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 头
我见过很多骨头
未散架的鱼骨在只剩下汤水的盆和猫的眼中
使我看到自由也有布满尖刺的肉身
狗骨硬而弯曲,嶙峋中也有卑躬屈膝的影子
只有牛骨粗大坚韧,似乎任何时候
都有着忍辱负重的品性。我见过的这些骨头
一种硬过一种,骨头最硬的活得最苦
活得最苦的眼中有最慈的悲悯
我也见过人骨,在一个发掘中的古战场遗址
它们零乱埋在土层中,怎么也
看不出一个完整的人形
一只理想主义柿子
一个人遇到少年时的理想
像看见一只孤独的柿子悬挂在高高的枝头
心有不甘,却不再有一丁点胃口
从室内望向窗外,孤零零的柿子就像
一只孤独的眼。从前的他相信总有一只眼
在窥伺着庸碌的人世,现在他却惧怕一切
过于明亮的东西,包括理想
这只躲不开的、在他体内填硝埋毒的手
时光拎着的、这只翻下枝头就不知
身在何处的柿子。像艰难的人生熬到中年
他只能这样抱残守缺,把它
作为青春的祭品
供奉着那些自己也不相信的东西
灯芯草
一盏燃着灯芯草的煤油灯照着夜空下的灯芯草
这是我少年时常见的一幕
这种以牺牲自己去照亮同类事物的事情
在大青山并不具备舍生取义的道德价值
在一盏灯芯草油灯照亮生活的年代
有些事物即使褪去皮囊也摆脱不了沉重的肉身
抽心也不映衬生命的残忍,就像
生活本来如此,——没有煎熬,也有
成为灰烬的时候,一根灯芯草有它耀眼的光亮
也有它彻照不了的黑暗
空椅子
阳光来到庭院
穿过牵牛花的栅栏有紫白两种色彩
穿过斑驳的桂树有浓郁的香味
阳光也照着一把空椅子
但阳光落在上面是否有色彩和气味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是一把空空的椅子
且占据着庭院最佳的位置
院子陆续坐满了人,还有一些站在树荫下
阳光照着庭院可以照着的每一角落
从椅子旁边走过的人
目光和影子都在上面有过短暂的停留
但他们似乎都知道空并非无
因此无人有僭越之意
蟋 蟀
深秋来临,孤单的蟋蟀
踩着夜色在草丛轻轻地穿梭,那么黑那么单瘦
就像黑暗的遗腹子在发出小小的吱吱声
有人叫它地灶虫,但我更喜欢叫它促织
一歲将暮,寒衣催刀尺,女人在纺车的回忆里
看见蟋蟀入堂,院子水缸里停着
黄柚一样的月亮,男人烧炭还没有回来
如豆油灯下,她把一件旧棉袄翻成三件新背心
想到新年来到,丈夫和孩子穿上它们
恍惚中她似乎看见一家人正幸福而温暖地
围坐在燃着新炭的火塘
母亲故事中的动植物
母亲的故事都和乡村动植物有关,包括各种飞禽走兽
树木以及树上的藤、地下的根
她总是将这些动植物与一些人和事联系起来
使一些陈旧道理显得不那么陈旧
七岁那年秋天,家里一只公鸡误食蜈蚣后
追啄从它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
母亲说公鸡已毒透冠顶,要我们原谅它性格中的暴戾
十二岁那年春上,一群枯死的银背蕨
使一面山坡变得荒芜,母亲说这是银背蕨自己也怕的
枯死病,要我们从反面看它值得同情的东西
——很多年来,我都记得
鸡冠上紫黑的毒和银背蕨叶绝望的枯萎
并以此来化解我在生活中所遭遇的种种挫折和不幸
母亲故事里的动植物
似乎永远都隐含着某种教化和诫喻
天空飞行的鸟类是,地上生的草木也是
现在她离开我们永久歇息在山中
她那么喜爱山中的动植物
但愿这些动植物也能让她在山中享受如在人
间的天伦
折断的梨树枝
花谢了,明年还会再开,果实也会重新挂上枝头
这似是而非的抒情
对一根被果实压折的梨树枝而言并不存在
更不能以此来阐释生命的绚烂或落寞,一根梨树枝
在春天夭折,它洁白的花朵要从此败落、凋零
也没有重新挂上果实的可能,它有
众多明艳的昨日,但只有一个永远孤寂的明天
被自己的明艳照耀,被自己的果实所累
剧毒的香
我一直记得一种叫甲胺磷的农药
被装在碧玉色的玻璃瓶
在我伯父再也不能够伸开的右手
做了大半生泥瓦匠,他
从高墙上摔下、再也伸不直的腰
在那一刻伸直了。一直
挺直腰杆做人的伯父是那年秋天
摔断腰的,仅住了三天
他就扶着自己的腰从医院逃了回来
我的命没那么贵。那天
我去看他,他正在竹椅上晒太阳
堂兄正在勾兑农药
伯父给我递过一支烟说
你闻闻那农药是不是比烟草还香
三天后,伯父就走了
堂兄说伯父是喝甲胺磷走的
走时脸上还带着笑容
这剧毒的香
但愿伯父喝下后看见天堂的模样
铁匠铺
整个清水塘只剩下这一个铁匠铺
黑铁的荧光棒在通红炉火中闪着更红的光
父亲说那一夜割尽村庄满田畈稻谷镰刀
都来自这座铁匠铺
但我只记得1978年秋收前的那个夜晚
铁匠先林和他儿子亚明在坚硬的铁砧上用锤子
摊薄一块角铁,铺子里的墙壁上
挂满了各种各样打好的器具,父亲划破手指
用自己的鲜血给镰刀开刃
那白亮的锋齿在夜空下散发着冷寂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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