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花园是这座城市最早开发的高档小区,它坐落在城市的西南角上。想当初人们对小区的概念还很模糊时,这里已经是风景如画五脏齐全了。
于是就有了住在小区里的一群人,还有了跟大海平行的带状公园。当然在小区和公园的斜岔口上还甩出一条不太宽的马路,就像这小区遗落在外边的一根盲肠,这盲肠是说一千道一万也不能割掉,这里的人再富足,也毕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他们离不开吃喝拉撒,更离不开五谷杂粮。
斜马路一侧并排戳着一个个店铺,对面是一片绿色草坪。店铺规模都不算大,无非是些中小型超市、水果蔬菜店、花店、药店、快餐店、熟食店和面食店,对,还有一家洗衣店和鞋匠铺。
这么多店铺中生意最好的要数鞋匠铺,这也是必然结果。你想想,买吃穿用讲究点的都去大商场,可修个鞋再讲究不也得上修鞋铺,人们买双袜子可以毫不吝惜地驱车数公里,但修鞋还是算了吧,又送又取的多不方便,倒也成全了这个鞋匠铺。
鞋匠铺是个夫妻店,在笑哈哈超市旁边,原来是超市的门卫,后来租给他们当鞋匠铺了。地方不大就六七平米那样,赶不上小区里半个阳台。不过举架挺高,夫妻俩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在天地间拦出一刀来,用木板和角铁搭了个吊床,留出天窗大的地方挂个窄窄的铁梯子。这吊床上去只能坐着或躺着,直不起身子。可不管怎么说,一个巴掌大的地方居然让他们打造得商住两便,看看这人类的智慧何处不闪光。
没多久住在海滨花园的春天还跟他们攀上亲,没人相信这竟成了春天的主要社会生活,她把整个心灵积极并热情地向他们打开了。现在她热热乎乎地称鞋匠铺男掌柜为弟女掌柜为妹,真有点刚掀锅猪头肉的劲头。
春天是去换鞋后跟时认识春花和刘波的,当时正赶上两人吃午饭,那会儿已是下午两点多钟。她老远就闻着香味,他们把饭桌支到门外边来,其实哪有什么饭桌,就是小板凳上架块三合板。靠墙的煤气罐上咕噜着个铝锅。女人把热滚滚的鸡汤盛到两个大海碗里,又把切碎的小白菜和葱丝倒进去。桌上搪瓷盆里放着冒热气的整块大豆腐,上边盖着豆瓣酱和青椒丝,一人手里操个有小孩脑袋大的发面馒头,热滚滚的鸡汤被他们嗞嗞地嘬出响来。春天原打算把鞋放下回头再来取的,可不知为啥就让这热腾腾的鸡汤把脚拴住了,男人放下碗要给她修鞋,春天拉过个小马扎坐下说,不急不急,你们吃吧,看你们吃得挺热闹。看她一脸的不急不躁,两人又心安理得地吃起来。春天问,大热天你们还喝这么热的汤?男人说,这是老家的习惯,即便盛暑荤汤荤菜也要烧烫了吃,吃出一身汗,体内的湿热就散发出来,让风一吹从心里往外的凉爽。这时真有一阵小风吹过来,两人就很惬意地朝春天晃晃脑袋,女人还拿毛巾给男人蘸蘸脑门儿上的细汗。男人就便把自己碗里的一块鸡肉夹给她。
这女人打扮得很花哨,一条绿地紫格裤子,一件粉地黄花无领上衣,头发是烫过的,由于侍弄得不好,看起来乱蓬蓬的,脖子上还挂了一串五颜六色的圆珠项链,材质应该是有机玻璃的。她脸盘儿大,腮上一边印着一团红,厚眼皮,在眼皮和眉毛之间也敷着红,两只眼睛的间距较常人宽一些,嘴唇也是红红的。总之她脸上的整体色调为红色。奇怪这火鸡似的打扮并没显得过于老土,反倒让她更敦厚朴实起来。后来在大家熟得跟烂柿子似的时候,春天发现她每次涂口红就顺手用食指在嘴唇上一抿,把抿下来的口红再蹭到眼皮上。这女人芝麻大个事就能乐出牙花子来。说到男人想买彩票发财给她在海滨花园买房子,居然乐得把鸡汤喷在地上。春天想这一定是个如意的女人,如意的女人住在哪里都会笑。这么一比那男人就显得腼腆了,他长了个芥菜头脑袋,圆脸,眉眼很和善。春天从他们谈话中知道男的叫刘波女的叫春花,老家在安徽,在外的修鞋生涯已有七八个年头。春天就自我介绍说她叫春天,春天和春花只差一个字,听上去有点像姐妹。春花又一阵哈哈,一个字就差出十万八千里去,像你们这住在小区里的都是富贵命,像我,她抬眼看看男人,很知足又很爱惜地在他脸上拍拍,一人一个命,这就是我的命。
春天当然是个富贵命,就像人们常说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俗世的理想怎能与天命抗违,有的女人用尽心机想攀龙附凤却只拣了一条虫,而有的女人天天真真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却一不小心骑上条龙。
春天就是那一不小心骑上龙背的女人,刚来时她都醉了,这风景如画草木繁茂依山傍水的住处不是仙境吗?尤其早上她站在自家阳台上眺望大海时这种感觉便更强烈。
房子是老公牛子顶账到手的,有人欠牛子钢材款,拖了好几年也还不上,一来二去就把这套房子顶给他。牛子的主业不是钢材,他是一家酒店的老板,酒店规模不大,但是食宿一条龙那种。钢材只是捎带脚干干,有机会还整点木材和煤炭什么的,怎么说好,早年人们跟这叫对缝,明白了?
春天原来是一家银行的出纳,她属于做事踏实细致爱琢磨的那种,一个看似平凡而又普通的工作被她操练得不仅精湛都精华了。银行里出纳工作是最单调枯燥的,每天八小时里的任务就两字———数钱。按理说数钱是个美差,可那成捆成捆堆成山的钱,跟你就是一个不相干。如果这钱和你有了瓜葛,那你就快有地方管饭了。领导告诫员工在点钞时一定要视金钱为白纸,春天就是在这平凡的“白纸”上,打造出不平凡的事业来。她像敲琴键一样把钞票舞出翅膀来,带着风声,唰唰唰,带着雨声,哗哗哗,钞票在她手上鱼儿戏水般游戏着,大家点着点着就会不自觉地把她围起来,像是专门来观摩点钞表演。春天终于凭借一双妙手在全市金融系统点钞大赛上一举夺冠,比荣誉更实在的是单位还奖励她一套住房,这下可把她和牛子乐瓢了。那会儿两人已经恋爱多年,就是苦于无房息身不能成家。这下好了,是春天灵巧的双手让他们有了一个安稳的小窝。房子不大,一室一厅算阳台才三十多平米,可这在当时他们已经相当满足了。
当时正在上映林青霞和秦汉主演的《爱的小屋》,真好,春天觉得这电影就是给她放的,无意中得套房,偏偏又在这时候放这部电影,她觉得阳光灿烂空气新鲜春风杨柳神州大地都舜尧。电影她连续看了三遍,然后决定亲手打造她那爱的小屋。说是打造,可她既没力气钱也不宽余,牛子当时所在的机床厂就已经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她指挥牛子把墙和窗户都刷成通体白色,剩下的全由自己料理,她花了一个月时间在布艺市场上流连,最后雇人扛上楼一捆淡绿色带小白星星的亚麻装饰布,她把亚麻布裁成窗帘裁成床罩裁成枕套裁成桌蒙裁成椅垫儿。还在靠门一边的墙角天棚上用细钢丝圈出个弧形,再用铁环把亚麻布吊上去,这样一个鲜活的弧形绿色衣柜就诞生了,衣柜做起来极简单,效果却让人诗情画意般陶醉。春天又买来和装饰布颜色大致相同的塑料泡沫地板块,还在地上糊上厚厚的白纸,把地板块剪出几个镂空的小星星,这样铺到地上,地上也会泛起一簇簇白色的小星星。
这房子还有一处让春天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地面一棵银杏树浓密蓊郁的树冠正好婆娑到她家阳台上空,就像一把天然太阳伞。这是一棵千年老树,林业部门已经把它圈起来挂牌保护了。有人建议春天把阳台封闭,说怕有坏人顺着树爬进来,春天想即使贼有偷窃的心思他也不一定有攀岩的功夫,这可是顶楼啊。她在阳台的墙壁上吊了盏羊皮灯,夜晚那朦胧而温柔的光影宛如夕阳,把大阳伞润出天堂的色泽。春天觉得这棵树是上帝恩赐她的一份厚礼,能和一棵千年活化石朝夕生活又何尝不是一种缘分和福分呢?这棵老树看着眼下的这些人,看着眼下这个世界,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这样的天赐怎么能把它拒之窗外?春天太喜欢这棵树了,有天深夜她悄悄爬起来把自己的梦挂了上去。
后来牛子单位解体,他把办公楼租下来开酒店,之后又贷款把整个大楼买下来。牛子成了名副其实的酒店老板。这期间他们搬过两次家,当然是越住越大越搬越好,但最初那个蜗居既没出租也没外卖,甚至连一根钉子都没动过,春天要把它一直保留下来,因为那是她心里一个永远的梦。
