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细粉莲是曹家班子的台柱子,唱青衣。细粉莲扮相也好,莲花指和蚂蚁腰都惹人眼。细粉莲在三桥镇大车店唱了三年戏,曹家班子赚了钱,也把大车店给唱火了。江北的车老板子拉脚到江南,卸完车不下馆子,在三桥镇的十字路口买一张吴老太太的卷饼,卷上大葱黄酱油缩子,边吃边进大车店的西厢房,看曹家班子唱戏。车老板子交给大车店一块大洋,可以连着场看。在这里住的车老板子要是交了看戏钱,就免交银子,要是喝大碗茶,一个钢镚儿管够喝。车老板子们吃着油腻爽口的大饼,看着细粉莲唱戏,尤其是看细粉莲唱戏时的舞步,就浑身舒坦得没法儿说。细粉莲在台子上眼睛勾人,嘴也勾人。细粉莲的唇不是画上去的红色,而是涂了大兴安岭血枫叶子,这叶子上的血红是可以入药的,碰到皮肤上,红色就能渗透到肉里,三年五载地下不去。要想把这红色褪下去,得喝林蛙皮泡的酒。女人一般不敢涂这种颜色,细粉莲敢。
细粉莲太让大车店的车老板子们心痒,当然车老板子们都知道细粉莲是男扮女装。江北乌米沟的两个车老板子是叔伯兄弟,一个叫苏抗石,一个叫苏抗炎。他们其实不是车老板子,是乌米沟大地主苏老爷的两个侄子,苏老爷没儿子,就宠着他们。他们隔三岔五赶着马车到三桥镇大车店给苏老爷买些零用,回到苏家大院又是护院家丁,他们后背常年插着一把大刀,冬天毡靴子里也藏两把短刀。两个人在三桥镇大车店看细粉莲唱戏,心却没在戏上,他们在谋划一件歹毒的事情。散场的时候,他们趁曹家班子没留意,把细粉莲装进麻袋里,拉到离三桥镇十多里地的郭家油坊。郭家油坊是苏家常来买油的地方,油坊掌柜也认识他们哥俩儿,就给他们腾出了房子,让他们住。两个人把细粉莲扔到炕上,又把麻袋解开,细粉莲说,你们可别看错了人,我是个男人,论岁数,你们管我叫爹都不为过。
苏抗石说,我们知道你是男的,现在戏子不都是男扮女装嘛。
细粉莲说,两位小兄弟,你们还不知道我们曹家班子。曹家班子是河北滦县有名的莲花落子戏班子,班主的祖宗曹大傻是光绪帝的宫廷戏子,当年光绪帝说过,大清戏风盖世,曲韵无瑕,戏子不当下九流,乃上风流也。戏子洁净无阴晦。其实就是叮嘱戏班子,不能有女戏子。曹家班子反串的戏子有七八个,当年有黑芍药、小菱角、蒲公英,都是台上晃人眼的青衣。到了我细粉莲这辈儿,已经不再晃眼了。也就是你们这些车老板子,常年眼里无秀色,就饥渴难耐……
苏家二兄弟不觉得难堪。苏抗石说,大哥,得罪了。这也不能怪我们,我们闲饥难忍,就想把你单独拉出来,陪我们喝点酒,再单独给我们唱几段戏。
细粉莲说,这也不是件坏事儿。只要你给我打个招呼,我们就一块儿出来喝二两。你们何必……
苏抗石说,你是有名的台柱子,我们怕请不动你,就和你动了手脚。
苏抗炎说,我们还想和你拜个把子,我们哥儿俩是土生土长的乌米沟人,大人物也不跟我们做朋友。如果你这台柱子能和我们交了朋友,那我们在乌米沟可是被人仰慕了。
细粉莲说,兄弟言重了。能和你们交朋友也是我的福分。
他们就在郭家油坊的道西一家馆子喝了起来。
几杯酒下肚,苏抗石问,大哥,你啥时候学的戏,又怎么练出这女腰身来?
细粉莲说,你大哥我是个苦命人。我原名叫曹海沧,从小不知道父母是谁,我是被戏班子的班主曹大眼珠子在道边上捡的,班主是我的养父。我没母亲,连养母也没有。我养父一辈子不结婚,但他这一辈子常年泡在女色里。我们戏班子不是走南闯北的草台班子,是有固定住处的,就在汤原县的县城。县城有个戏园子,叫袖子戏园子。我养父的艺名叫袖子,也叫大眼珠子。袖子戏园子天天有戏,戏班子的人马有四十多人,好戏子都留在了汤原,我们这些出来演戏的戏子都是被袖子戏园子筛出来的。我们不到大地方去唱戏,就在四个镇的大车店轮番唱戏。班主在这四个镇子上都有相好儿,有的时候班主闹心,大车店的掌柜就知道是咋回事儿,还帮着联系娘们儿到大车店跟班主睡。戏班子也是大车店的摇钱树,大车店如果有戏班子,基本上都是天天客满。如果没有戏班子,大车店就没人住。我们赚的钱不多,大车店给戏班子的钱都给班主,而我们的钱是老板子们的赏钱,在戏班子里,我还算是最有戏缘的,每天都能得到一块大洋……两位兄弟,你哥不易呀。
苏抗炎说,大哥,你老这么拼命的唱戏,每天挣一块大洋,也挺累的。咋不娶个媳妇儿,离开戏班子,过个常人的日子?
细粉莲说,咋不想,大哥天天想啊。可是我还不能离开戏班子,在外面游窜唱戏的,全靠我来支撑。如果我不上台,车老板子们就不听我们的戏了。我走了,对不住班主,因为他毕竟是我的养父。
苏抗石说,你拼命给你养父唱了半辈子戏,这笔账应该是算清了。再说你的养父也是一个没良心的家伙,他既然把你当作儿子,就该给你娶妻,让你生子。
细粉莲半天不说话,眼睛好像湿润了。他喝了一碗酒,才说道,我养父肺痨,也活不了几天了。等他死了,戏班子就归我了,到那个时候,我娶妻生子也不晚。
苏抗炎说,大哥,你是想错了。这肺痨是不死人的。我们乌米沟西的牛头镇有个老中医叫毛十九先生,治肺痨一治一个准儿。你能靠过你的养父吗?我看你这身子也……
细粉莲说,他找毛先生看过,毛先生说他活不过今年冬天。
苏抗石说,大哥,今天你这大哥我算是认了。我们哥儿俩回去帮着你张罗一个女人,最好在我们乌米沟落户。乌米沟的大户只有两家,一是我们苏家,一是老侯家。老侯家家财不少,地也不少,但是侯老爷和他的两个儿子都抽大烟。眼见得房产和地都快抽光了,你何不去把他的房子和地买下来。原本我们老苏家是要买的,但我大爷是一个知足的人,不想置太多的地。
细粉莲说,兄弟的主意挺好。三天以后,我们该换场了。到时候我去你们乌米沟看看。
苏抗炎说,如果你看好了那个地方,我把一个合适的女人介绍给你。她也不是别人,是我的姐姐,今年二十九岁。当年她嫁给了朝廷绿营兵的一个提督,那个提督在清剿山匪的时候被山匪剁了脑袋。我姐就从京城回了娘家。我姐手头很宽绰,她有多少钱,我们谁也不知道。她回到乌米沟,就把我们家的十六间房子都推了,盖了二十二间新房。现在她就缺个她满意的丈夫。不瞒你说,我姐有两大喜好,一是喜欢听戏,一是喜欢看书。她也说过,她要是找丈夫,说啥也不找当兵的了,要找就找戏子,或者是私塾先生。
细粉莲说,别看我是个戏子,可我也是读过私塾的。当年我养父让我冬天读私塾,夏天跟班子学戏。我养父的目的是想让我将来既能演戏,又能写戏。我在大车店里唱的那出《雪中蛾》,就是我写的。
