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果始终想不明白,父亲在那个下午究竟为什么要来学校。田果想,如果父亲不来,也许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在那个下午,田果的心情原本就有些郁闷。同学们都在学校定了午点。午点是学校新增加的一项下午的内容,大约在三点半钟左右,要补充一次小餐。说是这样对学生的健康会有好处,也有益于长身体。学校说马上要到“六?一”儿童节了,又是个星期五的下午,所以这一次特意为大家定了“肯德基”快餐。田果从没吃过这种叫“肯德基”的食物,只是常听同学们说起吃肯德基吃肯德基,因此恍惚知道,“肯德基”应该是一种鸡。但田果还是在街上见过肯德基快餐店的。他知道很多地方都有这种快餐店,而且越是热闹的地方越会有。这种快餐店的招牌和门面都是红红的,“肯德基”三个字也格外醒目。不过田果一直搞不懂,这个快餐店为什么要把“肯德鸡”写成“肯德基”?田果觉得这不应该是快餐店的人疏忽大意,因为每一间这样的快餐店都是这样写的。一次苏老师在语文课上,为大家讲解要规范使用汉字的问题,然后让每个同学想一想,看能否举出在生活中错误使用汉字的例子。当时田果立刻举手站起来,说肯德基!田果的话让苏老师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苏老师看看他,问肯德基……怎么了?田果说,肯德基应该是小鸡的鸡,可他们却写成了基础的基。田果的话立刻引起班里同学的哄笑。当时田果很认真地朝班里环顾了一下,又看看苏老师。他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要这样笑。苏老师似乎也要笑,但还是忍住了。苏老师将笑容隐在皮肤里,沉了一下好像要说什么,但想了想还是挥挥手,让田果坐下了。
事后田果始终想不明白,自己举出的这个例子究竟哪里错了?
田果在那个下午并没有在学校订午点。学校为大家订的肯德基快餐是每份十六元。田果知道,十六元应该是一笔很大的数目。田果的母亲每天都要出去为人家做小时工,十六元母亲几乎要做一天。而父亲则是蹬着一辆三轮车为一家水站送水。他每给客户送一桶矿泉水,只能挣到五角钱。在这个城市里有很多八层甚至九层的楼房,却没有安装电梯,这样田果的父亲往往为送一桶矿泉水就要来回爬十几层楼。十六元对于田果的父亲来说,意味着要送三十二桶矿泉水,也就是来回要爬几百层楼梯。
但田果的父亲还是知道了这件事情。
田果的父亲是在前一天的下午放学来接田果时,听苏老师说起这件事的。田果的父亲也像别的父母一样,每天下午放学都要来学校门口接田果回去。毕竟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现在私家车又很多,学校门口每到放学时交通很混乱,因此学校就要求学生家长,如果有可能还是尽量来接一下。田果的家里当然没有私家车。田果家里的私家车就是父亲用来给人家送水的这辆三轮车。田果的父亲每天来接田果时,一般都是带着最后一车矿泉水,接上田果再去继续给人家送水。这样到了不好走的地方,田果就可以跳下车来帮父亲推一推,待父亲扛着水送上楼时,他也可以在下面帮父亲看一看车。田果的父亲在那个下午来学校接田果时,刚好看到苏老师将排成一队的学生送出校门。田果一看到父亲立刻就跑过来跳上车,然后还回过头去冲同学挥挥手。田果的父亲曾问过田果,人家别的同学家里来接的都是小汽车,你爸爸却蹬着一辆这样的三轮车,你不觉得难看吗?田果听了不解,说这有什么难看呢?田果很认真地告诉父亲,他们班里最牛的车是陈子豪的父亲坐的那辆“奥迪A6”,据说比“奔驰”和“宝马”还牛,因为陈子豪的父亲是领导,那辆车是公家车,一切开销都不用自己花钱。但是,田果又对父亲说,就算那辆“奥迪A6”也比不过这辆三轮车。田果的父亲不懂,问为什么。田果说,咱家的这辆三轮车是敞篷的,他们的车都没有敞篷。田果在那个下午跳上父亲的车。父亲刚要走,却见苏老师朝这边走过来。苏老师对田果的父亲说,田师傅你先等一下。田果的父亲就从车上下来。苏老师来到三轮车的跟前,朝车上装的满满的矿泉水桶瞥一眼,然后说,有件事要跟你说一下。田果的父亲连忙问什么事,是不是田果又在学校里淘气了。苏老师说这倒不是,学校明天下午特意为同学们定了午点,是肯德基快餐。田果的父亲听了立刻说哦哦,多少钱。一边说着就伸手去衣兜里掏钱。苏老师说,每份十六元。田果的父亲听到十六元这几个字,从兜里掏了一半的手稍稍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把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小心地掏出来。可是,苏老师又说,全班同学几乎都订了,只有田果没有订。田果的父亲问为什么。苏老师说,他说下午不饿,再说也不喜欢吃肯德基。田果的父亲听了慢慢转过头去,用力地朝田果看了一眼。田果并没有看父亲,只是低着头继续玩弄着一个矿泉水桶。苏老师沉了一下又说,当然,班里还有一个同学也没订明天下午的午点,是陈子豪,陈子豪也说不爱吃肯德基,不过他说喜欢吃比萨饼,他的家长已经答应,明天下午专门为他送一份比萨饼来。苏老师这样说罢看看田果的父亲,似乎在等着他说什么。她等了一下,见田果的父亲好像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就继续又说,每天下午为同学们增加一次午点,这是学校请教专家之后经过论证才决定的,确实对孩子们的成长发育有益处,所以,还是希望家长能配合一下。田果的父亲连忙将手里的钞票又朝苏老师的面前举了举,说可以可以,那就……也给田果订一份吧。苏老师听了微笑着点点头,说谢谢家长对我们工作的支持。但是,就在苏老师伸出手刚要接过那几张钞票时,田果却突然从车上一跃蹿过来。田果当时蹿的速度极快,几乎是一瞬,两条腿用力朝后一蹬就像只青蛙似的朝这边扑过来,那样子如同守门员在扑一个足球。苏老师和田果的父亲都没有防备,就在他们一愣的工夫,那几张钞票已经被田果伸手抓过去了。苏老师先是有些不知所措,接着脸就涨红起来。但苏老师的愠怒还是含在皮肤下面,她看看田果,然后问,你……这是干什么?田果由于用力过猛,在地上站稳之后胸脯还在一起一伏地喘息着。他看一眼苏老师,将那几张钞票紧紧地攥在手里,似乎是怕被谁抢去。他说,我……不吃午点。苏老师沉一下,耐心地说,道理我已经讲过了,下午增加午点是学校要求的,班里的同学都订了,你一个人怎么能违反这个规定呢?田果说,陈子豪也没订。苏老师说,陈子豪的父亲说了,明天下午给他送比萨饼来。那,我……田果这样说着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父亲。他知道父亲明天下午是没有时间来给自己送午点的,父亲来学校的时间,又可以给几个客户去送水了。于是又想了一下,说,明天的午点……我自己带来。苏老师又看了一眼田果,只好让步说,好吧,不过要记住,不能带汤水一类的东西,搞不好会污染环境,再说明天下午可能要来记者,看着也……不好看。
苏老师这样说着,又朝车上的矿泉水桶瞟了一眼。
但是,田果第二天并没有从家里带午点。田果的母亲原本要给他煎一个鸡蛋,再切几片菜叶夹在面包里,这样就做成了一只简易的汉堡包。田果平时很爱吃母亲做的这种汉堡包。可是田果没让母亲这样做。田果说他下午不饿,真的不饿。
