他先后在《人民文学》《山东文学》《北方文学》《青海湖》《延河》《宁夏文艺》《大公报》等十一家报刊,化名、冒别人名发表小说三十八篇。这中间,唯有一次露过真身,他永远感谢《大公报》副刊编辑、散文家刘北汜老师。
那是饥饿的三年困难时期,写小说确有为一家大小填饱肚子的成分。一天,在当地税务所工作的一铁哥们,跑来告诉:有个《大公报》,只在商业圈发行,面窄,每周四出一版文艺副刊,很适合你投稿。于是,他把刚完稿的一篇小说,化名湜冰,寄给了北京《大公报》。稿子寄出不到半个月,他那位铁哥们一蹦一跳地跑来告诉:那篇小说登出来了!标题用头号大字:《方彩云》;署名湜冰。不久,那铁哥们转给他相当数量的稿费。他兴奋地又把小说《河滩上》寄给了《大公报》。半个月的光景,又见报了。这使他产生了想结识《大公报》文艺编辑的欲望。
他是骑自行车去北京,找到《大公报》社的。
在会客室接待他这位“农民作者”的,是位面善而性情敦厚的长者。当长者编辑自报出刘北汜的名字,让他肃然起敬。他曾多次欣赏过这位名作家的优秀散文。于是,他毫无顾忌地、大胆地讲出“右派”回乡劳改的身份。北汜老师笑笑:读你的娴熟文笔,我已猜出八九分;所以不调查你的真实身份,是想让你家人多吃点棒子面。饥荒年月啊!
他紧紧握住刘老师的手,泪珠溢出眼眶……
这之后,北汜老师又发表他三篇小说。还邀他进京,就如何保持自己风格问题相互探讨。更出他意外的是,北汜老师還特请文学大师叶圣陶写一篇推荐他小说的评论,题为《湜冰的三篇小说》,约三千字,这在当时实属难能可贵。
1964年后,“阶级斗争”又喊得震天响,他胆怯地没再给刘老师添麻烦。
我结识默沨,恰是叶老这篇评论文章的引介。
已是1979年秋末,我正主持大型文学丛刊《长城》的创办。我的老同事、时在保定文联工作的叶蓬来看望我。说他来石家庄,是调查一作者的小说,仍然在被别人冒名发表。真实的作者叫王默沨,曾用笔名湜冰……
“湜冰”?咋这么熟?我猛然记起叶老那篇黑字标题的评论。因为这篇文章与我的小说《蚕娘》发表在同一版面,而且加着个黑框,很醒目,我曾仔细拜读了叶老文章,也记住了“湜冰”。
叶蓬讲述了默沨的坎坷经历和写作才华,我以一个编辑的敏感,让一位老编辑请他来编辑部,我们很快见面、长谈,真诚约他以自己艰辛生活写一部小说。他客气地说:我没写过中长篇,可以试试。就这样,三个月后,他的十八万字的小说《踏莎行》摆在我的案头。经修改,先是在《长城》发表,后经充实,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轰动了文学界。随之,一些知名报刊、出版社向他约稿,他不断有长中短篇奉献给读者。这时候,他的内心欢畅无比。心中从未泯灭的那盏灯,在祖国的春天里,尽展璀璨的辉光。
历史何其相似。他的少年文友刘绍棠,回到老家儒林村后,也遇上了爱护他的好支书和善良的乡亲。他俩都躲过了“文革”的浩劫,都没有丢弃读书和写作。绍棠在60年代也发表几个短篇,还储存起《地火》等多部长篇初稿。新时期伊始,他的新作泉涌般的发在各大刊物。他俩曾两次笔会上喜相逢,好友见面兴奋异常,彻夜长谈。不幸的是,八十年代末,两人先后患了心脑疾病。他们都无能力相互探视,只能勉强通信。绍棠在给他的回信中说:
“捧读来信,感慨万千,不禁老泪盈眶。你我少年同窗,爱好相同,青年同遭坎坷,老年又同患重病,真可谓同甘共苦也!……所幸右手未残,大脑尚健,还能抓笔为文 ”云云。
挚友互相鼓励,谁也不想放下笔。然而,令他料想不到的是,绍棠于1997年3月先他而去;他悲戚地怀念挚友,更是放不下笔,写了近万字的《忆绍棠》,分两期发在天津日报《文艺周刊》上。
我为老友高兴之余,潸然感叹:他每写成一个字,都要比寻常作家加倍付出艰辛啊!“热爱文学”一度曾是国人很时髦的词儿,青年男女谈恋爱都亮这张牌;但也有的人,口头也说爱,实际把文学当做进身“阶梯”,一旦追求文学得意,便罢笔另谋高就。能像默沨这样,真心视文学为圣火,在任何苦境下都不离不弃,世间能有几人?
附记:默沨于2012年9月9日因心脏病突发猝然逝世。据他大女儿讲,他去世前,每天都坚持写作。一个月前,因找剪子剪笔芯还摔了一跤;他去世前一天,大女儿去医院看他,仍在写作,直至次日11时,心脏病突发才停笔。
责任编辑 洛 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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