苏抗石举起酒碗,说,大哥,啥也别说了,咱们干了!我们在大车店等你三天,三天以后,我们把你拉到乌米沟去。
细粉莲说,我怕我养父知道了会算计我。
苏抗炎说,别怕这个老东西,有我们治他。你别以为我们哥儿俩光是车老板子,我们俩是在家闲的,替我大爷拉几趟脚,其实也是为了到三桥镇听听戏,烫烫澡。我们哥儿俩这样好,从不逛窑子。
三个人把酒干了。
2
第二天晚上,细粉莲照常在大车店唱戏,还唱他那出《雪中蛾》。这戏的戏文没有典雅的文词,都是上口的农家俗话———
一只蛾子雪中飞
两只翅膀奔向谁
三瓣雪花结成蕾
四面八方寒气吹
五脏六腑已枯萎
七月莲独占花魁
八仙过海命也没
……
细粉莲的戏文没有传承曹家班子荤戏的遗风,讲究的是俗中有雅,这就使得细粉莲在台上显得很高贵。细粉莲的戏不疯也不蔫,沉稳而又委婉。这让听戏的车老板子们觉得新鲜,于是他们就咬着牙往台上抛赏钱。
细粉莲今天的戏唱得有些吃力,嗓子有些嘶哑,这和昨儿晚上一夜未睡,又喝了许多酒有关系。一台戏下来,细粉莲觉得今天的这出戏唱得最不出彩儿,尽管如此,台上也有零散着落下的银元。戏散场了,细粉莲把台上的银元一枚一枚地捡起来,放进兜里。苏抗石和苏抗炎兄弟也是最后走出大车店的,他们想和细粉莲说几句话,细粉莲从他们旁边走过去,冲他们笑了笑。苏抗炎小声说,别忘了大事儿。
细粉莲卸了妆,要回自己的屋子里睡觉,推开门,见养父曹大眼珠子坐在炕上。养父今天白天刚从汤原过来,今晚没去台下压阵,戏没开场,他就走了,去了三桥镇镇西他的相好儿一剪秀那里,和一剪秀云雨了半宿。一剪秀是裁缝,有孩子也有丈夫,孩子才九岁,丈夫去了镇北的大楸营子,常年在山上伐木,逢年过节回来一趟。一剪秀很骚,每次见到曹大眼珠子,至少得留他三天五天的。今晚一剪秀要留他过夜,曹大眼珠子就说今天晚上有大事儿。
细粉莲和他养父很少说话,要是说话也是一两句。这会儿细粉莲说,爹,你还没歇着。
曹大眼珠子说,心里犯堵,怎么歇得下。
细粉莲就问,有啥犯堵的事儿?
曹大眼珠子说,你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戏园子的台面儿你一个人也能撑得起了。从汤原的袖子戏园子到咱这串户班子,你的威信比我高,戏子们都抬你。有时候我也为你高兴。我没儿没女,这么大的家业将来也就是你的了。再说我这肺痨也挺不了几天。可是你知道往后的好事儿都是你的,你却不能等下去,要离开戏园子,过俗人的日子。这让我很伤心。
细粉莲说,也没啥伤心的,您就是有了亲儿子,也不会像我这样孝顺的。我在您这儿唱戏三十多年,给您赚了多少钱,您心里清楚,汤原的袖子戏园子是我帮您积攒下的三千块大洋盖的,您吃了六七年的药,药钱也够买几百垧地。按说您要把我当成亲儿子,早在十多年以前,就该给我娶亲成家,可您没那么做。我从小就没爹妈,不知从何而来,可是我想让我的血脉传承下去,这是人之常情。您咋能为这事儿伤心呢?
曹大眼珠子说,我是想让你以我为荣,以我为做人之道,你看我也没娶亲,不是也过得很好吗。男人一旦有了家,你身后的女人就是一匹狼,我没给你娶亲,是不想让你身后有匹狼盯着你。
细粉莲说,我宁可身后有匹狼,也不想让自己成为一只要饿死的狗。
曹大眼珠子说,看来你是真要走了。
细粉莲笑了,您听谁说的?
曹大眼珠子说,我的眼珠子比别人大一半儿,所以不管怎么隐蔽的事儿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昨儿晚上你跟俩车老板子出去喝酒,预谋的大概就是你要离开曹家班子的事儿。你想咋干就咋干,我也没有能力管你了。昨天和你一起出去的苏氏二兄弟也是乌米沟大户人家的亲戚,他们是苏老爷的侄子,我是得罪不起。为了成全你,我想十天之内就给你腾地方。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了一只小铜葫芦,在细粉莲面前摇了摇,说道,这里装的是暴殁散,服下后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人就死了。啥时候你觉得看我不顺眼,啥时候我就把它服下。我死了以后,给我做一口梨木棺材,松木棺材我不要。把我送回直隶,埋在滦县北郊老曹家坟茔地,就算是你对我尽孝道了。
细粉莲说,您现在该咋活着还咋活着,您干啥也不碍我的眼。您虽然痨病在身,可您还有能力弄女人。您这点儿喜好也能让您活下去。您需要多少银子,就尽管花,就是把您所有家产都贴给这些女人,我也不怪罪您。至于您死后我怎么发送,您也不知道,就只能凭良心了。
曹大眼珠子说,如果你能这样待我,那我就更知足了。在汤原我有个相好儿,是玉和酒楼的厨娘,叫魏翠兰,县城的人都叫她魏大馒头。她是我这十几个相好儿中和我最贴心的。我回去以后,准备和她在一起过,一直到死。你得帮我盖三间房子,置一挂马车,雇俩丫鬟,就全齐了。
细粉莲想了想,说道,房子我帮您盖,钱得你自己出。因为这些年戏园子的收入,还有这些串户班子的收入,都给您了。别说是三间房子,就是六间房子的钱也够了。
曹大眼珠子说,是,这些年的钱都在我这儿,可你知道你爹的花费可不小。三桥镇的一剪秀让我给她买了五匹绸子,五河镇的小喜丫年轻又浪,花钱又大手大脚,哪个月我都得给她钱。还有通江镇的胖骨朵儿,不愿意吃饭,尽吃老胥家点心铺的槽子糕,一个月得三个果匣子……唉,别说了,爹的这点喜好太费钱哪。不瞒你说,为了这些女人,我现在还欠着账,欠汤原丰裕粮站余掌柜六千多两银子,我还犯愁怎么还呢。
细粉莲见养父说这些话时脸不红不白的,越加觉得这个老东西既是一个老色鬼,又是一个老败家子。想了想,说道,爹,您也是够狠的了。照这样下去,就是一座金山您也得把它祸害没了。今天话赶到了这儿,那我就跟您把话挑明了,房子我不能给您盖,您也别打袖子戏园子的主意,听说您想把这戏园子卖了,那是不行的,因为那是我积攒的钱买下的。你想和魏翠兰过日子,您就搬到她家去,她要是不让您去,您就在外边租房子,租金我给您出。每个月我给您十块大洋,足够您和魏翠兰吃喝的了。别的我一概不管。
曹大眼珠子说,儿子,你现在有多少钱我知道,你每次上台都有赏钱,这赏钱你都揣到自己兜里。戏班子的演出收入远不如你个人得到的赏钱多。你给我盖三间房子,不闪腰不岔气儿的。
细粉莲说,不管我有多少钱,我也不会给您的。因为我还要娶妻生子,我还要给我的孩子积攒家产。我不能像您似的,一辈子都不着调。
