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不去?”
“什么?”
“演唱会。”
“谁的?”
“躲山里了?张学友啊。”
隔着电话,隔着大半个海岛,信号没被风吹弱、没被太阳晒化、没被山林阻挡,小孟几乎看到了曾翔脸上的鄙夷,看到他竖着标志性的中指,看到他嘴角没变而眼角一跳一跳,像是里头潜着一只迷路的虫。小孟不知道怎么答,最近,微信朋友圈热闹得很,连门口卖农家猪肉的油漉漉大叔、修电动车的非主流小弟或者有着标准发型定制表情的公务员同学也都沸腾了,张学友演唱会开始售票的消息让很多跟“粉丝”两字不搭边的人纷纷涌出,朋友圈阵阵神仙混战。就更不用说小孟那个小圈子里的人了,海南岛上,搞原创音乐的就那么几个人,一听说“歌神”降临,恨不得拎着香烛、纸钱、鞭炮和一只泛红油亮的烧猪去膜拜。小孟又没瞎、没聋,他在朋友圈的发言是越来越少,可偶尔还是会用拇指刷一刷的,每看到一条相关的消息,耳边就响起“一路上有你”“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什么的,赶都赶不走。这种感觉特别恐怖,尤其是在编曲的时候,张学友这病毒般的旋律毁了他所有的努力——本来想出一段极好的旋律,哼着哼着就跑偏,拐到“一路上有你”“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上去了。这段时间,每到写曲之时,他只能关掉手机。照目前这形势,关机的时间会越来越长,因为他接了一个活儿。他的一位高中师兄,目前官运亨通,成了省城一个区的区长,前几天约他见了一下,准备叫他写三首宣传歌曲:一首反映这个区的历史文化、一首献给青年志愿者、一首定位广场舞神曲——让大妈们轰得蚊虫失魂落魄、轰得大爷们心神不宁。无论如何,张学友的声音,对他那三首还处于构思阶段的歌曲都是一种毒害,对曾翔邀约一同买票,不好直接拒绝,他只能甩锅给基站:“现在信号不好,听不清,挂了。”
小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叫“小孟”——喊“老孟”为期尚早,但那个“小”字也让他心戚戚焉。黑发辞别镜子,白发不约而至,而且荒漠化形势严峻,发际线迅速后移,若在清代,已经不需给前半球剃发了——这情况还能叫“小孟”?有一次,跟陈慕喝茶,陈慕望着他的头,以新闻主持的腔调念道:“我们一次次追逐,不过追逐满头稀疏的落雪。”小孟后来回想多次,“满头”“稀疏”“落雪”,这些词全是恶毒讽刺,却讽刺得诗情缓缓,比较高级。没办法,很多时候,他还得跟陈慕见面。陈慕嘴巴恶毒,人却很好用,早些年,每当小孟和曾翔出了新歌,陈慕都是最先而且唯一一个给他们写乐评的。陈慕常说:“我给别人写文章几块钱一个字,给你们白白写了几万字,相当于送你们一间小户型首付了。”陈慕的“好用”不在写乐评,而在写歌词,小孟接了什么“任务”,一筹莫展的时候,找上陈慕,他往往能写出最合客户心理的歌词——他的尖刻里有着可怕的洞察力。别看他讽刺别人头发白也能说出“我们一次次追逐,不过追逐满头稀疏的落雪”这样愁肠百结的话,他正能量起来,是标点符号也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小孟能忍受陈慕,还有一个隐藏的原因,他没跟别人说过,那是属于他自己的彩蛋。大学刚毕业回省内的时候,他跟曾翔一块租房住在一个城中村的旧房子里,两人把各自的音乐设备一凑,成了一个简易的录音棚,工作之余便是埋头写曲编曲,那时他内心慌乱,估计曾翔也一样——虽然曾翔把心事隐藏在两撇不知何时又冒出来的小胡子背后,像一个发福版的陆小凤。在那兵荒马乱的时间里,陈慕有时过来串门,看出了点什么,临走时,不经意冒出些话来:“海南小地方,也有小的好,无论做什么,熬着熬着,就跑到前面去了。很多事情,排队也会排到我们。”这毒鸡汤让小孟很多次展开手指尖的白发时,还能洗洗脸,挺着黑眼圈出去见人。
——这话当然也在某种程度上,害了他。
