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幸福接到儿子国强的电话时,正被几个业主缠得晕头转向。
刘幸福是昌盛小区物业公司保安部经理。昌盛小区是市里最早那一批住宅小区,那时候还没有物业管理,小区的管理设施存在很多缺陷。尽管后来逐步完善了不少,可是一些先天不足已无法弥补,再加上许多设施年久失修,物业管理就很头疼。刘幸福所在的保安部,名义上要负责小区内人财物的安全。可保安部总共才五个人,能把小区的两个大门管好不出事儿就已经是烧高香了。可业主却不那么认为。我掏钱买了房子住在你的小区,我的人身安全财产安全都得找你小区的保安说事儿。四个保安一天一倒班,负责看好两个大门儿,小区内那些鸡鸣狗盗丢东拉西的杂事儿,就全由刘幸福来应付了。
今儿早起一上班儿,刘幸福就让几个业主给围上了。一个是丢了自行车,一个是丢了电动车,一个说是不知谁家办喜事儿放“二踢脚”崩坏了他们家的窗户,还有一个一楼的住户,说是家里进了贼,要求保安赔偿损失。对物业来讲,业主就是上帝。刘幸福又是个好脾气,不管业主怎么跟他急,他也是一副弥勒佛模样,笑眯眯地对了人家说没问题没问题这事儿我负责解决。事儿办了办不了,回话儿好听,再着急上火的事儿,人家也没法儿跟他急。
刘幸福正跟几个业主叨叨着,突然有个女声喊起来,来电话了赶快接电话!来电话了赶快接电话!刘幸福在部队当炮兵时,打炮把耳朵震得有点聋,手机铃声就调到了最大。这两声喊,刘幸福还没注意到,倒把围着他的几个业主吓了一跳。
刘幸福愣了愣神,连连道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紧着从西服里兜摸索出手机,眯细着眼看了看说,对不起我接个电话啊,是我儿子。刘幸福刚打开接听键,就听儿子国强带着哭腔大声嚷嚷,爸爸,我妈晕倒了,在市二院ICU,你赶快来吧!
刘幸福一下子没听明白。什么哎……呦,你妈怎么了,国强你慢点说。
旁边一个业主接口说,ICU就是重症监护室,老刘你媳妇正在医院抢救,你赶紧去吧。
刘幸福一听脸色立马就变了,急忙拱拱手说对不起对不起,你们的事儿回头再说,我得先去医院。
刘幸福跟公司请了假,着急忙慌地骑上他的电动车就走。出了小区大门儿,想想不对,又折回身跑上楼找公司经理批了个条子,从财务借了3000元钱揣兜里,一路飞奔来到市第二医院。儿子国强一见他的面儿,哇地哭了说,爸,我妈正擦地呢,往起一站,突然就倒地上了。刘幸福拍拍儿子的肩说,别急别急,这不爸爸来了嘛。
国强又说,爸,我妈有医保吗?医院让交一万块钱押金呢。
刘幸福说,儿子没事儿你妈有医保,爸也带了点钱爸这就去交,你先在这儿守着你妈。
刘幸福的老婆杨彩霞原来在市制鞋厂上班,后来制鞋厂改制转产,她们一拨儿年龄大的工人就都下岗吃了低保。好在当初下岗时,由政府出面,要求制鞋厂继续为她们上了缴费数额最低的“两险”——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这样,杨彩霞到退休年龄正式退休后,基本生活和住院看病还是有些保障的。
刘幸福又骑车回家取出杨彩霞的医保证医保卡医保本,送到医院收费室,好说歹说,交了从财务室借的那3000元,给杨彩霞办了住院手续。回到ICU门口,儿子还在那儿掉泪儿。刘幸福就说,儿子别哭。有病治病有事办事,哭能解决问题?