曹大眼珠子说,我知道我一辈子不着调,可我这辈子也干了一件着调的事儿,就是把你捡回来了,把你养大了。
细粉莲说,啥也别说了,三间房子我给你盖,不过,房契上要写我的名字,不能写你的名字。你死了,房子是我的,不能归那个魏翠兰。
曹大眼珠子说,行。就照你说的办。
第二天,戏班子歇戏一天,细粉莲和苏氏二兄弟去了乌米沟。苏氏二兄弟把他领到了侯家,大烟鬼侯老爷以最低的价格,把他的房产和一千多垧地都给了细粉莲,当日就写了契约,并答应三日内将大洋送到侯家。
苏氏二兄弟把细粉莲又领到了自己家,在苏家吃午饭。苏氏二兄弟把他们的姐姐苏小苏介绍给了细粉莲。想不到这两个人越唠越对脾气。
苏小苏说,往后你可以不用唱戏了,但你要建个戏班子,这个戏班子不能是小戏班子,应该是关东第一戏班子。乌米沟有官道,东通方正高楞大集,南通远东铁路的一面坡车站,北通呼伦贝尔草原,西通长春、奉天、京都。如果在这里再有个大戏班子,不出十年光景,乌米沟就是关东最大的贸易集市。咱们可以在乌米沟做手工业,和洋人老毛子做红酒,做亚麻布,开烟厂,那时候你曹海沧可不是小人物了。你可以和江北的督统平起平坐,进知府衙门像走平地。
细粉莲笑了,想不到苏小姐竟如此大气。就是给你个女皇做,你也绰绰有余。我这卑贱的男人远不如你,但如果我和你在一起生活,我可能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你可知道戏子们之间有一句话,戏子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唱一辈子戏,有半辈子是在做鬼。有你苏小姐引领,我这卑贱的男人,将来或许还能活出个人样儿来。
苏小苏高兴,下厨亲自给细粉莲做了两道菜:石煮马哈鱼,蛋黄野鸭肚。这个中午的菜非常丰盛,细粉莲却不知道这些菜都是什么味道。他嘴里品嚼的是生活中有女人的幸福。
苏抗石举杯说道,今儿中午,与曹海沧共饮,让我们苏家感到荣幸。但愿我们下次举杯,喝的不是招待曹先生的酒,而是喝喜酒。
细粉莲随口唱出两句戏文———
乌米沟山清水秀
秀美青山喜意稠
苏小苏又续了两句———
细粉莲花开香沁透
北国姑苏楼外楼
众人举杯,将杯中酒都干了。
3
曹家班子说散就散了,细粉莲托付两个人把曹大眼珠子送回汤原。他让他的两个徒弟挑着两箱子大洋去了乌米沟,送给了侯大烟鬼,地契和房契也都写上了曹海沧的名字。侯大烟鬼一家人坐了三挂马车,带着几套行李还有几袋子杂粮,离开了乌米沟。他们到哪里去了,乌米沟的人们没人打听。侯家人此后再也没有人回来过。
侯家大院有十八间房子,套院结构。院子的第一排房子有八间,前面是大院。第二排房子有七间,前面是中院。最后一排房子有三间,这三间房子比前两个院子的房子都大,都阔气。原来侯大烟鬼就住在后院,他住在中间,旁边两间各住着他的两个小老婆。后院的小院都是乳黄色的鹅卵石铺就,前后院的甬道是用雪花青石板拼就。甬道两边各有一棵树,都是香椿,每棵树下都有石桌石凳,石桌上刻着象棋盘,石桌下面有一石槽子,里面装着白玉石象棋子。这后院的三间房子后还有五丈地,种着茂密的紫秆儿向日葵。
细粉莲到了乌米沟,在侯家大院观赏了一天也没觉得累。当年细粉莲在奉天给一贝勒爷唱堂会,贝勒爷高兴,就让家丁把细粉莲领到故宫看了一天。细粉莲感到他现在住的侯家大院,一点儿不比奉天的故宫差。
自从细粉莲到了乌米沟,苏氏二兄弟始终在他的身边伺候着。到了饭时,就领着细粉莲去他们家吃饭,苏小苏总是在门口迎接细粉莲。细粉莲落座,苏小苏便给他斟酒。细粉莲觉得他离开了戏班子,就真从鬼变成了人,原来人的日子是这么好。又用了几天,苏氏二兄弟找村人把侯家大院清理了一遍,原来陈旧污秽的侯家大院变得清新起来。细粉莲把苏小苏请来,让她帮着出主意,改变原来侯家大院的文字标识。侯家大院的大门门楣上有青石雕刻的侯府二字,细粉莲就想把这石雕撤换下去。苏小苏问,是刻曹府二字吗?
苏小苏的问话让细粉莲怔了一下,便反问,那你说该刻什么字呢?
苏小苏说,如果刻曹府,也是合情合理。不过,这一带的人还不知道你细粉莲姓曹,能不能用最合适的字来暗示这里是一代梨园俊杰的府邸?
细粉莲说,那就叫梨园俊杰府邸?
苏小苏说,梨园二字不像宅邸,而俊杰又显得不自谦。
细粉莲说,我跟你说过我的身世,我的父母究竟是谁,到死我也不会知道。我师父成了我的养父以后,我姓了曹。可这些年过去了,我一看我养父那副嘴脸,我就更加厌恶我的姓氏。
苏小苏说,那就用你的名儿作为大院的称谓吧,就叫海沧府。
细粉莲说,好,就听你的。
侯家大院有三个厅堂,前院的厅堂是接待贵客的,原叫祥和厅。中院有一大堂,是侯老爷的书房,他有时也在这里作画习字,原叫翰墨斋。后院的小堂是侯老爷喝茶抽大烟的地方,原叫怡心坊。其实这些名字并不俗,细粉莲和苏小苏把它们都改了,祥和厅改叫润福轩,翰墨斋改叫听风阁,怡心坊改叫天悦园。
苏小苏看着这些新诞生的字号,便说道,这些厅堂的名字乃是天下文字的极品,也只有咱们两个才能把它们想出来。
细粉莲说,看来乌米沟和你苏小苏在上辈子就在等着我了。
苏小苏说,那还用说。咱们赶快把喜事儿办了吧。
细粉莲说,听你的。啥时候办都行。
……
曹大眼珠子回到了汤原,暂居住在戏园子里。细粉莲看来比他的养父还老谋深算,原来在袖子戏园子领班兼管家的许班主早就被细粉莲撵回家去了,细粉莲的徒弟紫水仙把戏园子接了过去,又招来一批管家和保镖。曹大眼珠子见戏园子的牌匾被摘下去了,换上了细粉莲戏园子,这让曹大眼珠子心凉了半截。他走进戏园子,紫水仙对他还是很恭敬,让侍人把他安排在一间空房子里。紫水仙知道曹大眼珠子要在这儿住下了,就差人在县城的大集市买了生活用品,还安排了一个丫鬟伺候曹大眼珠子。
曹大眼珠子对紫水仙说,看来你师父对你叮嘱得很仔细。
紫水仙说,老爷子,我师父经常告诉我们,要对您老人家尽孝道。如果我们对您老人家不孝,我师父非骂死我们不可。
曹大眼珠子一声长叹,钱能铺道,儿能养老啊。
曹大眼珠子在戏园子安顿下来,魏大馒头就来找他。见戏园子里的人多,有些话不便说,魏大馒头就说,曹大哥,你回来了,我得为你接风洗尘。走,我领你下馆子去。
曹大眼珠子和魏大馒头走出了戏园子,在县城找了一家僻静的饭馆走了进去。这家饭馆是一个直隶人开的,做的吃食都很细。雅间也别具一格,都是苇梗编的屏风隔断出来的。挡人的视线,却又透风凉爽。两个人要了几个菜,又要了一壶酒,便喝了起来。
魏大馒头问,大哥,这次回来能多待些日子?
