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姑子刘贝失踪三个月后,嫂子邹少芸终于有了一点儿刘贝的消息。
刘贝是在春节过后的第十天失踪的,邹少芸记得那一天是正月初十,离元宵节还有五天。那天早晨,邹少芸忽然想起来要去一趟老垭镇。生病卧床的婆婆一天到晚念叨着要吃汤圆,邹少芸就想去镇上买一点儿汤圆粉回来,等到了元宵节那天给老人家包汤圆吃。吃过早饭刚出门,丈夫刘石跛着一条腿追到门口对邹少芸说,让贝贝跟你一起去吧,来回也好有个伴儿。刘石虽然跛了一条腿,但他心眼儿很好,总是关心着邹少芸。刘贝自从半途辍学后每天呆在家里无所事事,一听说能到镇上去逛一逛,立刻高兴得欢蹦乱跳,像一只兴奋的小母鸡。就这样,邹少芸和刘贝一道从油菜坡去了老垭镇。到了镇上,邹少芸进入一家粮油店去买汤圆粉,刘贝不愿进去,就买了一支口香糖站在粮油店门口吃,一边吃一边等邹少芸。邹少芸买汤圆粉最多只花了一刻钟,等她拎着汤圆粉出来时,刘贝却不在门口了。门口有一个摆摊卖麻糖的,邹少芸问,你看见一个穿红棉袄的姑娘了吗?二十岁的样子。卖麻糖的说,她刚才上了一辆黑轿车走了。邹少芸有些吃惊地问,她认识开车的?卖麻糖的说,好像不认识,车里面有个人请姑娘帮她带个路,姑娘就上车了。邹少芸立刻紧张起来,脸一下子变得乌黑,手上的汤圆粉突然掉在了地上。卖麻糖的说,你也别太着急,说不定她带完路就会回来的。邹少芸于是就在粮油店门口等,可等了几个小时也没见刘贝回来。卖麻糖的说,估计她是不会回到这里来了。邹少芸有些惊慌地说,贝贝可能出事了!她说着忍不住尖利地哭了起来。
刘贝失踪的当天,邹少芸先在老垭镇四处寻找,走遍了每一个街巷,问遍了每一家店铺,都一无所获。后来她只好去派出所报了案,请警察帮忙寻找,警察说,这种案子目前太多了,我们当然要查,但主要还得靠你们家属自己去找。那天天黑以后,邹少芸才从老垭镇回到油菜坡。婆婆一听说女儿不见了,当即就昏迷过去,刘石掐了好一会儿人中她才睁开眼睛。婆婆睁眼后先把邹少芸骂了一通,接着就一口一个贝贝地呼喊。一向温和的刘石突然也变得凶狠起来,他对邹少芸怒目圆睁,像是要一口将她吃掉。邹少芸当然深感委屈,姑子已是二十出头的人了,脚长在她自己的身上,失踪了怎么能怪她这个当嫂子的?但邹少芸没有与婆婆和丈夫顶嘴,她想刘贝毕竟是跟自己上镇赶集时失踪的,多多少少也有责任。邹少芸还安慰婆婆和丈夫,让他们不要太伤心,说她一定会给他们把贝贝找回来。
邹少芸家门前的土场边上长着两棵奇怪的树,树干都有脸盆粗,它们的下半截是分开的,腰身却紧紧地长在一起,到了一米高的样子,树身又朝两边分开了,看上去像两个跳舞的人正搂着腰在做艺术造型。这两棵树的树皮细腻光滑,树枝柔软,树叶一年四季是绿的,还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芬芳。油菜坡没有人知道这种树是什么树,于是便有人给它们起了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姑嫂树。邹少芸两年前嫁给刘石的时候,还在老垭镇读高二的刘贝也请假回家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前来贺喜的客人们都说,这两棵树就是刘贝和邹少芸。有一棵树上架着一个黑鸟窝,当时,刘贝还指着那棵有鸟窝的树对邹少芸说,嫂子,你就是那棵树!邹少芸问,为什么?刘贝咬着邹少芸的耳朵说,那天和你一起洗澡,我看见你身上也有一个黑鸟窝呢!邹少芸听了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打了刘贝一下说,死丫头真坏!
