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

时间:2023/11/9 作者: 十月 热度: 14940
王卉子

  《汉书》载:安土重迁,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也。

金山屯



  关叔问捣捣,其实他想问我,但他问捣捣,你听见了吗?捣捣光看我,他不爱跟关叔说话,又非得说,就点点头。关叔放心了,他佝偻着腰板坐在棚子里,又说我怎么觉得就我听见了呢?他探了探耳朵,往前探了探,他说不对啊,是火车啊。他忽然捂着左耳,又捂右耳,说你们听见火车开过来了吗?轰隆轰隆的,远不远近不近。我说没有啊。关叔看我张嘴了,忽然骂妈了个巴子,老子聋了。我拽了捣捣就跑,跑出那个棚子。

  捣捣说春子哥你带咱走吧,要不你回咱家,我爷能养活咱俩。我说捣捣你给我闭嘴,要不你自己个儿滚回去。捣捣就不吱声了,他不乐意跟我分开。

  我们这儿很多盖楼的,到处都是住宅小区,没人住,金山屯要发展旅游,我们有个鹿场,还有个汤旺河,能漂流。能引来多少人呢?那房子都没人住,都空着。我俩走进一个没什么灯火的小区,我说你跟着我,黑灯瞎火,跟紧了。捣捣走两步不知道让什么给绊了,怯怯地扯我,我说你啥也不是。黑暗里我知道捣捣点点头,他总是点点头。我说就这家吧。

  这家没有防盗铁门,一般我开有铁门的,那些房子里能有热水器,我们洗个热水澡,就不花五块钱上澡堂子了。有时候还能遇到冰箱,即便是酱料、挂面,也比啥都强,有床,还有地板。今晚关叔聋了,我还有我的打算,我就开了个没有铁门的,进屋再说。

  捣捣说春子哥有个小狗。我还在翻箱倒柜,这家人离开得有一礼拜了,厨房的锅里剩着面汤,都长毛了,但好歹是个有人住过的房子,有洗发水、肥皂,并且也有热水。捣捣说有个小狗,我就知道这屋主人是个犊子,人走了,狗留下了。那小狗卧在主人房的床边,干干净净,是个卷毛狗,我后来知道这种卷毛狗不掉毛,也没有味道。捣捣颠颠儿地给小狗喂了水,小狗抬不起头,睡着喝了点儿水,把头埋到捣捣怀里,用最后的力气等死。捣捣巴巴地看我,我说捣捣小狗要死了,关叔看见你养狗,有狗吃的没你吃的。捣捣还是不依,他就是这样,我俩一起有两三年了,开始的时候我十七岁,他五六岁。我问他春子哥干的是错事儿,你知道吗?他说他不知道错还是不错,他知道他心疼我,他不乐意回家。现在他心疼那个把头埋在他怀里的小狗,他说春子哥,哪怕有口挂面,小狗也能活。我咬咬牙说那你等着,哥给你和小狗找吃的去。我出去的时候没锁门。

  我走出黑灯瞎火的小区。金山屯整过一次森林音乐会,是一个在金山屯长大,在北京发了家的老板办的,那个森林音乐会没整成,但金山屯热闹了一阵儿,我们听说还有别的国家的明星来唱,虽然音乐会没整成,但那一年屯里人多,我也从南岔过来,那一年我肥得流油,我给那些置办家乡的老板跑腿、拎包,我就住在现在住的棚子里,关叔是后来才来的,他突然出现,说他是这儿的人,我一个外来的,得跟随他,后来捣捣跟上了我,他说他没家,要饿死了。我知道他有爷有奶的时候,捣捣已经撵不走了。那一年我肥得流油,关叔拿着我给的钱,上澡堂子一待就是一天,那样的日子里,我跟捣捣给鹿场的袖子哥塞根烟,我跟捣捣躺在鹿场起伏的小山包上,我说捣捣你看见了吗?天上飞的是大雁,它们从南方来,你要是上学了你就知道,它们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你别问我为什么是这样,但是它们不在一个地界待着,树挪死,人挪活,鸟也一样。

  从森林音乐会没整成的时候开始,金山屯那些来往的置办家乡的老板就少了,有的没了爹妈就不回来了,有的把爹妈接走了。捣捣说他爹妈在南方开饺子馆,南方是哪啊,出了伊春市,大部分中国都是南方。我要是走,我开不了饺子馆,我要是走,我还干我现在干的,到外边,装着铁门的人家就多了,开一户门够我活一阵子的,我要是走,关叔也整不住我了,我又想我那个门是不是真没锁,我确认我没锁门,我走了。

  我买了个卧铺,硬座没啥意思,都是跟我一样的人。我是个下铺,对面中铺那个小姑娘应该是个学生,她从包里扯出一张床单,我以为她要铺床,她却把床单围着上铺的床板夹上,她那个中铺形成了一个小地方,她就窝在她的小地方,我估计她不会出来了。我只有一个目的地,人往哪去,我就往哪去。

  我对面是个妇女,抱着个孩子,可能一两岁吧,孩子光着脑袋,穿个小马褂,眉心有一颗鲜明的痣,他就那样睡在那妇女的怀里,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正从一个城市抵达另一个城市,也许即将开启另一种人生。我想捣捣会撇下那个狗子,回他爷奶家。那样就太好了。

  孩子哼唧两声,那个妇女掏出饼干喂孩子,这么大的孩子怎么能吃饼干呢?乘务员来逗孩子,问叫啥名?叫皮皮。去哪儿?去沈阳看孩子他爸。以后就待在沈阳了?嗯,就待在沈阳了。乘务员走了,那妇女把孩子嘴边的饼干渣擦擦,他一点也没吃进去。妇女又打开随身的旅行包,把饼干放起来,又拿出两片药,放瓶子里晃一晃,给孩子喂了。我看那包,我就找尿片。没有尿片,一片都没有,那孩子是穿着印花尿片的,可包里没有尿片。

