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痛感中国人的健忘,善于文过饰非。再大的不幸,曾几何时,便会被乐呵呵的我们忘得干干净净;再大的灾难,无须多久,便会被虚怯和爱面子的我们遮蔽得不留痕迹。对那些可耻、可悲的糗事,中国人普遍的态度是“不揭短”和“不计较”。事情都过去了,还提它干什么?凡事宜粗不宜细,睁只眼闭只眼吧,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啊。从这些心理和行为,可以见出一种具有普遍性的生存态度和策略———近视的现实主义、投机的功利主义、糊涂的中庸主义与苟且的绥靖主义。
然而,对文学来讲,最为重要的,却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认知态度和伦理精神。它强调对苦难和不幸的记忆,强调对被遮蔽的和真相的还原性叙述。它执着地探查痛苦的深度,丈量罪恶的广度。所以,它本质上是一种把“真”当作最高原则的精神现象,是与一切形式的遗忘和遮蔽格格不入的。我们的许多作品表现出衰弱不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我们的作家没有追问“真相”的勇气,普遍放弃了文学“记忆”的职责。
虽然中国伟大的历史著作都有很强的“小说性”———能把人物写得栩栩如生,能写出令人过目不忘的细节,但是,当代的小说却越来越缺乏“历史性”———缺乏直面现实、“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根据我们时代流行的小说观念,“小说”等于“想象”和“虚构”,而强调“体验”和“观察”,则不仅是多余的事情,而且还是在文学上观念落后甚至冥顽不化的表现。受到怂恿的作家,不顾外部现实和生活事理的制约,天马行空地玩着狂欢化的“叙事”游戏。这样写小说当然很快意,很轻松,但后果是,我们的小说因为虚假和空洞,而失去了读者的眷顾,而成为热闹一时的过眼云烟。当代作家的“长篇小说”,洋洋洒洒,动辄四五十万字,但是,细细读来,却很少看到丰满的人物,很难留下深刻的记忆,其内容含量,远远不及一部较好的中篇小说。
于是,人们要了解历史的真相和生活的真实状况,便只好借助那些“忌虚妄”的纪实作品。六十年来,那些优秀的纪实型作家克服种种艰难险阻,为读者写出了大量有价值的作品。尤其是,自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以来,随着写作环境的相对宽松和渐趋正常,一些经历过牢狱之苦和炼狱体验的作家和学者,开始反思历史,反思“反右”和“文革”,着力探寻一系列巨大的社会灾难发生的原因,并用凝重而深沉的文字,记录下自己的苦难历程和对灾难的思考,写出了一大批像《人妖之间》(刘宾雁)、《唐山大地震》(钱刚)、《走向混沌》(从维熙)、《中国的眸子》(胡平)、《思痛录》(韦君宜)、《干校六记》(杨绛)、《中国知青梦》(邓贤)、《庐山会议实录》(李锐)、《以人民的名义》(卢跃刚)、《露船载酒忆当年》(杨宪益)、《九死一生》(戴煌)、《寻找家园》(高尔泰)、《往事并不如烟》(章诒和)、《墓碑》(杨继绳)等叙实事、说真话的作品。这些作品真实地记录了作者或者传主在“大跃进”、“反右”、“文革”、“上山下乡”等巨大灾难中的痛苦经历,记录了他们对那些重大事件的观察和体验,对专制和腐败等重大问题的思考和回答。当然,由于复杂的原因,尤其由于自欺欺人的劣根性和文过饰非的坏习惯,至今不为人知的真相,仍然很多。
令人意外而且振奋的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文化界和文学界正在形成一种良好的现象,那就是,一些学者和作家开始说真话、写有真意的文章了。
李洁非的《典型文坛》以当代文坛具有典型性的作家和行政领导为对象,将那些已经被人们忘却或被岁月之尘掩盖的往事,刮垢磨光,去伪存真,通过对大量真实、鲜活的细节的有序化铺排,还原性地讲述了当代文学风云变化的诡谲和人物命运遭际的坎坷。言必有征的考辨,眼光独到的选择,一针见血的断制,笔致活泼的叙事,在在显示出一种“求真”的态度和成熟的治史精神。