在决定迁居海滨花园之前春天就把工作辞了,原因之一是这儿离她单位实在不近,一个在东南角一个在西北角。再说虽时代发展春天在银行里的工作已由先前的点钞过渡到吸收储蓄,自从有了电子点钞验钞机后,像春天这样的出纳员便彻底从繁重乏味的手工劳作中解放出来。手轻闲人却不能轻闲,哪个地方会让人白吃饭?每月强大的储蓄营业额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并不是人们责任心强,关键是不完成储蓄额不给开饷,这才是最拿人的地方。
春天所在的是一家地方银行,跟人家带“中”字头的银行不在一个层面上,行领导指示员工,要拿出蚂蚁啃骨头的精神面向社会去发展储户。于是员工们纷纷无头苍蝇般跑出去寻觅有缝的鸡蛋。春天和几个小姐妹累得人仰马翻时就会非常怀念从前那简单而枯燥的手工劳作。那会儿累的只是躯体,现在却是身心疲惫。尽管大家八仙过海用尽拳脚,可一到月底总有不少人完不成任务,春天也不轻松,牛子当然是她最大的吸储对象,但他的资金也需要周转不可能总压在银行里替她分担任务。有那么一阵她给亲戚朋友打电话,对方马上就会告之,该存的都存你那了,现在手里实在拿不出钱来。春天在这边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人家都把她当要债鬼了。有天她最好的姐妹心萍领女儿来家玩,那孩子的一句话让春天好半天没喘上气来,春姨,妈妈说家里钱都存给你了,以后我们就在你这儿吃住了。
搬到海滨花园春天就告老回家,当上一名很赋闲的全职太太,形式上等同于过去在家看孩子做饭的家庭妇女。不过春天不用看孩子做饭,儿子牛牛让他爹送到一所私立外国语学校,这学校是和加拿大联合办学,孩子高中一毕业直接去国外读大学。牛牛现在还上小学,离跨出国门还有一段时间,他每周或隔一周回来一次,说是学校的规定,叫军事化管理。牛子自从开上酒店人也变得日理万机,经常吃住在一线,所以即使春天想鞍前马后的服务这爷俩,机会也不是唾手可得。
小区里像她这样赋闲的全职太太不少,十有八九吧。她们有的三五成群结伴去海边遛狗,有的凑一桌窝到哪家搓麻,还有的驱车到市内购物,总之各人有各人打发日子的手段。女人们还都很敬业,玩狗的女人们大都玩到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的境界,要么抱着要么牵着,“狗友”们还常坐在一起交流狗的性格脾气禀性,研究当下的狗食狗衣狗绳及一些狗闻趣事。看她们说的那么认真带劲,像这辈子是专门为狗活着似的。搓麻的自有搓麻的共同语言,购物者自有购物者的相互乐趣。总之她们个个显出非常忙迫而又实在没什么事儿的样子。
这些好像都离春天很远,她就像漂浮在水里的一滴油,怎么也不能溶解其中。倒不是她有多清高,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喜好,各人有各人的娱乐方式。春天也喜欢小猫小狗的,但她不会投入感情。她也曾被人扯着袖子拉上牌桌,可她天生不是玩牌的料,人家看她是这种情况,也就不勉强她来扫兴了。购物春天更有自己的一方洞天,这里边有种隐秘的乐趣,就像她的私生活一样。
春天曾跟牛子商量能不能到他酒店去管管账。牛子非常豪迈地说,我在外边打拼为的就是让你过轻松日子,我宁可花钱雇人也不会让老婆挨那份累。春天说,能帮你分担点儿总归是好事。牛子非常外交地说,家族企业最束缚未来发展,为了企业的明天,你就不用费心了。春天说,我们才两人怎么能称得上家族呢?牛子又非常幽默地说,那就是夫妻店,我努力了这么多年才把酒楼做成现在的规模,你一去就叫回‘店了。这么多年不是白折腾了!春天觉得牛子的口才实在了不得,看起来事业干大后,人各方面的素质也跟着步入另一个洞天了。
春天是个很浪漫很会经营日子的女人,她不会因为自己是这小区里一滴无法溶解的油而让生活失去色彩的。在没和鞋匠铺攀亲之前她已经将自己安排得风调雨顺有花有朵的,和鞋匠铺建交更像一个漂亮的单眼皮女人又割了一个好看的双眼皮儿出来。打那开始春天就成了鞋匠铺的常客,有事没事都去那儿坐坐。
鞋匠铺的生意很红火,现在鞋匠铺的业务早随时代发展与时俱进了,修拉链、钉牛仔裤的敲纽、皮包金属上蜡、皮带打眼、皮鞋清洁、外卖鞋带儿、鞋垫儿和脚气药……鞋匠铺的玻璃门上就贴着醒目的红字,脚气神油(主治):脚气、烂脚丫、水泡、脚痒痒。其实这里修鞋倒成了副业,主业是皮鞋清洁。这和所在的周边环境有直接关系,小区里的人大都懒散,而又个个爱干净好面子。家中的大鞋小鞋皮鞋旅游鞋都送这儿来搞清洁。他们一般不会把鞋穿得太苦,隔三差五的就来打打油去去灰。至于修鞋也都是拿新买的鞋来钉掌儿换跟儿。所以也就不需要太高超的技术,况且他们还有一台电动修鞋机。一个乳白色铁皮箱子模样的东西,上边有红绿电钮,通上电就可以给鞋跟儿打磨,给鞋面抛光。春花很得意地说这是花一万多块钱买的,有了它那些自称手艺高强的老鞋匠再不敢对他俩指手画脚的,当时春天就想到银行里的电子点钞机。
他们一般都是在外边干活,把鞋一双双像站排似的摆在门口,阳光足时还用报纸给鞋遮遮太阳。春花负责用水和汽油给鞋去污,刘波则专门管打油涂漆。两人一传一递配合如流水作业般默契。他们把弄好的鞋装在一个黑色塑料袋里,然后挂在铺里墙上等着主人取走,他们从不给人开收条或打回单,鞋也从没拿错过,有钱人就这点好,觉悟高不爱占小便宜。人家要占也是占大便宜,在一双鞋上做文章这不是骂人吗?换跟儿八块钱,人家递过来十块钱说,不用找了不用找了,这时候春花就往袋子里塞上一副鞋垫,那人也不拒绝,拎着走了。两人边干活边东一镰刀西一斧头地说着,说吃,能从一只白条鸡说到养鸡场去,说当下的绿色鸡和绿色鸡蛋,还有他们老家的土鸡和土鸡蛋。说穿,刘波对眼下花几千块钱买双鞋的做法特别不赞成,他说如果一双鞋真比一头牛还贵,那就是用这双鞋来吸引别人的羡嫉眼球,说白了就是虚荣。说这话时刘波并没有那种吃不着葡萄的眼神,流露的都是他对这种消费观念的否定。有时两人还回忆回忆过去展望展望未来,有时却一句话也没有,就那么缄默着,却也流露出那种相互依赖的神情。
春天就坐在小马扎上和两人闲聊,有时说着说着天光就暗下来,春天觉得这鞋匠铺和这夫妻俩就像儿时的邻家,就像往事。春花是那种会说会笑一打两头翘的人,刘波虽没她话多,却是句里行里都透露着大道理小道理。
有天牛子打电话说他晚上回家吃饭,这真让春天小有激动却又不知所措。牛子十有八九不在家吃。偶尔来家春天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却还是打动不了那个见多食(识)广的胃,牛子开酒店,等于成天在山珍海味里泡着,这就让人很为难,能让他眉开眼笑的吃食不多。琢磨来琢磨去春天决定炸韭菜盒,牛子爱吃韭菜盒,想当初他的最高纪录是一铝盆。她去超市里买了最好的韭菜,还有活蹦乱跳的大虾,把虾仁剥出来,拦腰切两半,这虾不能切太碎,太碎味就散了。把所有的作料都放在鸡蛋里炒好,作料不能放在韭菜里,放了韭菜容易变黑,面皮也是自己擀的,自己擀有咬头。放油锅里用微火炸成金黄色,面皮上再微微泛些小白泡泡,熟了,一个个黄盈盈的像半个月亮。咬一口,里边韭菜是碧绿的,虾仁是鲜红的,鸡蛋是奶黄的,又清鲜又香脆,春天就想到原生态这几个字。
接近八点钟牛子来电话说临时有个应酬。看着这一盆黄盈盈的月牙,如果今晚不消灭掉明天肯定没这么鲜了。这样的作品岂能浪费?她摸摸肚子,唉,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单薄。对呀,何不让春花和刘波尝尝,这么好的作品没人享受岂不是一种罪过?东西做出来就为让人吃的,管他谁吃。春天知道那两人的饭从来不正点,这时候送去还赶趟。
饭桌还是支在门外边,刘波他们原打算买速冻饺子吃,今天活多没顾上做菜。春天拿了韭菜盒,还用保温杯盛来绿豆百合粥。两人在语言上并没有过多的客气,但兴奋却无遮无拦地挂在脸上,像是老家人给他们带来了土特产,乡情又温暖。这反让春天自然舒服。两人把韭菜盒嚼进嘴里时几乎同时雀跃起来,刘波就放下手里的碗筷,转身从旁边的超市拎回一提啤酒来,又丁丁当当拌了一小盆黄瓜猪耳朵说,再给锦上添朵花。这么好的东西没酒不是白白浪费?春天一边抿着啤酒一边吃黄瓜拌猪耳朵。夫妻俩大口大口吞咽着韭菜盒啤酒。看着自己的作品在两人舌尖上滚动,春天好不开心。