曹大眼珠子说,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海沧在曹家班子已经当家了,戏班子里的人都围着他转,也都靠他吃饭,我就成了他们的累赘。我得知道好歹,还是回咱这汤原养老吧。
魏大馒头说,你早就该这样。你这辈子也没个亲人,和你相好的女人不少,可没有一个女人把你当成亲人。我知道早晚你得回到我这儿来,只有我才对你实心实意。你在戏园子住,也看不惯那些个不把你当回事儿的戏子们,在那儿待着你也憋屈,你还是搬到我那儿住吧。我虽然不富裕,可我也有三间房子,我闺女再有三两年就出嫁了,三间房子我一个人住也空。你到我那儿去,不光是我照顾你的吃穿,我还想把你的病治好。我打听了,哈尔滨兴满大道有一家洋医院,你的病洋医生能治好。我们玉和酒楼掌柜的大舅哥得的就是肺痨,在洋医院住了一个月,就治好了。洋医生治病的法儿也绝,往人的身上扎针,针的一头是瓶子,往人的身子里灌药水,那药水的名字我都记住了,叫盘尼西林。不过在洋医院治病很贵,你的病要是治好了,得五千块大洋……
曹大眼珠子说,我上哪儿能有五千块大洋啊。
魏大馒头惊讶地说道,你的戏园子每天都红火着,你在这儿已经干了十多年,每天都有进项,现在哪能五千块大洋都拿不出呢。
曹大眼珠子说,钱都让海沧搂去了。
魏大馒头想了想,说道,这五千块大洋我帮你张罗,如果你的病好了,那就是给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往心窝子上捅了一刀。你要不死,他就不能平白无故地占了你的财产。你得好好活下去,等你的病好利索了,好好经营戏园子,把海沧撵走,那时候,你还能活出个精气神儿来。
曹大眼珠子猛喝了一口酒,对,就按你的主意办!
4
细粉莲在乌米沟扎下了根。细粉莲是爱徒如爱子的戏子,他领着的串户班子说是散了,可不到十天,他的几个徒弟又投奔他来了。说,如果师父还搭戏班子,他们就是不挣钱,也跟师父一块儿唱戏。如果师父不唱戏了,他们就做师父的劳金和伙计,给师父扛活。
苏小苏觉得细粉莲的这些徒弟也都是出类拔萃的戏子,如果让他们游走江湖,也是可惜了。就按原来的打算,她让细粉莲尽快把戏班子再重新搭起来。
细粉莲就对徒弟们说,三天以后,我要大婚,在我的婚礼上,咱们的戏班子就搭起来。你们要给师父唱三天戏。
徒弟们都兴奋地撸胳膊挽袖子,别说三天,就是三十天我们也认!
海沧大院已经红火起来。苏抗石和苏抗炎两兄弟帮着细粉莲组建了家丁,又招了十个丫鬟。细粉莲眼见得自己慢慢地变成了老爷。苏抗石和苏抗炎已经不在苏家大院当差了,到了细粉莲这里管事儿。苏抗石当了细粉莲的管家,苏抗炎当了护院家丁的头儿。
三天以后是个大日子。这天的节气是立秋,乃是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
细粉莲这天和苏小苏结婚。
细粉莲没有亲属,他的六个徒弟给他做帮衬,而苏家人却挤满了院子。
他们的婚礼举行得很别致,均是在锣鼓喧天,戏子狂欢的间歇分段举行。婚礼司仪是细粉莲的二徒弟粉蝴蝶。粉蝴蝶也应该是青衣反串,这天也是身着戏服,彩妆浓抹,手中的细绢扇子二尺多长。
婚礼开始。大院新搭的戏台子上,一阵锣鼓,两个戏子粉墨登场,唱文戏《雪中蛾》。是细粉莲写的引子戏———
人生起伏起伏人生
百花竞放竞放黑白红
人是草人是木人是生灵
幸福之上是苦难
苦难下面是美梦
梦总有一醒
人总有一惊
惊魄人生让你赶路程
路上的恶人善人与你通行
途中你把恶人当友情
途中你把善人当顽凶
蛾子飞舞奔光明
蛾子找死也去扑火旺的灯
蛾子的小曲儿众人听
蛾子的一生是大悲情
……
细粉莲这出戏大都写的是他的苦难世界。戏的结尾竟然痛骂女人,更痛骂自己。他的悲情也许藏在戏里,平头百姓是听不懂的,但这出戏唱腔委婉,娇嫩妩媚,这也让听戏的人多少感觉到了这戏还是好戏。
大婚结束,细粉莲的着装也变了。一身苏州惠织堂青缎子做的长袍马褂,头上顶着藏青色的瓜皮帽,上衣的第二个纽襻儿的中间又拖出一条怀表的金链子,脚上穿着圆口鹿皮短靴。一手拄着一根红枣木拐杖,一手握着盛京纪宝轩状元商行出的香绢扇子,扇面上有京都殿试状元赵屿琛的题款。在海沧府大院里来回走动的,是夫人苏小苏。
细粉莲在阔气的深宅大院里生活,也有些感到不自在。他一到晚上就失眠,总觉得他下榻的寝房很闷,像是鸟笼子,有的时候他打着寒噤,有的时候还盗汗。这种不舒坦和惊恐总和他想的一些事情有关。他会在睡不着觉的时候去想十四岁的时候登台唱戏,一脚踏空掉到了台下,养父曹大眼珠子挟着他就往诊楼里跑。还想起有一回唱戏的间歇,他到台下坐着歇息,旁边坐着的巡警刘歪嘴让他吸了一口大烟,戏散了的时候,养父把他吊了起来,打了他足足半个时辰,又一天没让他吃饭,也就是那次,他发现养父的眼珠子出奇的大。他又想起一年八月十五中秋节的时候,戏园子摆了宴席,却不见了养父,他知道养父干什么去了,就到一个叫小柿子的女人那里找养父,他推开门,见养父正光着身子和那小柿子在炕上翻滚成一团,就吓得跑了,养父又把他揍了,这次揍得不轻,他的眼眶子肿得看人都费劲了,养父觉得他的手重了,不该下死手打他的养子,他就对养子说,爹对不住你,得给你补偿。第二天,养父把他领到了一个客栈,让他在客栈歇息,养父走了以后不一会儿,小柿子就给他领来了一个女人,对他说,是你爹让我把这女人送来的,你已经十五了,得尝尝女人的滋味儿。小柿子也走了,小柿子领来的女人像一只母狼,那天她把细粉莲折腾了个半死。这个女人都快四十岁了,她和细粉莲云雨了一次,还要让细粉莲到她家去,他吓得没敢去。小柿子又去找他时,细粉莲就揣了她一脚,小柿子却狠狠地抽了他一嘴巴。这时候他看小柿子的嘴脸,就像一个恶鬼……
只要想起这些,细粉莲就难以入睡。又过了一段时间,他觉得应该去看看他的养父,这样他的不安的心也许还能够平静。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到乌米沟来,如果他看到乌米沟的大宅院,他会气死。
细粉莲就去了汤原。细粉莲戏园子每天还有戏,他的徒弟紫水仙对师父很忠诚,戏园子让他管理得井井有条。细粉莲见到紫水仙,就急着问,我爹呢?