  我說,大姐,孩子多大了?那妇女看我一眼,说一岁半。我说你们去哪?我们去开原。她说着开原,开原就到了,她提起那个唯一的旅行包,抱着孩子下车了。我看着她抱着孩子下车。

  在沈阳换车,开往深圳。我睡了一路,我梦见捣捣变成了一岁大的孩子,我抱着他,挤上了火车,我抱着捣捣,他那样熟睡着,不知道自己挤进了人潮中,正向南迁徙。我抱着他,我可能是从他爷他奶手上把他抢来的,反正一路上我鬼鬼祟祟,我用一块碎花床单包着捣捣,那床单我也见过,是那女学生搭窝的床单,我迷迷瞪瞪拿床单包着捣捣,想起那床单我见过,我就迷迷瞪瞪睁开眼睛,我看见对面那铺上,那床单搭的窝扯开一条缝,一双亮得发贼的眼睛正在缝里看我,我听见列车广播说我们到唐山了。我不知道时间,火车上是没有时间的。我冲那床单里的眼睛骂了一句,翻身对着里头又死睡,我又抱着捣捣,捣捣睡得死,我怎么晃也晃不醒他,像被下了药,我的心安稳了。

  我迷迷瞪瞪地走出深圳火车站,那大屏幕似乎放着什么寻人启事,一个不大的婴孩,眉心一颗鲜明的痣,我应该在哪见过那孩子,有人说粤语,有人说着我不知来头的方言,我的朴素的东北话也许会给我赢得一个什么名头,我听说来了就是深圳人,那现在我就是深圳人了,我的怀里没有了捣捣,我在人群中自如地穿梭,我手里多了一个真皮钱包,我数着里头的钞票,祝愿自己有一个饱足的未来,火车站的大屏幕上,那双父母在追问,孩子你去了哪里?

  

深 圳



  那些林立的城中村像我的归宿,那里头住满了我一样的人,城中村不光鲜,它像一块块疤痕。我住不进城中村,那些楼栋的一楼住着房东一家,他们老早就在这儿了,听说已经没人打鱼了,靠着祖上的基业收房租,出了不少吸毒赌博的败家子。我不交那租子。

  我物色了一个小区,它就挨着一个城中村,那个村子叫湾厦村,我的小区叫四海公寓。四海公寓的房子都不大,二三十平方米,住一个人正好。因为房子不大,空着不收租子也不可惜,它就容易有空房子。四海公寓的信箱就在一楼的电梯间外头,我一个一个格子看过去,一栋楼得有八九家,里头的信件积尘。我嚼了块口香糖,粘在早餐摊上要来的筷子上,把那些信件都粘出来,好好研究了一顿。

  四海公寓805,他家就是懒得开信箱,人都在家里。他家的信件有超市广告、整容优惠卡、家电维修卡,家里活泛着呢。

  四海公寓1103,租出去了,都是外卖单,家里不开伙,也不开信箱。

  四海公寓1808,房子不大,住了一家三口,信箱里满满当当的不及格试卷,我看那题我都能答上来,应该是捣捣那么大的熊孩子,得了不及格怕挨揍,卷子都藏家信箱了,哈哈。不对,这家没人住。傻子才把不及格卷子藏自己家信箱里,是邻居家孩子,知道他家长期没人,才这么干的。我继续扒拉1808的邮件,连着八九个月的水费、电费、燃气费,都是个位数。

  我就跟着开门的人进了一楼门禁,上了1808。

  那是一户没有防盗铁门的房子,简易的手把锁,开门进去,门口的地上铺满了小广告。这是一个大开间,被许多书柜填得满满当当,上头有许多外文书,还有中文的。平板电视不大,后方的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世界地图,有一条悠扬的弧线,连接着两个地点,那也不是中国的地点。我就在这住了下来。

  四海公寓有游泳池,裙楼的商铺有馄饨铺、饺子铺,还有沙县小吃。我吃饱喝足,在游泳池里泡了一会儿,刺鼻的消毒水味让我没了兴致,水温也不够热,我回了家,抽出书架的一本《候鸟图鉴》,有什么迁徙死亡率,存活率,归巢能力,一系列生词。这些人净关注些吃不饱饭的事,不用看书我也知道,有的鸟死在了路上,有的鸟还能回去。

  这是我在深圳的第一个夜晚,我没住过这么高的楼,原来高高的地方,灯火也是一样闪烁,我的左邻居是那个藏试卷的孩子,右邻居是个独身的二十多岁的女孩,他们把鞋柜放在门外。那双粉色的高跟鞋揪着我,还有一双能露出脚趾的凉鞋,还有一双大红色的塑胶雨靴、一双粉色的运动鞋,这些摆设让我无法不去想象它的主人有一双优美的腿,我躺在宽广的双人床上,肆意想象着它们的主人,我们拥抱,接吻,她的修长的双腿缠绕着我,此时此刻,就在此时此刻,我听见芳邻的音乐声伴随着我,那声音像一场喃喃自语,君归来,君归来,待历经沧海,待阅尽悲欢,心方倦知返,君已尘满面,污泥满身,好个白发迷途人,今日归来不晚,彩霞濯满天,明月作烛台。我看不见她的脸,可她的温润的身体拥抱着我,我低吼着,我看见一列火车开向金山屯,开进了我们的棚子。

  我把那只凉鞋放回邻居的鞋柜上,那个藏试卷的男孩儿定定地看着我,他将来也不会比我高尚。他小小年纪就居住在这些璀璨的灯火里,他就算走上了正道,那也不会是真心的善意。

  湾厦村和深圳的许多疤痕一样,楼跟楼之间距离太小,他们管这叫拉手楼,意思是从这栋伸出手,跟对面的楼栋能拉上手。我觉得盖楼的人太蠢了,窗户都有个上沿,正好容下两只脚,按说我该在这些城中村里出没,可我仅仅是在一个夜里的十点来钟穿过村子,就碰见了被四五个手电筒照射着的男人。持手电筒的人对那黑影说你下来吧,别爬了,行了,差不多得了,他还是执拗地在窗沿与窗沿之间爬动,后来终于是爬到房子边上,顺着管道顺下来,就被捕了。一个拉手楼能有什么油水呢?我想不通。

