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少年莫小江来到河边,莫屯的伙伴们像过节一样,簇拥在他后面,也来到河边。
七月的天气,太阳汗津津地挂在天际。那些奔跑的脚步,把黄澄澄的山路卷起一股灰蒙蒙、热烘烘的气流。山路两旁的小树枝条沮丧地耷拉着,只有莫小江背脊上油光滑亮的汗迹能提起伙伴们的精神。
他们来到河边,但,与莫小江保持着七八步远的距离。因为,莫小江的手里拿着三根雷管。雷管在毒辣的太阳下泛着令人惊悸的光芒。
肖小燕后退了两步,盯着莫小江的手问:“小江,太阳会不会把雷管的引线点着呀?”
莫小江说:“点着了就往河里扔,鱼就会浮上一大片。”
莫小江说完,问:“谁有剪刀?”
大家都摇着头往后退。
肖小燕问:“我有小刀,要不?”
莫小江说:“拿出来,少废话!”
大家还在往后退。
肖小燕说:“不要割得太短了。”
莫小江说:“不割短点,雷管丢到水里就湿了,炸得到屁鱼呀!”
大家看着莫小江把引线放在一颗大石头上,割呀割,只留下一段,四五厘米的,像豆芽一样怯生生伸出来。
肖小燕说:“别炸了,回家吧。”
大家纷纷说:是啊,太危险了,回家吧。
莫小江说:“就是鱼自己跳到你们嘴里去,你们也怕塞喉咙,要走你们走,分不到鱼莫怪我!”
太阳似乎走低了一点,天空高远明净,几缕云纱轻轻地贴在高高的蓝天上,阳光飘在碧澄的河面,惊起片片银鳞的波光。只有水被拉紧了,缓缓地,好像被谁攥住,一点一点地,放着往前走。
空气一下凝重了,仿佛能渗出汗水来。大家看着莫小江打着火机,向引线伸去,然后,划了一道极快速极快速的抛物线,好像眼睛都还来不及反应,就听得三声闷响,肖小燕赶紧闭上眼,七八秒钟后,她才松开用手捂住的耳朵,她看见有鱼儿翻着肚皮儿,漂在河面上。
“捞鱼哦!”肖小燕拿起渔网,沿着河岸跑。其他伙伴跟在肖小燕身后一起跑。
鱼捞上来以后,大家争着往莫小江的脚下放。莫小江叉着双手,用下巴往地上一呶一呶:“那条给你,那条,你拿,那条,是你的!”说完,莫小江蹲下身子,把两条大的往肖小燕渔网里一丢,说:“明天还来,记得带剪刀,我要把引线再剪短些……”
大家一听,全冲上去,围着莫小江说:好,明天还来……
这是莫小江第一次偷雷管炸鱼的经历。雷管是偷他父亲的。莫小江的父亲是村里惟一会制造雷管,也是惟一敢私藏雷管的人。私制和私藏雷管的莫鲁华不但没人举报,而且被屯里人认为是英雄好汉。
莫鲁华并不经常去用雷管炸鱼,一年三四次,但每次出去都是满载而归。莫鲁华满载而归后不吃独食,而是见者有份,在路上就一路散发,到了家只剩下三四条,莫小江的母亲埋怨他,莫鲁华说:“够吃一餐就得了。”
没几人知道莫鲁华究竟私制、私藏了多少雷管。只有莫小江知道。父亲的雷管藏在床下一只大口的坛子里,用塑料膜包着,不知道绕了多少层。莫小江费了半天工夫才打开来。莫小江本来是想只拿一根的,但拆开来之后,突然改主意了,拿了三根。他觉得还有很多,有一大捆,照此下去,父亲没有五六年也用不了。他要替父亲快点用完,好让父亲再制。
第一次炸鱼后,村里的伙伴也把他当成了英雄好汉。莫小江不只想当像他父亲那样的英雄好汉,只分鱼给村里人还不算真正的英雄好汉,他觉得英雄好汉不但不怕吃亏不怕坐牢,还要不怕死。
莫小江第二次偷雷管去炸鱼,就是奔着这股豪情去的。
那天比第一次更热,莫小江带着一帮伙伴来到河边,河里蒸腾的热气把他们裹得紧紧。一丝风也没有,河面上镜子一般平整,大家伸长着脖子喘粗气。
莫小江从衬衣里摸出雷管来时,大家向他凑过来。
莫小江眼皮一抬:“你们都不怕死啦?”
