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丽于罶,鲿鲨。君子有酒,旨且多。
——《诗经·小雅·鱼丽》
我看着窗户上的那块玻璃,其他玻璃都是透明的,只有这块,是“毛玻璃”。玻璃纹理上,填满了无數多边形,像多孔的岩石,挨挨挤挤、黏连,让你有点儿密集恐惧。我住的是老小区,板楼。原先的玻璃坏了,房东临时找块补上,全然不顾风格是否统一。她把房租给我的第一句话:别动屋内任何装修。好在我不是处女座,看着这块突兀的“补丁”,并没有敲碎换新的冲动。
我想想,今天要干啥来着。我习惯早起后,把一天要做的事,在大脑里预先演习一遍。假如大脑空荡荡的,偶尔也会躺下,睡个“回笼觉”。切断外界的连接,对我,就像拔掉电话线那么简单。
我打开窗户,清冷的空气涌进屋里,鼻腔黏膜随即扩张。
“马姐,在吗?”我连续叫了几声。
马姐探出半拉脑袋:“今天要什么?”
“韭黄有吗?还要点鸡蛋。”
“有。柴鸡蛋,红心的,不过,有点贵。”
“贵不怕,要好!上次鸡蛋,坏了俩。”我抱怨道。
她伫立我窗下,侧着耳朵,认真了解我的购买需求,“坏了?这次给你补。没想到,天天宅家,还是美食家嘴儿。”
我住二楼,马姐在我楼下租了菜摊,小区里不愿意去菜市场的懒人们,都去马姐那儿买菜。马姐服务热情,待人周到。唯一缺点就是“手脚有点不干净”,遇到生客,总喜欢把过期卖不掉的菜,混在新鲜的菜里,试图蒙混过去。
每天要下楼买菜,对我这样的资深宅男,是种莫大的痛苦。这就好比蜗牛离壳,形如裸奔。我的原则是:能不下楼就解决的,尽量不下。
为此,我在窗外钉了一枚粗大的钢钉,挂上挂钩,挂钩连着的是一个动滑轮和一个定滑轮构成的“滑轮组”。只要你具备初中文化程度,就知道我在说什么。中学物理老师告诉我们:定滑轮不省力,但可以改变力的方向;动滑轮省力,但很费距离。
你把二者组合起来,就是“懒汉二轮组”。这个名字是我瞎起的,这意味着,我在窗边把篮子,用滑轮慢慢放下去,里面放着买菜的钱,马姐只需要把菜搁进去,我再拉动滑轮组一端的绳子,这是为采购蔬菜准备的“缆车”。
当然,理论实践之间,还需反复调试,最初马姐在篮子里放进十枚鸡蛋,由于篮子重心不稳,还没到二楼窗台,篮子中途就翻了,马姐看着一地鸡蛋黄,皱着眉,啧啧道:“作孽!你确定要这么干?有工夫安装吊篮,不如下来走几步。”
我的原则没变,能不动,就不动。
我总结“缆车”翻车原因:滑轮是没问题的,但菜篮子装着的菜,长短不齐,导致篮子“重心”不稳。解决的办法,多角度固定。我找了个细网兜,从底部罩住篮子,这样东西就不会溜走。再用铅笔画一张工程图,这是广告公司工作养成的创意习惯。再简单的概念,也要视觉化为草图。
马姐看着篮子从天而降,稳稳当当,张大嘴巴,嘟囔:“啧啧,你们小年轻,把时间都浪费在发明偷懒上了……”
我在篮子里搁了两张一百的人民币,我告马姐,假如给我便宜,我就充值“VIP”。
她问我啥叫VIP,我说,就是把这个月的买菜钱,先给你,慢慢扣。
马姐没想到,卖菜生意,居然还可以这么做。几天下来,她就迅速发展了一批小区会员,根据充值多少,依次享受九折、八五折及七折优惠。为了感谢我这个“智囊”,她时常会送我一些小恩小惠。
篮子缓缓拉到窗台边,我从挂钩上取下篮子,拉开网兜,把手伸进篮子,摸出一颗红皮鸡蛋,对着阳光,一照,喊道,“马姐,不是红心的。这鸡铁定不吃谷子。”