紫水仙说,他就在戏园子待了两天,后来就去魏大馒头那儿去了。前些日子你爹和魏大馒头去了哈尔滨,说是到洋人的医院看病,估计快回来了。
细粉莲觉得这次来汤原,无论如何都要见养父一面,于是他就住在戏园子,等着养父回来。
等了足有十几天,终于把养父等回来了。细粉莲让紫水仙去魏大馒头那里把养父接到戏园子来,如果细粉莲去接,养父不会给他好脸色,也不会跟他去戏园子。紫水仙到了魏大馒头家,他没说是师父让他去戏园子,而是说师爷从哈尔滨回来,做晚辈的要为老人家接风。曹大眼珠子跟紫水仙去了戏园子。戏园子的二楼有一间宽敞的房子,曹大眼珠子回汤原的时候,就住在这里。离开戏园子以后,他就再也没回来过。他推开房门,见养子细粉莲在屋里等他。细粉莲看见养父,就给他跪下了,连说,爹,儿不孝,让您在这儿受苦了。
曹大眼珠子坐在太师椅上,很平静,既看不出愉快,也看不出愤怒。他只淡淡地说,你来了,你少说也有三个月没回来了,这也苦了紫水仙。儿子,咋样,离开戏班子自个儿出去过日子,过得还舒坦吧。
细粉莲说,说不上舒坦。我现在还居无定所,在三桥镇北边的一个村子暂住。我徒弟粉蝴蝶的亲戚有三间房子,我准备买下来。粉蝴蝶的姑已经给我介绍了一个女人,等我把房子买了,就娶她。我现在虽然穷,但总比做戏子要清闲。爹,您别生我气,我离开您实际是为了离开戏班子。您儿子这些年唱戏唱的,已经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了。等我安顿下来,我就把您接过去。
曹大眼珠子笑了,难得你这份孝心。
细粉莲说,您是我爹,我不孝顺您,会让人耻笑的,我在这世上活,也是罪孽。
曹大眼珠子说,儿子,我把你养大,我并不后悔。这么些年来你可能会恨我,我打过你,骂过你,可我也疼过你。为啥说我把你养大我并不后悔,我养大的不光是一个好戏子,还是一个足智多谋的汉子。你的智谋是我想不到的,如果你在朝廷,你会把所有的大臣都杀了,皇帝会主动地把位置让给你。
细粉莲的脸色渐渐地有些不好看,爹,我不知道您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曹大眼珠子说,你应该听出来了,我是在夸你。刚才我的话没说完,我养大的这个儿子长了一副憨厚的外表,可也长了一颗大智慧的心。啥叫大智慧,戏文里说的对,大智慧就是人群里的王,人群里的王才能说出弥天大谎。
细粉莲的额头沁出了汗水,爹,您这话我就更不明白了。
曹大眼珠子说,三桥镇东三十五里处,有个乌米沟,乌米沟有个财主叫侯喜奎,家有良田一千三百五十五垧,光绪末年,侯喜奎的父亲侯承辕在京城做官,告老还乡,在乌米沟购置良田,又盖了大院,十八间房子用的都是佟家窑烧制的青砖青瓦。佟家窑的砖瓦平头百姓是买不起的,而侯家却能买得起。侯喜奎没有他父亲的德行,他和他的两个儿子都抽大烟,抽没了一千多垧地,眼见得要把大院也抽没了。你认为是一个好时机,在苏氏二兄弟的撮合下,用两箱子大洋买下了侯家的地和房子。你又时来运转,娶了苏氏二兄弟的姐姐苏小苏。现在你是乌米沟数得着的大财主。你买下侯家的地和房子,并没有费太大的劲。这二十多年,你在戏班子趁我不注意,大肆敛财,你以为你做得很神秘,其实你在敛财的时候我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在想,我一辈子没亲人,就你这么一个养子,将来我就是死了,这些财产也都是你的。因为你是我儿子,将来会为我养老送终。你做什么,我都不会说你。可是,我病入膏肓,要撒手人寰,你就有点等不及了……
细粉莲没有感到一丝羞愧,笑道,这是爹您的误会。我荣华富贵了,也是您的荣耀。我离开您,是为了不让您为我操心。我是故意让您归到魏大馒头那里去,我说过,您吃穿住的钱财,我都会替您出。按说我不应该管您,因为您的所作所为,戏班子里的人没有一个不恨您的。您不娶妻,在外面却养了十三个女人,在这个天下,除了皇帝有三宫六院,剩下就是您了。不管别人怎么恨您,我不恨您。所以,我今天又到汤原来看您。
曹大眼珠子说,你看我仅仅是个借口,你来这里是想把戏园子卖了。等你把戏园子卖了,你大概就不会到汤原来了。
细粉莲说,爹,您只说对了一半。戏园子我是要卖的,可将来,我还是要常来看您。因为您的病时刻都让我牵挂。
曹大眼珠子说,不用你牵挂了。我在哈尔滨的斯瓦廖夫的俄国医院已经把我的病治好了。洋医生的医术真是高明,他给我用的是盘尼西林针剂。斯瓦廖夫医生说,我的病已经完全康复了。洋人管我的病叫大叶肺炎,不是什么不治之症。他还说,我的健康状况至少会让我活上二十年。儿子,你一定会替我高兴吧。
细粉莲说,我太高兴了。起码我在二十年内还有爹。
曹大眼珠子说,既然你爹身体已经结实了,所以就得好好地做事情。我已经和你魏大姨结婚了,往后我也绝不会和那十二个女人来往了。我要把精力放在戏园子上。戏园子从明天开始,还得叫袖子戏园子。我和你魏大姨要去侯家大院去住,那里有十八间房子,九间房子归我,侯大烟鬼还给你剩下六百七十垧地,三百垧归我,三百七十垧归你。
细粉莲说,这不行。侯家大院是我买的,汤原的戏园子也是我领着戏子们挣的。您吞了这些家产,我是不会答应的。
曹大眼珠子笑了,你要不答应,那咱们就得吃官司了。我还忘了跟你说,你魏大姨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厨娘,下厨是她的喜好,她虽然只有三间房产,那是因为她只有一个人,没有必要盖深宅大院。你魏大姨的大哥是民国兰县的县长,你魏大姨的三哥是民国行署的审计官。打官司,你可能分文都得不到。
细粉莲惊呆了。半天,才笑着说,爹哪能那么心狠,不管怎么说,虽然不是亲的,我还是您的儿子。我听您的。
曹大眼珠子说,你也真是我的好儿子。
5
细粉莲这次到汤原,想不到遇到了这么大的麻烦,姜还是老的辣,他还是没有斗过养父。但他不甘心就这样输给曹大眼珠子,这几个月发生的一切,竟让养父了如指掌,他觉得这里面有蹊跷。这也一定是他的徒弟里有背叛他的。养父现在的靠山是魏大馒头,这女人的两个哥哥有权有势,一旦吃官司,他细粉莲是不会赢的。一想到这儿,细粉莲就觉得灾难来了。这灾难推也推不掉,唯一的出路就是把他的财产让给养父一半。
细粉莲在汤原又待了两天,原本打算是把戏园子卖掉,看来这戏园子是卖不掉了。在回来的路上,他觉得他的智慧已经枯竭了,只好回去和苏小苏想办法。
回到大院,他把这次去汤原的事情详细地向苏小苏说了。苏小苏想了想说,咱们家的院落虽然很大,但和我大爷比,乌米沟还没有谁比过他老人家的。当年侯大烟鬼没离开乌米沟的时候,对我大爷也是恭恭敬敬。我大爷的田产和大院都比侯家多。我大爷家有三十三间房子,光牲口就七八十匹,田产三千多垧。我大爷有钱却无势,这也是他这些年劳守田园,眼睛只盯着田地里的庄稼。
细粉莲说,东院咱大爷在县衙和省行署没有靠山吗?
苏小苏说,在咱们平县,我大爷没跟大人物有过来往,前任县令和我大爷吃过一回饭,那县令的儿子进京赶考,我大爷出了不少银子,但现在的县令和我大爷却没有来往。在平县,我大爷只和两个人有交往,这两个人也都不是什么正经货,一个是乌米沟南土塔山上的土匪袁三愣子,还有平县神算瞎子罗二虫。
细粉莲说,其实当今世界上,权力有大小,可人物是不分大小的。私塾先生可以一夜之间成为领兵督统的军师,做饭的大厨可以见到皇帝。
苏小苏说,这话说的有道理。
苏小苏便和细粉莲去了苏老爷家。苏小苏和细粉莲结婚的时候,老爷子腿脚不利索,没有参加,但大婚当日,苏小苏和细粉莲去苏家大院给苏老爷叩首三拜,细粉莲又孝敬给苏老爷一挂车的礼品,有绫罗绸缎,银制酒具,还有西洋点心,老爷子很高兴。苏老爷平时话语很吝,这时却笑着说了一句话,有啥难事跟大爷说,办。
苏小苏和细粉莲把细粉莲去汤原的事情跟苏老爷说了,苏老爷又笑了,说,小事儿,咋办咋有理。
苏小苏问,大爷,你说仔细了。
苏老爷说,袁三愣子欠我一笔大人情,还没还。但他说早晚得还。让他绑曹大眼珠子的肉票,你去赎他,赎他是要出钱的,这个时候把戏园子卖了,顺理成章。瞎子罗二虫能降住魏大馒头。魏大馒头每个月的初五都到二虫那儿抽签,魏大馒头再抽签时,让二虫给她一个祸签,二虫不能化解灾情,但魏大馒头过去抽到祸签,就要到城北仙姑山的桃怨庙烧香化解。去仙姑山要过四条沟,在魏大馒头过第三条沟的时候,雇夹子村的黑刀队把她砍了。魏大馒头没了,曹大眼珠子就没了靠山,官司也就打不赢了。
细粉莲说,一招比一招邪乎。想不到大爷能手眼通天。
苏老爷又笑,除了宣统皇帝,我谁都不怕。
苏小苏就笑,我大爷要把宣统皇帝的脑袋砍下来,也不是一件难事儿。
苏老爷就使劲笑,笑得脖子和脸一块儿抽搐。
苏小苏问,大爷,啥时候办?