但事后田果就后悔了。
田果的父亲出事是在第二天下午的三点钟左右。据学校对面的香烟店老板说,出事的时候田果的父亲是蹬着三轮车从街上的西面过来,而那辆肇事的黑色“奥迪A6”是从东面过来。香烟店老板心有余悸地说,当时那辆“奥迪A6”的速度极快,而且在街上一路摇摇晃晃地横冲直撞,像是喝醉了一样。它迎着田果父亲的三轮车开过来时,不知为什么反而突然加快了车速,几乎是疯狂地迎头撞过去。田果的父亲连忙本能地将车把转过来,显然是想躲到路边去。但就在这时,那辆“奥迪A6”已经开到了,它猛一下就撞到三轮车的车身上。香烟店老板说,当时的声音很大,只听砰地一响,然后就见三轮车上装的空矿泉水桶全都飞起来。那些桶飞得很高,就像一朵花瓣似的朝四外散开,然后才乒乒乓乓地落下来掉到街上。当时田果的父亲也被撞得随着那些矿泉水桶一起飞到半空,但由于巨大的冲力,他并没有立刻掉下来,而是落到了街边的电线上,就像一件破旧的衣服搭在了几根电线之间。那几根电线显然是动力高压线,田果的父亲这样搭上去,就像是一根短路的导线,于是电线和他的身体立刻咝咝啦啦地冒起耀眼的火花,接着田果父亲的身体就着起火来,那样子非常骇人。香烟店老板说,那辆黑色的“奥迪A6”撞了三轮车之后就歪在街上停下来,过了好一阵,才见一个男人从车上踉踉跄跄地下来,钻进一辆出租车走了。香烟店老板的讲述立刻被赶来现场处理事故的交通警做了笔录。但让交警感到棘手的是,如何才能将田果的父亲从电线上弄下来。田果父亲的尸体已被烧焦,像一只巨大的鱿鱼卷缠裹在电线上,看上去惨不忍睹。最后,交警不得不将供电局的一辆电力抢险车调来,架起液压吊臂,才将尸体小心地取下来。
与此同时,田果正坐在教室里埋头写作业。这时别的同学都在吃午点,教室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肯德基快餐特有的香气。田果不吃午点,所以只好写作业。坐在田果旁边的陈子豪也没有吃午点。但陈子豪并没写作业。他显得有些焦躁,不时地站起身朝窗外看。陈子豪的父亲说好在这个时候来给他送比萨饼,却一直还没有来。后来陈子豪索性趴到教室的窗台上向外张望,这一来就将田果的光线遮挡住了。田果抬起头对他说,你坐下好不好,现在正在上课。陈子豪说没有上课,大家都在吃午点怎么是上课,上课是不准吃东西的。田果说那你也不能这样,你这样挡住我的光了,我写作业看不见。陈子豪听了却只是嘁地一声,仍然将上半截身体牢牢地趴在那里。陈子豪原本是坐在靠墙一边。但陈子豪的父亲不久前找到苏老师,说靠墙一边的光线太暗,时间长了恐怕会影响陈子豪的视力。苏老师听了立刻向陈子豪的父亲表示歉意,说自己疏忽了,在安排学生座位时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然后又让陈子豪的父亲挑选,看教室里哪个座位更合适。陈子豪的父亲环顾了一下,朝田果旁边的座位一指说,就那里吧。于是,陈子豪就被安排到田果旁边靠窗的座位,而原来坐在这里的同学则被调到墙边的座位上去了。事后这个同学感到忿忿不平,对陈子豪说,为什么你爸爸让你坐到这里,你就可以坐到这里,难道你爸爸是老师吗。陈子豪说,我爸爸当然不是老师,但他是领导,老师也要听领导的。在这个下午,陈子豪朝窗外看了一阵,却始终没有见到他父亲的影子。但就在这时,苏老师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苏老师脸上的表情有些异样,她叫了一声,田果,你出来一下。田果就放下笔,起身来到教室外面。这时他才发现,竟然是母亲来了。田果母亲的手里拎着一只塑料袋。她脸上的表情也有些不同寻常,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看田果,将塑料袋递给他说,吃吧。田果接过塑料袋打开一看,竟是几个烤串,有鱼片,肥腰儿,还有牛板筋,都是田果平时最爱吃的。但田果迟疑了一下,又抬起头看看母亲。母亲的嘴唇抖了抖,又说,吃吧……趁热。田果就从塑料袋里拿出烤串吃起来。烤串显然刚下炉不久,还带着余温,咬在嘴里有些焦脆,发出沙沙的声音。
田果很快就将几个烤串吃完了。
这时,母亲才说,你爸出事了。
出……事了?
田果眨眨眼,一时没有听懂。
他……出车祸了。
母亲说着,声音哽了一下。
事后田果才知道,母亲拿来的这几个烤串是从父亲三轮车上的车筐里发现的。母亲闻讯赶来时,交警还没有清理现场。那辆黑色的“奥迪A6”斜停在街心,车的前面已经撞得稀烂,地上散落着车灯和一些破碎的玻璃。在离车十几米远的地方,那辆三轮车歪在地上,如果不是还有前面的车把和车轮,已经看不出这是一辆三轮车。两个年轻的交警正在忙碌,一边用皮尺在地上量着什么,一边往一张纸上记录。田果的母亲一看这情形就呆住了。她朝四周环顾了一下,问,人呢?一个面皮白皙的交警走过来,说肇事司机还没找到,不过有车在这里,找到他应该并不困难。交警这样说罢又看了看田果的母亲,才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沉了一下,说,人已经拉走了。田果的母亲问,是拉去医院,还是……?交警嗯一声说,已经……不用去医院了。田果的母亲没再说话,转身朝三轮车走过去。挂在车把上的车筐还比较完整。田果的母亲蹲下身,将车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筐里有一件很薄的塑料雨披,皱巴巴的团成一团,还有一只破旧的黑色手提包,里面有一只塑料的可乐瓶子,装着半瓶白开水,还有半个馒头和一小袋已经打开的榨菜。田果的母亲就是在这时发现那只装着烤串的塑料袋的。塑料袋被包在一条毛巾里,透过毛巾还能感到里面的温热。
田果的母亲在这个下午看着田果吃完烤串,就带他从学校里出来。
这时学校门口已经围满了人。那个面皮白皙的交警正将上半截身体钻进奥迪车,在对里面进行勘察。车里明显有一股酒精气味。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放着一份显然是刚刚买的比萨饼,还有一只棕色的软牛皮提包。交警打开提包,发现里面有证件,从证件上看这个提包的主人应该姓陈,叫陈超,现年四十二岁。同时,还在提包里发现了一盒印有陈超名字的名片。这盒名片的创意很独特,只印了一个名字,没有任何单位职务或头衔,然后就是电话号码。交警立刻按名片上的电话拨过去。但无论手机还是固定电话,都没人接听。面皮白皙的交警收起手机电话,对田果的母亲说,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肇事司机很可能就是这个提包的主人,也就是陈超,不过现在跟他联系不上,你先回去吧,等我们的电话。田果的母亲一直站在一旁,静静地朝这辆黑色的“奥迪A6”看着。这时她听了交警的话,就朝这辆车走过去。她拉开车门,探进身朝车里看了看。田果感觉到,在母亲将上半截身体钻进车里时,拉着他的那只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交警在她身后说,你不用再看了,该查的地方我们都已查过了。母亲慢慢从车里抽回身体,站起来很认真地看看交警。
这个……你们看到了吗?
