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被堵在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了。
我所搭乘的伊维克被前后两辆高大的集装箱车夹在其间。高速路上下八路纵队,汽车头尾相接,一个个喘着粗气,绵延不绝,活像一条冻僵的蛇,一动不动地蛰伏在那里。
雨还没有停,绵绵地,一点一点地把时间拖得很长。
我把眼下的堵车算作第一天,实是半天,因为过午时分才堵得彻头彻尾,连三步一停五步一挪的蠕动都不曾有了。
她静静地斜在座上,头倚着车窗。窗外不时丢进几许雨丝,扑打在她美丽的脸上,有一绺打湿了的长发被风吹到嘴角里去了。
“七婶,吃饭了。”我把泡好的方便面送到她面前。
“你不要再喊我七婶啦!”
“我……”我无言应对。的确,从我携她出逃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我的七婶了。这勾当七叔一定不会察觉。因为我是带着七婶到医院检查胎儿性别的,如是男的就留下,若是女的要立马做掉。而这时候,我又觉对不住七叔。我是七叔一手拉扯大的。二十年前,我爹娘在公路上被一辆汽车从背后撞飞了。那时我五岁,七叔二十五岁。八岁那年,七叔为我拎了书包,把我送进了学堂。此后我上学的一切开销便是七叔从牙缝里一点一点挤出来的。上初二那年,我得阑尾炎疼得死去活来,医生说是穿孔,若不即刻手术,恐性命不保。可七叔总共没揣多少钱,急得在县医院走廊里乱走。亏得有个小护士透风,说楼上有个产后大出血的急买人血。那一次七叔卖了血,救了我,他却倒在炕上一躺就是两月。那时爷爷家境寒人丁旺,贫困的日月始终追随着我们。后来,娶的娶,嫁的嫁,家里只剩爷爷和七叔了。因我爹娘过世,爷爷家又添了我一口。七叔小时得病嘴抽斜了,虽说是田里的把式,粗细活计样样都能,只是没有女人乐意做他的女人。这些年,乡下时兴种细菜,七叔靠种菜把腰包鼓起来。去年花一万五千块钱买了一个二十来岁的黄花闺女。就是我眼下偷出来的七婶雨竹。四年前我从省警校毕业后回县刑警队工作。如今我却背叛了七叔,把他心爱的小媳妇偷了去。
那是个多雪的冬天。风卷得雪如白色的游蛇在路上盘旋。我推着摩托车向村子而去。这摩托抛锚的地面,虽说可以看见我们家房子,但至少也有三四里地。手脚都冻木了,我咬牙坚持着。七叔电话里说他买来个小媳妇儿,喜人得很。七叔拉扯我二十多年,熬苦半生,他讨上了妻室,我打心眼里为他高兴。
我半年多没回家,却不知发生了不小的改变。加高了的院墙上密扎扎地安插着尖锐的铁刺,新添置的铁大门垂着两个硕大的铁环。
我敲响了铁门。
许久,门开了一道缝隙,抢先挤出来的是白雪。白雪是七叔从野地里捡回来的一条病狗,因它裹一身雪白的皮毛,于是我送一个有点像漂亮女孩儿的名字给它。
白雪长了个头,它双腿搭上我的肩头吻着我的脸。
出来开门的是爷爷。爷爷扯住白雪的耳朵丢在一边。“你当心脏了家安的衣裳!”
院子里没有了先前那样的开朗,四壁框出一方小小的天地。牛栏里的老黑在不息气地咀嚼,见了我哞地叫出声来。我一回头,爷爷那里早锁了大门。
然而,真正令我吃惊的却是七婶。
七婶瀑布似的一头长发垂下来掩去了半边脸。当她从灶堂慢慢地立起时,那份憔悴疲惫和无奈像水一样迎面向我泼来。我的心咚地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一时不能平坦。
“这就是城里刑警队上的家安吧?”七婶望着我,眼里的表情是复杂的,先是闪亮一下,再就散淡下来,后来又悄悄地避开去。
“七婶,我就是家安。”我说。
“快上炕哇,这冰天雪地,冻刹人嘞。”七叔几近是把我搡到炕上去的。我赶紧剥去鞋子一瞅,两只脚早冻成了冰砣。
“可不敢往热炕头上去,且要它慢慢醒着,弄不好这脚就不保啦!”七叔把我弄到炕尾,双手不停歇气地替我搓脚。
这时,七婶上了炕。她端一杯热茶给我,也不看七叔,兀自把我的一双脚搬到她怀里,用那双小手轻轻地揉搓起来……
七婶站起身要下车去,我才从追忆中回过神来:“七婶,去哪?”
“你还叫我七婶?”