一贯锋芒内敛的学者李辉,则以少见的尖锐语气,披露了好发谠言大论的文怀沙的不为人知的真相———行将百岁的年龄是假的,光荣的“入狱”也别有缘故,学术上的“业绩”更是经不住认真的审视和严格的究诘。义山诗云:“武皇内传分明在,莫谓人间总不知。”在真实的尺度面前,一个志得意满、风流倜傥的“世纪老人”,竟然显得如此虚弱和不堪。
其实,戴着人格面具生活的不只是文怀沙一人。从心理学角度来看,面具是人的一种消极需要。某种程度上讲,我们都是戴面具的人。问题是,面对那些至关重要的大问题,我们必须摘下面具,必须给历史和后代一个负责任的交待。罪恶遮蔽得越严,责任推诿得越久,将来的后果就越严重。也许,正是因为认识到了这一点,认识到了“述往事,思来者”的重要性,所以中国从来就不乏舍了性命也要说真话的人,不乏采善贬恶的信史。班固在《汉书?司马迁传》中说:“然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宋代史学家刘攽则说:“古者为史,皆据所闻见实录事迹,不少损益,有所避就也,谓之传信。”所谓“实录”,所谓“传信”,就是要写出把真相告诉后代的信史,就是要为“来者”提供鉴古知今的启示。
寓真的《聂绀弩刑事档案》就是这样一部“实录”和“传信”性质的好作品。它是从废墟上生长出来的新草,是从罪恶里升华出来的良知,是在遗忘之风中绽放的记忆之花。
很久没有读到这样好的作品了!
它写得如此真实,如此有力量。
这才是有血有肉有热度的文字。
这才是“人学”意义上的文学。
从精神谱系上看,《聂绀弩刑事档案》属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伤痕文学”,但却比那些涕泗横流的控诉,更悲怆,更沉郁;它接近追根溯源的“反思文学”,但却摆脱了那种虚张声势的做作和“载之空言”的浮泛。
它是一种古老的叙事传统的复活,是太史公《史记》的精神之子,因为,它遵循的是“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原则。扬雄评价太史公有“多爱不忍”的慈悲和善良。司马迁爱惜那些正直而多才的人,同情那些高尚而不幸的人。他说:“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他不忍见那些豪侠之士被淹没到遗忘的尘埃里,所以,他说:“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苏秦被反间以死,“天下共笑之,讳学其术”,但太史公认为他“起闾阎,连六国从亲,此其智有过人者。故吾列其行事,次其时序,毋令独蒙恶声焉。”
对于聂绀弩,寓真先生也有着同样“多爱不忍”的情感,也有着读其诗、“想见其为人”的尊敬和欣慕。他说:“我从年轻时就癖好诗文,凡头饰诗人桂冠者每令我仰慕殊甚。以后在机关工作几十年,混迹社会上下,与各界人士亦不乏交游。现在当我把聂绀弩的形象与往日熟悉的人士相与比较时,就觉出了一种区别。这是怎样的一种区别呢?想了很久,想出一个简单的结论,姑且称之为文化人与非文化人的区别吧。”{1}于是,他进而说道:
我相信许多的读者会像我一样敬仰一个有血、有肉、有骨、有魂的文化人,会为他激发内心的一种感动。而一个真正让人感动的灵魂,却是不需要用笔墨去描绘的。不需要枉费任何赞美的词汇,这本书里的精粹部分,其实只是一些质朴的、粗犷的、矿石般的原料。
我所以愿意编撰这些篇什,确是由于被一个文化人的惊世骇俗的行藏所感致,被那一脉诗魂感深肺腑。同时也想借笔端之忱悃,祈祝今后的春天更加明媚,祈祝那一条绵长不息的文化清流,灼灼其辉,始终粲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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