马姐蹦跶出来,“这年头哪有铁定吃谷子的鸡,不毒死你,就要感恩啦。”
“有点小。”我还是不够满意。我这人,对食材很挑。
“白送的,你就别挑大小了。”
好吧,我勉强同意,想想还没蒜:“再送俩蒜吧。”
马姐撇撇手,表示无奈:“好吧,你下篮子。”
“直接扔上来。”我把两扇窗户都打开,“这点蒜,不值得老子专车接送。”
马姐去到店,一会儿,她抓了一把蒜,扬手抛上来,两颗大蒜,分别带着漂亮的抛物线,最终落在我屋里。我拾起蒜。
“你真懒到家了,找个女友吧。人会变勤快点。”她叹口气,去店里忙了。
她说对了一半,实际上,我前女友原来也住这儿,比我还宅。我们时常会为谁下楼吵架。最后,只好锤子剪刀布裁定。她总是输。后来,她一口咬定,下楼是男友应尽之义务。每次下楼买生活必需品,她都在窗边给我打气,用右拳击打左肩,表示Respect,然后用咏叹调说:“为了联盟。”我也如此效仿:“为了联盟。”其实只下楼买菜而已,却犹如壮士出征。我至今不知联盟叫什么,她就退出联盟了。我们在一起,快两年。她从不下楼买菜。整天窝着打游戏。
作为自由设计师,我一周只出一趟门,见到阳光,犹如救命恩人。我也爱阳光,只是单纯不喜出门。我怀疑,我大部分人生,是被别人浪费掉了。世上本没太多值得促膝长谈的人。除必须见的,一律都不见。当然,这不代表我不在微信上或电话里,同他们热络聊天。尽管社交对我毫无意义。严格说,我不需社交,我只对自己的世界,怀着无限好奇。
家里座机是一部墨绿色老电话,我特意从古董店淘的。我喜欢一切机械键盘与拨号器,为此特意收了一台诺基亚E72做纪念,2010年的机型,市面快见不到了。大凡能手指触碰的机键,远比触屏要实在。触屏世界,虚幻得像黑客帝国。
我用旧电话,还因为我迷恋它的“拨号声”,当你每拨动一个号码,透明的号码盘转动,到头,回转。顺时针,逆时针。就像人生,无论你如何移动位置,只要到了尽头,转盘便会回转,你又回到起点待命,等待下一个号码。那回转声,像一艘船正在起锚,从水底徐徐收起铁索……
我拨动母亲的电话:区号+8751****4,假如你用智能手机拨打,几秒就能接通。但换了老电话,你每拨一个号,都必须等轮盘归位,屋里安静得只剩拨号声。在拨最后一个“4”时,我决定挂断电话。这也是拨号电话的好处,你随时可以反悔。
母亲有好一阵不接任何人电话,包括我。她沉浸在阳台种菜的乐趣里,在几平方米的阳台上,种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有豆苗、南瓜、韭菜、大蒜、茄子、丝瓜……她是属于阳台的辛勤的农夫,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儿。她甚至把电饭煲和小锅,都搬到阳台,在那儿做饭。就差夹带被褥,这样,吃住睡都在阳台了。我时常打电话给她,无人接,她总说没听见,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母亲之前酷爱打麻将,一张麻将桌,昼夜颠倒。她不但自己打,还殷勤张罗,呼朋引伴。大舅也被她拉来,三缺一。大舅自此爱上搓麻,比母亲还要疯。他心脏本就不好,加上总熬夜,凌晨才回,乐此不疲。舅妈有天凌晨开门,发现大舅躺在门口,没了气息。人送去医院,医生说是心梗导致猝死。医生发现尸体手攥着拳,死死握着。两名医务人员使劲掰开他的手,手心藏着一张“發”。