“啊,不,雨竹……”我喃喃地说。
“撵了这么远的路,肚子早偏啦,先要给它解解饥。”
我一看车窗外,天哪,白雪不知何时撵了来。它看着雨竹,发出亲昵的呜呜声。真是难为它跑了这么远的路呢。“雨竹,你先吃,我去给白雪弄吃的。”
我跳下车去喊叫卖的村妇,白雪在我脚边呜呜地蹭来蹭去。
因为白雪的到来,雨竹的心情一下子好了几许,眉宇间的那一绺忧郁变得疏朗起来。
……我的脚被七婶揣在怀里,她身体里不时有一些东西向我袭来,这里面好像不仅仅是温暖,还有许多莫名的含义。
七婶眼目不闪避,有时那幽幽的目光会在我脸上停留,倒是我要屡屡地从她目光里逃开去。“七婶你哪里人?”我在寻找话头。
“四川剑阁。”
“先前做甚来着?”
“四川大学大二学生。”
天呐,我赶忙堵了自家的嘴巴,是哪个作的孽,这哪是婚配,分明是世间最残忍的侮辱和损害。
见我不响,七婶开始叨叨:“日后你一定要仔细,上路先要看摩托有没有问题。”
“嗯。”
“这会儿还痛吗?”
“嗯。”
“好点了吗?”
“嗯。”
“……”七婶直直地看着我的脸,“家安,你咋啦?”
“不,不咋。”
这个春节最是叫我记忆。宰猪时节,也照例是叫了亲戚们前来吃杀猪菜。
日上三竿,家里便开始忙碌,生火、打水、磨刀、洗菜。此前,七叔交给我一项要紧的差事,那就是———看好七婶,不要她趁乱脱逃。
七婶似乎看出了门道,趁我跟着她进屋的当口,说:“家安,你不用费心紧盯我啦,你回来过年,我不叫你为难,今儿就是放我出了街我也不敢逃跑!”
“……”
“你冻坏的身子没复元气,上炕躺着哇,你是公安刑警,我纵有三头六臂也逃不出你如来的手心。”七婶把尴尬的我推上炕,强行把我按倒在枕头上。当她下了地,我重又爬起来的时候,她拉下了脸:“咋,你信不过我?”
我看看她的眼睛,不情愿地躺下来。
咚!不知过了多久,重重的老拳砸在身上。“狗日的家安,你咋照顾七婶的来着?眼下人早没影儿啦!”五叔张着铜铃大的眼朝我乱吼。
我当即惊出一身冷汗,蹦起来就朝外蹿。
院子里连个鬼影都没了。人们全部四下里找寻七婶的踪迹去了。院中央宰猪用的案桌、血盆、绳子、猪刀都停在那里。
我正要往外跑,有人喊我。
“家安!”
我竖起耳朵,一时吃不准由哪里飘来的声息,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确是七婶的嗓音。
“家安!”
这一次我听得分明,是猪圈里传来的。我紧几步过去一看,七婶就在小黑(七婶给猪起的名字)跟前,轻轻地抚摸它的鼻梁、眼睛、耳朵,小黑哼哼唧唧兀自在那里受享。
我明白了,这小黑是与七婶同一个日子进的门坎。白日里一百五买了小黑,夜里一万五买了七婶。小黑是七婶亲手喂大的,如今要宰杀,七婶心有不忍。
我立在猪圈外一动不动地看着七婶。她慢慢地抬起头来,我看见了她眼里闪着泪光。许久,七婶才说话:“家安,我和小黑同一日子同一法子来家,怕是有同样的后果吧?”
“不,七婶……”
“怕我的命运连小黑都不比。”
“七婶……”
七婶扑闪着大眼睛从头到尾地看我,眼里泛出一丝亮光。我察觉她游移的目光是在我顶上的国徽上停下了。
天近晌午时分,出去追寻七婶的各路人马陆续转来,当他们看到七婶和我在家里候着,院子里哗啦一下就又喧闹起来了。
这是一个极长的夜晚。雨后的潮湿依然在空气中弥散。四下里本就没有灯火,只有偶尔闪亮一下的车灯和人们手里明明灭灭的烟火。
她伏在我的臂弯里,头轻轻地依着我的肩睡了去。这是她几天来头一次闭眼,确是太过疲惫。我一动不动,怕惊她醒来。
六叔是村里有名的屠夫,自小练就了一身好功夫,身手麻利得很,猪狗牛羊任由宰割。先是给猪备下了可口泔水,趁猪吃食不备,冷不丁抓住双耳一拧,猪便倒在他膝下,三下五除二就捆了猪嘴,绑了手脚。从口里取下叼着的二尺猪刀,照猪脖子一刀下去,血如喷泉一般飞进备好的盆里。
小黑还在一股一股地嘶嚎,声息却渐渐沙哑下去。六叔手脚才叫干净,拾掇的皮是皮,肉是肉,头是头,肚是肚,一袋烟工夫就解决了。七婶依在门框上眼里转动着泪水,末了,扭头进屋做她的杀猪菜去了。
一家三十几口人,端着大碗菜,挟着油炸糕,吃得风卷残云。
七婶给每个人盛好菜,趁人不留意悄悄地出去了。
我端着菜,挟了油糕,踩着后脚撵出来。
七婶在院子里站了许久,我心知她是为小黑在伤悲。
“七婶,你吃一口哇,这么下去你的身子吃不消。”
“我一时吃不下,消停消停再说。”七婶没看我,只是撩起围裙不停地擦着变得粗糙的手。
“快进屋里哇,外头冷。”我说。
她瞅瞅我的脸,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
“你别误会我,不是盯梢你,真是怕你冷……”我直觉得脸一下热到了耳根。
七婶不经意地扫了我一眼,转身进了我住的东小屋。
这是一个尴尬而又充满温情的春节。
春夜来得突然,夜色倏地拉下黑脸,我家灯笼也哗地鲜亮起来。
这时节,七婶便坐不宁了。她出了家门,又进了屋。又出去,又进来。再出去,再转来。也不看萎在炕头的七叔,进门直朝我说:“家安,我要看戏!”