大家比上次更加快地纷纷往后退。
莫小江蹲下来,把雷管放到地上,问:“肖小燕,带剪刀来了没有?”
肖小燕战战兢兢地掏出剪刀,说:“还是不要剪了,至少也要比上次长一点。”
莫小江不理她。他用手指头比划着引线,一剪下去,好像把大家的声音也剪短了许多,莫小江听得有人重重地、短促地“啊”了一声,便说:“怕死呀?怕死就离我远远的!”
河水好像不流了,好像铁水遇到了冷却剂,把大家的喉咙也塞住了。大家都看着莫小江手中的雷管,雷管的一端胆颤心惊地,只伸出一段两三厘米长的引线来。
肖小燕走向前,拉住莫小江的手:“别点了。”
大家“哦———哦———哦”地笑起来。
莫小江推开肖小燕说:“怕死就走远点。”
肖小燕不走远,反而向莫小江靠近。
莫小江走了几步,离肖小燕很远。肖小燕见走不过莫小江,便站住,远远地,看着莫小江点燃引线。
这一次,肖小燕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双手还没来得及贴上耳朵,就有一声巨响向她的耳朵撞了过来。肖小燕看见一团浓烟包裹着莫小江,那团浓烟像一条蟒蛇,把莫小江卷倒在地。
有人说,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时,她的智力就相当是一个十足的傻瓜。莫屯的人认为:莫小江的姐姐莫小红爱上陆学军后,莫小红就像是一个十足的傻瓜。
莫小红的父母、也就是莫小江的父母强烈反对莫小红与陆学军谈恋爱。他们认为陆学军不但好吃懒做,而且没有责任感。有一天,莫小红的母亲看见女儿与陆学军走在一起,便强行把女儿拉回家,指着一个人径直回家的陆学军说:“你看你看他,走起路来左摇右晃的,连只病鸡都绊得倒,嘴里还打着呵欠,像抽鸦片的人一样,有什么好?”
但莫小红偏偏爱上了陆学军,莫小江有一天对他父母说:“你们不知道我姐姐为什么喜欢陆学军,我知道,因为陆学军长得像胡歌。”
父母不知道谁是“胡歌”,他们只听说过“八哥”。但莫小江的这句话让莫小红把弟弟视为知己,她对弟弟莫小江说:“看来你的确比我聪明,我不读高中了,把学费省了,给你将来交大学学费吧。”
莫小红带着陆学军去了城里打工。父母死活不让去,又是莫小江在旁说:“让我姐姐带着陆学军去大地方混出点名堂来,以后在城里结了婚,买了房,还指不定把我们也带到城里去住呢。”私下里,他这样对陆学军说:“去吧,用实际行动证明给我姐看,堵住我家人和屯里人的嘴。”
陆学军在城里转了一个星期,没找到他认为满意的工作,要不嫌脏,要不嫌累,好不容易寻到一个既不脏又不累的,又嫌钱太少。之后,他干脆懒得再去找了,而是叼着一根烟,整天在租住房附近的台球桌边转。
在家乡莫屯,村口大树下摆着一张台球桌,每打一局收费一块钱,陆学军常去打,打得多了,便成了莫屯“第一杆”。想不到,到了城里,陆学军把这门“技术活”用上了。陆学军打台球当然是赌,每天多多少少能赢些买菜钱。但买菜钱离莫小红的理想差距太大了,莫小红看都不看陆学军交到她手上的那些脏兮兮、皱巴巴的一块、两块的纸币,她只是发疯地喊:“我警告你呀陆学军,你如果再不务正业,再不想办法出去挣钱,我和你的关系就彻底完蛋!”
