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月份,军区举办业余作家研习班,通知我去。我发表的作品不多,又算不上精品,惭愧,没有勇气前往,只得向北京的一位朋友打电话,希望从他那儿获得一点鼓励。朋友姓李,是真作家,有经验,国家级的研习班都参加过好多次了。
然而,李作家不但没给我鼓励,反倒让我的神经绷得更紧。他说:“文人宜散不宜聚,你得管好你的嘴。”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我这人好出风头,总想引起别人注意,常常会突然蹦出一句幽默的话来,博得哄堂大笑。但更多的时候,我的话变成哑炮。我引起别人注意了,可同时引来的,还有别人的反感。李作家曾对我说:幽默来源于知识,来源于深厚的文化底蕴。浅薄的人是无法幽默的,只能是滑稽,是小丑。他叮嘱我:“你就沉默吧,别他妈的总是一副小丑样。”
我说是,这次我绝不当小丑。
2
我们进驻的是牡丹江。据说清朝年间,这里曾是一片原始森林,清官流放在这里,发现了它,便在这儿安营扎寨,见两岸盛开牡丹,起名牡丹江。也有人说,当年八女投江时,领头的女子是红牡丹,叫牡丹江,是为了纪念她。牡丹江城市并不大,江边有一个步兵旅,师缩编成的旅,在这个城里,有点喧宾夺主。牡丹江也因此在秀丽之中,透着一份壮美。
旅招待所是一群欧式建筑,淡黄色墙壁掩映在树荫里,柔和、恬静。树干都有合抱粗,上面挂一铁牌,写着编号。一号“旅长树”,二号“政委树”。导游是副政委。他带着我们,从一号树,径直走到四号树前,伸手摸着树,说:“不好意思,这棵才是我。”我仰头,树荫如盖。我喊一声:“你也老大不小了!”众人哄笑,副政委脸通红。我倒吸一口气,插在裤裆里的手不停地掐着自己的胯,心里骂着自己:管住你的嘴,别他妈的再出丑了。
往前走,我们看见人民的好儿子刘英俊。1956年,他为了救六名上学儿童,倒下了,也永远挺立在这里。他身边不远处是一辆“卡秋莎”,驾驶员是女的,一名共产主义好战士。当年在这片土地上,她就是驾驶这种“卡秋莎”,撞向美帝国主义的火车,在中苏两国人民心中,成了一尊永恒的雕像。
临江而立的,是望江亭。遥想当年,叶帅曾站在这里望江沉思,只是他眼前的千军万马,千帆竞发,已变成了一座座挺立的楼房。江水里,几只渔船,慢悠悠地撒着网。江水清澈,能看见里面的游鱼和鹅卵石。
沿石阶盘旋而下,在山谷里,我们看见了一户“世外”人家。一家三口人,孩子上学,女人放几百只鸭,男人每日轻轻一抬手,推一下电闸(给山上养老院送水),月底就能领到几百元工资。这是一户殷实人家。可副政委介绍说,他们并不满足,居然还打起了兵的主意,打着北京的牌子,卖起了烤鸭,把几个小兵吃得直跑肚子。军务科就把这条山道加了铁栅栏,上了锁。“不是你们这些大作家来了,这锁是不能开的。”他这话,我听了全身舒坦。
江在这家人门前转了个弯。弯窝立了一块警示牌,写着:1985年夏,该部战士刘思才,在此野浴,不慎淹亡。我们的心一下子沉重了。我们原想离江更近些,掬一捧这几乎未曾污染的江水,但我们的心情被这块警示牌打乱了。我仰望立在林子里的刘英俊,感叹道:“同样姓刘啊!”
没有人应我,这使我觉得自己的话太多。
我们往回走。在那幢别墅面前,我往里进,副政委拦住了我。副政委说,这些别墅,是专门为女作家准备的,我们的住所在连队。那个连队外出执行任务去了。我很失望。我脱口而出:“当女人真好。”有个大连来的美女作家白了我一眼,我吓得将舌头吐出两寸长。
到连队住下。我看一眼标签,才知道来的都是几个小人物,纯粹的业余作者。他们看上去很兴奋,估计跟我一样,是第一次参加作家班。
傍晚时,创作室副主任到了。副主任瘦高个,肤色有点黑,言谈中,流露出东北人的直爽。他说话好手脚并用,讲到他有一次在雪地里抓兔子摔倒了,一定要双手触地,脚贴向地面,做一个倒地的姿势。他是一个认真的人。
3
主任第二天下午才到。他的房间设在二楼。主任来时,我们站在楼梯间向他问好。因为我们人不多,并没形成夹道欢迎的场面。这使他往上走时,有时间看清我们的面孔。遇到他见过面的,他就点头,微笑,说声:“啊,见过。”遇到陌生的面孔,他问一声:“哪个单位的?”回答哪个单位的,他就又点一下头,再笑。
主任到我面前时,我学着大伙,扯着嘴角笑,但却怎么也笑不起来,因为心里有些紧。我们曾见过一面,那是去年,我把我发表的作品送给他看,想让他提意见。这其实是个借口,既已发表,就生米煮成了熟饭。我其实是想让他知道,军区有我这么个写得很辛苦的业余作者。那次,我们匆匆见过一面,没说几句话,只觉得他一脸严肃。我当时想,他是作家,一贯舞文弄墨者。现在看来,他更像一位将军,周身透着一股霸气。主任竟一口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悬着的心往下沉了沉,生出一些感动,我们毕竟只是匆匆一面啊!