儿子抹抹眼泪,低着头两眼盯着地上,不哭了,也没说话。
二
刘幸福知道,儿子国强对他这个当爹的一直有点意见。
国强今年大学毕业,学的是电脑设计专业。上了几场大学生就业招聘会,也报名参加了一些企事业单位的招考,到现在都还没有着落。而且刘幸福心里很清楚,单位招考,考的不光是成绩,要看综合实力。比如关系啊家庭背景啊还有个人的整体素质啊等等。没有这些综合实力,即使考上了也难以轻松入职。人们说上大学是考老子,大学毕业找工作那就更是看老子的能耐。可刘幸福凭什么,就凭一张弥勒佛般的笑脸?儿子国强找工作不顺利,有气就只能朝刘幸福撒。
刘幸福家上几辈子都是农民。1975年,刘幸福高中毕业到部队当兵,凭他的老实能干提了干部,就在驻地城市找了个媳妇。虽然杨彩霞也只是个普通工人,可人家毕竟从小生长在城市,一家子都是城里人,刘幸福这才有机会跳出了农村。刘幸福他们部队驻在市郊,离市区30多公里,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刘幸福是那种典型的“周末干部”。平时住在部队,节假日只要不值班就可以回市里跟老婆孩子团聚。刚结婚的时候,刘幸福他们一直住在杨彩霞的父母那儿。后来儿子国强大点了,杨彩霞的弟弟妹妹也都陆续结婚成家,刘幸福他们部队出面做工作,跟制鞋厂要了两间“筒子楼”宿舍,刘幸福才正式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家。1995年,当了6年正营职干部的刘幸福转业回市里。那时候,地方已经开始住房分配货币化改革,原有住房按楼层、面积、朝向,以及职工夫妻双方的职务、工龄等许多条件一起作价,出卖给个人,还给办房产证,私有化了。刘幸福就琢磨着找个有住房的单位,趁着房改分到一套自己的住房。当时市人事局局长是刘幸福以前的团政委。刘幸福找到老政委,老政委说去银行吧,银行正盖新楼呢。到时候即使分不上新的,分一套旧房子肯定没问题。说是旧房,其实也才住了两年,跟新的一样。刘幸福当了20多年兵,从没进过银行门,对银行基本没什么概念。刘幸福丝丝哈哈地说,到银行啊?到银行咱这当兵的能干啥?老政委说,当兵的出身,啥不能干?市里这几家银行的行长副行长,差不多有一半儿是转业干部。下面的办事处主任,几乎全是转业干部,有的还是志愿兵呢,你怕啥?刘幸福就这样稀里糊涂进了银行。
刘幸福转业进银行的时候,还真像老政委说的那样,行领导和各办事处领导里转业干部很多。可这种情况只维持了不到两年,情况就发生了变化。中国加入WTO,国有商业银行走向世界参与国际竞争,从组织架构、管理体制、用人方式到业务运行机制等等,都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重大转变。办事处改成了支行,亏损机构网点被毫不留情地裁减撤并,那些从部队转业的办事处主任们,因为年龄、文化、业务素质等原因,转岗的转岗,提前退休的提前退休,一夜间稀里哗啦全下来了。刘幸福先在办事处担任保卫科长。一改革,办事处没了,保卫科撤销,他被安排到一个支行当门卫。刘幸福乐乐呵呵不在乎,天天衣帽齐整地出门儿,嘴里还哼着小曲儿:“手握一杆钢枪,身披万道霞光。我守卫在边防线上,为我们伟大祖国站岗……”杨彩霞受不了,成天不给他好脸子。刘幸福就给老婆孩子做工作,当兵出身,就是看门儿的嘛,咱又不懂业务。再说了,行里待咱不薄,来了就给了咱一套两室两厅,虽说不是新的吧,可比比张国利、马成、赵启正他们,咱该知足了。刘幸福说的张国利、马成、赵启正都是他在部队时的战友,一块儿转业进了市里,张国利进了一个事业单位,马成进了工厂,赵启正在糖酒公司仓库。仨人都没赶上单位分房,赵启正所在的糖酒公司仓库倒闭还没了崗位。那年春节前,市里一批分到企业开不出工资或者被下岗的军转干部集体上访,惊动了中南海。省市财政出钱,才安排赵启正他们“二次就业”,到街道社区办事处什么的重新上了岗。刘幸福一有了不顺心的事儿,就跟赵启正几个比,比来比去就觉着自己很幸福。对刘幸福的这种比法,杨彩霞不以为然,儿子刘国强更不买账,说他是阿Q心理,自我陶醉。刘幸福就说,不是阿Q。人这一辈子,其实就是一只碗一张床,有事干有饭吃有一间屋子遮风挡雨还有啥不满足的?人得知足,知足才会幸福。