  那天晚上我背着一个千斤顶,我从容地穿过围观手电筒的人群。那些精致的小区,都配着精致的保安,住宅楼一楼还往往有个玻璃门的大堂。在金山屯,新盖的房子也没有这么讲究。这种讲究弥漫在小区里,弥漫在鹅卵石步行道里,弥漫在小区里错落有致的热带植物里,这种精致让我蠢蠢欲动,那些被擦得干干净净的电子门禁,我打不开,我就抱来了一个千斤顶。

  那个小区离四海公寓有七八站地,是有购物商场,有地铁站,还有海边的好地段,凌晨四点钟,小区的每栋楼剩下一两个灯亮着,我背着千斤顶,顺着管道往四楼爬,这家是父子,老爷子得有七十多了,天天买菜给儿子做饭,那儿子应该是来得早,这房子是他家的,没有女主人,也没有孩子。一个七十多的天天做饭的老爷子,和一个快五十的独身儿子,我打算着用千斤頂横着放,把他家防盗网顶开,钻进去,我摩拳擦掌,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我正在专心致志地转着千斤顶,三楼的狗伸出了脑袋,冲着夜幕吠了起来,它不知道抬头看,它要是抬头看,能看见窘迫的我扒着楼上的防盗网,它就不会吠了,狗吠是因为害怕,它听见千斤顶在嘎吱嘎吱地转动,以为这与寻常日子不同的动静是那黑洞洞的夜幕发出的声音。很快三楼亮起了灯,我低头看,一个人影走到了窗前,我胆敢说,他也不会抬头看,他果然没有抬头看,他张望了一会儿,跟狗说了两句话,他俩进屋关了灯,四楼这家的灯却亮了,那个儿子正站在客厅中间,定定地看着我。我想起那个被手电筒照射着在拉手楼上艰难挪动的同行,我把千斤顶背上,松开手,跳到二楼的平台上。左脚的脚踝一阵尖利的疼痛,随即传遍了整条左腿,我半躺在平台上,那四楼的防盗网让我留了一个圆形的洞,那圆形的洞又伸出那个儿子的脑袋,对我骂了一句什么,大概意思还有一句“你给我等着”。我高昂着头,骂了一句“你才是!”并在察觉到自己骂得不够凶狠以后,半爬半溜地离开了。

  我叫毛毛,我是个攀岩运动员,你这个伤跟我攀岩受的伤很像,是挫伤加扭伤,我给你拿一个冰袋,你等一下。小麦色的皮肤,细长的眼睛,棕色的头发在头顶扎了高高的一绺,毛毛的眼睛是褐色的,她像个洋妞,她不算瘦弱,很结实,我们那的姑娘,都追求瘦、白,我一时没接受毛毛的美丽,我看那腿,比我还粗。

  我是故意在门口脱不下鞋的,她跟我一个电梯上来,手里提着早餐,头上戴着运动发带,可能是天不亮就出去锻炼了,我低头脱不下鞋的时候,瞟见那双结实的小腿站在一边,脚步犹豫着停下,其实在进门禁的时候我就特意等着她了,她穿了一双粉色的运动鞋,那双鞋我认识。进楼栋时,我当着她的面掏出门禁卡,昨天,那个藏试卷的小子抹着眼泪把门禁卡交给我,我说你可以继续把试卷放我家信箱,我会在这儿住很久,这是咱们的秘密,他眼底的盘算让我感到踏实,只要他还相信自己的盘算,他连他家钥匙都会交给我。我当着毛毛的面掏出那张门禁卡,把门打开,让她先进大门,我又一瘸一拐地上了电梯,先她一步按了楼层,我希望她知道我住在她那层楼,但她什么也没说,我在门口脱不下鞋时,她才开口说话。她说这个伤跟她攀岩受伤一样,我心想那可不就是一样吗?我开了自家门,把千斤顶放到茶几底下,我在等她来到我的家,她帶着冰袋进来,我作势要站起来,她摆摆手示意别动,她把冰袋贴着我的脚踝固定好,她穿着运动背心,还没来得及换衣服,我盯着她的胸口,她的小麦色皮肤上沁着汗水,她整个人热气腾腾的,让她的小麦色的皮肤与这热气腾腾的气氛很和谐,那个冰袋像一支麻醉剂,脚踝的疼痛本来让我惋惜这样美好的清晨,可是那个冰袋像一支麻醉剂,解放了我的身体的负担,让我对脚边的她伸出手去,我的手在靠近那热气腾腾的身体时,优美地绕了个圈。毛毛的屋里又传来那首歌儿,我早已在这念叨式的歌声中入睡几次,它唱道,亦归来,亦归来,以苦难为船,以泪为帆,心似离弦箭,莫说天无涯海无岸,纵然归程须万载,今日归来不晚,与故人重来,天真作少年。

  我指着我醉倒的脚踝,说,我也是攀岩受的伤,我不会,我跟你学。她抬起头看看我的屋里,她看看书架,看看电视墙上的地图,她说你是“推车儿”,你竟然不会攀岩?我不知道那个“推车儿”是什么,我不能接茬,她站起来指指那地图,北极燕鸥,她说,我听说它们是世上迁徙最远的鸟。我根本不在乎这地图是什么鸟,就算我明天飞走,四海公寓也不会有什么变化,除了那个藏试卷的小子他要如释重负,可我鬼使神差地接毛毛的话,我说我必须学攀岩。毛毛转身看我,笑出了两个小虎牙,她说你说得对呀,你们这些“推车儿”,为了观鸟,一走就是一年半载,住在山里,你不会攀岩太危险了。我教你,你先养伤。

