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学军还有两年就退休了,他想好了,这两年的生活就像乌龟一样,一定要披一层坚硬的甲壳,把自己保护好,并且缓慢前行,在慢行中走稳步伐,看清左右形势,绝不能再出大事,不,就是小事也不能再出了。周学军这样想,绝对没有错误,完全是因为有了深刻的教训才被迫总结出来的谢幕经验。因为就在去年,他不仅被撤了生产部的部长,降为副部长,还差一点受到了大处分。这对于一生都在兢兢业业工作同时性格有些执拗、内心有些天真的周学军来说,无疑是一个重大的人生打击,不仅在旁人就是在他自己看来,也都犹如一台完美的大戏,在谢幕前突然遭遇的一声倒彩,令他猝不及防,尴尬中还夹带着身心的疲惫和无奈。
周学军眼下所在的单位,是与石油有关的一项重点工程,行内人俗称“大项目”。眼下“大项目”的职工,近一万人,来自全国各地,犹如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石油大会战。中层干部———也就是各部的正副部长,以承揽该项目的华北分公司为主,同时在总公司的调遣下,也有部分是来自国内其他的分公司,可以说个个都是精兵强将,也可以说全都是人精,眼睛不眨都是一个主意,要是眨一下,那就是好几个主意了,人生步点那都是测量好的,误差绝对精准到用毫米计算。
在周学军还没有被撤掉正部长的职务之前,他是大项目部所有中层干部中最年长的。其他部门的正副部长,都是三四十岁的年轻人。本来他被看作是最有工作经验和人生经验的人,没想到却犯了一个小儿科的病,一池浅水,就把他给淹了,竟还呛得不轻,再说悬一点,差点提前回家。
周学军在来大项目部之前,是华北分公司下属的一家大企业的副厂长,因为一把手比他年轻,在他面前好像总是伸不开手脚,只要他在场,就连讲话似乎都放不开嗓子,但年轻的一把手有着熟稔的人脉关系,也有一副不动声色、干净利落的“好拳脚”,大项目部刚筹划建立,周学军立刻就被分公司调了来。本来周学军不想再动了,还有几年就退休了,瞎折腾什么呀,可是上面已经下了命令,不去又不行,于是在年轻的一把手非常有力的握手相送中,糊里糊涂的就离开工作了一辈子的企业,来到了四年后将要欢呼着集体作鸟兽散的这样一个临时单位,也就是说工程完工后,他就在这个临时单位直接退休回家了。即使干得再好,也是徒劳,也是落花流水。
周学军在当副厂长之前,他是电焊特级工,在系统内是赫赫有名的人物,至今在电焊业的圈子内还是响当当的焊接专家,有什么重大的考试还有评定职称,他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
周学军来到大项目部之后,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头扎进了生产中,凭借着他丰富的工作和技术经验,他所负责的生产部,一路顺利,事事走在前面,几次得到分公司甚至是市里和总公司的表扬和赞许。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大项目完工后,周学军将功成名就,退休前最起码第三次特等劳模的桂冠将稳稳戴在头上,得过三次“特模”,不仅将拿全额退休工资,还将享受全部医药费的报销,然后还极有可能作为技术顾问,在市里未来的大项目中出出进进,指点江山,无限风光。
了解周学军情况的一些聪明人在背后窃语,看上去外表懵懂、不谙世事的周学军,敢情很有城府呀,原来竟也是一个精明人,硬是把一步在外人看来是非常颓败的下坡棋,走出了一片光彩,走上了气象万新的明媚高地。
但这一切,在那件震动整个系统的大事发生之后,全都成了泡影———他把一件好事给办砸了,还砸得响声一片,清脆震耳,无人不知。
二
现在应该说一说他被撤掉生产部部长职务的那件事———那是他刚到大项目部半年时发生的事,当时他刚过完五十六岁的生日。
八万多平方米的大项目建在一片荒无人烟的盐碱滩上。刚开始,工程主要是基础建设。要在两年内,把厂房、水电、炼油炉、炼焦炉还有一切配套设施等基本建成,然后开始进入各项工程的安装调试阶段,最后开始正式生产,整个工程历时四年。
热闹的奠基仪式结束后,土建工程开始。起先还很顺利,但很快问题开始出现。因为施工的承包单位,大多进行了“转包”,有的还不是转了一次,已经转了多次,这样除了少数的正式职工,大部分都是农民工,这些农民工挖大槽、浇水泥、盖房子还行,可是遇到技术活时,问题就显现出来了。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进行过系统的技术培训,有的昨天还在地里种庄稼,今天就跑到工地当上了工人。
有一天,周学军在工地巡视时,发现一些电焊工都是新手,有的竟被弧光灼伤双眼,睁着一双烂桃一样的红眼睛,对周学军躲躲闪闪。周学军心里一惊,老电焊工就是夜晚操作,也会保护好自己眼睛的,要是被灼了,那会被人笑掉大牙的,可他们这些人怎么大白天的干活,硬是灼了眼呢?看来,这些人也就是刚入门的水平,焊接一些粗活儿还行,在一些关键部位的焊接上,让他们来干,显然不能胜任,根本达不到技术要求,如此操作,等于埋下了定时炸弹,将来会给整个工程带来重大安全隐患。
周学军当即命令暂停施工,立刻向主抓生产的副总项目长苏连运做了汇报。苏连运是周学军的上级领导———分公司的副经理,过去曾经多次到周学军的厂里视察工作,周学军去公司汇报工作或是开会时,也曾多次见面,还有一次,周学军作为“劳模”上台时,苏连运还给他戴过大红花,握手祝贺时,苏连运跟他握手,上面目光温暖地对视着,下面的手不仅握得时间长,还特别用力,使劲儿摇了几摇,不像有些领导,握手轻飘飘的,同时眼神还飘散,能让人感觉出来心不在焉或是应付。当时周学军非常感动,从心里就对苏连运有了一种特别的好感。如今来到大项目部,又在一起共事,尽管是上下级关系,但是周学军还是不由自主地把苏连运当作了知心领导,所以心急得也没有客套,推开办公室的门,就火烧眉毛地把这件事讲了。
没想到,苏连运听后,叹了口气。周学军愣了一下,不好主动去问缘由,所以只是望着苏连运,等他下文。苏连运又叹了口气,终于婉转地说了原因。原来只知埋头干活儿的周学军并不知道,这项重点工程有点先天不足,“上马”就有些仓促。当时分公司只是把全部的力气,都使在了如何把这个大工程给跑下来,为此可是绞尽脑汁了,还三番五次的联同分公司所在市的市领导一起出面,明的暗的,各种招数都使了,跑这项工程的人,有的曾在北京连续待了三个月,可是当一年以后,把这项大工程终于给跑下来之后,却发现好多问题都没准备好,面对“漂亮的新娘”,竟有点措手不及,这才发现“嫁妆”还没给人家准备好,可是工程开工的日期又已经跟总公司签好了合同,而总公司认可的开工日,是为了赶在某个“重要讲话”发表的纪念日,借此好让中央领导能够出席奠基典礼。没有办法,只得匆忙开工,但是没想到中央领导没有来出席,总公司一把手在国外考察,也没有来参加奠基典礼,于是分公司的吴总经理阵脚更是大乱,犹如一个羞涩的新郎迈进洞房,先被门框撞了一下脑袋,接下来的所有过程,都是一片惊慌失措、匆匆忙忙的,毫无章法了。
周学军惊了一下,没想到这个无限风光、令人振奋的大项目,竟有这样的惊悚内幕?更没想到,两次叹气的苏连运,竟跟他说了这样的心里话,完全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周学军又是一阵感动,就像是知遇之恩,感动得“霍地”站了起来,仿佛要表决心一样。
苏连运忙问红头涨脸的周学军有什么好办法。周学军立刻说了办法。苏连运摇头。原来周学军想让多年前买断工龄回家的那批技术工人回来“救驾”。周学军说,那批人当中,有好多电焊上的技术尖子,不用他们的技术,真是可惜呀。苏连运说,你不知道他们闹过事吗?周学军说,知道呀,可那不叫闹事呀。
十多年前,效益不好的分公司在系统内曾搞过一次“减负”,三十五岁以上的职工,可以买断工龄回家。一大批平日里总是嫌收入低的工人,立刻“买断”了,兴高采烈地揣着十几万、二十几万回了家。可是前几年,那些回家的人后悔了,尤其是夫妻俩一起“买断”回家的,更是悔青了肠子,见到公司如今效益好了,又来找公司,想要回来上班。他们站在领导面前,弯着腰、苦着脸,实话实说,说当时觉得十几万是一笔大钱,后半辈子能够养老了,可没想买了房或是给儿子结了婚,几年过去,扭过头来再一看,钱全没了,现在日子都过不去了,四处打零工,就像丧家狗一样,看在过去为公司干了几十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的份上,还想回来。当时公司领导坚决不同意,说这是政策问题。后来那帮人又找了几次,也没有结果,就闹了起来,和公司吵架,都影响了正常办公。当然,吵也是白吵,最后还是都蔫蔫地回去了。
周学军说,他们闹一闹,情有可原,不是后来也都回去了吗?已经签了合同的事,是劳动法保护的,他们根本没理,自己都觉得没趣,最后不也就走了吗?
苏连运摇摇头,说,还是想别的办法,别去招惹他们。
周学军胸有成竹,经理,这件事,我来办。
苏连运问,你怎么办?
周学军说,我们原来厂子,不也是走了一批吗?我不找别人,就去找他们,跟他们签合同呀,就签两个月,给高工资,两个月完事走人,有什么闹的。
苏连运说,有这么简单?
周学军说,有合同呀,怕什么。那些施工队的人,不也是签了合同招来的吗?
苏连运想了想,似乎觉得也有道理,就说,那好,可是千万别找太多了,找几个技术尖子,派在关键部位上,另外也顺手,把那帮“臭手”带一带。
周学军说,我们厂子那帮人,我都是看着他们起来的,他们不会不给我面子的。您放心,他们不会闹事的。
于是,周学军找了六七个原来厂子里的电焊能手,介绍给了下面的施工队,并签了严谨的临时合同。施工队大为高兴,过了一段时间,又问周学军,还有这样的好手吗,越多越好。原来有了这些能手,不仅施工速度加快了,技术指标也上去了。而且正好这个时候,原来厂子的一些工人听到信息,也都来找老厂长,想在这里干。高兴之中的周学军大意了,就又介绍了十几个电焊工过来。
本来事情挺顺利的,他们也的确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是没想到,两个月后,临时合同到期,他们却不走了,找到周学军,想要留下来接着干。但是工地上又不需要这么多“能手”了,重要环节有几个也就够了。可是,周学军琢磨,要走还是都走,留下来几个,更容易惹麻烦。于是让他们按合同办事,统统走人。没想到,这些人在周学军过去的徒弟刘大伟的带领下,说什么也不走了,刘大伟带头在指挥部闹了起来,苏连运说他们,白脸、红脸都试过了,可是刘大伟不吃那一套,手指着苏连运的鼻子,嗓门比苏连运还高,而且还新账旧账一起算,说公司当年花那么点小钱就把我们打发走了,现在又巧使唤我们,想让我们来就来、想让我们走就走,把我们当驴呀。苏连运气得说不出话来,把正在工地上巡视的周学军电话喊了过去,让他快点,把他这帮原来的手下,都劝走、都赶走。
刘大伟曾是周学军的徒弟,过去对周学军就像儿子孝顺爹一样,特别听话。别看人长得五大三粗,只要见了周学军,乖顺得像个小猫。
周学军来到指挥部,看见乱哄哄的现场,尤其看到刘大伟在挑头,一句比一句高的喊叫,火气一下子蹿到头顶。心想好你个刘大伟,当时找你可都是说好了,我是看你日子困难,才帮你的,一个月一人三千块钱,两个月,你们揣个六千块钱走,还想怎么呀?没想到你却在这挑头给我闹事了!