可是还没容刘幸福“幸福”多久,银行改革又有了大动作。国家传出风儿说是四大国有银行都要大大地甩包袱,创造条件准备股份制改造上市。不良贷款有国家专门成立的资产公司接着,机构和人员包袱,就靠银行自己想辙了。机构好办,不盈利的网点撤了就是。富余人员怎么办?高家庄的地道,各有各的高招儿。上级不问过程,只看结果,人裁下去就成。支行门卫刘幸福挨个儿把支行的人员拨拉了个遍,年龄是个宝,文凭不可少,关系很重要,自个啥也不占先。而且上级也已经说了,下一步支行网点的保卫工作将交由专业保安公司,也就是说,刘幸福“手握一杆钢枪,身披万道霞光”的幸福日子也过到头了。刘幸福知难而退,按照行里出台的政策,从行里领了一笔钱,下了岗,叫做有偿协议解除劳动合同,简称“协解”。
刘幸福“协解”了回到家里,从包包里拿出一摞钱放在茶几上。十好几万,堆起来像座小山。杨彩霞这个制鞋厂下岗工人,哪见过这么多钱!心里说,还是银行好啊,当初她从鞋厂下岗,两万多一点就给打发了。如今这刘幸福下岗,银行一下子给了十多万,一辈子也花不完了。杨彩霞高兴,刘幸福自然也就有了成就感,两口子幸福得七荤八素。杨彩霞还专门把弟弟妹妹两家子喊来,摆了一桌庆祝了一番。
谁知酒喝进肚里没多久,杨彩霞就觉得不对味了。刘幸福“协解”一下子拿回来十多万,说起来也算个大数目了。可刘幸福在农村的父母得孝敬吧,弟弟妹妹也少不了意思意思吧,那时候还有个快90岁的奶奶呢。两口子回了一趟老家,就出去了两万多。儿子国强上了大学,连学费带吃住花销一年就一万好几,四年下来少说也要六七万。刘幸福上班的时候,养老保险医疗保险住房公积金什么的由行里代扣代交,“协解”了就得自己去交。刘幸福有了房子,住房公积金可以不交,可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关乎着后半辈子的日子,无论如何不能不交,这两项一年下来也得万把块。更要命的是,刘幸福被“协解”之后二三年时间,银行员工的收入翻番了,公务员工资翻番了,所有在职人员差不多工资都有了大幅度提升,而吃穿住行日用品价格也像吃了壮阳药硬挺挺地一个劲往上涨。一斤猪肉十来块,一斤西红柿一块八九,过去有个头疼脑热挂两天吊针花个几块十几块,这会儿即使在社区卫生院没有三百五百你是出不去。当初刘幸福是想用这十多万元找个合适的项目投资做个小生意的。可一眨眼三五年过去了,刘幸福的设想还没付诸实施,手里那十多万就像扔到河里的雪堆,眼看著呼呼啦啦坍塌了流走了,几乎没留下多少痕迹。刘幸福东碰西撞了一年多,好不容易找了个保安的营生,一个月800元。加上杨彩霞那点退休金,总共月入1500多元,一家子吃穿零用都算不上宽裕。杨彩霞和刘国强就少不了拿刘幸福说事儿,埋怨他当初不该脑子发热把自己“协解”了,现在哭都找不到坟头。刘幸福跟娘儿俩打哈哈,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我们公母俩身强力壮的,国强也眼看着要大学毕业,咱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呢。可如今国强工作还没着落,杨彩霞又闹了这么一出,刘幸福就是再没心没肺,也没法跟儿子打哈哈了。
三
爷儿俩正在ICU门口“闷”着,杨彩霞的妹妹杨彩玲,妹夫朱亮急火火赶来了。
杨彩玲先前在市政协当打字员,朱亮那时候是政协主席的司机。政协主席离休的时候,给朱亮转了干,如今已经是副处长了,杨彩玲也安排在政协下属单位当了出纳。
国强见了杨彩玲,叫了声二姨,眼里又有了泪水。杨彩玲俩手抱住国强,抹了抹眼,看着刘幸福说姐夫俺姐情况咋样?
刘幸福说彩玲别着急别着急,刚做了CT,医生说是脑血栓,已经用上药了。
杨彩玲急赤白脸地说你就是个没星儿秤,都脑血栓了还不着急!
刘幸福急忙说你看你,我是怕你着急嘛。咱也不是医生,咱着急有啥用!