夜晚的海边空气新鲜得不能再新鲜,他们每呼吸一下,肺就像被洗了一遍,只有这时候才体会到海滨花园为啥会价值连城,全部是大海和这般清新气息的造化。有好吃的做引子,自然就会有好多话像鸟儿一样从嘴里飞出来。春花说,她和刘波现在过得挺美,美中不足是还差个儿子,家里边俩姑娘都上学了,公婆替他们把孩子调教的有模有样的。刘波一听儿子两字,喝红的眼睛都温了。他说,这辈子再有个儿子就啥都不缺了。前两年家里盖了六间钢筋混凝土新房,给儿子娶媳妇都够用。春花说,自己有感觉再生肯定是儿子。说到儿子两人都格外来神儿,好像他们的人生目标就为生儿子。这倒不难,刚刚论过年龄,春花和刘波比春天要小上好几岁,再生俩仨也扛得住。春天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对儿子这么有感觉,她倒是对女儿很倾心,女儿多好啊,对于女人来说女儿就是自己的前身,当岁月在女人的额头上刻下年轮时,女儿就是自己青春的写照,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仿佛在重温自己一步步的成长历程。噢,我五岁原来是这样、我十岁原来是这样、我十五岁、我二十岁……每个有女儿的女人都会有种“再生”的感觉。春天有个宝贝儿子,她也曾不止一次幻想过有个女儿。人都是没啥想啥缺啥补啥,这大概就是天性吧。
刘波从皮夹子里翻出一张照片,我两个女儿。春天看到两个像花一样鲜艳的小姑娘,她好一阵羡慕。春天就说到儿子,又赞叹他俩比自己小这么多孩子居然上了中学。刘波说,革命从来不分先后,乡下人成家早,我俩属于先革命的。这刘波还挺幽默。春花也说,真没想到你是这个年龄,我俩都以为你比我们小很多呢,也没想到这么好吃的韭菜盒出自你手。这东西好吃得让人心肝肺都舒服,你还把它做得跟你人一样受看,我原以为你是那种担不能担抬不能抬的女人。
她这受看两字用得特别贴切,不是恭维,春天的形象与实际年龄相差确实不小。她天生的苹果脸,皮肤也是天然的白嫩,加上常年清心寡欲的生活和天性里的固有气质,还有自己那独到的装潢设计,就给了她一个很有韵味的美,不是漂亮,是那种类乎婉约的美,受看。
刘波说到刚来时创业的辛苦,还有碰到的形形色色的黑脸白脸。春天也炫耀自己曾是银行里的点钞能手,能把钱舞出音乐来。那钱在我手里,跟长了翅膀似的,唰唰唰、唰唰唰……又提到她最初的那间老房子还有那棵很壮观的银杏树。
时光在酒杯里就像断了线的珍珠,夜晚的酒最闲适了,它跟拉面一样可以抻长。这酒喝到后来简直就有一种飘逸的味道了。像一条柔软的真丝围巾,又像围巾下摆的长穗儿,缠绵着,萦绕着,是醉心的也是别有风味的。人在酒里,一杯一杯的数着光阴,不知长不知短,原来酒在这世上可以衍生出这么多美美妙妙,荡荡漾漾,知滋味的人尽可以在其间游来游去,细水长流,三个人都处在兴奋和微醉的临界点上,春花把身子搭在刘波肩上,刘波为她理了理让海风掠起的碎发。吹着荫凉的海风,吸着带有咸味的湿气,真舒服啊。春天说,弟弟妹妹,姐会让你们源源不断地品尝到我的手艺,水煎包、油酥饼、糖三角、芝麻团儿,姐会的多去了,我就是你们的亲姐姐,以后我们就是亲人了,有亲人在身边多好啊!春花和刘波也小有激动地说,能有这么像样的姐姐是我俩前生的福气。我们虽说没什么大本事,可也是实实在在的人,姐有事千万不要客气。
前边说过春天是个很会经营日子的女人,她会用自己的方式在枯燥的生活里压榨出丝丝缕缕甘露来滋养自己,滋润生命。她可不会像小区里有些女人那样,海吃胡玩后,还是把自己搞得抑郁焦虑暴躁不安。自从来到海滨花园,春天独自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消费着她的生活。现在弟也有了妹也有了,虽说这份亲情是她像扯牛尾巴一样死拉硬拽到手,但只要在心里边认可,其它也就不复杂了。
早晨春天用九阳豆浆机磨制了新鲜的豆浆,豆子是昨晚泡好的。加了少许白糖把应该放进自己肚里那杯喝掉,剩下的就盛在一个矿泉水瓶里拿给鞋匠铺的弟和妹。她喜欢喝豆浆,豆浆里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它的营养价值甚至比牛奶还高。先前春天只有牛牛周末回来或牛子在家时才会磨豆浆,她一个人喝不了那么多。这下想什么时候喝就什么时候喝,反正有弟妹在那边接着,这可不是让他们打扫剩饭残羹,昨晚泡豆子时这份感情就已经在里边了,这个心情吗,只有当事人能懂。她在鞋匠铺还吃了个葱油饼,是刘波烙的。有亲人在身边日子就是舒服。
用过早餐春天沿着路边的带状公园一直往海边走,如果不下雨,她每天早饭后都来看看大海。她走得很慢,时不时还抬头看一眼树上啁啾的小鸟,那脸上的表情居然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她在一个石凳前坐下,海边几个遛狗的女人正和狗闹着戏水游戏,还有几个老人往瓶子里拣石子儿。风不大,打在脸上痒痒的咸咸的。每次牛牛从学校里回来心萍就会带女儿乐乐过来和他一起玩,不在海边玩个落花流水天昏地暗两个小落汤鸡绝不进家门。春天倒是愿意让他们这样,孩子吗,不就是个玩。心萍是春天的从小玩到大的姐妹。她也是春天一个主要社会生活,在没和鞋匠铺建交前,这也许就是她的全部。心萍也愿意到她这来,又吃又住像海边度假村一样。还可以彼此说说女人间的私房话。
心萍是一家国企的会计,老公大河前几年开了个那种带特殊服务的洗浴中心。只要不遇上严打,生意还成。大河把一帮做皮肉生意的女人训练得相当人才,目前完全能做到警进我退,警退我进,警疲我扰,警歇我乐。在长期的摸爬滚打中他和一个坐台小姐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为了让她更安心工作,大河把她提拔为领班,并留她吃住在自己屋里。心萍愤怒地去找他理论,大河很认真地说,还不都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吗?像她这样的人才也不好找,不用点手段人家怎么肯为你卖命,反正情况就这么个情况事就这么个事。听心萍说当时大河的表情确实挺悲壮,都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那意思。
大河是春天的大学同学,两人是通过她认识的。春天想多亏这媒不是自己给保的,不然可坏了。每次来她这儿,心萍都有一肚子苦水往外倒。你说这大河是不是有病?竟然和一个鸡滋生出感情来,说难听点猪狗交配还讲究个实力相当,他的胃口居然这般生冷不忌腥臭全收。你快说,这男人是不是个个眼高手低。春天被逼到墙角,该说的都让你说了,我还说什么?其实当初追我的男人哪只他一个,我原来那个同桌你见过吧?人家现在是政府办公厅的秘书长,要不叫你我哪能认识他大河?春天说,看看这就没劲了吧,当初不知是谁死活得跟人家,拦都拦不住。这事春天是这么看,其实人这一辈子往左走往右走结果都差不多,这和你努不努力挣不挣扎没多大关系,总是怨天怨地去追溯到多少年以前的那个当初,这种想法本身就很愚蠢。当然这话她也只能在心里说说,心萍眼下这种状态哪还忍心。心萍说到单位里的一个领导整天被四五个女人忙乎着,一个和他姑娘差不多,一个都能赶上他妈了。你说现在这人是不是都疯了?春天,记不记得上学时我们看的那个柏拉图的《会饮篇》?当然记得,怎么了?那书上说以前人类是两性同体的,是上帝把他们分成两半,从那时起这两半就开始在世界上游荡,相互寻找,爱情就是对自己另一半的寻觅。只有找到爱情才能使整个躯体完整,才能踏实地生活下去。春天想起来了,当初她遇见牛子时,也非常浪漫地想到了这个《会饮篇》。尤其是住进那个有银杏树的老房子,她觉得上帝实在待她不薄。那都是扯淡,心萍略带气愤地说,要我说上帝是将一个躯体分成一个男人和若干个女人,男人一下生就开始寻寻觅觅,找到牡丹莲花又开始找梅、兰、竹、菊,待这些全握在手心,还得来把狗尾草。春天说,这和吃饭差不多,天天吃龙虾偶尔还得来块豆腐乳吧。心萍说,对,我们单位里做饭的大娘就很有城府地说过,爱情是个什么东西?跟块豆腐似的,放几天就会变质,这大娘烧一手好菜斗大的字不识半个。看来最朴素的人生哲学来自底层啊!!哈哈……两人都为这朴素的人生哲理笑个不停。
春天明白,其实女人只要把心里边的水倒出去,释放释放心中的块垒,问题也就解决一半了。她是心萍忠实的听众。这年月能有一个忠实的靠得住的听众那也是天赐的福分。春天这个听众太合格了,她不添油不加醋,就那么认认真真地听着。偶尔的插言也是就事论事,从不妄加评论。但如果始终一句话不说也不好,显得不够朋友没同情心。到最后看心萍也说不出什么花样来就略带安慰地说,家家都有支难唱的曲儿,你看我们小区里的女人,个个打扮得花花朵朵光光亮亮,可哪个心里边会盛着太阳,还不都是一盆海水。你以为我喝下去的都是蜜呀?从前春天曾看过一则小说,大意是说一个罪犯去上帝那里忏悔。他说,上帝呀,我杀过人……上帝说,没什么我也杀过。他说,上帝呀,我还偷过东西……上帝说,没什么我也偷过。他说,上帝呀我还乱搞过女人……上帝说,没什么我也乱搞过……后来,罪犯离去了,山谷里传来罪犯欢快的歌声。春天这一手很奏效,心萍立马就由多云转向晴朗。