周学军铁青着脸,喝令刘大伟,别捣乱,快点走。可是那天刘大伟喝了酒,说话特别冲,跟周学军吵了起来,说师傅你不能卸磨杀驴,现在世上哪有这样便宜的驴。
周学军急了,扬手给了刘大伟一个大耳光。打完刘大伟,周学军倒是愣了,想不到自己怎么出手了呢?他本不是打刘大伟的,是想把他拉到一边,好好劝一劝,可是没想到,竟然出手打了人。刘大伟也愣住了,没想到自己的师傅,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自己下不来台。他眨巴着眼睛,也不知道他搭错了哪根儿神经,一转身,推开旁边的一间办公室,抱着里面的一个人,就推搡到了阳台上,高喊着,不活了,要一起跳楼。周学军没有想到,刘大伟抱着的那个人,正好就是苏连运。
后来事情就闹大了,警车来了好几辆,举着电喇叭的警察,高声喊话,持枪的防暴警察把大楼围住,当时四周围看热闹的人成百上千,就像是拍电影一样。虽说刘大伟后来酒醒了,主动放了苏连运,乖乖地举着双手走了出来,但还是被警察押着,戴上手铐,给带走了,最后听说,在分公司的斡旋下,刘大伟从轻发落,只是给拘留了十五天。
苏连运吓得高血压复发,住了十来天的医院。周学军觉得对不起苏连运,后来公司调查这件事时,他把责任完全揽了过来,没有说苏连运事先知道这件事,完全是他瞒着上级,私自决定的。
苏连运的病好了,出了院,在上面给周学军说了许多的好话,说他就是为了生产着想,找来那些人,也的确为工程做了贡献,再说最后也没有酿成恶果,所以分公司本着息事宁人的办法,特别是在苏连运非常有力的庇护下,最后没有处分周学军,只是降了职。
在许多场合,苏连运没有提及周学军曾经事先告诉过他这件事。苏连运保护了自己,但没受保护的周学军并不恨苏连运,还总是觉得欠了点苏经理什么。也就是这件事,两个人在工作中,就好像有了心照不宣的东西,悄无声息地走近了。但是周学军不知道,也就是从这件事以后,公司上下都暗传周学军是苏连运的人,还说他们俩“互通有无”。
另外,这件事过后,始终令周学军不解的是,刘大伟这个龟儿子,竟给自己的师傅惹了那么大的麻烦,这小子怎么变成了这样子?
三
离大项目的工地不远,就是一个小县城。小县城里的人,大多与石油有关,不是在石油部门工作,就是干着与石油相关的工作。因为与石油挂上了钩,所以小县城并不穷,尽管从小县城到市里,还有一百多里地的路程,但是一到夜晚,小县城里也是灯火辉煌,一派繁闹的景象,洗头房、洗脚房、练歌房一个挨着一个。
周学军家在市里,但为了生活方便,也为了照顾他年岁大,所以项目部给他在县城里临时找了一处房子,算作一个临时的家,有时老伴从市里来看他,就住在县城那个临时的家里,待上几天,给他改善一下伙食。后来他嫌麻烦,就不让老伴来了,所以平时他也很少去县城那个临时的家,基本上住在工地的宿舍里。有人说干上大项目,就是一个字,忙。根本没有公休日一说了,有事就得往工地上跑,加班加点,那是常有的事情。所以工地上的人,平时最大的乐趣,也就是到小县城里去转一转,喝点酒、洗个澡、泡泡脚。
这天是个公休日,工地和往常一样,继续施工,一切都是按部就班。
周学军难得一个安静的日子,他骑上自行车,去了小县城,一来想买点日用品,二来也想看看那个家,好长时间没去了,看看煤气、水管子,别有什么漏气、跑水的地方。
没想到,刚进县城,自行车就“咔吧”一声,周学军急忙下来检查,原来自行车平时就在办公楼外面放着,风里雨里的,早已经生锈了,再加上他蹬得快了一些,用力过大,前叉子给坏了,再仔细一看,竟然差一点断了,吓得他再不敢骑了,推着自行车,去找一个修理部烧焊。
转了好半天,也没找着一个能烧焊的地方。周学军正在推着车,满头大汗的四处张望,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喊他,“师傅,师傅”,一声比一声紧,一声比一声高,他回过头一看,一个电气焊门市部赫然立在眼前,一个高个男人正朝他招手,因为正迎着光,所以他眯起眼睛,想看清是谁,没想到,那个人就跑了过来,到了近前,原来竟是刘大伟。
周学军没想到,在这竟见到了刘大伟,一时不知说什么。因为自从刘大伟在他眼皮底下被警察押着走了以后,他就再没见过他,一晃已经一年多了。
刘大伟说,师傅,这个门市部就是我开的。周学军非常惊讶,你怎么在这干了?刘大伟笑起来,师傅,说来话长了,现在快到中午了,我请您吃饭,边吃边说。周学军说我还得修车。刘大伟问清原因,把自行车放在了店里,说吃饭回来,我给您烧焊,接着不由分说,把周学军拉到旁边一个小饭馆里。
男人一喝酒,就爱回忆,尤其像刘大伟这样四十多岁的小中年,几句话就说到了过去。周学军一听他说起过去的事,也是感慨万端。
当年刘大伟刚进厂时,才十八岁,跟着周学军学徒。当时周学军是车间里电焊组长。后来周学军升了车间副主任、主任,直到副厂长。刘大伟脑子好,是当时车间里第一个在全系统电焊大赛上,拿过第一名的电焊工。那时工人们有一个最大特点,就是谁的技术好,就服谁,谁在车间里就是爷。所以,那时候刘大伟已经有了“爷”的姿态,为此他对技术非常看重。但刘大伟有个毛病,太莽撞,爱冲动,不求政治上的进步。本来周学军想提拔他的,可是他的这些毛病,阻碍了他的上升,他跟周学军说过,师傅,我不是当官的料,也不是受气的主,就爱自由,你就别费劲了。所以在那年“买断工龄”回家的大潮中,刘大伟第一个递了申请书。周学军怎么劝,他都不听,揣着二十万,气宇轩昂地就回家了。
酒一喝,话就绵长。周学军说,你当年回家,后悔吧?刘大伟笑了笑,说,有点后悔,谁也没想到,当时看着二十万真是不少,可现在还叫钱吗……现在,我一分都没了。刘大伟又说,这辈子我就是干活的命,没有大活儿干,耍不了我的电焊技术,就觉得生活特别没有意思,师傅你也知道,我就是想干那种震天动地的大活儿。
周学军问起他现在的情况。刘大伟说他早不在那家乡镇企业干了,自己跑单,开了这个电气焊门市部,生意还不错。周学军问他怎么想起来,把生意做在了这里。刘大伟一仰脖,把酒喝了,笑道,从那次被那么多的警察浩浩荡荡地抓走,我就开始喜欢上这里了。周学军见他这样说,心里有些不高兴,心想你小子现在说话带刺儿了,于是没搭茬儿。刘大伟见状,知道师傅不高兴了,赶忙转移话题,说,师傅,你别太玩命干了,你看你,比前两年老了不少,又不是给自己干,国家的事,悠着点儿。
饭桌紧挨着墙,墙壁上有一块污迹斑斓的镜子,周学军下意识地侧过头,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果然头发已经快全白了,眼袋仿佛自由垂落的两个小水袋子,鼓鼓囊囊的,让人非常担心,似乎里面盛满了水,只要用细针轻轻扎一下,马上就要流出来。他又看刘大伟,刘大伟比他小十二岁,也已秃顶了,只是硬邦邦的骨架子还在,因此还尚存有一点青年的大致轮廓。周学军想做个解释,一年多前他的那个巴掌,实在不是有意的,当时就像是在梦里一样,也不知道怎样就打了他,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觉得已经过去的事,再翻来覆去的解释,反而没有意思,于是改作了别的话题。
又聊了一会儿,刘大伟说道,师傅,不管怎么讲,我们师徒俩,现在离着这么近,我去您那不方便,哪天您回家来,告诉我一声,徒弟看师傅,应该吧?
周学军愣了一下,你刚才说我回家来,我回哪的家?
刘大伟笑起来,您不是在县城里还有一间房子吗?
周学军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在县城有房子?
刘大伟一撇嘴,我知道是临时的,不是您买的,您还没这么多的钱,就是有钱,也不在这买,对吧。
周学军还是不明白,狐疑地看着刘大伟,心想这小子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刘大伟不讲了,朝小伙计喊,快上饭,四碗米饭,再来碗汤,酸辣汤,大碗的。师傅,我知道您爱喝酸辣汤。对了,汤里多放点姜。
周学军端着饭碗,心里乱七八糟的。
两个人吃完饭,回到刘大伟的门市部,刘大伟给师傅沏了一杯“铁观音”,让师傅在旁边坐着,他要亲自修理师傅的自行车。刘大伟看了看断口处,随后拿了一把板锉,在断口处锉了锉,锉出光亮,然后调好电焊机的电流强度,戴上面罩,举起焊枪,开始烧焊起来。周学军看着刘大伟非常规范的一招一式,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在车间一起干活时的场景,心里更是感慨,更是觉得自己的那一巴掌让刘大伟受了委屈。不管怎么说,要是当初不去找他来工地,他也不会出事,更不会因为被拘留而丢了在乡镇企业的那份工作。刘大伟是个讲义气的人,周学军当时找他时,他说在家闲着没事,其实他正在乡镇企业上班呢。后来周学军才知道,刘大伟为了让师傅放心,没有提及他已有工作的事情。刘大伟来大项目部干活,最后还惹了一身的麻烦。周学军总觉得有点对不住徒弟,但一想到他酒后闹事的混蛋样子,气愤就抵消了歉意。
过了一会儿,刘大伟说,师傅,焊好了,您就骑吧,就是这辆车都散了,这个焊点也不会断,您信吧?
周学军说,我要是不信你,就等于不信我自己。
刘大伟听了这话,突然眼圈红了,急忙背过身去。别看刘大伟像个猛张飞,但是特别爱激动,遇上一点激动的事,就爱红眼圈。
周学军骑上自行车,在刘大伟注视下,慢慢地骑走了。可是在快回到工地时,才突然想起来,那个临时的家竟没回去看一看。
周学军把自行车停好,进了大楼,心里还在想,我在这里的事,刘大伟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这一年多来,我可是没跟他联系呀?
四
现在生产部的部长,姓关,五十岁。是周学军出事后,临时从分公司调过来的,老关过去不是搞技术的,是搞人事的,后来又搞政工,用分公司吴总经理的话说,“老关对人有经验”,也有人背后把吴总经理的话给解释了,变得通俗了,就是“玩人有经验”。分公司调老关过来,主要就是在政治上、关系协调上给周学军把一下关,别再出大事了,其实许多生产上的事,还是周学军去做,去指挥。分公司的吴总经理很会用人,知道老关是一个与人处事上,拿捏得非常准确的干部,再加上年岁上与周学军还比较接近,所以就派了来。老关不负领导厚望,来到生产部一年多来,与周学军处得不错,生产部也是顺风顺雨。这样,大项目部的整个中层干部中,只有生产部的领导,在年龄结构上最大了。同时在生产部这个技术含量最高的重要部门,却成了两个老同志的天下,而且一个搞政工的人当一把手,已然成为大项目部的一道独特风景。
周学军和老关处得还可以,但就是觉得有点累。老关是个半驼背,再加上个子矮,所以许多时候,跟他说话时看不见他的脸部表情,只能从他的肢体动作上去读懂他的意思,继而揣摩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于是,许多时候,周学军都是选择两个人坐着时,彼此交流工作上的事情,因为这样,他就能看清老关的面部表情。现在周学军也是变得老辣了,真的就像足智多谋的老迈乌龟一样,非常稳健的前行了。一想起来,都快到退休的年龄了,才开始稳健,周学军还是不由得一阵感叹。心里嘲笑自己,我练就了一身与人处事的好功夫,将来退了休,回到家跟谁去耍呀?跟老伴,还是跟儿子?还是跟亲朋好友?