其实我肚里早捏着个鬼,全村人都红红火火看大戏,七婶该不该去?而眼下七婶看是说给我,实要七叔听,我偷偷瞟七叔一眼,没吱声。
七叔喷出一口残烟,干咳一声,说:“结结实实家里栽着哇,你少揣这鬼心眼儿!”
“大正月,人人看戏,凭啥子不让我去?”七婶抢了一嘴。
“你跟别人不一样!”七叔把烟蒂死死地拧在烟灰槽里。
“是不一样,我是你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就算你借我十个胆也不敢在这关口出逃。”七婶无意识地瞟我一眼。
“眼下我不听你说,看戏人乱哄哄的,眨眼就没影儿啦。”七叔的口气缓了下来。
“有公安刑警押解,我插翅也飞不去。”
屋里顿时静了下来,屋外的锣鼓声又喧闹起来。
七婶两眼瞅着我,七叔不时瞟瞟我,等我表态的意思全在眼里了。
“七叔,大过年的,我看就让七婶看看戏哇,有我在,七婶也跑不到哪里去。”我说。
“但有个闪失……”七叔犹豫着。
“你连我也信不过啦?”
七叔看了我好一阵子,终于点点头说:“去吧,不可大意,时时处处得当心啊!”
七婶简要地收拾了一下头面,很开心地跟着我出了门。
外头喧哗得很,锣鼓、爆竹、人声搅和在一处,各家屋檐下的灯笼闪闪烁烁,一并释放着节日的气氛。
我和七婶并肩走着,七婶悄悄地扯了我的衣角,风吹拂着她的长发,不时地掠过我的面颊和脖子,一下子就传到心里去了。身后有故意放轻了的脚步声,必是七叔与我们隔了很开的差距,悄悄盯梢而来。
戏已经开场,演的是人们百看不厌的二人台。戏演得很出彩,尤其那种插科打诨和微黄色彩的道白,每每引起嗷嗷声、口哨声和雷鸣般的掌声。
于是,人群开始骚动,前仰后合的簇拥使我产生了警惕,恐怕人流把我和七婶挤散。想到这我吃了一惊,一把擒住七婶的手,让她紧紧地贴着我。七婶眼里放着光亮,不时回头看我一眼。我感觉到她越来越紧地攥我的手。七婶胸脯紧贴着我,那粗重的起伏一下子乱了我的方寸。
“你咋的啦?”
“不,不咋。”我一摸额头,摸下满满的一把汗。
有了这一个开头,往后便成了惯例。每一次我和七婶拉着手去看戏,表面相安无事,心里却生出几许杂七拉八的念头。我越来越不敢正眼看七婶,那眼目里的清澈、闪亮、尖锐,都是要我回避的东西。
单位给我的假期转眼就用完了,明天就得回到班上去。
晚间,七婶做了我喜欢吃的油糕、土豆熬白菜和豆芽拌粉条,可是我一点胃口都没有,只在那里喝闷酒。
爷爷吃了酒,早在那里响起了鼾声。
我却横竖没能合眼,心里被一种空落攫住。我住的东小屋炉火正旺,我没有开灯,全凭炉盖缝隙间挤出来的光明。我面对着窗户坐定,眼瞅着正屋里挑着的那盏灯,灯影里七婶在飞针走线,是替我赶着一件毛衣。
几近天明,七婶拿着赶出来的毛衣进了东小屋。
“七婶……”我张慌地从凳子上立起。
“来,试试吧!”七婶边说边往我头上套毛衣。
“……”
毛衣合身又漂亮,试新衣的喜悦溢于言表。
饭罢,家族三十多口人都来送我,摩托早有人替起了火,要带的东西全部结结实实地绑上后架。一群人簇拥着我出了院门,独不见七婶,我心里咯噔一下,谎称拉下钥匙急火火地返回正屋,却见七婶噙着泪水立在灶堂。
“七婶,我隔三差五要回来……”
七婶把脸别在一边:“你走哇。”
“你甭这样,人瞅见不好。”
“你放心,我不往你脸上抹灰。”
“好!”我一跺脚,跑出了门……
知道了雨竹的身世,心里越发地不是滋味,背叛七叔的许多内疚已渐渐释然。眼下雨竹身子越来越重,搁浅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面,天知道会生出哪门子干系来。有了如许顾虑,我便在如何摆脱堵车上花心思。不是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吗,决不会就是这一条道儿通北京。
人们都在胡乱吃着早饭,当然是千篇一律的康师傅,只是价格打了个滚,五元变成十块。
“雨竹,我想去找出路。”
“找啥子出路?”