刘贝失踪后,邹少芸请人写了一张寻人启事贴在姑嫂树上。启事上说,有知其下落者请与邹少芸联系,还说邹少芸将出一百块钱对提供线索者表示感谢。启事是正月十二贴到树上去的,一连贴了几个月,邹少芸也没有得到任何有关刘贝的消息,这中间,寻人启事因纸破裂还换过两次。
邹少芸正要对寻人启事失望的时候,茶叶贩子周金祥突然找到了她。那是农历四月十五傍晚,邹少芸正在姑嫂树下剁猪草,刚从宜昌卖茶回来的周金祥匆匆忙忙来到了她身边。周金祥对邹少芸说,他在宜昌看见过刘贝。邹少芸听了欣喜若狂,立刻扔下剁刀站起身来,迫不及待地问,她在宜昌什么地方?周金祥四十多岁,天生两道长眉毛,他的眉毛比他的胡子还长。周金祥没有马上回答邹少芸,他用两根指头捻着一撮长眉毛对她笑了一下。邹少芸说,请你快告诉我,刘贝到底在宜昌什么地方?周金祥这时把头扭向了姑嫂树,用两颗牛黄解毒丸似的眼珠瞪着那一张寻人启事。邹少芸陡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赶快进屋里找了一百块钱出来递给了周金祥。周金祥接过钱先放在长眉毛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才不慌不忙地说,我去宜昌卖茶叶,卖了茶叶突然想吃点儿脐橙,茶叶行附近有一个专门卖水果的地方,叫夷陵水果市场,我去夷陵水果市场买脐橙时,恰巧碰上刘贝也在那里买脐橙吃。邹少芸问,你和她说话没有?周金祥迟疑了一下说,我们站在水果市场旁边的一条巷子里随便说了几句。邹少芸问,她在宜昌做什么?周金祥说,好像在帮人家卖衣服。邹少芸又问,你知道她住哪儿吗?周金祥摇摇头说,这我不清楚,她看上去很忙,我们只说了几句话她就走了。
邹少芸马上把刘贝的消息告诉了婆婆和丈夫。病歪歪的婆婆一下子来了精神,居然从床上坐起来了,死灰般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红晕。丈夫刘石拖着一条跛腿在堂屋里走来走去,腋下的拐棍快速地敲打着地面,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那天晚上,一家三个人激动了半夜。到了后半夜还睡不着,他们便坐下来商量去宜昌找刘贝的事情。赶快去把贝贝给我找回来!婆婆说。没有人反对她的话,大家的想法都和她一样。最好这两天就去宜昌,不然怕夜长梦多!刘石这么说。他的话一出口,邹少芸和婆婆便同时点了点头。我去宜昌找刘贝吧,邹少芸最后说。丈夫和婆婆不约而同地把眼睛扭向了她,四只眼睛里都充满感激。邹少芸这句话实际上是多余的,婆婆病在床上,几个月来连菜园都没去过,丈夫自从去年砍树砸断了一条腿,最远只去过村委会那里,邹少芸不去宜昌找刘贝还有谁去呢?接下来他们就说到了钱,这是一个最头疼的问题。从油菜坡到宜昌有几百公里,来回顺利的话也要好几天时间,一路上的花销是可想而知的。他们家里几乎没什么积蓄,三个人手头的钱凑起来也不到五百块。刘石说,把年猪卖了吧,只要能把贝贝找回来,过年可以不吃年猪肉的。婆婆说,卖吧,要是卖猪的钱不够,就把我那口棺材卖掉,我宁可死了不睡棺材也要找到我的贝贝!邹少芸说,棺材是不能卖的,我还是去我娘家借点儿吧。