田果看到了,母亲的手里正拿着半截烟头。这烟头是从司机座位下面的脚垫上发现的,它掉到脚垫上时很可能还在燃烧,所以脚垫也有一块新鲜的被烧黑的痕迹。显然,这烟头是肇事司机的,他开车时应该正在吸烟,出事之后由于撞击,慌乱中才将烟头掉落到脚下。面皮白皙的交警立刻红起脸来。这根烟头无疑是一个重要证物,他刚才勘察车里时却忽略了。
田果的母亲说,你应该……把它收起来。
面皮白皙的交警眨眨眼,似乎有些茫然。
田果的母亲又说,它对你们,应该有用。
交警似乎恍然明白,连忙掏出一只塑料袋,将烟头小心地装进去。
也就在这时,一个矮胖的年轻交警带着一个年轻人走过来。这年轻人看上去约二十多岁,脸色苍白,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透过镜片,可以看出他的两个眼窝深陷进去,因此显得眼睛很大。他的目光始终低垂着,不时用眼角飞快地瞥一下面皮白皙的交警,又瞥一下田果的母亲。田果发现,他呼吸很重,每喘息一下喉咙里都会发出咝咝的声音。矮胖交警将他推过来说,这个人说,刚才是他开的车。你开的车?面皮白皙的交警立刻回过身,朝这个年轻人上下看了看,你说……你就是肇事司机?
是,是我……
年轻人沮丧地点点头。
你,多大年龄?
二十八岁。
面皮白皙的交警皱起眉头,又朝这年轻人打量了一下。显然,他想起刚才在那辆奥迪车上看到的证件。那个叫陈超的人应该是四十二岁。
你叫什么?
林华。
林华?
面皮白皙的交警又盯住这个年轻人,用力看了看。
你刚才,为什么要跑?
我……没跑。
你没跑?你还说没跑?
年轻人慢慢低下头去。
你如果没跑,我们来现场时,怎么没看到你?
我去……打电话了。
给谁打电话?
给单位。
你没有手机吗?
手机,没电了。
你的驾驶证呢?
年轻人掏出驾驶证,递过来。面皮白皙的交警接过驾驶证翻开看了看。这个年轻人果然叫林华,从出生年月算,的确应该是二十八岁。
你的工作单位?
轻工业总公司。
车辆的牌照号?
DF-6811。
单位电话号码?
34182560。
年轻人对答如流。面皮白皙的交警朝身边矮胖的交警使个眼色示意了一下,矮胖交警点点头,就转身匆匆地走了。田果发现,这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不时推一下眼镜,然后偷看一下面皮白皙的交警,似乎在观察他的脸色。田果想,就是这个人,刚才开着那辆黑色的小汽车把爸爸撞死了。田果想到这里,又朝这个年轻人看了一下。这时田果的注意力集中到这个年轻人的两只手上。年轻人的手很细腻,手指修长,看上去也很柔软。田果想,这样的两只手,怎么会开着车把爸爸撞死呢?这时面皮白皙的交警不知给谁打了一个电话,然后收起手机,冲那个年轻人点点头,嗯一声说好吧,你把刚才的经过说一说吧。
年轻人嗫嚅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交警说,我来问你,你是这辆车的司机吗?
年轻人先想了一下,然后谨慎地说,不是。
既然你不是这辆车的司机,为什么把车开出来?
年轻人又沉了沉,似乎是把要说的话先在心里梳理一遍,然后才说,这辆车……是公司配给陈总的,陈总的司机病了,我今天……只是……临时替他一下。
你说的你们公司的那个陈总,是不是叫陈超?
年轻人似乎有些惊异,然后就低下头去。
是,是叫陈超。
可是车里有陈超的提包,这又怎么解释?
大概是……陈总忘在车上的。
你开车要去哪里?
去……办点事。
什么事?
给一个单位,送文件。
什么文件?
文件是封着的,我没看。
这时那个矮胖的交警回来了,在面皮白皙的交警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田果听到了,矮胖的交警好像说,这辆车已经查到了,确实是轻工业总公司的,提供的电话号码也对,刚才电话打过去,证实林华就是这个公司的职工,他的确不是专职司机。矮胖交警说到这里突然把声音更低下去,凑近面皮白皙的交警耳语了几句什么。面皮白皙的交警点点头,又转身朝那个年轻人看了一眼,然后说,你说一说刚才的经过吧。
年轻人张张嘴,试探地说,我……可以问一下吗?
问什么?
刚才那个被撞的人……怎么样了?
你自己开车撞的人,你不知道吗?
我刚才,太慌了……没看清楚。
人已经拉走了。
拉去……医院?
不。
年轻人的脸色立刻更加苍白起来,低下头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面皮白皙的交警说,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详细说一下,说得越详细越好。年轻人明显不安起来,低着头又沉了好一阵,才说,其实……我当时的车速并不快,只是那辆三轮车……突然横过马路,又斜着逆行骑过来,我已经躲闪不及,所以才……才迎头……等一等,面皮白皙的交警打断他说,你是说,这辆被你撞的三轮车在当时是横穿马路?
是……
然后又逆行?
是……
也就是说,你是在正常行驶的情况下撞上他的?
是这样。
如果这样,你们相撞的位置就应该在你行驶的一侧。
对……
可是经我们勘察,确定相撞的位置是在你逆行的一侧。
也许……是撞车以后滑行的吧……
这不可能,路面上有车胎痕迹。
当时……事情很突然,我也很慌,有些细节可能……记不清了。
面皮白皙的交警又很认真地看看他,说好吧,你跟我们去交通队吧,你刚才说的话我们还要做一下笔录。面皮白皙的交警这样说罢又朝矮胖交警看一眼,就转身走了。矮胖交警拍拍年轻人的肩膀说,走吧。年轻人就低着头朝警车那边走过去。
这时,田果的母亲突然说,等一等。
面皮白皙的交警已经走出一段,听到田果母亲的声音就站住了,慢慢转过身。田果的母亲拉着田果紧走几步追过来,朝那个年轻人看一眼说,这个人说的不对。
面皮白皙的交警似乎有些诧异,看看田果的母亲问,哪里不对?
他刚才说,出事的时候,是迎头撞上三轮车的。
嗯。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撞的就应该是三轮车的前轱辘。
……对。
可是你们去看一看,那辆三轮车的前轮还是好好的。
……
你再看一看车身,车身已经给撞烂了。
面皮白皙的交警朝不远处的三轮车瞥一眼,又看了看田果的母亲。田果的母亲又说,你们不觉得,他刚才说的话有问题吗?交警想了一下,说,他说的话,我们当然不会盲目相信,还要根据在现场掌握的各种情况进行具体分析。可是……田果的母亲说,这样明显的事情,你们还用分析吗?面皮白皙的交警和那个矮胖的交警交换了一下眼色。矮胖交警就走过来,对田果的母亲说,你先回去吧,处理一下……死者的后事,其它事等我们的电话。
田果发现,这个矮胖交警这样说着,又飞快地跟面皮白皙的交警交换了一下眼色。
在这个下午,田果和母亲回家时已经是傍晚。
田果的家是在一个已经很旧的小区,平房和楼房拥挤在一起,曲曲弯弯的街巷显得很狭促。这里住的多是产业工人,过去大都在国营企业里工作。如今企业改制,很多人自谋生路,于是就在街边做起了各种各样的小生意。这时路边的街灯已经亮起来,昏黄的灯光看上去有些泥泞。路过市场街时,母亲在一个馄饨摊的跟前停下来,给田果买了一碗馄饨,又买了一个烧饼。田果平时很喜欢吃这个摊上的烧饼,尤其就着用羊骨熬的馄饨汤一起吃有一种独特的香味。田果坐在长凳上,一边吃着烧饼抬起头看看母亲,问,您为什么不吃?