不过这阵心萍的状态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弯。也爱说了也爱笑了,也爱打了也爱闹了。那种欢愉是没遮没挡的就像久旱沙漠里的人吸了甘露。春天早看清里边的山高水长了,可这种事你不说再好的朋友也不好多问。后来还是心萍自己吐露了心扉,说她又见春色,是她中学同学老婆出国五年了,这种事她春天更不好说什么了,关键也没什么好说的。再过些日子心萍又要来她这度假了,到时候看看这家伙美成什么德性了。
石凳旁边有棵老槐树,春天看见一只瘦小的蚂蚁正拖着一只比它身体大几十倍的绿虫子在树干上挣扎,绿虫子的尸体粘在树皮上,蚂蚁费了半天劲也拖不动,小蚂蚁弃虫而去,一边爬一边回头触须摆动,好像在说,好小子你等着,等着吧,我回家找俺爹去。也不知道小蚂蚁它爹在家没有。一阵清风吹过,脑后的头巾吹到眼前都有一种飞翔的感觉。春天想那些高飞的雄鹰对一个城市的了解肯定不如一只弱小的蚂蚁,雄鹰展翅掠过城市,它看到的只是一个轮廓,而一只小蚂蚁在千万次的爬行中,却把一座城市了解的细致入微,它能知道海水何时涨潮落潮,知道树上的叶子何时飘零,知道那个胖胖的女人抱的是哪一种狗,知道她今天穿了什么样的衣服,知道她最爱在哪个石凳前坐坐。当人类的脚没有加害它时,它就是个逍遥神。春天几乎天天来看海,而每天都会有不同的风景入眼。
春天沿着带状公园朝大巴车站走去,大巴站离这儿有两站地,她要乘大巴车去闹市街吃午饭。春天不喜欢打出租更不喜欢自己开车。无论做什么事,春天都特别愿意享受过程,她不喜欢直奔主题,而现在好多人都是从起点直飞终点,从平民速变富翁,从陌路直抵床榻,从棉衣直奔纱裙,这么跳来跃去的春天受不了,她觉得步子太大容易得心脏病,她不具备这与时俱进的承受能力。她愿意就这么沿着海边不紧不慢地走,沿途还可以看看山看看水,看看海面上的水鸟海鸥。
一天中太阳最兴奋的时候,春天来到闹市街口。这里离她先前的老房子不远。在北街口就可以看到她家的窗户还有那棵永远朝气蓬勃的老银杏。这地方可不是林林总总的商贸中心,虽说在市区内,可也属于那种有待治理的老街区,市井而杂乱,但却处处充满了世俗的火热生活。房屋和街道都不规整。房子高的高低的低,新的新旧的旧,它们排凑在一起,好像一个人长了一口参差不齐的牙。
这里人头攒动,你拥我挤,眼神机警,但气氛很好,一幅活生生的当代《清明上河图》,琐碎又温暖。那些做小本生意的要么就门开店,要么不知从哪蹬个三轮车挤到这人烟稠密的街巷当街叫卖。我们小时候都去过百货商店,这里完全称得上千货闹市。土产日杂、蔬菜水果、各种面食、各色熏酱熟食,小百货、服装鞋帽、装饰首饰、花鸟鱼虫、蟑螂药老鼠药应有尽有。在老房子居住时,她家的一切日用餐饮都取之于这个闹市。她和这闹市的亲近简直可以用厮磨来形容。她和这里的好多买卖人都混得稔熟,有时买东西差点零钱,连小气的女人都会豪迈地说,下次吧,下次。要是遇见大气的男人就更好办了,算了算了,几个钱的东西。春天不会占这个小便宜,她转几圈破了零钱就给送来,不会拖到下一次。
这里的吃食比酒店有滋味,味道更浓酽火热,做法也略显夸张。说实话,如果让春天选择去酒店还是在这里就餐,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大肉面、馄饨、虾饺、酸辣粉、凉皮儿、糖花面、千层饼、油炸糕……春天最爱吃这里的油炸糕,这儿的油炸糕区别在于不是豆沙馅而是红糖馅,舍得放油,炸得焦脆焦脆,挂着一块块簌簌掉渣的酥痂,皮是破的,糖浆流出一点来,小孩子吃的时候就会在手心手背上来回舔。
拉面摊的老太太看见春天就热情地招呼她,过来了,坐这吧,这凉快。春天朝她礼貌地摆摆手往前一指,意思说,我前边还有事。春天是这面摊的常客,这家的拉面是经过改良的,正常拉面都加有白萝卜,味道较清淡。而这家拉面省略了白萝卜,添上咸香椿、牛肉沫、麻椒,这种做法更接近北方人的口味。经管这面摊生意的是一家人,有老太太、老头,还有他的儿子和儿媳妇。开始那老头负责招呼客人,后来人多忙不过来了,也就客气不过来了。有人说他家的面汤里加了大烟壳。说归说,没人亲眼所见,吃的人该来还来。
春天在一个摊铺上要了两个炸糕一碗虾仁馄饨。因为是熟客老板娘还在碗里多加了把香菜。春天坐在小马扎上不紧不慢地吃着,她好像有的是时间,很宽裕的样子,这与匆匆忙忙端起碗就往嘴里倒的人形成了强烈反差。她在品一种滋嚼一种味,吃一种温馨咽一种回忆,间或还在吞咽中回顾一下过去的甜美生活片段。待吃得冒出一身细汗,她想起刘波和春花那热乎乎的鸡汤来。于是又要了四个炸糕打包给那两人,其实挂念也是一种快乐。
这里好多人知道她就住在那个有老银杏当伞的窗户里,人们不知她已迁居海滨花园,她也没向人炫耀,那样会有距离感。
春天开始在一个个摊铺前驻足。没有人会相信住在海滨花园的春天现在好多东西还出自于这个零乱昏暗的闹市。春天的穿戴百分之九十来自这里,除了内衣内裤之外,她的贴身衣物还是在品牌店里买。春天现在穿的半袖冰丝紧身上衣,就是前几天在这里淘的,黑色的冰丝面料,大圆领口卡在锁骨上,领口上镶嵌着白色蕾丝花边,她还在纽扣摊儿那买了个白色月牙扣子,缝在衣领的正中心,正好和白色蕾丝边互映,像云朵里探出的半个月亮。下身是红地儿开着金色向日葵花的棉布裙,这是在布料摊儿上买的布,回去请裁缝店帮忙加工的。是那种八块瓦的水袖裙,一直长到脚面,遮住了半只鞋子。她还把裁剩的布条束在脑后,布条的两端飘在肩上,走路时一摇一摆,像风在枝头。手上是用玉米皮编的拱形奶油色挎包,她在挎包端头坠了串紫葡萄钥匙扣,走路时竟会撞击出小河流水般的潺潺声。手腕上的木镯、耳朵上的木制耳环,都是在这闹市淘的宝贝。全部加起来也赶不上品牌店里的一只鞋钱,却把春天装饰得又文化又文艺。
春天喜欢穿长裙,而且是那种下垂感强的,尖细的高跟鞋,很民族很古典的饰物,走起路来就风摆菏叶般的,有一种翩然的意思。小区里好多女人都很喜欢她的装扮,偶尔也会跟她取取经。春天告诉她们,说这些东西都来自不起眼的小店,你们知道市区的闹市街吗?啊!!她的话人们将信将疑,即便信了那些人也不会来这地方消费,一是没这份心情,把腿溜细了从旮旯淘一对耳环出来?给钱都不干。二是觉得在这地方消费太没档次。咦,你这双皮靴哪买的?还能哪?国货大厦啦。瞧,说的人气派,听的人羡慕。能出入这样的场所本身就是一种高贵。小区里一位大姐连拴狗绳都来自国货大厦。喂,晚饭打哪吃的?富丽华大酒店。听听,酒店都富丽华了,人还能差?晚饭打哪吃的?闹市街头,多么平民琐碎,头脑活跃的人都能联想到《射雕》里的丐帮。小区里一个好穿戴的女人非要拿春天的行头试试,当然穿上的结果不堪入目。这时候她们会想春天长得本来就很文化很文艺,这跟在哪买行头又有什么关系?所以大家就都在老路上行走,该去高老庄去高老庄,该回水帘洞还回水帘洞。
春天还特别愿意洗衣服,除了皮衣和毛大衣外,几乎所有的衣服都要经过双手,她觉得自己洗衣服穿起来舒服。她把衣物按种类和颜色分别放在不同形状的盆里,方盆是放衬衫的、圆盆是放裙子的、椭圆盆里放着内衣马蹄形盆里放着丝巾,用温水浸泡。然后用一个小勺子像喂鱼食似的依次在里边洒入洗衣液、彩漂、消毒液、柔顺液,这时候将手伸进洗衣盆就会感到温温的、润润的、滑滑的、软软的,手撑在被泡软了的衣物上揉搓,会有种抚摸在小孩皮肤上的感觉。一串串晶莹透明的白色小泡泡从指缝里钻出来,像一团团棉花,像一朵朵含苞的玉兰馨香清爽。彩漂这东西太神奇了,它会让红色更加火红、绿色更加碧绿、蓝色更加蔚蓝、黄色更加澄黄。春天最爱洗的是内衣和那些色彩艳丽的衣物,那种感觉太美妙了,把它们一件件从清水里捞出来,再一个个晒到阳台上,那哪还是衣服,分明是五颜六色的彩旗,每有海风吹过,一面面旗子在风里像一尾尾欢快的鱼,那种逍遥那种自在那种美,没有心境的人怎么能心领神会,难怪小区里有的女人不屑:“我可没那个闲工夫,洗那堆衣服能和多少圈了。”“什么洗衣液柔顺液我的手可扛不住,又不差那几个钱,何苦的?”小区外边有个洗衣店挺挣钱,小区里大大小小的衣服都往那儿送,有的女人甚至把纹胸都送过去,她们这辈子也享受不到春天的这种快乐。
倒不是吝惜钱财,问问有哪个洗衣店会用她这种方法洗衣服?这衣服穿身上那个柔那个软那个清那个香,整个人都跟着一块儿爽起来。
再说春天的购物方式,茫茫物海中花最少的钱得到最满意的东西那才叫得意。并且这淘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享受。有时都会有成就感掺杂在里边。