  我有道理,她就穿着紧身背心,我伸手有道理,可是毛毛要是知道我的手拐了弯她才能好好回家,她就不能认为我有道理。我现在知道,我的房东是去看鸟了。

南 岔



  小单说春子他真的没了吗?真的没了吗?小单还不敢相信,她就喝了一次酒,我们的孩子就没了。没了好,我说。小单,孩子没了好,你才十六岁,我才十七岁,你爸妈不在身边,你爸妈在身边要把我打死。

  除了种地的人,我们那的人都出去了,后来连种地的也出去了,我给小单说我也出去挣钱,挣了钱都给她存着,然后我回去娶她。开始的时候,我还定期给小单打钱,后来我不想娶她了,我起先是觉得小单跟所有的女人都一样,后来觉得所有的女人都长一个样,再后来,女人的脸又变得不一样了,可是小单的脸让我给忘了。

深 圳



  湾厦村很高大,一栋楼有六七层,那些居民原本都是渔民,现在坐拥六七层楼的房子,租子惯出一大帮吸毒赌博的败家子,在这些六七层的房子中,我的公寓正对着一栋两层小楼。楼房的外墙还是水泥墙,无论是低矮的样子,还是那乌突突的颜色,都让它在贴了瓷片的粉色高楼群里很突出。那栋二层小楼是个正骨馆,我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

  房间正中间有四个大字“公鸡驳骨”,我就知道这家是干啥的。金山屯也来过公鸡正骨的江湖医生,他拗断公鸡的腿,贴上他那个独门膏药,公鸡就下地走道了,所以叫公鸡正骨。这家养生坊走得更远,他家把那个膏药明晃晃地搁在进门处,两口电饭锅煲着那膏药,看起来像两锅焦煳的粥。其实这里头就是麻醉药,公鸡不知道疼了,就下地走道了,腿还是断的。

  我说我来贴点膏药,我崴脚了。给我上药的是个学徒,他和他姑父租下了这栋二层小楼,我猜得没错,这家没盖高楼,是因为人都移民了,去的加拿大。我知道那药就是麻药,我就要这个,昨晚疼得像火烧似的,肿得老高,睡也没睡好。那膏药要煲热了敷,有点烫,可是敷上立马就见好,敷上我就能下地走道了,敷药的时候,来了一个小姑娘,穿着牛仔短裤,白背心,看着不太高兴,来找那学徒的。学徒哄了两句,小姑娘高高兴兴走了。他跟我说,村民,湾厦村在棚改,他要娶她,他家把回迁房给他们一套,他们看上他有手艺,他姑父这个“公鸡驳骨”的秘方,只传给他。

  我踏着伤脚走回了家,我的脚踝里头是什么模样我不知道,我知道人被火烧了知道疼,那疼就能不让他靠近火,可现在我的伤脚被麻翻了,搞不好还有碎碴子在骨头缝里,可因为它不再疼痛,我安然无恙地迈着步子回了家。我坐电梯上了18楼,走出电梯,那个男人在我的家门口等我。

  他说你回来了?我说回来了。我不能跑,我的脚里说不好有碎骨头。他说开门,我开了门。他说坐吧,我就坐在沙发上,脚边是昨天吃剩的半盒饺子,这间房子让我造得不像样子。他看看地上,把狼藉踢出一条路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也给我倒了一杯。他说多久了?我说一个多礼拜吧。他点点头,又打开冰箱,拿了我买的桃子吃,他说热水器的冷热水是反的,你知道吧?我说我知道了,他说我叫程远,你也是东北人?我说我从金山屯来。他说我老家在鹤岗,离你那很近。我说你是出去看鸟了?他说是。我们都停顿了一会儿。我绷不住了,我说哥,你报警吧,要不你现在放了我,我没带走什么,就是地方给你整乱了,我给你收拾,你再报警也行,你这么安静,我有点害怕。程远说我在这没有家人,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住着吧,注意点卫生。我更不会了,我看程远有种让我无法理解的哀伤,他的眼神像藏着什么,又像渴望让人知道什么,他让我继续在这待着我很感谢他,可我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让人安排,我就问他,你也一起住?

  他说我这个房子空着,是在等人,我马上还要走,走了就不回来了,但我得让这个人知道,这里还有人在等。今天开始,你叫程远,那个人回来了,你告诉他,我不回来了。我说你直接跟那人说不就得了,程远说不,我不回来了,他如果上门来找我,他才有资格知道。我的房子你住着,我也找不到别人,你给我办这个事。你记住了,只有一个人会上门来找我,就是那个人,你告诉他我不回来了。我说你们难道不打电话吗?他说打电话算个屁诚意,我又问那你要去哪?他说马来西亚。我说马来西亚有鸟?他说你懂个屁鸟,我去马来西亚因为那总是夏天,还能潜水。我有点蒙,我以为这样的人离开家,肯定是为了看鸟,我伸出手指指那个电视背景墙,我说那北极燕鸥怎么办?他觉得由我说出“北极燕鸥”很滑稽,所以笑了,他说北极燕鸥年年从北极飞到南极,还飞回去,它不知道这俩地儿都是最糟糕的地儿,它的愚蠢让它成为世界上迁徙距离最远的鸟。他说你答应了吗?在这儿等着。我说行,他说你还把锁也换了,你给我配把钥匙,我还要住几天,办点手续。我给了他一套备用钥匙,他说了句谢谢。

  我说我从今天开始叫程远?他说对。

  程远的职业是什么分析师,大概叫股票分析师,他在哪都能干活,这跟我有点像。他在床头摆了一个相框,有他和另一个男人。程远洗完澡出来,围着一条浴巾,上半身像雕刻出来的一样,腱子肉棱角分明,我看他摩挲那个装了两个老爷们儿的相框,恍然大悟,这个程远是个二乙子。在南岔或者金山屯,这样的人走到大街上要让人指指点点的,来了深圳,竟然也很光鲜了。