气氛还是很压抑,直到“西北狼”来了。西北狼是西北某刊物的主编,姓杨,女性,三十郎当岁。她来那天,招待所的菜特丰盛,旅长和政委都来做陪。政委挺幽默,对四十多岁的创作室主任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杨主编是西北狼,你是东北虎。”主任笑道:“说我是东北虎我没意见,只要别说我是狈。狼要是和狈在一起,名声就不好了。”众人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政委指着我们说:“笑什么?我说你们主任是写作界的东北虎,并不是指生活作风上。”大伙忍不住又是一阵笑。
政委这话并非恭维,主任是一位实力派作家。他的文字干净利索,如大刀阔斧。不少人读过他的作品后,掩卷感叹:痛快!他还写过很多电视剧,有两部还在中央一套黄金时间播出。最近一个中篇小说,被七八家刊物选载,而且一选就是头题,光稿费就挣了好几万。几家电视台前来洽谈,想把它拍成电视剧。这下主任收入就更大了。
政委举酒,对创作室副主任说:“你的大作我看过很多。”他说完,张了张嘴,大概想列举几例,但却似乎忘记了,与副主任短暂对视,说:“这么年轻,也是一只地地道道的东北虎嘛。”众人就笑。副主任红了脸,急忙转移视线,说:“别内讧,点评一下我们大西北来的杨编吧。”政委望一眼西北狼:“不是早说过吗?西北狼嘛。”副主任说:“具体一点。”“一只来自西北的母狼。”政委脱口而出,我们又笑。有人可能正偷喝了一口啤酒,还没来得及咽下去。一笑,啤酒喷洒而出。副主任感到额上有水珠,用手摸了摸,唱道:“小雨来得正是时候,小雨来得正是时候……”副主任闭了眼,自我陶醉了。我刚才没笑,倒是副主任的自我陶醉令我忍俊不禁,一大口啤酒喷洒而出。主任笑道:“你这恐怕不能算小雨了,你这至少是中雨。”大伙又开心地笑。我咬着嘴唇,额头发烫。
政委到底是思想工作者,心细,看出了我的窘迫,给我解围,指着我说:“后生可畏,你是小东北虎。”我急忙与政委碰杯,说:“承蒙夸奖。”主任举杯,向西北来的杨编辑敬酒,说:“我们这些老少爷们东北虎,还得听从你这位西北狼的领导。”政委装作不乐意,批评我们主任:“在女性面前,怎么这么谦虚?”主任说:“不是谦虚,是事实,人家是编辑,对我们有生杀大权哩。”政委叹一声:“原来如彼,原来如彼!”
我插一句:“这叫虎落平川被狼欺。”有人笑。我终于又博得了一笑。惟一不笑的人是陈一兵,他来自一个军机关。他就坐在我身边,非但不捧场,反倒嗤之以鼻。我问他:“为何不笑,莫非你没有幽默神经?”
“幽默个屁!”他说,“她压根就不像狼,像一只小绵羊,你看她多温柔。她微笑时,嘴略向右歪。这一歪,媚气就出来了,性感。人不能太周正。人太周正了,反倒死板。”他言下之意:人有点缺陷,反倒性感。我仔细看他。他的鼻子太塌,却怎么也看不出性感。可我无法反驳他。他小小年纪,正在写一部题为《六爷》的长篇。而我呢?我哪有资格对他品头评足。
刘美丽姗姗来迟。她一来,整个研习班沸腾了。首先是她年轻,二十刚出头,就以作家的身份出现在研习班。其次是漂亮。作家群里,美女不多,年轻漂亮的美女更是少之又少。我们当然坐不住了,形成一道众星捧月的景观。
我生活在一个没有女性的野战部队,见到刘美丽,心跳得有些快。我一直记着北京那位作家的话,收敛自己。我只是不远不近地看她,而且是侧脸瞅。她那面部轮廓真让人心动:长长的睫毛像一只细软的鸡毛,间或一轮,就扫在我的心尖上,我的筋骨就有些酥软。我极力让自己脸上的表情平静些。至于心跳的不正常,他们又不是心理医生,根本看不出来。
陈一兵对刘美丽的热情有些过分,这令我有些反感,我私下同一个年轻作家说起陈一兵,希望从他们那儿获得同感。他却告诉我,陈一兵与刘美丽是同学,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毕业的。同学见面,有理由亲近,而我无端吃醋,则是没有道理的。我臊了个大红脸。
我一下子呆在那里。我做梦都想上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而他们这么年轻,就已经毕业了。我向他们凑过去。我想从他们的高谈阔论里,偷听一些文学创作的技巧。结果,主任在介绍我时,把我并入他们之中,说我们是军艺文学系毕业的三小虎。我不好辩解,只有暗自发誓,写一篇无愧于军艺文学系毕业生的作品。
4
人员到齐,研习班就正规起来了。上午上课,下午采风,晚上交作品。第二天清晨,副主任对陈一兵赞不绝口,说他上交的中篇,他看了三次,流了三次泪。陈一兵的作品我没看过。我强迫自己不去看。我怕我看了也会流泪,不是感动得流泪,而是嫉妒得流泪。看人家多年轻,二十刚出头,出手就是中篇,居然还把写了大半辈子的专业作家感动得泪流三次,极力向西北狼推荐。幸亏他没上交他的《六爷》,否则,这研习班还不变成了他的作品研讨班了。
刘美丽交了长篇,题为《楼上楼下都是水》,写楼上男生楼下女生,在宿舍楼里洗衣喝水泡方便面,弄得宿舍全是水,实质上写少男少女们,都淹没在爱情的洪水里了。副主任说:“这个标题吸引人,选材也好,需带回去慢慢读。”我只交了两个短篇,结果如石沉海,副主任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这其实就是不好。我心里难过。明年的研习班,我恐怕没脸参加了。