想起来,小孟跟曾翔认识很早了,那还是网络论坛时代。读大学时,有大把时光需要挥霍,两个从海南岛到不同省份读书的人,在网上遇到了,都有玩音乐的爱好,竟然远隔重洋,合作写歌。现在回听,那些歌当然是幼稚的——現在可能也成熟不到哪里去——但那打发了他们很多不眠之夜,消耗了大量多余的荷尔蒙。配乐设备买不起的,就在网上找各种破解软件,模拟各种乐器的声音,歪来扭去,竟也编出了一首首曲。两人毕业回海南,在一个城中村租房住一块,接过不少商业歌曲的活——比如一些房地产的歌,整天在电台上播放,他在公交车上听到前奏响起,猛地站立,差点跟乘客们宣布:“这……我写的!”租住的城中村全是村民的自建房子,街巷犹如迷宫,走着走着,就回到一片荒野——很多次,小孟还在那村里发现一片巨大的菜地,菜地边上有茂密竹子、啃草的牛,这一次次篡改他的时间感和空间感。小孟和曾翔,窝在房间里写歌,在一个桌上吃饭,就差睡到同一张床上了。陈慕过来后,眼神怪异地看着他俩,说:“我要写篇小说,《两个男人的城中村》。”
小孟没想到,很快地,他和曾翔都搬离了那个城中村。曾翔到省内一个门户网站上班,而他,先是到电台去,在一个工作室负责录音;后来他跟人合股创办了一个专门推广农产品的文化公司,这文化公司解散之后,他成立了个工作室,拍起了短视频,接一些宣传片的活,档期闲置的时候,他把人拉出去练兵,拍一些行将消失的人与物——所谓的“记录民俗与文化”。而曾翔依靠家里的支持,凭借在媒体工作的敏锐嗅觉,在海南房价飙升之前,买了好几套房,当起了寓公。曾翔目前最大的兴趣,就是查询东南亚的各种旅游路线,时不时在微信上晒出他晃荡在那些国家的身影。小孟也在匆匆之中结婚、买房,有一次开车路过那个城中村,看到那里已在城市建设当中沦为一片废墟,心有所动。他停好车,专门去寻找了当年的菜地和竹丛,那被轰炸过似的工地,掩盖了一切。回到车上,他想起当年陈慕那篇《两个男人的城中村》。里头一些陈慕胡说八道的虚构,有时会入侵他的记忆,让他记不清哪些真实发生过,哪些又属于小说家的不怀好意的冷笑。比如,小说中,住在城中村的两个男人,曾有过四手联弹——小孟想起来,他们根本没有钢琴,哪来这么矫情的联弹?可小孟又迷糊了,钢琴没有,便宜些的电子琴倒还是有的。小说的结尾,其中一个人走丢于城中村的那个菜地,被茂密竹子遮盖,另一个遍寻不见,这无疑是小说家的故弄玄虚——可小孟仍然有些迷糊,他当年确实走进去过那片菜地,被竹子隔开了一个真实世界,确实有蒸发的错觉。
视频工作室成立后,他第一时间就想起去拍那个城中村,可面对那片工地,村民四散了,唯有一间空荡荡的旧祠堂无人光顾,落满灰尘、遍布蜘蛛网和各类蚊虫,没法下手。他只好带着队伍去拍了另外一个被规划、即将被拆迁的城中村。片子倒是拍完了,也在公众号上发了出来,引来了一些怀旧者的掌声,可他却倍感尴尬。按照之前的政府规划,这个村是很快就要被拆迁完的,可传言并没有最终落实,抓了几个负责拆迁的官员之后,赔偿款一直没落实到位,那个断手断脚的村子还顽强地不肯断气。这就让小孟的片子,失去了某种力量——他所有的表达,需要一个城中村的消失来垫背。
小孟不是一个会应酬的人,那天师兄叫他去见面,安排在一个环境安逸的咖啡厅,他还是觉得不自在,又不得不去。视频工作室折腾了一年多,停掉之后,他干回老本行,跟一个朋友合开了一家音乐工作室,给人写商业歌曲、办儿童的音乐培训。培训班只能保证不饿死,还得接一些商业的活儿。这个成了区长的师兄,张口闭口正能量、价值观,小孟极力想跟上他的思维,发现并不同频,只好放任自己胡思乱想。师兄的精神倒也不难领会,他们要求写的那三首歌,曲是没什么好审核的,曲子不会有什么不得体的表达;而歌词,则要给他们看,上会通过后,就可以谱曲了。这师兄不知道是在练铁砂掌还是什么的,说两句就拍拍小孟的肩膀,离开的时候,小孟觉得自己矮了三公分;一会儿又觉得不对,应该是高了三公分——肩膀肿了。跟师兄的会面,让他一直走神。他得在脑子里回想某些旋律,才能从师兄的口沫横飞里坚持下去。
县城的KTV里,空荡荡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他一个。一起来的,都是舍友。他们住的,不是学校的宿舍——这座县中学,竟然没建学生宿舍。很多家不在县城的学生,只好寄宿在校园周边的民房里。有些民房能塞下三四十号人,像一个大的养猪场。这一次,是一个爱买彩票的舍友中奖了,请舍友出来唱歌。唱到一半,那些人鼓动着,离开了KTV,找地方按摩去了。就剩下他一个,面对着所有人点下的二十多首歌,一首一首往下唱,像开一个人的演唱会。
他从未这么奢侈过。
一种人去楼空的奢侈。