朱亮忙打岔说,都别急都别急,这医院的行政副院长我认识,我去找副院长打声招呼,让他给关照关照。
朱亮楼上楼下转了两圈,还真把副院长给拉来了。刘幸福跟着副院长进了重症病房,隔着玻璃墙看见杨彩霞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子胳膊上扎着吊针,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心里“咯噔”一下,眼窝子就有些热乎乎地。他抽抽鼻子,咽了口唾沫,使劲把眼泪憋了回去。
从监护病房出来,杨彩玲见刘幸福一脸萎靡,便有些不忍心。拉开手包拉链取出一沓钱,跟刘幸福说这是一万块钱,姐夫你先拿着,给俺姐用好药,别怕花钱,不够了咱再凑。
刘幸福连忙推拒说,彩玲你放心,姐夫手头还有点积蓄,看你姐的病没问题。再说你姐也有医保,等用钱了我再找你要。
杨彩玲把钱往刘幸福手里一拍说,你就别给我打肿脸充胖子了,你那点家底我还不清楚啊。
正说着,杨彩霞的弟弟杨建义也匆匆赶来了。杨建义40出头,当了3年兵,复员安排在自来水公司。也许是因为都当过兵的缘故,建义平时跟大姐夫比较投缘。
建义在楼梯口一露面,就冲着刘幸福粗腔大嗓地喊开了,姐夫姐夫我姐情况咋样啊,这儿要不行咱就赶紧往省医院转!
正在一旁与副院长说话的朱亮,赶忙截住小舅子的话头儿说,建义你别瞎嚷嚷,这是在医院呢。
杨建义不买二姐夫的账。
谁不知道这是医院啊不是医院来这儿干啥,我是怕他们把俺姐的病给耽误了。
刘幸福迎上去说,建义别着急。你姐就是脑血栓了,也不是什么疑难症,市医院能给咱看,这不是院长都来了?
杨建义看了一眼跟二姐夫站在一旁的副院长,不吭声了。
副院长笑了笑说,你们都别着急,脑血栓一般不会有生命危险,你们送来得也及时。我问了问,没什么大事儿。也别都在这儿守着了,回去该干啥干啥,都在这儿也是瞎跟着着急,使不上劲儿。
副院长说完走了。杨建义趴在ICU门口往里望了望,悻悻地走到刘幸福跟前问,姐夫你跟你们银行说了吧?
跟银行说啥,我现在又不是人家的职工。刘幸福有些讪讪地说。
杨建义就说,我说姐夫你就是不开窍。人家“协解”了的都在找,就你沉得住气,要那清高干啥。
刘幸福说,我不是什么清高。当初是咱自己画了押签了字的,现在找人家算后账,明摆着是耍无赖嘛。
刘幸福他们这一拨人从银行“协解”后,眼看着银行的工资嗖嗖地涨,而他们手里那点钱却扑通扑通直溅水泡,心里就不平衡了。就有人牵头搞串联,组织起来到银行去找。先是找市行,接着找省行。后来通过互联网联系上全国的“协解”人员,一拨一拨打着标语跑到北京总行的办公楼前静坐示威,要求撤销原来的协议回去上班,一时间动静闹得还挺大。可全国仅他们一家银行“协解”的就有十来万人,各家银行加起来是多少?那些过去的老国企“协解”了的又有多少?要让这些人再回去上班那根本就是异想天开。银行不可能开这个口子,政府也没办法解决。况且又都是本人签了字画了押的,再不平衡再闹腾能有什么结果?刘幸福一开始碍着面子随着大流儿去了两次市行,后来看看没啥意思也就不再参加。
杨建义说,姐夫我听说人家去找的多少都能有点补偿,你不去找你还等着肥猪拱门儿啊。
刘幸福“噗哧”乐了说建义你还别说,没准儿真有肥猪拱你姐夫的门儿呢。
正说着,ICU的门开了,一个戴着口罩的医生问,谁是杨彩霞家属?
刘幸福急忙答应着围上去。
医生说病人醒过来了。这是单子,你们家属推上病人去做个脑CT。
刘幸福一边答应着一边问杨彩霞情况咋样啊?