怪不得那天夜里,母亲觉察麻将少了块,有种不祥的预感。也不知道大舅走时,痛不痛苦,听医生说,大舅被送到医院时,脸上还带着一丝微笑,那是麻友得胜的得意。他一连数周没胡过牌,百爪挠心。尽管那张“發”,恐是作了弊,但无疑,那晚,大舅赢了自己的亲姐姐。
舅妈看到那张“發”,冲到我家,大吵一架,家里能砸的,都被她砸了。母亲坐在地上,一边号啕,一边回想舅妈的话。舅妈固执认为,是母亲害死她的丈夫。有“發”为证,无可抵赖。你想想,一个在单位里不苟言笑的人,突然在麻将桌上眉飞色舞,仿佛变了个人,这正常吗?总之,大舅已经死了,死无对证。那副麻将被母亲扔了,麻将桌也卖了。母亲从此不碰牌,变得和大舅一样寡言少语,只窝在阳台种菜。
她不和人说话,偶尔打电话,说的也是种菜的细节。譬如如何栽土,如何培植,如何剪豆苗,剪下一大把,放油一炒,只剩下半盘,如同你的人生,看起来貌似丰茂无比,过油一炒,还不够塞牙的。
我有时听着也心烦,告诉她:“他只是心梗时,正巧在搓麻。你不用愧疚,划不来的。”母亲在电话那头沉默了,淡淡道:“这茬豆苗长高了,又该剪了。”她把电话挂了。
实际上,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很多事,根本没道理可讲。母亲虽然把那副麻将扔了,那张“發”,她舍不得扔,她还在用它折磨自己。舅妈对孩子说,大舅是被我妈拉去搓麻,活活累死的。大舅的孩子在街上远远遇见母亲,也会刻意躲开,这令她更加痛苦,背负精神的枷锁。
我搬出家住,已经第八年了。租的房子是一居,七十四平米,不太大,房东特意在卫生间装了一个乳白色的大浴缸。看着浴缸,我不禁幻想能做点儿什么。
人在陆地上,大抵有三种基本的身体姿势:站着、坐着、躺着。无论你在世界的任何角落,你的身体语言,只有可怜的几种,一旦去到水里,身体漂浮在水中,你就彻底自由了,你可以做一切微细的姿势,蜷缩、舒展、佝偻、扭曲、绷直、S曲线……就像胎儿悬浮在母体的羊水里,你离开“大陆”,才能真正解放自己。而离开“大陆”,去到水里,你本质上和一条鱼,没什么不同。
是水包围了鱼,还是鱼溶解在水中——这像个哲学命题,我之所以这么想,乃是受到一位咖啡师朋友的启发。他曾潜心研究一种“咖啡液压装置”,可以把柠檬气味,用气压压进一杯咖啡里。为什么不直接把柠檬片丢进咖啡里,这样不就有了“柠檬味”,我也曾问他。他摇摇头,柠檬片泡在咖啡里,非但味道不会溶解到咖啡里,你喝到的咖啡还发酸,根本没法喝。只有把柠檬水汽化,用滚烫的吹风机,吹进咖啡溶液里,你给的气越足,咖啡里溶解的柠檬气息就越和谐。一杯咖啡,是极其精细的。
这个类比,换到鱼和水的关系,也是适合的。鱼之所以在“水”里,不是因为鱼简单“在”水里,而是鱼本质是“属于”水的。打个比方,假如我是那杯咖啡(水),我妈是丢进咖啡的那片柠檬(鱼)——结果是,咖啡再也没法喝了,水也变了味。这世界,很多貌似在一起的东西,其实压根没在一起过。他们只是“印象”里在一起。我和我妈,和女友,别人看,都是鱼水关系,其实,她们只是被丢进咖啡的柠檬片。
我盯着浴缸,最近总是幻想浴缸或可以用来潜水,我也不知如何定义,曾看过一部老电影,有个桥段:一位侠士被人追杀,他钻进芦苇丛,拔下一根芦苇秆跳进水里,只露出一截芦苇。敌人四处搜查,却没察觉,他其实潜在水底。等敌人远去,芦苇秆喷出一柱水花,侠士从水里冒头。他“藏在”一个无人发现的水下世界。