陆学军对莫小红的警告不以为然,他知道莫小红离不开他,她骂他是因为她在外面挣钱受了窝囊气,没地方撒,只好把他当作“替死鬼”而已。每当这个时候,陆学军就乖乖地站到莫小红的背后去,一双鸡爪似的手轻轻搭在莫小红的双肩上,说:“老婆,不要生气,你在外面给别人按摩,现在到家,我给你按摩,按摩过后,还有‘特殊服务……”莫小红一听,转过身去,扬手就给陆学军一个耳光,打完耳光,便倒在床上大哭起来。
莫小红在一家美容美发城打工。工钱不固定,洗一个头提成一块钱,按一次摩提成五块钱。莫小红不是在陆学军打台球没赢到买菜钱时,她是不愿意给客人按摩的。很多客人来按摩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来沾小姐便宜的。莫小红就吃过几次亏,回到租住房又不敢跟陆学军讲,只是伏在枕头上哭,陆学军不敢再说话,只是把莫小红的头抱起来,放在他怀里,用手轻轻地摸着她的下巴和头发。这一招还真管用,莫小红觉得心里的委屈慢慢烟消云散了。
但更多的时候是,莫小红满腹委屈回到租住房时,陆学军并不在。这时,莫小红便火上浇油,关上门,发疯似的在大街小巷窜,遍寻陆学军。见到陆学军,她夺过球杆,二话不说,就往他身上打。陆学军也不反抗,只是跑,一边跑,还一边笑,让很多人侧目看热闹。这时候,感觉丢脸的不是陆学军,而是莫小红,她指着陆学军的后背骂:“有本事就死得永远不要回来!”然后,慌忙折到另一条巷子,避开那些观众,逃到租住房,继续哭。
有一天晚上,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满嘴酒气说,一定要莫小红给他按摩。莫小红那天晚上来“事”了,情绪特别不好,她笑着拒绝了。那个男人便口口声声说愿出双倍的价钱。旁边的姐妹们听了,都羡慕地看着她,有的还嘀咕莫小红故意摆架子。这时,莫小红想,如果再不去,可能是过不了这一关了,加上有双倍价钱的诱惑,她跟着那个男人进了包厢。
一进包厢,莫小红就开始后悔,那个男人身上不但有一股令人作呕的酒气,而且,当他脱了上衣,像猪一样躺在按摩床上时,她还发现他浑身都是汗,还有一种狐臭味,闻起来让她眩晕。
那个男人见莫小红开始按摩了,便嚷着要连裤子也脱光,莫小红忙制止他,他也不听,莫小红只得紧紧地抓住他的皮带。那个男人趁机紧紧抓住莫小红的手,把身子折起来,把嘴往莫小红的嘴边凑。莫小红把他推倒,站在那个男人身上,为他踩背,那个男人爬起来,去扯莫小红的裙子。莫小红惊叫着一跳,那个男人惨叫一声。
老板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跑进包厢里来看。后面的事,就是那个男人不依不饶,说莫小红踩断了他多少多少根骨头,要到医院去检查身体,赔他的医药费。老板娘了解情况后,轻轻地在那个男人背后摸了几下,展开笑容,哄他说:“您大人有大量,不跟小人计较。”并且马上找了另一个女孩免费给他按摩。那个男人才重新嬉皮笑脸了起来,像猪一样躺下了。
按摩的男人一走,老板娘把莫小红痛骂了一顿,警告以后不要再让客人不满意。如果毁了她的生意,立马走人。
平白无故,受了客人的气,又挨了老板娘的骂,莫小红窝了一肚子火。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在心里不停地想:如果陆学军能挣钱,哪怕为她分担一点,她也不用到那种地方受那种窝囊气。莫小红一直这样想啊想啊,眼泪就流出来了。她打开租住房的门,一头倒在床上,她要哭个够,不但要哭个够,而且还想把头枕在那个不争气的陆学军怀里。
但陆学军偏偏又不在家。莫小红只哭了五六分钟,觉得一个人哭没意思,便出门去找陆学军。莫小红找了半天,才在街头的一家台球室找到了陆学军,这次是陆学军先看到莫小红的,他一见到莫小红,便丢下球杆,撒腿就跑。
莫小红也不追,只在后面喊:“你回房里收拾你的东西走人,不然,我一把火全烧了!”