其实,周学军和老关坐着说话的机会也不多,因为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工地上。一般情况下,坐着说话时,都是老关找他有事。
这天,老关坐着跟他说,老周,我们明天中层干部全都开会,纪检组要进驻。
在过去,像这种非技术上的事情,周学军毫不关心,不仅不打听,说不定找个词儿都不去开会了。但现在不一样了,他开始关心了。于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收拾抽屉,一边问,哪来的纪检组呀。老关告诉他,是总公司派来的。周学军心里想,是不是大项目部出什么事了,但只是心里想,没说出来。
重点大项目出经济问题的事,已经是不公开的秘密了。俗话说,大项目上去了,大干部进去了。哪个高速公路建成后,没有几个落马的大干部?哪个大工程出事,后面不牵连出几个腐败干部?这几年“铁公基”(铁路、公路、基础建设)出的事还少呀?投资越大,苍蝇越多,大小苍蝇都想吃口肉。过去“吃肉”的技术简单,比如把工程给高投标的单位,然后吃回扣,这一招就连傻子都能看出来。现在不一样了,中标的都是最低价的单位,表面上清廉无比,为国家节省了多少资金,但是“吃肉”的技法更加隐蔽了,个中奥秘,就连一些圈中之人也摸不着门。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有肉肯定就会招来苍蝇。大项目部的党委副书记兼纪检书记孙洪振有一次在春节的酒桌上就说过,等我们的大项目建成后,我希望在庆功会上,喝庆功酒时,千万别少一个,别让我端着酒杯去“号”里祝酒,去那里祝酒,太麻烦,我可不想去。当时孙洪振说完,大家笑成一片。但是大家笑归笑,谁的心里都明白,就连对非技术问题毫无兴趣的周学军都清楚,这里每天都有两千万的资金花出去,谁能保证中途不会撒漏一点呢?说不定就会有哪个正缺钱的,顺手就“捡”了,捡几次就是不小的数目,就该“进去”了,判个几年、十几年的罪,就跟玩一样。
周学军没再言语,开始看图纸。看图纸,是周学军休息时的一大嗜好,淡蓝色的图纸,不仅非常养眼,而且上面全是动脑子的事情,只要一看图纸,心里就特别安静,脑子转得越快,心里反而越安静。老关没看图纸,看文件。
老关比周学军年岁小,但是已经戴上老花镜,一本一本的文件,一本一本的领导讲话,看得津津有味,上面还用各色铅笔做了许多花花绿绿的标记,外人看得眼花缭乱,但老关看得明白,在会上发言时,一摞做了标记的文件和“讲话”,想用哪本时,随便抽过来,一下就能翻到他需要的页码,非常准确地引用,恰到好处,令人信服。有时候开重要的不能请假的会,闲得无事,这时候周学军就特别想听老关发言,老关的发言,有高低、有起伏,还有悬念,只要老关发言,会场上一片安静,仿佛小说播讲。应该说,他比党委副书记孙洪振还有水平,但孙洪振从不嫉妒老关。
办公室里非常安静,过了一会儿,周学军叠好图纸,看了一眼还在专心看文件的老关,心想,你看你的吧,我去工地。周学军在办公室里坐不住,坐一会儿,就屁股疼,就想到下面去转一转。
周学军进到工地,心里立刻就畅快了。什么叫大项目?站在一望无际的工地上,就知道了大项目的含义。周围的围墙,一眼望不到边,人走进来,似乎就像在大沙漠的感觉一样,上万人的施工队伍,散布在各个角落,根本看不见人,人就跟土坷垃差不多。周学军清楚,现在还不到最后的冲刺阶段,到最后一年,得有四万多人一起工作呢。但是周学军现在已经不再操这个心了,有了乌龟慢行的心里节奏,他只想干好自己眼前的事,生产上别再出事就得了,其他的,有上级领导呢。
工地上无遮无拦,没有一棵树,也没有一点遮阳的地方,只有零散的蘑菇状的绿色帐篷,那是工人们临时休息和中午吃饭的地方。刺眼的阳光下,各种高耸入云的机械设备,就像玩具一样,在尘埃中缓慢移动。在这里,多大的声音都不会震耳,因为没有回声的物体,所有的声音都会立刻在空旷的上空被完全消解掉。
周学军走着,忽然想起了父亲。父亲曾跟他说过好几次,啥时拉我到你们的那个大项目去看一看呀。父亲八十八岁了,现在身体还很硬朗,早点能吃两个大馒头。父亲叫周大铁,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老工人,大嗓门,大高个,方头大脸,真跟铁人一样。解放前他是铁匠铺打铁的,解放后进了大工厂,有一阶段和周学军在一个厂,是那个厂“创厂”时的第一批老工人。五十年代,年年被评“劳模”,有一次四天三夜加班,硬是晕倒在操作平台上,周大铁还曾多次被评为“红管家”,一把破扫把,经他不断修理,能多使一年。周大铁也曾经干过电焊,所以多年前周学军去看他时,爷俩还曾探讨过一些具体事宜,比如父亲就曾问他,在0.2毫米的不锈钢薄板上焊接是什么感觉。周学军告诉父亲,就像大姑娘绣花一样。父亲听后仰天大笑,连呼“过瘾呀”,随后就是一连串的感叹,说他这辈子是没这个机会了,他那个时代的电焊工,焊接的都是粗大笨重的活儿,能把焊线跑直了就成,没那么多的讲究。父亲爱工厂,他有一个理论,男人就得当工人,就得当重型企业里的工人。所以他的孙子没考上大学时,他一脸轻松地对周学军说,让他去工厂当工人吧,有什么不好。周学军说,您的观点太老了。父亲不明白,周学军刚开始还给他解释,可总是鸡说鸭听,后来就不再说了。前几天,老伴秀芹打来电话,说爹想他了,总念叨,让他哪天回家,看一看爹。周学军心里知道,父亲是想来工地上看一看,走一圈,他说像大庆油田那样的十万人大会战,现在还有呀?!父亲不信,想来现场看个究竟。周学军当然不让他来,一是现在没有这么多人,怕父亲来,让他大失所望,对于父亲来说,大会战就得是人山人海,而现在的情况一定会让他失望的,要来的话,也得等到明年四万多人一起干活时再来。对于老年人而言,最可怕的就是他脑子里固有的理想模式被现实击碎,老年人理想的破灭,是容易得大病的;周学军还想,父亲那么大的年岁,长途奔波,身体别出事吧,再说了,也没有任何的意义,只能给他添乱。
周学军想着,已经站在了一座巨大厂房的前面。厂房虽然只是水泥框架立起来了,里面还没有任何内容,仿佛一个没有肉只有骨头的壮汉,但还是非常令人震撼的,感到被一种空旷所镇压。
周学军吸了一口长气,终于走了进去,就像走进了一座巨大无比的城堡。
五
纪检组的来到,在项目部还是掀起了一个不小的波澜。而且很快就传出了内部消息,说是大项目部的一个重要人物,在与下面施工单位的交往中,有涉嫌受贿的问题,方法隐蔽,而且数额不小。此消息一出,如有一股湍急的暗流在人们中间兴奋地涌动。
周学军还是感到非常奇怪,怎么就没人相信这是一个误传呢?怎么就都相信是真的呢?纪检组进入“大项目”,别的重大工程也有过,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难道真的就像社会上流传的那样“大项目上去了,大干部进去了”,现在大项目还没完全上去,就有人要进去了?周学军把几个领导都想了一个遍,觉得还都不像大贪官,尽管几个领导平时说话时很在意,但在有些场合,譬如联欢时,譬如酒桌上,似乎又总是有意无意地跟大家打成一片,有时说话还故意流露出一点落后思想的话音,让人听上去觉得他们也都是一个实在人、普通人,没有装模作样,没有官腔。他们真的会是贪官?周学军想不清楚,后来也就不再想了,心里说,反正我没贪,操这份闲心干什么?还是把活儿干好就得了。
这天,下着小雨,淅沥不停,空气中弥漫着忧郁的灰色气氛,仿佛南方的梅雨季节。气象预报说,在未来几天里,小雨的天气还会持续。这样许多室外的工作,就要停下来。
周学军去找苏连运,想商量一下,指导施工单位,把有些工序重新排列,先干室内的,不能耽误工程进度。只要是关于生产上的事,周学军常常直对苏连运。因为老关不懂技术,所以也知趣不掺乎,对周学军的做法,从来没有表示过反对。单凭这一点,周学军对老关印象还不错,这也是他们两个人———外行和内行———能够和谐相处这一年多的最基本的原因。对此,周学军已经怀疑分公司上下对老关的评论是否正确,他认为老关还是一个不错的人,不像外界传说的那样处事阴险,是分公司吴总经理的腿子,看来如何评价一个人,不能听传说,还得真正去接触,要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要相信耳朵。五官中,耳朵是一个最容易出事的部位。
周学军见到苏连运,看见他的桌子上,摆着四五个白色的小药瓶,正在聚精会神的吃药。周学军就关切地问,老苏呀,你怎么了,病了?
苏连运比周学军小三岁,但周学军在他面前,还是很尊重他的,虽说私下里不喊他的官职,是以“老苏”称谓,但语气、表情和动作,看得出来,还是有上下级这层关系的。
苏连运让他快坐下,随后摆了摆手,说,没什么,就是这几天总感到晕得慌。周学军说那得去看看呀,有病不能拖。苏连运笑了笑,看啥呀,我最怵头去医院了,比卖菜的地方还乱,我没事。说完,又拿过来一个小药瓶,像是下决心一样,把药片扔进嘴里,随后又喝口水,非常用力地送服下去。
尽管苏连运笑着说话,但周学军还是看出来他脸色不好,瓜条长脸上像是蒙着一层灰,又似乎没睡好觉,很疲惫,而且浮肿的眼睛里有一种他从来没见过的神情,好像心情很纷乱,竭力掩饰但又掩饰不住,或是不想掩饰,但又找不准该用什么方式发泄出去。周学军面对苏连运脸上无法形容的复杂表情,心想,可能他是工作太累的缘故。
但在接下来的说话中,有两次周学军已经把事情说得很清楚了,可是苏连运好像还没听明白,周学军忽然感到苏连运精神有些恍惚,好像在下意识地想着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这种情况要是放在过去,周学军根本不会在意,该说什么就说什么,从来不注意领导的表情,说完就走,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懂得察言观色了。周学军决定工作上的事情不说了,先回避一下,于是就想站起来告辞,没想到,苏连运招手让他先别走,随后叹了口气。这让周学军感到,苏连运有话要跟他说。如今,苏连运的叹气,变成了说话前的冒号。
果然,苏连运说,老周呀,虽然我们在一起工作时间不长,可是我觉得,你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苏连运的话,说得周学军不好接,但心里还是热乎乎的,因为自从上次苏连运跟他讲了大项目匆忙开工的内幕后,他已经在心里把苏连运当作了知心领导、倾心朋友,所以想了想,主动问道,老苏,怎么了?
苏连运顿了顿,说道,有人给上面写匿名信,告我。
周学军心里一惊,没想到苏连运竟然如此直截了当,这更让他接不上来话了。
苏连运见状,笑了笑,很乏力地说,老周呀,你别紧张,我就是心里憋扭,干了这么多年,没想到……想来想去,也没谁能说一说,跟外人说,人家没感觉,跟熟悉的人说,跟谁呢?想来想去,还是跟你说两句,心里还痛快一点,你帮我想一想,会是谁写的匿名信呢?为什么要这样做?
周学军没想到,大家纷纷猜测的“大鱼”,竟会是苏连运?看来纪检组进驻来,果然不是单纯地来指导工作,真是有事而来。但他还是不相信苏连运会有事。有事的人是不会这样做的,真正有事的人都会装作没事的样子,而没事的人才会像有事的慌乱样子。经历了上次那件事,周学军的思考的确比以前深刻多了,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老谋深算的人。
周学军实话实说,老苏,你听我说,既然是匿名信告状,不敢亮出实名,就证明反映的事情,纯属造谣。
苏连运笑起来,老周,要真是都像你这样心地善良,这世界就没事了。
周学军说,那怎么办?
怎么办?苏连运冷笑了一声,没办法,就让他们调查吧。来,说我们的事。
周学军跟他说起生产上的事,但是刚才那番对话,可还在周学军心里仿佛开水一样翻滚,他更加认定,苏连运不会是“有问题”的人,真正“有问题”的人,都是含而不露的深刻的人,怎么能够跟旁人说心里话,尤其是同事之间,那就更不能说了,那不是漏底了吗?那不是得了小儿科的病了吗?