反正泡在浴缸里,是我最惬意的时候。我在想,要是我是一条鱼,水底呼吸也可以,因为鱼用的不是肺,是鳃。侠客要是有鳃,面对敌人追杀,躲藏在水底,静候敌方远去。我曾想设计一个水泵装置,可以躺在浴缸喝葡萄酒,用一台微型水泵,从酒瓶抽出“酒”,像从深井里抽水,通过一条细管,流进嘴。炎热夏季,你可以在浴缸搁几块冰,就像调鸡尾酒,只是你努力做一缸“冰镇的自己”。
我泡在浴缸这会儿,隐约听见楼下有人叫我,我从浴缸里坐起来,擦擦身。耳朵进水了,我侧着耳朵,希冀把水倒出来。是谁叫我,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前,一看。我前女友小钱。
“喂,敲半天门,聋了。”她可能在楼下叫了好一阵,她见我露出头,“你在屋里,干吗戴着泳帽泳镜?”她从不叫我名,只叫我“喂”或者“那个谁”。
“在努力淹死自己。”我回答。
“在没淹死前,能把化妆包给我吗?里面有幾支口红,落你家了。”
“扔了。”我把泳镜扯下,这下更清楚,她穿着一双男版拖鞋,要大一号,没准这鞋是另一个男人的,我想来就有气,“分了俩月,这儿不存包。”
“快给我,不然上去踹门了。”她生气了。
我把她的化妆包放进篮子里,小心“电梯”降下去,她从篮子里掏出包,仔细检查了下里面的东西,仿佛那包是被我扒了去,现在物归原主。
“我走了。”她看了我一眼,“不会再来骚扰你。”
“等等。”我叫道,“戒指,还我。”
“What?”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抬手,揸开手指,看着中指上那枚亮闪闪的戒指,“这不是两周年送的,你也好意思要回去,真够渣!”
我顿了一下:“还差五天两周年,你还不配拥有它。你给我摘下,放篮里!”
毕竟是一枚一克拉的钻戒,她迟疑了,最后还是褪下戒指,朝地面一砸,戒指绷飞了。我朝她吼道,“你混蛋!”
她像没听见似的,一甩腿,一只拖鞋飞出去。她单脚站立,朝我竖中指:“咋不淹死在你妈的羊水里!”她光着一只脚,外勾着,跳到飞出那只鞋边上,套上拖鞋,走了。
我立刻下楼,身上还是湿漉漉的,泳帽也没脱。我要下楼找戒指。
马姐的店就对着一片草丛,我扒开草,看看戒指是不是掉落草丛,摸了半天,没有。她那般狠狠地一摔,戒指比我想的弹得更高更远,我视线又转移到马姐店面里,一堆蔬菜堵在门口。马姐迎上来,发现是我,“哇,下楼买菜了,”她见我这身装扮,奇怪地问,“刚游泳回来?”
附近不远就是小区泳池,硬是说游泳回来,也说得过去。
她问我找什么?我刚要说要找戒指,转念一想,马姐只是一个卖菜大婶,假如我说丢了戒指,岂不是提醒了她,何况人心隔肚皮。她真找着了,并不告我,不是更糟?我故作淡定,只说随便看看,视线却流连于一捆捆蔬菜的缝隙,只要任何闪闪发亮的东西,都会让我瞳孔变大,然而,戒指并没出现。菜摊的边上,放着一排蓝色的塑料鱼槽,我指它们:“怎么……”
马姐补充道:“哦,这两天刚上的,小区有人说喜欢吃鱼,进了一点。”我从进店开始,已经地毯式搜查几遍,并没发现戒指。现在唯一可能,只有这群鱼了。我大脑里浮现慢动作回放:那一刻,小钱把戒指除下,以45~50度交角,砸向地面,戒指触地弹起,落在鱼箱里,下沉这一刻,一条不知名的鱼,马上游过去,一口吞进肚里。
“这鱼怎么卖?”我问。
“你要哪种?每种鱼都不同价。”
“这些鱼当天都能卖掉?”
