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云飞天
沙洲上的那片滩涂,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浪呀么浪打浪,就这么打出了一片泥滩。春天的时候,滩涂上长满嫩绿的芦苇;一到夏天,芦苇越发茂密,就成了芦荡;秋天,长江的水流淌起来显了瘦,芦苇也近了枯,芦花就摇头摆脑地发起骚来,浑身轻飘飘的;冬天到了,整个就是一片黄白的芦花阵了。这个时节,一出日头,老二就来到长江边,白麻麻的苇丛,他一低头一猫腰,就钻了进去。只见得芦花摇摆得更欢更疯了,像是被人挠了痒痒,发出浑身颤抖的狂笑。老二惹得芦花乱笑了半天,等他钻出来,身上就背了一捆带花的长杆了。长杆子芦花可以做扫帚,可以编芦花鞋,也可以当柴火烧。老二采芦花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编芦花鞋,编好的鞋,拿去东亭镇上卖,买猪脑子的钱就挣下了。
老二卖完编了一冬天的芦花鞋,就去了肉铺。从肉铺出来,老二的肩上就搭着一圈拴鞋的绳子,一手提个猪头,另一手托着两张大芦叶往回家路上走。老二手里的两张交叠的芦叶里,是一副随着颠簸的脚步颤抖不已的白乎乎粉嘟嘟的猪脑。老二买猪头肉的时候,准还带着买猪脑子。猪头肉是全家吃的,猪脑老二单吃。
老二吃猪脑是为治病,其实这也不叫什么病,沙洲上得这种病的孩子多着呢。扛锄头下地里干活的大小子,放牛的半大小子,穿开裆裤撒尿玩泥巴的小小子,常常会有一个,忽然就一头栽倒在地上了,抽筋似的,浑身抖搐,口里冒白沫,眼睛翻得不见了黑眼珠。这没什么大碍,大伙都有经验,抓一把青草,团紧了,塞进他嘴里。这躺倒了的人便一口咬住了草团,翻着白眼狠劲嚼,牙口的嚅动,像极了一头遇到新鲜嫩草迫不及待地大吃一顿的山羊。这羊嚼着嚼着,嘴角边淌下的白沫就变成了青沫,慢慢地,黑眼珠翻回来了,身子也渐渐不抽了,然后,就醒了。醒了就好,锄地的继续锄地,放牛的继续放牛,撒尿玩泥巴的继续撒尿玩泥巴。这叫什么病呢?不影响吃饭睡觉,不影响娶媳妇生孩子,没人想过要治。不就是个羊疯子吗?
老二是个勤快人,身强力壮的,手还巧,除了是个羊疯子,几乎没别的缺点。家里给他说了个对象,那姑娘来家一看,房是房,鸡是鸡,自留地里一片绿盈盈,脸上就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老二当然也满意,人家姑娘,腿是腿,腰是腰,挺胸翘臀敦实健壮,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老二和姑娘,眼神对眼神,就接上火了。可事情就是这么凑巧,这当口,好端端的老二,忽然就发了羊癫疯。一声巨响,人就直挺挺砸了下来。高大的身子佝偻成了一个人肉卷,脸歪了,嘴咧了,牙龇出来了,眼也变死鱼眼了,嘴角边还淌下连绵不断的白沫子。家里人赶紧往老二嘴里塞进一个草团,老二嚼吧了一阵,眼珠落了正,身子停了抽搐。等他从地上爬起来,那姑娘,早就没了影。
老二的婚事可说是功亏一篑,他痛定思痛,决心摆脱“羊疯子”的称号。老二的惨痛教训也给了村里人经验,家里凡有羊疯子的,无一例外地未雨绸缪起来。是个孩子总要娶媳妇嫁男人,羊疯子究竟碍事儿,关键时刻丢了人出了丑,给个青草团啃也没用,得根治。
可怎么才能根治呢?千奇百怪的事情,就数丑婆最有经验。丑婆眼睛瞎耳朵聋,话倒能说上半篓子,她瘪嘴一张一合,漏气的声音就传了东家传西家,传了张家传王家了。丑婆说:吃猪脑子,能好。
东亭镇人就照她的话,屁颠颠地去办猪脑子了。老二将信将疑,老二去问住他们家隔壁的大程。大程是个下放干部,土改的时候不知犯下了什么错,发配到村里来了。大程说:吃猪脑会好?不见得。城里人大程也没好法子出给老二,老二就想,不管行不行,就先试试吧,猪脑总不会吃坏。
老二吃了十多回猪脑,没见好。村里别的吃了猪脑的人,也没一个见好,该发作的时候还发作,还得啃草团子,还口吐白沫,还翻白眼。再问丑婆,就说:生吃,煮熟了没用。这丑婆,不早说,白浪费了酱油盐巴和柴火。猪脑生吃,这可要有胆量的,那腥味儿,让人受不了。再说,一年到头的,吃得起几回猪脑啊,就有一半人放弃了。老二还是去问大程,大程皱着眉头说:生猪脑?那不卫生。
老二觉得大程答非所问,老二关心的不是吃生猪脑的卫生问题,他关心的是吃生猪脑能不能治好病。老二没从大程那里问来办法,老二也不敢放弃努力,娶媳妇可是当务之急。老二决定抓紧时间编芦花鞋,卖得了钱好多买几回猪脑。丑婆上回话没说清,猪脑要生吃,老二可是煮得透透的,还加了葱花和香油呢,怪不得没用。
老二又起早贪黑地编上芦花鞋了,丑婆说:最好是等在杀猪人家的铺子里,等着活猪被放倒,猪脑一挖出来,热气腾腾的,这当口吃下去,效果才好。
老二便去了东亭镇上的宋屠夫家,他带了三双新芦花鞋,送给宋屠夫、宋屠夫的老婆和宋屠夫的闺女,然后他就等在他们家后院外,等到某一头不幸的猪发出的阵阵嘶叫声渐渐停歇下来,他才踏着两脚潮湿的血污进了院。宋屠夫已经把猪脑挖出来,老二接过宋屠夫递上来的一叠大芦叶,芦叶里是白生生的一堆嫩豆腐,里面搀着几缕血丝,果然还冒着热气,刚出锅的样子,风一吹,整个囫囵发抖。老二不知道从哪儿下口,宋屠夫就教他:抬头,张嘴,好咧,咽下去,对,咽下去了吗?行,成了……
宋屠夫是热心人,热心人总是喜欢揽下职责范围以外的工作,他教会了老二如何吃热气腾腾的生猪脑,老二呢,也吃得越来越娴熟了。带血丝的新鲜猪脑裹在芦叶里,豆腐似的滚进老二大张的嘴里,然后,那团热腾腾软绵绵的东西就顺着老二的喉咙滑进了食道,然后滑进了胃、小肠、大肠……宋屠夫还不忘问老二:味道怎么样?不难吃,我杀出来的猪,肯定不会难吃。
老二也不觉得难吃,老二咂了咂嘴,品尝着生猪脑的味道。还成,有股子肥肥糯糯的香,还有股子甜丝丝的血腥气。其实,老二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生猪脑就已经落进他的肚子了。他脑门子里想的都是那个姑娘,腿是腿,腰是腰。
老二吃了六七回生猪脑,老二已经好久没发病了。遇见大程,老二笑嘻嘻地说:看来生猪脑管用。大程看了他一眼,还是说:不见得。
快过年了,大程也不回家,大程脚上的鞋都破了洞,没人给他做新鞋。老二娘说大程怪可怜的,就把老二相亲那天才穿过一回的平头黑绒面布鞋送给了大程。大程回送了一块布料,说是从城里带来的,给老二做条裤子。
老二穿上新裤子的那天,羊癫疯又犯了,好好的裤子,沾上了不少泥巴和口沫,怪心疼人的。醒来后,老二就绝望了,生猪脑还是不管用,老二娘的脸都愁成了黑核桃。
春天到了,滩涂上的芦花已烂在了泥沙里,新芦苇又出了嫩绿的头。听说,东亭镇上要开现场宣判大会,还要枪毙人,乘着滩涂上芦苇还没长高,正好做刑场。那几天,老二娘的黑核桃脸上放了光。
丑婆说哩,其实吃猪脑是没用,老辈里传下来的,要吃人脑子。
这咋行?人脑是随便能吃上的吗?