莫小红转身回到租住房,她的眼睛在房里扫呀瞄呀,手足跟着无措起来,她忙了好几分钟,才挑出两卷缩成筒状、散发着臭气的袜子,她又去拉帆布衣柜的拉链,从里面扯出两三件衣服和一条裤子,她把那些衣物往地上一扔,想了想,从墙角拖出一只黑色的皮箱来,箱子是有密码的,她不停地转动着那些数字,不停地骂着,又不停地拉皮箱拉链,但就是拉不开。
莫小红实在没办法,她站起来,不停地踢那只黑色的密码箱,踢着踢着,眼泪又流出来了。她干脆把那些衣物卷成一团,放在箱子上,连同箱子一起抱起来,朝房间外面走去。
这时,陆学军进了房,他一把拉住莫小红的手,说:“不要这样,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一定去找一份工作,不拖累你,还要养你。”
莫小红伸长着脖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手里的箱子也“啪”的一下掉在地上。陆学军忙抱起箱子和那些衣物,把它们塞到床底下。
莫小红的手机就是这个时候响起的。是她父亲打来的。莫小红的父亲在电话里说:“你弟弟被雷管炸伤了,现在正住在医院,急需用钱……”
莫小江被抬到乡卫生院时,已经晕了过去,他的脸全是黑的,分不清哪是眉毛,哪是眼睛。左手的手掌已经脱落,脱落处的袖子破烂得像撕的一样,一片一片的,稠稠的,黑黑的,不知是水还是血。
在河边时,那些跟去的伙伴全吓傻了,怔在那里。只有十六岁的肖小燕沿着河岸一路喊,刚好屯里有个人在河边的玉米地里干活,听说出事了,连忙赶着马车跑去,把莫小江放上马车,驮到卫生院来了。
肖小燕一路上追着马车跑呀跑,不知是吓得,还是累得,她直喘粗气。到了乡卫生院,医生给莫小江洗了伤口,缠上了绷带,肖小燕看着铁锤一般粗的绷带里仍在汩汩渗出血来,这时,她才哭了。
莫小江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肖小燕,莫小江眉毛使劲地皱了几下,肖小燕听到莫小江喉咙深处“啧”了一下,她想,他是在喊“痛”吧,他是忍着不喊出来吧?
医生说:“幸亏他强壮,否则就要输血了。”
莫小江失去了一只左手手掌,那只短了半尺多长的左臂从他的袖筒里伸出来,像是他随身携带的东西,而不像是他身体上的部位。
莫小江的父亲因私制、私藏雷管而被监狱关了起来。在父亲坐牢的两年里,莫小江成了远近闻名的“莫大胆”,他的大胆吓倒了老师,学校将他清退,原因是“耽搁学业时间太长,赶不上进度”。莫小江不服,说惹急了点一捆雷管把学校炸了。校长怕他来真的,又不敢去报案,经过与他商量,发了一张初中毕业证给他,打发他回家了。
走出校门的莫小江脾气开始变得很暴躁,在田里干活时,莫名其妙地用镰刀割自己的脚。莫小江的母亲看到阳光下的儿子右手一挥一挥,左臂一摆一摆,她很心疼,走过去想叫他休息一会,却看到儿子的脚趾全是血。
莫小江的母亲说:“你造什么孽呀。”莫小江把镰刀丢得远远的,他母亲哭着说:“没你爸爸管,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三个月之后,肖小燕中考落了榜,也回到了家。走出校门的肖小燕,有事没事就爱跟莫小江在一起。
那时,屯里人都很怕莫小江,因为谁一惹莫小江生气,他就说:“老子要拿雷管炸你!”只有肖小燕不怕莫小江。肖小燕的父母很怕莫小江,他俩私下里不知劝过女儿多少次:“不要跟他混在一起。”但女儿就是不听话,偏要和莫小江在一起。
在莫小江的父亲坐牢的两年时间里,屯里周围时时有爆炸声。先是前面的那座横亘了不知多少代的大山被炸开了,炸开了一条山路,山路通向了山外的县城;再就是后面的那座高山,也不知埋放了多少雷管和炸药,爆炸声经常响个不停。屯里人说,省里在山上发现了铝矿,要在山脚下建一座全省最大的铝矿厂。