我怕万一真是这些鱼中的一条,吞了戒指,被人买走了,戒指就绝无找到的希望了。
“就这点鱼,当然卖得掉。”
“全要了!”我下了决心,干脆拿下。
“全要?这可十二条呢?”马姐很高兴,虽然搞不清我要做什么。
“我打算养在浴缸里,慢慢吃。我吃鱼,不喜欢单吃一种,什么品种,都要来上一条,亲自养几天,炖出的汤,才鲜美。”我已经语无伦次了,这算一种解释吗,我不知道。但马姐不住点头,觉得我说得对。
我还是要问问她:“你可有看到店里落了顾客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她被我问得有点不安。
“我的一个朋友,说在你楼下丢了东西,已经报警了,好像是一枚戒指。小区有摄像头……”我觉得提提摄像头,至少可以吓唬下马姐。
“什么样的戒指?”马姐问,“是刚站在楼下叫你的姑娘吗?只打了一个照面,那会儿我刚回,上厕所去了。”
我示意她不要大声,让她留意下。她看着我,又看了下我买的鱼,她并没推理出我为什么买它们。
她把鱼倒进我的浴缸里,眼神不时四处瞅,可能她以为宅男住处,总是一堆脏衣服,一股发霉味,我的屋子却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她嘟囔:“这整得像女孩子住的,怪不得你不出门,屋里还有香味。”
我打发她走,看着那一缸鱼,什么鱼都有,哪条吞了戒指,要是鱼能主动坦白,就好办了。我并不打算集体“屠杀”它们,一个个剖开肚子,掏出内脏,逐一检查。这工程量巨大。我甚至想过,能否带这些鱼去医院拍个片子,找出肚里有阴影的鱼即可。但拍片的费用,远比这缸鱼奢侈了。
虽然我是美食家,但从小到大,对鱼,又怕又爱。在我的直觉里,鱼是由无数“刺”构成的,那些刺,随时会钩挂在你的食道里,一旦遇到鱼刺,我本能是用两根指头,探进喉管深处,刺激喉头,直到干呕出来。这样做,通常是无效的。母亲会让我不停喝醋,直到觉得自己像泡在醋坛子里的花生。
总结一句话,鱼肉是好吃的,鱼刺是令人反感的。荒诞的是,为了找到一枚戒指,我居然要强迫自己吃掉十二条鱼。这让我有点不知所措,这缸鱼,就像一群外星人降落到我的领地,我还没想到如何对付(烹饪)它们。万一戒指没被其中任何一条吃进去,我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一缸鱼。我既恐惧吃鱼,又怕浪费食材。何况,这十二条鱼,花了不少钱,其中最贵的是一条石斑鱼。
我给母亲打电话,这回很快通了。我不能告诉她,鱼吃了钻戒,照我妈的性子,一定火速买张机票飞过来,要帮我杀鱼。
“妈,是这样,有个广告客户,送了我一些鱼,一般怎么吃……”
“都什么鱼?鱼不同,做法也不同。”我妈带着一丝欣喜的口气。
“鲫鱼、草鱼、鲈鱼、武昌鱼……”我一面归类,一面幻想着浴缸中,那群快活游动的鱼。
“客户为什么要送鱼给你?”我妈还是发现了可疑之处。
“别问那么多。你只需告诉我怎么做。比如,草鱼或鲫鱼,一般怎么做。”
“清蒸焖炖红烧,水煮鱼也有用草鱼的,但底料要好。鲫鱼呢,炖豆腐比较好。”
“鲫鱼豆腐汤,那不是催奶用的?”
“呵呵,算你知道。鲫鱼豆腐汤的做法,鲫鱼去内脏,洗干净,假如鲫鱼比较大,要切成段。豆腐切成丁。中火加热锅中的油,将鱼放入锅中,煎两分钟,加入葱、姜末煸一下,随后加入少许水,水开后,加入醋,再转小火煮,大概十分钟。将豆腐放入锅中,汤色转白后,放盐,撒上香菜……”母亲很详细地介绍,语气里还有一种回味感,仿佛某年某月有一鍋热腾腾的鲫鱼豆腐汤,正摆在她记忆的餐桌上——
“你再复述下,我录个音。”
“不说了,自己查查菜谱。我有七八年……没做过鲫鱼豆腐汤了。”
“这么家常的东西,要做还不随时能做。”
母亲今天特别有兴致,她告诉我她吃过最美味的鲫鱼豆腐汤是插队时,有次去水库溪流边。很多知青摸鱼儿,溪流里有许多鲫鱼,正好有人买了一大块豆腐。于是用砂锅慢炖,柴火烧得很旺,火苗乱窜。豆腐漂浮在乳白鱼汤里,香气缭绕,嗓子里又腥又甜,鲫鱼不多,每个人只能分几小块。母亲那碗,都是豆腐。她用筷子翻开,却发现,底下藏着一条完整的鲫鱼,尽管鱼不大,却是几个人的“份”,把鲫鱼藏在豆腐底下的“厨子”,就是我父亲。
母亲说,男人会把心思藏得很深,就像一条躲在豆腐底下的“鱼”,我父亲从不说“爱”,也不打情骂俏,嘴上比起其他男人,要笨很多。他唯一的温暖,就是递给你那碗汤,你就知道他一定在碗底下,藏了一份特别关照。
“怎么和我印象中的爸,完全不同?”