——这是独属于他自己的回忆,可在一次闲聊之后,陈慕就把这一段刻录了,塞进了那篇《两个男人的城中村》里。当然,后续的事他没说,陈慕也就虚构不出来:他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唱了半个小时后,就被返场的舍友拉走了,强行把他塞进KTV隔壁的按摩院味道暧昧的小隔间里。在舍友们的起哄中,一个衣着暴露的女子在他身上抚摸起来。女子还问了一句能不能把牛仔裤脱了,裤子太硬,没法按。隔着衣物,他整个身体,在女子的手指尖摁掐下绷紧。他忍不住痒,说了一句让舍友喷饭多年的话:“你能帮我按按鼻子吗?我有鼻炎……”这话一出,相邻床上,一位已经褪下裤子,陷入某种癫狂之境的舍友从迷醉中笑场,几乎要摔到地上。
他们四手联弹,他们的手指在琴键上跳动的时候,不会撞到一起。他们的手总是在最适宜的缝隙里穿插,他们带起空气的震颤。有停顿,在迟疑,像忽然涌上岸来的潮水,像一声又一声的叹息——他们是在那时那刻暂时屏住了呼吸嗎?昏暗的房间里,并不存在的第三者,似在期待他们的手握在一起。就像并不存在的第三者,在期待着,他们一起走入城中村中间那片菜地,消失于一个迷雾重重的早晨或一个晚霞落满的傍晚。或者是,在一个漆黑的夜,如一点雨掉入长河。
——当年陈慕把这篇小说丢给他们两人看的时候,他们恨不得把陈慕捆起来,丢到城中村那片鱼塘。可静下来的时候,小说里写到的一些画面,时不时冲上来,搅乱了小孟的脑子。陈慕文字里的带偏能力,让小孟后来在搬离那个城中村的时候,几乎是迫不及待——好像急于证明他跟曾翔特别清白。
……
小孟得不断在脑海中重复这些画面,师兄的口沫横飞与洋洋自得才能被拒绝与屏蔽。师兄的每一句话,都应该在庄严会场的主席台上讲出,都应该是对着日报记者的采访才说出……这并没有什么不对,只是容易被带偏的小孟,需要在心里修建一个充满弹力的世界,才能保证自己在听师兄讲完后,他仍是自己。小孟说:“师兄,我回去做个方案,发你看看,你认可了,我们就开始?”师兄伸出肉乎乎的手掌,又给了小孟肩膀狠狠的一击:“你啊,什么都好,就是话少……这样,对你拉业务很不利啊。”小孟苦笑:“所以,还得请师兄照顾啊,不然得饿肚子。”
——师兄走后,他最迫切的一件事,是找个药店买瓶跌打油,抢救被师兄拍残的肩膀。
歌词是陈慕写的。师兄那边,召开了会议,讨论了歌词的初稿,提出了修改建议,需要把很多政策性词汇塞进去。陈慕呵呵呵冷笑,花样吐槽喷往小孟的师兄,有的庄严肃穆,有的荒诞滑稽。小孟说:“能不能少说两句?毕竟是我师兄,就算不是师兄,也是客户,得根据人家要求来交货嘛……”陈慕嘴上带刺,该做的修改,他毫不含糊,改到最后,他总结道:“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改到我不愿意署写词的是我,肯定就通过了。”前后折腾了两周,师兄终于发来两个字:“通过。”小孟长舒一口气,所有压力都转到他头上来了,他得给这些词套上旋律——望着那些磕磕绊绊拔苗助长的词,他不得不承认,无论是阅读还是哼唱,修改后的歌词都不太顺畅,像给高速路铺设了减速带——陈慕嘴贱,得理不饶人,确实是因为他“得理”。陈慕真的不愿署本名了,他取了个笔名“小力”。
如何给“小力”的词套上旋律?小孟哼唱、哼唱、哼唱……无论如何哼,最后都以一句张学友结尾,小孟把额头撞到墙上。小孟怀疑自己的音乐工作室迟早也干不下去。早先的农产品包装设计公司,没做多久就解散了,后来总结经验,他发现并不是做得不好,而是一些理念太超前——他想把农产品当文艺产品来卖,可海南岛上有这种品牌意识、品牌影响力的公司还不存在,包装很好、宣传也很精准,可产品就是卖不出去,急得那些老板拉来一箱箱产品,堵在他们工作室门口。关门三四年后,类似的包装和营销倒是越来越多,甚至形成了某种风气,而那时,小孟正拉着自己的视频工作室在拍片。小孟发现,自己把视频工作室也经营得不像在做生意,闲暇时候,把队伍拉出去拍摄一些关于民间技艺的纪录片,花费在自娱自乐的纪录片上的时间比拍广告片的时间更多,视频工作室倒闭也就成了必然的事。之后一年多,很多微信公众号,开始流行各种小纪录片,带动流量的同时也有了不少的广告收入——他又抢跑,被判出局。重新做回音乐后,陈慕刻薄地嘲笑他:“你以为你之前老失败,是因为理念太超前?不是,是你太文青,或者说太假文青,生意不当生意做,偏要玩情怀,该死。” ——所以,他咬着牙,也得把师兄那三首歌里的个人想法摒除,顾客至上嘛。
可,怎么又胡乱想起了张学友?
