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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局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城 热度: 15330
潘吉

  “河里死人了!”

  一大早,就被街上的呼叫声惊醒,好奇心驱使我立即钻出被窝。

  倒马桶的隔壁邻居王阿姨起得早,等我穿好衣裳走出屋门,她刚从现场回来。王阿姨站在低矮的屋檐下,惊魂未定地对我说:“小排骨,吓人来,娶媳妇桥下的河里漂着一具浮尸。”

  我伸头张望,临河的街上雾气重重,不远处那座叫“娶媳妇”的石拱桥依稀可见,桥上桥下已围了好多人,叽叽喳喳一大片……

  这里的居民大多临水而居,一条古老的小河像一把生锈的剪刀,把道路剪成弯弯曲曲的两爿,形成了两街夹一河的典型的江南水乡风景图。两条街巷之间的距离虽近,但只能像牛郎织女那样隔河相望。好在河上有一座横跨两岸的石拱桥,像一位布满皱纹的长者,一手搀着河这边的小街,一手拉着河那边的小巷,算是有了往来。两边的街巷均用青石板铺就,走在上面会发出“笃笃笃”的响声。那些临河的灰墙黛瓦,宛如上了年纪的老淑女的身影,在浑浊的河里扭来扭去。

  我三脚两步跑到娶媳妇桥边,挤进人群一看,桥墩处果真漂着一具白乎乎的浮尸。这时,警察已经开来“公安”小汽艇准备打捞。浮尸在河里的姿势很舒展,整个儿自由地俯展在水面上,全然不顾人们的议论。令人惊异的是,在这寒冷的冬日里,尸体上身竟赤裸着,下身仅穿一條裤衩。

  很快,尸体被几个警察抬拉上小汽艇,人们终于看清尸首的面目,顿时一片哗然。我也惊讶得差点叫出声来,这不是住在河对岸的老金师吗?眼前的他,虽然瘦小的身躯已被河水浸泡得像头大肥猪,但光秃秃的脑袋还是让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老金师的大名叫金福寿,平日里我俩经常要下下象棋,也算是我的半个师傅。昨天我瞧见他还好端端的,怎么今天一大早就死了呢?

  围观的人们也都看清了死者的面目,开始七嘴八舌起来,有的说他肯定是欠钱不还遭人暗算的,有的说他是日子过不下去投河自尽的……说法很多,但谁也说不清金福寿是怎么掉进河里的?况且这么冷的天,他身上怎会只穿一条裤衩呢?

  这时,一个哀嚎声由远而近,我回头一看,是住在街东头的凤婶嚎啕着跑过来,她拨开人群挤到河边的石驳岸上,哭的姿势有点夸张,整个身子前倾后仰,脑袋一会儿朝天一会儿俯地。许多围观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扫视她。而此时的她,除了小汽艇上的老金师,早已目中无人了。

  小汽艇载着老金师的尸首穿过娶媳妇桥狭窄的桥洞,一会儿就不见了。凤婶跟着小汽艇的方向没跑几步,身子就软了下来。她软到地上,拍打着自己的大腿,边哭边喊:“好伤心啊,好伤心……”凤婶的哭泣声像唱戏,很有韵味。

  人们议论着逐渐散去,而凤婶依然哭得爬不起来。我知道凤婶为何如此悲伤,她是舍不得老金师走啊!他俩虽不是结发夫妻,不过相好已有多年,在附近一带乡邻中可谓是公开的秘密。现在人走了,她能不受打击吗?看她伤心欲绝的样子,再不公开的秘密也公开了。就冲着这一点,凤婶对老金师这个干瘪老头还真有点儿老感情呢。

  老金师的尸体最终没有运回家,据说被公安局拉到殡仪馆的冷冻箱里了。其实,即使运回来也没人收尸,凤婶虽然哭得死去活来,但她没有资格收,而有资格收的人却不知道在哪里。我听倒马桶的王阿姨讲,老金师有三个光郎头儿子,大儿子叫爱工,二儿子叫爱农,小儿子叫爱兵。不巧的是,造物主弄人,叫爱工的不做工,叫爱农的不务农,叫爱兵的不当兵。爱工初中未毕业就遇上知青上山下乡,受领了一个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指标;爱农身体素质好,初中一毕业就去当了兵;爱兵运气最好,高中毕业进了工厂。后来他们回城的回城、退伍的退伍都回到父母身边,成了家、立了业。可自从老金师的老婆死后,三个儿子知道他没有退休工资,没有积蓄,专门吃他们的用他们的,还经常伸手向他们要钱,最终将他扫地出门。有道是,三个和尚没水喝,他只得借住到我们这儿来。我知道,他现在住的那间破房子是一个被判处死刑吃“花生米”的人遗留下来的。难怪他搬来跟我们做街坊邻居后,我从没见过他的小辈。我曾问过他:“你几个儿子都是做啥的?怎么不来望望你?”他说:“他们不会来望我了,都死光哉。”老金师跟我讲的是气话,也是实话。看来这世道真的变了,哪有不来探望长辈的子女?哪有咒子女“翘辫子”的父亲?

  当天晚上,我刚吃过夜饭就有人来敲我家门,开门一看是凤婶。她的样子着实把我吓了一跳,一双丹凤眼肿得像水泡金鱼眼,不过瘦削的脸蛋依然不乏年轻时所留下的美丽印记。这回老金师走了,看来她真的哭伤心了,但伤心有何用,哭煞也哭不回一个大活人了。我不着边际地安慰了她几句,问她找我有啥事体?她翻了翻水泡眼,怯怯地对我说:“小排骨,听说你老同学在公安局刑警队,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福寿到底是怎么死的?”我有些犹豫,虽说老同学在公安局工作,但自打出了校门几乎没联系过,所谓的亲密关系,只是平时我喜欢在别人面前炫耀吹嘘罢了。凤婶见我不接话头,又搭哭搭泣地说:“看在老乡邻的分上,你就帮我这个忙吧。”我说:“弄清了死因又怎样呢?那是公安局的事,你还是赶紧找老金师儿子来料理丧事才是真的。”凤婶收起哭声,抹了一把泪,一本正经地说:“他是一个好人啊,怎能死得不明不白呢?”我见她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况且老金师也算是我棋坛上的半个师傅,就硬着头皮答应说:“要么明天帮你去问问。”凤婶听后,抖抖簌簌从大襟布衫里掏出一包红塔山香烟递给我。我说不要的,但她还是硬往我手里塞。当凤婶的左手抓住我右手的时候,我的心跳怦然急促起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电流般地流遍全身。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她胸前那对大奶子,走起路来像藏在衣裳里的两只小白兔,一耸一耸的;伸出来的兰花指,是那么白净、柔软、纤长。想不到眼前的凤婶,胸脯瘪平,那双兰花指的纤手瘦皱得不成样子。