周学军想到这里,更把苏连运当作了一个好朋友。他认定苏连运是一个“没事”的人。
六
就在周学军和苏连运谈话后的第二天,纪检组给中层以上干部开会。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只有纪检组长洪亮的嗓音。会议主题很明确,希望大家不要胡乱猜疑,一切都要以干好工程为前提,所有的工作,都是为了更好的干好大项目,而反腐工作的前提,首先是避免腐败的产生,纪检组犹如敲钟人,时常给干部们敲一敲警钟,提个醒,而不是在旁边等着,单等谁犯了错,立刻就去“纪检”。最好不要亡羊补牢,应该提前扎好篱笆。纪检组长是一个外表很温和的人,但是说话却很幽默而且锐利,他最后又比喻说,今天的这个会,就相当于是一个针管,下午的活动,就是针管里面的药水。
干部们一时没听明白,纪检组长说,下午我们到监狱去参观。大家这才恍然大悟,顿觉纪检组长的比喻,还有点黑色幽默的味道。
吃完中午饭,大客车把大项目部的几十名各级干部都拉到了市第一监狱。大家过去听说过把干部拉到监狱去参观的事,没想到这样的活动,今天也降临到了自己的头上,会亲身去体验,一时竟还都有点兴奋感,每个人都是非常随意、轻松的表情,似乎都是在有意无意地向旁人传达一个信息———我是一个干净的人。
但也有例外。苏连运好像就不太高兴,一路上扭头看着车窗外,一言不发。周学军坐在苏连运的后面,隔着三排人,他想朝边上探一下身子,看一眼苏连运的侧脸,但是正好被坐在苏连运后面一排的老关的秃脑袋挡住,于是看不见苏连运的侧脸,就只能看老关的秃脑袋,他忽然发现老关好像也在观察苏连运,似乎像一个生物学家一样,在细心地研究苏连运的一举一动。周学军觉得老关非常奇怪,平时老关都是低着头,很少注视别人,更不会长久地注视,今天是怎么了?于是颇为疑惑,但是周学军看了一会儿,好像也没有看出苏连运和老关有什么名堂,却想到自己是太操心了,于是就闭上眼睛,打起瞌睡。
第一监狱到了。进入了第一道黑色大铁门,里面非常开阔,绿草茵茵,假如所有的建筑不是深褐色的,涂成各种鲜艳的颜色,真像是走进了一座大花园一样。进第二道门前,他们把包、手机等交到警卫手举着的托盘里,然后进入监舍区。
监狱政委带领大家参观。监舍整洁干净,床上叠放的被子仿佛刀切的一样,摆放在门边上的各种洗漱用具,也是一尘不染,规规矩矩,就像在电视里看到的一样,完全是军事化管理。有人问政委,人都哪里去了。政委说,都在各司其职。
原来有的在工厂里缝纫手套,有的在制作各种泥塑。来之前,大家就听说,第一监狱的泥塑非常有名,还参加过展览,报纸上也做过介绍,如今见到,果然令人称奇。有半人多高的,也有手指头大小的,造型有人物,有动物,做工精巧,构思奇妙。
政委说,无论是缝纫手套,还是搞泥塑,都是为了更好的配合改造。说着手一指,指着角落里一个五十多岁的男犯说,你们可能都认识他。
周学军随着大家的目光看过去,发现角落里的那个男犯,正在聚精会神地捏泥塑,周学军盯着看,忽然觉得此人非常面熟,但又一时想不起来,还是站在旁边的苏连运看出来了,悄声对他说了,周学军一惊,再仔细一看,果然正是———当年市里一个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范某,当年范某总在会议上讲话,也在电视里讲话,后来犯了事,据说贪污了上千万,被判了无期徒刑。想一想,已经十多年过去了。
政委说,捏泥塑是一个磨性子的工作,没有耐力是做不成的,范某刚进来时,状态很不好,虽说在法庭上认错了,可是进来,心里还是不服,非常躁动,不是坐在那两眼走神儿,就是双手蒙面,委屈得不得了,有时还双手砸墙,砸得咚咚的,就像地震一样,后来在我们的建议下,他就主动学泥塑,果然就静下来了,现在已经非常踏实地接受改造。
政委带领大家走到范某眼前,范某立刻站起来,身体笔直,政委让他坐下,接着做活儿。范某又笔直地坐下。范某做的是拇指大小的古代人物像,都是彩色的,范某拿着细细的毛笔,慢慢上着色彩,人物裙褶上的线条,比头发丝还细,但是一道道的上得非常均匀,比工笔画还要仔细。周学军把范某做的泥塑小心地拿起来一个,旁边的老关也跟着仔细看,饶有兴趣的样子。
政委说范某不光有小作品,还有大作品。随后指着旁边一个半人多高的“人树”造型,说这就是范某的作品。大家看到泥塑的人,有树的造型,而且就像一棵树一样,但是下面扭曲着,正在挣扎着向上奔去,越到上面越笔直、越伸展。政委给大家解释,这是代表着罪犯改造的过程,是要经过一段痛苦过程的。
在大家参观范某作品过程中,范某始终一言不发,脸上没有表情,或者说是那种像白开水一样的平淡神情。
在参观图书室时,苏连运正好走到周学军的身边,周学军听到苏连运有一声轻轻的叹息,他扭过头,见到苏连运好像很疲惫的样子,更加感到苏连运的心里装满了事,马上就要流出来了,但是又说不出来。
平时工作时,周学军总是带着一个大号水杯,因为他有严重的咽炎,没事就喝两口,润一润嗓子。周学军举起水杯,问老苏喝水吗。周学军知道自己的举动纯属多余,完全是借机问话。老苏答非所问地说,姓范的那件“人树”,有问题。周学军没听明白,苏连运又说了一遍,周学军这才明白,问他有什么问题。苏连运说,树扭曲了,就长不直了,人扭曲了,就更不会长直了。周学军想了想,正想说点什么,下意识地扭头,正好看见不远处老关正在注视着他俩,见周学军看他,老关赶紧扭过头。
周学军对苏连运说,老苏,他是监狱里的人,跟咱们想法肯定不一样,有一道大墙隔着呢,能一样吗,我们走吧。苏连运笑起来,老周呀,你现在像个哲学家了。
参观的干部们又随着政委来到体育场、食堂等处参观,到处都是井井有条,一点不比外面差。政委感慨地对大家说,对人最大的惩罚,就是限制自由,自由比什么都重要,有时候比健康都重要。
干部们咀嚼着政委的话,走出了监狱大门,结束了半天的特别学习。
在回来的大客车上,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想象,一派欢声笑语,正好与来时的情形相反,但周学军还是感觉出来,并非所有人心情都和外表一样快乐。因为这样的反差是有悖常理的,是非常奇怪的。
七
大项目部在分公司的指示下,决定还要把工期往前赶,因为每一项大工程,都有不可预知的情况出现,只有把工期往前赶,才有可能避免一些突发情况的出现,从而也避免最后的被动。还有,赶工期是重点项目的一个特色。也正是一个“赶”字,赶出了精神,也赶出了许多问题。另外还有内部消息透露说,因为开工典礼没有搞得红火,也就是中央的重要领导没有出席,令分公司的吴总经理非常沮丧,所以这一次吴总经理暗示,竣工一定要热闹,要有大声势,一定要把中央领导请来,因此要把完工的时间打出充足的量,以做好各种准备,领导们假如初一不来,我们就等十五,不管等多长时间,也一定要把重要领导们全部等来,出席竣工仪式。起先,周学军不明白为什么人们那样热衷于请大领导出席仪式,后来才知道,这不仅意味着工程受关注的程度,还是下级接触上级的有力渠道,说不定哪句话、哪个动作被大领导赏识,给大领导留下深刻印象,从此就开始“进步”了。分公司的吴总经理就是一个非常渴望“进步”的人。
大项目部立刻制定了新的生产计划,其中加速大型储油罐的建设,被排在了最前面,而储油罐的关键工程———焊接工作———准备提前开展,周学军翻看新制定的生产进度表,此项工作整比原计划提前了三个月。现在大工程屡出质量问题,跟人为的往前赶工期有很大的关系,大家似乎都明白,可是也没有办法制止。
周学军看着新工期表上的“焊接”两个字,隐约地有一种预感,麻烦事恐怕又要来了,恐怕又要跟刘大伟那些人打交道了。周学军心里真的不明白,中央领导出席仪式就真的那样重要?
一个老问题重又摆在领导们的面前,就是人手不够。说得再明白一点,技术过硬的电焊工人太少,而这个工作,又完全是考验技术的,来不得半点含糊,做压力试验,就是有头发丝一样的缝隙,都会夸张的显露出来,不用凑近了,远远地拿眼一扫,涂抹在焊口上的肥皂沫,在压力下,就会像上岸的大螃蟹一样“突突”地冒着白沫。
急需电焊工,这一次,需要的可不是几十个、上百个,而是将近一千人。往哪找去?
周学军决定去跟苏连运商量一下,没想到他正要走,一直在低头看文件的老关,突然跟周学军说,老周呀,我看,还是到人才市场上急招。
周学军真是一愣,没想到老关竟然知道他要去哪儿?也就是说竟然猜透了他心里所想之事?他心里一哆嗦,看来仅仅面对面办公一年有余,自己的思想就已经完全被老关所掌握,他真切感到,老关的确是一个不简单的人呀,难怪分公司的吴总经理对他赞赏有加呢,他能钻到人的肚子里去看事。另外,自从来到大项目部后从没有参与生产上的事情的老关,今天却突然出了主意,而且口气很果断,仿佛不容置疑。
周学军站在门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但他还是很快转过身,重新在办公桌前坐下来,问老关,去人才市场?老关说,老周呀,这是最好的办法,你说呢?
周学军发现老关的眼睛里好像在叮嘱他什么,一时不好接话。
老关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老周呀,你是一个实在人,真的是把所有心思都用在了工作上,一点闲心都没有,我很感动,所以我得帮你。
周学军觉得老关话里有话,好像还要说什么,就望着他,等着他讲下去,可是老关却不说了,继续埋头看他的材料。平时老关不过问生产上的事,周学军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向苏连运汇报后,就可以去干了。但是如今老关提前说了,假如不按照他说的去做,那就要产生矛盾了,毕竟老关还是生产部的一把手,所以周学军就非常痛快地答应了,马上打电话,安排生产部的人,立刻去人才市场,马上招人。但是撂下电话,自己还是不放心,对老关说,我还得去看一看。老关似乎特别理解他,忙说,好的,快去吧,不过,别累着。周学军见老关说得非常真诚,就朝他感激地点点头。
周学军快点出门,同时也是为了跟苏连运沟通一下,所以在去县人才市场的路上,用手捂住手机,小声地把临时招人的事向苏连运汇报了,并特别讲了是老关突然提出的主意。
电话那边的苏连运好像思考了一下,对周学军说,老周呀,你先去,你也知道,肯定招不上来,到时候我跟你有话说。
人才市场在县城的中心地带,周学军带着两个部下,坐着吉普车,一会儿工夫,就到了县城。
周学军走在最前面,一大步就走进人才市场,发现里面冷冷清清,竟没有一个人。
周学军跟工作人员说想登个记,招电焊工人。工作人员是个爱说话的胖姑娘,问他怎么还招人,不是已经招完了吗?周学军说,你知道我是哪儿的吗?胖姑娘笑了,你还能是哪的,不就是大项目那边的吗。周学军乐了,心想,大项目这个词已经传遍五湖四海了。于是笑着说,是呀,我是大项目那边的。胖姑娘说,前些日子,不,也就是一个多礼拜前吧,你们那的人来招工,有多少,要多少,都给招走了,你看,我们这还有人吗?真是大项目,大得出奇。
周学军笑了笑,没说话,随后转身,对两个部下说,看见了吧,就这种情况,我们还招什么?走,撤退。
到了办公楼,周学军直奔苏连运的办公室。
苏连运的办公室在顶层,屋里烟味很重,有点呛人。但是苏连运却没有开窗户,只是让周学军快点坐下,然后给他倒上一杯茶水,随手又点上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周学军喝着水,等着若有所思的苏连运,倾听他的下文。
苏连运用手揉了揉粗壮的大鼻子,说,老周呀,找电焊工这件事,我想好了,还得是老办法。
周学军一时没听明白,眨巴着眼睛,望着苏连运。
苏连运说,还得把刘大伟那拨人找来。
周学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您是说,还把我们公司买断工龄回家的那些人再招来?