母亲说,我不饿。
田果将烧饼掰下一半,朝母亲递过来说,您吃一点吧,我也不饿。母亲将半个烧饼推给田果,说好孩子,你吃吧,我……真的不饿。母亲这样说着就流下泪来。田果发现,这一下午,母亲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流泪。田果想安慰一下母亲,但想了想,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母亲身上的电话忽然响起来。
田果的母亲有一台小灵通,是专为工作方便才买的。田果的母亲长期为几家雇主做小时工,哪一家需要家政服务时,打电话来预约可以方便一些。但在这个傍晚,来电话的却并不是雇主。田果的母亲接通电话,听筒里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他说,你是田大成的家属吗?
田大成就是田果的父亲。
田果的母亲说是。
又问,你是哪里?
电话里的男人说,是殡仪馆。
电话里的男人告诉田果的母亲,说田大成的遗体现在存放在他们这里,请田果的母亲去办一下手续,由于死者是特殊原因死亡的,所以只要家属的手续就行,一切事宜殡仪馆都可以代办,费用最后由交通队决定,交通队认为该由哪一方承担,他们向哪一方结算就是了。
田果的母亲稍稍沉吟一下,问,你们要什么手续呢?
电话里的男人说,我们处理遗体,要有家属的签字。
如果没有我的签字,遗体就不能动吗?
当然,没有家属签字遗体是不能动的。
可是,遗体暂时还不能处理。
为……为什么?
现在事情还没搞清楚,怎么能急急忙忙就处理遗体呢?
可……处理遗体,并不妨碍处理事故啊。
不,在事情没解决之前,遗体先不能动。
田果的母亲声音并不大,但语气很坚决。
电话里的男人沉了一下,然后耐心地说,你们家属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不过……遗体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再说……有句俗话,叫入土为安,总这样拖着无论对死去的人还是对活着的人,都不好,况且……况且遗体在我们这里存放,也是要有费用的。
如果最后认定是田大成的责任,存放遗体的费用我会承担的。
田果的母亲这样说罢,就将电话挂断了。
第二天是六?一儿童节,田果的学校放一天假。田果的母亲早晨起来简单收拾了一下,又为田果煮了一碗面汤,然后看他吃着问,我要去看一看爸爸,你去不去?
田果抬起头,问母亲要去哪里看爸爸。
母亲说,去殡仪馆。
田果立刻说,要去。
田果夜里做梦刚刚梦见了父亲。梦里的父亲很瘦削,脸上还有一丝血迹。他推着那辆送水的三轮车对田果说,他要到很远的地方去送水了,恐怕再也不能回来了,以后要好好照顾妈妈。父亲这样说罢就蹬上那辆三轮车头也不回地走了。田果想叫住爸爸,但是话含在嘴里却就是喊不出来。后来他一着急就醒了。田果没有把这个梦告诉母亲。他怕母亲伤心。
田果在这个早晨和母亲一起来到殡仪馆。殡仪馆是在一条僻静的小街上。街边的梧桐树很高大,两边的树阴搭在一起,几乎将小街严严地遮起来。母亲带着田果走到殡仪馆的门口,忽然改变了主意,她站住对田果说,你不要进去了,就在这里等我吧。
田果不解,问为什么。
母亲说,殡仪馆这种地方,小孩子……还是不要进去。
田果并不知道,母亲这样说是考虑到另外一件事。田果的父亲是在车祸中去世的,所以,母亲不想让田果看到父亲现在的样子。但田果还是想见到父亲,他坚持要跟母亲一起进去。母亲无奈,只好带着他一起走进殡仪馆。殡仪馆里很静,隐隐的似乎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味。一个男人迎过来,问有什么事。田果的母亲说明来意。男人听到田大成这个名字,立刻很认真地看看田果的母亲,又转过头来看了看田果。
然后,男人哦了一声,说我们昨天通过电话。
田果的母亲点点头。
男人似乎想了一下,又说,你们……还是别去看了。
田果的母亲问,为什么?
男人说,看了,没什么好处。
田果的母亲说,我们既然来了,还是看一看吧。
男人沉吟了一下,然后说,我这样说也是为你们好,我是干这种工作的,这样的事见得很多,你们如果不去看,死者的样子就是你们最后见到他时的样子,以后再想起他总是这样,可一旦看了他的遗体,他活着时的印象就没了,你会永远记住他现在的样子,而且,而且……男人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田果的母亲看看他,问而且什么。男人迟疑了一下,说,他现在的样子已经……你们家属……最好不要看了。
田果的母亲明白了,看一眼田果,然后点点头。
在这个上午,田果跟着母亲从殡仪馆里出来,感到有些失望。他原以为可以见到父亲,他想看一看父亲的脸上是否真像在梦里见到的一样有血迹。他想,如果真有,一定要为父亲擦一擦。他甚至从家里出来时,还特意在衣兜里偷偷地装了一点卫生纸,准备为父亲擦血迹用。可是来到殡仪馆却没有见到父亲。田果知道,如果这一次没见到父亲,以后就再也不会见到了。田果想到这里觉得心里一阵难过。但他偷眼看一看母亲,没让眼泪流出来。母亲牵着他的手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后来走到河边,母亲站住了。田果发现,母亲的目光沿着河面一直向远处伸去,似乎有些茫然。田果想,母亲这时在想什么呢?
这时母亲身上的电话又响起来。
田果的母亲掏出电话,是一个雇主。雇主在电话里说话的声音很急,也很大,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客人突然要来,所以请田果的母亲立刻赶过去,帮她将家里收拾一下。田果的母亲听了轻轻喘息一下,说,对不起,我今天……不能过去了。对方连忙问为什么。田果的母亲平时为雇主做家政服务一向很尽心,因此雇主都很满意,而且每一次都是有求必应,只要手头没事,接到电话很快就会赶过去。雇主在电话里问田果的母亲,现在究竟有什么事。又说,如果是工钱的事好商量,就是多加一些也没关系。田果的母亲说,不是钱的问题,真的不是钱的问题,今天……实在抱歉了,真的……不能过去了。
田果的母亲这样说完,不等对方再说什么就将电话挂断了。
田果发现母亲似乎很疲惫,说话时有些吃力。他想让母亲休息一下,于是回过头朝四周看了看。这里是河边公园,在不远处的绿地旁边有一张铁红色的长椅。田果忽然想起来,父亲在不久前曾带他来过这里,就坐在那张长椅上。那是一个下午,田果放学很早,所以跟着父亲送了两趟水。父亲看田果累得满头大汗,就给他买了几个烤串,然后来到河边公园,父子俩坐到那个长椅上。这时田果想起父亲,忽然有一种感觉,似乎父亲出远门去了,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田果想到这里,心里忽然又感到一阵难过。
他抬起头朝母亲看了看,说,您去那里……坐坐吧。
母亲朝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就走过去坐到长椅上。
河边公园里的游人很少,只有几个老人坐在不远的花坛边聊天。田果的母亲似乎一直在想着什么,在长椅上坐了一阵,又拨通一个电话。等了一阵,电话里有了说话的声音。声音很小,听上去似乎有些虚弱。田果的母亲说,请问,你是林华吗?
电话里的人似乎立刻警觉起来,问,你是谁?
田果的母亲说,我是……死者家属。
电话里的人就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又问,你怎么有我的电话?
田果的母亲说,你昨天下午留给处理事故的交警,我就记下了。
电话里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才试探着问,你,有什么……事?
田果的母亲说,我能和你见一下吗?
你有什么话……不能在电话里说吗?