“找一条岔道绕过去,往北京方面肯定还有其它路。”
“那你去吧,要快去快回呀!”
“你不要乱动,更不敢下车,夜里没睡实,再瞌一会儿眼。”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一个拍着胸脯保证能领着绕过堵车路段的当地老大,但要两百钱的指路费。经讨还价格,奈何老大咬得贼死,两百块雷打不动。因这钱是要掏伊维克里乘客的腰包,钱出多少还得大伙乐意。于是,我跳上老大摩托后架,一并与车上的大伙去议价。
车上人听说有出路,都来了神气,七嘴八舌乱作一锅,经我再三平息才消停下来。人们看我是警察,再加上早被堵得发慌,便同意每人出十块钱,听由老大领着绕路。
敲定这些,日头已跳到了半空,炎炎的光洒下来,使得懒洋洋歪在车里的众人臭汗直流。
车启动了,撵着老大摩托车的屁股,上了一条泥泞的田间道。先是穿过一片杨林,后是涉过一条小河,驶了一段里程,车陷在了泥窝里。我动员了十多个乘车汉子下来推,花了九牛二虎的气力,车轮打滑没一点要出去的意思。这时节,早候在一边的小四轮拖拉机发了话:“喂,要不要拖一下,拖一下一百!”
“五十吧!”我说。
“五十你就在泥窝里呆着吧。”“小四轮”啪地燃起一支烟来,若无其事地在那里吞云吐雾。
我看看车上人,再没人吱声,我也无法再动员人家掏腰包。咬牙从我兜里摸出一百块钱来:“师傅,拖哇,钱我出!”
车又尾随着老大穿过一片林木,果然出现一条柏油坦途。老大停下来朝我说:“顺这条路走,半个时辰进京!”
车上的人们都松了口气,我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堵了一天一夜的车像脱缰的野马,在柏油路上飞似的狂奔。
然而叫人始料不及的是,我们走的这条路最终又与堵车的道交会在一处,蛇一样的车阵依然水泄不通,看来受骗的还不少,有三十多辆车全顶在这条歧途上。
车停下来喘粗气,人们生闷气,大伙可劲把脏水往我头上泼。
“什么人民警察,还不被人照骗不误!”
“说不定还是个串同一气拉黑牛的茬儿,反正人是他找的。”
“狗日的,原本还在主路上,现今花钱买了个岔道!”
我要返回去抓那骗子,奈何雨竹紧扯着不放。
“撒那气有啥子用,当地泼皮你逮着了又能咋?吃一堑长一智,花钱买个教训,当警察的凡事多花点脑筋。”她在我耳旁低声絮叨,那声音柔柔的,窝在肚里的气立马就消了。
日子流的真是太快,四个月前雨竹还不显身子,行走时款款地如在水上。记的那天我正在镇里办案,听到七叔那通慌乱的电话时,心像被枪里的撞针顶了一下,直往下沉。
“家安,快,跑了……你七婶!……”电话那头七叔的话都结巴了。
“甭慌忙,往哪儿去了?”
“鬼知道,反正不见影儿了!”
“七叔,你在哪?”
“我在镇医院,是给你七婶看病来着。”
“咋跑的?”
“我上茅厕,你爷爷在外头没看紧……”
“唉呀,我去撵哇,你在那儿甭动,我派我们队里小王接上你朝西,我向东……”
我和小王分两路,奔东西,匆匆去追拿七婶。
镇里通往外面的大路只有两条,东边是往北京方向的,七婶要逃回四川,指定是要抄这条道。
我驾着警车往东而去,一出镇口却见白雪蹲在路的中央挡住去路。我料想它一准背叛了七叔,而这却也泄露了七婶潜逃的确切走向。
“白雪,快躲开!”我拉响了警笛,白雪汪汪两声,蹲在路中没有一点要让开的意思。我下车把它推开,还不及上车,它就又横在路中。我急了,扑过去狠狠踹它一脚,它汪汪地吼了两声,睁着血红的眼睛跟我对峙。
“好,你找死!”我无奈之下开车冲白雪撞了过去,白雪本能地闪避一下,听得一声惨叫,后视镜里可怜的白雪倒在了路边。我心里虽隐隐作痛,无奈追人要紧。
我很快就撵住一辆伊维克。我截住客车打开车门,没有座位的七婶就站在门口,她显得格外地平静,连看都没看我,慢慢地把头偏向一边。
老实说,此刻我的心情是复杂的,既怕七叔再变成光棍一条,又想让雨竹及早跳出火炕;既想让她逃走,又怕从此再不见她的踪影。
“七婶,你有了身孕,不为七叔也得为孩子想想,快下来跟我回哇!”我一把扯住七婶,几乎是把她拎下车来。
“你轻点儿,不要碰我!”