第三天上午八点多钟,邹少芸带着六百多块钱,在油菜坡脚下的那个无名小站坐上了开往宜昌的长途班车。她口袋里只放了一百多块散钱,另外的五百她出门前缝在了自己的短裤上,其中有三百块是卖猪的钱,另外两百是她从娘家借来的。上车之后,邹少芸偷偷地在她的小肚子下面摸了一下,那地方略微有点儿鼓,让她感到很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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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少芸在宜昌客运站下车后突然晕了。她并不是晕车,一路上颠颠簸簸她都没晕,她是被城市吓晕的。邹少芸这是第一次到宜昌,她没想到宜昌会这么大。过去她最远只到过老垭镇,这次来宜昌经过老垭镇时,她还想宜昌可能有老垭十个大呢,下车后才发现宜昌比老垭镇大一百倍都不止。满眼都是高楼大厦,马路上车流成河,邹少芸一下子就晕了。
同车的客人都走光了,剩下邹少芸一个人在停车场上蹲了很久。她双手抱着她随身携带的那只帆布包,头低着,背躬着,眼睛闭着,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就像一只从车上掀下来的垃圾袋。等她稍微清醒一点,一个穿夹克衫的小青年手里拿着一串钥匙来到她身边,问她,你去哪里?宜昌对邹少芸来说完全是陌生的,她只是从茶叶贩子周金祥嘴里知道这座城市里有一个夷陵水果市场。她只好别无选择地说,我去夷陵水果市场。穿夹克衫的人说,走吧,坐我的车去。邹少芸听说过城市里有出租车,她想眼前的这个人肯定就是开出租车的司机。她慢慢站起来,跟着穿夹克衫的人往停车场外面缓缓移动。穿夹克衫的人嫌她走得太慢,伸手要帮她提包,她吓了一跳,本能地将包移到了屁股后面,惹得穿夹克衫的人忍不住一笑。邹少芸知道他是在笑她乡巴佬,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走过停车场来到一个巷子口,许多出租车停在这里。邹少芸虽然只读过两年初中,但她并不笨,心眼儿还是挺多的。穿夹克衫的人指着一辆黄壳子车让她上,邹少芸突然问,坐到夷陵水果市场多少钱?穿夹克衫的人说,十块钱。她一惊说,天啦,好贵!这时旁边有一个出租车司机对她招手说,来坐我的车,八块。邹少芸正要去坐那辆八块的车,穿夹克衫的人马上降了价,对她说,上车吧,我也只要八块。邹少芸上车后有点儿得意地想,幸亏我先问了价,不然就要多出两块钱呢!大约过了五分钟,出租车就到了夷陵水果市场,她一眼就看见了写在市场门口的几个红色的大字。车停稳后,邹少芸递过去一张十块的票子,然后伸着手等对方找钱,但穿夹克衫的人却没有找钱的意思。你找我两块钱。邹少芸说。十块刚好。穿夹克衫的人说。当时说好八块的。邹少芸说。还有两块是接人费,难道忘了是谁把你从停车场接出来吗?邹少芸一时说不出来,心一下子变得冰凉冰凉的。
水果市场门口有一个小吃店,有几个客人坐在那里吃东西。邹少芸马上闻到了一股米饭的香味,这才想起还没吃中饭呢,而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难怪能听见肚子里的蛔虫叫。邹少芸走到了小吃店前面,看了看那块小黑板上面的菜谱,发现最便宜的麻辣豆腐也要十块钱,心里于是就打起鼓来。邹少芸这时猛然想到了姑子刘贝,事情说起来真是奇怪得很,她一想到刘贝肚子突然就不觉得饿了。邹少芸扭头离开了小吃店,大步朝水果市场里面走去。她一边走一边想,还是先去找刘贝吧,如果找到了刘贝,就姑嫂俩一起去小吃店好好地吃上一顿,到时除了吃麻辣豆腐外,还要炒一个榨菜肉丝;如果今天找不到刘贝,那就不去小吃店了,到时买一袋方便面就行了。