上午时,我们进行“文学自由谈”,实质上是交流创作体会。我因为交稿少,有些不好意思。这次,我得好好谈谈,挽回一点面子。我上北京出差时,在北大文学系蹭过课。授课人是曹文轩,名气大得很。他讲小说的六种感觉,我当时的感觉好极了。他讲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讲卡夫卡的《城堡》,讲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讲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这些人和书,都是我以前没听说过的。我像是在听天书,并没听懂多少。幸好我把他的讲稿抄了下来。现在,派上用场了。我学着曹文轩的样子,讲着这六种感觉。副主任惊讶地问我:“这些书你都读过?”我点点头。陈一兵站起来,说:“这六种感觉,我在军艺时听过,是北大曹文轩讲的。没错,是他,他和苏童、余华、叶兆言、毕飞宇,还有我,都是老乡。”我脸陡地一热,尴尬地立在那里。
下午,陈一兵约我去打篮球,我不去。我想,他既然想打,肯定玩得不错。我偏不配合他,不让他显示。陈一兵看出我生气的缘由,说:“上午之事,我其实是为你好。这儿都是一些高手,你那么夸夸其谈,不是班门弄斧吗?你关公门前耍大刀,会引起别人反感。明年的笔会你不想参加了?走吧。”我这人听不得好话,就去了,偏偏刘美丽西北狼早在那里当球迷。在女性面前,我不得不使劲卖力,但终归技术不好,完全在那上面白忙乎,倒是很好地衬托了陈一兵。
打完球,我们往回走时,见刘美丽抱着陈一兵的衣服,像怀抱鲜花。我心里更不是滋味,多嘴的毛病又犯了。我拉住陈一兵,让他慢点走。我小声问他:“你们的关系不一般哩,你俩幸福过吗?”
陈一兵喷出一串笑声。说:“虽然你想含蓄,却到底问得太露骨了。什么年代了,还问这种问题。不过,我告诉你,我们仅仅是同学。”
我心里越发不好受。同学一场,就可以这么亲切。而我,几次想同她说句话,她都将头转向一边。这人跟人,真是没法比。
陈一兵还是新兵时,就在《解放军报》上发表散文。军校时改写诗,现在又写小说了。我们都对他另眼相看。小说写得如何,且不去论,单是他那诗一样的语言,就够我品上一阵子了。看来上研习班真是有得有失,我在课堂获得了一点创作理论,却也平添了一些自卑。
5
这天采风。我们先是沿江而行,看见了八女投江的雕像。接着坐车上威虎山电影城,在杨子荣就义的白桦树小屋里,静默三分钟。又到不远处的地窨子里,对着泥人座山雕和小炉匠,呸了几口。从地窨子出来,走不多远就是有名的威虎山虎园。我们想看看老虎吃鸡是怎样的悲壮,于是从养虎人手里高价买了一只大公鸡,扔进园里。结果,我们没有看见追逐的场面。那鸡扔进去,跟死鸡一般,不叫唤,也不动弹,它完全吓傻了。老虎只两三下,撕扯掉它身上的毛,一口就将它吞了。我们没尽兴,还想买一只,西北狼斥责我们太残忍,于是就算了。
到了镜泊湖,心情豁然开朗。真没想到东北竟有这么秀美的山水。导游对我们说,镜泊湖是火山喷发而成,昔日的火山口,现在成了七十余米的深潭。潭上悬岩傲立,有瀑布泻下来,高三四十米。导游拿着喇叭,边给我们讲,边指给我们看。导游是个女的,打扮得十分妖艳,却一点也不漂亮。在刘美丽西北狼面前一站,落差比瀑布还大。
下午两点,我们看见了国家跳水队队员的雄姿。他们穿着红裤衩,从悬岩上一跃而下,整个空中动作非常简单,手一直是张开着的,像一只雄鹰在低空滑翔。在入水前的一刹那,他们双手合掌,利刃一样刺入水中,整套动作优美干净。
他们在水里的时间很长了。我们屏住气,怀疑他们会发生什么意外。他们中的某一个,突然蹿出水面,接着就都蹿出了水面,逆着瀑布往岸上爬。到了顶上,又跳。这样反复十余次。明知他们是专业跳水运动员,我每次都捏一把汗。西北狼更是胆小,每次运动员跃起,她几乎不敢看,耸肩缩脖子,啊的一声叫。运动员入水,她就盯着水里,不断地问:咋还不上来,咋还不上来,急死我了。陈一兵站在一旁小声对我说:“看,她多善良,哪有一点狼的残忍。她完全就是一只温顺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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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最后一站是绥芬河。主任说带我们去看中苏边境,我们拍掌叫好。这天恰好是中秋节,主任独具匠心,让我们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与边防官兵同乐。下午,我们在国境线上走,看见俄罗斯两名巡逻大兵。西北狼冲他们挥动红色的手帕,喊一声:“哈啦少!”大兵竟向她脚下开了一枪,西北狼吓得像踩上了弹簧,一蹦老高。我一个箭步上前,把她推倒在地。这种情况,怎能蹦高?