“歌神”张学友的巡回演唱会每到一处,之所以会引起轰动,不仅是因为他的歌唱得好,更是因为几乎他每场演唱会,都有各种逃犯在现场被逮。这种“神迹”,在互联网引起了奇怪的效应,很多人点开相关的新闻,不是看他唱得好不好,而是关注又有什么逃犯被抓住了。小孟想过何以会出现这种逃犯效应:当年张学友的歌曲环卫工人般横扫大街小巷的时候,卷走了多少人的听觉记忆,这其中也包括后来成了各种逃犯的人。当张学友全国巡演,那些逃犯也忍不住要去一睹少年时的偶像——即使网上传出的各种逃犯被抓的消息,也未能掐死他们的愿望。甚至,越是警察出没,有些人越是怀着赌博般的快感——本来不一定要去的,更得去了。小孟因为接了师兄的活,害怕被张学友的旋律洗脑,有意排斥听觉干扰,可越是闪躲,关于演唱会的消息越是袭来,张学友的声音越是阴魂不散。他一坐在工作室里,面对着那堆乐器,张学友就闭着眼睛、翘起兰花指、喉结抖动: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当年住在城中村,经常有些圈内的朋友来看小孟和曾翔,有不少人还邀他们登台跑场。数学好的还给他们算过,坚持一两年,可以赚下多少多少钱。小孟和曾翔也不是没动过心,两人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把省城的娱乐场所都跑了一遍,就是想看看哪里更适合。谁知道这一阵跑下来,两人越来越沉默。曾翔问:“接不接?”小孟说:“不是太想……”曾翔说:“虽然我们没身价,也觉得跑这些场有些掉价儿。”两人便没再想过这事。也不乏当年一块玩的哥们,有后来大红大紫的,或者是参加了国内的某个选秀,或者是在网上踩中某个点成了超级网红。最神奇的,是有一个家伙,参加一个节目获奖之后,小孟发短信祝贺,那边回了俩字:“谁啊?”这人声名鹊起之后,开始卖弄叛逆人设,几乎每场表演都砸吉他甩头发,后来在网上发布一首涉嫌地域歧视的歌曲,被相关管理部门重罚不说,还吊销了他的表演资格。他最低潮的时候,小孟在几个酒场上见过他,他总是眼睑乱闪。小孟低声告诉他身边的朋友:“看好他。”没过多久,那家伙还是酒后开车撞天桥,虽没伤到他人,但酒精度太高,还是把自己赔进去了。出来之后,那人脑子就开始不太正常,圈内朋友都躲着,偶尔谈到,都心照不宣地跳过。那人最崇拜的歌手就是张学友,之前在KTV里,把张的每首歌都唱得几可乱真。小孟有时心想,他会去看张学友吗?
最让小孟觉得惊奇的,是H也随着张学友的演唱会出现了——小孟想起她都不敢直呼其姓其名,只敢用陈慕所命名的H来代替。其实,H和他已经有好些年处于失联状态,失联的原因小孟都难以启齿。两人在高中时候,相处过一段,大学天各一方,各有际遇,分手是自然而然的事。有一年暑假,H和他约好,各自从学校返回海南之后,两人见一见,把事情好好谈谈。H先回到的省城,定好了酒店,他半夜匆匆赶到,忙完所有杂事之后,两人躺在床上,他竟完全没有跟她更进一步的欲望。是的,两人都赤身裸体,一左一右四眼相对,却谁都没有下一步动作,太怪异了。他准备跟H好好谈一谈这事,一直没开过口。也就是从那之后,两人再未联系过,不知多久后,手机号码也删了。
当H加他微信,他花了很长时间去想她的脸,徒劳,想不起……他只能想起两具相对无欲的身体,疑惑那晚漫长的尴尬到底是如何度过去的?H在微信上发了个笑脸表情,说:“我买了张学友演唱会的票,两张,要不要一块看?”小孟愣了好久,手指在表情符号那儿东奔西跑,也没选中合适的。她又说:“如果是别的人,我也不去听了,张学友,就想叫上你一起。”他想起了高中时候的事:她父亲因病过世,几乎把她击垮,她很长一段时间精神状态很差,班里很多人轮流盯着她,他只是其中一个。可自从有一回她抱着小孟痛哭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两人经常用同一个随身听听磁带,张学友的歌声,就是那个时候,通过一条耳机在两人一边耳朵响起。每次拔下耳塞的时候,他都觉得那只耳朵是麻木的,他当时没在意,心想那就是青春。这些回忆扑来的时候,他也就没法拒绝了,摁动键盘上的“H”键,出来的第一个字就是“好”,他发送了过去。