邹少芸一进水果市场便眼花缭乱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水果,水果的品种多极了,除了梨、苹果和橘子,其他的她都没听说过。不过邹少芸没有心思去看那些水果,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顾客们的脸上,她多想马上从那些晃来晃去的脸中看见姑子刘贝的那张脸啊!刘贝的脸说不上漂亮,小鼻子小眼睛的,但两片嘴唇特别大,颜色又红嫩,笑起来就像一朵喇叭花。邹少芸夹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慢慢地走动着,双眼睁得大大的,不停地左顾右盼,东张西望,在别人看来很像一个形迹可疑的人。身后走着一对男女,她听见那男的对女的说,小心,前面有个小偷!邹少芸听了心里一弹,顿时泛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苦味。水果市场很大,邹少芸转了好半天还没见到刘贝的影子,心里就有点儿急。她这时猛然想起了茶叶贩子周金祥的话,她记得周金祥说是在买脐橙的时候见到刘贝的。邹少芸就想,她应该重点到卖脐橙的摊位去找一找。
卖脐橙的是一个专门摊位,位于水果市场的后排,老板是一个矮矮胖胖的女人,身上圆滚滚的,形状有点儿像她卖的那些脐橙。卖脐橙的女人一看见邹少芸就问,买脐橙吗?邹少芸说,我是来向你打听一个人的,她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前两天来你这里买过脐橙,嘴唇很大。卖脐橙的女人说,到我这儿买脐橙的人川流不息,我怎么会记得,你有她的照片吗?邹少芸说,没有。她后悔出门时忘了带一张刘贝的照片。卖脐橙的女人问,她是你什么人?在宜昌干什么?邹少芸说,她是我姑子,听说在这一带卖服装,我是来找她回家的。卖脐橙的女人说,那你可以到旁边的服装一条街去找嘛。邹少芸听了双眼豁然一亮说,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邹少芸顿时对卖脐橙的女人充满感激,突然决定买她两个脐橙。卖脐橙的女人一边收钱一边告诉了邹少芸怎么去服装一条街。
邹少芸吃着脐橙朝服装一条街那边走。她觉得脐橙真好吃,比橘子柑子好吃得多,心想这两个脐橙一吃就不饿了,中午这餐饭便可以省掉。
服装一条街真是服装一条街。这一条街的两边都是服装店,有些店把服装都摆到店外了。邹少芸在街口站了一会儿,决定先沿着右边这排店走进去,然后再沿着左边那排店走出来,她想如果刘贝真在这里帮别人卖服装的话,那她就一定会把她找到。靠右手的第一家店专卖男女T恤衫,店门口摆着一个石膏做的女服装模特儿,模特儿身上的一件粉红色T恤衫一下子吸引了邹少芸。那件T恤衫很有弹性,将模特儿的两个乳房衬得老高,邹少芸心想,要是自己也有这样一件弹性T恤衫,那怎么好意思穿出去呀?模特儿的两个乳房实在是高,邹少芸由于好奇就信手在左边那个乳房上摸了一把。她刚才吃过脐橙没擦手,手上的橙汁不小心将T恤衫弄脏了一块。老板突然走过来问,这件T恤衫你买吗?邹少芸摆摆头说,不买。老板指着弄脏的那一块说,不买的话你就赔钱,你把它弄脏了。邹少芸先吓了一跳,然后小声问,要赔多少钱?老板说,赔二十吧,看你也不是故意的。邹少芸看了看那件T恤衫的标价,说,定价才六十呢,怎么让我赔这么多?老板说,你要觉得划不来就干脆买下算了,我还少收十块,你五十穿走。邹少芸想了想说,那我就买下吧。老板从模特儿身上取下T恤衫装进了一个塑料袋,邹少芸掏出五十块钱递过去时,心里猛然疼了一下,她想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邹少芸一手提着帆布包,一手提着T恤衫,一个店挨着一个店寻找姑子刘贝。开始一阵儿,她一直心疼刚才的那五十块钱,所以心情很不好。后来她想,找到了刘贝就把这件体恤衫送给她,也算是一个见面礼。这么一想她的心情就好了起来。可是,邹少芸走了一个多小时,把右边的几十个店都找遍了,也没找到刘贝。转头往回走时,邹少芸在心里想,另一边的店还找吗?想来想去,她最后还是决定找。邹少芸对自己说,说不定刘贝就在这边哪家店里站着呢!遗憾的是,她又找完了这边所有的店,还是没有见到刘贝的半点儿影子。