屯里人看到山上的泥土和石头被炸得支离破碎,有风有雨的时候,尘土漫山遍野地走、漫山遍野地飘、漫山遍野地流。它们流向田野、流向河里。青山炸秃了,河水染黑了,爆炸声还在响。爆炸声稀疏的时候,机器“隆隆”地开进来了,一排排厂房立起来了。
屯里的田地变少了,河里的鱼也少了。厂里把没事干的村民招到厂里去做事,村民们发现,在厂里干活比种田挣得钱多。于是,村民们都想到铝矿厂去做事。但铝矿厂并不是什么人都要,他们要的是青壮年劳力,还要有文化,最起码要初中毕业,初中毕业的女青年最好。当然,男青年也要,但与女青年比,却不是一比一,而是二比一、三比一的样子。
屯里有文化的女青年全去铝矿厂了,肖小燕第一批就去了。男青年也选了几茬,达到条件的也都走了。莫小江想,就是买六合彩,也该轮到他中了,肖小燕也是这么想的,她说,我带你去见主管招工的副厂长,莫小江跟在肖小燕后面,带着一只手去应聘。见了面,副厂长皱了眉头,说:“厂里人招满了,不需要了。”莫小江说:“随便给我干点什么都行。”副厂长说:“一只手干不了。”莫小江又说:“守门也行。”副厂长说:“守门更不行。”莫小江说:“怎么不行?我什么都不怕。”副厂长说:“正因为天不怕地不怕,你才没有一只手的。”莫小江一听,来气了:“你这是讲屁话,惹急我了,我连你们铝矿厂都敢炸!”副厂长说:“没有王法啦,不要乱说话呀,第一次原谅你,再说,我们就去报警,把你抓起来。”莫小江说:“就敢炸!怎么地?”副厂长见他很认真,不像开玩笑,便拨打110。
肖小燕赶紧拉莫小江走。“110”是什么,莫小江还是懂的。他未等警车来,就回家拎了一个包,塞了几件衣物,背到背上,要走。肖小燕问:“去哪”?莫小江说:“去城里,去找我姐莫小红,要她介绍事给我做,老子不相信,少了一只手,就成了废人!”肖小燕说:“我也去。”莫小江说:“你在厂里挺好的,不要去。”莫小江憋了一下,又说:“你等着我,我挣了钱就回来娶你。”
肖小燕摸着他的空袖子,点了点头。
莫小江找到姐姐莫小红时,莫小红正在打手机骂陆学军。
莫小江在旁边站了半天,等到姐姐莫小红挂了电话,这才看清楚姐姐的脸。莫小江说:“姐姐,你过得不好,人瘦了,是不是陆学军欺负你了?我去教训他。”
莫小红见弟弟右手拎着一只包,左手留着一截手臂,她感觉很陌生,接着,她喊了一句:“你干吗到城里来呀,你能做什么呀,我们有手有脚的人都找不到事做!”
莫小江说:“姐,我晓得了,我不会麻烦你的,我自己会去找事做。”
莫小红看着弟弟莫小江提着一只包晃晃悠悠,像只企鹅一样离她远去,又喊了一句:“去哪?陆学军有你百分之一的志气,我就省心多了!”
第二天,莫小江打电话给姐姐莫小红说,他找到了一份工,在北湖公园里做泥水工,那里要砌一堵墙,把整片北湖围起来。“我递递砖,提提沙浆,他们包我吃住,每个月还给我四百块钱,可能要干半年呢,北湖真他妈的长,足足有七八里呢,没有两三个月哪砌得完?等砌完了,也到过年了,到那时,拿了工钱,回家去娶肖小燕!”莫小江的口气很兴奋,很满足。让姐姐莫小红听了,更加对陆学军来气。
陆学军在城里打台球混日子,一混就近两年了,后来,他不但赢不到买菜钱,连莫小红压箱底的钱都被他偷出去输了。
莫小红实在忍无可忍,她把陆学军那只黑色密码箱扔到了楼下的垃圾堆里。黑色的密码箱像一只黑色的飞鸟,从三楼的窗户里纵身一跃,砸在了臭烘烘的垃圾堆上,惊起了一片黑压压的苍蝇。
捡垃圾的女人捡起那只黑色的密码箱,莫小红在楼上看着,她没有想到要追回来,她甚至觉得有种快意。直到那个女人把箱子小心地装进挂在垃圾车旁边的编织袋里,她才回过神来,冲下楼去,从那个浑身散发酸臭味的女人车上扯下来。莫小红拎着那只箱子,气鼓鼓地往回走。她越想越气,想起陆学军还不及一只手的弟弟,便气不打一处来,决定与陆学军一刀两断!这次莫小红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与陆学军彻底绝断!