春天最喜欢逛耳环摊儿,在所有的饰物里最衷情的也是耳环。她在这给自己淘到铜制的葡萄串耳环、菱形的枣木耳环,还给春花淘了对酒红色马蹄形玻璃耳环。她又在五花八门的物海里给春花淘了一条棉质肥腿灯笼裤,给刘波淘了件天蓝色T恤衫,又去花摊挑了束鲜花。不知道是谁发明了淘这个字,太经典了。
先前牛子和牛牛的穿戴也是从这儿淘,现在牛牛都是学校里发,而牛子对这里的东西也不太感冒了,他虽然没说,但从行动上已经告诉春天他不喜欢这的东西。春天给他淘的两件衬衫,现在还扔在柜橱里包装都没拆。酒店里的一群时尚小姐把牛子打扮得鲜鲜光光,桃红T恤、粉红T恤、橘红T恤,加上高厚底儿旅游鞋,牛子仿佛被人回过炉,再次重返十八九,有种刚开花的感觉。
春天打开她那四季如春有着诸多回忆的蜗居,她时常回来,这小屋盛着她所有的好梦,还有她从闹市淘来的各色物种。她觉得自己从闹市里淘来的任何东西都和这小屋那么匹配相容,小屋是因了它们才盎然的。而这些东西也因了小屋的盛载才富有生命力。一个淡绿色有机玻璃果盘、一个用布缝制的大西瓜、一个竹编的杂物盒、一个有绿野仙踪画面的电视罩、一瓶站在台桌上的鲜花……它们在这小屋里一个个鲜活起来。假如把这些拿到海滨花园,还真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春天试过,好像它们天生就该待在这里。那个被牛子全盘欧化的足有二百平米的家,处处都闪烁着富裕人家的光芒。
春天还是喜欢盛着她年少时美梦的小屋。小时候她最爱看《白雪公主》,她真幻想过这里就是白雪公主和那七个小矮人的家。有一天忽然从地板上冒出七个小矮人来,她和他们一起过着幸福而快乐的生活。那会儿她把这个想法告诉牛子,牛子说这好办,你再生六个孩子,反正我个头不高,连我就凑成七个矮人,我们在一起永远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春天换上粉红色泡泡纱睡衣,这睡衣是她结婚时为自己缝的,当时还不大会拿针,反正粗枝大叶给缝上了,同那些窗帘床罩一样,当时她也觉得这是自己一件了不起的作品。这么多年一直没舍得扔掉,东西用久了也一样会有感情的。春天脖子上有个挂件,是好多年前的一个情人节牛子在闹市街为她买的,当时花了四块钱,那会儿两人还没结婚。这东西到现在还挂在春天脖子上,后来牛子发了财又为她买了金的、银的、玉的、玛瑙的……春天还是戴着最初那个四块钱的,这不是价格问题,其中包含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这就是春天的禀性,心萍说她这叫花岗岩脑袋把牢底坐穿。
她吃掉冰箱里的一块西瓜,就在阳台的藤椅上仰躺下来,用薄毛巾被遮住半个身子,窗户玻璃上贴着她用花纸剪的一群小燕子,四季如春的地方哪能没有燕子?它们一群群被春天放飞到窗子上,这群让风雨蚕蚀掉下一群就会接着飞上去。春天躺在藤椅上欣赏着纷乱的树叶在明亮的、高高的天空下静静的变幻。没人知道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她觉得自己不是在看天空而是望着深不见底的大海,觉得大海就在自己的上面,觉得这树不是从地上往上长的,而是像一些植物的根往下耷拉着,落在玻璃一般明净的波浪中,树上的叶子像绿宝石一样透明,一阵凉风吹过,叶子们好像鱼一样摇起尾巴,那仿佛不是风吹的,是自己在动,像一朵云团,缓缓地飘过来,又缓缓地飘过去,风紧了,叶子全部流动起来,摇曳着发出一片清新的颤动的簌簌声,好像涌来的波浪。这时候心中的那种喜悦,那种宁静,那种甜蜜用语言简直无法名状。望着望着她嘴角就会浮起明月般的笑容,这笑和蓝天一样纯洁,于是一件件幸福的往事像天空的行云缓缓飘过心头。
新婚夜里等牛子睡下,她悄悄爬起来用剪刀剪下自己一缕头发,又在牛子后脖梗那象征性地剪下几根来,然后用火柴点燃,她把烧焦的头发拈成粉末儿装进一个红纸包,又在红纸包上拴个红布条,然后拿着竹竿把它送到老银杏的枝杈上,几场大雨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头发将被这老银杏吸进身内,它永远怀抱着一个女人一生里最衷情的梦。
那时候心萍和大河还没个固定窝,到了周末就来他们这里讨宿。四个人前半夜都是在闹市上吃、逛。他们在不同的摊铺上一路吃下来,到最后连腰都直不起来了。当时的闹市对她和心萍来说太具有吸引力了,窗帘、床罩、装饰品、服装首饰、小吃……如果有一天能不管不顾在这想买什么就买什么,那会是什么感觉呢?两人都在心里边偷着描摹过这样的蓝图。哪个女人不愿意在街市上汲取人生理想?街市是物质的,但超出了能力范围,那不能唾手的部分就是精神上的了。
回屋里春天和心萍睡床上,牛子和大河打地铺。等他们五湖四海地说累了,屋里才响起了重重的鼾声。有时睡着睡着还得跳起来打一会儿蚊子,几个人啪里噗腾床上床下地跳,啪,这一只,啪,那一只。蚊子鼓鼓的大肚子溅出鲜红的血液沾在白墙上,真像一朵朵怒放的玫瑰。玫瑰开在墙上,四个人又回头钻进各自的梦里,天上的月亮很好,绿莹莹的月光水一样倾洒进来,一阵细细的风像无影无踪的小仙女,带着月光在屋子的每个角落行走。
那时候盼周末比眼下盼过年都迫切,那时的盼头太多了,盼着有房住、盼着有好衣服穿、盼着有好东西吃、盼着快点添个小宝宝……
春天躺在藤椅上望着头上的千年老树,仔细体会着这分陶醉,这份轻松,这份疲惫,要知道陶醉也是一种境界,轻松也是一种领悟,疲惫却是一种美。她脑子里封存了许许多多美好的生活片断,这绝不是缅怀,而是生命里最精彩的记忆,要说某种事物到了缅怀的程度,那毕竟意味着有些东西已经走到尽头。春天从不缅怀,只是回忆。就这样她被记忆推进梦里,睡得那么恬静,连呼吸都不震动空气一下。
是手机把春天唱醒了,春花打来的,说刘波做了好吃的让她快点回。春天收拾了东西,打车回海滨花园。刘波做了板栗烧鸡、还有个糖醋萝卜皮,味道好得不能再好了。南方人做菜讲究精细,数量少。一道菜七八道工序也不赚烦,不像北边人,做七八个菜,味都差不多。两人穿着春天给他们淘来的新衣,春花高兴地说,姐,你真会买东西。看着素气,穿起来就不一样了。刘波也说,姐等着也带春花出去逛逛,看多见多了,眼光也就跟着高了,春花有衣服架子穿戴起来也蛮好看的。春花说,要我挑还是喜欢花艳一点的。刘波说,花艳有花艳的好看,素淡有素淡的味道,就像这板栗烧鸡,你说是鸡肉好吃还是板栗好吃?春天觉得刘波讲话很有分寸,不像有的男人不分场合为了恭维另一个女人而扫兴老婆。他是不失体面地给人打气,让彼此心里都舒服。那个大河就当众挖苦心萍,他吃过春天烧的菜就说,看看人家牛子多有福气,赶明我死了你知道是咋死的吗?馋死的呗。哈哈……
刘波不光说话在理做事也大气,看饭桌上酒没了,而话又在兴头上,就回身去超市拎一提,说喝不了剩下明天再喝,这做法倒挺北方的。他们说着家常唠着里短,感情也在这小饭桌上越来越热络。春花说,前几天老家来电话,说当地一个乡长给判了刑,这乡长自己家就有不少买卖,可还是把公款给私吞了。你说他又不缺钱,何苦为了钱把自己送进大狱?这下有钱也没地方花了。春天说,城里这样的事也不少,好像在位时不弄点对不起自己似的。刘波说,人往往都是掉在贪里头,这都是欲望惹的祸,无论什么事欲望大了都不好,可谁能一点欲望都没有?人在其位,想把握好也不是容易事。三个人海阔天空地说着一件件稀罕事儿,春天讲到小区里有个女人对她那只狗都像对儿子,她把狗用个很柔软的羊毛毯包裹着,脸亲昵地贴在狗脸上,那般慈爱那般柔情,不知道的还以为里边包个婴儿。刘波笑笑,姐呀,只有一个人对身边的同类失去信心时,才会对小动物有这样的深情,不信你仔细琢磨琢磨。春花也说,叫我看这小区女人数姐最安静。怎么见得?这还用说?都挂在脸上呢。那天有个女人来换跟儿,她竟然一下子买了三双一模一样的鞋给自己,一双就一千多块。你说这不是烧的是什么?刘波感言,这人物质生活一好,其它地方肯定要出毛病。过日子啥啥都不缺不是件好事。春花又说昨天在报纸上看到一个女的去扶个倒在地上的老头,可那老头硬说是她把自己给撞倒的,你说这种人怎么这么没良心?刘波就说,其实也不能什么事儿都往良心上靠,人人都有良心这世上还哪来这么多糟糕的事。春天发现这两人都挺有建树,话说得句句在理。三个人都不相互劝酒,说到兴头就来一口。待到微有醉意,也就尽欢而散,既有分寸还不失效果,酒喝到这个份上最恰到好处。