  第二天上午我向包工头请了假,说去公安局找老同学办点事。包工头用怀疑的目光瞟了我一眼说:“你也有当警察的同学?”我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包工头说:“准你一个小时,快去快回。”

  我骑上那辆跟随我多年的“老坦克”直奔公安局。巧得很,在公安局门口,我就撞见了老同学王开明。他挺着将军肚,但还是被我一眼认了出来。王开明正陪着一个人从大门里出来,等他送走那人转身进门时,我才堆起笑脸招呼他,“开明。”王开明回了一下头似乎没看见我,又继续往里走,我急了,大声说:“王开明!是我呀。”王开明再次回头,才发现站在花岗岩柱子旁的我。他一个惊讶:“你是?”我心里咯噔一下,说:“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小排骨啊!”王开明终于认出了我,说:“哦,是小排骨,好久不见了。”我连忙接过话头:“是啊是啊,想当年我们在一起叉铁环、打弹子、攀牛皮筋……”我知道有些失言,现在他与我不是一个档次了,便转了话题说:“开明,你现在当什么官了?”王开明用手捋了捋油乌乌的头发说:“当什么官啊,混混。”我说:“要是你也混混,那我们这些穷人就没法过日子了。”王开明问我现在在哪儿发财?我把身上的破棉袄抖了抖说:“你看我这身打扮,像发财的吗?”我告诉他,自从手表厂倒闭后,就到处打零工,现在在一个建筑工地做小工。王开明不再问我工作生活上的事,说:“今天怎么会在这里?”我说:“来找你啊。”他问:“有事吗?”我说:“想问个事,昨天掉在娶媳妇桥河里那个人,是怎么死的?”他惊讶地说:“怎么问这事?”我说:“死者是我的对河乡邻。”本来我还想说,他还是我的半个师傅,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王开明“哦”了一声说:“初步结论已排除了他杀可能,基本认定是自杀,只是最终的尸检报告还没有出来。”我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轻轻“哦”了一声。

  对面海关大楼上的街钟敲了一下,我扭头一看,时间不早了,就与老同学握手告别。我要紧往回赶,上个月已吃过迟到的苦头,就是因为去医院探望一个开刀住院的远房亲戚,回来时迟到了半个钟头,被工头克扣了半天工钱。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老金师怎么可能自杀呢?我想来想去想不通,虽然他穷得没有卵钿,但穷人也有穷人的活法,穷人也会穷开心,他每天摆棋摊回来,赢了钱总要抿抿小酒,下酒菜只需三粒花生米或两根萝卜干。前天晚上他抿了半斤赤水老白酒,还开开心心跑到我屋里跟我对杀了三盘,只是他的棋现在越下越臭,我赢了他一副,平了一副,后来我说今朝在工地上拆房子敲了一天的水泥块,累得下不动了。可他还是缠着我不放,非要再下一盘。我知道他的德性,不赢一盘是不甘罢休的,最后一盘我就缓了一着,让他赢了。他赢了就像一个顽皮的孩童,手舞足蹈回家去了。说是回家,说不定去的是凤婶家。我知道他现在的主要生活来源就是靠摆象棋残局赢点小钱过日子,凤婶时而会给他一些小钱补贴补贴。老金师虽然生活得很艰难,但他有“夕阳红”的爱情,有摆残局糊口的本领,应该说比我强多了。况且昨天中午,我乘午休的片刻从工地上溜出来买东西,还看见他在汽车站门口的人行道上,笑眯眯地赢了一个中年人三盘棋,怎么一夜之间就自杀了呢?

  傍晚我下班回家时,特地拐到河对岸老金师住的小屋前,只见那扇窄小的破木门半开半掩着,简直像医院里的太平间,一点声息也没有。我想起了我的父亲,如果他活到现在也和老金师差不多年纪。可我爹爹的命还不如老金师,年轻时就生痨病死了,那天我跟在母亲身后,亲眼目送父亲进了医院的太平间。母亲从此一病不起,三年后也被可怕的尿毒症折磨死了,那年我九岁,我哥十二岁。

  “砰”的一声,屋门拍打着门框,将我从记忆中震回到了现实,原来是风在作怪。我抹了一把不知何时流出来的眼泪,伸手把小木门掩上,将门上的铁扳钮扣好,扳钮上的铁锈沾了我一手。

  以前我听老金师讲过,他的屋门从来不上锁的,甚至连关也懒得关。这倒不是说我们这儿治安特别好,而是小偷去他家实在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偷。我进过他屋里,那是他搬来不久,得知他是摆象棋残局的高手,就去请教他,想不到一进屋里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霉气,屋子很小,就十来平米,但给我的感觉不小,大概是因为屋里除了一张单人竹榻、一只藤编破茶几、一张小竹椅、一只旧木橱和橱顶上一只破皮箱外,基本没别的东西的缘故吧。

  冬日的傍晚,天说黑就黑,月光照在那扇掉了漆的破门上,泛出灰白的冷色,煞是心寒。我抬头望了望明晃晃的月亮,感到冷飕飕的便转身往家走,走过高高的娶媳妇桥,才想起晚饭还不知道吃啥。

  我懒懒地回到家,打开碗橱看了看,里面只有一盆萝卜和半碗剩饭,觉得实在没胃口下咽。最近我养成了一个怪习惯,没有胃口吃饭就喝白开水,然后一个人摆棋谱研究残局,想起老金师上个月送给我的一本棋书,便从枕头底下拿出来翻看,那本书的书名叫《象棋残局生死棋型》,但不知怎的,看了两页就看不下去,棋谱也不想摆了。我躺到床上,老金师走路一瘸一拐的形象老在我眼前晃动。他跟我讲过,年轻时在矿上挖过煤,后来一次意外事故,砸坏了一条腿,单位给了点少得可怜的抚恤金就把他打发回家了。

  在我印象里,老金師是一个不起眼的干瘪老头,招风耳、小眼睛、塌鼻梁,但不知为什么,我一点也不反感,好像他是我的前世知音。或许我们都喜欢下棋,有共同语言;或许我们的生活状态差不多,能同病相怜,但不管什么原因,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分吧。只是有一点我俩不同,我每每想起明天的日子,老是感到紧张心慌,而他总是乐呵呵的,好像明天的日子与他无关。每当他见我愁眉苦脸的时候,就会对我说:“年纪轻轻的,愁什么?过好每一天的今朝就是过好你的一辈子。”记得有一次他来工地问我借钞票,我问他派啥用场?他说:“想买两副棋子。”我说:“你不是有棋么,还想多摆几副残局?”他眯着小眼告诉我:“棋子被城管没收去了。”我心里哀叹一声,像他这把年纪这个样子的人,不摆残局还能干什么?我当时身边没钱,就问其他工友借了十块钱给他。他千恩万谢,拿了钱笑眯眯地走了。