过两天滩涂上枪毙人。这不就有了吗?
让吃吗?
怎么不让?丑婆说让,过去都这么干,都吃好了。你别怕,吃好了病就给你说对象。
我没怕,这有啥好怕,我猪脑吃了不下十回了,我还直接把嘴凑上刚杀的猪头上吸溜过一回,我不是怕,我担心是不是真能治病。
老二不敢相信丑婆的话了,老二想去问问大程,大程说猪脑没用,果然没用,城里人究竟知道得多一些。可大程出门好几天了,还没回。娘说:老二,你就去吧,咱家还指望你娶上媳妇,传下血脉呢。
老二没辙了,老二是孝子,老二没有权利断子绝孙。那天,老二赶早就到沙洲上的滩涂边守着了。他没跟别人一样去东亭镇小学的操场上看现场宣判会,他直接去滩涂上等,这样可以占据有利地势。
早春时节,风还挺刺人,一阵阵刮过,刮得刚拔节的芦苇东倒西歪地摇摆,刮得老二的鼻子里流出了清水鼻涕。老二从一大早开始等,等到晌午,才看到一辆卡车晃晃悠悠地开过来了。卡车上站着一群背枪的军装,军装中间卡着一个垂头耷脑的黑衣人,想必是犯人。卡车开得真慢,屁股后面还追着一大群人。卡车开到滩涂边,摇摇晃晃地停下,军装一哄而下,五花大绑的黑衣犯人也被推下了车。军装很多,黑衣犯人只有一个,头发老长,挡着个脸,看不清长啥样,只见得胸前挂着一张牌儿,写的什么字,也看不清。很多军装押着黑衣犯人,行刑队伍下了滩涂,慢慢地朝滩涂中央走去,然后,停在了一片开阔地上。一个军装在黑衣犯人腿弯里踹了一脚,黑色的身躯趔趄了一下,便像一根折断的芦苇,“咔嚓”一下,跪成了半截。新芦苇刚长出一尺高,黑衣犯人曲折的下半身被掩住了,捆着绳子的上半身还露在大片葱绿之上。所有的军装都开始后退、后退,再后退,在离黑衣犯人五十米左右的地方站定下来,然后,军装们把握在手里的枪端上了肩膀。人群远远地站在滩涂边缘,喧哗声一阵紧过一阵。老二蹲在一丛还没烂掉的枯苇秆后面,他看着黑衣犯人黑色的后背,目测着自己离刑场的距离,估算着以最快的速度奔跑过去,是否能赶在军装之前扑到黑衣人开了花的脑袋边。
正算计着,那一边,就有一个声音嘶喊着叫起来:预备———
老二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听见那嘶破的嗓子大吼一声:放!与此同时,一阵尖利的啸叫在耳边骤然飞过,随即,砰然炸开的脆响,把长江滩涂上空沉重阴霾的云层顿时击破。霎时间,万籁俱静,喧哗的人声消失了,呼啸的风停止了,只有一只江鸥突兀地叫了两声:啊———啊———,像一个长了翅膀的诗人,凌空发出抒情的呼唤,然后,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向着很远的江面,疾速飞去。再看黑衣犯人,跪着的身躯已经扑在地上,如一个黑色的土堆,从尺高的芦苇中隐约露出一抹黑色。人们忽然意识到,一切已经发生过了,很快很快,快得都赶不及看清黑衣犯人是不是吓尿了裤子,是不是哭喊了爹妈。这就是枪毙人啊,原来枪毙一个人是这么容易,眼睛一眨,就过去了。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喧嚣声重新响起。有几个,率先向着倒在地上的黑衣犯人扑将过去。老二突然醒悟过来,他想起他是来干什么的了,他一跃而起,箭步如飞地奔向倒在泥浆里的黑衣犯人。他一边跑一边为自己鼓劲,快跑,快跑,吃上热气腾腾的人脑,就不是羊疯子了,媳妇就能娶上了,儿子就能生下了,家里就接上香火了……可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在跑?风在耳边猎猎刮过,脸庞生疼生疼。近了,再快点,更近了,天啊,扛锄头的羊疯子来了,放牛的羊疯子来了,撒尿玩泥巴的羊疯子也来了。他们都是来抢人脑吃的吗?他们都得了丑婆的方子了?老二跑得更快了,老二毕竟有所准备,老二的起跑线本就比别人近。老二要得冠军了,黑衣犯人就在眼前了,目标,冲刺———
老二不负所望,第一个扑向了黑衣犯人,紧随其后,人们一个个压倒在了他身上,叠成了一个巨大的人肉堆。老二身覆重压,老二强撑着不让身上的重量压坏了身下的躯体,他用薄瘦的身体抵挡着越发沉重的负压。老二感到胸口剧烈疼痛,他仿佛觉得自己是在战场上,身下的躯体,就是他的战友。在敌人蜂拥而至的时刻,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用自己的身躯保护着战友,让他免遭枪林弹雨的袭击,让他不被千刀万剐地杀戮。他分明觉得胸膛下面的那具躯体依然温热,依然柔软,那时刻,他甚至以为自己是个力大无穷的英雄,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他要撑到最后一口气,决不认输……
骚乱的人群终于被荷枪实弹的军装们驱散了,老二是最后一个从黑衣人身上爬起来的。老二被一个军装抓住后领提了起来,那时候,他感觉胸膛里的五脏六肺都要碎了。老二的黑脸上糊着一些红红白白的糨糊,不知是血迹还是吃了枪子的犯人身体里迸出来的浆液。军装们握着枪阻拦着人群,没有人敢靠前了。两个军装拖起破抹布似的黑衣犯人,往一口麻袋里装。犯人脖子里的那张大纸牌被一个军装扯下来,扔在了地上。纸牌已经被人踩踏得烂糊糊的,依稀可以辨出上面的几个字———反革命……
老二想,“反革命”是个多厉害的罪?居然落得个枪毙?老二想不明白。