我回头看作家们,他们有的跳进了树林,有的早趴下了。顷刻,大伙见没了动静,就将我俩围住。西北狼惊魂未定,半天不敢爬起来。她娇滴滴地对我说:“你是英雄,见义勇为。下一期,我一定给你发个头题。”大伙啊啊地起哄,祝贺我。我气坏了,我可不是为了什么头题,才向她冲过去的。那一瞬间,谁还来得及想头题二题。我想冲西北狼“呸”一口,可我看见了她眼里的泪花,在下午的阳光里亮闪闪的,我整个人就软了。
望着那两个大兵远去的背影,西北狼骂了句:“杂种。”她说,西部边境,南部边境她都去过,没见过这么凶狠的大兵。主任说:“因为你太漂亮,他们才把丘比特的‘爱神之箭射向你。他们这些兵,或许几个月没见过女人呢。”
陈一兵不同意主任的看法。陈一兵说,他们开枪,是因为西北狼的俄语太不标准,他们理解错了,以为是骂他们。俄罗斯的军人并不缺女人。他们哨兵,都是一男一女搭配,幸福着呢。我们以为陈一兵是开玩笑,等我们上了边防哨所,用八十倍的望远镜看他们,哨所里果然是一男一女。我们看不懂他们的军衔,中国哨兵告诉我们,那女的是军官,带个小列兵。女军官与小兵搭配,是他们的习惯。所有的作家们,都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说:“看人家,啧啧。咱们要是这样,我愿意一辈子当小兵,给我提干都不干。”我的话主任不爱听,我看见他的脸沉了下来。我不敢看他,把脸转向一边,目光落在北京来的女评论家身上。她在文学界享有盛名,能像张艺谋捧红演员一样,能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作者,捧成当红作家。她一身红装,与西北狼的黄衣服相辉映,鲜亮得直晃我们的眼。再加上一个刘美丽,我便有点心慌意乱,目不暇接了。
一有机会,陈一兵就逗刘美丽开心,偶尔也逗逗西北狼。我问他,为什么不逗评论家?陈一兵说:“评论家风情万种,魅力无穷,但威力也无穷。我还是敬而远之吧。”
我们寻找那条绥芬河。边防哨兵告诉我们,绥芬河市区并没有河,真正的绥芬河在向南几十公里的东宁市。我们都很失望。
国界并不明显,俄罗斯的土地,似乎与我们这边并没两样。仔细看,才发现差异,就说那边的植被吧,虽然秋草已黄,却依然那么茂密,簇拥着,像铺了黄绒毯。咱们这边,咋看都是一只瘌疤头,鸟声也没那边的清脆。
夕阳染红了边界。白色界碑在霞光里熠熠生辉。我冲过去,拥抱着它。我一高兴,绕到了界碑后面,界碑旁的中国哨兵一步跨过来,贴在我的身后。然后,他慢慢地把我往界碑这边推。待我们在自己的国土上站稳后,他生气地说:“你出国了,你这是很危险的。”我问为什么。哨兵说,界碑后面,是俄罗斯的土地,俄罗斯哨兵随时都有权向我开枪。我听得胆战心惊。
哨兵对我方哨兵无权自行开枪这一戒律有点不满。他感叹说,没办法,他们解体了,而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总是要宽容些。中国的政策是:绝不先开第一枪。
哨兵说着,与不远处的俄罗斯哨所打了手势,说了几句俄语,那边高大的俄罗斯军人回了手势,哨兵就让我站到界碑那边去。他说,这样你就算出国了。我拉起哨兵,与他合影。作家们便都学起我来,与哨兵合影留念。
7
天还很亮,我们来到边防连的营院。这是一幢四层的楼房,立在坡顶上。我们上了楼顶,能看见俄罗斯人在脚下的林子里走,能看见他们的大卡车和火车。那辆火车一半在我们国土上,一半在他们的国土上,蜿蜒而行。饭局就设在楼顶。真难为兵们,他们把会议室的桌椅往楼顶搬。我们不好意思,说随便在哪儿都行。指导员说:“楼顶有诗意,你们是文人,应该懂。”我说:“当然懂,李白杜甫与人对饮,大都在亭台楼榭。”
每道菜都有名。酱猪肘酱鸡爪拼在一起,叫“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细干豆腐丝炒粉条,叫“千丝万缕”;拔丝藕片,叫“藕断丝连”。扁豆、黄瓜、芹菜与人参蒸熟了,叫“边防情深”;鸡蛋煎得像一张中国地图,旁边搁上煮鸡蛋,叫“一国两制”;红辣椒炒韭菜,叫“火红的青春”;一只西红柿,四周排满西红柿块,叫“万众一心”;汤也有名。热腾腾的炖肥肠,叫“荡气回肠”;冬瓜片切成方形,与小元宵合炖,叫“东方之珠”。每上一道菜,指导员就让我们猜它的名字,我们很少能猜出。比如上来一道菠菜汤,我们越猜越离谱。指导员说:“你们这些文人,搞复杂了,这道菜其实最简单。”他拿起汤勺,盛了一勺汤,那汤便动起来。他问:“你们看,是不是‘碧波荡漾?”我们恍然大悟,直点头说是。