  “笃笃笃”,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将我从老金师的印象里惊扰出来,起床开门一看是凤婶。她是来问我老金师的死因有没有打听到了?我说:“问了,是自杀。”她一听,眼里顿然露出异样的目光,“哇啦哇啦”张嘴就哭。我说:“你别哭啊,他的三个儿子都不来哭,你一个外人哭点啥?”凤婶不听我的劝说,像一台刹不住车的拖拉机,继续“哇啦哇啦”,边哭边说:“福寿一生都没风光过,本想让他死后风光一回,要是自杀的话,政府就不管了啊。”我说:“他不是有三个儿子,还怕没人管?”她说:“要是他们都不来收尸,那该怎么办呢?”我说:“你也真是的,皇帝不急急太监,即使他们不来,不是还有居委会么。”她说:“我已去过居委会了,李主任说,有家属子女的他们是不管的。”我说:“那他们也应该有责任寻找老金师的儿子呀。”她说:“李主任说,寻不着他们。”我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认真寻总归寻得着的。”其实我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没底。凤婶止住哭泣,揉了揉眼皮,偷偷看我一眼说:“小排骨,我想再麻烦你公安局那位老同学,让他帮福寿寻寻。”我说:“他是刑警又不是户籍警。”她说:“天下警察一家人,他们的办法总归比我们小老百姓多。”我想想也是,但我不好意思再麻烦人家,虽然小辰光两个人流着鼻涕一起趴在地上打过弹子,但毕竟我和王开明已不是一个档次的人了。凤婶见我不说话,哀求道:“小排骨,我知道你是好人,好人有好报,求求你,就好事做到底吧。”听了此话,我不知说什么才好,想想凤婶也是个好人,记得我娘刚离世那年冬天,她见我们兄弟俩可怜得连过冬的棉袄也没有,就亲自动手用旧衣裳旧棉花给我俩每人缝制了一件。如今,凤婶对老金师的事这么执著,我不帮忙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第二天中午,我乘午休的间隙,跑到工地对面的公用电话亭查了“114”,拨通了刑警大队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甜美的女声,老是答非所问。我问:“王开明在不在?”她说:“你是他什么人?”我说:“我是他的老同学,找他有事。”她说:“你找他有什么事?可不可以转言?”我说:“最好跟他本人讲。”在电话里,她还问了许多不着边际的问题,最后才兜到“王开明在不在”的问题上,结果是王开明出差天涯海角的海南去抓逃犯了,也不知道何时回来。那天,那个甜美的女声之所以在电话里与我纠缠不休,原来她以为我是电影译制片厂的配音演员,说我的声音很特别,浑厚富有磁性,还说她小时候最崇拜童自荣了,梦想就是当一名配音演员。我听了哭笑不得,我哪是什么配音演员,连个跑龙套的都不是。其实那天我正伤风感冒,说话时鼻音特别厚重罢了。

  王开明这条线断了,我很沮丧,下午工作无精打采。这时包工头站在脚手架下喊我名字,我以为做错了什么又要挨批了。他叫我下来一下。我怯怯地从脚手架上爬下来,爬到一半,突然一脚踏空,手在空中舞了一下没抓着什么,人就直挺挺摔到地上。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躺在新区医院的病床上,左臂和右腿上裹着石膏被捆绑着吊在病床的支架上,像风干的咸鸡腿。陪伴我的工友安慰我说:“小排骨,你人小命大,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来只伤了点筋骨,内脏和脑子都没问题。”

  躺在医院需要人服侍,可我身边没啥人,唯一的亲人是我哥,但他远在南京,不可能抛开家庭跑来服侍我。好在我平时做人还可以,工友们轮流着来医院陪护我。

  一天,凤婶突然出现在我病床前,着实让我激动了一阵。好像没人告诉她,怎么也来探望我?后来才知道,她不是特地来探望我的,恰巧在我隔壁病房做护工。我知道凤婶在医院做护工已有多年,想不到就在这家新区医院。她说,做护工不固定在哪家医院的,只要病家要求,哪家医院都要去。不过,即便她不是特地来探望我的,我依然很激动。当然,更为激动的事还在后头。那天下午,陪我的那位工友家里自来水管突然爆裂,邻居打他电话,说他们楼下水漫金山了。我叫工友只管回家好了。想不到他走后不久,我就尿急了,一看隔壁病床陪护的都是女人,自己又不能下床,憋得我横皱眉毛竖瞪眼。这时,凤婶刚好拿了一只苹果进来,见我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问我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我不好意思把尿急说出来,但憋得实在不行最终还是说了。她朝我笑笑说:“这有啥说不出口的。”我红着脸说:“难为情。”凤婶立即弯腰从床下端起便壶说:“都是过来之人了,有啥难为情,憋坏了,以后儿子要养不出个。”说着就掀我身上的被子,熟练地将便壶塞到我的下身,问我放的位置是否正好?我说正好。等我解好手,凤婶已从卫生间里打了一盆热水过来,拿走了我的便壶,就绞了一把热毛巾又要掀我被子。我急了,说:“凤婶,你要干什么?”她说:“小排骨,看你紧张的,帮你擦擦身子。”我说:“不要啊。”凤婶朝我白了一眼说:“你现在是病人,有啥难为情的,身子要经常擦洗,否则要生褥疮的。”她不管我同不同意,说完就掀我被子,一把热毛巾焐到我的大腿上,热量传递得很快,大腿根部那个敏感部位也一下子有了感觉。我像一只上了砧板的烧鸡,只能闭上眼睛,任她宰割,最后竟然把我的褲衩也脱了,说该换条干净的了。病房里的人很多,我像一只暴晒在阳光下的光鸡,羞愧难当。好在她手脚麻利,左擦右擦,不一会儿就把我整个身子都擦了一遍。

  凤婶帮我擦了身子、换了干净裤衩,感觉全身轻松了不少。望着她那张不再年轻但依然美丽的脸蛋,我的眼睛忽地湿了。如果母亲在世的话,也该跟她一样温柔慈祥,但我竟想不起母亲什么样子了。凤婶见状问:“小排骨,你怎么了?”我说:“你对人太好了!”凤婶说:“你别瞎想八想,我一直当你小孩子看待的。”我知道,凤婶没生过孩子,年轻时曾嫁过两个男人,可老天不长眼,一个病死,一个欠赌债被人打死,按我们这里老人的说法,她是克夫的硬命。想想也是,即便她的相好,老金师说不定也是被她克死的。可凤婶确实是个好人,这次住院让我也亲身感受了一回,难怪病房里的人都夸她善良、能干。

