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根回村,一路美丽。高夏至看到的却只有世界崩溃的景象。她把自己打扮得花团锦簇,但她时时感到衣服下面不过是具冷森森的枯骨,她对自己前程的恐惧也就因之有了来由了。她特意安排胡林村的陶婉贞突然出现在李根面前,也正是出于这种感觉。
李根应该是看到了:轮椅上的陶婉贞如同一堆骨肉混合物!
这是电视塔上二三十层楼的高度,往下看城市好像已经不是城市了,是烂尾楼上斑驳的一片马赛克,但天还是天,地还是地,圆整的,毫无欠缺的。他们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如果李根这时朝高夏至看一眼,他就会发现高夏至活像一个溺水的人,脸色苍白,看不到一点尊严,绝望的神情仿佛正在尖叫:“我怕呀!我怕呀……”
李根却只看到陶婉贞。推她上来的男服务员甚至还没有从轮椅后面走开,他就已经只看到陶婉贞了。
不用高夏至挥手,那高高的、帅气的年轻人悄声退回电梯,就使得陶婉贞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她像一个天外来客,突然降临在李根的面前,李根无疑看到了一种天花乱坠的景象。高夏至也知道绝对不用再向李根介绍。时隔二十多年,李根认出自己的中学同学陶婉贞。高夏至的神情继续尖声叫着“我怕呀!我怕呀……”李根充耳不闻。
李根看到的陶婉贞还是那么美。她那么安静,身处天上人间波峰浪谷,都没有不同似的。她还是那么白,却不像高夏至,白得像是敷了厚厚的白粉,而是水晶般的通透。
高夏至错了。这样的招数也只有高夏至这样的女人才想得出来,但高夏至还是没能让李根看到生命的枯萎和陨落。
李根亲自把陶婉贞送回胡林村。高夏至也去了。那架轮椅是她亲自买来的,还散发着商店的气息。
高夏至摸着陶婉贞的手凉冰冰的,一摸就觉得一团死气附着在了自己的皮肤上,她很想知道李根摸着也是凉凉的,也能感受到那已凝结的死气。她不止一次对李根说:“你抬着她的手。”目的就是要李根真切地接触到陶婉贞毫无知觉的身体。
把陶婉贞送回家,他们开车来到村口的路上。李根不说话,高夏至反复提起自己给陶婉贞父母留了不少钱,让他们给陶婉贞看病。她认为李根心里在责怪自己。但是她又错了。
李根有什么权利要责怪一个女人呢?他在看眼前的道路,土黄的路面,绿的树,绿的庄稼,也就是大片大片的绿色中间,有一道不宽不窄的土黄色。土黄色直直地通往前面的村庄。
这是一条新修的乡村路,还没铺上柏油。五里外就是李根的村庄马坡。二十年前从马坡到胡林是没有正经路的,都是弯弯曲曲的田间土埂。现在有路了,李根要到他的村庄马坡看看。他似乎才想到自己有几个月时间没到马坡去了。他要去看看父亲。高夏至想都没想到阻拦他。
过了两个月,柏油路修竣,李根就当上了“村长”。
以后,从市区到马坡,李根每天都有一次往返。就因为要从胡林村口经过,道路平整宽广,行驶悠扬顺畅,所看到的一切都那么切合他的心境。
高夏至能够清楚李根的心事,那就怪了。高夏至孤身一人在家时,常常忍不住轻轻抚摸自己,从脸颊到脖梗,从前胸到小腹,从腰胯到脚尖。她摸到的是一具涩拉拉的枯骨,并哀伤地想到自己实际上跟那个变成植物人的陶婉贞没有什么两样。不管李根在不在跟前,她都要毫无尊严地用神情呼喊:
“我怕呀!我怕呀……”
2
那日李根没去父亲坟前,到了村子才想到车上还有一个女人。李根的妻子叫王兰,是稻庄王木匠的二闺女,村里人又不是不认识。看到自己跟另一个女人在一起,让村里人怎么想他呢?他当时就要掉转车头原路返回,可是他看到了马赶。
村委会在村中央,马赶家在村南头,马大村长竟早早得知有一辆小轿车从外面开进来,想想真是怪事。
看样子马赶是把车里的人当成哪位重要领导了。他几乎是从一个街口冲过来的,往街边一站,就忙着赶人。他是要等车子开过来。李根相信他还没有看清自己,但马赶吼叫起来了。隔着车窗,李根都觉耳膜震得慌。被马赶吼叫的对象李根认识,是村里的老实人张七。
张七赶羊过街,他倒自觉地收了脚步,并及时发出让羊群立定的口令,但羊群不自觉,而且不予理会,还要往前走。马赶抬腿给了领头的那只羊一脚。张七心疼羊,怕他再踢,就去护羊,但羊群受了惊,一时拢不到一块。马赶看着张七顾此失彼的样子,很生气,又顺便踢了一脚张七的屁股,嘴里还骂骂咧咧。看样子张七并没着恼,他还扭脖子对马赶笑了一笑呢。可是李根把车门打开了。
李根一下车,马赶那里就乐了,浑身放松地叫:“亮家伙,是你啊!嘿,你个亮家伙,以为是谁呢以为是谁呢。”大踏步走来了,边说着,“你个亮家伙,换新车了!”