“结婚后,你爸就变了,他不再正眼看我了,只会重重把碗摔在桌子上,脾氣也坏透了。对我也没了耐心,我再也没吃过那次那么鲜美的汤了,也没有兴致做了。”
父亲在我高中时,就和母亲离婚了,独自生活。我跟母亲过,总共见父亲只有几次,现在母亲言谈里,那个做鲫鱼豆腐汤的男人,离父亲给我的体感温度,很远。父亲是冰冷的,脸上见不到笑,你总有点惧怕他。你不太能想得出,他端着鱼汤,在溪头,脸上洋溢着暖意。至少,这不是我眼里的父亲。母亲或许还沉浸在过去,我已急不可待地挂断电话,看来自己动手比较麻烦,还要找菜谱做,我又是极怕麻烦的人。
我最不能忍受活鱼的腥臭味,最好的方式,是别人做,我只负责吃。我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在朋友圈发一帖#吃鱼达人英雄帖#,碰碰运气。
本人现有一箱活鱼,种类若干,求吃鱼达人,指点迷津,您可凭一道鱼主题的私房菜,免费加入本人私宴。有兴趣私聊。
朋友圈最不缺乏的是矫情的男女文艺青年,一时间,我收到了许多报名的。有提供自己拿手好菜的,有咨询家宴各种配置的,还有问我家位置交通的,一个个迫不及待,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他们根本不知道,我的目的只是要找到鱼肚里的“戒指”。
吃鱼,只是我的副产品。
食鱼谱:法国浓味炖鱼
W来我家前,告诉我这次要做的菜是“法国浓味炖鱼”。据W的说法,浓味炖鱼是一个经典的法国菜谱,起源于马赛。吃的时候,需配上一片烤面包,一匙橄榄油,如有大蒜、辣椒等香料做的鲁耶酱,就再好不过了。我事先便告诉她,作料须自己备,她给我一个哭脸的表情。
材料:
橄榄油180毫升;洋葱2个,切薄片;
韭葱2棵,切碎;西红柿3个,去皮,去籽,切碎;
蒜4瓣,剁成蓉,
新鲜茴香叶1株;
新鲜百里香1株;
香桂叶1片;
橙皮丝5克;
贻贝340克,清洗,去须;水2100毫升;
盐和胡椒粉适量;
鲈鱼2300克;
干藏红花数条;
鲜虾340克,去壳,去肠泥。做法:
1.要略深一点的锅,火上预热。倒入橄榄油,把洋葱、韭葱、西红柿、大蒜放入。炒几分钟,至蔬菜变软。
2.加入新鲜茴香叶、百里香、香桂叶、橙皮丝,炒匀。把贻贝加进,炒匀。加水、盐和胡椒,转大火,待汤烧滚后,再煮3分钟,将香料味道煮出后,融合到汤里。
3.将鱼放进滚汤里,中火煮12~15分钟,直到鱼肉初熟,要求肉质应该是软嫩不透明,但鱼肉还紧附鱼骨上。再将藏红花加进汤里,混匀。加入虾仁,煮2分钟。
4.品尝鱼汤的味道后,决定是否需要多加盐和香料,最后把汤分到每个碗里。
这菜谱是她整理后发给我的,我想无须反复申明,本人对鱼类烹饪之类的菜谱无丝毫兴趣。在W君在厨房杀鱼的那一刻,本人时刻高度关注鱼肚里是否有戒指。在她取出内脏那一刻,我用手捏过,内脏松软无余,连结都不曾有,更别说戒指了。剖空的鱼肚,像撕开的口袋,空空如也。既然没戒指,这条鲈鱼于我的意义,也就瞬间归零。
W独自在厨房忙碌好一阵,鱼汤端上来时,W用汤匙舀起一勺,送到嘴边,吹了口气,尝了一口,对我说,鱼汤不错,可惜不是法国味儿。
我端起碗,抿了一口,啧啧嘴:“这不是挺好的,鲜美。”
“只剩下半小时,我得出发了。”她看了下表,“我早知你根本不是为了做鱼,你的神色根本不在,你对鱼汤要求并不高。可惜这一锅汤。”
这么说让我很尴尬,我不得不掩饰下:“鱼汤好极了,真的。”
“这周辞职了,憋得慌,要离开这个城市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下午三点的飞机。做鱼那阵,突然觉得自己在这个城市,什么也没留下。房子,租来的。家具,处理了。恋情,没发生。工作,辞掉了。好歹要做碗鱼汤犒劳自己,又没时间喝了……”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我总不能说:“你好歹吃点再走。那一大碗浓味炖鱼,可惜了。”