从服装一条街出来,邹少芸发现已是万家灯火。这时,她感到浑身累得像散了架,两条腿仿佛肿了,连站也站不稳。身后有一个花坛,邹少芸双膝一软就一屁股坐在了花坛上。她没有急着站起来,她想既然坐下来了就好好地歇一会儿。大约坐了半个小时,邹少芸一抬头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宾馆,霓虹灯快速地闪烁着,她突然想到应该尽快找个地方住下来,这才从花坛上起身。
十分钟以后,邹少芸来到了她刚才看到的那家宾馆门口,她隔着旋转门朝里面看了一眼,看见大厅里人来人往,金碧辉煌。邹少芸想,在这里住一夜恐怕要几十块吧?她正准备进去看看,一个戴红帽子的保安走上来拦住了她。保安问,你进去干什么?邹少芸说,住宿。保安问,最便宜的房间四百八,你住得起吗?邹少芸吓了一大跳,二话没说就掉头走了。后来,邹少芸便去找便宜的地方,她找了两个小时,比较了七个旅店,最后住进了一个叫乡情的招待所。进店开房时,老板说,二十块钱一晚上。邹少芸问,还有更便宜的吗?老板说,有十块的,在地下室。邹少芸脱口说,好,我去地下室住十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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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邹少芸才发现她往的这家乡情招待所就在夷陵水果市场对面,三分钟就能走进市场里去。这个发现让邹少芸心里非常高兴。她想,茶叶贩子周金祥肯定是在水果市场见过她姑子刘贝的,这说明刘贝就住在这附近。她接着想,既然刘贝来这儿买过水果,那她吃完了肯定还会来买。她最后想,只要每天在水果市场盯着,那总有一天会找到刘贝的。经过这么一番考虑,邹少芸便决定在乡情招待所长住下来。好在住地下室便宜,邹少芸觉得身上的钱够住上一些日子的。每天上午水果市场一开门,邹少芸就会第一个到达,直到傍晚关门歇市才离开,中午也不出市场,午餐有时是一块方便面,有时是一个烧饼,有时只是一个烤红薯。邹少芸每天在水果市场里来来回回走动,却从来没买过一个水果吃,好多水果摊主都以为她是一个神经病。俗话说,工夫不负有心人。邹少芸一连在水果市场守了六天都一无所获,而在第七天,在那天中午的十二点一刻,邹少芸终于在人来人往的夷陵水果市场找到了她失踪三个多月的姑子刘贝。
刘贝这天又是来买脐橙的,卖脐橙的摊位一直是邹少芸盯守的重点。这天中午,邹少芸远远看见有一个高矮胖瘦与刘贝差不多的女孩走到了卖脐橙的摊位前,她的眼睛便猛然一亮。可是,邹少芸匆匆走到女孩背后时却心凉了,因为那个买脐橙的女孩披着一肩黄头发,而她的姑子刘贝是黑头发,并且是扎起来的。正感到失望时,那个女孩把头扭过来了,邹少芸一眼看见了那两片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嘴唇。与此同时,刘贝也认出了邹少芸。她还惊喜地喊了一声嫂子。邹少芸更是欣喜若狂,她说,我总算找到你了!她说着就冲上去抱住了刘贝,随即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姑嫂俩手拉手走出夷陵水果市场,然后到了邹少芸住的地下室。