高夏至没有下车,她好像摸清了李根此刻的心理,尽量在车座上蜷缩起来。马赶低头往车里瞧了瞧,这已经是傍晚了,李根认为马赶没能瞧见高夏至,反正从自己的角度来看,高夏至在车子里是很模糊的。
不少人都围了过来,他们有的看车,有的听马赶和李根说话。有一个人笑着插嘴:“马村长,人家是大老板了,怎么还叫人家‘亮家伙?”
李根觉得自己的脸很红。“亮家伙”是他的外号。他小时候头上有块地方不长毛,懂事后最反感别人提到“亮”字,甚至听到人家说电灯泡、玻璃、葫芦、葡萄,都会感到哪里不自在。有一年他父亲李节中随县里组织的一个参观团到胶东半岛参观,在当地打听到一个偏方,是用壁虎尿拌了什么草药涂抹,竟然有了奇效,头发渐渐生了出来,一绺比一绺黑。
李根对别人称自己外号不会感到不自在了,但想想刚才发生的一幕,就不愿多跟马赶说什么。如果李根就此为止,弯腰钻进车里,一溜烟儿走开,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不料高夏至经不住村里人伸头探脑朝车里看,索性一推车门走下车来。
这一刹间,马赶愣住了,人们都愣住了,刚才街上还是一片笑闹,这时却悄无声息。马赶咧开了嘴,半天没有合上。马赶有一张超大的嘴,能吃进自己的拳头。李根早有耳闻,马赶在上级领导面前,常会主动表演自己吞吃拳头的特技。现在,马赶突然像被自己的拳头噎住了。这应该是他和高夏至的第一次见面。
整个马坡村都沐浴在夕阳绯红的余晖中。一辆开了不到一个月的奇瑞“东方之子”,日和工艺美术制品公司经理高夏至与李根分立两侧。高夏至如同一束色彩绚丽的巨型假花,在马坡村的街头,被夕阳涂抹得无比生动起来。李根就似乎不忍了。把高夏至叫回车里,就是让一束那么鲜活生动的花朵在灰暗无光的车座上凋谢成一摊废塑料。
李根去马赶家吃了晚饭。马赶有兄弟五个,那四个兄弟齐伙来作陪。连同马赶,五兄弟显然很兴奋。马赶的妻子西惠月站在屋门口的灯影里咬得牙响,五兄弟喝口水也能咬得牙响。李根看着有趣,更重要的,李根得知了马坡村村委会换届选举的消息。过去没人告诉他。有谁会告诉他呢?两三年前他就把全家搬到城里了,村子里只剩一座待售的空屋。村子跟一个有钱的城里人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在这一日,李根坐在活猴似的五兄弟中间,眼看着备受恭维的花枝招展的高夏至,竟然感到自己还是一个村里人。
3
李根的决定,首先遭到了马赶的明确反对。他俩是少年时代形影不离的好友。马赶可以对李根无话不说,但这只是马赶当上村长之前的事情。
马赶当上了村长,跟李根父亲李节中的支持是分不开的。自己儿子的少年伙伴,他认为自己看得准。李节中当过初级社社长,又接着当了二十八年的大队书记,后来就去了塔镇当了镇经委副主任。他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在马赶当上村长的第二年,父亲去世。
对马赶来说,李节中既是长辈,也是恩人,但李节中一走,连他跟李根的关系都好像淡了。就是这么回事,想不淡都不可能。他当上了村长,他“工作”忙了。庄稼活再忙,推推可以,但“工作”不行,“工作”是针插不下,水泼不进。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