黑衣犯人个子太大,军装把他的身子装进麻袋里了,一双脚却无论如何塞不进去。军装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们让那双脚露在外面,拖起麻袋往大堤上的行刑车走去。这当口,老二发现,那双露出麻袋的脚上,套着一双平头黑绒面布鞋,虽然沾了不少泥浆,但老二还是认得清清楚楚。
老二呆呆地看着众多的军装严守着那口移动的麻袋渐渐远去,麻袋行进的地上,压倒的芦苇延伸出一条蜿蜒的绿色小路,伸向滩涂边的堤岸。老二看着那双朝天伸展的脚,那怎么是一双脚呢?那是一个被大水淹没的人,从水底下伸出他最后挣扎的一双手;不对,那是一个武艺高强的侠客,头朝地,脚朝天,把身躯掩隐在浓雾中,只见得一双脚倒踩着云彩,行云流水地赶往遥远的天堂。
滩涂上的人走空了,老二抹了一把黏糊糊的嘴角,向岸上走去。老二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片刚拔节的芦苇,已是断折残毁,新绿里夹杂着刚染上的红和白,看得老二眼花缭乱。老二揉了揉眼睛,又擤了擤鼻子,然后,他像一根被蚂蚁蛀空了内心的石柱,轰然砸倒在芦苇滩上。
老二的羊癫疯又犯了。
一地蛤蟆
天刚擦黑,妈就开始催:麦,还不快睡,费灯呐。
麦在打一个线领子,妈催了她三次,她还舍不得去睡。她坐在床沿边,手里握着长长的竹针,两腿间夹着一个五彩斑斓的线团。线领子已经打了有一寸半高,再用半个时辰,就打完了。线领子打成了,套在脖子里,又暖和又好看,有外衣遮着,看不出这领子下面是没有身段的,不明白的,还以为是件漂亮的毛衣呢。
妈养了一窝三个囡,粉,面和麦。养粉的时候,正赶上过年,婆用石臼舂了三斤糯米粉,给妈做了两碗汤团,汤团里裹的是野荠菜,还搀了星星点点的肉末末,又香又鲜。爸就说:养个囡,还吃什么汤团?
妈那时候还不叫妈,她叫刘翠芳。爸也不叫爸,他叫王建国。翠芳吃着汤团,嘴皮子被糯米粉粘得开不得口。咽下最后一口汤,翠芳张开冒着热气的嘴:这粉真糯,好多年没吃上这么好的汤团了。建国,给囡起个名儿吧。
沙洲上的人们把小麦叫“面”,把大麦叫“麦”,把糯米或者大米磨成的细末,叫“粉”。翠芳虽然养了个囡,但翠芳才养头胎,对日后养出一个两个儿子,她还是很有把握的,所以,翠芳说话的口气没有一丁点儿自卑和自责。翠芳说话连刀快,前一句话是表扬汤团好吃,后一句话就让男人给囡起名字。翠芳的话提醒了建国,他看了一眼躺在床角里的红皮疙瘩肉,说:就叫粉吧。
从此以后,翠芳成了妈,建国成了爸,床角里那个红皮疙瘩肉,就叫了王粉。
两年后,翠芳又养了个囡,这一回,婆就没那么好心情了,婆没有特地为翠芳磨粉做汤团,婆只给她下了一碗面条,撒了葱花,没卧鸡蛋。翠芳的信心已经蔫了一半,嘴里吸溜着面条,看着床角里睡着的一大一小两个囡,说:建国,给起个名儿吧。我保证,下一回,一定养个儿子。男人对女人的幼稚和无知嗤之以鼻,但他还是给婴儿起了个名字,这一回,囡叫“面”,王面。
翠芳的生养能力和养儿子的能力恰成反比,等到第三个囡养出来时,婆已经懒得给她做什么好吃的了,婆叫建国端一碗麦头粥去给翠芳吃,建国问:要不要加糖?
婆笑笑说:加什么糖呀,奶水里带了甜,小的以后就吃不得苦。
翠芳吃着寡淡无味的麦头粥,她很想叫男人在粥里加小半勺糖,但她养的已经是第三个囡了,她就不好意思提出要在麦头粥里加糖了。当然,翠芳也不敢说“下回保证养个儿子”这样的话了。翠芳完全失去了自信,连给孩子起名字的事儿都不敢提了。倒是建国,还没忘了要给新养的囡起个名字。建国说:这日子怎么一天不如一天?就叫“麦”吧。
婆说得没错,吃了甜奶长大的孩子,吃不得苦。王粉、王面、王麦三个,数麦最能吃苦。所以,小学一毕业,妈就让麦停了学,半大的囡,也是一个劳力。可不是还有粉和面吗?妈怎么能不让粉和面干活呢?只不过,粉年前出嫁了,给夫家做壮劳力去了。面呢,好多年前,麦还没记忆的时候,面就掉进村口河里淹死了。妈老说:面死得惨啊,边上就没一个人,哪怕有个人拉她一把,她也不会死啊。
麦知道,村口那条河很浅,鸭子在里面游着游着,都会搁浅。可面硬是给这么浅一条河给淹死了。面养了一笼兔子,那天,她去河边给兔子抓草,河边的草最肥最嫩,兔子可爱吃呢。面趴在河边扒拉嫩草,面的头顶上是炫炫的日头,面抓了两把草,面还想抓第三把,第三把草可真是犟头倔脑,硬是在她手心里拼命挣扎。面用力,用了全身的力,可面没把第三把草抓上来,这第三把草却把面抓进了河里。面一头扑进凉水,扑腾了几下,脸朝下,背朝天,直到日头偏了西,热辣的阳光凉下来,面也没有让自己翻过身来。她就这么趴在水里,把个瘦巴巴的屁股露在水面上,把个白森森的脸蛋埋在水底下,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死了。翠芳没有告诉麦,面是羊癫疯发作才掉进河里的。
麦快要小学毕业了,麦学习成绩其实还不错,麦的同桌是镇上人,老抄麦的数学作业。为了感谢麦给她抄作业,同桌送给她两球回丝。同桌的爸是镇上五金厂里的机修工,老把擦机器的回丝带回家。送给麦的两团回丝,是五彩杂色的。麦很有耐心地把回丝里的线头一根根抽出来,线与线打上很细很小的结,回丝就变成了长线,一截红一截黄的,好看得要命。麦牢牢地收藏着线团,等空闲了,她要给自己打一个线领子。可麦还没时间呢,麦又要上学,又要干活,麦可忙呢。粉一出嫁,翠芳就说:麦,小学毕业就别上学了,识字就行。