  我这两天老实多了,我有了一个身份,叫程远,还瘸了一个脚,我就没出门干活。程远打开了一支洋酒,后来又开了一支,再后来又开了一支,我们用一天一支洋酒的速度在屋里待了好几天我不记得了。我当然乐意陪程远瞎闹,后来他对我信任了,也可能是根本对我毫不在意,他扯着我的衣領子,质问我,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他为什么不来找我?我哄他睡一宿觉就好了,他抽抽搭搭地躺下。

  程远的娘儿们气是那种轻易不被发现的娘儿们气,他精精神神的,干干净净,魁梧修长,穿着整洁的深色衬衫,样貌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亮堂的样貌,他们太精致,就容易悲伤。程远的酒是好酒,喝多了第二天一点也不头疼,我在沙发上醒来,程远已经在阳台上举哑铃了。我忽然领悟了他那身腱子肉的目的,继而有点恶心。他进屋冲澡,有门铃声,我打开了门。

  那人我认识,昨晚程远抱着他的照片哭天抢地。他穿着黑T恤,牛仔裤,他跟程远挺般配,一样的魁梧修长,亮亮堂堂的长相。他的眼神没有那种渴望被人了解的东西,他比程远冷静多了,可他看见我还是有些吃惊,我急忙撇清自己,我说我就是程远一个普通朋友。我马上又说,程远走了,现在我住在这儿,程远走前留下话,说他不回来了,他说你只有上门来找了,才有资格知道,他不回来了。我早就准备好了这一番话,从我认下程远这个名字开始,我就计算着这一番话的语气,他来找了,我说给他,他不来找,我就等他。我又加了一句,我说程远说了,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来找他,我这番话就说给那个人听,现在你知道了,他不回来了,你可以走了。

  那人说,噢,是这样。他的南方口音,可能是浙江一带的。他转身离开,又回头问我,怎么称呼你?我定定地瞅着他,瞅了很久,他见我没有回答的意思,转身走了。

  程远跟我又醉了两天,离开深圳那天,他提着一个简单的行李箱,我想他终于决定在一个四季如夏的地方终日晒着太阳或潜水,我这辈子也不会去马来西亚,深圳已经够热了。

惠 州



  这样的山,我们那也有。陡峭的岩壁,离水边很近,山清水秀。毛毛带队来的这个岩壁,可那岩壁上有的东西我们那没有。他们包了一辆大巴,我跟毛毛坐在一起,听着同一个耳机,还是那首歌,你为什么哎,言无声泪如雨,你为什么哎,仰起脸笑得像满月,问那人间,千百回,生老死别,与君欢颜,从此永留身边。到地方了我看见高高的山峰,那些岩石暴露在外,山顶是有树木的,这让那些黄的灰的岩石更像一块块疤痕。我细看过去,正有着一个一个金属扣子,东一个西一个,固定在岩壁上,在阳光的照耀下,它们闪闪发光。我看见毛毛换上鞋,腰上别着一个粉末口袋,一根绳子,她攀登的时候,登上一步,把腰上的绳子固定在岩壁上的金属扣子上,我才知道那绳子是安全绳,岩壁上的金属扣子是扣安全绳的。毛毛一会儿就爬到了岩壁顶上,下头的攀岩队给她鼓掌,那掌声稀稀落落的,可不掩他们的真诚,甚至能听出他们对毛毛的信任。她把安全绳固定好,下来的时候不是爬下来的,她的队友腰上缠着保护她的绳子,一点一点地放绳子,毛毛是用绳子悬空降着下来的,可见那些岩壁上的金属扣子有多结实。

  我是伤员,其实脚伤已经好了,但我寻思攀岩应该挺危险,我先观望观望。毛毛下来后,我问她,这地儿应该是要发展旅游业吧?毛毛说这地儿谁知道,就我们知道,哪来的旅游业。我说那金属扣子,政府为了吸引你们这些攀岩的来,不得花钱往上钉吗?不为旅游能这么上心?毛毛扬了下巴,又感觉自己有点自大,又低下头,她说程远,这些是攀岩的人做的,不是旅游局,这些扣子是我钉的,还有别的山,有别的人钉扣子,他们不留下名字,只留下脚印。我在这片山,钉了六个岩壁,我还有一座桥。你看见了吗?那些扣子,我不带保护绳上去,根据岩石的纹理和角度,找到最佳的攀登路径,简单地说,就是如果一个人想爬上去,脚该踩在哪里,我再计算安全绳的距离,把扣子固定下去。毛毛伸出手指指岩壁,她说程远,那些扣子,是我的脚印。这六个岩壁还有远处的一座桥,都是我的。

  我说你知道你促进这儿发展了吧?毛毛说那太俗了,咱们这代人故土意识没那么强烈,但这些石头是我的。程远你观察鸟类,有没有哪一种鸟类是属于你的?或者哪一个地方?

  我觉得没有,或者哪都有。

  攀岩队在空无一人的山里喝高了,我就着夕阳望去,毛毛说程远你看,远处的这些小区,就是鬼城,人们把它们盖好了,卖好了,没人住。这样空荡的小区让我想起金山屯,也想起捣捣。我已经把他丢弃在一个几乎一样的小区里。惠州也有这样的小区说不过去,广东发展比东北好多了。

  程远,程远。毛毛喝多了,叫我的名字。她说你还是个小孩儿啊,怎么说话这么老成呢?你应该叫我毛毛姐。毛毛,我说,毛毛别闹了。我们在林间席地而坐,毛毛躺了下来,把头枕在我的腿上。她仰头看着我笑,过一会儿那笑容又向着天空去了,这里的夜空能看见北斗七星,我愈发相信,毛毛一定跟金山屯有关,我想,兴许她以后会去一趟,兴许她已经去过了。