医生说先做个CT看看,没事的话观察一两天就转到普通病房去。
杨彩霞被推出来,眼大睁着,苍白的脸上一脸茫然。嘴张合了几下,想说话却没说出来。刘幸福几个七手八脚接过病床和输液瓶子,推着杨彩霞去做檢查。
脑CT检查结果显示,杨彩霞脑袋里有3个血栓点,但幸好都不在脑干部位。医生说抓紧用药有望恢复,生命肯定已没什么问题。听医生这一说,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刘幸福就说彩玲建义你们都回吧,都在这儿也使不上什么劲。彩玲说姐夫安排一下。我姐出了监护室晚上离不了人,我和建义轮着来医院守着吧。刘幸福推着他们说你们甭合计了。你们都还上着班儿,正好国强等着安排工作在家歇着,有我们爷儿俩就行了。忙不过来再找你们。
送走彩玲两口子和建义,刘幸福才发现太阳已隐到西边楼房后面了,十几棵高高大大的法国梧桐,把医院的大院儿遮蔽得有了些许阴森。想想爷儿俩午饭都还没顾上吃,刘幸福便跑到医院门口,买了几块烙饼两袋牛奶,爷儿俩胡乱填饱了肚子。隔着ICU的玻璃往里面看了看,见杨彩霞的床边上挂着好几瓶子药液,杨彩霞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双眼半睁半闭着,嘴微微张开,哈——呼,哈——呼地打着呼噜。
四
第三天,杨彩霞出了ICU,住进了普通病房。本来医院还让再观察两天,可头天刘幸福看了看药费单子,重症监护室一天的费用就是800块。刘幸福琢磨着,医生还是那些医生,药也都是一样用,住在重症监护病房太浪费了。就找医生说了说,把杨彩霞转到了普通病室。
普通病室房间不大,并排放了3张病床。杨彩霞住进来的时候,里边的两张床上都住了病人,她就被安顿在靠近门口的床上。最里边住的,是郊县的一位50多岁的农村妇女。也是脑梗,左边肢体偏瘫,还下不了地。陪床的像是她的老伴,身上穿着西服,头上却包着一条白羊肚手巾。中间床上住了个很富态的老太太,70多岁,身板硬硬朗朗的,说话嗓门很大,一点都不像有病的样子。旁边凳子上坐着个女孩子,戴了副近视眼镜,旁若无人地盯着手机,大拇指不停地摁着按键,看样子是正跟谁发信息。老太太说是她的外孙女,在市里上大学,这几天没课,专门来陪她的。刘幸福问老人家哪不舒服。老太太说,头两天胳膊有点麻,我说来看看拿点药就中了,儿子非要让我住院检查检查。这医院可不敢粘,这不,都住六七天了检查还没做完。
老太太粗腔大嗓地发着怨言,听着倒像是在炫耀。末了,老太太盯住刘幸福看了看。哎,看你年纪不大,还上着班吧。刘幸福就有些讪讪地说,上着哩。
在哪儿上班?
啊……在,银行。
唉,啧啧!银行好啊。银行工资高啊。听说银行打扫卫生的一个月也好几千哩。
刘幸福不想提这个话题,忙搪塞说,没有的事儿没有的事儿,那都是瞎传。
那你一个月拿多少工资?老太太还有些不依不饶。
我不拿钱了,我“协解”了。刘幸福想赶快结束这番交谈。
啥……解?
我爸爸下岗了!国强在旁边没好气地说。
下岗?银行还下岗啊?老太太瞪大双眼看了看刘幸福,返身坐回床上,小声嘟囔了一句,别是犯了啥错误吧。
国强还想说什么,刘幸福拉住他,塞给他一张票子说,国强咱今天不出去吃了,你去食堂打点饭,顺便再买两个饭盆儿回来。
国强嘟噜个脸正要出门儿,门外涌进来二男一女,手里大包小包地提着,径直走到中间病床。打头的那个看着坐在床沿上的老太太说,是王处长家大妈吧?我们都是王处长的朋友,听说您老人家住院了我们来看看。
老太太赶忙迎上来说,没事儿没事儿,谢谢你们惦记着啊!
正在用手机发信息的姑娘也绕过来,一件件接过来人手里拿的东西,往床底下塞。刘幸福这才注意到,老太太的床头柜上放了两个花篮,上面插着鲜花。床底下,五颜六色的水果箱子笨鸡蛋盒子脑白金脑黄金各种各样的营养品堆得满满当当,几乎顶住了床板。
送走了来人,老太太跟外孙女说,琳琳,给你二舅打个电话,这儿东西又放不下了,让他后晌再来辆大点的车拉回去。
那个叫琳琳的姑娘说,姥姥,人家来看你的,你就吃呗。拿回去给谁吃这些东西?