麦终于有时间打线领子了,麦小学毕业了。可麦还是舍不得用那团线,麦还留着上学的念想呢。翠芳说:挺大一个人,还吃白饭,天天跑去学校耗时间,还不如下地干活赚工分,备一份嫁妆,早早许个好人家。
麦想说:我不要嫁妆,我要上学。
麦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夏天的夜晚有些闷热,蛤蟆们“咕呱”“咕呱”叫得田野里一片喧哗。沙洲上的人们干了一天活,晚上还不得消停。有人去河里摸了鱼捉了虾,有人去自留地里摘下蔬菜果瓜,乘着夜,悄悄拿到镇上,走街穿巷地卖。夜里卖才好,才不会叫人抓了去,那是破坏社会主义经济秩序,叫投机倒把。可还有什么钱是可以正大光明地赚的呢?也还有,满世界叫得欢响的蛤蟆,就可以换钱。这可是沙洲上的人们没想到的,镇上的药店门口贴出了告示,收购蛤蟆浆,两块钱一两。这可不是投机倒把,不用偷偷摸摸地干。
药店营业员张光明的老婆率先行动起来,她请白铁匠打了一个蛤蜊油大小的圆夹子,夹子在蛤蟆的疙瘩皮上、耳朵边上刮过一通,夹盒里就留下了一抹抹白浆浆。那些被刮过的蛤蟆,一个个挺着白肚皮,“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嘴角边冒着白泡泡,过没多久,四脚一伸,就死了过去。张光明的老婆一天能刮上百只蛤蟆,上百只蛤蟆,能刮出一夹盒的蛤蟆浆,药店里管这种白浆叫“蟾酥”。那段日子,张光明的老婆每天都有一两块钱的进账。沙洲上的人们学着她的样,也抓上了蛤蟆。于是,白铁匠的生意也好得要命了。
麦对翠芳说:妈,我们也让白铁匠给打个夹子吧,滩涂上蛤蟆多得满地爬。
翠芳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麦开始每天半夜以后出门,她轻手轻脚地出去,天亮前回来。她当然不是空手回来的,她那只用拣来的铁片片做成的夹子里,每天都装着满满一层蛤蟆浆呢。沙洲上的蛤蟆又肥又壮,一季下来,麦的手绢包包里积了一沓毛票,加起来,好几块钱呢。麦把手绢包包压在枕头下,每天看看、数数,手绢包包越来越鼓胀了。
可有一天,麦发现枕头下面的手绢包包不见了。麦把被褥翻了个兜底,也没找到。麦急得哭出来了,快开学了,手绢包包里装着她存了一季的梦呢。翠芳进来了,翠芳从兜里掏出个小布包说:你是在找这个吗?
麦挂着眼泪笑了出来,随即,脸上又堆满了慌张。翠芳没骂麦,也没夸麦,翠芳把手绢包还给麦:过了白露,蛤蟆见天地少,再刮上两阵风,就没有了,要抓就赶紧。
麦脸上的慌张消失了,麦笑了出来。
麦抓蛤蟆的积极性越来越高了,麦每天要数好几遍手绢包包里的钱。天凉下来了,开学的日子快到了,麦拿出了那团五彩回丝线,她要给自己打一个好看的线领子了。麦的手可真巧,只一个傍晚,线领子就打下了大半。翠芳已经催了第三次:灭灯睡觉啦。
麦说:知道了妈,就睡。
麦没睡,麦灭了灯,靠着窗口,就着月光继续打她的线领子。窗外的田野里,蛤蟆“咕呱、咕呱”的叫声东一下、西一下,比大暑天稀落了好多。夜风吹进窗子,麦的脖子里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凉飕飕的。半夜前,麦终于完工了,她对着月亮举起线领子,密密麻麻的针脚缝隙里,透出一点点灰白的月光。线领子是彩色的,只是这彩,是暗彩。暗红的、暗黄的、暗绿的、暗紫的,都是暗的。麦嘴角一咧,笑了。她知道,太阳一出,她的线领子就不是暗彩的了,阳光照在线领子上,一定又亮又艳。麦把刚打好的线领子套进脖子里试穿,大小正好,高低正好,松紧正好,要能穿上线领子去上学,那就好上加好了……麦套着刚完工的线领子,就做上了好梦。梦还没做完,麦就被翠芳叫醒了:麦快起来,拿上麻袋、扁担、绳子……麦惊讶地看着妈,翠芳说:愣着干吗?还不快走?快入秋了,抓不上几天蛤蟆了。
麦还没从梦里醒转来,可麦还是清楚地看到,翠芳脚上穿着一双套鞋呢。麦咧开嘴笑了,麦一手拽着两个空麻袋,另一手抓着一根扁担,跟着翠芳出了门。一走进了夜色中的田野,冷风吹在身上,麦浑身一激灵,脑袋就清醒了。她偷偷看一眼黑暗中的翠芳,嘴角又咧开了。
麦今夜里是有些兴奋了,身手也灵捷得了不得。麦竖着耳朵听,“咕呱、咕呱”的叫声在哪里响起,麦小巧灵活的身子就扑向了哪里,翠芳跟在她身后,都赶不上给她张麻袋口。很快,一条空麻袋就装下了一半,翠芳说:累死了,歇会儿吧。
麦说:不歇不歇,这会儿是最好抓的,蛤蟆呆着呢。
一条麻袋装满蛤蟆了,另一条麻袋还空着。翠芳说:蛤蟆都抓完了,回家吧。
麦说:不回不回,近处抓完了,去远处抓。
翠芳跟着麦,穿越了整个东亭镇,她们走到很远的滩涂边了。滩涂上的蛤蟆还真多,“咕呱、咕呱”的叫声此起彼伏。银白的月光洒在滩涂上,芦苇也变成银白色的了。麦的眼睛雪亮雪亮的,她寻着蛤蟆的叫声,伸出手揿下去,一只只蛤蟆就被按下了疙瘩大脑袋了。麦的精神头好极了,凉丝丝的秋露沾在她的刘海上、眉毛上、鼻尖上,真舒服。麻袋越来越满了,越来越沉重了,一个人提不动了,两个人抬不动了,放在地上拖着走,拖都快拖不动了。天色微明时,麦和翠芳用一根扁担挑着两口沉甸甸的麻袋,走上了回家的路。
翠芳说:还得刮蛤蟆浆,我可顶不住了,我得先睡一会儿。
麦说:你睡,我不睡,我刮蛤蟆浆。
翠芳说:过镇的时候,买个大饼吃吧。