  程远,程远。毛毛说。我想,在她眼里的我,有些消瘦,却绝不瘦弱,我的皮肤比南方人要白,但绝不苍白,我虽然才二十岁,可是毛毛以为我有二十二了,并且我也是敢于攀爬的汉子。这样想着,我就摸了摸毛毛的头发,还亲了她一下,这个柔软的亲吻让我想起我的坚强。毛毛的头发细软,头发细软的人,容易动感情,我又摸摸我的头发,它们正在尖利地生长。

深 圳



  我想吃东北菜。深圳什么菜都有,湘菜,川菜,粤菜。但我不乐意下馆子,哪的菜吃起来都差不多,菜没有菜味,肉没有肉味。在南岔也能吃着得莫利炖鱼,得莫利是我们那一个渔村,他们把鲶鱼跟茄子豆腐一块炖,鲶鱼有茄子的绵味,豆腐有鲶鱼的鲜味。大铁锅,人围着灶吃。

  我只找着一家炖鱼,炖鱼就是东北的,也不叫得莫利了。店里一桌一个灶,一米多宽的大铁锅。炖鱼在宝安,离机场不远,这地儿也有点像东北,灰土暴尘的,唯独来往的都是大货车,我们那没什么大货车,可一样房子低矮,路非常宽。我点了个五斤的鲶鱼,茄子,豆腐,贴饼子,我们东北说,鲶鱼炖茄子,撑死老爷子。我吃不了这么多,我也没准备花钱吃。

  我说这给我炖鱼的服务员怎么边拿勺子捅咕鱼边抹眼泪呢?我正眼看她,她也看我。她说你找到这来了。小单穿着个红围裙,上面写着“牛氏炖鱼”,我才知道小单可能叫牛小单,我才想起来她爹妈出来开饭馆了。小单说春子你是真的吗?她举着那个勺子,拿勺子捅了捅我。我只能开口说小单。小单又低下头,往锅里抡着勺子,我觉得我就是那个五斤的鲶鱼,已经快熟透了。久别重逢,她样子一点也不高兴。我说小单你生春子哥气吗?小单把茄子放到锅里,锅盖盖上,她说春子,你得先结账。我身上根本没带钱,带了二十块,我想的是吃了就跑,我没想到能在这遇到小单。我说小单看见你现在这样我真高兴,你过得好吗?小单说你点了一大锅,你根本吃不完,我们挣的都是血汗钱。我说小单你这话就不对了,你找你老板来,有这么对客人说话的吗?你找你们老板过来。小单就像见了鬼,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我又说我是个客人,我从蛇口坐车过来,就为了吃你们这儿的鱼,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结不起账吗?我的声调越来越高,掌柜的来了,她说怎么了?怎么吵起来了?我说婶子,你问问你家服务员,她都说了什么?小单妈又看小单,她说单子,怎么了?

  我想等小单开口告状的当儿,以前的事儿就甭拉扯了,以后我离宝安机场远远的。我又跟小单妈说,老板,生意不能这么做吧,咱们都是东北老乡,我还叫你一声婶子,这让人以后还怎么来?我尽力不去看小单,却听见她的沉默,小单妈说单子你给妈说,怎么了?我等待着小单的控诉,我等她说她的委屈,也许我还会在这挨一顿揍,我从来没想过要用这种方式还账,我吃什么炖鱼呢?可这样也不错。然后我听见小单说,妈,这人点得太多了,他一人吃不完。我声调又高了八度,我说我吃了吗?你打开锅盖看看,我吃了吗?小单不看我,她用手指戳着那个锅盖,我心说小单哥就等你一句话,今天是死是活哥都认了,从此咱们两不相欠,可后来小单低低地说,你走吧。

  小单要放我一马,小单妈不明白门道,但也息事宁人,她说孩子,婶给你打折,你别跟妹妹一般见识,咱都是东北老乡,以后你常来。小单不看我,她也不再戳着锅盖,她高昂着头,她忽然笑了,她说你走吧,我们不做你生意,我们不欢迎你。我说好,既然这样,我走了。

  我知道小单在我身后抹眼泪了。现在她出落了。我坐公交回蛇口,那个公交的屏幕播着新闻,有一对父母,声嘶力竭地呼唤着自己的孩子,又播出一张孩子的照片,眉心有一颗痣。我看那父母有些眼熟,看那孩子也有点眼熟,可我不认识他们。我看着车窗外,这趟车从灰土暴尘的宝安区,走国道,开往蛇口,车子一边开,道路两旁的楼宇逐渐光鲜起来,从低矮的房子,到贴遍了反光玻璃的高楼,车经过一片住宅区,在光鲜的楼宇之间,这个老旧的住宅区格外显眼,沿街的一户人家,晾晒着一整个阳台的衣物,我望过去,那里头有白衬衫,有蓝色的连衣裙、牛仔裤、西装裤,这是一户有男有女的人家,噢,他家还有个孩子,有一件小学生的校服我认识,这个城市的小学生都穿一样的校服。我在这一站下了车,朝那个小区走去,我进了小区的西北门,朝临街的那栋走去,这个小区没有门禁,楼栋上了五楼就是那户人家,我毫不费力地打开了这户人家的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户两室一厅,客厅不大,被摆得满满当当,客厅中央的饭桌是那种折叠的,也许是为了节省空间,可现在家里没人,桌子也没收起来。我翻翻找找,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那电视柜上摆放着一家三口的合照,我一看,是一家三口。那里头是我跟小单,还有一个眉心带痣的孩子。我扔下相框,拔腿就跑,我跑出了临街的那栋楼,跑出了小区,跑到马路对过才敢回头看。那哪是什么住宅小区啊,那是一片建筑中的楼群,临街的那栋楼,五楼的阳台上,空空如也。

  毛毛来敲门,从惠州回来后,我俩不太对付。我总是觉得她给我一种“上了轨道”的暗示,好像我亲了她一下,我俩就该往“轨道”上发展,自打我察觉出来她的这种“轨道”意思,我就躲着她,我躲能躲到哪去呢?她就差配一把我家门钥匙了,说不定她已经配了,我见她优哉地走进来,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可乐,信步走到厨房,把拉环扔垃圾桶里,或者她从我的书架上取下一本书,自顾自地坐在阳台阅读,我想起我初来乍到,我抱着她的高跟鞋安抚自己,又想起我俩初次见面,她穿着紧身背心,现在我不敢惦记她那高跟鞋和紧身背心了,我是一个身不由己的男人。