“对对对,那你快上车,白雪挡道,给我碰伤啦。”
“真的!”七婶急火火地上了车。
我飞也似的返回镇子口时,白雪呜咽着倒在路边。车一停,七婶便哭喊着,跳下去把白雪抢在怀里:“白雪,都是我害你……”
七婶用手抚摸着白雪的伤腿,呜呜咽咽,泪水涟涟。我还是头一回见她哭出响动,不是为了被人拐卖的苦痛,而是为了受伤的白雪。
我也心痛白雪,经仔细察看,腿好在只折了一条,不会殃及它性命。追回七婶,七叔越加张狂。
“狗日的,老子有公安,你就是跑到天涯也逃不出我的手掌。”
追回了七婶,损伤了白雪,心里很不是滋味。七叔这气急败坏的嘴脸,呛出我一肚子光火:“公安局是你们家的,你是想砸我饭碗不成?”
七叔见我气色不对,张开的嘴又噎回去了……
自从追回七婶,我心境便不再和平,七婶幽怨的神色,七叔的得意忘形,不时在眼前晃动。自家这等助纣为虐的勾当与白雪比照,真是狗都不如。因了这一层干系,许多时候也就不敢正眼看七婶。
“家安!”雨竹在叫我,“司机问你话来。”
“哎,公安,咱们堵在这条路上更窝心,我看还是返回去想办法上高速吧。”
自从我挑头搞了这次绕行,司机把我当成了这车上的主办。
我看看大伙没再敢吱声,因为我要说再返回去,就意味着自己抽自己的嘴子。
“向后转哇,也许高速公路会有人疏通。”
“对,这地方道路堵八辈子也没人理会!”
“对对,快往回返吧!”
然而车并没有动。因为胖姐说了话:“瞎折腾甚,横竖是个堵,哪堵不一样,返回去过河拖车费谁掏?”
夜幕又慢慢降临。
雨竹开始显出焦躁,不断变换坐姿,不时发出叹息。
“家安,打开你的手机,我跟我妈通个话。”
“我怕七叔打进来。”
“没关系,我打完了立马关闭!”
“好。”
谁知刚一开机,七叔的电话果就抢了进来。
“家安,你把你七婶弄哪啦?”
“我带她在县医院来了,镇医院搞不通。”
“你狗子的哄人,我就在县医院,旅店问遍了,连个鬼影都没有!”
“行了,明天就回去了。”我啪地闭了电源。雨竹见这般光景也不再嚷打电话了,但情绪变得越发不安。
“家安,我们困在这里要多久?”
“明天,明天一准能开通!”我安慰雨竹。
“那你打算送我到哪里?”
“四川。”
“家安……家安,我……以后喊你哥中不?”
“中,中。”
雨竹悄悄地把小手送到我手上,我攥紧了那只像小鸟一样的手,立即就有东西顺着手臂传过来。
“哥!”
“嗯……”
“哥!”
“哎。”
雨竹的头慢慢地靠过来,贴在我的肩上,我们一起溶进这夜色里。
车灯一下子全亮起来了,车开始启动,看样子是要通行了。
人们开始骚动起来,一时间车声人声喇叭声搅作一团。
其实,背叛七叔的念头一早就藏在肚里了,只是到七婶二次逃跑未遂以后,才强烈地突显出来。
通常我家大门是爷爷由里锁,七叔朝外锁的双保险。平素爷爷是不敢轻举酒杯,因他负担监视七婶在家搞自杀、挖墙种种的不法勾当。端午节那天,七叔在地里栽芹菜,六叔捎钥匙回来说要爷爷送饭到田头。这一个机会就给七婶捕捉去了。依端午节这个由头,七婶劝爷爷多喝了两杯,而后从熟睡的爷爷腰里解去了钥匙。不巧的是七婶出村口时,恰好给六叔的儿子愣财宝瞅个正着。经愣财宝及时举报,五、六、七叔闻风而动,逃出不远的七婶立马给生擒回来。屠夫六叔伙同一帮青皮后生借机大打出手,若不是白雪汪汪猛扑,下口叼住愣财宝后腿,众人且不歇手。
七婶伤势着实不轻,卧在炕上不能轻举妄动,三天三夜水米没碰牙。七叔恐人财两空划不来,耐着性子打劝几番,七婶自顾伏在那里一声不响。无奈七叔又拨通了我的电话。
我请假赶回来,已是第四天晌午时分。我进门喊一声七婶,她没应没动,只隐约听得喉咙间哽咽了一阵,就见两颗泪珠从眼角悄悄爬出。
我一回来,七婶就开始进食,也没费多少口舌。等平和下来,七婶只说了一句话:“家安,你要不回来我就死了,但有一件要托靠你,我死后你一准要把我的骨灰送给我妈妈。”
“七婶,你不敢胡说!”