老太太说,叫你打你就打。这一堆东西哪个是我吃的?拉回去能吃就吃,吃不了的放你二妗子的店里,别瞎了东西。
住熟了,刘幸福知道老太太的二儿子在国土局当处长,官不算大,也就是个科级。可土地局现在是热门单位,随便是个人都是朋友遍天下。怪不得有人说,要想富,动干部;要想挣,害小病。如今那些当官的掌权的,家人有病住院都是个致富的机会哩。
后来,刘幸福见过一次老太太的二儿子。四十岁不到,敦敦实实的小个子,说话办事干脆利落,很能干的样子。可是几天过后,出了个意外,情况就全变了。那天下午,听老太太说二儿子要来接她出院。可直到晚上快熄灯了,也没见着人影儿。临睡下时,老太太还在嘟嘟个不停。刘幸福去水房洗漱回来时,无意间在手术室门口看见老太太的外孙女琳琳和几个人一起抹眼泪。刘幸福上前问了问吃了一惊。琳琳说二舅今天去县里办事,回来时出了车祸。司机当场死亡,二舅和另一个人摔伤了头,正在抢救。刘幸福惆惆怅怅地回到病房,看了一眼对近在咫尺的噩耗一无所知的老太太,心里突然就有了一丝人生无常的悲凉涌上来。
第二天,老太太的大儿子来接老太太出了院,病房里一下子空了许多。刘幸福出去打听了一下,得知老太太的二儿子还在急救室,情况好像不是太乐观。
回到病房,正碰上医生查房。刘幸福就跟医生说,我爱人情况稳住了,每天就是正常用药,是不是可以出院回去养着了?
医生用听诊器听了听杨彩霞的胸,又看了看病历。说,也行,我给你开点药,继续用一段儿。以后注意加强锻炼,保证营养,不要操心生气,方便的话找个中医扎扎针灸做做按摩,慢慢恢复身体的各项功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要想完全恢复,那恐怕不可能了。
刘幸福连声道谢,收拾了东西。又给朱亮打电话让朱亮开车过来,接他们出院回家。
五
十多天没在家住了,刘幸福回了家觉着家里哪儿都是亲切的。杨彩霞大难不死,进了家门儿更是看哪哪儿亲,嘴上说不出来,眼里噗噜噜地直流泪,国强拿毛巾擦都擦不及。
刘幸福把杨彩霞安顿好,简单收拾了一下,提了个篮子出去买菜。刚下了楼,正好碰上市分行工会副主任罗树堂。罗树堂和刘幸福同年转业,因为会写点东西留在了市分行办公室。前几年竞聘上岗,担任了工会副主任。
罗树堂一见刘幸福就说,老刘我正要找你呢。听说嫂子栓了一下子,怎么样啊?
刘幸福忙说,谢谢领导惦记。稳住了,今儿刚出院。
罗树堂说,嫂子生病这事儿我也是刚听说。昨天我给马行长汇报了,打算給你申请点儿救助。不一定有多少,给你支支腰吧。
刘幸福听了有点喜出望外,一把握住罗树堂的手说,那可太谢谢领导了!
罗树堂说,你不用谢我。总行动员全体在职员工捐款设立了员工困难互助基金,特别困难的“协解”人员也在救助范围。嫂子本来早就下了岗,这又闹了这么一场。单位补助历来是救急不救穷,你这是急事儿,行里也正好有这政策。
刘幸福说,那我也得谢谢你,谢谢你想着我老刘。回头我请你,还有咱一块儿转业的几个哥儿们,聚一聚。
罗树堂摆摆手说,老刘哪能让你请,要请也是我请。
刘幸福说老罗你别争,这个面子你得给我。咱一个院儿住着,以后我这下岗职工求领导的地方多着呢。
刘幸福听到了好消息,脸上立时又有了光彩,走路也轻快了许多。买了菜回到家,一进门儿嘴里还哼着小曲儿。儿子国强正在电脑前面趴着,躺在床上的杨彩霞俩眼直不愣登地看着刘幸福,一脸惊愕。刘幸福憋不住,跑到杨彩霞床前把这消息告诉了她。说你看你看,还真让建义给说着了,咱不去找人家人家肥猪真来拱门儿了。杨彩霞也很高兴,嘴里呜里哇啦地说着,脸上渐渐有了点颜色。
国强从电脑上转过脸来,看着刘幸福撇撇嘴说,爸你能不能有点深度。至于吗,仨瓜俩枣的补助,就把你乐成这样儿?