  毛毛说程远。我说嗯。她说你过来,过来跟我躺着。她大大咧咧地躺在我的床上,枕着我的枕头。我说你别闹,她说你不来我要睡着了,我好困,你来把我拉起来。我放下电视遥控器过去拉她,她那双攀岩运动员的手臂轻轻一用力,我就躺下了。她咯咯地笑,我说你笑什么你笑什么不许笑,我一边说着,双手不由自主地搂她,我是一个身不由己的男人。毛毛在我怀里忽然安静下来,我知道她在期待什么。我把她的期待给了她,我的动作生涩拘谨,也许正是我的拘谨打动了毛毛,让她平添了信任,她舒展着身体迎合我,她说程远,程远。我答应着。

  毛毛躺在我身边,我俩盖着一条毛巾被,我这才发现我很瘦弱,很苍白。毛毛她不像大城市里那些追求弱不禁风的女孩,她用手掌轻轻摩挲我的胸口,我感到掌心的老茧,它们十分锋利。我逗毛毛,你是种地的,你是个农妇。毛毛说他家真是种地的,她出来好多年了,因为一直没结婚,她爸拒绝来深圳看她,也拒绝她回家过年,除非她把对象带回去。我意识到毛毛可能是下了个套,但我还是问了,我说你爸想你找个啥样的对象?我等着毛毛说她要找个股票分析师、“推车儿”一类的描述,但毛毛说,她不想找个好人,好人没有疼痛。我说噢。

  毛毛给我讲了她的初恋,那时候她刚来深圳,在服装公司当前台,她那个男朋友是在网吧里认识的,那个网吧就在蛇口,那几年有一款叫CS的游戏很流行,组队射击。毛毛在网吧里就玩个QQ,总有一帮人大呼小叫地组队玩CS,从早打到晚。那个队长来找毛毛搭讪,他姓吴,那个网吧的渔村,有四分之一是姓吴的。毛毛给他当了女朋友,那个姓吴的总是“捞妹”“捞妹”地逗毛毛,俩人时好时坏,坏的时候,他把她关到自家楼顶的天台上,关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不让她出去。我说毛毛你怎么不跑呢?毛毛说她没地方可以跑。但俩人分开了不是因为毛毛被关在天台上,而是因为这姓吴的还有一个“捞妹”女朋友,是个移动营业厅的销售。这些我都理解,我不理解的是毛毛跟这个人还成了朋友,他带五六岁的女儿跟毛毛一起吃麦当劳,那是他和他娶的“捞妹”生的孩子。那条村子拆迁后,那男人拿着家里分的拆迁款买了水湾一套小房子,他可能这辈子都没出过蛇口。他現在也没有生存技能,他们都没有。毛毛说,他们周末钓鱼,带上孩子去海边,就跟他们小时候一样,去海边长大,那点存款不够干什么的,买股票也买不明白。上个月我见到他了,把车也卖了,小孩上学开销大,父女俩骑个电动车。

  毛毛的结论是——这就是温水煮青蛙。他的地方原来不是这样的,今天拆个村口牌匾,明天盖个时尚公寓,很快就面目全非了,他小孩连客家话都不会讲,这些人以后要消失的吧。毛毛的一条腿搭在我身上,在我说出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之前,她已经睡着了。我睡不着,我翻着手机新闻。哈尔滨交通系统塌方式腐败,一百多人下课,东三省去年的什么养老保险欠账合计有626个亿。

金山屯



  捣捣是因为跟我吃香喝辣,他才撵不走的。五毛钱一根的冰棍,我说你随便吃,哥给你买。我带他去撸串,我说你吃过烤海兔吗?他说春子哥咱们这儿没有海,海兔是什么?我说你吃了就知道了,记住了,这就是海兔。金山屯靠近小兴安岭,我们有林蛙,我还把林蛙腌到臭酱里,喂捣捣吃。金山屯原来有个木材厂,一走进那块,隔着一里远,就能闻到木头味,主要是松木。我跟捣捣躺在木屑里闻着松木味,在温暖的阳光里沉沉睡去。

  那是我最风光的时候,我见过那些挥金如土的老板为一间林区招待所的房费惊讶,也见过在这样低矮的街区,一顿饭要花掉天价。

  捣捣说春子哥你懂得真多,他模样特别招人喜欢。我说捣捣,有春子哥在,你就吃香喝辣。后来他们不回来了,还把爹妈接走了,可他们留下了房子,我打开每一扇防盗门,都像一个曾经完备的家。我跟捣捣这住一天那住一天,我们在年幼的时候就花天酒地。我说捣捣,你知道吗?外边的世界比咱们过得还要好,捣捣说春子哥那你带我出去看看。我说不行,你有爷有奶,你有个家,跟谁去哪,也不如跟着爹妈爷奶好。

  关叔抚摸着捣捣的脸说捣捣你让叔看看腿脚,你想不想跟叔到外边挣钱去?我知道关叔是腻了,他腻了金山屯的静止,这地方已经变成了死去的林场。他说春子你要是坏了我的买卖,我把你脚筋挑了。关叔笑眯眯地摸捣捣的脑门,说叔教你,你先喊爸,以后叫爸。捣捣怯怯地喊一声爸,他听关叔的,一瘸一拐地跟着个什么人,把讨来的钱如數交上,有一回他还给了块手表。关叔总是笑眯眯的,我知道捣捣有一天也会长高,捣捣忽然对我说春子哥,我不会走道了,我总是一瘸一拐的,你看。捣捣在我跟前瘸着走了两步,我们笑倒在一起。我说捣捣你回家。捣捣说春子哥,有你的地方就是俺家。我给关叔说捣捣有爷有奶,他爹妈在外头挣钱,回来找你算账,关叔说回来就晚了,我这两天就带他走,你也跟我走。我说我去干啥,关叔说你下矿。关叔说完一笑,我就乐意看关叔笑,他笑了我们日子都好过,慢慢我知道让他笑得付出代价,可我又想让他多笑笑,日子就好过。后来关叔知道了,他想干啥就先笑笑,我知道自己像个身不由己的狍子,他一笑,我就老实。