这样一想,莫小红又不想要那只黑色密码箱了。她甚至想把它丢得远远的,最好眼不见心不烦,连同陆学军一起,从她眼前彻底消失!莫小红拎着那只箱子一路走一路想,当她想好后,发现来到了一座立交桥下。她随手将那只箱子丢在立交桥的桥墩旁。
莫小红空着手往回走,嘴里还在不停地骂,她骂到了陆学军的祖宗第十八代。
一位卖报的女人,看到一个女人把一只黑色的箱子放在桥墩下,而且扬长而去,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她想起最近报纸上报道的国内外接二连三的爆炸事件,卖报的女人越想越怕,她收起没有卖完的报纸急忙走开。回到家,她才想起给110报警。给110打完电话,卖报的女人松了一口气,她喝了一大杯水,想起报纸、电视台、电台都设立了新闻报料奖,又急忙分别给报纸、电视台、电台打电话。
听说这座城市惟一的一座立交桥下放置了一只神秘的黑色箱子,110警务大队丝毫不敢怠慢,火速赶到现场。之前,他们还给市消防中队打了电话,请求派消防车前来增援。警车一路鸣笛,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到了立交桥下后,110紧急封锁了道路,疏散了人群,还向上级领导请示汇报。报纸、电视台、电台接到卖报女人的报料电话后,也火速派记者赶到了现场。记者们从来没有报道过自己生活的这座城市里也有炸弹,所以个个很激动。他们纷纷挤上前,对着立交桥上从四面八方的路上过来而被塞成长龙的车队拍个不停。全副武装的警察用话筒大声喊叫,让大家不要凑热闹,炸弹爆炸了那可不得了。众人一听,迟疑着慢慢往后退,只有记者们反而往前挤。
正在附近一棵大榕树下打台球的陆学军听说立交桥下发现了炸弹,扔下球杆,飞一般地跑到现场。陆学军今天终于赢了十几块钱,早就想走,只是因为输家不发话,自己不好意思先走。听说桥下发生了爆炸事件,输钱的对家也不与他计较了,跟着陆学军一起跑去看热闹。陆学军跑过去时,立交桥下已是人山人海。陆学军人瘦,在人群中拼命找空隙,往前挤。陆学军只想看看那颗炸弹长得是啥样。好不容易挤到了前排,沿着人群中有手指指着的方向,陆学军看到了那只熟悉而陌生的黑色密码皮箱。
陆学军差点喊出声来:那不是我的箱子吗?!自从与莫小红来到城里两年多,她不下五次把他的箱子丢出来过,每丢一次,都说要与他断绝关系,但当陆学军捡回去后,莫小红又不忍心了。前五次,箱子都没有离开过他们住的小区,这次是在小区外,看来,女朋友莫小红这次是真的、下了最大决心要与他分手了。
想到这,陆学军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向箱子冲过去。现场所有的人都猝不及防,包括110警察。待他们反应过来,陆学军已经奔到了箱子面前,他在端详着那只箱子,像是在鉴赏一件古物。陆学军越看越肯定,他刚想说这只箱子是他的,两个警察冲了上去,左右把他夹住。陆学军好像早有防备,身子一甩,挣脱了出来,冲口说:“我能打开这只箱子。”
陆学军又冲到箱子前,拨了几个数字,“啪”的一声,箱子打开了,里面除了垫着一张旧报纸和几本杂志之外,没有什么危险物品。
陆学军拎起那只皮箱,那只皮箱像一只硕大的蚌壳一样,在他手上一张一合。陆学军还对着人群喊:“是吧,什么炸弹也没有,是吧,空的!”
人群像排山倒海似的欢呼起来,记者们把摄像机、话筒和相机都对准了陆学军。警察也一改刚才严肃的面孔,换成亲切的笑容,争着与陆学军握手。
陆学军拎着那只黑色密码皮箱到了天黑才回到租住房。陆学军见莫小红没去上班,便换了一副笑脸,打开电视机,得意地对莫小红说:“有好戏看,你是导演。”
电视画面上乱成一团,接着,陆学军的脸占满了整个画面。莫小红只听得画面上的陆学军说:“我知道有危险,但是我不怕!”然后,画面上是陆学军走向箱子,打开箱子的全过程,接着,是人群的欢呼声。当然,画面上的解说词是每一个看过先进人物新闻的人都猜得到的。
整个“新闻在线”节目,“虚惊一场‘惊出真英雄,陆学军舍生拆‘炸弹”不但放在头条,而且占去了近一半的时段。
莫小红骂了一句:“神经病!”她又去夺陆学军手中的箱子,陆学军使劲抓住箱子。两人你争我抢,各不相让。这时,陆学军对着电视画面说:“快看,那个不是你弟吗?”
电视里,接着又出现了一张紧闭双眼的脸,那张脸毫无表情,鼻孔和嘴里都塞满了泥土和小草。莫小红屏息静凝,她目不转睛地随着镜头拉远焦距,她看到了那只空空的衣袖……
新闻说:“今天下午,两名儿童在北湖公园划船时不慎落入水中,被一在湖畔做工的农民工救起。不幸的是,该名农民工因体力不支,溺水身亡。人们将他打捞上岸时,才发现,该名农民工是一位只有一只手的残疾人……”
莫小红双腿一软,尽管扶着电视机,但她还是跌倒在地,放在纸箱上的那台莫小红从旧货市场上花八十块钱买来的电视机也重重地跌落了下来,“嘭”的一声,爆炸了。
责任编辑 李 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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