苏连运拿起桌上一支黑色钢笔,看了看,小心地放好,接着说,是呀,还得找他们。
周学军颇为疑惑地问,上次闹事,已经够麻烦的了,再找,会不会……
苏连运似乎早已思考成熟,稳重地说,这件事,我想了许久,这批人有技术,干事踏实,是摆在那里现成的财富,是不用再培训的技术人才,为什么不用呢?所以还得找他们,只是把合同再订得详细一点,堵住所有漏洞。你放心,这次一旦再出事,一切都由我来承担责任,现在工程质量和进度最要紧,别的事情顾不上了,听我的,你就快去安排吧。
苏连运说完,把桌上的那支笔拿过来,推到周学军眼前,老周,这是一支录音笔,咱们俩刚才的谈话,还有我提前录好的一段话,都在里面了,我要是说话不算数,还像上次那样缩在后面,到时真出事了,不站出来给你说话,你可以把我的话公开,老周,这也是保护你自己的有力的证据呀,你拿着吧,我不能让一心干工作的人没有退路,不能让你第二次倒霉。
周学军完全愣住了,随后感到眼睛发热,喉咙里发紧。他站起来,没有喊老苏,却忽然改了称呼,苏经理,上次的事,要是没有你保我,我可能早就回家了,我不恨你,一点都不恨,真的,我说的是心里话。
苏连运也站起来,一把握住周学军的手,也改了称呼,但却是更加亲热的称谓,老周大哥,我们联手,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大项目,为了把这个工程圆满完成,所以不用想别的,我们睡得着觉,你不用害怕。
苏连运想了想,又说,老关为什么要提出来先去人才市场,那是给他自己留后路,一旦出了事,他可以把自己洗得一干二净,因为他有言在先,而我们这样做,干好了,是大家的好,出事了,可就是我们的事了。有人要整我,我没有退路,就迎上去吧。说完,长叹一口气,似乎像一个不情愿走上战场的战士。
周学军总感到苏连运好像还有许多话闷在肚子里,但也不好再深问,就向他保证,马上去找刘大伟他们。
周学军出了办公室,才想起来苏连运交给他的那支录音笔还在口袋里呢,心想怎么能把这东西拿走呢,这东西在手,就是个事呀,这不是让苏连运多想吗,于是急忙返回去,但是瞬间的工夫,苏连运已经不在办公室了,就好像知道他还要回来还笔,所以提前走了。
周学军心事重重地回到生产部,老关还坐在那里看文件,见周学军进来,站起来,走到窗户前,望着外面的天空,对周学军说,老周呀,没招到人吧?
周学军把人才市场的情况做了介绍。
老关转回身,说,老周,我跟你在一起工作,想起来,已经一年多了,真是快呀。周学军不明白老关下面要说什么,只好也跟着感叹了一声,是呀,是呀,真快。嘴上说着,却突然发现自己的右手,还在攥着口袋里的录音笔,顿时脑子里一派纷乱,没有想到普通的工作,眼下竟掺杂了一些悲壮的东西。
老关说,电焊工的事,你想下一步怎么办?
周学军说,现在光是小工们都招不够,工地上还需要大量的工人,但像电焊工这样的技术工人,难度当然更大了,根本招不来。我想还是要把过去我们分公司系统的那些工人,临时招过来,还像那年一样,签一个临时合同,有多少,招多少。
老关说,是呀,我也正在为这件事犯难,也在琢磨这件事。
周学军最怕琢磨事,只要事情转几个弯,想一想都觉得很累,头就疼,就跟裂了一样,所以也不想再琢磨了,于是对老关说,现在急招电焊工的事情,已经迫在眉睫,只要到不了位,工期肯定要推迟,到时候就是大麻烦,我们生产部的责任最大,怎么办?
老关说,天塌下来,不能只砸一个人,应该砸大家,应该砸公司所有的领导。老关接着说,不能只砸你周学军。
周学军听出来,老关的语气中带着真诚,是过去从没有过的语气。他又想到刚才苏连运的表情和语态,觉得两个人都对自己友好,一时更加糊涂。好像两个人拉锯,他就是那块被锯的木头。
老关继续说,我们要开个会,要让所有领导都知道这件事,集体通过后,再去做,而且还要向分公司和总公司的领导汇报。
周学军终于听明白了老关的意思,是为了将来一旦出事,可以有退路。应该说,这完全是为了他周学军好。但他知道,要是等分公司和总公司的领导通过,然后再去干,那在时间上肯定就会耽误了,况且直接在社会上招,还要登广告,还要技术考核,根本来不及了,只能先找公司的职工,然后再在社会上招人。他对老关的好意非常感激,觉得老关处事是狡猾,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没有隐藏自己,首先亮明了自己的观点,一点都不狡猾,甚至还有点稚气。
周学军走过去,握住老关的手,使劲握了握。对老关说,这样吧,工作还得干,可是我们要真是等领导们都点头同意了,再去动手,工期肯定耽误,到头来,领导们可不管别的,最后还都是我们的错,还得批我们,对不对?干脆,你负责去汇报、请示、开会,我先去联系,咱们两头一起动,这样不耽误,你看怎么样?
老关点点头,对周学军说,你是一个我佩服的人,你真的应该获第三次“特模”。
周学军笑了笑,哪里呀,过奖了老关。
老关说,我会为你讲该讲的话,有一点不应该动摇,那就是———不能让干事的人受委屈,而不干事的人却得好处。
那就谢谢老关了。周学军长舒一口气,笑着说,我都是快退休的人了,别的也不想了,只是把这个项目做好了,就心安理得了。
周学军走出办公室,清风一吹,脑子立刻就清醒了,忽然觉得自己还是没有改变过去固有的习惯———容易激动的坏毛病,对于老关今天突然表现出来的“热情和好意”,我怎么就脑子一热给反驳了呢,怎么就不会顺坡下驴呢,应该顺坡朝下走,看他到底是真是假。唉,应该按照他说的那样,先报请领导召开会议,等各级领导们都点头同意了再去干,我不过就是一个中层干部,急什么呀?工期晚了,又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周学军摇摇头,他发现自己还是幼稚,嘴上说着、心里想着要像沉稳的乌龟一样谨慎慢行,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把这一切忘得精光了呢,又开始不管不顾地朝前傻冲呢?
周学军一边在心里责怪自己,一边还是不由自主地拿出手机,拨通了刘大伟的电话。
八
周学军骑自行车去县城找刘大伟。天热得出奇,似乎太阳是一个急脾气的愣头小子,一大早就蹿出来,急不可耐地张牙舞爪,很快大地就骄阳似火,刚骑上不大一会儿,就已经满头大汗了。
刘大伟站在门市部的门口正等着师傅周学军。远远地看见了,就一路小跑了过去,把师傅扶下来,替师傅推着自行车,一张脸笑着,说,怎么样师傅,我给您修理完了,是不是特别好骑呀。周学军连说好骑,刘大伟乐起来,说师傅现在懂得表扬人了,不像过去那样,总是找毛病、找缺点,总是把尺度抬得高高的,不断地对人提高要求,也不断地提高自己的标尺。周学军让刘大伟这样一说,心想还真是这样,就逗道,师傅现在是不是狡猾了?刘大伟急忙摆手,师傅,这可不是我说的,是您自己讲的。周学军骂道,你小子,这等于还是说我狡猾,我真变狡猾了吗?你说?刘大伟笑起来,狡猾一点有什么不好的,保护自己不受伤害,这就是以人为本,快进屋吧师傅,喝点水。
周学军进了屋,喝了一杯水,抹干嘴巴,马上就说正题,把来意全都倒了出来。
刘大伟说,师傅,您可真是一个“特模”,整天一门心思惦记着工作,现在像您这样的人,真是太少了。周学军说,你小子,还口口声声地说我狡猾,我看你现在比我不知要狡猾多少,说话都带拐弯的,得让人琢磨一会儿。刘大伟说,好了,师傅,我不转弯了,跟您说正事。
令周学军没有想到的是,刘大伟早就已经知道了周学军要来找他。周学军问他,是谁提前通知了他。
刘大伟用手指着大街说,师傅,你看一看,你难道没有发现街面上有变化吗?
周学军朝外看着,似乎没看明白,接着又站起来朝外看,还是没看明白,最后干脆走出去。刘大伟也跟出来,在后面说,师傅,你没看街道上变清静了吗?我跟您说吧,街上就连修理自行车、修理破鞋的,甚至是街上收废品的,全都不见了。周学军非常纳闷,转过身子,问都去哪儿了?刘大伟说,还能去哪儿呀,都去大项目的工地上了,一个月一千五百块钱的小工谁不干呀?所以我就琢磨着,您肯定得来找我,这样大的工程,连小工都这样急招,那我们电焊工更是绝对需要的,小工都需要好几千人,电焊工怎么也得八九百人,尤其是那两个大型储油罐,一百多米高呢,焊缝得有上万个,得需要多少人呀。周学军说,好小子,你这是坐在城楼前看热闹呀,不行,你得给我下来,跟我去干,我看你能掐会算的,都快成诸葛亮了,好吧,真让你掐算对了,我真得需要一千个电焊工,除了咱们厂子那拨人,还得找,可都得给我找有经验的呀,只要是本系统的,只要是干过的,就统统给我联系上。
刘大伟说,师傅,我尽量帮您去找,能找多少,就找多少,到时候找不到那么多,您别骂我就成。
周学军说,这么大的工程,你以为我光是靠你呀?我还得另想办法招人呢,还得让下面的承包单位也想办法,多管齐下。
刘大伟说,我知道师傅还有别的路。
周学军话题一转,我可要提醒你,到时候我们还得签个协议,你可别跟我捣乱呀。
刘大伟说,我没您那么高的思想觉悟,我们这次去,就是为了多挣点钱,再有也是给您做劲,不能让您为难,要是看在苏连运那家伙身上……我才不去呢。
周学军说,你小子别乱讲,苏经理可是一个不错的人。
刘大伟笑起来,不错的人?要是没他,我怎么会被拘留十五天?都是他在后面捣的鬼,还假装有病住院,故意把事情弄大,纯粹是做戏,这家伙真是太坏了,早晚我得让他也“进去”,在“号”里尝尝滋味。
周学军说,你别瞎猜,你那件事,跟苏经理没关系,你要恨,就恨我。
刘大伟说,您是我师傅,就是打死我,我都不会恨您。说着,又叹了一口气,师傅您太天真,看不清好坏人,姓苏的那家伙是个贪官,真的,他早晚得“进去”,狐狸尾巴藏不住。
周学军一惊,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大伟,你听谁讲的?你可不能瞎说。
刘大伟见周学军眼睛瞪得老大,赶紧转过脸去,周学军见他如此样子,顿生疑惑,心想大项目部的事情,他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再想到刘大伟就连自己在县城有一处房子都知道,更是觉得刘大伟肯定和大项目部的人有来往,而且还是关系密切的来往,那个人会是谁呢?
周学军不错眼珠地看着刘大伟,把刘大伟看得不知所措,连忙说起别的,转移话题。周学军不想再纠缠,就推上车子,摆手告辞。刘大伟又跟他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见,心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他发现自己真的是老了,现在心里不能有事,有一点事就慌张,都不知道自己骑车是先上右腿还是左腿,一下子就迷糊了,骑车时差一点连车带人摔倒。刘大伟赶紧扶住,让他歇一会儿再走,周学军连说不行,蹬上车,歪斜地骑走了。刘大伟望着师傅苍老的背影,脸上满是感慨的神色。
九
以刘大伟领头的原先买断工龄回家的那些人,又一次来到大项目的工地上,这次可跟上次不一样,上次是十几个人,这次是二百多人。这些人最小的也都是四十五岁以上了,最大的已经六十三岁,都是干电焊的出身。在这些人中,周学军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但是那些人都知道周学军周厂长,一见面就都“老厂长”叫着,在一片热情的叫声中,周学军心里热乎乎的。这些人等于就是“救火队”呀,周学军在心里说。
来人排着队跟大项目部签订合同,签完了,就上大客车等着,一车人坐满了,就走一批,场面也是颇为壮观,仿佛马上就要出征到前线的战士。刘大伟是最后一个签的,签完后,周学军走过来,跟他握了握手。刘大伟一句话都没讲,只是握手的力度很大,似乎用手在说着什么,在提示着什么。一时间周学军觉得就跟梦境一样。
就在周学军把刘大伟这些人都安顿好之后,还没回到生产部,就接到生产部的人打来的电话,告诉他,苏连运住院了。周学军忙问是什么病,部里的人告诉他,是脑出血。周学军合上手机,急忙赶回部里,仔细一问,这才知道,就在大约一个多小时以前,苏连运忽然觉得不好受,被下面的人送到县上的医院,刚到医院就昏迷了,县医院不敢收治,马上又用救护车送到了市里的专科医院,经检查,原来是脑出血,现正在准备手术。
周学军感到浑身无力,前两天见到苏连运时,只是听他说头有点晕,周学军还劝他去医院看一看,苏连运还开玩笑说死不了,死就享福了,活着就是受罪。没想到玩笑话才刚刚说过,大病就来了,而且竟是脑出血!真是想不到呀。过去苏连运的身体还是很健康的,从来没歇过班,更没听他说过有什么病。周学军猜想,是不是因为有人写匿名信的缘故,导致他心情不好,压力增大才得的病呀?