菜上齐了,我们就喝酒,喝哈尔滨干啤。喝酒也是有讲究的。一杯下肚,只是蜻蜓点水,得好事成双。两杯下肚,太浮浅,要认真学“三讲”;三杯下肚,军人四海为家,怎能不喝:军人的生活应该五颜六色,于是我们又喝了第五杯第六杯。我说,不能再喝了,再喝就多了。指导员说,我们必须喝够七八杯,否则,他就会认为是没招待好,心就会七上八下。最后就是九九归一,十全十美。我撂下杯,坚决不喝了。主任拿起杯子,走到我身边,小声说:“再来两杯,不就多滋一泡尿吗?他们这里长年没人来,也出不去,见到我们,他们高兴,咱不能扫他们的兴致。”我才明白,主任胃不好,却这么大口大口喝酒的原因。我又倒了一杯,去敬他们的连长和指导员。我还敬了那些可爱的兵,直把自己喝成了一只啤酒桶。
女作家起先保存实力。酒过三巡,她们才手持酒杯,款款走过去。连长指导员哪能好意思不喝?兵们是不让喝酒的。拗不过漂亮的女作家们,于是,选了几个这晚没有岗的老兵为代表,那些兵与女作家们碰了杯。他们一饮而尽,还嘬起唇去吮,唯恐还剩一滴,让女士们笑话。酒杯久久地忘了从他们嘴边移开,他们一直盯着女作家,直到涓涓细流全进了女作家的嘴,他们的目光才慢慢地从她们脸上移开。有移得慢的,被女作家的目光捕捉到了,那兵便露出满脸的羞涩,猛地转身钻进人群。
主食是大米饭、面条、饺子,旁插一小红旗,写着:“三个代表”。
中秋之月,早早地挂在头顶,银白的光辉洒下来,我们便像沐在薄薄的瀑布里了。我们就这么扶着楼顶的栏杆赏月。我想起了那首古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我感到自己真的就成了一名文人,自豪感就像这柔和的月光,弥漫在我的周身。
8
指导员领着我们下楼。在营院旁的草地上,一大堆篝火烧红了半边天。兵们围坐在四周。我们走到篝火边,掌声暴雨似的响起,吓我们一跳。兵们喊:“大作家,来一个,来一个,大作家。”我热血沸腾,他们喊我作家了,我被他们称为作家了。
篝火四周铺了雨衣,我们席地而坐。一个高个子兵走到篝火边,面向我们,宣布中秋佳节赏月文艺晚会开始。他请刘美丽上台,与他一起主持。刘美丽显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直说不行。指导员借着酒劲,拉起刘美丽的手往台上走。红色的火光,映照着刘美丽白净的脸,她越发光彩照人。她站在那个兵跟前,扭捏着。下面的掌声噼里啪啦,一浪高过一浪,刘美丽无法推辞,就配合那个兵,当起了主持。刘美丽反应快,口才好,很快就喧宾夺主了。兵们欢呼雀跃,一个个自告奋勇,表演起节目。有唱歌的,跳舞的,打拳的,一口气咬着喝一瓶啤酒的;说相声的,小品的,哑剧的。我们克制住笑。但笑声最终冲喉而出,气流撞得篝火翻腾。我们没想到,一个连队,竟有这么多的好节目。
刘美丽请主任出马,主任这位有大将风度的作家,此刻竟有点不知所措。他说:“我唱歌嗓子太粗,跳舞腰太粗,你们就别寒碜我了。”我们不罢休。主任就说,如果我们再坚持,他就只有装一只北极熊给我们看了。我们再不识趣,也不能让主任表演一只熊吧。我们于是不吱声,可兵们不管这些,他们一再坚持。刘美丽只得向主任示意。主任说:“好一个丫头刘美丽,竟敢将我的军。”刘美丽一笑:“不是将你的军,你原本就是一名将军。在这样的夜晚,将军不带头,恐怕不太合适。”
主任戴的是文职军衔,兵们起先没看出级别,一听说这儿来了位将军,吓得不吭气了,直吐舌头。但这个夜晚,他们的胆子到底大。他们很快又闹起来,一个喊:“将军不表演行不行?”大伙喊:“不行!”“叫你唱,你就唱,扭扭捏捏不像样。”接着又是掌声。剽悍的主任,就被这手掌撞出的气流,推搡到篝火前。