她没再吱声,只是哽咽着由眼角往外淌泪。
我的心被揪了一下,说不上是哪个气味,直想跳出去把这院落一把火烧了。
我这三天假里,尽心地服侍七婶,喂水喂饭送茅厕,背去又背回。有我在,她三天就恢复了往日气色,只是有些地方还疼痛不宁。
队里有急案招我,临行七婶却扯着不松,经我再三解说才勉强撒开,然脸上横着的全是泪迹。
也不知由哪个日子起,我们村里的错季蔬菜就已声名鹊起。到了蔬菜交易季节,菜贩子们天南地北四下里涌来,连韩国佬、小日本都打着夹生的中国腔来讨生意。
其间,队里要往菜区派一小队干警维护治安。而领导总是派我带队,好让我公私兼顾。
这个中秋节被许多许多的忙碌充斥着,铲起来的美国西芹,要除根去泥,打叶掐头,尔后才装车加冰块,一路干下来,累得像泄了气的皮球。
忙碌中自是少不了那些忙里偷闲的人。七婶在这个时节便成了十足的主妇,她买了豆馅、玫瑰、葡萄干,要我陪着她去红炉打月饼。红炉那里早排起了队,我们只得在那里守规矩。若一字排下来,轮到我们少说得半夜光景。来打月饼的多是女人,她们不时往我这里打量,间或有人打个招呼:
“回来啦?”
“回来啦。”
她们把眼睛丢过来,在我这里变成了不自在。因为那里面的含义是分明的,其一是我俩有些不甚清白的纠葛,其二是说我只专防范七婶的逃脱。
“七婶,后半夜要等好久,我看咱先回家歇息,醒一觉再来。”我说。
“那不成,咱一走人又来人,那永久是末尾。”七婶说。
正说间,红炉师傅的儿子萝卜干出来弄炭看见了我。
“家安,你也打饼子,甭排着啦,一二三……你排第十二号哇,谁再来跟你不生干系。你进我家炕头上歇着,等轮到了点你卯。”
“也成,走,七婶,咱进屋里歇会儿。”我们跟随进了后院正屋里,萝卜干给我们倒上水就又忙去了。
屋里只剩我们两人。空气很静,静得我俩能听到心跳声。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这时它就挂在窗前,如同水一般透过玻璃泼进屋里。
“家安。”
“嗯。”
“说话呀!”
“说甚?”
“说我。”
“说你甚?”
“我都来这么长时间,你就不想说点啥子?”
“没许多日子,也不过一年多吧!”
“天,我觉得都快十年啦!这个家里里外外,老老少少,全都瞅了,就你是个明眼人,你说我这光景啥时出头?”
我知她话头的指向,赶忙从她追寻的目光中逃开。七婶是个极精细的女人,或许一开头就把我这公安当作逃出火炕的跳板了。因为她知道,我家买卖人口我作为公安知情不报,这买卖一旦大白,就有我的果子吃了。
“家安,纸里包不住火,这买卖总有大白的一天,那时怕要给你带来伤害。”
是啦,我家这档子事一旦败露,那时我哪有颜面再在队伍上混呢!
“家安,我身子重了,独自一人走不出去,但也是最好时机,你家里人也当我身子重疏于防守,能帮我跳出火坑的只有你啦!”
“你一走,好好的一家又散啦。”
“你想想我,卖到这猪拱鸡刨的地方,毁了前程,脏了青春,要不是丢不开我妈我早不活啦!”
我心里说,我是七叔拉扯大的,可怜的七叔打了半辈子光棍,好不容易讨了房小媳妇,至少也轮不着我搞坏呀。
我肚里的这点脏水,七婶早看得一清二白:“家安,我是个女人,我心知你真心喜见我,你就眼巴巴瞅着我受这份罪?”
“不,七婶,我是想过帮你,只是下不了背叛七叔的狠心。”
“啥子叫背叛哟,你是履行本职!”