很快回一个字:“嗯。”
小孟就没法安心给师兄的那三首歌编曲了,无论怎样,张学友不断回响耳边——而且,只是当年听耳塞的左耳。他终于忍不住,跟H约了个地方见面,本来挺正常的事,他却心跳加速,地点换了两三回,就有了偷偷摸摸的紧张,还是把地点放在市郊的海边。车停下之后,他远远就看到了她,好像多年没变,却又那么陌生。不知道怎么打了招呼,两人在沙滩上逛了十几分钟,他说:“上车吧。”她默默跟在身后。他驱车驰骋,几分钟后,速度降了下来,他指着一座雄伟的建筑:“张学友的演唱会,应该就是在这里开吧?”她说:“嗯。”他说:“叫我看演唱会,你不后悔?”她说:“可能会。但不叫肯定更加后悔。”他不说了,呆呆望着那座运动场,好像可以看到一周后,熙攘的人群把那里塞满,灯光从运动场的顶上射出,把夜空割得破碎。
提前预演这画面的时候,小孟有些怅然。两人钻进车里,H握住他的手,两人在椅子上靠得很近,小孟闻到某种气息,车厢的封闭让气息瞬间膨胀。小孟准备向前,准备靠近,想象了某种进入……他眼前有些恍惚,是不是当年那一晚的按兵不动延续到了眼前这一刻?跳跃的时间感,撩拨着他的呼吸,他指尖的动作加快,像是编曲时弹奏电子琴的黑白键,他正要用力……他知道,这力气一旦使出,洪水便会决堤。水位即将淹过警戒线,她浑身触电,猛然缩身;小孟也一震,像是酒醒了,停住了……被撩拨起来的欲望瞬间退潮,当年那晚的无动于衷的倦怠感又再次出现。在此时,让人兴奋的气息也成了某种不好闻的腥膻味。他赶紧坐到驾驶位,来不及整理衣衫,把车发动,车子渗入夜色。两人无话,直到下车,她才问了他一句:“演唱会还看吗?”他望着她,好久之后才说出一句:“微信上回你。”可几天了,他没回,她也没问。那几天里,小孟在家里看到妻子,内心愧疚,好像自己出轨已成事实。
陈慕满脸瘀青出现在小孟面前,小孟没想到那竟然是他。陈慕虽说不会把自己收拾得油光可鉴,但他有些轻微的洁癖是毫无疑问的,他常常翻着书,就去洗一下手;聚餐時,上来三包纸巾,最后发现全被他扯出来擦拭,在对面堆成一座小纸山。而眼前的陈慕,显然已经无暇顾及脸上形象,或者说这已经是他打理后的最佳形象了:左嘴角和右眼角黑黑一团,额头正中央还有一个鼓起来的包。小孟还没开口,陈慕就说:“知道你想问……这是被打的。”小孟更好奇了:“被打?”陈慕说:“有个写东西的,说我一篇小说里影射他,找我理论,我解释说不是也没用,最后就动手脚了。不过,他脸上黑得不比我少。”小孟笑出来:“你们文人……干脆叫武人好了……”陈慕说:“猪脑袋,我都说了写的根本不是他,他认死理……”小孟说:“你真的没一点影射人家的意思?”陈慕憋了好一会儿,把话咽回去了。小孟说:“老实说,我也不信,毕竟,你是有先例的,当初你写《两个男人的城中村》,我和曾翔也想把你装麻袋,丢鱼塘里喂塘虱鱼。”陈慕眼睛圆了起来:“你们也较真?”小孟说:“主要是很诡异,我和曾翔两个大男人,本来没啥,被你写之后,见面都有些尴尬……用现在的话讲,本来挺直的,被你掰弯了。”陈慕笑了:“我看不是掰弯了,是把你们拆散了。”瘀青在陈慕的笑脸上绽放,小孟恨不得一拳头挥上去,给增加点灰度。心中闪过陈慕那小说的一些片段,小孟有些惆怅,他竟中毒般地念念不忘:
巷子曲折,即便住了三个月,返回这个村子的时候,他还是会迷糊,常有没法穿越迷宫的烦恼。无计可施时,他只能拨打电话。话筒里传来熟悉而略带嘲讽的声音:“又要带路?”接着,那声音会问他,左边或者右边竖立着石头还是竹丛,再之后,就很简单了,电话里的声音是精准的语音导航,让他几步左拐几步朝右,最后,笑嘻嘻地说:“往三点钟方向看,对,看到那面墙没有,断了一半的那墙,走过墙,就是巷口……”看向那堵不知道修建于哪个年代,又不知道倒塌于何时的断墙,好像电话中发出声音的那张脸会笑着从断墙的缺口处浮现出来。
——他真的有几回在那些巷子中迷路,打电话给曾翔问询过,并被在饭桌上谈笑。也就是说,陈慕并非全是虚构,但那张从断墙中浮现的脸是什么意思?恐怖片还是爱情故事?