主任立在中央,微笑着,说:“早听说这是一支英雄的连队,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一个个英姿飒爽,才气逼人。我能在这个特别的夜晚,与英雄们团聚,我骄傲,我自豪。可惜我真的五音不全,那就让你们唱吧,让我与大家一起分享。”兵们哪里肯干,又一次闹起来。主任拗不过,又下不了台,立在那里有些尴尬。幸好女评论家上前给他解了围。女评论家走到主任面前,轻轻撮起主任的两只手,把主任的右手送到自己的腰间,左手与主任的左手轻轻相握。她微笑着冲那个负责音响的兵点头示意,一曲《梁祝》就轻轻地播放出来。两人跳的是交际舞,动作如行云流水,表情如痴如醉。很快,天微微地旋着,地慢慢地转着。篝火四周,被旋起无数星火,就像夜空里的小星星。他们跳得那么轻盈,真的就如同两只扑向爱火的蝴蝶。渐渐地,我竟也轻盈地飘起来了。
副主任拨开人群往外走,被眼尖的兵们看见了。一个兵喊:“主任表演完了该谁演?”众兵和:“副主任。”
副主任变走为逃,哪里逃得脱。他只得大大方方地唱起歌来。他是黑龙江人,从小生活在乌苏里江边。他说,就唱一曲《乌苏里船歌》吧。众人叫好。副主任的嗓子不错,他喊的号子时轻时重,那船就离我们时远时近。我的眼前,竟浮现出船上那渐明渐暗的渔火,多美的乌苏里江啊!副主任唱着,竟流下泪来。在这样一个欢快的夜晚,他为什么伤感?主持人一语道破机关。原来,副主任九岁便成了孤儿,是乌苏里江两岸的渔民们收养了他。每次在晚会,他都会唱《乌苏里船歌》,每次都忍不住泪痕满面。他刚才想逃,他不想引起大家的不快,可谁叫兵们不依不饶呢?他又只会唱《乌苏里船歌》,他爱那里的渔民。他刚刚完成一部长篇,叫《乌苏里冰排》,就是献给那些渔民的。
论资排辈,陈一兵不应是第三个登台的,但他自个儿就上去了。他唱了一首刘德华的“忘情水”。尽管他的动作和派头很像那位歌坛天王,嗓音却不敢恭维。歌声停息后,他得到的掌声稀稀拉拉。陈一兵是个聪明人,感觉到自己的表演不尽人意,便不下台,让一个兵拿一个篮球来。他把球旋起,立于左手食指上,那球竟长时间不掉下来,引来阵阵喝彩。刘美丽终止了他。刘美丽说:“行了行了,见好就收吧。”我喊了句:“真精彩,比你唱歌精彩一百倍。”引起兵们又一阵笑。
没人自告奋勇,主持人只得点将。我怕点到我,赶紧溜。但我显然是自作多情,刘美丽那么温柔的声音,怎么会这么快就落在我的头上?她点到了连队指导员。指导员不表演。我们不同意,喊起来。指导员说:“我五音不全,就给大伙讲个故事吧。”我们鼓掌欢迎。指导员说,有一只母老虎,老了,眼瞎了,抓不来吃的,就让它儿子去抓。时间不长,儿子叼回来一个人,让老母亲吃。老母亲咬了一口,说,是个文人。儿子问它是怎么知道的,母老虎说,一股酸味。兵们听了,哄笑起来。
主任接过话筒,笑道:“难得指导员这么抬举我们,今天,你必须表演一个节目,讲故事不算。否则,我们这些文人,将让你尝尝我们到底有多酸──酸掉你的大牙,酸直你的舌头,让你说话没人听,吃嘛嘛不香!”
指导员道一声:“尊令!”双手一拍,两脚跺地,就魔术师似的,褪去了他那身外套,露出里面黑色的紧身服。音乐起,他踏着鼓点,跳起了迪士高。他身材高挑,又会扭腰甩胯,那迪士高便跳得很美,很专业。他跳着跳着,向空中一伸手,抓来一根黄瓜,众人称奇。我也感到奇怪,别的魔术师都是抓扑克牌,或是小白鸽,他为什么要拿一根黄瓜呢?我估计那黄瓜是假的,就一把抢过来,果然是一只黄瓜状的绿色气球,可能被他事先夹在了腋下,这下拿出来骗我们。我把黄瓜塞到他面前,硬要他当着大家的面咬一口。他一张嘴,咬破了,碎片把我击了个趔趄,大伙笑得东倒西歪。
刘美丽点到评论家。评论家一脸严肃,说她刚才与主任跳了交际舞,已经表演过了,现在只有看的份。于是,点到西北狼。西北狼虽然走上前,却推辞着,并不表演,只向大家鞠了个躬,企图敷衍了事。指导员不依,说不表演就罚站。西北狼说随便。指导员忍不住笑,狡黠地说:“怎么能随便呢?在我们这块地盘上,男人不能说‘我不行,女人不能说‘我随便。”兵们一听,都将头低了下去,偷偷地乐。有胆大的,喊了声:“说你行,你就行,说你不行是骗人。”大伙就附和:“对,是骗人!”西北狼微红着脸,那嘴微歪着,歪出了一脸的媚气。兵们更来了精神,喊声冲天。西北狼知道自己逃不脱,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白色线帽,戴在头上,扭了扭腰,而后,歌声起:
哥哥走西口走出了十八里坡
妹妹孤零零在村口坐
山丹丹花开日头落
手捧白羊肚不见情哥哥
……