有好一阵子,谁也没吱声。我偷偷瞟一眼七婶,她望着窗外的月亮走了神。
屋里开始暗了下来,我没有去开灯。七婶悄悄靠近了我,那只凉凉的小手习惯性地塞进我手掌心。
“家安,替我生个法子。”
我吁出口气,轻轻地点了下头。点了头就是应下了,应下了心里那份憋闷反倒有所疏缓。可是,肚里还在打鼓,因为还没生出个万全之法。思前想后,一旦想到要亏损七叔,不免又有些歉疚。
往后的几个日子,我只在肚里兀自策划,一来二去急火攻心,头痛发热牙痛得要命。七婶打回来香喷喷的月饼,我一口都不敢咬。
这下可急了七婶,她把凉毛巾抚在我额头解热,用嘴吹温了白糖水为我下火,因牙疼凉热都不中,她一匙一匙地喂,我一点一点地咽,如一只病在窝里的鸟。
“家安,不吃东西可不成,哪怕水果也要下肚。”七婶把洗净的苹果送到我手上。看我取了苹果没动静,她若有所悟地要回去,用她细细的牙咬开一边,然后把苹果送到我嘴边,我只轻轻的一叼便吃到嘴里。那甜甜的果肉,那温馨的气味,一下子穿透心底,两颗泪珠悄悄地从眼角溢出,虫子般缓缓爬向耳根。从小身边没父母,缺女性,真是不知世间还有这般纠葛。
出逃时机定在七天后的早晨,头天夜里,七婶早和七叔提了醒:
“肚子不大对劲儿,得让家安领着去医院照B超,查一下胎位正不。”
一提去医院,七叔不干啦,生恐她再犯前科。经七婶再三解说,七叔考虑有我就万无一失,也就勉强应允了。队里小王开车把我们送到县里,我让他紧赶着回去执勤,说工作且由他担负,我出去少则三天,多则五日。
小王一走,我俩便搭上了北京方向的伊维克……
咣当———车又堵死了。
其实没走多远,不知我们的车是从哪挤上的高速,而上下八路纵队的车辆全部卡死在那里了。
已经是午夜时分,星光飘忽,显得非常遥远。这已经是堵车的第二个夜晚,谁都不确定何时能有解堵的可能。看雨竹的情势好像再不能中途耽搁了,拖下去她的身子指定是受不了。这次出逃是福是祸我心里着实没底,或许从见的第一面起,七婶就把赌码押在了我的身上。不管咋说,眼下总算跳出了火炕。
日头好似火辣辣的钢针斜刺里丢下来,气温就嗖嗖地蹿上去。
天过午时分,雨竹就开始嚷肚子疼。幸好有胖姐这样的热心人来问长问短:“都这关节眼了还敢出门,你这汉子真是不疼人,现如今堵在这鬼地,但有个三长两短咋整?”
她这一嚷,我也着实急了眼,女人分娩非同小可,我把她带出来,半途有个闪失真是天大的后果。
“还不快往各车上打问医生。”胖姐不客气地搡我一把。
胖姐一说我起身便走:“这里您照应,我去去就来。”
这简直就是一个废弃了的汽车垃圾场,车与车的差距有的只能勉强蹭过去一个人。我在车中间穿梭着,逢车必问,不放过每一辆车。
然而不知走了多远,不知问了多少客车,才找到医生。
当我着急地回到雨竹身边时着实吃了一惊,短暂的分离却已见她改了模样,她依在胖姐怀里,干裂的唇向外翻卷,一口一口地拼力喘气。胖姐见我就嚷一嗓子出来:“你这狗男人真不是东西,一去半晌,还不快去讨水?”
车上早就断水了,就近找了几辆客车,哪里还会有水。水的价值在这关节上已经和活命等同起来。当我空手转来时,胖姐又悄悄捅我一下:“谁要你胡乱转来,你向他讨水!”胖姐指了指司机,见我不解又说,“车肚里满满一箱水。”
我即刻领悟过来,扑通跪倒在地:“师傅您行个好,开箱放水,救救人吧!”
“水箱的水又苦又涩不敢吃,再说万一通了车,这水箱亏水咋走?”
“师傅,你整天闯南走北,甚事没经见,咋能见死不救?”胖姐又帮一嘴。
司机看了看众人,轻声嘟囔道:“这么多人,一个开了头,大伙还不把车里的水喝干?”
一位老者说:“师傅,别怕我等借光,你开箱先解救这孕妇!”
“对,先救孕妇!”
司机架不住众人劝说,找回两个丢弃的矿泉水瓶子,从车肚里放一瓶给众人润润嘴唇,另一瓶由我拿给雨竹。
胖姐慢慢地给雨竹喂水,我心里热辣辣的,萍水之人,竟会有这等良善之心。
经医生调解,所有男人都下车四散在马路各处。我把雨竹抱到了最后一排的连体长座上,从背后搂着她。医生父女替雨竹仔细诊查。
“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马高镫短,大伙抬抬手,有啥帮啥,这坎儿就过去了。”经胖姐这一说,众人送来了床单、药品、毛巾、剪刀、香皂、火机、手电筒等各色物品,谁都吃不准这关节上究竟什么能派上用场,凡送来的一概留下。
我只听医生说难产,但猜不出会有多难。就见医生满头大汗不停地忙着。而雨竹已花费了不少气力,汗水浸透了衣衫。
医生对我说:“你不敢让她放弃,若要再生产不出胎儿会闷死,会惹出其它后果,你要替她鼓劲儿,眼下只有你能救她!”显然他把我当成雨竹的丈夫了。我伏在雨竹耳畔轻声说:“雨竹,你一定要咬牙坚持,千万不要松劲儿啊!”
雨竹微微启开眼皮看看我,一点一点地攥紧我的手。在医生的帮助下,经过好一阵子挣扎,胎儿终于落地了。
呱———医生一巴掌啪得新婴儿有了响动。原来是个女婴,雨竹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这一声把整个夜幕倏地扯下来了。
一入夜大伙送来的物什都派上了用场。火机、手电、胶布、毛巾等样样少不得。生下孩子,雨竹身子越发轻薄。医生让她平躺在车座上好生歇息,然后把我招下车来:“民警同志,你爱人恐怕不久了,产后失血太多,在这不着人烟的地方,又是夜半,一点法子都没有。”
“医生你一定要救她,求求你啦!”