刘幸福更乐了。说,国强这就是你们“80后”和我们这一代人的差别。你总觉着这世界的一切都该是自己的,你就永远不会满足,也就永远乐不起来。你说咱和行里都“协解”好几年了,人家还能想着咱,有了事儿还帮助咱,这是多大的情分!还是那话,人要知足,要知道感恩,只有在心里充满阳光,你的眼前才会永远灿烂。
杨彩霞躺在床上也伸着大拇指冲着儿子呜呜哇哇,那是在替刘幸福鼓劲。国强摆摆手说,得得得,我别打扰了你们的兴致。不过这肚子可是饿了,老爸是不是赶紧做饭啊,吃了饭你们再接着乐。
刘幸福赶忙说,好好,做饭做饭。咱吃打卤面吧,西红柿鸡蛋卤,切点黄瓜丝当菜码。
末了,刘幸福又专门冲着国强说,你瞧瞧咱这多好的日子,想吃啥吃啥,你还想怎么着啊。
国强气得把电脑键盘敲得“啪啪”响。说你就阿Q吧。要都像你这种心态,这世界还能进步啊。
刘幸福一边搅拌碗里的鸡蛋一边说,世界的进步那是大人物思考的事儿。芸芸众生,考虑的是个人,最多是自己的小家庭是不是有进步。比如咱们这个家。你爷爷老爷爷都是农民,你爸我进了城当了干部成了城里人,这是不是进步?我是个高中生你妈才是个初中生,你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这是不是进步?将来你给咱说个大学生媳妇儿培养个硕士博士孙子,那不还是进步?每个家庭都能像咱家这样一代比一代有进步,那这个世界不是也就进步了!
国强听了爸爸这一通胡侃,也憋不住“扑哧”乐出了声。我说爸你干脆改名字叫“秋高”算了。
刘幸福愣怔了一下:啥意思?
国强嘻嘻哈哈着说,你都把人“气爽”了!
刘幸福杨彩霞被儿子逗得更加乐不可支。笼罩在一家人头上十多天的阴霾,就在这欢笑中,消散了。
六
幸福的日子过得快,转眼就到“五一”了。
经过一段康复治疗,杨彩霞被“栓”住的右胳膊右腿进步不小。虽然还不自如,走起路来舞蹈似的,但总是下了地。语言功能也有了好转。慢一点儿,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也能听清个大概意思。
杨彩霞需要照顾,国强一边找着工作一边还得回学校忙他的毕业事宜,家里一时离不了人。从医院回来后,刘幸福就把物业保安的活儿辞了,回家来给老婆当专职保姆。物业保安收入不算高,可刘幸福辞职回家,连这点收入来源也断了,一家子只靠杨彩霞的千把块钱退休金,日子就显出紧巴了。可刘幸福是个“死不愁”,依旧乐乐呵呵的,出来进去总是一张弥勒佛般的笑脸。他给杨彩霞买了一只拐,天天扶着杨彩霞去社区卫生院扎针灸做按摩,一边走还一边开玩笑。刘幸福说我给你破个谜啊,说小时四条腿大了两条腿老了三条腿这是啥。再不就随着杨彩霞拐了腿走路说我怎么觉得这地不平啊你瞧这坑坑洼洼的,或者嘻嘻哈哈地学赵本山,拐啦拐啦拐卖啦卖拐啦。杨彩霞就咧开大嘴呵呵地傻笑。住在院里的那些退休职工啦家属啦,看见了这两口子也都跟着乐。
刚过完“五一”,国强从学校回来了,说是有两家公司要他来试工。一家是影视制作公司,一家是广告公司。国强先去那家广告公司试了三天工,给人家设计了一款户外广告;又在影视公司试了一星期,参与设计一部动漫广告片。结果这两家公司都很看好国强。国强权衡了一下,就跟影视公司签了约。
国强临回学校的前一天晚上,刘幸福高兴,特意做了一桌菜,从橱子里拿出两瓶“老白干”,把国强的姥姥和二姨杨彩玲、舅舅杨建义两家人召集过来小小庆祝了一番。
酒酣耳热之际,刘幸福起身倒了一杯酒,双手捧起恭恭敬敬递给老岳母说,妈您这么大年纪了,我们不能孝敬您倒让您为我们操心。这杯酒喝多喝少您随意,我把我的干了,算我给您老人家赔个不是。
老岳母说幸福你这说的啥话,是彩霞拖累了你和国强。我这好胳膊好腿的,不用你们惦记我。说着说着老岳母抹了一把眼泪。
刘幸福赶忙说妈妈您别着急,面包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您看彩霞这不是一天比一天好了吗?如今国强的工作有了着落,咱们家就剩下过好日子了是不是啊。您老可千万别为我们担心。说着端起酒杯跟老岳母碰了一下,一仰脖喝干了。