刘贝见嫂子住这种地方,心里难过得好半天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刘贝问,你怎么来宜昌了?邹少芸说,我专门来找你的。刘贝问,你找我干什么?邹少芸说,我找你回家。刘贝低下头去,好久没吱声。邹少芸很快问到刘贝三个月前突然失踪是怎么一回事,刘贝愣了一会儿说,她当时被两个宜昌人骗了,本来说好到宜昌当酒店服务员的,到了宜昌之后才知道是要她当三陪小姐,幸亏她机灵胆大,趁他们一不留神跳窗跑了,不然后来的事情真不堪设想。邹少芸听了很震惊,脸色变得苍白如纸,呆了许久才如梦方醒地说,天啊,原来是这样!又沉吟了好半天,邹少芸开始问刘贝现在的情况。刘贝说她在一个商场卖服装。邹少芸用责怪的口气问,你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给家里联系?我们都快急死了!刘贝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想赚了钱,再,再回去。邹少芸停了一下说,你明天就跟我回油菜坡。刘贝有点慌张地说,我不回去!邹少芸提高嗓门问,为什么?刘贝说,我还没赚到钱,等我赚到钱再回去!邹少芸说,不行,你必须跟我回去,你妈和你哥天天担心你!刘贝说,你让他们别担心我,我这么大了有什么可担心的?反正我不回去!邹少芸突然生气了,她站起来厉声说,你妈病得快死了,难道你想让她死了闭不上眼睛吗?刘贝双肩抖了一下,沉默下来。邹少芸这时把语气缓下来说,你抓紧收拾一下,我们明天一早就走。刘贝慢慢地站起来说,那我去找他们结一下账,然后再来这里找你。邹少芸说,要我陪你去吗?刘贝说,不用,你在这儿等我吧。
傍晚时分,刘贝肩背一只小包手提一只大包来到了乡情招待所。刘贝一来就说,我们换一个好点儿的旅社去住。邹少芸说,就住这里吧,这里便宜。刘贝说,老板刚才给我发了五百块钱,我请你去住个好一点的地方,先洗个澡,再去吃顿饭。邹少芸想了想说,好吧。
姑嫂俩住进了一家铺地毯的旅社,房间里有卫生间。邹少芸出门时只带了换洗的内衣,来宜昌一个星期了还没换过外套,已经有一股怪味了。洗澡前,刘贝提出来去给嫂子买一件外套,邹少芸坚决反对,她这时猛然想起了在服装一条街买的那件T恤衫。邹少芸拿出T恤衫要送给刘贝,刘贝说她衣服多,要嫂子自己穿。邹少芸就说,那我洗了澡试试。邹少芸洗完澡换上了那件粉红色的T恤衫,她先在卫生间对着镜子看了一眼,大小还合适,只是觉得胸脯太显眼了,两个乳房鼓得像发面包子。
刘贝洗罢澡要请邹少芸到市郊一个叫茅草沟的地方去吃农家饭,她说她前不久跟一个朋友去吃过一次,那里有一种桃花鱼特别好吃。刘贝说嫂子好不容易来一趟宜昌,一定要请她去吃一次桃花鱼。她们打了一辆出租车,开了半个多小时才到茅草沟。邹少芸下车后发现这地方离城市已经很远了,到处都是茅草,完全像一片荒野。她们进一个路边小餐馆吃了一个桃花鱼火锅。吃完出来,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吃饭的这家小餐馆还闪出一点亮光,好像鬼在眨着眼睛,邹少芸心里顿时感到空荡荡的。刘贝这时恍然说,完了,刚才忘了让那辆出租车留下来等我们。餐馆门前有一条新修的马路,如一条死蛇躺在那里,路上一辆车也没有。邹少芸颤着声音问,贝贝,我们是不是回不去了?刘贝听出了嫂子的恐惧,却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那辆神秘的面包车就是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姑嫂俩面前的。