电话里,不太方便。
对方似乎又迟疑了一下,说好吧。
轻工业总公司是在靠近市郊的地方,由于是城乡结合部,通往的公交车并不多。田果跟随母亲倒了两次车,直到将近中午时才来到这里。轻工业总公司的办公大楼是一座十几层的建筑,看上去很气派。这里原是市里的轻工业局,改成总公司只是近几年的事情。田果跟着母亲来到门口,一个身穿黑色制服头戴大檐帽的保安走过来,问要找哪一个。
田果的母亲说,找林华。
林华?哪个部门的?
田果的母亲想了一下。
好像……是开小车的。
保安就转身走进保安室。过了一会儿又出来,对田果的母亲说,小车班里没有叫林华的,不过企划部好像有一个林华,你是不是要找他?田果的母亲迟疑了一下,说大概……是吧。保安说已经给企划部打过电话了,你等一下吧,他马上出来。他这样说罢又做了一个靠边的手势,示意不要挡在门口。田果的母亲就拉着田果来到大门的旁边。
等了一会儿,就见一个年轻人从里面走出来。
田果从那副黑框眼镜立刻认出,正是昨天见到的那个年轻人。
年轻人见到田果的母亲,目光只投过来一下立刻就垂下去。田果的母亲朝四周看了看,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很大的花坛,于是说,我们到那边去说话吧。年轻人朝花坛那边瞥一眼说,您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我马上……还要回去开会。田果的母亲点点头,说好吧。然后又朝他脸上看了看,说,我想让你告诉我,昨天事情的经过。
年轻人低着头说,昨天在事故现场……我已对交警说过了。
可是,我想让你再对我说一遍。
当时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
你真的是要去送一份文件吗?
……是。
可出事的地方离你们公司这样远,你要去哪里送文件呢?
去一家……我们下属的分公司。
只是为了送文件?
是……
那车上的比萨饼,又是怎么回事?
比,比萨饼?
对,比萨饼。
……
年轻人眨眨眼,似乎有些茫然。
田果的母亲立刻问,你不知道,车上有一份比萨饼吗?
我……不太清楚。
那份比萨饼就放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你开车,怎么会不清楚呢?
可能……也许……
你认识陈子豪吗?
陈子豪?
嗯,陈子豪。
不,不认识。
你再仔细想一想。
我,确实不认识。
好吧,那我告诉你,陈子豪是你们公司陈总的儿子,他就在出事地点旁边的那所学校里上学,你开的那辆奥迪车每天都去那里送他上学下学,你怎么会不认识他呢?田果的母亲这样说着,很认真地看看这个年轻人,你昨天去下面的公司送文件,刚好就在你们陈总的儿子学校门口出事了,你想过吗,事情怎么会这样凑巧的呢?
我……我说过,我昨天……只是临时替班。
年轻人说着,伸出一根手指推了推眼镜,又抹了一下鼻尖上的汗。田果的母亲盯住他的那根手指看了看,又说,就算你出事时是替班,车里放了什么东西总该知道的,可你现在却说什么都不知道,这不符合情理,况且,那份比萨饼就放在你驾驶座位的旁边……年轻人突然摇了摇头,睁大两眼看着田果的母亲说,你不要再问了,除非去交通队,我……不会再回答你任何问题了。他这样说罢就转身急急地朝大门里走去。在走上台阶时,还被绊了一下。
田果的母亲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又叫了一声,等一等。
年轻人站住了,慢慢转过身,看着田果的母亲。
田果的母亲朝前走了几步问,你平时,喝酒吗?
年轻人摇摇头,说不喝。
从来不喝吗?
从来不喝。
田果的母亲又用力看了这个年轻人一下,轻轻点点头。
在这个下午,田果的母亲带着田果离开轻工业总公司,在回去的路上走得很快。田果几乎是一直小跑着才能跟上母亲。已经是六月天气。这个城市的六月已开始热起来,白花花的阳光洒落到街上,使人感到有些燥热。田果一边走着,觉得身上的汗已经溻透了衣服。他抬起头看一眼,母亲的额上也已经渗出一层汗珠。这时,田果忽然发现,母亲并不是朝回家的方向走。他想问母亲还要去哪里,但话到嘴边却没敢问出来。
下了公交车,母亲又走了一阵才想起来,田果还一直没有吃午饭。于是,就带着田果来到路边的一个烤串摊跟前。但田果立刻拉了拉母亲,说不想吃烤串了。
母亲有些诧异地看看田果,问,你平时,不是很爱吃烤串吗?
田果没有说话,拉起母亲就离开了烤串摊。
田果不想告诉母亲,自从父亲出事,他就再也不想吃烤串了。
母亲在一个小吃摊上买了两个烧饼,将其中一个夹了牛肉的递给田果。田果看了看母亲,他发现母亲将那个没有夹肉的烧饼只掰了一小口放到嘴里,然后就用纸包起来。田果知道,母亲从昨晚就没有吃饭,早餐也没有吃。他不免有些担心起来。他想,如果母亲再这样下去一定会生病的。于是停下脚步,将手里的烧饼递给母亲。
母亲不解,问他怎么了。
田果对母亲说,如果您不吃,我也不吃。
母亲摸摸田果的头说,你吃吧,我不饿。
田果说,我也不饿。
母亲摇摇头,轻轻叹息一声说,你还是孩子,不吃东西……怎么能行呢?
田果的母亲在这个下午带着田果来到交通队。由于出事的地点刚好是在钟楼区和花田区的交界处,所以很难分清楚应该由哪个区的交通队管辖。不过田果的母亲前一天下午已在出事现场问过了,出现场处理事故的是花田区交通中队,于是,就带着田果直接乘车来到花田区的交通中队。花田区是这个城市的风景区,交通队在靠近湖边的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院里种了很多白杨树,都已长得很高,树阴将阳光遮挡起来,院子里显得很清凉。田果的母亲带着田果走进院子,刚好看到昨天下午出现场的那个面皮白皙的交警。田果的母亲听到别人叫他刘警官。于是就径直朝他走过去,叫了一声,刘警官。刘警官好像正要出去办事,来到一辆警车的跟前,一只脚已经踏到车上,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就又将脚抽回来。他回头一看是田果的母亲,立刻哦一声说,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
田果的母亲走过来,看看他问,你要去哪里找我呢?
刘警官说,当然是去你家里。
可我并不在家,你如果去了,不是要白跑吗?
是……是啊,幸好你现在来了。
你应该先给我打个电话,我昨天不是给你留下号码了吗?
刘警官立刻用两手拍拍衣兜,显然是忘记将号码放哪了。
田果的母亲说,你昨天下午,记在现场记录的那张纸上了。
刘警官的脸立刻红起来,又哦哦了两声,然后问,你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田果的母亲说,你刚才不是说正要找我吗,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刘警官说,是这样,今天轻工业总公司派人来了,想商量一下赔偿的事。
赔偿?
是啊,赔偿。
现在,就谈赔偿?
责任已经认定了,主要责任在他们一方,他们当然要对死者家属做出赔偿。
可现在,还不是……谈这件事的时候啊。
你们家属还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出来。
田果的母亲低下头,沉了一下,才抬起头说,我的要求很简单,把事情搞清楚。刘警官一听就笑了,说现在事情已经搞清楚了,肇事司机由于在出事时很慌乱,所以有的细节已经记得不准确,比如具体的撞车地点,肇事司机是在慌忙之中把车开到对面的逆行道上去了,而他却记成了是在顺行道上撞的,再比如,汽车当时是撞在三轮车的车身上,而他却记成了撞在前轮,不过这都无关紧要,关键是他已经承认出事原因是由于自己驾驶失误,对咱们交通队的责任认定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而且他的单位也已经明确表示,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可是,他们承担什么责任呢?
当然是行车不慎,肇事责任。
只是……行车不慎的责任吗?