春天回到家在宽敞的白色浴缸里放好热水,还在里边撒了一小把干玫瑰花瓣。不一会儿水就变成微微的紫红色,她每天都要泡个热水澡,浸在清香发烫的热水里,人也越发清香滚烫了。她整个身子让热水泡得红红的,从上到下都通泰,用毛巾快速将自己擦干净,把还热滚滚的身子装进被窝,这种热烘烘的气息都能让人迷醉,接下来她要舒舒服服的享受夜,舒舒服服享受睡眠……
现在这鞋匠铺已经成为春天生活的一部分,早上她会为弟妹们带来可口的早餐,豆浆、玉米糊、八宝粥、油饼、小花卷、荷包蛋……都是亲手煮制,她每天依旧去看海、依旧去逛闹市,但内容却比先前要丰富,看海时她会拣一些小石子儿堆放在鞋匠铺门前,她要在他们脚下铺出一块鹅卵石方寸来,她还在闹市为鞋匠铺淘来用贝壳做的风铃,清风吹过,鞋匠铺门前便会流出一股泉水的叮咚,挺诗意的。有时还给两人淘来各种各样的吃食和日用品。她也带春花去过几回闹市街,春花兴致不是特别大,没发生那种刘姥姥的情形。她一会儿说刘波一个人在家忙不过来,一会儿又说他一个人吃饭肯定对付。虾仁馄饨刚一进嘴就嚷着要给刘波打包,听说这拿回去还不泡烂了,又很沮丧的自己也没了胃口。让她这一闹春天也就没了细嚼慢咽的雅兴。不过付款时春花很主动,临来时刘波交待过,不能光让姐花钱。她不是装模作样,实实在在地往上冲。人太多春天也不好跟她打架似的抢,索性让她也花了些散碎银两。她对儿童服装蛮上心的,尤其是那种男孩儿的小军装,有回还认认真真跟人家还起价来,春天说你买给谁穿?她才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这人想儿子想疯了。
晚上散步的人们常常看到鞋匠铺门口的方桌前晃动着三个人的身影,他们听见春天亲亲热热地喊弟和妹。那两人也大大方方地叫着姐,人们想他们可能就是实在亲戚吧。也许人家根本就没在意,这地方的人好像都不太关心别人的事,生活空间很大。再说和一个鞋匠铺攀亲,也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春天越发觉出这俩口子的种种好来,大气还有分寸,不是那种爱贪占小便宜的人。他们尽自己能力帮春天做事,擦鞋打油自是不用说,反正搬搬抬抬的都是刘波的活。还常给春天做他们的家乡菜吃,从配菜到作料都由刘波亲自选购。
有次牛子回来正赶上春花打电话约她去吃清蒸桂花鱼。春天就说,你姐夫回来了。春花说,那也让他过来一起吃吧。春天问他去不去,待明白是去鞋匠铺时,牛子就很惊诧地摇摇头。牛子不去春天也就省下这顿口福。牛子说,你怎么跟鞋匠铺搞得这般火热。想省个修鞋钱?春天说,那两人挺好的,做事大派还有思想,要不啥时让你们认识认识?牛子说,我见过,不就在超市边上,女的红乎乎的,男的肉嘟嘟的圆脸儿。春天说,没错,就是他们。牛子说,你现在交际还挺广的。春天就说这夫妻俩怎么个好法,人家说起话来也是大道理套着小道理,他们做菜就是和北方人不一样,精细还清淡。又说别看这么个小店也挺来钱的,月收入都快赶上白领了。他们已经有俩姑娘可还准备再生个儿子。牛子听着有些烦,就说,要不我把超市租下来给你也开个修鞋铺?春天说,真要干点什么也得在闹市街做,那地方有人脉。牛子说,快拉倒吧,清闲日子过累了?我啥时候能享上你这样的福,这辈子就没白活。牛子说这话时既傲气又悲壮。对于春天和鞋匠铺建交牛子没什么好说的,根本不足挂齿。
牛子觉得春天现在最幸福了,衣食富足,又有大把的赋闲时间。春天又提到大河,说,你有时间和他唠唠,都这个岁数的人了还做些个不着边际的事儿,要是心萍哪天再拢不住闸这个家就散了。牛子说,大河也没少往家拿钱,心萍一天小车开得嗖嗖的,她还想反了!春天说,你看大河干的那叫什么事,狗逼急了也要翻墙。牛子说,这怎么能是一回事,男人在外边花那叫占便宜,女人不是等着吃亏吗?便宜能占吃亏可不干。春天说,哥哥,这个便宜不好占吧?
心萍上个星期就没过来说是单位加班,这年头还有加班一说吗?天知道。也不知她那边怎么样了?心萍是个粗粗拉拉的人,没多大城府,喜欢一个人就会死心塌地待他好,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做人也大气憨厚,够朋友。春天在银行上班时,心萍发动她能发动的一切力量帮春天完成储蓄营业额。有次她顶着大雨为春天存款,春天都哭了。什么叫朋友啊?!刚有新房就把公公婆婆和小叔从小平房里接出来一起住,她婆婆总说老家的坟茔好才会摊上这样的儿媳妇。唉,这年头你就是把金刚石的宝刀也是要生锈的。
那日春天在拉面摊上遇见原来一个单位的铁算盘。当时她正嗞嗞地喝着拉面汤,听得有人喊她的名字“春天”,喊她的男人正用手抹着下巴颏上沾着的葱花。铁、老铁,春天把算盘两字咽回肚里。这老铁原来是单位里第一把算盘,他和春天一样荣获过本系统最高荣誉,珠算大赛第一名。那时单位里笑称春天为妙手,老铁为铁算盘。叫妙手怪好听的,都有妙手回春的意思。叫铁算盘老铁却不乐意,他说铁算盘听起来跟铁公鸡差不多,听着像个抠门吝啬鬼。为了让这份荣誉在形势上保留得再长久些,他让大家叫他老铁。可大家都觉着叫铁算盘过瘾。就当面喊他老铁,背地里还叫铁算盘。老铁凑到她这桌说,这地方拉面太棒了,我每回路过都来吃一碗。还问春天等下要不要再去富丽华坐坐。那意思像说,吃拉面只不过是调调口味,我可不是经济拮据啊!
他告诉春天他辞职后开了家会计公司,公司效益不错。愿不愿意过来帮帮我,老铁很诚恳地说。你那缺人手?可不是吗?现在学财务的大有人在,你应该去人才市场看看。这个还用你说,毕业找不到活的大学生一窝一窝的。可多数是手里捧着个本本,理论一套一套的,实践吗远去了。春天说,我搬家了,来市内不是太方便。老铁说,早知道你成阔太太了,住海滨花园,你家牛子的酒店也蛮火的。你怎么知道?他那儿是我一个老点儿,一年好几万的招待费都给你们家了。是吗?我怎么没听牛子说过。你在家待着挺舒服的?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听我的,还是出来做点事吧,不然就和社会脱钩了。这钩大概早就脱了,现在想接也接不上了。说话间摊铺上的老头过来问春天要不要打一包面汤回去。春天说,不用,明天吧,明天打一包回去。老铁奇怪地问,你天天来吗?差不多吧,我从前的老房子在这。老铁说,我知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忘了,那时银行也奖励我一套房,在你对面。对呀,春天想起来了。后来大家还闹着让他俩请过客。我也早搬走了,现在房子空着,放点破烂东西。碗里的面吃光了,老铁想再找地方坐坐,春天说她还有点事。两人就互留了手机号,分手时老铁还让春天再考虑考虑,最好过来帮帮他。
晚上老铁打来电话,告诉春天他公司里的一些近况,说来说去还是希望春天能去帮他。春天说自己还没想好,等牛子回来和他商量一下。这只是一个托词,她知道在牛子那得不到任何答案,除了去酒店会遭到善意的拒绝,其它事情牛子都会说,你自己看吧,觉得合适就做,觉得不合适就不做。春天是既想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又不愿意应付眼下的社会。就像她说的,她跟这社会上的好多事已接不上钩了,现在跟她上班那阵完全是两回事了。那阵只要你付得辛苦就会有好回报,而现在付的不仅仅是辛苦,还包括好多好多东西。春天并不是对自己没信心,如果她想做那一定会做成一个好字,关键是想不想该不该的问题。春天打电话给牛子,牛子说是有这么个人常在他酒店招待客户。春天说那是她从前单位里的同事,那人想请她到自己公司里去。牛子当时就帮她算了笔经济账。他说,你看,像你出去最多赚个两三千块钱,来去早八晚五的就不能乘大巴了,我们那儿最早的大巴是九点钟。这样算下来一个月光车马费就差不多工资的一半,再加上零零碎碎的倒不能赔本赚来的却也是个吆喝。这牛子真是个买卖精啊,算盘让他扒拉的再清楚不过。不过牛子最后还是说,反正你自己看,实在想去也成,权当娱乐了。
接着春天和老铁又接二连三在闹市街不期而撞,老铁对这地方比春天还熟,他知道哪家的豆腐脑好喝,哪家的羊汤鲜还没有膻味,哪家的包子瘦肉多肥肉少。两人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也试吃过几家,一边吃还一边给打分。吃到过惊喜,当然也有咽不下去的时候。两人最高纪录一回吃了六家,一家只吃一点点。一面吃着一面聊着从前单位里的趣事,老铁说如果自己不辞职,现在怎么也能当上副行长。这不是吹牛,后期老铁都提处长了。春天问他为啥要辞职?老铁告诉她,这事说起来实在复杂,等以后慢慢告诉你就是。春天问,你总跑出来公司怎么办?我有好几个业务经理,还能成天跟车跑?