  凤婶今天的气色很好。她告诉我,居委会李主任说了,公安局的正式结论已出来,福寿不是他杀,也不是自杀,而是意外溺水死亡。警察在河里捞到了他经常穿的那件棉大衣,而且死亡时间是半夜12点左右,估计是他深更半夜尿急从睡梦中醒来,披了件棉大衣到河边小便时不小心落水的,否则那件棉大衣也不可能离开他的身体。如果是自杀,也不需要披上棉大衣了。

  我听凤婶这么一说,想想有道理。老金师家里确实没有马桶,也没有痰盂,更不要说抽水马桶了。我们居住的那块地方,之前我好像已经介绍过了,中间一条河,两边是街巷和老房子。那条看似不起眼的小河,据说还是一条有历史价值的古护城河,但老金师似乎不把它放在眼里,总是将它当作自家的抽水马桶,有时使用起来连人都不避,撩出“大家伙”就朝河里“扫机关枪”。我说过他几回。我说:“老金师,你这样难不难为情?”他朝我笑笑说:“一个连吃饭都成问题的穷光蛋还有啥难为情的。”我说:“你这样做是糟蹋历史、污染环境。”他指着河道争辩说:“小排骨你看看清爽,埋在这石驳岸里的水泥管子,哪一根不是流着污水!”我说:“你撩开裤裆朝向我们,有伤风化,有失大雅。”他说:“人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中间偶尔走走光有啥大惊小怪的。”他总有反驳我的理由,我竟说不过这个糟老头。现在好了,报应来了,一夜之间就成了古护城河里的冤鬼孤魂。

  凤婶还告诉我,社区的户籍警张警官已经找到了福寿的小儿子,只是他死活不肯出面,说什么,父亲不在了,长兄即父,他的丧事应该由大儿子来操办,大儿子不管还有二儿子,根本轮不上他。李主任说了,寻着了他的一个儿子,估计其他两个儿子也很快能联系上。

  我被医院“关”了十多天。出院那天,刚好工地停电,不少工友都来医院接我,我像一只出笼的灰兔,虽不能蹦蹦跳跳,但完全可以自由走动了。我终于明白,自由是多么美好。

  一天吃罢夜饭,我拎了一瓶蜂皇浆,散步散到街东头凤婶的家门口。门虚掩着,我以为她在家,轻轻敲了敲,门就开了,灰暗的屋里飘出一团火红的光亮,我借着黄浊浊的路灯光一看,惊讶得不知所措,这个凤婶什么时候土屋里藏了一只金凤凰?眼前的女子虽然穿一件大红衣裳显得土里土气,但再土的打扮也遮不住她那姣好的脸蛋和苗条的身材,特别是那对林忆莲般的小眼睛特别迷人,简直把我这个快到不惑的老男人给迷住了。女子问我找谁?我说:“凤婶在家吗?”她反问:“谁是凤婶?”我说:“陶金凤啊。”她说:“哦,她还没回来。”我乘势问:“你是她啥人?”女子说:“我是她亲眷。”我继续追问:“怎么我从来没见过你?”女子说:“我是乡下的,第一次上城。”我“哦”了一声,又问:“是不是来城里白相?”女子说:“出来散散心。”我又“哦”了一声。正当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时,身后一声“小排骨”给我解了围。我回头一看是凤婶,她弯着弓箭般的腰,背了一捆乱树柴回家了。我连忙上前帮她卸下身上的重负,说:“你也太贪心了,一个小女人背这么重的东西,也不怕把老骨头压坏了。”她说:“压坏倒好了,可以躺着不干活了。”我见她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感觉一阵心痛,心想,这么冷的天怎么还会出汗呢?我对凤婶说:“以后就别烧煤炉了,每天生炉子,你看多麻烦,人家都用液化气了。”凤婶说:“液化气好是好,价钱贵啊,用不起。”我递上手中的蜂皇浆说:“谢谢你在医院照顾我,没啥谢意,这个你就收下吧。”凤婶看了我一眼说:“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呢。”我嗯啊一声,有点心不在焉,目光盯着她那个亲眷进屋的背影。凤婶见我目光游在她的亲眷身上,便轻声告诉我:“她是我的一个远房侄女,刚离婚,来城里散散心的。”我“哦”了一声算是回音。凤婶见我一副渴望的样子,就说:“要不要进来坐一歇?”我心里很想进去,但嘴上却说:“不了,我还有事。”凤婶将手里的蜂皇浆提了提说:“谢谢你啊!”她的这一声谢谢让我感到很不舒服,弦外之音“你可以走了”。这个凤婶,怎么不再邀请一声呢?也许再邀请一下,我就进屋了。我抬头望了望没有月亮的天空,只得怏怏离去。

  那夜,凤婶那个乡下亲眷老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让我不得安睡。我虽然没结过婚,但女人也不是没碰过,也曾爱过、恨过、怨过、痛过。不过回想起来,被我碰过的两个女人岁数都比我大。曾有一段时间,我不再相信爱情,也不想再亲近女色,只把象棋当作我的知音、我的老婆。可今天见了凤婶屋里的那个女子怎么就不争气了呢?恍惚中,我的身下竟情不自禁起来。

  好几次,我特意路过凤婶家门口,但大门总是紧闭着,唯有门口那只小黄狗朝我点头晃尾,最后还跑上来嗅嗅我的脚,露出一副亲热的样子。我踢了小黄狗一脚,朝它发泄道:“我再穷,再没本事,也不跟你这只狗谈情说爱。”

  从医院出来已有好多天,手上腿上的伤总算痊愈了,但腰还是酸得厉害,工地上的重活是干不了了,轻活又轮不到我。于是我作出了一个大胆决定:辞职不干了!我宁可像老金师那样去汽车站旁边的人行道上摆残局,也不愿再去工地上当牛做马。我翻出了老金师送我的那本《象棋残局生死棋型》,挑选了几盘自认为拿手的残局。第二天早上,又去文具店买了两副木质象棋,真的去汽车站旁边的人行道上摆起了残局。