你认为,还有什么问题吗?
刘警官看了看田果母亲脸上的表情,就又耐下心来说,我们作为交通管理部门,平时处理类似的交通事故已经不知有多少起,把握不敢说,但经验多少还是有一点的,这起事故虽然后果很严重,但应该说,也只是一起很普通的交通肇事,出事的时间是在下午三点钟左右,根据我们统计,在一天当中,中午的一点到三点之间应该是事故最多发的时间段,因为这时大都刚吃过午饭,即使没有午睡习惯的人,在这个时候也容易产生困倦,所以我们才一直忠告司机,一般情况下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不提倡在这个时间段开车。
可是……田果的母亲说,你们后来,又问过那个叫林华的年轻人吗?
当然问过了,刘警官笑笑说,昨天下午清理完现场,我们就把他带回交通队,对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都仔细询问过了,而且还做了详细的笔录。
刘警官这样说罢,忽然又看看田果的母亲。
你觉得,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刚才,又去见过他了。
哦,他……又说什么了?
这个人,平时应该不吸烟。
不吸烟?刘警官似乎一时没有听懂,他……这样对你说的?
不,田果的母亲摇摇头说,是我看出来的。
你看出来的,怎么……看出来的?
他的身上没有烟味,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也很干净,没有一点被熏黄的痕迹。
刘警官立刻笑了一下,说,可是,就算他真的不吸烟,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刘警官这样说罢忽然又稍稍愣了一下。显然,他想起昨天下午在肇事车辆上提取到的那半截烟头。烟头上的燃烧痕迹很新鲜,而且还将车上的地胶也烧黑了一块,由此可以推断,肇事司机应该有吸烟嗜好,而且在出事时很可能是正在吸着烟的。但刘警官接着就又笑了,摇摇头对田果的母亲说,就算他的手指没有被熏黄,也不能一定说明他就不吸烟,这应该和吸烟时拿烟的习惯有关。刘警官说,我就吸烟,可是我的手指并没有熏黄。
刘警官这样说着,还伸出两只手在田果母亲的面前来回翻了几下。
田果的母亲说,这个人……也不喝酒。
不喝酒?
刘警官眨眨眼。
刘警官当然还记得,在事故现场勘察肇事车辆时,曾经明显地闻到车里有一股酒精气味。不过在那个下午将那个叫林华的年轻人带回交通队之后,立刻就为他做了酒精测试,血液中确实不含酒精。后来在为他做笔录时,也曾向他询问过这个细节。据这个年轻人讲,他也不太清楚,大概是喝了酒的人在此之前曾坐过这辆车。
田果的母亲说,我不相信他说的话。
刘警官想想问,你……哪点不相信?
这个年轻人,或者是有喝酒嗜好的,也就是说,他在出事时是酒后驾车,或者,开车的司机根本就不是他,总之,他撒谎了。田果的母亲这样说罢,稍稍沉了一下又说,我昨天就问过学校对面的那个香烟店老板,据他说,在出事的时候虽然离得很远,但也能看出那辆车是摇摇晃晃开过来的,它在撞到三轮车之前还险些撞倒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你们交警应该有这方面的经验,你们能相信,一个不喝酒的人会这样开着一辆满是酒气的车吗?
田果的母亲又沉了一下,对刘警官说,我想知道,这个开车的人究竟是谁。
田果的母亲终于病倒了。
六?一儿童节过后,田果没有去学校上学。田果要留在家里照顾母亲。田果虽然不会做饭,但可以烧开水,还可以为母亲冲方便面。田果一个人在家时经常为自己冲方便面,因此有自己的一套办法,方便面在冲泡之前要先用热气熏一下,待熏软熏透,就容易泡了,而且也会很好吃。田果牢牢记住父亲在梦里对他说过的话,要好好照顾母亲。田果发现,自从父亲出事以后母亲一直很平静。这种平静让他感到有些不安。
到第三天早晨,母亲挣扎着从床上起来。
母亲对田果说,她要出去工作了。
田果说您的病还没好,不能工作。
母亲摇摇头说,已经两天没出去了,如果再不出去吃什么呢?
田果知道,母亲的电话这两天一直在不停地响,很多雇主都在催促母亲。
田果的母亲在这个早晨将田果送来学校。学校门口的街上仍然人来车往,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但田果注意到了,学校在街边竖起一块很醒目的牌子,上面写着:“车辆经过学校门口,请慢行”。显然,这块牌子是在田果的父亲出事以后才竖起来的。田果在学校门口看到陈子豪。送陈子豪来上学的汽车不再是那辆黑色的“奥迪A6”,换了一辆银灰色的“本田”。陈子豪的神情似乎有些沮丧,见了田果也不打招呼,低着头径直朝学校里走去。
田果朝他叫了一声,他才站住了。
田果走过去,问他怎么了。
陈子豪嘟囔着说,学校又吃“肯德基”。
田果没听懂,问吃“肯德基”怎么了。
陈子豪说,我不爱吃肯德基。
田果说,肯德基,很好吃啊?
陈子豪说既然好吃,你为什么不吃?
我……
田果张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陈子豪问,你们家里没钱吗?
不……不是!
那为什么?
因为,因为……
田果的脸一下子憋红起来。
陈子豪哼一声告诉田果,学校应很多同学的要求,在这个下午订的午点又是“肯德基”快餐。可是这一次,陈子豪说,他父亲却说什么也不肯给他送比萨饼了。
田果听了没再说话。他回过头时突然发现,母亲竟还站在自己身后。
母亲走到陈子豪的跟前,弯下身问,你父亲,为什么不肯给你送比萨饼了呢?
陈子豪立刻抬起头,有些警觉地看了看田果的母亲,没有回答。
田果的母亲没再说什么,只是摸了一下陈子豪的头就转身走了。
让田果没有想到的是,母亲在这个下午竟给他送午点来,而且田果从包装纸一眼就认出来,母亲送来的竟然也是“肯德基”。学校统一给大家订的是一种叫“吮指原味鸡”的快餐,田果的母亲送来的也是鸡,但是炸鸡翅,因此就与“吮指原味鸡”不同,有一种独特的气味。当田果将包装纸打开,这股独特的气味立刻将班里所有同学的目光都吸引过来。大家不知道,田果的这份炸鸡翅怎么会有如此好闻的香味。陈子豪正将自己的那份“吮指原味鸡”放到课桌上,噘着嘴看着窗外出神。这时闻到炸鸡翅的香味,立刻也回过头来。
他朝田果的手里看了看问,你的炸鸡翅……怎么是这样?
田果的炸鸡翅的确与众不同,看上去很小,有些像鸽子的翅膀。刚才母亲给他送来时,他看了也感到奇怪,他虽然从未吃过“肯德基”,但班里别的同学吃这种快餐时他是见过的,鸡翅应该不是这样。母亲似乎从田果脸上的神情看出来,就给他解释,说这种肯德鸡跟普通的肯德基是不一样的,可以在天上飞。母亲说,能在天上飞的鸡自然就会小一些。田果想一想,觉得母亲的解释很有道理,能够飞上天的鸡自然不可能很大,所以翅膀也就会比别的鸡要小。这时,陈子豪盯住田果手里的炸鸡翅,忽然说,咱们换着吃吧。田果看看陈子豪面前的“吮指原味鸡”,又看了看自己的鸡翅,问,怎么换呢?陈子豪说一块换一块,我可以用一个大块的跟你换一个小块的。田果说不用换了,你想吃就给你吧。但陈子豪不肯,坚持要用自己的“吮指原味鸡”来换。田果没办法,只好用炸鸡翅跟陈子豪换了一只鸡腿。陈子豪拿过田果的炸鸡翅立刻放到嘴里。鸡翅炸得很酥软,陈子豪的嘴里顿时响起一阵清脆的声音。陈子豪抹了一下嘴说,真好吃!田果想了一下,就又拿起一个炸鸡翅递给他,说你爱吃就吃吧。陈子豪接过鸡翅,拿在手里反正看了看,忽然说,真奇怪啊。
田果说,奇怪什么?