“咱们其实也没说过几次话,我一直连你住哪、干什么的都不知道,那天看你发的帖子,我就是想玩一把,平时根本没空下厨房,今年头一回。”
“谢谢你。”每次有女生向我袒露痛楚,我唯一感觉就是尴尬,甚至有点恐惧,有的人夜晚对你哭得死去活来,第二天宛如不相识一样,我们太需要人格面具,来保持距离。一旦袒露,就像无底的黑洞,你会被孤独吮吸进去,撕成碎片。换句话,我只想简单喝一碗鱼汤,并不想了解一个马上离开的陌生人。心太累。
“不,是我要谢谢你。正因为和你不熟,我才敢告诉你,我要离开这狗日的城市。”她把汤匙放回碗里,“该走了,鱼汤就留给你,不谢。”
她来的时候,拉着一个小箱子,我才明白,那是她在这个城市,唯一的行李。她走后,我才想起这人是谁。某年在一个招商会展里,加的她,只聊过几次,都是工作咨询,纯然是业务需要。早忘了当时聊什么了,她貌似是某会展公司的销售经理。关于她,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
原来她还会做鱼,我喝了口汤。确实不是法国味儿,橄榄油放多了。
食鱼谱:花胶石斑鱼羹
关于H,我只见过一回,握过一次手。只记得他唯一的对白:你好。
他是我客户的老板,我们本该属于不同的圈层,照理说,他不会对我的朋友圈活动,有任何兴趣,连微信,我也是因默认通过电话搜索,加的他。我们从没说过话。
朋友圈有一段流行过“拼家宴”,每位朋友都出一个菜,拼起来一桌菜,也算一种共享经济。所以当我晒出一浴缸的鱼,报名的人很多。H主动给我留言,他见到我有一条石斑鱼,他家有花胶,他说可以亲自为我下厨,做次拿手的“花胶石斑鱼羹”。不过他有个条件,只有两人份,希望除了我,只有他一人。这正合我意,我特别注明“私宴”的意思,本就是一对一,这样能确保人不多,手也不杂。
H这次没开豪车来,只是打的。他带着食材箱,专门用铁盒装了盒花胶,这花胶又名鱼肚,是从深海鱼腹中取出鱼鳔,切开晒干。H给我介绍,花胶也分级别,顶级鱼肚排名依次为:金钱鳘鱼胶(黄唇鱼)、白花胶(大白花鱼)、黄鲟胶(鲟鱼)、黄花胶(非洲鲈鱼)、鳘鱼胶(大鳘鱼)、门鳝胶(大门鳝)。
H告诉我,有句古话,十斤鱼一两胶,一条10多斤重的深海鱼,取出的鱼鳔也就大概一两重量,这是鱼身上的精华。这次,H带的是白花胶。花胶要提前泡发,他先用纯净水泡发一天,每十二小时换一次水,再煮上一个小时,等它晾至常温后,换水再泡发1夜,这样,才可作为食材。
H不让我进厨房,菜谱也保密。可能当老板的,都喜欢卖关子。他要是发现那枚戒指,倒不至于占为己有,毕竟是成功人士。这点,我倒是放心。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H端出花胶石斑鱼羹,老实说,看上去,并不美味,色泽上,全无食欲。H给我盛了一碗,说,尝尝。我礼貌喝了一口,美味极了,比看上去好多了。H看到我开始嫌弃的眼神,就说:“看起来确实不够好,缺点火候。”他给自己也盛了一碗,一点一点回味,忽然抬头看我:“知道我为什么要来你家吃鱼羹吗?”我摇头。
“因为,你用浴缸养鱼,这点我们很像……”
H说,他最初创业那阵,因为很爱吃鱼,公司在一家居民楼里,租了三居室,找了一个阿姨做饭。每周买鱼太麻烦了,干脆就一次性买了一些,养在浴缸里。那是九年前了,公司只有八个人,每次做鱼,都是H亲自下厨,也算保留节目。
“所以,你晒出那一口浴缸,我忽然感触良多,尽管你我不曾深聊过,我突然有做鱼冲动。”H说到这里,问我,“你喜欢吃鱼吗?”