苏老爷说,十天以后就办。
细粉莲问,大爷,用哪一招?
苏老爷说,咱们老苏家过日子要懂得节俭。无论办什么事儿都得考虑省钱。袁三愣子欠我一万块大洋。如果雇夹子村的黑刀队,把魏大馒头砍了,有三千块大洋就办了。你们说该用哪一招。
苏小苏说,把魏大馒头砍了。
细粉莲说,大爷为我们操心,也是伤神的。我们也得给大爷银子。
苏老爷说,小苏小时候我就喜欢,替我侄女办事儿,我还能要钱吗。
苏小苏说,是呢。大爷比我爹疼我。
……
细粉莲觉得和养父争夺财产应该是有了着落。从苏家大院回来,细粉莲觉得很高兴,就和苏小苏喝起了酒。苏小苏的酒量很大,喝了两碗酒,苏小苏竟然脸都不红,而细粉莲却有些醉了。细粉莲不想在新婚妻子面前示弱,就让二徒弟粉蝴蝶再搬一坛子酒来。粉蝴蝶说,师父,你已经到量了,别再喝了。
粉蝴蝶跟细粉莲学艺已经十二年了,在细粉莲的徒弟中,细粉莲和他也最知心。粉蝴蝶说什么,细粉莲也听。细粉莲又喝了一碗酒,就不喝了。为了在细粉莲面前表现自己的能量,苏小苏又比细粉莲多喝了一碗酒。这回,苏小苏就有些醉了。而细粉莲虽然已经醉了,除了走路踉跄,头脑却异常清醒。他让丫鬟把夫人搀到寝房歇息,细粉莲却没有去寝房歇息,他对粉蝴蝶说,老二,陪师父出去走走。师父浑身有些热,想到林子里去吹吹风。
粉蝴蝶就搀着细粉莲,去了村后的树林子里。这是一片梨树林,树上结着粗糙的花盖儿梨。这梨成熟得较慢,在树上结的也挺壮,高大的梨树被梨压得有些弯了。粉蝴蝶搀着师父,坐在一棵梨树下的平板石头上。细粉莲问粉蝴蝶,老二,我们离开了三桥镇大车店,也解散了戏班子,你们这些徒弟跟我这么些年,我不会让你们流离失所的。戏班子没了,你们都没有离开我,我知道该怎么待你们。师父到了乌米沟以后,刚刚安顿好,原本是要把戏班子再支起来,这回咱们的戏班子,就不会再是草台班子了,也不再走街串户了。你们来到这里,也看到了,这乌米沟可不是荒凉的山沟子。这一带的财主一户接着一户。离咱们海沧府十二里路,就是乌米镇,乌米镇不比三桥镇小。三桥镇上除了有几家饭馆,一个澡堂子,一个妓院,还有一家杂货铺,就什么也没有了。镇上的饭馆都是从直隶逃荒过来的下人们开的,饭馆里除了能做熘肉段、酱炖鱼,什么好吃的也做不出来,净是肥肉炖白菜、烩酸菜,蒸出的包子比碗都大。妓院也不是像样的胭脂楼,连脸都洗不净的娘们儿把车老板子和过路的商贩拽到屋子里,一床褥子一床被,就把事儿办了。再看这乌米镇,朝廷在这里设驿站,南方老呔儿在这里开布庄,这里还有一家大馆子,叫裕阖楼,大厨子给奉天的贝勒爷掌过勺,现在乌米镇就缺一个大戏园子。佟家澡堂子有一伙儿戏子,都是下三滥,在澡堂子的大池子边上唱戏,就两出大戏,剩下的都是小帽儿、神调儿,就这种戏子还挺招人。咱们的戏班子在乌米镇上撑起来,大清驿站的后面有一片空地,咱们盖个大房子,门口再盖一个仿宫廷建筑的亭子,冬天在房子里唱戏,夏天在亭子上唱戏,要多奢侈有多奢侈。你们几个徒弟,愿意唱戏的就在台子上喊两声,不愿意唱的都给我管事儿。你们也招徒弟。这辈子不想唱戏的,就到我的海沧府来,给我管家业……
粉蝴蝶搓着手叹着,师父,徒儿们跟着师父算是进了天堂了。这辈子我们就死心塌地地孝敬您了。
细粉莲也一声长叹,我的徒弟们要是都像你这样儿就好了。这些个日子,我和你师爷成了仇人,其实我和你师爷早就成为仇人了。有一件事儿我从来也没跟你们说过,我二十九岁那年,遇到了一个好女人,她跟我知疼知热的,谁知道硬让你师爷给占了,成了他第九个相好儿的。有一年我唱戏,江北的督统邬大帅听我的戏,他点什么我唱什么,我一气儿给邬大帅唱了十几出戏,嗓子都唱破了。邬大帅是个知情知义的人,在台下给我扔了赏钱,你猜这赏钱是啥,是一只金葫芦,值一万大洋。当初你师爷和咱们许过愿,戏园子的收入都归他,不给咱们开工钱,咱们靠的是看客的赏钱。谁知你师爷把我这金葫芦没收了。说起你师爷这么多年一直把我当成他的奴隶,这些你们也都看到了。今天我和他分手,不是我对他无情,是他对我无义。我知道我早晚会和我养父成为仇人,现在这一天到了,我和养父的较量其实不是我个人和他较量,而是我和你们这些弟子同他较量。我本以为我们不会输给他的,我们之间斗智斗勇,也是难分高下,但是在我的弟子中却出了奸细。我离开戏园子到乌米沟,原本是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但还是有人向我养父告了密……现在我就不明白,这些弟子中我究竟得罪了谁。
粉蝴蝶望着师父,胆怯地说,师父,其实,您的弟子中谁背叛了您,您心里是应该清楚的。是谁在您这儿干得好好儿的,有一回他说老娘有病,需要回家看看,几天后就应该回来了,可他一年半才回来。是谁在戏班子抢台柱子,把老六花喜鹊挤兑走了。又是谁经常到师爷那儿揭您的短。您的这些弟子们对师父您有些事儿也不太明白,这种人您竟然还能重用。
细粉莲说,我也料到会是紫水仙。我为啥让他去年到汤原给我管事儿,也就是想让他离开你们,省着他在你们徒弟中搅和。老二,你说该怎么处置紫水仙?他是我的大徒弟,我对他有些时候也狠不下心来。
粉蝴蝶说,其实也好办。您做不了主不要紧,现在海沧府里还有您九个弟子,您召集他们在一起议一议,听一听他们说咋处理,由他们定。
细粉莲说,如果让你们这些弟子去定,老大的脑袋恐怕都没了。我看还是让他离开戏园子,给他点钱,让他回去好好过日子。他家有个老娘,还有个残疾妹子。咱们不看他,还得看他的母亲和妹子。
粉蝴蝶说,这么做也行。不过让大师哥走,也是真有些可惜。在咱们这些弟子中,他的扮相最好,唱功也好。师父,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细粉莲说,让我再想想。
6
黑刀队的大刀手叫满黑江,早年在江北提督何前虎的手下当武师,善舞刀,后背常年别着一把四尺长的双刃大刀。这把大刀铜柄银锋,挥起来能把蝴蝶翅膀削下去。满黑江长着一副慈面,咋看咋不像刽子手,但他杀起人来手重心狠,脸上还有笑模样。满黑江杀人成瘾,每个月都要杀人。他手下有十几个兄弟和他一样,都是慈面刽子手,他们后背别的不是大刀,是二尺半的细柄短刀,也叫虎剑。满黑江的黑刀队在江南江北都有名,他跟山上的土匪爷袁三愣子见过一面,相互钦佩,并许诺互不伤害。袁三愣子的兄弟杀人和黑刀队的刽子手杀人相互都保密。
苏老爷是在家里把满黑江请来的。苏老爷用香辣鹿肉和奉天老窖招待满黑江。苏老爷说,咱哥儿俩少说也有半年没见面了,哥怪想你的。
满黑江说,我也是总惦记你。
两个人说话都不是虚的。半年前满黑江得了疟疾,苏老爷派人给他送去了两棵老山参。去年八月节,满黑江也打发人给苏老爷送去一头香椿沟的野猪。香椿沟的野猪也叫香椿沟乳猪,长得不大,肉很香。
满黑江是个直性人,开门见山地说,苏大哥定是要我效劳,只管说好了。
苏老爷说,想让你过过瘾。汤原县城有个玉和酒楼,厨娘叫魏翠兰,也叫魏大馒头,最近要和我们苏家吃官司。魏大馒头是娘们儿的乐景儿,上面有人。