车没停稳门就打开了,一个人伸出头来问,进城吗?每人五块。邹少芸和刘贝仿佛盼到了救星似的,毫不犹豫就上了车。车里没开灯,刚才拉客的和那个开车的都不说活,但姑嫂俩都能感觉到车里是两个男人。面包车在黑暗的道路上飞快地行驶,邹少芸隐约感到事情不对劲儿。刘贝也开始紧张起来,她本能地拉住了邹少芸的一只手。车越开越快,外面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刘贝这时喊了一声,停车!可他们没停。邹少芸也喊了一声停车,车仍然没有停。除了车上的那两个男人,没有人能听见姑嫂俩的喊声。大约开了二十多分钟,面包车停在了一间废弃的仓库里。两个男人先下了车,他们把姑嫂俩暂时锁在车里。他们下车后分开了,一个去锁了仓库的门,另一个去打开了仓库的灯。在灯光下,邹少芸看清了那两个男人,锁门的那个约四十多岁,是个光头;开灯的三十多岁,留长头发。仓库没有窗户,墙壁是坚硬的青砖。光头锁好门回到车前,把头伸进车内说,两位小姐不要害怕,我们一不要你们的钱,二不要你们的命,只是想借两位的玉身玩玩!刘贝一直抓着嫂子的手,光头的话说完后,邹少芸用另一只手在刘贝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意思是让她不要害怕。长头发这时也来到车边,他接着光头的话说,我们不想伤害你们,但你们必须老实,要是不听话,那我们就不客气了。他们说完便打开车门把姑嫂俩扯了下去。
姑嫂俩被两个男人推推搡搡带到了那盏明亮的灯下。他们已经在那里分别铺好了两床棉絮,棉絮脏兮兮的,好像是用黑棉花编成的。长头发指着邹少芸和刘贝对光头说,哥,你先挑吧,剩下的归我。光头两只色迷迷的眼睛便开始在姑嫂俩身上扫来扫去,最后落在了邹少芸高耸的胸脯上。我就喜欢波大的!光头说。他说着便将一只大手拍在了邹少芸的肩上。邹少芸顿时火冒三丈,她一抬手把光头放在她肩上的那一只手打了下去。光头一下子愤怒了,随手从屁股后面抽出一把刀子指着邹少芸说,我看你是不要命了!邹少芸一见到刀子全身都软了,心跳得怦怦直响。刘贝这时也看到了光头手里的刀子,她忍不住尖叫了一声。邹少芸扭头看了一眼刘贝,发现刘贝正用惊恐的眼神看着自己,她的心猛然一颤。光头见邹少芸害怕了,便把刀子插回了原处,然后用温柔的声音说,走吧,我的大妹子!他边说边推了邹少芸一把,好像有点儿迫不及待了。邹少芸不敢再反抗,只好乖乖地被光头推着走向那一床肮脏的棉絮。
长头发这时开始动刘贝了,邹少芸听见刘贝骂了一声流氓。她赶快回头看了一下刘贝,发现刘贝在拼命挣扎。长头发有点儿不满地说,喊什么喊?你看那位小嫂子多听话,好好向她学学,人家的奶子比你还大呢!她都没喊你还喊,真是!长头发说着就把刘贝拉到了另一床棉絮边。
邹少芸收回目光时,发现光头已把自己脱得只剩一条短裤了。光头淫笑着说,快脱吧,大妹子,是你自己脱呢,还是由我来亲自动手?在隔壁那床棉絮边,长头发已撕开刘贝的上衣,他说,奶子太小了,像个没发开的馒头。邹少芸的头再一次扭了过去,她看见刘贝正用双手努力护着自己的乳房。邹少芸一下子慌了神,她突然双手合十对光头说,大哥,我跟你商量一件事好吗?光头问,什么事?邹少芸说,你让我先去跟那位小哥说几句话吧,一说完就回来好好侍候你,行吗?光头想了想说,快去快来,我可是等不及了!邹少芸于是刮风似的跑到了长头发面前,她双膝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说,这位小哥,我想给你商量一件事。长头发奇怪地问,什么事?快说。邹少芸说,请你放过我的妹妹好吗?她才二十出头,还是个黄花闺女啊!要是破了身子,她将来怎么嫁人?这位小哥,求你积积德,饶了她吧!要是你不嫌弃,等我侍候完那位大哥,就马上过来侍候你!邹少芸说到这里,呼啦一声就扯下了身上的T恤衫,露出了两个肥硕的乳房。长头发一看见邹少芸的乳房,眼睛立刻喷出火来,他舔着嘴唇上的涎水说,好,我答应你,你赶快过去了再过来。邹少芸有点儿欣喜地说,太谢谢这位小哥了,我等会儿一定把你侍候好!邹少芸说完从地上站起来,先用命令的口气对刘贝说,贝贝,快到车里去!然后,她就快步走到了光头身边。