这老铁是个大块头,长相一般,身上却有股子横劲儿,不在眼里在嘴角上,在嘴角看似不经意的笑里,有股子霸气拧在眉间。春天问,你家嫂子还在银行里上班吗?他老婆原来跟春天一个科室,挺标致一个女人,当时春天还没结婚,他老婆常带女儿来单位玩,春天还给她买过糖吃,当时那孩子上小学,长得跟她妈妈一样好看。老铁笑笑,你嫂子呀,你嫂子的爱情期来得比较晚,是我的放手启动了她和她第二任丈夫的新生活。春天觉得这个幽默和他眉宇间的霸气一点都不符。老铁还是希望春天去他公司里做,春天犹犹豫豫的态度并不明朗。
有天夜里老铁追过来一条短信,喂,你饿吗?春天笑笑想这都什么时候了。就回了一个字,饿。老铁马上回个,忍着,梦里喝羊汤吧,我刚刚喝过一大碗,还吃了个芝麻烧饼。春天觉得这老铁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类似这样的短信还不少,想不想尝尝南街口的老豆腐?你爱吃驴板肠吗?我又发现一个比闹市街还过瘾的夜市儿,在城西,视察视察不?春天忽然觉着这个大男人挺可怜的,进了门就是冷锅冷灶,要不哪能对吃这么感兴趣?上回煎韭菜盒就多煎出来一盘,当时真想给他送过去,可最后还是肥到了刘波和春花肚子里。
有天她真跟老铁去了那个夜市儿,那里白天是个菜市场,晚上菜场收市,各种店铺却正兴隆,地摊也摆起来,挤挤挨挨人声鼎沸。声音是各路乡音,人也是各路人,一律穿着灰暗举止粗鲁脸色枯黄,一看就是外乡人,但在夜市的灯光下,却也笑逐颜开。店铺里的音乐也来助兴,给这地方增添了许多摇曳的声色。在这些光色的辉映下,东西和人便也滋生出一种昏暗的艳丽。这里都是些地方小吃,重庆火锅、四川麻辣烫、山西凉皮、西安肉夹馍、武汉鸭脖子、云南过桥米线……他们在一个西安小吃摊前坐下,老铁一脸得意洋洋,怎么样,比你那闹市街精彩吧?春天说,你还真本事。这算什么?我的本事大去了,以后慢慢开眼吧。有风把春天脖子上的飘巾吹到老铁脸上,老铁拈起来在鼻子上嗅嗅,啊,真有股子春天的味道。他们要了几个小菜,老铁要了啤酒,春天要了绿茶。啤酒下肚老铁从兜里掏出一个紫红色小木盒,送你的。春天没接,她笑笑说,怎么,还不是你公司职员就给发奖品了。老铁打开小木盒,是个雕工精致的玉观音。这时候远处一家店铺里正放一首老歌:“有一首歌我想起你,那时候微风轻起,唱这首歌想告诉我自己……”春天起身往前一指,我去一下就来。春天是去听歌了,她一面假装看货一面听歌。这是她所喜欢的老歌之一。特别喜欢的歌她是不会买回去听的。逛闹市时她喜欢在卖光盘那站站,不买,有好听的就站那听听。一张盘才几块钱,她不买,买回家听得熟烂,再没有这种新颖美妙的感觉了。这就是春天,牛子说她极端,其实极端也不应该被看成是贬义,那是人之激情的另一种表现方式,是另一种潇洒,另一种不同凡响。
那天他们吃得很晚也很开心,春天没收那个玉观音,她说,等我干出成绩再拿奖品吧,无功哪能受禄啊?当天夜里她回了老房子,可能出于安全考虑,太晚出租车都不愿意跑海滨花园的线,春天没用老铁送自己,打车回了老房子。
刚一进门老铁就追来电话,到家了吗?刚到。过来帮我吧,春天。嘟,手机没电了。她想起背包里还有块电池,屏幕闪动着跳出一串信息,是老铁发来的。春天啊,过来和我一起做吧,那天的偶遇,我知道是老天给我一个机会,别看你住在海滨花园,但我知道你生活的空洞,让我来珍惜你吧。看得出你在倔强地守护着你的那盏灯苗,只有靠近才知道你那盏灯苗有多亮、有多暖和、有多宝贝、有多叫人心疼。相信我,我会让那灯苗永远亮着、烧着、暖和着。……嘟,手机被关死,这老铁年轻时喜欢读席慕容的诗,有一定的文学功底。春天盯着墙上那朵蚊子血印上去的玫瑰,想她这阵天天盼着去闹市街,恨不得一起床就往那跑。儿子有两个星期没回来了,中间牛子回来过几次,心萍也两个星期没过来了(正常她都是一周报一次到)。怎么连电话都没打一个,这些好像在她脑子里有过一段空白,现在却一下子回归到原来的位置上。她像是刚从一个梦里醒来,蚊血染成的玫瑰依旧怒放,老铁是她梦里的那个人吗?春天打开手机,春天,闭上眼睛睁开眼睛都是你,你睡了吗?老铁。春天又关死。她用大拇指头擦着屏幕,像是要把里边的东西一个个抹掉又像要把里面的东西全给抠出来,她再启动红键,春天,我在老房子里,我看到你窗前那棵老银杏了。她按了红键悄悄来到阳台上,外边黑黑的,每一个窗口都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大窟窿,在楼头斜角上有一束红光像火焰一样扑她而来。春天一头扎进藤椅,手机在夜空中被她按成一道道闪电,好在此时的电压不是二百二,否则一定被它击得粉身碎骨,忽然有一首歌从指缝间迸射出来,就如黑夜里响过的一阵雷鸣。春天捂着胸口把手机贴在耳边,春天,我知道你在老房子,我刚才是一路跟过来的。太晚了老铁,你早点睡吧。哪能睡得着,你钻进我脑子里了,赶了几次都赶不走。明天你还得上班,还是早点休息吧。春天,我想去你那坐坐行吗?太晚了。要不你来我这,要不我们开车去海边转转。那、那好吧,你把车开过来……春天在穿衣镜前看着自己,脸红红的,眼睛圆圆的,这么多年美丽从来没有抛弃过她,岁月的奔走反倒让她的美丽更加成熟而端庄。墙上一朵怒放的玫瑰映在镜子里,这是一只喝得肚满肠肥的蚊子印上去的,当时她和牛子扑腾老半天才将它正法到墙上。牛子说,瞧瞧,这朵玫瑰一半是你的血一半是我的血……喂,老铁,不好意思我累了,明天是周末我还得去学校接儿子,再见。正要关机音乐又从手指间跳出来,春天有点烦了,噢,是牛子。老婆,这么晚了你在哪呀!我在老房子。刚才往家打电话你不在,心萍那边也关机了,你可吓死我了。我逛街逛累了,就在这边睡下了。说话间一滴眼泪不知不觉从眼角滚到鼻尖上……
春天知道她不可能再去老铁的公司了,要说开始她还真活动过心思。现在权当是一场梦吧。那个门被关死了,还是把门关上好啊,关上好!