时间不是均匀流淌的,而呈块状——假若不是这样,往事被回想时,便不会磕磕绊绊,一件事跟另外一件事之间相隔好久,得跳跃着才能接上。
他想起上次同学会见到H的情形,她躲在一群欢腾的人的背后。是的,无论是在什么样的学校读过,无论哪个班级几个人,总会产出一两个特别热衷组织聚会的人,他们像渔网一般,有本事把散落各地的人捞出来。若是知道H会来,他会不会还有勇气来?但还是来了,他想起两人那次躺在一块却没有任何进一步动作的画面,尴尬滚雪球般变大。他的屁股不断位移,在同学们的鬼哭狼嚎中,他接近她。她当然看到了,身子象征性地晃了晃,并未移动。他从啤酒味飞扬和杂音交错之间穿过去,和她一起靠着——他返回了旧日子。
临近高考的那一段时间,校园里发生的任何事,都有可能引爆敏感的他们。比如说:初中部的一群学弟,冒着夏天的雷雨,在操场上踢足球,雨水的冲刷让他们激情燃烧更旺,他们的喊叫在绵密的雨的缝隙里穿梭,可一道闪电劈下来,把南边守门员劈成一块黑乎乎的炭,所有的声音也被劈没了。之后几天,守门员的家人在操场上烧香点烛,把那当成了坟地,学生们又是悲伤又是后背发冷。比如说:和他初中一个班的J,终于还是疯了——J被世纪之交横扫神州的邪教所蛊惑,暗地里悄悄地研习功法,自称某大神转世,夜里在宿舍的床头摆上自己照片焚香跪拜,舍友夺门而逃。J被父母用一辆三轮车推回家了——他说所有的双数车轮,都来自恶魔之眼。比如说: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的时候,全校的高中生都上街了,他们举着横幅标语,抵制当时从国内各省蜂拥而至的“高考移民”,同学们的声音响彻县城的上空……由于高考逼近,这些事在他心中一次次引爆,在H那里,更是这样。击垮H的,是高考前一个月,她父亲病逝了,那段时间里,班上的同学轮流盯着她。又轮到他盯着她了,正是同学拥上街的那天,他按捺不住,眼神注视着人流,这或许是他这辈子离某种“传奇”最近的日子。口号从同学们口中决堤而出时,他却只能盯着她。她看出了他的蠢蠢欲动,说:“你去吧,我没事,我不会寻死。”他几乎是逆反般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想去?我才不去。”她说:“那,你就好好看我吧!”两人在三楼教室的窗边,看着校园里涌动的人潮——他忽然觉得,没去也很好,至少,除了他俩,没人以这样的角度,见过这场景吧?再之后呢,已经是高考之后了吧?聚餐后集体唱歌,四大天王的歌是热门,尤其张学友,他的《吻别》被好多同学点,被唱了好几回了吧?他和她是什么时候吻上的呢?是在张学友的歌声的催发之下吗?嘴唇轻触,他想到那个被雷电击中的学弟——原来,通体触电是这样的?
……
——他靠着她坐下来,这些块状的记忆此起彼伏。这是他在和她那次无欲的尬躺之后的再一次相见,他想了好久,不知道第一句话该说什么。他的嘴唇挣扎许久,只说出:“我住××村,你知道那地方吗?”声音那么吵,也不知道她听清了没有。他再次想到那城中村里的迷宫小巷,那从博尔赫斯小说里拎出、铺设到这里的分岔小巷,尽头是一堵断墙,断墙边上竹林生风。谁的笑脸等在断墙的缺口处?
——这些段落让小孟差点拎酒瓶去找陈慕,他怎么能把一些喝酒时讲的胡话,添油加醋写出来了?而且,这并非草稿,是发表后的样刊,一种白纸黑字的确证,一种经过编辑、校对、排版和印刷的郑重其事。她当然不叫H,她有她的姓名,可自从被陈慕写下之后,她就不能不是H,她怎么可能不是H呢,即使小孟喊着她的名字,心中还是一愣一愣地想到“H”——这被陈慕的文字重新建构的H。现如今,也没几个人读文学杂志了,她大概率不会读到这故事,可一想到这些段落已在一本杂志上出现,那永远是一颗埋而未爆的雷,他如坐针毡,万一,她真的读到了呢?万一别人读到了,传给她听呢?更为可怕的是,本来,陈慕写的这些,有着大量的虚构,可小孟已经越来越没法分辨哪些是事实、哪些是虚构,他变成了没法从虚构里挣脱而出的人。小孟不得不对着陈慕的鼻青脸肿叹气:“她约我看演唱会了?”
“她?”
“H。”
“哦?这事还有下文?续集啊……”
“我跟你说,不能再编这事了,否则……我让你没法敲键盘。”
“你们……你……你也是搞音乐的,艺术的虚构,你分不清了?”
“是你分不清。”
停了一会儿,小孟问:“对了,曾翔最近怎么样?好久沒他消息了。”
“你没听说?”陈慕吐出的字、皱起的眉头,意味着某些事已把小孟远远抛弃。是的,曾翔已经有好一段没出现在朋友圈了,他那些满世界跑的照片也好久没更新了。曾翔出国不少,可跑的都是东南亚,他说那些灰秃秃的热带城镇里,抵达的时候,不是在异域,而是返回了海南岛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曾翔的出游,是时间旅行,是和以前的自己相遇。
陈慕说:“他最近麻烦很多,处理不好,就会引火烧身。”
“啊?”
“这两年市里很多地方不都在改造嘛,他老婆那边一个舅舅,有一栋房子处于被拆范围。据说赔偿没谈好,一直处于僵持状态,他舅舅的茶馆老有人来砸场什么的,曾翔的老婆让他出面,他没法子,拍了照片、写了文章,利用自己的媒体人身份,把这个在网上曝了出来。事情闹得不小,不少自媒体更是瘟疫一般传播,失控了。因为这事,他被单位停职了,据说他的照片和文字,很过激——我也没看——反正给区里、市里带来很多麻烦……他的事怎么处理,不好说……”
“啊,我怎么不知道?”
“你闭门写歌嘛。”
小孟忽地一跳:“曾翔舅舅房子在哪个区?”