麦没有说话,麦想吃大饼,可一个大饼三分钱,三只蛤蟆的浆呢。
东亭镇就在眼前了,大饼油条摊子早已冒开了烟,焦香味儿、油炸味儿直蹿脑门子。麦听到自己的肚子很轻地叫了两声,像胆怯的小猫叫。她扛着扁担,憋着劲儿,走过了早点摊子。豆腐店就在眼前了,柜台上,一板板白豆腐抖动着水嫩嫩的身子勾引人呢。蹲在炉子上的一口大铁锅里,稠稠的豆浆正“咕嘟、咕嘟”地翻着滚。麦听见自己的肚子很响地叫了两声,叫出了两段曲里拐弯的调调,像戏台上的胡琴声。麦使劲憋住呼吸,迈着疲惫的脚步,豆腐店就这么过去了,然后就是早夜杂货店了。天色越发明亮起来,杂货店里还亮着灯。一个营业员捧着一团热气腾腾的糍饭,正大口吞吃着。营业员跟前的柜台里,齐齐地码着桃酥饼、耳朵饼、鸡蛋糕……麦的肚子已经不再叫唤了,现在,她的肚子里一片火烧火燎,肚子着火了,头也泛晕了,麦扛着扁担的身躯就踉跄了起来。翠芳说:麦,歇一会吧。
麦没有回答,麦又往前跨了一步。麦感到两条腿很沉很沉,她想,是不是歇一会呢?然后,麦的身子便像一根蔫了的小葱,轻飘飘地歪倒在了地上。扁担滑脱了肩膀,两口装满蛤蟆的麻袋轰然砸向地面。
麦真的走不动了,麦坐在地上,笑眯眯地看着两口麻袋。翠芳说:歇会儿吧,我去买个大饼来。
麦坐在杂货店门口,麦的面前是两口鼓鼓囊囊的麻袋,麻袋蠕动着,发出一阵阵憋闷的“咕呱”声,搀成了一片混沌的呜咽。麦依然笑眯眯地看着麻袋,她看到一只满身疙瘩的蛤蟆探头探脑地从麻袋口里爬了出来,紧接着,第二只爬了出来,然后,第三只、第四只,也爬出来了。
麦想扑上去揿住蛤蟆,把它们捉回来,可麦根本站不起来,麦的腿脚不听使唤了。第五、第六只蛤蟆也爬出来了,麦伸出手,指着从麻袋里爬出来的蛤蟆,第八只、第九只,麻袋完全松了口,第十只蛤蟆爬出来了,越来越多的蛤蟆爬出来了。麦急坏了,麦的脸急成了死白色,翠芳不在跟前,大街上几乎没有人。麦想喊翠芳,麦真的张开嘴巴喊叫起来,可她的嘴里喊出来的不是声音,而是一阵“呜呜”的低声吼叫。白色的口沫从她张开的嘴巴里喷溅而出,又沿着嘴角粘粘地淌了下来,漆黑的眼睛霎时翻成了两抹煞白。像一根蔫了的小葱一样坐在地上的麦,现在变成了一根卷起来的小葱了。麦卷在地上浑身颤抖起来,麦把柏油马路当成了眠床,麦把冰冷的地面当成了梦境里的滩涂,麦变成了一只被刮过了浆的蛤蟆,嘴里吐出一串串白泡泡,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牙齿咬牙齿,咬出了尖利的摩擦声,咬得腮帮子扭曲了,咬得脸蛋子变了形。
翠芳捧着一个芝麻大饼回来了,她看到麦正蜷缩在杂货店门口的地上,营业员惊诧地瞪着眼。麦的周围,麦的身上,一只只蛤蟆列着散散漫漫的队,东张西望、左顾右盼地翻越前行。翠芳大叫一声:麦啊———
翠芳兜着圈子找青草,翠芳一边找一边哭:麦你可不能学你姐,面不听话,麦乖……
柏油马路上没有青草,没法做个草团子塞进麦的口里给她嚼。翠芳急得哭骂起来:×你娘的王建国,你王家羊疯子投胎,你娶我的时候不说,你害了我的面,你还要害我的麦……
鼓胀的麻袋在翠芳的骂声中兀自蠕动着,蛤蟆们兴风作浪了,蛤蟆们乘乱造反了。那只散了口的麻袋渐渐瘪下去了,憋闷的“咕呱”声越来越响亮了。翠芳骂了男人王建国,又骂了男人王建国的祖宗,终于骂出了法子。她一把扯下扎住另一个麻袋的绳子,缠成个团,权当是草团子吧。翠芳抱起在地上打滚发抖的麦,撬开她咬得死死的牙关,把绳团塞进了她吐着泡泡的口。麦的腮帮子鼓动着,麦安静下来了,麦开始嚼绳团子了。翠芳抱着麦,坐在杂货店门槛上。麦躺在翠芳怀里,翻着白眼,狠狠地咀嚼着,嘴里的绳团被她咬得“吱吱”地响,白色的口沫连绵不断地淌出嘴角,淌了一下巴。
天越来越亮了,无数只黄绿疙瘩的蛤蟆,在初升的太阳底下,晃晃悠悠地从麻袋里爬将出来。两口麻袋,犹如两座被困多时的城池,城门一开,难民门便蜂拥而出了。蛤蟆们挣扎了一夜,它们被捆扎在麻袋里,受尽了折磨,它们已身心疲惫,所以,它们爬行的速度并不快,可它们的队伍是如此浩荡、如此庞大。它们成群结队地爬出麻袋,一批一批地爬上了街。黄麻麻绿糊糊的活物很快铺满了杂货店门前的柏油马路。一些蛤蟆爬进了店门,另一些蛤蟆,爬向了早点摊子和豆腐店,还有一些蛤蟆,爬了几步,便爬不动了,便挺起白肚皮,死在了当街。后面的蛤蟆就爬过死蛤蟆的躯体,它们踩着同伴的尸体,爬向更远的地方。
天色已经大亮,买早点的人和送蔬菜的人越来越多了,去上学的孩子们也背着书包出了门。走上大街的人们吃惊地发现,东亭镇一夜之间成了蛤蟆的世界。这一日清晨,人们无法迈开步子走上大街,他们脚下的路上,正涌来一群群蛤蟆。他们的眼睛里全是蛤蟆瘌痢一样的疙瘩皮;他们的鼻息里全是水草泥浆混合散发的蛤蟆气息;他们的耳朵里,也全是蛤蟆们集体发出的阵阵“咕呱”声。这声响是如此巨大,这边在响,那边也在响,从脚下一路响开去,响到了街尾拐角,响到了巷子深处。远处的响呼应着近处的响,犹如惊蛰过后的第一次“隆隆”作雷,震得天也在响,地也在响,天地中间,更是此起彼伏地响彻。人们看着大群的蛤蟆四散爬行,他们和蛤蟆抢路走,他们的脚踩在蛤蟆与蛤蟆的缝隙里,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着,他们的脚底下,不时地发出蛤蟆肚皮爆裂的炸响声。他们一律大声惊叫着:天啊,这么多蛤蟆!天啊,它们是从哪里来的?