西北狼声音圆润,婉转,像来自不远处的溪流。她唱得动情,也不知触动了她的哪段恋情,那眼泪竟流出来了。喧闹的世界一下子出奇的静。她在呼唤谁?她在痛苦地等待谁?不是我,我知道,绝对不是我。可她的声音磁场似的抓住了我,我仿佛被她叫了魂,随她而去。我冲到她身边,我想与她对唱,但我顾不上唱。她的声音像无数根钢丝,牵着我的手脚,牵着我的腰。她的声音时高时低,我的脖子就时伸时缩,追吻着她的声音。还有我的手,一会儿指向天空,一会儿轻抚大地。一会儿向她乞求,一会儿作拥抱状。兵们直喊好。但脚下的草不配合,我滑倒了,来了个狗啃泥。兵们就拍巴掌,有人还跺脚,说:“还玩高难动作呢。”这话提醒了我,我小时候练过几天武术,还真会几个高难动作。西北狼唱到高亢处时,我就来一个空翻筋斗;唱到低沉时,我就将右脚缓慢前滑,来了一个大劈叉。然后,我卧倒,匍匐前进,像跨越壕沟和滚进。我把战术动作都用上了。我的表情是痛苦的,是那种垂死的人,看见悬岩上有灵丹妙药,却就是够不着的那种痛苦。我跳着,西北狼想把声音送得更高,漂亮的脖子便伸得更长,更直,腰也是笔直的。胸在兵们密集的目光里,无畏地高挺着。她不看我,她就这么直着脖子唱。她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的同学。我给我的那个同学写信,邮诗集,可最终她还是离开了我。同学的背影,就跟西北狼似的,那么苗条,却是那么绝情地离我而去。两三滴泪,从我的眼角流出。
歌声戛然而止时,我还躺在地上,痛苦地舞动着我的双手。陈一兵走上来,向我祝贺。他把一束野花递给我,说:“真精彩。你即兴给大家表演了一曲‘癞蛤蟆与白天鹅的故事。真是天才,没化妆,你就将癞蛤蟆演得如此形象。叹为观止,叹为观止!世界上最痴情的男人也不过如此。”
掌声雷鸣。我羞得急忙跳离红地毯。陈一兵这小子是在埋汰我。可他还不放过我,追上我,说我跳这曲舞蹈,把连队的卫生员吓出一身汗,他以为我是患了羊角风,几次要冲上来抢救我,是他给拦住了。他的话,又引起一阵哄笑。笑声山洪一般,形成一股气浪,把我撞出了人群。这下好了,他们看不见我的身影,他们很快会在别人的眼里忘记我的丑态。特别是刘美丽,她很少正眼看我,这下,恐怕连斜视也不会给我了。
9
在一株桦树下,我停下来。我看见了一个人,是一个兵。月明如昼,我看清了他那张年轻的脸。那脸上,有晶莹的东西闪烁着。我轻声问他这是怎么了,是想家了吗?我这一问,似乎更深地触及了他的痛处。他竟抱着那株白桦树,将脸贴上去,呜呜起来。怎么会是这样,战友们都在那儿唱着,跳着,他独自一个上这儿,可不是一般的悲伤。就让他哭吧,泪流出来,他就会轻松些。我想离开他,我不能留在这里安慰他,我一安慰,他会哭得更凶,我有过这样的经历。
我脚一动,兵感觉到了我。他抹一把泪,抬头看我,说:“大作家,等一等。”我停住脚,那个小兵一步跨到我面前,说:“我想胡贵。”说着,抽泣得像只风箱似的。
我听得有些懵。胡贵是谁,我并不认识呀。
小兵告诉我,他叫陈同旗。胡贵不是兵,是这儿的一个老百姓。祖上从山东要饭到这儿,因为家底薄,儿子三十多岁了,还没人愿嫁他。年初,儿子的缘分来了,有一个新寡的妇人,愿意嫁过来,胡贵满心欢喜,谁知那妇人因为给丈夫治病,欠了一屁股债,要胡贵家拿出三万块钱,她才过门。胡贵正焦头烂额,听人说俄罗斯那边有一种蘑菇,营养价值高,采一天,卖给日本人,能挣三五千。胡贵就想偷偷越境,到对面的林子里去采,被陈同旗发现了。陈同旗本来是要把他拦回来,胡贵哭了,说他儿子的机会不多了,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请陈同旗帮个忙。胡贵说着,竟然向陈同旗跪下了。陈同旗心一软,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过去了。陈同旗还向那边的哨兵打了旗语,暗示他们关照关照,那边回旗语说没问题。谁知天黑前,一声枪响,胡贵在离国界线只有一米的地方,被他们打中了,膝盖上穿了个窟窿,血蛇一样流过国界线。蘑菇撒了一地。那蘑菇像洁白的鲜花,又香又美丽。
“胡贵死了?”我问。
陈同旗摇摇头,说胡贵没死,可因为治伤,花去了他家的全部积蓄。他又干不了活,成天躺在床上。胡贵为了减轻儿子的负担,在一个有月的夜里,像喝酒一样,把一瓶农药灌进了肚里。他是一个好人,他常把热腾腾的蘑菇炖小鸡给我们端来。可是……
“找他们算账!”我气喷地说。陈同旗凄然一笑:“没被打死就是万幸的了,因为是在他们的国境内。”
“你不是用旗语打招呼了吗?”