周学军坐在椅子上,呆呆地出神。显然老关也知道了苏连运住院的消息,对周学军说,老周呀,明天我们一起到市里,去看看老苏。周学军说当然要去看的,只是这两天太忙了,刘大伟他们刚上工,不管怎么样,我也得盯上几天,不能出事,看老苏肯定还要等几天。老关说,也好,我明天先去看看吧。
老关说完,出去了,周学军一个人还在发呆,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原来是副书记孙洪振找他,还挺急,让他马上过去一趟。
周学军急忙去了孙洪振那里,见孙书记脸色不好看。坐了片刻,周学军才从孙书记的嘴里知道,揭发苏连运的匿名信又寄了一封,而且说得更加细致,可是现在苏连运已经得病住了院,总不能把一个病人从床上拎起来讯问吧,那也太不人道了。周学军听了半天,终于才明白,孙书记是想问一问他,平时苏连运都有哪些反常的地方。
孙书记说,在大项目部里,只有你和老苏私下里来往比较多,经常说一说知心话,你应该对他有所了解吧?
周学军非常激动,我和苏经理是上下级的关系,我们见面,只是说工作上的事情,其他的事情没说过。
孙洪振说,老周,你再仔细回忆一下,别激动。
周学军脸都涨红了,孙书记,我能不激动吗?这不就等于让我揭发吗?我揭发什么呀?要让我揭发,我就揭发,苏经理是一个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的人,他不会有事的,那些写匿名信的人有本事,就亮出真名实姓,他们敢吗?
孙洪振注视着激动的周学军,似乎在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对周学军说,老周呀,今天我们不说了,我只是跟你先碰一碰,我们希望老苏没有事才好呢,我不是说过吗,等喝庆功酒时,全都在座才好,对不对?另外,我还要提醒你一点,纪检组要是找你谈话,你注意一点自己的情绪,别冲动,慢慢说,好吗?
周学军答应着,走出孙洪振的办公室,感觉心情非常沮丧,身上一点劲儿都没有,觉得生活真是没有意义,过去听说大项目不好干,错综复杂,非常艰难,起先不可思议,现在才明白,但又不明白艰难的根源在哪里,难道就是因为每天有两千万的支出吗?
他仿佛一个人正在无依无靠地漂浮着。他怔了一会儿,想去工地上看一看,站在大楼前,觉得双腿格外沉重,他站住了,望着天空,天空上有一只大鸟儿,飞得特别慢,仿佛散步一样,周学军看着无忧无虑的鸟儿,过了一会儿,低下头,脚步踉跄着,重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老关没在办公室。一片静寂。
周学军颓然地把自己放倒在墙角边的那张小床上,仰望着房顶,又想起了刚才孙洪振的话,他还是不相信苏连运会是一个有问题的人,他想了许多与苏连运相处时的细节,觉得一切都很正常,但是突然想起那支录音笔,想起苏连运告诉他,那上面还有他自己录下的一段话,会不会……周学军急忙开锁,从抽屉里拿出那支笔,可是却不会使,也不敢动,就像是握着一枚炸弹一样,怕瞬间爆炸了,所有的秘密仿佛大风一样刮得遍地都是。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回趟家,让儿子帮着看一看,儿子对这些东西了如指掌,各种各样的新东西,不用看说明书,拿过来就会用,再有一件事,也要回去看一看父亲了,都快一个月没回家了。父亲和他们住在一起,前两天秀芹来电话时,还说起父亲总想来一趟工地,看一看大项目。周学军想好了,哪天不行的话,真把老爷子给接过来,又不是多大的要求,让他看一看又怎么了?谁让父亲总是舍不得工厂里机器的轰鸣声呢?
周学军想着,心里安静了一些,过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竟睡着了。
周学军太累了。
十
刘大伟那些人干得还不错,别看他们当中的好多人,已经放下焊枪很多年了,但是拿起来,只是稍微熟悉了一下,就立刻找回了感觉,一个个的技术丝毫不减当年。周学军在工地上巡视了一番,非常满意,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周学军决定去市里看一看苏连运,然后再回家看望父亲。同时也让儿子教一教他,怎么使用那支录音笔。他发现自己离现在的生活好像越来越远了,似乎前后左右都是高耸的南墙,怎么走,都要被撞。许多时候,还没走呢,就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疲惫的周学军回到市里,没有回家,先去医院看望苏连运。
周学军走进病房,没想到,仅仅是隔了四天的时间,周学军再看见躺在病床上的苏连运时,已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周学军从苏连运的家人那里得知,上午他才刚从监护室给推出来。
周学军轻手轻脚地来到病床边,看见苏连运的头发似乎一夜间全白了,双颊已经塌陷了下去,只有那个硕大的鼻子依旧高挺,可能由于没有刮胡须的缘故,人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已经完全是一个老人的样子。周学军坐到病床边的椅子上,握住了他的手。他发现自己的手有点抖,一时有些恍惚,不知是自己的手抖,还是苏连运的手抖,他想说点什么,说点内心的感触,但是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不知道第一句话该怎么讲。
虚弱的苏连运似乎完全理解他的心情,朝他笑了笑,看得出他一点力气都没有。周学军想了想,还是简单地问了病情,又说了一些安慰的话。苏连运好像已经不把病情看在眼里了。周学军清楚,一个刚从手术室里出来的人、一个躺在病床上仰角看世界的人,肯定是另外一种思想。
周学军坐了一会儿,想走,让他好好休息,但是苏连运却让他等一会再走,然后他用眼睛示意身边的亲属先出去,随后让周学军把身后的那个柜子打开,把他的皮包拿过来。周学军按照他的话,小心地做了。苏连运把手搭在黑皮皮包上,让他打开皮包。周学军不知他想做什么,只好遵照他的意思,打开皮包:他看见了一个带着封口的褐色牛皮纸袋。
苏连运拉着周学军的手,轻声说,这个纸袋子你一会儿带走。周学军感到苏连运的手,在努力地用劲儿。周学军问他,纸袋里是什么。苏连运却是答非所问,说,我这辈子,一个最好的同事和朋友,就是你周学军了,最初还觉得很悲哀,怎么一辈子才交了一个好朋友,现在躺在病床上想起来,一个人一辈子有一个知心朋友就足矣了。周学军连说过奖了,老苏呀,你有什么事,就讲,我能办到的,一定去办。苏连运轻轻地摇摇头,淡然地说,我现在都这样了,还办什么事呀?没事了,什么事都没了。周学军劝他不要这样讲,手术做得挺好的,养好了,还接着上班的。苏连运接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住院前的那天早上,我心里不好受,头晕,我就知道我该住院来了,所以我就把这个纸袋子提前放在皮包里了,等着见到你,好给你呀。
周学军没想到这是一个早有准备的事情,更觉心中疑惑,更想问一问这里面是什么,但是苏连运却用目光止住了他,低声告诉他,让他在最困难的时候把纸袋子打开,肯定能用上,还说他有预感,刘大伟他们,还有你周学军,将来肯定会遇到麻烦,将来这个袋子可能会帮上你的忙,并且再一次叮嘱他,一定要等到遇到困难的时候再打开。
周学军不想和躺在病床上的苏连运争执,完全顺着他的想法,不管苏连运说什么,他都点头答应,最后非常顺从地把纸袋子放进自己的皮包里。苏连运让他回家去吃晚饭。周学军说又不是火箭倒计时,哪有那样准的时间,没关系的。苏连运完全把他当作了自家人,对他说,你坐在这,我反倒睡不了啦,你就快走吧。周学军见苏连运说了实在话,也就不再客气,站起来说那就等几天再来看你,随后又让他好好养病,别着急。苏连运点点头,对他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躺在病床上的人,胆子最大,只是你可要小心呀。说完,可能是感到累了,闭上眼睛。周学军退了出去。
周学军进了家,看见客厅里,秀芹和父亲坐在桌前,正在说着话,桌上的饭菜已经摆好了,看那神态,是在等他。周学军有些不好意思,说你们还等我做啥呀,怎么不吃饭呢。秀芹说怎么这样晚呀,周学军说了去医院看病人的事,父亲指着桌上的酒说,学军,爹今天和你喝一盅吧。周学军见父亲挺高兴的,心里也就舒展了一些,连说“好呀好”。
酒桌上,父亲似乎兴致很高,话语滔滔不绝,一双粗大的手,不住地比划,最后又把话题落到了他的工作上。由于喝了一点酒,又从医院回来,再加上回到家里,疲惫的周学军一下子就放松了,于是就有几分伤感涌上来。人一有伤感,就容易讲述,于是周学军就对父亲讲了现在大项目部里一些人事上的角力和争斗,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背后的东西。周学军非常惆怅。父亲认真地听着,似乎对别的事情不感兴趣,当听说像刘大伟一样买断工龄回家的那批人,现在已经去了工地的事,显得特别兴奋,下巴上的白胡子都要飞起来了。
周大铁认识刘大伟,当年刘大伟总来家里,因为刘大伟聪明机灵,所以周大铁特别喜欢他。现在听说周学军把刘大伟又给招回去干大项目,觉得这样好,有技术的人为什么要荒废他的技术呢,退休的人还要发挥余热呢,何况刘大伟他们这批四十多岁的人,正是干大活的好时光,应该给他们机会为国家做贡献。周大铁兴致勃勃,更想去大项目的工地上看一看,说是看一看刘大伟他们咋样了,几百人、上千人在那里集体作业,上千杆焊枪一起焊活儿,要是在夜里,那就跟天女下凡一样,场面该有多么壮观呀。
周大铁举起酒杯,学军呀,我就求你啦,啥时你就让我去一趟吧,我也看一看,那是个啥样的风景。随后感慨地说,我年岁不小了,人家有的喜欢到各地的名胜古迹转一转,我也没有那样的爱好,我就是喜欢到大工地上看一看,那就是我的乐趣。
仗着酒劲,周学军满口答应,一定要把父亲送到工地上,好好看一看。周大铁非常高兴,提议爷俩干一盅。秀芹在旁边看着,非常担心,小声叮嘱周学军,别让爹再喝了,爹是一个认真的人,你现在答应他了,可就反悔不了啦。
吃完了饭,父亲哼着曲儿,高兴地就去睡觉了。趁着秀芹收拾碗筷的时候,周学军把书包里的那个大纸袋子,偷偷地藏在床铺底下的一个大塑料盆里,然后用一块布盖好,又朝里面推了推,做完这一切,他躺在沙发上,随手打开电视机。
过了一会儿,秀芹收拾完了,坐在他的旁边。周学军问起儿子的情况,秀芹说天天不在家,总是很晚才回来。
儿子在一个广告公司干策划,天天和客户打交道,应酬特别多。周学军问是不是儿子现在交女朋友了。秀芹说,你天天忙你那堆事,根本顾不上别的。周学军说,我这不是问着了吗,你又说哪去了,并且埋怨秀芹说话带拐弯。秀芹说早就交上了,都二十八了,再不交,好姑娘都让人家挑走了。周学军问秀芹见了吗,秀芹说她也没见。周学军一下坐起来,说咱们得见一见,替他把一关。秀芹叹口气,说儿子讲了,见什么,又不是你们恋爱,我说行就行了。周学军拍了一下大腿,说这个浑小子,这说得是什么话。秀芹说你要是听他后半句话,更让你气死了,他说了,你们不给我钱,不给我房子,还想见我的媳妇,以后再说吧。
周学军躺在沙发上,不想再说了,看着电视,一会儿就打起了盹儿。后来在秀芹的催促下,匆匆洗了澡,上了床,躺下眼皮就睁不开了,就在这时儿子回来了。儿子大高个,留着长头发,戴着项链和耳环,一身的艺术气质。
周学军不想让秀芹知道录音笔的事情,趁着秀芹洗澡时,偷偷让儿子教自己怎么听。没想到,儿子见他拿着录音笔,脸上一副神秘的样子,非常好奇,嬉笑着说,老爸呀,你还挺新潮的,玩起了这个,你是不是有婚外情了?周学军气得打了他一巴掌,问他怎么说话。儿子说,你别着急,只要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要不让我听一听录音笔里的内容,我就教你。周学军瞪起眼睛,我看你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你这是怎么跟我说话,对了,我问你,你那个对象搞得怎么样了,快跟我说一说。儿子一本正经地说,您是不是要给我一笔钱呀。
听儿子这样问,周学军心里动了一下,他早就想把给儿子存钱的事告诉他了,但是一想到那个钱数,就不好意思说出来,因为那点钱,儿子肯定会嘲笑的,于是低下头,声调低下来,儿子,你不是不知道,你就别要我短了,爸挣得那点钱,你也知道,但是我会帮你的。
儿子捋了一下长发,笑起来,老爸,你就别检讨了,跟个小学生一样,我不要你的钱,到时候你看儿子的本事,我一下子给你娶回两口来。
周学军糊涂,你可不能胡来,怎么还两口?