翠芳抱着麦,静静地坐在杂货店门槛上,她们的周围,一片喧哗嘈杂。她们用了整个夜晚抓来的蛤蟆,正大群大群地从她们身边爬过。它们像一片巨大的乌云,前赴后继地爬向街路延伸而去的天边。太阳完全升起的时候,它们挺起一只只白肚皮,相继死在了爬行的路上。大街上,蠕动的活物和安静的尸体,铺天盖地、满满当当。
翠芳抱着麦,在她耳边轻轻地说:麦,别装羊疯子吓我,你可别学面,赶紧起来,回家换件干净衣裳,妈答应你,今天,现在,就去上学。
麦的黑眼珠落回了眼眶,麦嘴里还含着一团绳子。麦的脖子里,裹着一圈与这个季节不相匹配的线领子。阳光洒在麦身上,线领子不再是暗的了,线领子像彩虹一样,一道黄、一道绿、一道紫、一道蓝……散发出五彩斑斓的光芒。
爸爸抱抱
早点铺里专管捏糍饭团的营业员是个女人,绰号叫长脚。长脚身穿一件油渍麻花的白大褂,手托一块黑糊糊的毛巾,两条长腿牢牢夹着一个大木桶,里面装着半桶糯米饭,木桶就成了饭桶。饭桶高耸在长脚的肚子前,这样,长脚的肚子就显得很大,长脚就成了一个拥有散发着糯米香气的大肚子女人了。长脚在众目睽睽下表演着糍饭团的制作过程:抓一团糯米饭,裹进一根油条,用毛巾捏成团,行了,一个圆墩墩胖嘟嘟的油条芯子糍饭团做成了,交票,拿走,下一个。
长脚的长相其实不差,只是以东亭镇人的审美标准,长脚显瘦了点。用现在的话说,长脚是苗条,像电视里的模特,身材好着呢。不过,东亭镇人喜欢胖乎的女人,城里人才喜欢瘦女人。况且,这个每天早晨在早点摊子上捏糍饭团的女人老绷着个脸皮,来买糍饭团的顾客每天都要看她的脸色,要是得罪了她,看吧,你的那个糍饭团,准是最小的。
葵葵也站在买糍饭团的队伍中,轮到葵葵了,她就静静地站在长脚跟前,也不交票。长脚手里抓的糯米饭明显多,捏出来的糍饭团也明显大。长脚把大糍饭团交给葵葵,葵葵接过来,不声不响地转身走了。这时候,队伍里就有一公鸭嗓子叫唤起来:长脚梧桐杆,吃饭没小菜,坑缸边去兜一圈,有饭也有菜。
东亭镇人把那种个子高得离谱的人叫“长脚梧桐杆”,东亭镇人还把粪坑叫“坑缸”。这么一解释,你就明白公鸭嗓子唱那歌谣的意思了吧。人家是在用冷嘲热讽的方式抵制开后门的不良风气呢,不过,这抵制的方法不着边,开后门和坑缸又有什么关系呢?
长脚低着头继续捏糍饭团,她不说话,不等于她没听见。队伍继续挪动着,轮到那个喊“长脚梧桐杆”的小子了,长脚手里的动作还是无多大变化,捏出来的糍饭团,却很小。长脚掌管着一口木桶和木桶里的糯米饭,长脚眼珠子一瞪,谁敢和她作对?葵葵得的糍饭团总是最大,谁叫葵葵是长脚的囡啊?做长脚的囡,就是有这好处。可做长脚的囡,也有坏处。长脚没男人,长脚的囡,就是没爸的囡了。
葵葵却从来不承认自己没爸,她说:我爸在北京呢,我爸是北京301医院的军医。
人说:那怎不见你爸回来?
葵葵就说:我爸可忙着呢,等我大一些,就上北京去看我爸。
人说:你爸是军医,你怎么还是个羊疯子?
葵葵回道:等我去了北京,我爸就给我治,一准治好,我妈说的。
人就没话说了。谁都没见过那个在301医院工作的军医回来过,谁都拿不准葵葵说的是真是假,既是说得出301医院,倒像是真的了。可葵葵的羊疯子病,却是谁都知道的。葵葵念小学的时候,小学老师和小学同学都见识过她在课堂里突然发作的样子。葵葵念中学了,中学老师和中学同学一开始还不知道,后来,也全知道了。
葵葵已经上了初中,葵葵的班主任是个男老师,叫项洪明。项老师个子高高的,身体壮壮的,葵葵第一次见到项老师,就觉得眼熟。葵葵细细打量项老师,她觉得项老师就像是记忆里的某个亲人,可那是谁呢?葵葵想了好多天,终于想出来,项老师像她爸。可她从来没见过爸呀,怎么就知道项老师像爸呢?这就奇怪了,葵葵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可她就觉得项老师像爸。那天,葵葵在数学课上举手发言了,一道谁都没做出来的题目,葵葵做出来了。项老师很高兴,项老师踱着方步走到葵葵的座位跟前,伸出手,抚摩了一下葵葵的脑袋,说:很好,完全正确!
葵葵的脑袋就有些发热了,她想,哎呀,怪不得看起来这么眼熟,原来项老师像我爸。
那天回家后,葵葵告诉长脚,项老师摸她脑袋了,项老师摸了她的脑袋,还夸她:很好,完全正确!
长脚很高兴,长脚也抚摩了葵葵的脑袋,还说:很好,完全正确!
长脚显然是在模仿项老师,葵葵很高兴,一高兴,就脱口说道:项老师是我爸。
长脚的脸“刷”一下就变白了:谁说项老师是你爸了?
葵葵笑眯眯地说:我自己说的。
长脚呵斥道:不许胡说八道。
葵葵的笑脸就变成哭脸了。长脚的脸又一变,变得红潮潮羞答答的:囡啊,你怎么想得出来啊,项老师怎么能是你爸呢?