陈子豪说,你的炸鸡翅味道怎么不一样呢?
田果嗯一声,说,我的鸡跟你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的鸡,会飞。
陈子豪一听就笑起来,说会飞,鸡会飞吗?
田果很认真地说,当然会飞,我妈妈说的。
班里别的同学听了也都跟着笑起来。田果朝班里看了一下就不再说话了。他觉得没必要再跟大家解释,关键是自己的炸鸡翅好吃,这就足够了。
傍晚放学,田果的母亲来接田果时,田果仍还在想着下午的事情。陈子豪和班里同学的嘲笑让他的心里有些不塌实,他仔细想一想,自己确实从没有见过会飞的鸡。于是,他看一看母亲忍不住问,鸡……真的可以飞上天吗?
母亲没有听懂,看看他,说,鸡……什么鸡?
田果说肯德鸡,肯德鸡真的可以飞上天吗?
母亲哦一声,随口说是啊,是可以飞上天。
可是……田果迟疑了一下说,陈子豪他们说,鸡是不能飞上天的。
母亲说,鸡和鸡不一样,有的鸡不能飞,但也有的鸡是可以飞的。
田果又问,会飞的鸡,翅膀就好吃吗?
母亲没再说话。
田果感觉到,母亲的脚步突然迟疑了一下。
田果顺着母亲的目光朝远处望去,发现陈子豪的父亲正站在学校门口。在此之前,田果曾经见过几次陈子豪的父亲。陈子豪的父亲是一个气宇轩昂的男人,脸上总是光光的,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一身笔挺的西装看上去很有气派。陈子豪曾说过,他父亲穿的这叫正装,因为他父亲经常要去出席各种会议,每一次还都要坐到主席台上去,而坐在主席台上的人一般都是要穿正装的,所以,他父亲就总要穿成这个样子。陈子豪的父亲在这个傍晚显然是来接陈子豪的,身后停着那辆银灰色的“本田牌”小汽车。这时,他朝这边看了看,似乎考虑了一下,然后就走过来。他走到田果母亲的跟前,微微点了一下头说,你就是田果的母亲?
田果的母亲始终在盯住他看着,这时嗯一声,说是,我是田果的母亲。
我叫陈超,是陈子豪的父亲。
知道,我见过你。
你……见过我?
陈子豪的父亲有些诧异,想了想,却想不出在哪里见过田果的母亲。田果的母亲并没有解释,她来给田果开家长会时,曾见过几次陈子豪的父亲,因为他每次来,苏老师总是把他安排在最靠前面的座位。这时,陈子豪的父亲向田果的母亲伸出一只手,说你好。田果的母亲只是朝伸到自己面前的这只手看了看,并没有去握它。陈子豪的父亲似乎有些尴尬,但立刻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将手收回去,然后很真诚地说,前两天发生的事情很意外,我感到很难过,同时,我也代表我们公司,向你们母子……表示慰问。
田果的母亲静静地朝陈子豪的父亲看了看,没有说话。
陈子豪的父亲又说,我已跟处理这次事故的交警说过了,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当然是我们双方都不想看到的,我们公司愿意承担一切责任,并且对你们家属做出应有的赔偿。陈子豪的父亲说着,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递到田果母亲的面前,然后接着说,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来找我,当然……你们如果还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出来,我们会尽力……
我确实有一个要求。
田果的母亲突然说。
哦……你说吧。
你们说出真相。
什么……真相?
你们以为,我真会相信那天开车的是那个叫林华的年轻人吗?
哦……出事那天,确实……确实是他开的车。
田果的母亲看着陈子豪的父亲,轻轻摇摇头。
不,你们都在撒谎。
陈子豪的父亲笑笑,可是,我们为什么要撒谎呢?
田果的母亲问,那辆肇事汽车,是你们公司的吗?
是。
它在那个下午,来干什么?
嗯……办一点事。
公事还是私事?
就……就算是私事吧。
你确定?
当然确定。
可是,那个叫林华的年轻人说,他来这里是要送一份文件。
送文件?
对,给你们公司的一个下属单位送文件。
陈子豪的父亲有些支吾了。田果的母亲又说,这个叫林华的年轻人连放在副驾驶座位上的那兜比萨饼都不知道,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如果当时真是他开的车,他会不知道吗?
陈子豪的父亲低下头去沉了一下,然后抬起头说,我们找个地方谈好吗?
田果的母亲摇摇头说,你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陈子豪的父亲想了想,然后很认真地说,你现在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是没有办法再挽回的,我们只能尽力做得好一些,多弥补一些……
我还想,再问你一件事。
田果的母亲突然又说。
什么……事?
出事的那天下午,你在哪?
我……在公司里开会。
开会?开什么会?
公司工作总结会。
真是……这样吗?
田果的母亲盯住陈子豪的父亲,用力看着。但这一次陈子豪父亲的目光并没有躲闪,两眼直视着迎过来。他坦然地说,那天下午的总结会是我亲自主持的,当时出席会的人是公司所有部门的中层领导,你如果有什么怀疑,他们每一个人都可以为我作证。可是……田果的母亲说,在那辆出事的车里却放着你的提包,这又是怎么回事呢?陈子豪的父亲微微笑了一下点点头,说,我知道你会问我这件事的,交通队处理事故的交警也已经问过我了,不过我可以再对你说一遍,那天我的提包是忘在车上了,这样的事过去也是常有的。
田果的母亲没再说话,只是摇摇头,拉起田果转身走了。
田果的母亲在这个下午带着田果离开学校,径直朝街对面的香烟店走来。
香烟店的门面并不大,只是将一个临街的窗子开成橱窗,摆了一些花花绿绿的香烟盒和酒水饮料。如此一来,站在橱窗里面也就正好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外面街上的情景。这时,田果的母亲带着田果走过来,伸头朝橱窗里看了看,对香烟店老板说,你好。香烟店老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已经秃到了头顶,宽阔的前额看上去很亮。他显然立刻认出了田果的母亲,但故意做出淡淡的样子,问田果的母亲要买什么。田果的母亲迟疑了一下,朝橱窗里的东西环视了一遭,似乎并没有什么要买的。
于是沉了一下,说,我……不买东西。
香烟店老板冲田果的母亲眨眨眼,意思似乎在说,你不买东西,来这里干什么呢?田果的母亲看出香烟店老板没有说出的意思,于是说,我想……问你一点事。
什么事?
那天在这街上出的事,你都看见了?
哪天的事?
就是……那天的车祸。
不,我没看见。
你……没看见?
这街上每天车来车往的发生那么多事,我哪里记得住。
香烟店老板这样说着,就准备将橱窗上的小玻璃门拉上了。田果的母亲连忙用手拨住玻璃门,说,那天的事你一定看见了,后来处理事故的交警也来问过你。田果的母亲这样说着,又把身子弯得更低一些,对橱窗里说,我……只想问一点很简单的事情,不会耽误你太久的。香烟店老板摇摇头说,我们在街上混的,最怕的就是沾惹闲事,那天只为几句话,就被警察带到交通队去做了半天笔录,害得我连生意也耽误了,你这样会让我为难的。
这时,田果始终仰起头朝橱窗的上面看着。这爿香烟店是在一幢居民楼的下面。田果发现,二楼的窗子上正有一些水滴不断地流淌下来,看样子是从空调里渗出的水,而这些水刚好流到挂在橱窗上方的电灯上。那是一只很普通的电灯,灯口也不很防水,因此水流下来,眼看着就一点一点地渗进灯口里去。田果在学校时曾听老师讲过,电线是不能沾水的,否则会造成短路甚至发生火灾。于是,他对香烟店老板说,你的电灯很危险。
香烟店老板看看田果,问,什么……危险?