儿子说,是呀,大人外带肚子里的孩子。
周学军气得一摆手,行了,我不跟你说了,没一句正经,快教我怎么使吧。
没想到儿子还是那句话,要是不让他听录音内容,就是不教。
秀芹已经洗完澡,站在门口,见他们拿着一支笔,指指点点,还有什么录音的事,听了大概的意思,就犯了疑心,以为周学军在外面做了什么事,也过来凑热闹,非要听一听,周学军一把就把录音笔抢过来,让他们统统走开。没想到儿子一把又给夺走,秀芹见了,也要抢过来听,结果三个人一抢,录音笔掉在地上,周学军捡起来,看不出来怎样,儿子接过去,摆弄了两下,双手一摊,使不了啦,摔坏了。
周学军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抢过笔,朝他们一摆手,喊着“都给我走!”说完倒头躺下。
十一
周学军从市里刚一回来,工地上就出事了。
由于周学军光想着录音笔里苏连运会录下什么话,所以一夜没睡好,早上坐班车来到项目部后,有些头晕,还感觉心里不太舒服,没有去工地,就坐在办公室里歇一歇,当着老关的面,他不想露出不好受的状态,偷偷地吃了两粒速效救心丸,想缓一缓再去工地。
大约十点多时,生产部的人从工地上打来电话,让周学军快过去看一看,说是出事了,他问出什么事了,由于信号不好,对方的话,听不太清楚,只是焦急地让他快点过去。老关从周学军的对话中,已经听出端倪,忙问怎么回事,也要跟着一起过去。周学军发现,现在老关开始抓起了生产,当然也不好阻碍,就说我们一起去吧。
来到工地上,只见足有十几层楼高的巨大的储油罐周围已经聚集了上千人,一片片的叫好声不断地传来,周学军心紧到了嗓子眼,几步并一步跑过去,拨开众人,看见场景,完全呆住了。原来大约有十几个人,每个人都用白毛巾蒙住眼睛,正在“盲焊”。因为储油罐太高了,所以围绕着这个庞大的家伙,周围搭起了脚手架,那些“盲焊”的人高低不一的挂在脚手架上,仿佛天女散花一样。
周学军让看热闹的人都静下来,不要再叫好了,然后让那些“盲焊”的人也都下来。周学军的声调好像还带着笑意,似乎在开玩笑,高喊着,孙悟空们都下来吧。
把自己“挂”在最上面进行“盲焊”的那个人摘下了眼睛上的白毛巾。周学军一眼就看出来,那是刘大伟,他就知道,这种事肯定跑不了他,而且他一定会是带头的。
刘大伟下来,在离地面还有两米多高时,以一个大鹏展翅的姿态,突然蹦下来,来到周学军面前,嬉笑着,孙悟空的徒弟刘大伟向您报道。师傅,我这身手怎么样?也是四十多岁的人,还能这么利落,不容易吧?
周学军冷眼看着他,突然一拳捶过去,由于用劲很大,刘大伟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周学军大喊道,你以为刚才我跟你们是开玩笑呀?我是怕我发火,把你们吓着,从高处摔下来。刘大伟,我问你,这种胡玩法,是不是你的主意?我问你,是谁让你们在这胡闹的?!
刘大伟慢慢地站起来,师傅……
周学军怒吼道,别喊我师傅,我不是你师傅。
刘大伟目瞪口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周学军指着刘大伟的鼻子,继续吼道,这是大项目,这不是在工厂里,这要是出了错,谁负得起这个责任,就是把你卖了,你也不值这大罐的一万分之一,就是百万分之一,你都不值。
刘大伟有些吃不住了,把脸沉下来,周副部长,你不要这样说话,我跟你在这里做个保证,你去检查,要是哪条焊缝有问题,我刘大伟一分钱不要,马上卷铺盖走人。
周学军冷笑了一声,你不要把话说满了,我肯定是要检查的,出了问题,我跟你没完。
上千人围看的场面,一点声音都没有,都像鸭一样伸长了脖子,安静得都有点可怕了。
这时,老关从周学军身后走出来,对众人摆了摆手,让大家不要再围观了,都去干活。人们小声地说着什么,都离去了。只剩下了刘大伟和那几个“盲焊”的工人。他们都是当年周学军当厂长时的铆焊车间的工人。
刘大伟说,师傅,你就扣我钱吧,我就是过了把瘾,我这辈子,恐怕再也干不了这样大活了,一辈子都干不了啦,我不过就是过了一把瘾。
周学军没想到刘大伟伤感地说出这样的话,没有心理准备,一时愣住了,他突然看见刘大伟的眼睛里含着眼泪。刘大伟的“盲焊”他亲眼见过。那还是十几年以前,刘大伟在参加全系统焊接比武大赛时的绝活。闭着眼焊接的活,比睁眼焊的都好,当时现场一片掌声,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当时就流下了眼泪。回到厂里,人们像是迎接凯旋的英雄一样,一片叫好声。后来给他长了一级工资,还被评为“新长征突击手”,戴着大红花和绶带上台领奖,给他发奖的就是周学军,那时的刘大伟风光无限。
周学军一时有些恍惚起来,好像刚才刘大伟的样子,就是十几年前他“盲焊”比武时辉煌的样子。对于刘大伟的技术,周学军是心知肚明的,丝毫不怀疑,只是觉得他不应该在这里玩“盲焊”,时间和地点都不对。眼下,他见到刘大伟那样尴尬的表情,觉得自己刚才当着上千人的面推倒他,实在有点过意不去,但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刘大伟看出了师傅的窘态,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那几个人也跟着他走了。周学军愣愣地站在原地。老关对他说,我们回去吧。
周学军后来亲自检查了刘大伟他们“盲焊”的地方,果真没有任何问题。
本来事情过去了,可是没想到,这件事却被人上报给了公司里,说是周学军护着原来的徒弟,拿大工程的质量玩耍,所以周学军再次挨批。也就是因为这件事,周学军又遭遇冷霜。因为老关一直主张按正常程序到人才市场或是请求总公司的支援来招工人,而周学军的另类办法,又带来了麻烦,说不定以后还会给工程的质量埋下隐患。所以分公司下令,今后生产部的事情,完全由老关来负责,周学军配合老关的工作。周学军猜到这件事可能是老关做的,事后也有人暗示了他,但他又没有真凭实据,也不知道该怎样反击老关,所以又吃了一个哑巴亏,但这件事情,还远远没有完结。一个礼拜之后———也就是刘大伟他们这批人该发放工资的日子———又出事了。因为刘大伟他们没有拿到工资。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本来因为“盲焊”的事,周学军和刘大伟那帮人就有了一点间隙,这一下工资没到位,立刻在临时工之间产生了震荡,认为工资没有准时发放,是因为“盲焊”的事,是大项目部给他们颜色看一看。
刘大伟带人来到生产部,找到老关和周学军理论。
周学军急忙打电话,问大项目部的财会部,财会部说,是分公司没有把这笔临时电焊工的工钱打过来。周学军急坏了,对着电话喊起来,这件事分公司是知道的,为什么没有拨过来呢。财会部的人支支吾吾,周学军撂下电话,对刘大伟说,你们先回去干活,我马上找分公司问一问。
刘大伟望着周学军,好半天才说了一句话,你让我们回去?师傅,我没想到,你现在变化真是大,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周学军说,你什么意思?
刘大伟说,我们师徒关系这么多年了,我把你当父亲看,你怎么还这样对我?话说回来,你这样对我也没关系,可你不能这样对大伙呀,这些人都是我找来的,你可以不给我,但是不能不给大家呀,这二百多人,可是干着一千人的工作量,你能舍得这样做?你们找人,到现在七凑八拼的才找来不到一百人,要是没有我们,你们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你们心里最清楚!
刘大伟身边的那些人,一起跟着喊,讨要说法。周学军急得不知说什么好,他想让老关说几句,可是老关刚才还在这,这会儿却是扭脸不见了。
周学军拉住刘大伟的手,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大伟,我真是不骗你,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这不正问着呢。
刘大伟说,好,我们先走,明天你们给我们一个说法,到底因为什么,到日期不给我们工资。否则的话,别说是防暴警察来,就是中央来人,我也一定要闹出个说法来!
刘大伟说完,气哼哼地走了。周学军马上去找孙洪振。
大项目部的总项目长和书记一职,都由分公司的吴总经理担任,但吴总经理平时不在这里办公,所以项目部领导都是副职的。管生产的苏连运住院了,因此项目部生产上的事情,现在都暂时由副书记孙洪振拍板。
周学军找到孙洪振,焦急地说了工资之事,并把如果不准时发放,有可能出现的问题说了。孙洪振好像一点都不惊慌,他告诉周学军,没有准时发工资,是这笔钱没有准时拨过来,是财务技术方面的原因。周学军不明白,啥叫“技术原因”。孙洪振却不再说了,只是叮嘱他,工资肯定给,这么大的国家工程,能没有钱吗。周学军说既然肯定给,那为什么不能现在给呢,不能准时给呢?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孙洪振说,再等一等吧。
周学军急了,孙书记,他们可不是农民工,咱们也不是包工头,不能再拖了。
孙洪振把手中的铅笔“啪”地拍在桌子上,老周,你这是怎么说话了?
周学军说,孙书记,我不就是打个比喻吗。
孙洪振依旧冷着脸,我跟你说老周,这帮人脑袋不好剃,我们得做好准备。我们不能让他们牵着鼻子走,我们得主动,你明白吗?
周学军好像某个通道忽然被人给打通了,他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所谓的“技术原因”,所谓的“占据主动”,说白了,就是把工资推后发,这样就总是欠着一部分……这完全是故意的,为的是更好地拿捏住刘大伟他们。周学军觉得这样做,是把刘大伟他们当成了一帮小人,是在作贱他们,心里有气,大声问道,孙书记,这是谁的主意?
孙洪振说,老周,你不要太幼稚了,你没看到,前几天他们玩“盲焊”,这要是真出事,质量不合格,重新返工,这责任谁能承担得起呀?他们技术是不错,可是这帮人不牢靠,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整出事来,我们必须得防着他们。
周学军怔了怔。
孙洪振说,所以我们得掌握主动,明白了吧?
周学军不知道怎样离开孙洪振的,整个人好像飘回了自己的办公室。他终于明白了,现在老关和孙洪振已经完全控制了大项目部,两个人分工明确,一上一下,互相联动,不仅在指挥着生产,也在指挥着人,或者说借着指挥生产,把想搞掉的人给挤走。苏连运就是第一个人,最后一直给挤到了医院里。因为前一段儿,他和苏连运走得太近了,所以也要一点点的挤掉他。在关于是否准时给刘大伟他们发工资这件事上,看来老关和孙洪振已经策划好了,已经把周学军绑在了刘大伟他们的身上,不出事则罢,只要出了事,把责任完全推到他的身上,然后一起“废掉”,并且还用了拖欠工资这个“一石二鸟”的办法,最可气的是,他还把这个办法明白地告诉他,将阴谋变成阳谋。
周学军感到浑身发凉,觉得搞掉苏连运和他,肯定后面还有更大的阴谋,但他猜不出来是什么,同时更不明白,老关为什么在招人这件事上,刚开始曾经一派好意的提醒他,但后面又给他下了绊子?他觉得老关做事飘移不定,像是大幕后的影子一样令人费解,周学军完全糊涂了,他不想再琢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现在只是觉得,别的你们都可以做,但是不能拖欠刘大伟他们的工资呀。茫然之中,他突然想到了苏连运留给他的那个纸袋子,于是决定回家,好好看一看,里面有什么锦囊妙计。
晚上周学军回到家,秀芹一愣,问他怎么又回来了,也没打个招呼。他编了一个谎话,说是去分公司开会去了,顺道就回来了。没想到秀芹接着问,问他开得什么会。他一时想不出更好的词,就说了刘大伟他们工资没有按时开,去公司问一问。没想到,他这样一说,父亲凑过来,问他,为什么到月头,工资不发。周学军知道,不管什么事,一旦让父亲知道,他要是问起来,那就必须给他解释清楚,否则绝不罢休。没办法,只好说了,说是公司一时还没把钱打过来。父亲把手中的电视遥控器扔到沙发上,怒吼道,你们公司的领导怎么能这样,到日子发工资,绝不能晚一天,这是规矩,要是搁在过去,非得把会计撤了不可,领导都得作检查!