陈慕苦笑,沉默好久,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你师兄当领导那个区。”
想到曾翔身陷泥潭,而他还得给师兄写欣欣向荣斗志昂扬的歌,小孟浑身燥热——耳边响起当年曾翔在电话里为他指路的声音。陈慕看出了小孟的心事:“你只是编曲而已,歌词可都是我写的。我乱取了个笔名,但总还是出自我之手。我总觉得我是叛徒,背后给插了一刀。接个活不容易,大家都得先活下来,我脸皮厚,无所谓。这活你接的,后面要不要继续做,你决定。真要做,你最好也取个笔名……”
陈慕掏出一瓶跌打药水,倒一点在掌心,就往自己脸上的瘀青涂抹,紫黑色的瘀青上,覆盖了一圈的深棕色。这药水味道刺鼻,可呛到一定程度,又变得很好闻了。陈慕也不像是在涂抹了,一掌一掌,是对着脸上的瘀痕下狠手——那张脸若不是他自己的,他就有谋杀的嫌疑。有几句什么话涌到小孟的嘴边,又退回去,他不甘心,翻箱倒柜,想把这几句话再找出来,可它们越过围堵消失无踪,他唇边只留下空荡荡的颤动。小孟和陳慕点了满屏的歌,都没拿起话筒,任由歌手在那哼哼哼,“背景音乐”成了“主唱”,撬开的啤酒也没喝几口,没一会儿,冰凉消失,酸涩加重。
从什么时候开始,主旋律的歌和流行歌曲之间,出现了重大的裂痕?——小孟不是音乐家协会的领导、不是某个大型音乐公司的高管,可他有时也会蹦出这样的疑惑,更可怕的是,他竟然还冒出某个妄念:这两者能弥合吗?比如说,给师兄那个区里写的三首歌,是不是能借鉴一点张学友式的流行曲风呢?在为那三首歌谱曲的时候,他忍不住,再次刷起了朋友圈。H没有再主动联系他,曾翔也未再出现,陈慕则是时不时晒着文学杂志的封面和目录——那是他的样刊,那些从他眼前闪过的人,都会在他的眼睛里留下剪影,被他揉捏、变形,成为某篇小说里的人,在一个由文字组成的世界里重生。张学友的演唱会只剩下两天了,“歌神”在朋友圈的热度再次升温,他携带着那些金曲和旧时光,让以往一有公共事件就撕裂的朋友圈,出现了和谐共处的感人画面。
手中的那张票是那天H下车时留下的,她当时落荒而逃,像后头跟着一只鬼,高跟鞋也没能减缓她奔跑的速度。在车里看到她跑得像醉酒客,小孟苦笑不已,何苦要出来把残存的好感全都打碎呢?
这张票摆在手心,他不能不在演唱会开场前出发——他没有跟H确认要不要去。保留悬念吧,直接凭票进场,到时相邻的位置有人站着还是空荡荡,便成了薛定谔的猫。其实,他是担心,一旦确认了,无论她亲口说出“去”或者“不去”,都会熄灭他前往的勇气。前往演唱会现场的路,远远地就各种管制,小孟打开了手机导航,计算着和目的地的距离,只要在步行范围内,他就停车,走过去——他不会把车开进那黑压压的人山人海,天旋地转。
车停好,沿着海岸线向前,随着灯光的变亮,人越来越拥挤。当然还是年轻人多一些,可若细看,人群中其实散落着不少中年的面孔,他们肌肤松懈面色暗沉,可这一切都被藏在夜色里。“……我们一次次追逐,不过追逐满头稀疏的落雪……”他几乎是哼唱出这句陈慕的嘲讽,他给这句话谱了曲、录了音,他的嘴角时不时会自动滑出。排队安检之时,他想到了网络那些逃犯在张学友演唱会上落网的消息,今天会有逃犯被逮吗?他想:那些逃犯,挺可爱的,冒着那么大风险,也要来见偶像,也要在旧日金曲中返回当年的街头……这些逃犯,也是多情的人啊?他故作轻松,眼神却四窜,想打捞H的身影。朋友圈里那些晒票的人,曾满屏满屏地冲刷他的眼,而此时呢,全是陌生面孔。前面的队伍猛地乱了,一群人围聚,传来阵阵争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少人要硬挤上去,潮水荡漾。
凭票找到位置,右边还空着,那便是H的位置吧?她还会来吗?小孟觉得有些荒诞,到底是什么,让她曾残存某些幻想?而到底又是什么,让她幻想破灭,再次逃开?——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怀好意的细节决定着这一切,可到底是什么呢?有什么事情就发生在眼皮底下,却又全被忽略了呢?耳边全是喧闹,眼前全是人影,不少人还领了荧光棒,开始挥舞,也有点亮手机屏幕来挥舞的,甚至有人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一束束光,切割着运动场的上空。小孟一直注视着右边那个空空的位置,一有人要挤过来,他就凑过去:“不好意思,这里有人坐的。”挤过来的人,眼神狠狠,闪开了。小孟一直没留意演唱会是怎么开始的,除了开场时安静了一会儿,可以听到张学友的开场白,后面就被杂音给淹没了。
前奏开始,张学友开唱了,那些歌太熟悉了,观众们没有不懂的,全都跟随着喊。这就苦了小孟,他只想好好听歌的——倒也是听到了,只不过是鬼哭狼嚎的大合唱。张学友卖力地在台上演唱,音响也好得出奇,可没办法,大合唱就在耳边,张学友被消音了。听不到也就罢了,前头的人都在摇来摆去,灯光闪烁的舞台上,张学友的身影也被遮挡了。他干脆拿出手机,刷起了朋友圈,网络拥堵,好一会儿才进去。朋友圈里已经满屏全是这个演唱会的现场——那些“朋友们”躲藏在眼前这些陌生人里面,用照片、视频和文字,直播着眼前的一切。
有曾翔,他没有多说话,就拍了一张舞台上的灯光,也不配文字。——他又发微信了,他的麻烦解决没有?