田果没再说话,只是用手朝头顶上指了指。
香烟店老板立刻从橱窗里探出头,朝挂在上面的电灯看了看,刚好有一个很大的水滴掉落到他的脸上。他连忙从里面出来,爬上橱窗将电灯变换了一下位置。田果的母亲静静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才又说,我只想问一问你,关于那个司机的情况。
香烟店老板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说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田果的母亲问,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香烟店老店想想说,当时他从那辆出事的车里摇摇晃晃地出来,立刻就钻进一辆出租车走了,所以我看得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不是……二十多岁吗?
不是,香烟店老板十分肯定地摇摇头说,从样子看,应该三十四五岁。
也不是……四十多岁?
不,肯定没有四十多岁。
这个人,戴眼镜吗?
眼镜?
嗯,黑框眼镜?
不,他没戴眼镜。
你确定?
香烟店老板又扬起头仔细想了一下说,虽然当时离得很远,而且那个人很快就走了,不过这一点我还是看得很清楚,他肯定没戴眼镜。田果的母亲感激地点点头,说了声谢谢,就拉起田果转身走了。刚走出几步,香烟店老板说,等一等。田果的母亲就又站住了。香烟店老板从冰柜里拿出一支雪糕给田果送过来。田果抬起头看了一眼母亲,立刻冲香烟店老板摇摇头。母亲对他说,拿着吧。然后就掏出一张一元的钞票,递给香烟店老板。
香烟店老板立刻说,不要钱,这是送给孩子吃的。
田果的母亲说,你不要钱,就不能要这个雪糕。
香烟店老板摇头笑笑,只好说,好吧。
田果的母亲在这个傍晚带着田果离开香烟店,在街上走了一阵,就在一个街心花园的旁边停下来,然后想了想,拿出电话拨通了刘警官的号码。刘警官显然还没下班,一听到是田果的母亲立刻哦了一声,然后问,有什么事吗?田果的母亲说,事情已经搞清楚了,那个叫林华的年轻人,肯定不是肇事司机。刘警官问为什么。田果的母亲说,我刚刚去过学校对面的香烟店,跟那里的老板谈过了。刘警官立刻问,香烟店老板说什么了?田果的母亲说,香烟店的老板说,虽然当时他离事故现场很远,但也可以看清楚,那个开车的司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大约在三十四五岁左右,可是那个叫林华的年轻人却只有二十多岁,你认为,这有可能是他吗?田果的母亲接着又说,还有,林华是戴眼镜的,可是据香烟店的老板说,那个开肇事车的司机却并不戴眼镜。刘警官在电话里沉默了一阵,然后说,好吧,我可以告诉你,那个叫林华的年轻人今天下午来过我这里了,他……刚走。
田果的母亲听了愣一下,连忙问,他去你那里……干什么?
刘警官没有直接回答,顿了一下才问,你现在……在哪儿?
田果的母亲说,刚刚离开学校,在回家的路上。
你马上回去吧,也许,他正在那里等你。
你说……他去了我家?
应该……是吧。
他要找我,说什么?
你回去吧,回去就知道了。
田果的母亲带着田果回到家时,天已经大黑下来。林华果然正等在这里。他显然已在这里转悠了很久。只有几天时间,他看上去似乎更消瘦了,头发也乱糟糟地竖起来。田果的母亲正要拿出钥匙开门,回头一看是林华,就停住手问,你是来找我的?
林华点点头,说是。
田果的母亲说,进来说话吧。
她一边说着,就将门打开了。
林华说不用了,在外面说就可以了。
田果的母亲又看了看他,说好吧。然后在田果的肩膀上拍了拍,示意让他先进去。但田果并没有进去,只是仰起头直盯盯地看着林华。
田果的母亲问,你刚刚去过交通队了?
林华说是,去过了。
你去,干什么?
林华低着头,没有说话。
你对刘警官,说了什么?
林华突然抬起头,对田果的母亲说,我不知道……这件事的后果会有这样严重。
田果的母亲说,是啊,因为当时并不是你开的车,你当然不会知道。
林华直盯盯地看着田果的母亲,说,你……都知道了?
田果的母亲说,我从一开始,就想到了。
林华又低下头去沉默了一阵,才说,那天下午,确实不是我开的车,当时我正在办公室里起草一份文件,领导把我叫去,只说让我去临时顶一下责任,后面的一切事情公司都会处理……林华这样说着,就把头更深地埋下去。他又沉了一下,才说,我大学毕业已经六年,今年二十八岁了,身体又不好,领导告诉我,如果我这一次顶了这个责任,就有可能给我转公务员,我……真的需要这份工作。田果的母亲始终静静地听着,这时,她说,你能告诉我,是公司的哪个领导对你说的这些话吗?不能。林华立刻抬起头说。他接着又说,我今天在这里对你说的话,只能说一次,以后就不会再说了,我……只能说到这里了。好吧,田果的母亲点点头,看了看林华又说,我只想再问你一件事,那个开车的司机,究竟是谁?
林华摇摇头,说,我……不能告诉你。
田果的母亲看着林华。
林华的嘴唇动了动,嗫嚅了一下才又说,那个开车的司机……确实是酒后驾车,他的妻子病了,是……癌症,晚期肝癌,在出事那天的中午,他刚刚在一个酒楼里请医院的医生吃过饭,还陪着人家喝了很多酒,所以下午去学校送比萨饼时,才……才……林华用一根手指推了一下眼镜,然后又飞快地看了田果的母亲一眼,可是……他现在绝对不能出事,更不能被关进去,因为……因为他还要照顾病人……
田果的母亲问,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我自己。
你自己?
林华没再说话,就转身低着头走了。
田果跟随母亲去殡仪馆办手续是在几天以后的一个上午。
手续很简单。正如殡仪馆的那个男人所说,只在一张纸上签个字就行了。那个男人很认真地对田果的母亲说,放心吧,我们会把一切事情都办妥的。
田果的母亲点点头,说,那就拜托你们了。
从殡仪馆出来,田果看到,母亲似乎轻轻地舒出一口气。母亲还是又将田果送来学校。其实这一天母亲已为田果请过假,田果完全可以不用再来学校。但田果并没有告诉母亲,他在这个中午还有一点别的事情。陈子豪在前一天就告诉他,在这个中午,他父亲要来接他和田果出去。但陈子豪并没有说要去干什么,所以,田果也就没问。田果在这个中午来到学校时,刚好听到下课的铃声。操场上又像往常一样热闹起来,中午的阳光下,同学们都在跑着,叫着。田果刚刚回到教室,陈子豪就跑过来拉住他,说他父亲已经到了。田果和陈子豪来到学校门口,果然就看到了那辆银灰色的“本田牌”轿车。陈子豪的父亲正坐在车里。他看到陈子豪和田果过来,就推开车门,让他们上去。然后朝司机说了一句什么,车就开动了。
汽车在街上稳稳地开着,街边的树木和花草在车窗外面向后移动着。
田果感到很新鲜,他还是第一次坐在这样的小汽车里。这时,他忽然看到,在前面不远的街边正有一个红红的肯德基快餐店。回过头看时,才发现,陈子豪父亲的脸上正闪着一些泪光……
责任编辑 刘建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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