  长途汽车站门口乱哄哄的,进进出出的人简直像一窝蚂蚁;车站周围也乱,擦皮鞋的、摆地摊的、卖小吃的,似乎人人都在吆喝。我找了一处较为僻静的地方,席地而坐,然后铺开纸质棋盘,摆好残局阵势,等待对手前来应战。摆残局和看别人摆残局的心情是完全不一样的,原来我无法知道两者的不一样,现在总算体会到了。我心里慌慌的,一点都不自在,既怕没有人来下,又怕遇上难缠的高手;既怕遇上朋友熟人,又怕遇上城管队员。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终于迎来了第一个顾主,一位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他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问我下一盘多少钱?输赢怎么算?我说:“下一盘十块钱,你赢了,我给你十块,你输了,你付我十块,和棋的话也算你赢,红棋先走,你可以选择红棋也可以选择黑棋。”那人说:“十块钱一盘没意思,要么跟你一百元一盘?”我心里一个咯噔,真倒霉,碰到的第一个来者就那么不善。但又不能做逃兵,只得硬着头皮应承下来。我努力回忆棋谱上的每一步棋,生怕一步着错,全盘皆输。那人走得也一步不错,我的小汗很快从额头上沁出来了。突然,有人喊,“城管来了!”我听到喊声,好似听到了呼啸而来的炮弹,收起残局就逃。顷刻间,围观的人也如飞鸟般散去。

  我低头一阵猛跑,几颗狡猾的棋子乘机从我胸口钻出来,跳到地上我也全然不顾不管了。突然听得身后有人喊我“小排骨”,我放慢速度扭头一看,是凤婶在喊我,她与那个远房侄女正好跟我面对面跑过。我立即停住脚步,望望身后没有“追兵”,才跑过去跟她俩打招呼。凤婶问我,“跑得这么快,阿是在炼身体?”我说:“不是炼身体,是在炼胆量。”凤婶不解地问,“炼啥胆量?”我没有再回答她的提问,转了话题反问她们:“你们去哪里啊?”凤婶指了指身旁的远房侄女说:“送她回乡下。”我“哦”了一声,那“哦”里分明掺杂着失望的成分。我涨红了脸看了那个女的一眼,问道:“怎么来了就要走,不多玩几天?”那女子向我传递了一个难于言状的眼神,终于开口说:“乡下还有一个小囡要照顾,以后还会上来的。”我说:“欢迎再来啊!”我边说边把一堆棋子塞在左手的臂弯里,腾出右手偷偷将掌心在裤屁股上擦了擦,本想擦干净了与她握个手,想不到屁股上有沙土,越擦越脏。我最终没敢与她握手,知道自己的手不干净,怕她拒绝。

  凤婶的亲眷走了,可我还是天天想着法子尽可能多地路过凤婶的家门口。

  看来,住在一条街上就像乘在一条船上,碰面的机会说有就有。第二天傍晚我收摊回来,在娶媳妇桥桥头就碰到了凤婶。我吞吞吐吐说:“凤婶,有件事我想……想问问你?”凤婶说:“小排骨,啥事体你尽管讲。”我顿了顿,凤婶以为我又要向她借钱,问我:“阿是又没钞票用了?”我连忙开口说:“不是的,一直问你借钞票难为情的。”凤婶说:“那还有啥事?”我深吸一口气,想想自己的身体都给她看过摸过了,便鼓足勇气说:“凤婶,我想问问你,你那个远房侄女真的还会来吗?”凤婶把目光锁住我说:“小排骨,你是不是对她有意思了?”我说:“我对她一点都不了解,哪能有意思呢?”凤婶白了我一眼说:“还不承认,你肚里的花花肠子我早就看出来了。”凤婶说得我脸上火辣辣的。我终于承认说:“那天听你说她已经离婚,我才有想法的。”鳳婶故意说:“人家离婚关你屁事。”我嘿嘿嘿地笑了起来,凤婶不解,问我,“你笑啥?”我说:“我笑我的屁事。”凤婶也笑了,说:“小排骨,念你帮了我不少忙,你的这件屁事我就帮到底了。”

  凤婶不愧为一名优秀护工,做起事来果真雷厉风行,仅隔了一天工夫,她就帮我“牵上了线、搭好了桥”,说好明天下午就让远房侄女上城来与我见面。我听了喜出望外,忙问:“对方有啥要求?”凤婶说:“我的这个小玉也是苦人家出身,不会有啥高要求的,她只要找个年纪比她大一点的、老实本分的、不喝酒不打人的城里人。”我听了此话简直想笑出来,找对象哪有提这种条件的,真是耳朵尝鲜了。后来我仔细推敲了一下,“年纪比她大一点的”可理解为“会照顾体贴人”,“老实本分”可解释为“安分守己不干坏事”,“不喝酒”亦可认为是“勤俭节约”,只是那个“不打人”想不出个道道来。我问凤婶:“不打人是啥意思?”凤婶叹了一口气说:“唉,不瞒你说,她以前那个没教养的乡下男人,是个酒鬼,平时啥都不做,老在外面赌博,一输就喝酒,一喝酒就打老婆,经常打得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我听了,好像那个叫“小玉”的已经是我老婆,让我愤愤不平起来,扯着嗓门说:“现在啥年代了,竟还有这种事体!”凤婶对我说:“小排骨,过去的事你就别管了,以后小玉真做了你老婆,对她好一点就是了。”我说:“一定会的!”我又问:“明天见面的地点放在啥地方妥当一点?”凤婶说:“我看,就放在你家里好了。”我说:“不行,我家里乱得像狗窝,人家第一次来就叫她进狗窝。”凤婶说:“小玉不会计较的,如果你们有缘,她早晚要进你那个狗窝的。”

  第二天下午,凤婶果然领了小玉如约而来。凤婶对我说:“这就是你喜欢的小玉。”接着又转身对小玉说:“这是象棋高手张二宝同志,人称‘小排骨。”凤婶的介绍其实是多余的,我和小玉不是早就认识了,只是不知道对方姓名罢了,但凤婶还是摆出媒婆的样子一本正经地介绍来介绍去。我连忙招呼小玉坐。小玉刚坐定,凤婶就推说有事溜了。