满黑江说,我明白了,大哥是让我把她砍了。不过在县城杀人有点冒险。前几年我的兄弟把酱菜园的胡掌柜的给砍了,闹得满城风雨,官府把我的兄弟给抓住了,我们出了五千个大洋给警局的局长,才算了事。
苏老爷说,砍魏大馒头没风险。我设了计。我让二虫把魏大馒头支到城北仙姑山的桃怨庙。去仙姑山要过四条沟,在魏大馒头过第三条沟的时候,你就可以……
满黑江说,用不着过这些沟,过头道沟的时候我就把她砍了。你就听信儿吧。
苏老爷笑了,兄弟不愧是天下英雄。
……
八月初五,满黑江派一挂大车来接苏老爷。满黑江的人说,满老爷请苏老爷到他的宅子小酌。
苏老爷上了车。满黑江的人将大车赶得飞快,快到满黑江的宅院,却见满黑江在他宅院的门口迎接苏老爷。见到苏老爷,便抱拳说道,苏大哥,今天咱们该好好喝喝。在喝酒之前我要拉着你到我后院的柳条沟,让你看看好风景。苏老爷就随满黑江绕过高大的院墙,又走过林间小道,走到尽头是条河,河岸有五棵又粗又高的柳树,在中间的柳树上,悬吊着魏大馒头的尸体。
苏老爷看着悬吊着的魏大馒头,忍不住泪流满面,说道,这可怜的女人哪。汤原县哪个不说这女人的好,她兜里总揣着馒头,见着讨饭的她就把馒头掏出来。他对满黑江说,贤弟,我要给这魏大馒头找个风水好的地方厚葬。在汤原顾晓蒲棺材铺给她打一口红枣木棺材,让我们乌米沟的邹秀才给他刻上福寿禄的篆字。
满黑江说,苏大哥这是善举。
当天,苏老爷就把魏大馒头拉走了,在乌米沟厚葬。为把魏大馒头的丧事办得红火,苏家大院还摆了宴席。苏家的举动让细粉莲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就问苏小苏,大爷为何厚葬魏大馒头?她可是咱们的仇人。
苏小苏说,她是谁,她可不是厨娘。远了说她是你养父的夫人,近了说那也算是你的养母啊。
细粉莲说,这也就是良心事。我们做的这些事儿我养父不知道,也不能让他知道。丧事办得再隆重又有什么用。
苏小苏说,心安理得。
曹大眼珠子是八月初六才知道魏大馒头出事了,他当然知道不是细粉莲干的。细粉莲也没有能力把魏大馒头杀了,这也一定是苏家干的。曹大眼珠子干了一件蠢事,其实魏大馒头既没有靠山也没有势力,曹大眼珠子放出声儿来,是为了震慑他的养子,谁知道苏家大院根本就不吃这套。现在曹大眼珠子才感到他到了绝境,他也感到他很快就要身无分文了。细粉莲很快就会来汤原卖他的戏园子。曹大眼珠子绞尽脑汁,想出了最后的办法。他在三桥镇的相好儿一剪秀也有一定势力,据说她和汤原的黑道满黑江有交情,一剪秀曾经给满黑江做过一套苏州裕德缎庄青丝缎的长袍马褂,满黑江手下十几个兄弟的礼服呢行武服也是她做的。
这天,曹大眼珠子就去了三桥镇镇西一剪秀那里。他将最近遇到的灾难跟一剪秀说了,边说边掉眼泪。
一剪秀说,这个忙我得帮。现在咱俩一块儿去。
晌午的时候,一剪秀就和曹大眼珠子到了满黑江那里。一剪秀和曹大眼珠子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把曹大眼珠子最近遭难的事儿对满黑江说了。曹大眼珠子最后说,我的后半生是要和翠兰在一起生活的,翠兰断了头,也断了我后半生的幸福。
满黑江一拍大腿,这扯不扯,原来是自己人。
曹大眼珠子说,我这次来找满黑江贤弟,也是想让你帮帮我,把苏家大院的老苏头砍了。
满黑江一摇头,那不行,那是我大哥。
一剪秀说,大哥,看来我是白找你了。
满黑江说,没白找。老苏家人我一个都不能杀,要杀就杀细粉莲。这戏子我挺烦他的,过去我看过他的戏,这家伙男不男女不女的,一看他我就想把他砍了。我让兄弟把他砍了,这事儿就扯平了。
一剪秀对曹大眼珠子说,曹大哥,你看这么办行吗。
曹大眼珠子说,不行。细粉莲虽然背叛了我,可我是把他从小抱大的,现在他背叛我,我也心疼他。我觉得我养子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是老苏家勾引了他。如果满贤弟杀苏家人下不得手,那就算了。
满黑江笑道,曹大哥知道我的难处,你也是个明事理的人,满某佩服。
一剪秀瞪了曹大眼珠子一眼,大眼珠子,你办事儿咋这么不利索呢。跟你过日子真操心!
曹大眼珠子说,你得知道我的难处。
一剪秀说,拉倒吧。往后我不管你这破事儿了。
曹大眼珠子沮丧地离开了三桥镇。
7
细粉莲开始了新生活。陌生的乌米沟渐渐地变成了熟悉的地方,海沧府大院也变得有了生机。细粉莲的弟子们在海沧府后院开始练戏,二徒弟粉蝴蝶又去了三桥镇,在三桥镇招募戏子。三桥镇过去也有几个草台班子,他们常常被细粉莲的串户班子挤兑,现在细粉莲想把他们招到门下。海沧府要在年底把戏班子建起来,这回建起的戏班子不再是那种下贱的戏班子了。他们要在乌米镇的驿站后面建一个大戏班子,不再唱地方戏,要唱河北梆子和京剧。班子的名儿也要改,叫京西戏楼。戏子们的艺名也不再下贱,要重新起艺名。粉蝴蝶改成了文竹,三徒弟叫青竹,四徒弟叫翠竹,五徒弟叫烟竹……乐队也增加了洋乐器。
大院的娘子苏小苏整天一袭紫色旗袍,手握香绢扇子,和丫鬟房前屋后地看花看草。看得眼倦了,便去她的香卷楼看《西厢记》、《红楼梦》,也看《二十四史》和《孙子兵法》。戏子们练戏,她也去练戏的院子里指点戏眼,矫正唱腔,偶尔也和戏子们一块儿唱几句。
细粉莲开始在乌米沟闲逛,他想让乌米沟的人知道他细粉莲是个人物。他偕夫人到大馆子里吃饭,他让夫人把他介绍给乌米沟的一些大人物。乌米沟除了商人,还有一些文人墨客。乌米沟店铺上悬着的牌匾文字遒劲,街上还经营文房四宝。乌米沟有卖字画的店铺,叫柳蘅斋。还有刻印玺的雕刻大师。细粉莲不甘做下人,更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是下人出身,便购字画,刻印玺。乌米沟的大人物们也开始在海沧府出出进进。细粉莲又在大院的中院建了贵茗亭,藤椅子,紫檀茶桌,又布茶道。细粉莲不通茶道,而苏小苏通茶道。在贵茗亭摆上了黑竹子茶柜,上面放着三十年的普洱,当年的冻顶乌龙,还有南国的荔枝红茶。贵茗亭茶客不断,都是细粉莲新结交的朋友。有乌米镇书画家苏渐溪,雕刻大师苏渐井。十里乌米沟,大都是一些熟头巴脑的人,每个人有多大本事都清楚,乌米沟来了生人,镇上就会躁动,对生人端详猜测,想一想这生人是不是从乌米沟走出去的,或者是这生人是不是曾经来过乌米沟。
这天,细粉莲正和苏渐溪品茶,护院的家丁烟竹来禀报,说门外有个军人想见师父。细粉莲就一怔,我细粉莲唱戏这么多年,结识的都是五行八作,这些日子才熟悉乌米沟的大人物。乌米沟是集贸大市,很少有军人来。细粉莲就说,这军人也许是到我大院来拜访我,快快将他请来。
这军人四十多岁,一身新政府的护国军装(前几年大清覆灭了,改叫民国,军人叫护国军),腰间扎着很宽的水牛皮带,左胯悬着军刀,走路带着风,一脸的冷峻。他走到贵茗亭落座,细粉莲起身抱拳,敢问大将军姓甚名谁,到寒舍有何指教?