春天是个自制能力超强的女人,她不会轻易就亵慢了自己,呼一下子把多年的苦心经营给否定了。就像牛子说的,她这人太极端。从打结婚那天起,她就只想做一个男人的女人,将婚姻进行到底,这对她来说类乎于一种伟大的事业,是一种了不起的成就。在她干净的心灵里,爱情就像帝国,它建立在信念之上,又如同一种宗教信仰,假使一个信徒失去了信仰,他的帝国也将随之灭亡。春天不想灭亡,像拽牛尾巴一样死死抓住这个信仰,别的都可以大事化小。
周末牛牛回家,心萍也带着乐乐过来了。俩小家伙一见面高兴得抱在一起直呼万岁。他们闹着去海边游泳,心萍说,现在水太凉,还是下午去吧。春天说,那中午就和刘波他们一起吃饭吧。以前心萍来时春天也想给她引荐一下刘波俩口子,可心萍一听说是鞋匠铺热情不高就说下次下次吧。有回心萍问她,小区里这么多人你怎么就跟鞋匠凑一块儿了?特别无聊吗?特别有趣啊!这是春天的回答。这回心萍没好意思拒绝,四个人一起来到鞋匠铺,刘波和春花看见俩小家伙高兴得又亲鼻子又摸脑瓜,刘波还去超市买了一大堆小食品。俩孩子对这个没多大兴趣,也就没对刘波这份热情给出多大回应,他们还是闹着马上去游泳。刘波听说要去游泳,当时决定关门歇业,陪孩子们好好玩玩。春天说,不用,孩子我们看着,可别误了生意。刘波说,我这也是拿孩子说事,今天趁着人多,也给自己放个假。吃的我来弄,你们把嘴准备好就成。
刘波买了牛肉、羊肉、黄花鱼、大虾、海螺、韭菜和青豆。心萍说,做菜多麻烦我们去饭店吃吧。刘波说,饭店里人多闹哄哄的,我们在海边自己烧烤。他把肉切成小块又找来竹扦子,几个人觉着好玩就围个圈串肉串。俩孩子拿着修鞋锤子在地上东一下西一下砸,春花又给他们找来不少修鞋的小工具,可把他们乐坏了,这比家里的电动玩具有意思多了。春天说,让俩小鬼把家什弄坏了还怎么修鞋?孩子高兴就让他玩,刘波说着在牛牛头上疼爱地拍拍。牛牛却小嘴一撅说他不喜欢别人摸他的头。春花还把韭菜一叶叶串起来,心萍问,这也是准备烧烤吃的?可不,等会儿你就尝鲜吧。弄肉串时心萍不时拿出手机按按,脸上的表情急躁且不安分,有点像热灶台上爬着的蚂蚁。春天拿眼斜斜她,心萍,你不至于吧。心萍把嘴角朝上翘翘,看不出是苦笑还是微笑。
两人一起回去拿帐篷和泳衣。路上心萍说,今晚我有点事晚上就让乐乐住下,明天下午我来接她。春天说,心萍啊,你看花瓶碎了拿五零二胶粘粘就是有裂缝可还能盛下花,要是碎成粉末儿那花就惨了。心萍说,姐姐呀,你问问哪个人是自愿上梁山的?春天说,问题是你上了梁山就会有好果子等着吗?喝了中药就马上用糖精弥补,糖精入口是火辣辣地甜,可你别忘了糖精这东西有毒啊!心萍没接茬,低头抠她那手机,一会儿抬起脸感慨道,春天,还记得那会儿我们在老房子吗?多开心多幸福多有盼头呀!口袋里空空的,心却是满满的,当时大河还带我在那棵老银杏前发过誓,他说这棵树活多久我就会对你好多久。我说这树起码要活上几辈子。他说那我就对你好上几辈子,当时我哭着说一辈子足够了。后来我总是担心那树有一天会被砍掉,直到它被圈起来挂上保护牌才把提着的心放下。那会儿多傻多天真呀,以为有了誓言一切就有了保障。生活真太不牢靠了,不知道哪天呼一下子就把前边的一切都否定了。你说这算人生的悲哀还算人性的悲哀?这个问题春天当然回答不了,但她心里明白,什么事儿都是由激越到安详,由绚烂到平淡。一切情绪上的激荡终将过去,生命、事业、感情,辉煌就是暗淡的前奏,当辉煌来临时,也是暗淡的钟声响起的时候。能把这么诸多道理都摆得明白,一切也都不复杂了。她之所以能抗拒和老铁之间的撞击,也是把事儿给看开了。春天说,我们的梦都被挂在树上了。心萍说,对,大河供养的那个小姐被别的洗浴中心当人才给挖走了。春天惊叫,我的天这年头真是哪一行都能出状元!她被挖走不是很好?有什么好不好的,大河也许这会儿正想方设法把她给挖回来呢,人家不是难得的人才吗?我跟他十几年的感情还有宝贝女儿,却赶不上一只鸡,这世上有多少好东西全让人自己给糟蹋了。春天说,这倒没错,可我们都这个岁数了,总不能把个小小的激动给当深情处理吧?当深情?姐姐呀,现在人们说我爱你就像说我Call他妈的一样方便,还深情,你可笑死我了。这年头谁还是谁的地老天荒啊?
海滩上人不多,刘波和春花正在一个燃着炭火的铁皮箱上忙乎,俩小家伙也跑前跑后把烤好的东西一样样拿到旁边的塑料布上,烤肉烤鱼烤虾烤海螺烤蔬菜都用干净的一次性纸盘盛着,荤菜里还散着几粒青豆,像花蕊儿,红红绿绿摆了一大堆,边上还有绿茶和一箱啤酒。心萍说,没想到他们这么细心干净。支上帐篷,俩小家伙就换上泳衣要下海,心萍说,你们还没吃东西,饿着肚子哪有力气游泳?刘波说,俩小鬼帮着端盘子时就把肚子添差不多了,先让他们玩吧,累了再上来吃。俩孩子都喊,叔叔说的没错叔叔说的没错,还跑过去抱着刘波亲,春天说,你真本事这么一会儿就跟孩子们热络上了。春天让牛牛套上救生圈,牛牛挺生气瞪着眼说,凭什么?凭什么让我套救生圈?他拍着自己那尚未发育完整的胸膛说,我是男子汉大丈夫。几个人都让他逗乐了。心萍说,你家牛牛想在我女儿面前展示一个男人的风采。孩子去海里疯了,大人们围坐在一起吃烧烤喝啤酒。
照着带有水分的阳光,吸着带有咸味的空气,看着盘旋在空中的海鸥,四个人海阔天空地聊着,其间刘波还不时要关照三个女人的吃喝。几个人不知怎么就说到了老,刘波说,到时候我们就在家安安稳稳过日子,让儿女出来挣钱我俩在家看孙子,领着孙子逛商店看电影下饭店,春花说,对,把年轻时欠下的都补上。听这话两人好像对老还挺盼的。春天说,到时候我就两耳不闻陈俗事,声声只赞白莲花。心萍说,你想出家?春天送嘴里一个海螺说,你才出家呢。心萍说,我、我真没想过老,有点不敢想。她打开一瓶绿茶说,要是人的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这绿茶该多好,那样人人都活得心平气和,再不心浮气躁了。刘波说,其实哪家没有烦心事,开心一天就是胜利一天,人一辈子就活三万多天,千万别跟自己较劲。心萍觉得这话很在理。刘波点支烟,烟卷被他擎在手掌外侧,抽烟时就转身把烟圈吐在外侧,心萍夸他烟抽的蛮绅士,没让大家跟着一起吸毒。春花说要游泳,刘波说,你那几下子狗刨还不如那两个小鬼,我陪你下去吧。春花胖,下到水里就跟扔进去个面袋子似的。她两只手在前边瞎扑腾,刘波在后边扶着她那水桶般的腰身,两人的动作有些滑稽,像……像鸵鸟依人。春天和心萍也下去游了几圈,上来后靠在帐篷边休息。两孩子时不时上来吃点东西再下去,刘波他们还在水里扑腾,刘波用身子半驮着春花,玩得蛮热闹。心萍忽然说,真让人羡慕,春天,知道你为什么会和他们交朋友了。春天说,如果你离得近也会和他们做朋友的。心萍说,肯定会,海边真好常让海风吹吹,就会把好多不开心给吹走了。你都有些日子没来了。牛子这阵常回来吗?前天回来了,还给我买了双鞋,这阵酒店的生意也不太好。心萍看看春天,你说如果一个人不追忆似水年华,也不憧憬光明未来,不枝不蔓不卑不亢。内心波澜不惊,没有幻想没有梦,你说这种活法有劲吗?你是在说我吗?春天问。没说你,我在说事儿。你那点感情都淌到一朵花一个饰物上去了,快赶上《红楼梦》里的人物了。人啊,只要有倾注的地方就成,管他是人还是物。你怎么把我说得像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其实,我的梦早被挂在树上了。她差一点就说出在闹市街和老铁的相遇,可说它干什么呢?是一种谈资还是一种炫耀。那个挂在树上的是她一辈子永远不能醒来的梦……
两人默不出声地看着大海,看着那片蓝蓝的水。海给人的永远是这种无限涌动又归结于寂静的层面。海是平常岁月,是单调的日子。海是想像力的某个纵度,海是彼岸的漫长过程。海是局部的柔情与空旷的悲怆。海是虚妄中的美丽背景,是现实中的极限绝地。海是一种欲望,海也是一种语境。海是孤寂无聊飘零的载体,海又是空无的物质形骸。海是地球地貌上面惟一拒绝人类的庞大体系。海不像山,每一块石头都可以成为历史凭据,海是永恒的历史零度。没有上下五千年。没有唐宋元明清。海只有现在,此时,即时,瞬间……
春天还记得我们四个人第一次在海边游泳吗,有十几年了吧?可不。再过上十几年也不知道日子会变成什么样?唉,这一眼望不到头又不可以省略的一生真叫人不堪重负,谁也看不透里边的内容,也不知道前边有什么在等着我们,就这么一天天往前过吧。心萍,你就别在感慨了,感慨的生活总归是颓废的生活,还是面带微笑面对生活吧,你看我们的两个宝贝上来了。
牛牛和乐乐浑身黑红黑红的,玩累了一头拱在沙滩上要睡觉,春天让他们进帐篷里睡,两人嫌里边憋得慌。心萍说里边是太热盖上浴巾吹着小风睡怪舒服的。没多大会儿孩子们真睡着了,孩子多好啊,人和心都是干干净净的,想玩就玩想睡就睡下。有微风送过来,两个女人捧起一把把细沙摊在孩子身边,她们就势躺下把脸紧贴在儿女稚嫩的小脸上,此时,一切都是那么无关紧要,怀里拥着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宝贝,嗅着轻柔的海风,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孩子,睡吧,多少个睡眠之后你将慢慢变成大人,变了大人一点都不好玩,可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这也是必然结果,没人能阻挡时间,长大后你得自己去翻越你自己的山头,一个接一个地翻,人生本来就是这样,但你要相信你并不孤独,因为人人都孤独,你得学会快乐,因为人人最后都学会了快乐,用自己所有的不快作为代价。春天和心萍会意地笑笑,她们还彼此拉了拉手,笑得好甜好甜。
责任编辑 李 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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