  小玉倒也不陌生,见凤婶走了,就坐近了我一点,开门见山地问我:“你真的喜欢我吗?”我倒有点吃不消对方的直截了当,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她又说:“我虽然年纪比你轻,但我是个离过婚的人,而且还有一个九岁的‘拖油瓶,听说你还是个童男子,吃亏便宜你可要想清楚啊。”我说:“我不在乎你离过婚,也不在乎你拖一个‘油瓶,只要你不嫌弃我这个穷光蛋,我会好好待你的。”她说:“只要你不打人,其他都好说。”我说:“我没有打人的本领,只有被人欺负的份。”说着说着,我的眼睛就开始发亮,她的眼睛也开始发光,不一会儿我俩就靠得很近了。当然,相比之下,她一上来就比我积极主动,而我起先还有点躲躲闪闪。我们正动情地说着,突然一只大老鼠从房梁上窜下来,吓得小玉直往我身上靠,我趁势将小玉搂进怀里,嘴上大声骂道:“死老鼠,你是不是吃醋了?”心里却在说,大老鼠,谢谢你!是你给了我搂她的勇气。小玉钻在我的怀里不肯出来了,说她冷。我将小玉搂紧说:“有我在你就不会冷了。”她的头贴在我胸口上倒让我先温暖了起来。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彼此听着对方的心跳声。小玉又开口问我:“二宝,为啥别人都叫你‘小排骨?”我说:“我的命不好,投娘胎时没投准,家里穷,加上出生那年刚好遇上自然灾害,养出来就没有吃的,人一直长不大,街坊邻居看我瘦得像块排骨,就叫我‘小排骨了。当然小排骨也有被人‘好吃吃的意思,小时候我老是被人家欺负,人又长得瘦不拉几,这个小名从小辰光一直叫到现在,好多人都记不得我的真名实姓了,但一说起小排骨,人人晓得。”小玉说:“只要你今后待我好,我一定把你养得像块有肉的大排骨。”我捏了捏小玉的尖鼻子嗔怪道:“你倒好意思,还要我做排骨。”说着,两人像一对肉老鼠,抱在一起倒到我那张老式片子床上,“叽叽嘎嘎”翻滚着互相取起暖来。

  小玉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清早就起了床,她说放心不下乡下的女儿。我问:“她上学了吗?”小玉说:“念五年级了。”我说:“今后可以转学到城里来念书的。”小玉问:“转城里来念书不知道要多少钞票?”我说:“这个倒不清楚,但我俩省吃俭用总归供得起她念书的。”小玉说:“转城里来念书好是好,可你只有这么一间小房子,我们娘俩要来住的话,再铺一张床恐怕太挤了。”我说:“小玉,你放心好了,你们娘俩来住的话,我可以打地铺睡的。”小玉深情地望了我一眼,突然抱住我,亲了亲我的脸。她有点依依不舍地说:“我要走了。”我说:“我送送你吧。”她说:“不用了。”我说:“送你是应该的。”她说:“我又不是什么黄花闺女了,还怕被人拐去?”我说:“我就是怕你被人拐去。”小玉撅起小嘴,白我一眼说:“你才是拐子呢!”

  送走小玉,从汽车站回来,路过医院门口,正巧碰着从医院出来的凤婶。我喊了一声“凤婶”。凤婶也看见了我,说:“小排骨,看你开心的,是不是小玉被你骗到手了?”我说:“我又不是骗子,我是真心爱她的。”凤婶说:“小排骨,我可得关照你,如果哪一天小玉的肚皮被你骗膨了,可不许打掉啊。”我问:“为什么?”凤婶说:“不为什么,我最反对打胎了,有几次在医院里看见那些被打掉的胎儿,都是鲜活的小生命了,作孽啊!”我说:“凤婶,你也太慈悲了吧。”凤婶说:“人又不是阿狗阿猫,当然要慈悲一點咯。”我叹了一口气说:“唉,光慈悲有啥用。”凤婶说:“怎么能这样说呢,大家都不讲慈悲,不就成动物世界了吗。”我说:“现在这世道就是动物世界么。”凤婶朝我白了一眼说:“小排骨,你别乱讲。”我说,“本来么。”凤婶问:“对了,小玉她人呢?”我说:“刚送她回乡下。”凤婶责备道,“你看看,没良心的,有了男人就不理我这个老太婆了,走时连个招呼都不打。”我解释说:“不是的,临走时我陪她一起到你家里的,你不在。”凤婶诡秘地看了我一眼,问我:“昨晚是不是住你家了?”我朝凤婶做了个鬼脸算是回答。我生怕她在这个问题上刨根问底、纠缠不清,马上转了话题,问她:“老金师的丧事要不要办了?”凤婶说:“我正愁着呢,死人放在殡仪馆里没人认领。”我说:“难道他的另外两个儿子还没寻着?”凤婶说:“寻是寻着了,但他们推来推去谁都不愿意出面。”说着,凤婶就红了眼睛又伤心起来。我连忙安慰她说:“凤婶,你也别太难过了,事情总归会了结的。”凤婶说:“忤逆啊,忤逆!昨天下午我去居委会找李主任,福寿的三个儿子刚好都在,李主任叫他们把老子的丧事办了,他们非但不管,还指着我的鼻梁骂我老弗死,还说老头子的钱都被我刮皮刮去了,要办丧事叫我办。作孽啊,福寿哪有什么钱?平时还不是我隔三差五接济他的。”我说:“老金师的经济我知道,穷得叮当响,去年问我借了一百块钱还没还我呢。你放心,这点我可以为你作证。”凤婶听我这么一说,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说:“小排骨,你可要为我做主啊。”我说:“其实,他们也知道自己的爷老头子是个穷光蛋,如果老金师真有什么遗产的话,早就抢着为他开丧了。”凤婶打断我的话说:“我去对面商店给病家买点东西,空了再聊吧。”我说:“好的。”说着就与凤婶道别。

  这两天我似乎一直在关注老金师的丧事,可等了好几天,仍不见动静。老金师的豆腐还没吃着,我却接到了南京嫂子的电话,说我哥出了车祸。

  那天,我立即乘大巴冒雨赶往南京,见到哥时,他与我已是阴阳两隔。哥的突然离去,给我打击很大,他在我心目中是有一定地位的,自从父母双亡后,就我们哥俩相依为命。我有好几年没见过哥了,这次去南京,才知道他的生活并非我想象的那么好,两个光郎头儿子,一个大学毕业后还没找到正式工作,一个还在念大学,他和嫂子都已下岗,一家四口全凭夫妻俩在长江大桥桥堍开的一爿小饮食店度日。那天他骑了一辆送货三轮车去税务所交税,想不到回来的路上被一辆从工地上驶出来的工程车撞了,送到医院时还剩最后一口气,医生说,交了钱马上动手术,但嫂子一时拿不出钱,工程车司机身上也没有钱,后来好说歹说求处理交通事故的警察签了字作了担保才对我哥进行手术,可等到正式抢救为时已晚,大出血把他活活出死了。我不知道哥的死除了被工程车司机害的外,最终是被医生害的,还是被钞票害的?

  开丧那天,我看到哥的遗体时,居然哭不出来了。我突然感觉人是那么的渺小,就像空气中的一粒尘埃那样微不足道。那天在参加哥的葬礼时,我竟又想起了老金师,什么时候他也能开丧为安呢?