我老实说:“谈不上喜欢。我喜欢鱼肉的滋味,但很讨厌鱼刺。鱼要是没有刺,就完美了。”
“鱼和女人一样,带刺的玫瑰。你吃鱼时候,舌头要随时提防被鱼刺扎到,就像走夜路的人,总是提着一颗心,害怕脚下有坑。”H用筷子夹起花胶,闻了闻,“假如美食没提防之心,美味也就没有意义。我很怀念那段苦日子,它像花胶一般,吸了石斑鱼的鲜味,在晒干时,花胶什么也不是。人本质上也是一种胶,幸福,只是你吸收了世间的味道而已。”
H这话太深奥,也有点鸡汤,我未能一下理解他说这些的本意。
H却不介意与我谈论私人事情,我本就是一个吃鱼的陌生人。今年,他的公司经营不好,濒临破产,好像奋斗了好些年,钱只是流水,进进又出出。
现在,他的公司又回到起点,或许,又得搬回写字楼,又或许要搬回居民楼。
“或许,我又可以在浴缸里养鱼了,又得重新奋斗一次,有点怕。”H告诉我,“看到你的那只装满鱼的鱼缸,我瞬间有了勇气。最近,我连一个安静吃鱼的地方都没有,各种要债的、起诉的、打折收购的,我一到你家,就关掉手机,我只想安静喝上一碗鱼羹……”
“你做的鱼羹很好,这里也很安静。”我告诉H。他开心一笑:“我的车抵押了,今天第一次打车,无意叫了司机的名字,人都走了,公司清算了。只有名字还在。”
H可能只需要一块干净明亮的地方,安静地喝上一碗汤,我没敢打扰他。
他喝完,就向我告别,还有好多事等他。
我去厨房,内脏还没收拾,像一具尸体躺着,戒指不在那儿。
实际上,预约来我家做鱼的人,还有几个。有的一看我家逼仄,借口要走,以我之前的脾性,让人见到我日常作息的“洞穴”,心中便会升起无名恐懼,像山羊让狮子发现巢穴。
马姐在楼下叫我,我探出头。她让我下来,我让她有事直说,她坚持让我下去。我见到马姐时,店里正巧没人。她犹豫片刻,问我:“那天楼下的女生,是你什么人?”我瞪了她一眼,她见我脸色不好,就马上改口:“是这样,前几天,有个女生找我,说丢了戒指。我见到她有一次在你楼下等你。正巧,我在店里发现一枚戒指……”
“戒指?在哪?”我着急问她。
“别着急,这位姑娘就来到店里,说自己掉了一枚戒指,并详细说出戒指的样式,连钻石颜色、大小,都对。我想是你的朋友,你也和我提起她曾丢过戒指,那这戒指,铁定是她丢的了,就还给她了……”
我感觉自己的脑袋要炸开了,头脑像一个浴缸,那些鱼在我的大脑里的浴缸,横冲直撞,想要从里面蹦跶出来。
马姐伸出一只手,对我说,“她很有眼光,挑了一条最好的石斑鱼,说你给钱。”
我感觉那群鱼,从我的鼻子、眼睛、耳朵的孔穴里,游走了。
责任编辑 蒋 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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