葵葵没看出来长脚的脸色一变再变,葵葵因此而闷闷不乐地睡觉去了。这一夜,葵葵做了一个梦,她梦见爸从北京回来了,爸穿着军装,个子高高的,身体壮壮的。葵葵说:爸,你要带我去北京治羊疯子病吗?爸张开手臂把葵葵抱起来,说:是啊。
爸的胸膛很暖,葵葵离爸很近,葵葵细细看爸的脸,项老师?爸就是项老师,项老师就是爸。葵葵就有些着急了,这要是被妈看见了,还不骂她?葵葵说:项老师你放我下来,别叫我妈看见了,快放我下来。
项老师还死死地抱着葵葵,就是不肯放她下来。葵葵其实也不想下来呢,项老师身上暖暖的,胸膛宽宽的,被他抱在怀里真好。葵葵试图挣扎,但她没用力,她半推半就地在项老师怀里扭捏着,长脚就来了,长脚一来就骂开了:葵葵你个死囡,给我过来……葵葵心里慌极了,葵葵从项老师身上滑下来的时候,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项老师被长脚骂走了,确切地说,是爸被妈骂走了。葵葵看着那个军装的背影渐渐走远,她就开始哭起来,一哭,就哭醒了。天也大亮了,妈已经去早点摊子捏糍饭团了。葵葵穿戴整理,刷了牙,洗了脸,背上书包,出了门。
这一日,葵葵没有去早点摊子,她怕妈知道她做的梦,在梦里,她还是把项老师当爸了。那个最大的糍饭团在饭桶里滚了一早晨,也不见它的主人来领它。最后,饭桶里的糯米饭都用完了,公鸭嗓子排最后一个,饭桶里只有最大一个糍饭团了,长脚只好卖给了公鸭嗓子,卖得很不甘心,白便宜他了。
早上的数学课,葵葵听得心猿意马。葵葵不知道把眼睛往哪里放,看项老师好呢,还是不看好呢?看吧,哎呀,葵葵就差不多要脱口喊出“爸”来了,不看吧,葵葵又不是一个学习不认真的学生,叫项老师觉得她上课开小差可不好。葵葵的眼神就这么闪闪烁烁的,一会儿抬头看黑板,一会儿低头看课桌,一会儿又扭头看窗外。窗外是两排高高的水杉树,绿色的浓荫遮挡着毒辣辣的太阳。葵葵的课桌就在窗下,她听见一只乌鸦“嘎嘎”地叫了两声,停下,又叫了两声,就像在叫“爸爸”,“爸爸”。葵葵鼻子一酸,眼里就冒出了泪花花。
杨葵葵同学,请你到黑板上来解一下这道一元一次方程式。
项老师终于发现葵葵在开小差了,项老师故意抽葵葵上讲台解题,葵葵还没闹明白什么是一元一次方程呢。葵葵怯生生地站起来,窗外的乌鸦又叫了几声:嘎嘎,爸爸,嘎嘎,爸爸!
葵葵的脑袋就呼啦一下晕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着搭襻黑布鞋的脚,又看了看自己穿着咔叽黑布裤子的两条腿,再看了看自己穿着红格子两用衫的瘦身体,她仿佛看到自己的血液正在一寸一寸地在往下降。葵葵的脑袋更晕了,葵葵今天早上没吃早饭,葵葵没有去长脚的早点摊子,那个大糍饭团卖给公鸭嗓子了。
杨葵葵,请上讲台吧,我刚讲解过例题,这一题不难。
葵葵抬头看了一眼项老师,高高大大的男人看着她,眼睛里有疑问、有焦急、有不满、有疼爱……葵葵眼睛里的泪水终于轰然决堤,然后,她像一根忽然绷断了的橡皮筋,“嗖”地一下缩了起来,瘦小的身子横跌下去。葵葵撞翻了课桌,课桌砸在地面上,发出一阵巨大的声响。葵葵应声倒在地上,全班同学“哇哇”地叫开了。葵葵蜷缩成了一只虾,紧接着,葵葵就像一只打摆子的老鼠一样抽搐起来,葵葵还像一条从水里捞出来的金鱼一样翻着白眼,嘴里还吐着白泡泡。教室里响起一片混乱惊恐的叫声,项老师丢下手里的粉笔,一个箭步冲到了葵葵的课桌前。葵葵的脸色惨白惨白的,葵葵紧紧咬着腮帮子,牙缝里发出“咯哒、咯哒”的声音。葵葵进入中学后的第一次羊癫疯发作了。项老师目瞪口呆地看着躺在地上的葵葵,简直束手无策。旁边有同学大喊:快脱她鞋子,塞嘴巴里。
项老师穿的不是布鞋,他穿了一双皮鞋,这么大个皮鞋怎么塞得进嘴呢?项老师急中生智,他蹲下身,从葵葵的脚上剥下一只黑布鞋,拼命掰开葵葵的嘴巴。葵葵终于咬住了鞋子,牙齿缝里的“咯哒”声没有了,黑布鞋却被嘴角里淌下的白沫沫染湿了。项老师没办法让葵葵醒过来,咬鞋子也没用,葵葵还翻着白眼呢。项老师没办法了,他一把抱起葵葵,冲出教室,冲向医务室。
青砖瓦房连成排,水杉树的浓荫遮挡着窗口,却遮挡不住窗口里探出的一颗颗黑脑袋。项老师抱着葵葵箭一样射向医务室的身影,成了那天上午东亭镇中学的一道风景。所有的老师和学生都看到了,羊疯子杨葵葵软塌塌地躺在项老师的怀抱里,翻着白眼、吐着泡泡,像一条缺氧的鱼。
葵葵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务室里,蔡校医瘦削的脸庞在她面前一闪,她就完全醒了。葵葵坐起来,把脚放在铺着白单子的又高又窄的床上,她看到她那双搭襻黑布鞋的其中一只,沾染了星星点点的白色浆液和斑驳的潮湿痕迹。葵葵知道,自己刚才一准是发羊疯子病了。蔡校医说:你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能进教室上课吗?
葵葵扯开嘴角笑了笑,又点了点蓬乱的头。犯病是家常便饭,怎么不能进教室上课?不过,她刚才明明在教室里,这会儿怎么会在医务室呢?葵葵就问蔡校医:是谁把我弄到这里来的呀?
蔡校医说:是项老师把你抱过来的,你可把项老师吓坏了,都不省人事了。你这是家族遗传病,应该早点让学校知道,万一发作,我也好有准备。
什么叫家族遗传病呢?