“可能是那个哨兵下哨前,忘了给下一班哨兵交待吧。”陈同旗说。
篝火依然闪烁着。兵闹得更凶。我拉起陈同旗的手,说:“走吧,看看去。”眼前的溪沟里,一轮明月像落入水里的银盘。陈同旗捡起一块石子,扔进水里,把它打碎了。许久,他转身对我说:“回吧。”
10
我遥望篝火,那边的天空像燃起来了。兵们一阵高过一阵地叫好,掌声也一阵高过一阵。那焰火被喊声震荡得像风吹似的,一团一团上升。我跟着陈同旗,走进人群。我以为如此让人叫好的节目,应该是刘美丽的。只有年轻漂亮的刘美丽,才能引起兵们如此强烈的反应。但是,我错了。不是刘美丽,是一群比刘美丽还有青春魅力的女子。她们踏着鼓点,扭腰,甩胯,提臀,走着模特步。整个连队都是男人,她们莫不是仙女从天而降?在我的想象中,仙女是羞涩的,可她们的胆子也太大了,几乎都光着上身,只用两根缠绕成环状的背包绳,挂在胸前,遮挡住两只乳房。她们把牙缸挂在耳朵下,当作耳环。有一个女人,不穿长裤,把无数条腰带,围成一条百褶裙,走一步,那修长的大腿就露出一片白来。白光射得我心里有些慌乱,有些晕眩。
我仔细看,这些女人身上,一色是连队的物品。床单一围,就成一条白色旗袍;蚊帐一披,成了一件婚纱;红旗披上身,成了藏袍;毛巾裹住臀,就是她们的超短裙。军用挂包扣在头上,是古人的帽子。雨衣是黑色的风披。最后,蹦出几个男人来,头缠白毛巾,身穿撕去袖子的白衬衣,装扮成陕北汉子。有一个人,穿着编织袋,脸上涂着五彩水粉,扮成土著人。有两个人,几乎是一丝不挂,只用树叶和白菜帮,挡住裆前臀后。她俩迈着鸭子步,像鬼魑似的蹦跳。有装扮成原始人的,一个人拽下另一个人的耳朵(土豆片制成),在火上烤了烤,就塞进了嘴里。有两个人抱在一起,不是亲吻,一个人咬着另一个人的脖子,在吸他喉管里的血。他们表演真绝,把我们带到了远古茹毛饮血的时代。
突然,几盏灯同时亮起。那些女人扯了帽子,用毛巾擦了脸,我们才发现,这哪里是女人,一色是男人,就是这个连队的兵,有几个还向我敬过酒。指导员解释说,重大节日的晚会上,总会有兵扮成女人,扮成母亲或妻子,让这个边远的哨所,看上去也像一个完整的世界。我咋呼道:“难怪都有那么丰满的裆!”我的话,引起兵们哄堂大笑。刘美丽听了,脸红成了篝火的颜色。北京来的评论家,向我鄙夷地撇着嘴,那嘴角便像柳叶弯刀,刺在我的心上。我不寒而栗,胸脯一收,脖子缩下去,许久不敢抬头。直到我听到了很优美的手风琴声,兵们打着节拍。我抬头看,竟是两个俄罗斯军人,一个拉琴,另一个跳着舞。他们的脚下,是两只俄式冲锋枪。显然,他们已放松了警戒。跳舞的那个军人,蹦跶到茶几前,抓起一个橘子,在手中抛来甩去。那橘子在他的肩上、头顶滚动,在他的跨下钻过,在他的胸前背后环绕,竟不落地。我们惊叹不已,那个拉风琴的,揭穿了他的同伴。他抓起他同伴的橘子,让我们仔细看。那橘子上,竟有极细的钓鱼线。他通过连队通讯员的翻译告诉我们,他的同伴骗了大家。同伴在拿橘子的一瞬间,用事先准备的针线拴住了橘子。他这一说,我们更佩服了。我们谁也没发现,这手该有多快啊。
我看一眼身旁的陈同旗,他手中抓着一个大苹果。脸上表情很复杂。他想起胡贵的事,我怕他用苹果砸坏俄罗斯军人,便伸出双手,将他的手连同苹果,一齐捧在掌心。
不断有兵上前,围着篝火,围着那两个俄罗斯的兵跳舞。漂亮的女人,到哪儿都不会寂寞。那个俄罗斯兵放下橘子,拉起刘美丽的手,跳起了交际舞。
音乐戛然而止时,两个俄罗斯军人走到水果前,抓了几只橘子,放进他们的口袋。那个拉手风琴的,从手上摘下白银手表,放进果盘。两国军人,常常就是这么默契地交换着各自所需。他们向我们鞠躬微笑,之后,他们挤出人群,往他们那边走。
陈同旗腾地站起来。他拿起那只苹果,还有一串葡萄,追向他们。我飞奔而去。结果,我虚惊一场,陈同旗并没把苹果和葡萄砸向他们,而是塞进他们口袋。他们推辞,陈同旗硬要给。陈同旗用俄语同他们说了几句话。那俄罗斯军人就接了。我问陈同旗说的是什么,陈同旗说,他告诉他们,今天是中秋节,吃几颗葡萄,想想亲人吧!
我搂住陈同旗的肩膀。我又一次看见,他眼里有晶莹的东西,在月光里闪烁。我陪着他,沿着国境线,漫步了很远。
篝火晚会结束时,我拨通了北京那位作家的电话。我对他说,很不好意思,我在晚会上情不自禁,扮演了一个小丑,一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电话那边呵呵笑道:行,你行啊!
责任编辑 李 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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