有陈慕,他传了一张门口的拥堵照,文字是:“逃犯出现了?”
甚至也有区长师兄,他的照片明显要清晰得多,舞台上的张学友,也拍得比较大,他的文字是:“位置不错。”
甚至有那个酒驾后就精神不太正常的岛上歌手,他发出来的照片分辨率不高,配仨字:“见偶像。”小孟在他的照片里找半天,也没找到他的偶像在哪。
……
他翻看好久,没看到H的朋友圈出现,他不甘心,点进去看,原先的信息也没有了——他被屏蔽了。H忽然出现,给了他一张票,继而彻底消失了。他不得不在记忆中翻检,那天两人见面,到底是哪个细节,让她要把他剔除殆尽?他倒不是还对她有什么想法,只是单纯觉得,自己一定有某种失败透顶在她面前完全暴露了,他得找出这“失败”。张学友又唱又跳,那不是卖力,是卖命——网上传言他股票大亏,所以才用那么多场全国巡演来“续命”,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啊。
全场忽然就沸腾了起来,本来的大合唱,变成了阵阵欢叫——原来,舞台上的大屏幕,正播放着现场观众台上的画面。摄影师把镜头对准了一对对情侣,当情侣们发现自己出现在大屏幕上,又是错愕又是惊喜,情侣们很快地互动起来,他们拥抱、接吻甚至流泪。画面切换着一对对貌似“情侣”的人,接吻一次次在大屏幕上呈现,每一次拥吻,都激起现场的欢呼。此时,张学友正在唱着《她来听我的演唱会》,这首歌成了现场情侣们“发情”的催化剂。也有害羞的,互相盯着好一会儿,亲不下去,镜头就一直不移開,直到他们终于在全场观众的见证下,亲到了一起。最让人沸腾的,则是镜头对准一对男女的时候,他们还没反应,旁边两个男的,已经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手指在对方的头发间穿插、出没。小孟不得不望着自己右手边的空荡荡,望着H留下的空无——如果她在,镜头会不会扫到这里?如果镜头对准,他们会不会拥吻?
他忽然想到了那一直没给师兄完成编曲的三首歌。在此时,曲调一点一点冒涌,抗衡着张学友的哼唱、也抗衡着现场的闹腾。他起身,说:“抱歉,让一下,我出去一下啊……抱歉……”演唱会现场最热闹的时候,他直接退场。背后是燃烧的人海,眼前则灯光渐暗、海风渐强,他走向自己的车。他等不及了,掏出手机,打开录音,哼唱起来,不是唱张学友,是陈慕改了无数遍以至于满是补丁的歌词。此时,这些歌词缠绕成曲,从他口中争夺而出。在此前,他为这些歌词配过无数种曲子,可怎么唱都有一些词过于碍眼,像是粉嫩的脸上的一颗弹珠大的黑痣;现在,他好像找到了安放它们的旋律。走到车前,也没开门,他倚着,对着手机唱,声音虽低,也是在开演唱会。
——歌词满是口号和大词,而他唱得缠绵悱恻。
停车处灯光暗淡,演唱会现场则像一颗巨大的光球,夜风把张学友的声音轻微地送过来——在此时,张学友的嗓音压住了所有的杂音,只为他一人演唱。倾听张学友,果然还得一个人。风从海上来,咸味在此变弱,他坐到车内,打开了内灯,从左车门内侧翻出了一个信封。从信封里掏出一本杂志,书页翻卷,是吸了水又晒了光后的不平整。这是陈慕丢给他的一本样刊,上面就有陈慕把小孟、曾翔和H揉碎、注水、重塑而写下的那篇《两个男人的城中村》。他有时恨陈慕恨得牙痒,这杂志倒一直没丢,翻到熟悉的页面。小说开场,陈慕写下:
物流车抵达村口,巷子太小,没法再开。就地卸下,行李竟堆积了那么多——毕业典礼后,东西能卖的卖、可丢的丢,剩下的竟还有这么多。他轻松地乘飞机回来,这些纸箱慢慢颠簸而至,可他终究要把省下来的力气,在此时全都挤出去。这个市中心的村子,建有祠堂,每有一点水泥覆盖不到的缝隙,就有竹子长出,气焰嚣张。他开始犯晕。没办法,得打电话叫一同租住的哥们儿来帮忙了。此时的他,知道自己将会很累,可他满怀信心,纸箱里有他买的一些音乐设备,都是心爱之物,他将用它们奏响乐曲,走到灯光聚焦的舞台中央。
责任编辑 季亚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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