就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病,兴许你妈、你爸,或者你爷爷奶奶、你外公外婆什么的亲人,就有这病。
葵葵基本明白了“家族遗传病”的意思,就像妈是长脚,她也长了两条细长细长的腿一样。但她想不起来家里还有谁是羊疯子。妈不是,外公不是,外婆也不是,爸呢?不知道。爷爷呢?奶奶呢?连爸都不知道,爷爷奶奶就更不知道了。
葵葵从又高又窄的白床上跳下地,穿好鞋子,向教室走去。已经不是数学课了,教室里站着矮矮胖胖的语文老师。葵葵想:是项老师把我抱到医务室的,我怎么没感觉到呢?昨天晚上在梦里,项老师就抱过我了,哦不,是爸抱过我了。这羊疯子病发作的时候,让谁抱着都不知道,好可惜啊!项老师抱着我的感觉,和昨晚上梦里的感觉是不是一样呢?他的胸膛是不是暖暖的,宽宽的?
葵葵放学回家后,长脚问:今早怎不来拿糍饭团啊?
葵葵说:不饿。
长脚眉头一皱:不饿?脸色怎么黄蜡蜡的?
葵葵没扛住,就说出来了:羊疯子病发作了,不过很快就好了,老师把我送到医务室里,睡了好长时间。
葵葵没说是项老师抱她去医务室的。长脚就骂起来:死小囡,你怎么就不听我的话?以后不许不吃早饭,饿了容易犯病知道吗?
葵葵说:蔡校医说这是家族遗传病,可妈没有羊疯子病。
长脚鼻子一哼:听你们校医瞎说,这是小孩子病,长大了就好了。
葵葵说:等长大要多久啊?
长脚说:很快的,眼睛一眨就大了。
葵葵眨了眨眼睛,没长大,又眨了眨眼睛,还是没长大。葵葵没提去北京找军医爸爸的话,葵葵根本没有爸。有一次,她在一本画报上看到,北京有一家301医院,里面的医生,和别的医院的医生一样穿白大褂,只是白大褂里还穿着军装,书上说,那叫军医。白大褂和白大褂还不一样,长脚也穿白大褂,长脚的白大褂上没有酒精味,长脚的白大褂上净是油渍,还散发出一股糯米饭和油条的气味儿。葵葵想,要是有个军医爸爸那该有多好。北京离东亭镇有多远呢?肯定很远很远,要是有个军医爸爸在那么远那么远的北京该有多好。
后来,只要有人对葵葵有没有爸爸的问题发生兴趣,葵葵就告诉这人,她爸是301医院的军医。说得多了,葵葵自己也开始相信,她的爸真的在北京,在301医院里当着一个穿了军装还要穿白大褂的军医。
其实,项老师每天早上也吃糍饭团,不过,项老师从来不去早点摊子买糍饭团。项老师只管吃,买早点的活,是他老婆干的。后来有一次,项老师的老婆回娘家了,项老师的儿子每天都要吃糍饭团的,他就只好自己去早点摊子了。看起来项老师好像不知道捏糍饭团的女人就是葵葵的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交给长脚一张票,然后沉默着看长脚给他捏糍饭团。长脚呢,似乎知道他就是项老师。项老师一站到饭桶跟前,她就抬起了头。她一抬头,紧绷着的脸皮就松动了,然后,脸上就漾起了几丝细细的纹路。那是笑纹,并且这笑纹是红艳艳的。长脚难得笑,一笑,竟笑得这样羞涩腼腆,像个容易脸红的年轻姑娘。
那天早上,项老师得的糍饭团比葵葵得的还要大,里面包的不是一根油条,是两根。
晚上,葵葵又做梦了,还是梦见穿军装的男人把她抱在怀里,用胡子扎她,还问她:囡,怎么不来北京看爸?爸好给你治病啊。
葵葵仔细认爸的脸,这不还是项老师吗?葵葵就斗胆问:你是项老师还是爸?
穿军装的男人说:是项老师,是爸,都是。
葵葵就笑了,她笑着说:妈还不承认,妈骗我,坏妈。
葵葵笑得“咯咯”的,这一回,是笑醒了。屋里漆黑漆黑的,长脚没在床上。葵葵拉亮灯,看看小闹钟,才三点。天还黑着,妈就起来去捏糍饭团了?葵葵去屋外上茅房,茅房的门关着,葵葵刚要推门,就听见妈的声音从茅房的木板门缝里漏出来:你叫我带她上哪儿看病?说得轻巧。
葵葵回屋躺进被窝,她想继续刚才那个梦,可这一夜,她一直没再睡着。
葵葵在学校里遇见了公鸭嗓子,公鸭嗓子是初三的学生,他一见葵葵就唱:长脚梧桐杆,吃饭没小菜,到坑缸边去兜一圈,有饭又有菜。
葵葵把头垂到了颈窝里,眼皮都不敢抬一下。公鸭嗓子继续唱,葵葵就往教室里逃。公鸭嗓子还追着她唱,一直追到教室门口。葵葵闭着眼睛冲进教室,项老师站在教室里,公鸭嗓子一见老师在,就缩起脑袋溜走了。那会儿,葵葵想,再也不去早点摊子上拿糍饭团了,妈再训她,她也坚决不去。这么想着,眼泪已经挂到了下巴上。
葵葵擦掉下巴上的眼泪,端端正正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项老师走过来,伸出手在她脑袋上摸了摸,然后回到讲台前,开始上课。项老师没表扬葵葵“很好,完全正确!”可葵葵的脑袋还是一热。项老师抚摩过的头顶上,有一股热腾腾的气流,直往下窜到心窝窝里。葵葵就想:要是在数学课上再发羊疯子病,项老师还会抱我去医务室吗?
葵葵开始盼望在数学课上再发一次羊疯子病,不能是语文课,不能是自然课,一定要在数学课上犯病才好。
后来,葵葵果然让自己在数学课上发了一次病,项老师果然把她从课桌底下抱了起来。项老师抱着葵葵往医务室跑,葵葵的脸蛋埋在项老师的心窝口,葵葵的整个身躯贴着项老师暖暖的、宽宽的胸膛,一颗金属扣子压在她眼皮上,凉凉的,忽上忽下,颠颠簸簸,和梦里的感觉一样,又不一样,真好。
葵葵悄悄睁开眼睛,她想看看抱着她的人长着什么样的脸。她看到了,一张轮廓分明肌肉饱满的男人的脸膛正在她的头顶上。因为用力,男人的脸膛涨得红紫红紫;因为用力,男人脸膛上的肌肉突显出咬牙切齿的痕迹;因为用力,男人的脸膛是歪的,嘴巴是斜的,嘴角边溢出两点唾沫星子,眼睛还泛着白,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往外喘着粗气……
葵葵瞪大眼睛,看着这张上下颠簸的脸。那会儿,她想,犯羊疯子病的是项老师吧。怪不得,怪不得蔡校医说,这是家族遗传病。
水杉树绿色的浓荫在葵葵眼里刷刷横掠而过,有一只乌鸦嘹亮地叫了两声:呱呱,爸爸。
葵葵躺在项老师怀里,那会儿,她为自己能得上这种家族遗传病,感到万分的幸运。
责任编辑 李 浩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