  我和小玉开心过后,她躺在我的胸口上问我:“二宝,你认得我之前真的还是童男子吗?”我说:“玉,你让我怎么讲呢?”她说:“实话实讲么。”我说:“说实话,没有结过婚是真的,没有碰过女人是假的。”小玉说:“那你这么多年一定碰过不少女人吧。”我说:“没有。只碰过两个,一个是初恋情人,还有一个……”我不想说了。小玉见我欲言又止,骑到我身上追问我:“快交代!还有一个是谁?”我说:“那一个不是我主动碰她的,不算数。”小玉说:“哪有你这种强盗逻辑,碰了人家还说不算数。”我说:“真的,主动与被动是不一样的,每次回想起来就像做了一场噩梦。”小玉“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她说:“美死你,谁信呢?”我说:“你不信,拉倒!”小玉问:“那你倒讲讲看,是一场啥个样子的噩梦?”我说:“你实在要听的话,我就再痛苦一回。”小玉说:“你说出来,让我听听到底是不是一件痛苦的事?”我说:“讲就讲,反正也没啥难为情的了。那是我进手表厂工作快满师的时候,管我的那个小组长是个女的,比我大六岁,我叫她兰姐,她知道我没爹没娘,平时就像大姐一样对我很照顾,经常帮我汏工作服什么的。其实,她早就饿吼吼地对我有了意思,我开始不知,后来才晓得她跟自己的男人结婚不久就分了居,认识我一个月后就离婚了。我知道这些后就想回避她,但由于工作关系,加上马上学徒期满要转正,转不转正,班组长的意见很重要,因此我不敢惹她生气,总是吓势势地任她摆布。有一天,我烟瘾上来了,知道车间里是严禁吸烟的,就偷偷溜到车间的厕所里假装大便吸香烟。我脱了裤子蹲好位置,点了烟,随手将火柴梗扔进裤裆下的水槽里,想不到哪个缺德鬼把废酒精倒在了厕所的水槽里,我刚吸一口,还没把那口烟咽下去,就听‘轰的一声,一个火球直咬我的屁股。我‘哎呀一声跳起来,同事们听到叫声,冲进厕所一看我的熊样,再一问缘由,大家都笑了出来,闹得全车间的人都知道了。兰姐没有笑,马上把我叫到角落里,我以为她要骂人,因为吸烟也是一种违反厂纪厂规的行为,我害怕自己学徒期满转不了正。没想到,她既没骂我,也没威胁我不让我满师,而是关切地问我,烧着了没有?我红着脸没敢说话,只是摇摇头。兰姐为何没笑,原来她是心疼我,但我不要她的这种不明不白的疼爱。那天吃中饭的时候,兰姐还是不放心,偷偷问我,真的烧着了没有?我说,没有。下午快到下班的时候,兰姐说,今晚去她家吃馄饨,顺便要给我看样东西。我想推辞,但嘴笨一时找不到回绝的理由。后来我只得跟她去了……”

  讲到这里我不想再往下讲,接下来的事不讲也该明白了,可小玉真是个没文化没教养的乡下人,非要我接着往下讲,我怕她不高兴就硬着头皮答应她繼续讲,在讲之前我先给小玉打预防针,对她说:“你听了可不要吃醋。”小玉说:“我不会吃醋的,要吃早就吃了。”我就接着讲:“后来,我俩吃了馄饨,她就过来拉我上床,我害怕得要命,结结巴巴地说,你是我的阿姐,我不能欺负你啊!可她已经像饿狼一样把我拖到床上,趴在我的身上,开始脱……”我那个“脱”字还没说清楚,小玉就用手一把把我的嘴掩住,狠狠地嚷道:“你这块死排骨,谁要你讲这些!”我说:“我本来就不想讲了,谁叫你非要我讲的。”小玉说:“你坏!我是要你讲后来她给你看啥东西了?”我说:“除了给我看一个白白胖胖的大活人,其它啥东西也没给我看。那时,我年纪轻真不懂事,事后才明白她说的东西就是她这个大活人。”小玉问:“那你们的关系后来有没有保持下去?”我说:“没有。不久她就被厂长相中,调到了厂部办公室,我们也就开始疏远,后来听说她跟厂长有了戏,我就再也没跟她来往了。”小玉问:“就这么简单?”我说:“我不骗你,就这么简单,该讲的全讲了。”过了一会儿,小玉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又问:“你真的就这么两个吗?”我说:“不骗你,自从有了那次被压迫的经历后我再也没有碰过别的女人。”小玉穷追不舍,又问:“你的功夫那么好,是从哪里炼出来的?”我说:“不瞒你说,都是从录像片里学的。”小玉说:“你看那种片子也不知难为情?”我说:“哈哈,我又不是小青年了,看看片子有啥难为情的,难道真枪实弹地干就不难为情了?”小玉用小拳头拍打着我,骂我“死鬼”。

  我和小玉正说着话,突然,有人敲我的房门,但没有说话声。出鬼了,这两天怎么天天夜里有人来敲门?我和小玉搂抱在一起不敢出声,心想,不会是派出所来查夜的?要是真查夜的倒也没什么可怕,现在未婚同居的比比皆是,怕只怕真的闹鬼。隔了片刻敲门声又响了,且急促起来,我只得开口问:“谁啊?”对方开口说:“是我啊!”那声音搭哭搭颤,一听又是凤婶的腔调,我和小玉对视了一下轻声问小玉:“是你大姑姑。”小玉说:“不要开门。”我问:“她知道你在我这儿吗?”小玉摇摇头说:“不知道的。”这时,凤婶在外面叫嚷着,“小排骨,你快点开门啊!”我说:“凤婶,深更半夜的你又有啥事体?”凤婶哭着说:“有人打我啊,你快开门呢!”我轻声对小玉讲:“放她进来吧。”小玉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说实话我也不情愿,心里暗骂,“这个死老太婆真的发痴了!”