这军人说道,我叫何左旋,原是大清绿营兵的提督,现在是江北护国军的督统。说起来咱们应该相互知道,我的夫人叫苏小苏,算起来我们已经有七年没见面了。当年我领着绿营兵清山匪,山下的人都以为我让山匪砍了脑袋,其实是我砍了山匪的脑袋。后来绿营兵调防,我去了京都,开始给民国新政做事。后来军阀混战,我投靠了张作霖。
细粉莲打了个冷战,不知说什么好。
何左旋说,我听说你把我的老婆占了,这事儿不小。我是奉系的领兵督统,老婆怎么能让别人给占了呢。我这次回来,是要在乌米沟重整家业。江北的督统兵营只一江之隔,我过了江就到家了。
细粉莲说道,苏小苏以为你死在山匪的刀下,这些年你杳无音信,苏小苏再嫁人也是理所应当。所以我就把她娶了。
何左旋说,娶了就娶了,这也不怪你。可是我何左旋回来了,既然我已经回来了,你就应该知道该怎么办。
细粉莲说,没说的。把苏小苏还给你。
何左旋说,你这戏子,说话也不嫌腰疼。能这么简单说还给我就还给我吗。你和苏小苏结婚半年多了,就是说你跟我老婆睡了半年多,我这领兵督统哪能受得了这等侮辱。我领兵督统有生杀大权,现在你有两条路,活命,或是毙命。要是想活命,你得补偿我的损失,你这大院和乌米沟的土地都得归我。如果不给我,那也就是一刀的事儿了。我砍了你,就得对得起你,要给你做一口梨木棺材,出大殡。你就好好寻思寻思吧,该走哪条路。
这会儿苏小苏正在乌米沟的街上闲逛,买了绸缎,又买细软。细粉莲的二徒弟文竹来禀报,师娘,你的前夫回来了。我师父正在犯愁,你看咋整?
苏小苏惊讶地问,左旋回来了?他不是被山匪砍了脑袋吗,他的命咋这么大。
苏小苏匆匆忙忙地回到海沧府,一见到何左旋,就扑了过去,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你这个挨千刀的,这么些年我无时不在想你,一做梦梦着你,我就半宿半宿地哭。我的夫君哪,你还没忘记我,又回来找我。你这挨千刀的还算是有良心。
何左旋给苏小苏擦着眼泪,说道,这回好了,你夫君回来了,江北是咱们的地盘儿,我现在是张大帅的领兵督统,也是新民国的封疆大吏。
两个人哭一阵笑一阵,鼻涕一阵泪一阵,早把坐在一旁的细粉莲给忘了。两个人把七年来的话说得差不多了,这时何左旋才想起跟细粉莲说话,兄弟,我和小苏重归于好了,你咋整?
细粉莲说,你是领兵督统,我的生死在你手里。你愿意咋整就咋整。我跟你来软的你不吃这套,我跟你来硬的又不是你的对手。如果小苏念我们这半年夫妻一场,能给我条出路,也就够了。
苏小苏想了想,说,这大院和乌米沟的地,那是得归我们了,可我也不能看着你没有出路。我给你拿一万块大洋,你就离开乌米沟吧。
何左旋说,一万块大洋太多了,能买五百条土炮。江北正在征兵,是缺钱的时候。给你三千块大洋,不少了。
细粉莲说,这大院和土地是我半辈子的积蓄,也是我的血汗钱,你何大帅是新民国护卫官,理应爱民如子。我的大院和土地你怎么能强占呢?
何左旋冷下脸来,你这刁民,还敢和本大帅讨价还价,我他妈砍了你。啥也别说了,明天给我滚蛋。
苏小苏说,曹海沧,我们家左旋脾气不好,能忍你就忍了吧。这时候钱还比命重要吗。要走明天就走吧,你是有名的戏子,钱也好挣,就别跟左旋争争讲讲的了。
细粉莲说,好。我明天就走。不过,临走之前我得给你一句话,天底下找不到比你更恶的人了。
苏小苏说,我也给你一句话,天底下找不到比你更傻的人了。
何左旋说,明天这位兄弟要离开乌米沟了,我得请你吃顿饭。
细粉莲说,不必了。如果我吃了这顿饭,会一辈子都堵得慌。
何左旋就拍了桌子,兄弟,你咋不识抬举呢。
……
第二天,细粉莲离开了乌米沟,他的徒弟们仍然跟着他。走到半路的时候,文竹突然失踪了。快到汤原的时候,大徒弟紫水仙来接他们。细粉莲说,我们是被人凌辱的戏子,吃亏上当我们也没地方说去。徒弟们只要跟着我,我们还能东山再起。
烟竹说,想办法把二师兄找回来吧。
紫水仙说,不用了。他早就背叛了我们。
细粉莲说,老二没背叛我们,他是为我这糊涂的师父好。现在我才明白过来。
烟竹问细粉莲,师父,我们该怎么办?
细粉莲说,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去投奔你们的师爷吧,然后再把老二找回来。
快到傍晚的时候,他们到了汤原。曹大眼珠子接纳了他们。曹大眼珠子对细粉莲说,儿子,我为了你多了一个心眼儿,咱们的戏园子没让你和苏小苏卖了,往后我们也算是有了落脚之地。
细粉莲扑腾一声给曹大眼珠子跪下了,爹,儿猪狗不如。
曹大眼珠子说,不怨你。你是中了苏小苏的计。
细粉莲泪如雨下,爹,你胸怀博大,能容下我这不知好歹的儿子。爹,您为啥还能容下我,你得跟儿子说个明白,不然往后我们爷儿俩还会分心。我和爹不能再暗中斗了……
曹大眼珠子说,既然你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也就不瞒你了。你其实不是我的养子,当年你妈怀你的时候,你爷是班主,他给我订了亲,我没干,为这个我和你爷作下了仇。刚好在你生下的时候,你爷就死了,我就把你抱到了戏班子。我想把你妈也娶了,可你妈走了,离开了汤原。你妈也是大家族的闺女,因为和我厮混,被她爹妈撵了出去。后来我才知道,你妈在哈尔滨常家面铺学手艺,学会了蒸馒头。前几年,她又从哈尔滨回来找我……
细粉莲瞪大了眼睛,她是我妈?
曹大眼珠子说,她是你妈。想不到她死在了老苏家人手里。
……
细粉莲把眼泪擦干了说,爹,往后我该咋办?
曹大眼珠子说,还像过去那样,好好地活着。我还在戏园子给你守摊儿,明天你们也把串户班子支起来,到外面去唱戏吧。
紫水仙说,我们听师爷的。
曹大眼珠子说,过几天就走。这次去柳河镇的大车店,然后再去药王镇的大车店。
细粉莲对徒弟们说,明天练戏!
责任编辑 洛 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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