“民警同志,你眼见了这生产过程,我是不该帮的都帮了,作为医生我能见死不救?这等境况下就是我的亲爹也没招儿呀!”
我许久地望着不再吱声的医生,说声“谢谢”,转身钻进了车门。
好在生下的孩子有胖姐打理。照医生交代,我又朝司机讨了水,喂过水的雨竹慢慢苏醒过来,我用湿毛巾替雨竹擦了脸。
这时月儿升起来了,朗朗的天空没一丝云彩,月光白得耀眼。
白雪偎着雨竹,雨竹抓一把白雪的头发在手里轻轻地抚弄。我们三个六目相对,默默无语,沉寂了许久。
雨竹身上的血在轻轻地往外淌,生命的泉眼瞅就要干涸。我在不断地喂水,期待会延长她的生命。
月光透过车窗,洒在雨竹脸上,疲惫的脸越发苍白。她好像突然来了精神,要我拥着她坐起来。
“家安哥,我怕是不中啦……”她说。
“不,你中,你无论如何要撑下去,车很快就要通了。”
“哥,你在安慰我。如果我真的能活下去,日后你会娶我吗?”
“会,会的。”
“不,哥,这不是你心里话,你心里是:娶了你那不成乱伦啦,哪还有颜面见父老乡亲?”
“那是以前,现在我真的想娶你。”
“真的?”
“真的!”
“那你就亲亲我吧!”
当我亲吻雨竹的时候,白雪这个能通人情感的家伙居然也扑上来,我们三个搂在一起,脸紧紧地贴在一处。
这时有人上车来找东西,我们三个也恢复常态。雨竹又开始说话:“哥,我怕支持不了许久啦,你究竟帮我逃出了地狱,来生当牛做马定然报答!”
报答我什么呢?因为雨竹将要离去,使得这次出逃变得毫无意义。某种程序上是我机缘把握的失误,即或是我决断的差错,究竟办的是件好事还是坏事,一时还难以定夺。
“哥,这就是最终的归属,我就这命。”顿一下她又说,“你想,即或我不死,回去又能怎样?学校也不会再要我。哥你还年轻未婚,天底下好女子多的是,不要惜恋我这不干不净的女人。”
“不要这么说,你是世上最最洁净的女人!”
外面有点凉,人们不知什么时候都上了车,竟没弄出一点儿动静。
“哥,我走后,有一事相托,你要生法子把我女儿送回四川老家,要交给我妈妈,就说她女儿不孝,不能报答她老人家的养育之恩,这女孩就是我生命的延续,看见她就是眼见了我。”
“妹妹……”我已哽咽不能成声。
她的话勾惹的不少人都动了恻隐,车上不知哪里传来了女人低低的抽泣声,其后又传染了许多人。
“谢过大伙,雨竹到阴曹地府也不忘众人对我的情分!”
“哥!”
“哎!”
“哥,不要难过,人咋都是一辈子,来到世上二十年,能碰到你也算不枉来人世走一回……”她调整一下微弱的呼吸又说,“我看你七叔也不坏,你要能把我妈接来,让她跟七叔一并拉扯我的女儿也成!哥,这孩子的名字我早就取好了,就喊雨思吧!我妈不识字,你把孩子的名字生辰八字写下来给我妈。”
我兀自默默点头,嗓眼里干渴如烟,一句声息都哼不出来。
“雨思在哪?”她四下里张看。
“在这里。”胖姐丰盈的乳头还堵在孩子嘴里。月光下,那张小脸安详静谧。
雨竹伸手摸着孩子的小脸,轻飘飘地叫了声“雨思”,头无力地倒在我肩上,我看见她涌出两行清泪,手慢慢地垂落下去。
“雨竹!雨竹!!雨竹!!!”我虽声嘶力竭,可雨竹没再回应。
哗,车灯亮了。
所有的车辆踩响了马达。
通车了。
车上的乘客给足了我颜面,我再不能待在车上了。我带着雨竹、白雪下了车。车上所有的人都跟我握手,却没一个人说话。胖姐下车万分不舍地把孩子交到我手上,抹着眼泪掉头上车去了。
车开了,所有的车窗里都飘动着手。
我用捐来的被单裹好了雨竹,让白雪守候,我抱着雨思去四处截车,至凌晨4点才找到一辆小型货车。我把雨竹小心地抱上车,把白雪也抱上去,它好像也病了。上了车,怀里抱着雨思,和雨竹白雪依偎在一起,掉头往县城折返。
县城背后有一座山,山脚下有一条河,我寻一处避风向阳的山坡,为雨竹选好坟场,一面差人去掘墓,一面办妥了火葬场的手续。我没想到的是,当司炉工打开火门正要推雨竹入炉的片刻,嗖地一闪,白雪已先一步飞入火炉……
也好,就让这一对生死相依难解难分的人朋狗友葬在一起吧!
一把黄土埋了她俩,纸钱鸟一样四下里翻飞。我久久地立在坟头,一任泪水横流。
三天后,队里派车把我送到北京。
当晚,我带着雨思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责任编辑 刘建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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