邹少芸赤裸着身子从光头那里回到长头发这里时,她没看见姑子刘贝,只见长头发正一丝不挂地倒在棉絮上等她。当邹少芸也在棉絮上倒下去的时候,她听见有人在车里激动地喊了一声嫂子。听到这一声叫喊,邹少芸枯叶般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欣慰的笑意。
4
嫂子邹少芸把姑子刘贝找回家的那天,油菜坡阳光灿烂,万里无云,鸟语花香。
姑嫂俩走上门口的土场时,刘石正拄着拐棍站在姑嫂树下一动不动地翘首以待,猛一看,像是谁在那里立了一尊雕像。然而,刘石一看到刘贝就改变了姿势,他转身就一跛一跛地朝屋里跑,那样子就像是一个一边跑步一边舂米的人。刘石一边跑一边喊,贝贝回来啦!贝贝回来啦!他这么喊着就进了屋里。接着,屋里就传出一个老女人幸福的呼唤,贝贝,我的贝贝!贝贝,我的贝贝!呼唤声高昂浑厚,如泣如歌。邹少芸顿时感到有点儿惊讶,因为她觉得这声音根本不像是从一个久病卧床的老人的嘴里发出来的。更让她感到惊讶的是,她婆婆的呼唤声居然从卧房突然响到了堂屋。刘贝在哥哥的叫喊声和妈妈的呼唤声中,陡然变得无法自已,立刻发疯般地朝屋里冲进去,染黄的头发在她的脑后高高飘起来。
后来,门口土场上就只剩下了邹少芸,她先慢慢地坐下,然后缓缓地抬头,再静静地去看那姑嫂树。姑嫂树上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斑。邹少芸看着那迷人的光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她在宜昌度过的七天七夜,忍不住感慨万千,泪水忽然汹涌而来。
谁也没想到,刘贝回家的第三天又失踪了。
刘贝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离家出走的,人不知鬼不觉。次日天亮后,邹少芸在门口的姑嫂树上发现了刘贝给她留下的一张字条,字条上说,嫂子,我走了!请你不要再找我了!上次我是被别人骗走的,这次是我自己走的!
刘贝再次失踪后的第五天,茶叶贩子周金祥打着酒嗝,歪歪倒倒地来到了姑嫂树下。邹少芸问,你来干什么?周金祥说,我来看姑嫂树上有没有寻人启事。他说着就仰头去看树上,树上什么也没有。但周金祥喝醉了,他指着树上说,噢,我看见启事了,说知道刘贝下落者奖金两百!哈,两百,比上次还多了一百呢。这两百我又得定了!邹少芸马上问,你又看见刘贝啦?周金祥打出一个嘹亮的酒嗝后说,看见啦,昨天晚上我还在宜昌的美梦发廊跟她睡过呢!邹少芸一惊,然后用手指着周金祥的脸说,死茶叶贩子,不许你喝醉了酒在这儿胡说八道,贝贝怎么会做那种事?周金祥说,酒后吐真言,我要是骗人我是乌龟王八蛋!跟你说个实话吧,上次去宜昌卖茶,我就和刘贝睡过了!她说我是她老乡,还给我打对折呢,睡一次只收一百五。周金祥说着就站不稳了,一下子倒在地上,接着就吐了起来。
邹少芸也站不稳了,她头一歪就倒在了姑嫂树下。
责任编辑 刘建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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