老岳母端起酒杯碰了碰嘴唇,放下了。昏花的老眼看看大闺女又看看大女婿,发愁地说,你们还年轻哩,彩霞这样儿了,幸福还得找点事儿干吧,两口子都这么歇着也不是事儿。要不这样,把彩霞送我那儿,我好腿好胳膊的,成天歇着也没事干,伺候伺候病人还行。
刘幸福忙摆摆手说,妈怎么能让您伺候呢,您老都应该有人伺候了。
老人斜一眼只管猫头吃喝的建义两口。我不用我不用,我谁也不用,我自家能管自家,不能动了我就从楼顶上跳下去拉倒。
刘幸福知道老岳母跟建义的媳妇李梅有点过节。建义刚结婚那会儿跟父母住一块儿。李梅也是个工人,挣钱不多,上班还累,在家里白吃白住不说,还不做家务。老太太就有点不高兴,有时就给人家脸子。现在的年轻人谁受得了这个!一来二去就较上劲儿了。李梅先是带着孩子回娘家住了一阵儿,后来建义他们单位盖了新房,建义好歹分了两间,算是有了自己的窝。打那以后,李梅除了年节,平时几乎很少登老人的门儿。老岳父想儿子想小孙子,心里免不了窝火,就时不常地跟老伴吵。老爷子本来血压高,还有糖尿病。那年冬天突发脑溢血没抢救过来,扔下老太太自个儿走了。
老太太的牢骚话,首先引起了彩玲的不满。彩玲横了建义和李梅一眼,说妈你说什么呢,谁要是敢逼你跳楼,我就先把她从楼上扔下去你信不信。
刘幸福一看情况不好,忙伸手推了彩玲一把。嘻嘻哈哈地打圆场说,彩玲你也真是,你听不出妈在说笑话啊。不能动了还能上楼顶?妈您老可千万别逗我们了。您说您老了老了,自个儿身体结结实实的,每个月一千大几的退休金拿着,儿女们也都不用您操心,您说您多好的日子是吧!
一边说着,刘幸福把杯子里倒满酒,招呼大家说,来,来,彩玲朱亮建义李梅咱们都端酒,一块敬老人家一杯,祝老人家健康长寿幸福快乐。
几个人也就附和着端起酒来,真真假假地跟老太太寒暄着把酒喝了。
喝了酒,刘幸福夸张地咝哈着夹了一块猪头肉送进嘴里,一边嚼一边看着老太太说,妈您看啊,彩霞这病目前也就这样了,医生说用点药,注意加强锻炼,慢慢恢复吧。昨儿我们商量了一下,打算过两天国强走了,我和彩霞就回我的老家去住。我二叔是個老中医,能给彩霞扎扎针灸,做做康复治疗。我父母身体也都还壮实。有空了我们就拾掇上几分地,种点儿瓜果蔬菜,再养上几只鸡。天天吃新鲜水果蔬菜笨鸡蛋,肯定对彩霞的康复会有好处。
杨彩玲忙说,姐夫我姐可是没在农村待过,农村的日子她能过习惯?
刘幸福说彩玲你别拿老眼光看农村,现在的农村可跟二十几年前不一样了。电视冰箱洗衣机,什么也不缺,种、收庄稼也全用上了机器,我们村还从山上的小水库接了水管用上了自来水,生活条件比城里差不了多少。可有些东西城里永远比不了。空气新鲜,水质好,粮食蔬菜水果没有污染,肉蛋全是纯天然食品,保证没有添加剂。特别是到了夏天秋天,白天满山翠绿鸟语花香,晚上明月当空满天星星。你要是在那天底下静静地坐上一会儿,你会觉得心一下子就安宁了清亮了。
建义笑了说,姐夫姐夫你快别酸了,我的后槽牙都痒了。
朱亮也嘻哈着说姐夫我支持你。今年秋天我开车带上彩玲和妈一块去看你们,尝尝你们自己种的瓜果蔬菜。
老太太的眉头也舒展了,笑着说,幸福你就能哄着大伙儿高兴。
刘幸福忙说妈这可不是哄,本来就是高兴事儿。
朱亮端起酒杯说,来,大家都倒满酒,为姐姐姐夫即将开始的幸福生活干杯!
彩玲建义李梅和孩子老人都热情地响应着,纷纷起立,一边嚷嚷着,一边就把杯中的白酒啤酒饮料什么的全都干了。
那天晚上,刘幸福喝得有点高。送走彩玲建义两家和老岳母,回家来倒头便睡。睡梦中他仿佛看见彩霞在他们老家背后的山梁上健步如飞,他跟在后面怎么撵也撵不上。他就放开喉咙高喊,彩霞——彩霞——杨彩霞——。彩霞不但没理他,反倒身体一耸,两手张开,双脚离地,真在山岗子上飞了起来。刘幸福乐得哈哈大笑着说,杨彩霞呀杨彩霞,你说你也没长个翅膀,怎么说飞就飞起来了呢。
责任编辑 洛 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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