为了安稳住父亲,周学军只好说,有些款项,总公司那面没有拨过来,所以才耽搁了下来,不是分公司的责任。
父亲听了,说,要是国家有困难,那还好说。可是总不该欠工人的钱呀……
周学军又说了别的,总算把这件事给搪塞过去了,于是借口太累了,要早点睡,他怕父亲再问起来,哪句话没说好,又要出大麻烦。
在夜深人静之时,周学军摸着黑,把苏连运交给他的纸袋子,拿到了厕所里,他没敢开灯,借着窗外微弱的星光,打开纸袋,当时他就愣住了,原来袋子里装的是钱,整整五万块钱,不仅每一万块钱用牛皮筋扎好,整个五万块还用粗线绳子捆好,捆得非常结实,仿佛炸药包一样。里面还夹有一封信。周学军来不及看,把纸袋子放进包里。
周学军都放好后,悄悄地回屋,可是却再也睡不着了,心里“咚咚”地跳个不停。
十二
刘大伟说到做到,第二天刚上班,他就带着人,来到办公楼,不过这一次他没有找周学军,而是直接去找孙洪振。孙洪振给周学军打电话,让他快一点过去。周学军从吵嚷的电话中,已经听出了眉目,于是他把苏连运交给他的那个纸袋子放进了书包,又把那封信放进了口袋里。那封信,刚才他悄悄地已经看了。可以说,他一边看,一边强忍伤感的情绪,不让眼泪掉下来,是泪眼模糊看完的。
一走进楼道里,就见到许多工人,有的抽着烟,有的在小声议论什么,见周学军来了,自动让开一条道。周学军背着书包,走进孙洪振的办公室,见刘大伟带着几个人,坐在孙洪振的对面,看那架势,就像正在谈判一样。
孙洪振面无表情,对周学军说,是你把他们找来的,你看看怎么处理吧。
周学军一愣,心想你一个大项目部的副书记,当着下面的工人,哪有这样说话的?他忍着怒气,对刘大伟说,我非常理解你们,我还是那句话,这是国家的企业,我们之间有合同,一分钱都不会少你们的,可是现在分公司那面还没有把这笔钱打过来。
刘大伟拿出合同书,说,这上面写得清楚,昨天就该发工资,可是没发,我们现在就要工资,我们得吃饭。
屋子里鸦雀无声。
周学军突然说,这里有五万块,你们先拿走。我知道这点钱太少了,分到你们手里还不够吃早点的,但是没有办法……还是先拿着吧。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孙洪振站起来,脸色非常难看,老周,你这是做什么?
周学军忽然眼泪就流下来了,他颤抖着说,这不是我的钱,这是苏连运的钱,是他在病房里给我的,这里还有他的一封信,是写给我的,我想也是写给大家的,很短,我给大家念一念:“老周,我恐怕活不了多长时间了,这次急招电焊工,可能有些程序上的问题不是太妥当,但是能救急。这是我平时积攒的一点钱,到时候要是一时发不了工资的话,就把这些钱拿出来,先给大家吧。”
刘大伟像是木雕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周学军说,大伟,你听见了吗?先给大家拿走吧。
刘大伟接过来,但又退了回去。他声音哽咽地说,师傅,我不能拿,这是个人的钱,我们是给国家干活,怎么能个人给我们钱,我们不能要。
场面一下子僵硬住了。就在这时,楼道里一片嘈杂,孙洪振以为又有人在借机闹事,就指着刘大伟说,你们赶快走,去工地,再这样闹下去,出了事到时候谁也承担不了。
有啥不能承担的,干活儿就得给钱!随着话音,一个老人走了进来,周学军扭头一看,惊住了,原来是爹!
周学军急忙迎上去,小声地问父亲怎么到这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坐上公交车就来了,原来近得很。周大铁一头大汗,又指着刘大伟说,你小子,也不去看我了,是不是把我忘了?
刘大伟慌忙中连忙摆手,连说“不敢、不敢”。
周大铁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到刘大伟的手上,这是一万块钱,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师爷,你就拿着。刘大伟说,您就是我师爷呀,我啥时不认了?可是你给我钱,我不能要,再说了,您哪有钱呀?周大铁气坏了,大手一扬,怎么,你小子不相信?说着,一把抢过来,三下五除二,就把外面的报纸给撕烂了,众人惊呆了,里面的一捆钱,都是十元或是五元的票面,有的票面已经退出流通了,而且那些钱散发着一股油腻的霉味。
周学军忽然感到鼻子发酸,从心底里面,有一股灼热的东西朝上涌,他感到热血沸腾,高声对众人说,大家相信公司,工资肯定照发,我今晚回家,我家里还有八万块钱,是给儿子结婚攒下的,我明天带来,先给大家垫上。
刘大伟突然对身边的人说,看见了,这就是我师傅,我师爷,我们走吧。
周大铁大喊道,我跟你们一起去,我要看看现在的大工地,到底是啥样子。
众人欢呼着,簇拥着周大铁,走出办公楼。
孙洪振脸色煞白,对周学军说,你和你爹到底想要干什么?你们是提前商量好了吧?
我们什么也没商量,周学军说,不过,一切责任我来承担。
你承担得起吗?你们爷俩这样做,是做给谁看的?孙洪振立起眉毛,我问你,苏连运的钱是哪里来的?
周学军说,还能从哪来,当然是他自己的钱。
孙洪振侧着脸说,纪检组找你谈话,你也敢这样说?
周学军说,当然。
事情越来越复杂。就在纪检组正跟周学军谈话时,从医院传来消息,由于大脑再次出血,苏连运死了。于是谁也搞不清这钱是干净的,还是贪污来的。周学军替苏连运说话,说这钱就是苏连运自己的钱,但是竟没有人相信这钱是干净的,不仅项目部的人不信,就连刘大伟他们也都不信,都认为是苏连运良心发现。因为苏连运的做法,太令人不解了,五万块钱说不多,可也不是一个小数,怎么不留给孩子、不给组织,却给了一个不是自己直接的下属———周学军,他的行为太令人费解了。周学军也是一身的嘴,怎么也说不清楚,快六十岁的人了,急得都要哭了。
就在这时,周学军接到一封信,打开一看,原来是苏连运从医院给他寄来的,他吓了一跳,心想死人怎么还能寄信呀?再一看日子,正是苏连运死的前一天寄出的。信的里面,是苏连运多年前掌握老关的一件索贿之事的证据,而在那件证据的背后,又紧紧的连着孙洪振。苏连运在信上说只要他们为难你,你就把这件证据拿出来,一切都迎刃而解。周学军觉得疲惫无力,他没想到,苏连运和孙洪振以及吴总经理之间,会有那么多令人惊讶的事情,更令他不解的是,苏连运在托人寄这封信时,是想到自己第二天就“走了”,临死前要拉几个垫背的?还是不知道自己要“走”?看来,苏连运死前也是不安静呀。周学军又想,苏连运为什么不把信寄到总公司或是纪检组,而是要借我的手来处理呢?假如他没死,我要是寄出了,那会是什么结局?他觉得苏连运也是一个高深莫测的人。
周学军知道现在自己是一个局外人,可只要把这个证据悄悄透露一点给老关或是孙洪振,立刻就会从他们那里得到好处,但他也会从此成为“局内人”。当然他要是把这个证据捅给纪检组的话,就会在组织那里得到奖励,第三次“特模”的荣誉极有可能降临,但随之而来的,将会在大项目部造成一场空前的大地震,人事上也将会有重大的改组,生产上肯定会有影响。周学军陷入到矛盾之中,一时拿不准主意。
这天晚上,刘大伟找到周学军,说师傅,我们散散步吧。周学军知道他有话要说。
两个人在夜晚的泥土路上走着。没有灯,只有天上的星光,还有前后左右嗡嗡飞翔的大蚊子。好半天,两个人谁都不说话,只是双手挥舞着驱赶前仆后继的蚊子。要是有人从远处看他俩,一定像两个皮影人。
刘大伟突然停住脚步,告诉周学军,写匿名信给公司、给纪检组,状告苏连运的人就是他刘大伟。周学军似乎预感到是这件事,但从刘大伟嘴里说出来,他还是心里惊悸了一下,于是问刘大伟,那些匿名信上的事情,是谁告诉他的?刘大伟不说话。周学军说,是老关吧?刘大伟不置可否。周学军问他,为什么要现在说这件事。刘大伟说因为这世上有令他感动的人。周学军没有问那个“感动他的人”是谁。
周学军望着黑乎乎的街道,想到刘大伟曾经和老关暗地里早有来往,但在他的面前,却始终没有表露出来,仿佛并不相识一样,心里非常悲凉和惊恐,他感到好像有一张大网,从分公司的吴总一直到普通的刘大伟,非常缜密地织结起来,并且完全覆盖住了大项目部。他想劝解刘大伟不要陷入泥沼,像他这样的小卒子,当没用的时候,随便会被人丢弃的。于是说,大伟呀,我们应该做一个简单的人,简单的人其实是最幸福的人。
我明白。刘大伟说,师傅,这个工程我一定干完再走。没有人会欠我们的钱,谁也不敢。
周学军心想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话,但是不想再说别的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仅是干完,还要干好呀。
刘大伟说,师傅,凭我的技术,想不干好都难。
周学军干笑起来,你小子,啥时候说话曲径通幽了?
刘大伟却说,师傅,您不知道,您现在说话,也是很有水平,我不过就是水涨船高呀。
周学军心中一愣,看着刘大伟,刘大伟也讳莫如深的看着师傅。黑暗中,两个人都看不见对方的脸。
忽然,刘大伟又文绉绉地说,师爷到这来给我们捐款,是好事,可也办砸了,有人在利用这件事做文章,听说孙洪振抓住这件事不放,师傅,您现在千万不要多说话了,要先保护好自己,别给自己找麻烦。周学军不明白刘大伟为什么要这样说,但很显然,这不是他的话,这是别人借他的嘴,来警告他周学军。这时,刘大伟又仿佛老师教导学生一样对他说,保护好自己的前提,是不要给别人找麻烦。
周学军惊愣了一下,他想说什么,但又赶紧闭上嘴。现在,他只有沉默,不敢跟刘大伟多说一句话了。于是推托走累了,掉头向回走。黑暗中,走在旁边的刘大伟像是一个陌生人。他清楚,徒弟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徒弟了。
第二天上班,周学军突然发现老关的桌子上摆了一堆闪亮的黑色硬泥。他问老关,这是干什么呀?老关说,我想练习泥塑。周学军怔了怔,一时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老关伸直了腰,笑着说,我的泥塑肯定比那个老范捏得好。
哪个老范?
老关说,就是监狱里的那个老范呀。
周学军望着老关。他明白,老关用泥塑之举,显然是在告诉他什么,但他一时猜不出来,不知道老关是在示强还是在示弱。
老关又说,老周,你是一个好人。
周学军说,在下面干活的工人,才是真正的好人。
老关望着他,那神态是希望他做出解释。于是周学军说,什么是工人阶级?工人阶级就是当你感动他时,他会以更大的感动来感动你。
老关没说什么,接着认真地泥塑起来。
周学军走出办公室,他明白,自己是做一个乌龟,还是做一把锋利的大刀,在还有一年就要退休的日子里,都将无法轻松。突然,他又想起来一件事,那就是要把那个录音笔修好,想要听一听苏连运到底会说什么,他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此,他好重新安排自己的前途。
就在这时,纪检组给他打来电话,又要找他谈话了。周学军知道,眼下无论如何,他需要立刻做出决定了,已经等不及他仔细思考了,他发现自己现在也已经是大网中的一个结点了。
周学军到现在才明白,大项目部其实就是一个舞台,想要谁上天堂或是下地狱,都会让你到这个舞台上来,在万众瞩目中,当工程结束时,你的命运就会见分晓。而对于迟钝的周学军来说,似乎表演才刚刚开始。
责任编辑 洛 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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