  我起床将门打开,凤婶跌跌撞撞好像不是走进来的而是跌进来的。我一看几乎认不出她了,脸上鼻青眼肿的,哪里还有人样?简直像一只从动物园里逃出来的大熊猫。我扶她坐到墙角处的破沙发里,问她:“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凤婶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哭。我追问道:“到底被谁欺负了?”凤婶瞄了我一眼,继续哭。我猜测地问道:“是不是被老金师的家人打的?”凤婶哭着说:“打我的人戴着面具看不清。”我说:“你不要哭了,应该报警啊。”凤婶止住了哭声,突然发现床上的小玉,连忙抹了把眼泪招呼道:“小玉,你也在啊。”小玉尴尬一笑,问:“大姑姑,谁欺负你了?”凤婶看了一眼小玉,答非所问地说:“好人做不得啊!你们休息吧,我不妨碍你们了。”说着,她立起身就走。我说:“要不要叫小玉陪陪你?”她说:“不用了。”说完,就跌跌撞撞出了门。我立即追出去,可她已跌进寒风呼啸的夜色中。

  小玉在屋里大声喊我。我回了屋,责备小玉道,“你大姑姑来了,怎么不热情一点?”小玉说:“我爹爹知道了,叫我不要跟她来往。”我问:“为啥?”小玉说:“爹爹说她过去在上海滩做过妓女。”

  我心里一愣,只知道凤婶小时候跟她表姐去上海学唱过一段时间越剧,那时她才十来岁。或许,小玉她爹说凤婶在上海滩做过妓女,说的就是解放前的这段经历吧。

  我对小玉说:“你别瞎说,凤婶不是那种人。”小玉说:“反正我不想再跟这种不清不白的人来往了,要是被人家知道了会说闲话的。”我说:“即使有那么一回事,也是过去的事了,你怎么能这样呢?”小玉说:“我与这种人来往没啥好处。”我心火了,大声说:“这又不是做买卖,大姑姑平时对你那么好,你怎么一点人情都不讲!”小玉说:“跟她讲什么人情,你知道吗,那个姓金的金银珠宝全被她一个人独吞了。”我听了差点笑出来。我告诉小玉,“你大姑姑手里根本没有真货色。”小玉说:“你怎么知道没有真的?”我说:“她亲口告诉我的。”小玉反驳说:“她亲口告诉你的话就是真话了?”是啊,是真是假,也仅仅听她本人说的,无从考证。其实我知道,小玉也是为那些金银珠宝而跟她大姑姑生气的。难道老金师生前真的有那些金银珠宝?这事,让我感到越来越迷茫。

  我脱了衣裳正准备睡觉,突然从外面街上传来一声叫喊,“有人跳河了!”这喊声像往平静的古护城河里投进了一块大石头,顿时起了波澜。我一个激灵,感到异常紧张,立即翻身下床穿好衣裳,转身对小玉说:“我出去看看。”小玉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去了就别回来了!”我顾不上小玉的恶毒,快步跑了出去。

  外面的气温很低,我的脑子像被寒冷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去救人的还是纯粹去看热闹?

  娶媳妇桥附近已经围着好多人。我来到桥边,最终没有勇气下水救人,只是蹲在河边的石驳岸上观看,奇怪的是河里的那人没有完全沉下去,而是漂浮在河面上挣扎着。这时桥上、岸边已经有人打着手电,其中两个过路的中年男子还开着摩托车大灯往河里照,灰暗的光柱在漆黑的夜里像幽灵的目光,游走在眼前这条熟悉而又默默无闻的古护城河上。终于有个勇敢的男子下到河里,我一看是住在桥边那个拖儿带女做弹棉花生意的河南人。很快,河里那人被救了起来。我丝毫不感到意外,被救起的那人果真是凤婶。人群中我看到了居委李主任跑来跑去的身影,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有了着落。我心里在说:“李主任啊李主任,老金师你可以不管,凤婶这样的孤老太你不能不管啊。”

  凤婶没有死,被李主任和几个婆娘架着往她家的方向跑。我松了一口气,赶紧回家去叫小玉,可小玉已经在打呼噜。我推了她两下,她却翻了一个身,面向墙壁继续睡,我又推了她一下说:“小玉,快醒醒,你大姑姑跳河了!”小玉没有反应,不知道她是真的睡着了还是故意不理我。

  与小玉冷战了几天,我有点熬不住了,现在没女人陪着,晚上真的睡不着觉。中秋节快到了,我买了一盒月饼、半袋苹果准备去趟乡下,想喊小玉回城,顺便看望一下小玉的父母。

  我难得去乡下,小玉的父母见了我像见了中央首长,自然一番热情招待。

  晚饭,小玉父亲一定要跟我喝酒,我说酒量不行,小玉父亲说他酒量也不行,但难得见面,不行也得行。两人畅怀欢饮,喝了很多酒。我大着舌头问小玉父亲:“伯父,最近小玉怎么跟她大姑姑不好了?”小玉父亲说:“小玉这孩子,从小脾气大,任性,跟谁都这样,一会儿好一会儿不好。”我借着酒劲又问:“是你告诉小玉她大姑姑过去在上海滩做过妓女?”小玉父亲愣了一下,直直地望着我说:“谁说的,我可没说过。”我又问:“伯父,小玉她大姑姑与你家到底是啥亲眷关系?”小玉父亲叹了一口气说:“唉,说不清,上辈的事,反正是很远很远的远房亲戚,只是按年纪和辈分我让小玉叫她大姑姑。”我也叹了一口气说:“唉,小玉她大姑姑也挺可怜的,一辈子靠了那张漂亮脸蛋也没过上好日子。”小玉父亲又叹了一口气说:“唉,女人漂亮了也不好,注目的男人就多,还有陌生男人突然上身的。”或许我酒喝多了,有点听不懂小玉父亲的话。他在说凤婶吗?什么是“还有陌生男人突然上身的”?我害怕问下去了,便转了话题说:“伯父,你与伯母思想真好,只生了小玉一个孩子,我知道你们那个时代一般人家都要生一窝呢。”我这么一说,想不到小玉父亲又叹了一口气,“唉,不是思想好,一言难尽啊。”我听了一愣,什么是“一言难尽”?这下,我啥都不敢問了。

  夜深了,小玉躺在我身边早就去周公那里编织美梦了,而我仍回味着小玉父亲的酒话,怎么也睡不着。借着灰暗的灯光,我看了一眼小玉,忽然觉得她长得跟一个人很相像,这个人就是凤婶,而她跟自己父母倒一点也不像。我突然有了一个大胆而又震惊的念头,小玉会不会是凤婶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如果是,那她又是跟谁生的呢?难道那个人就是小玉父亲说的那个突然上身的陌生男人。而小玉现在的父母终身不育,才领养了她。如果我的猜想成立,之前的一切,都能迎刃而解。不过,这仅仅是我的猜测。

  那天,我和小玉从乡下回城,路过凤婶家,见屋门半开着,便拉了一把小玉,可她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我停下脚步,望屋里张了张,里面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清。正想离开,突然从屋里飘出一段越剧清唱: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

  这段子我熟,是《黛玉葬花》里的唱词。凤婶的嗓音有些嘶哑,可唱功依然不凡,委婉动情,声声如泪。

  责任编辑 洛 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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