  六月的金山屯,在森林的庇荫里,溪流的积雪还没化透,我说捣捣我抱你走会儿,捣捣说你冷啊?我说嗯。我抱着捣捣来回地踱步,他像个小暖宝,他把那圆下巴搭在我的肩膀上,小手搂着我的脖子,他肉乎乎的就像我的靠山。我说捣捣,有一天关叔要动你,你踢他腿,他右腿肚子有个疖子,动不得,你记住了吗?捣捣说记住了。我又说捣捣,他说嗯。我说捣捣,哥冷,我多抱你一会儿。

深 圳



  这是一个攀岩馆,毛毛跟这儿很熟,看馆的人见她来了,又跟着我,就递上一双公用的鞋子。毛毛教得很耐心,其实她不用教我也会爬。可我顺着那些假石头,假岩壁到了顶点,我听见毛毛在地面上喊——摇铃铛,程远,摇铃铛!我抬头看,一枚金色的铃铛吊在房顶,毛毛又喊——摇铃铛,才算数,才算爬完了!

  摇铃铛才不算数,开窗户,爬进去,翻箱倒柜,才算数。我的身上的安全绳如此可笑,那枚铃铛如此可笑,这岩壁下头是厚厚的海绵垫子,包裹着厚厚的皮革,我就算掉下去,我也不会咋样。毛毛又喊,摇铃铛!我摇了铃铛,随后放开手脚,安全绳的尽头是一个倒挂在天花板上的自动机器,它缓慢地放开绳子,即便我忽然放开了手脚,我仍然得以缓慢地降落,那些五彩斑斓的墙壁上的假石头让我头晕目眩。

  毛毛跑到我身边,怎么样,好玩吗?我说不出好不好玩,我不能告诉毛毛,这样的攀爬没有意义。它不像毛毛留在惠州那些金属脚印,那些脚印有意义。我忽然感到愤怒,我把那双公用的临时鞋子脱了,埋头换上我自己的鞋子,我就往外走。毛毛追了上来,你怎么了?她说,你不高兴了?是因为爬得太高,害怕了吗?你怎么了?我走出很远,攀岩馆在一个购物商城里,这是一片开发不久的地方,听说在十年前,这儿还都是海,这一片陆地是填出来的。我不发一言,埋头走路,毛毛堵在我面前。

  你怎么了你要告诉我你要说出来,我招你惹你了?我还是生气,毛毛说你让我感到我自己很差劲。我俩前后走着,回了四海公寓,背对背开了自家的门回了自家。

  我心烦意乱,开了程远留下的洋酒,又三心二意地翻着程远的书。有一本《海错图笔记》,第一页写着“错”,不是错误,而是种类繁多,错杂的意思,我对这句话感兴趣,就继续翻看。这本书的图多,这是现代人写的书,都是普通话,可是它是为了解说一本古代人写的书,书上说那个古代作者康熙年间“游历了河北、天津、浙江、福建多地,考察沿海的生物,在沿海住了很长时间,一直对沿海生物非常感兴趣。他苦于自古以来都没有海洋生物的相关图谱流传,决定自己画一本。每看到一种,就把它画下来,并翻阅群书进行考证,还会询问当地渔民,来验证古书中记载的真伪”。

  我给程远打电话,是想问问他,这件事情有什么意思。

  喂?家里还好吗?

  程远,你去马来西亚,也看鸟吗?

  我看啊,但这儿主要是一些留鸟。

  留鸟是什么?

  来回飞的是候鸟,不飞的是留鸟。

  噢。

  我忽然什么都不想问了。

  家里还好吧?

  程远,你那个二乙子朋友来找过你,当时你在洗澡。我给支走了。

  你为什么支走他?

  你俩好了我住哪?

  啊,这样。

  现在你也不回来了。

  他来马来西亚找我了。

  ……

  但我俩不打算在马来西亚住了,这礼拜有两个女的,在车里做爱被发现,被判了六次鞭刑。

  女的亲女的……要挨鞭子?

  这儿不让女的跟女的好,男的跟男的也不行,来了才他妈知道。

  那你们要回来了?

  我们去菲律宾。

  噢。

  你还有事没?

  你们要回来跟我说。

  房子我想卖了,你说呢?

  我给你盯着点,需要跑腿、看房,你就跟我说。

  谢谢你。

  挂了电话,我觉得程远就是个“大小姐”。他要把房子卖了,他要把这个房子卖了。

  我去敲毛毛的家门,我说,毛毛,毛毛?毛毛把门打开一个小缝,她说干什么?我说你让我进去,我有话给你说。毛毛把门打开。

  毛毛的家乱糟糟的,这让它更像一个这么大的女孩的家。毛毛气呼呼地站在客厅中央,她還不愿意跟我说话。我嬉皮笑脸地说毛毛姐、毛毛姐。她就乐了。

  我拉着她的手,我说毛毛,我是个穷光蛋,股票都赔空了,房子是贷款买的,一屁股债。毛毛说你还年轻,没事儿。我又说我文凭是假的,现在电脑都联网了,假文凭也用不了了,找不到工作,毛毛说不用文凭的工作有的是。我再说我在这儿举目无亲我只有你。毛毛说那你有我就够了。毛毛又说你攀岩挺厉害的,以后可以当攀岩教练。

  毛毛点起了蜡烛,关上了灯。我们在烛光里赤裸相对,她躺了下来,烛光里她的身体像蜡刻的一样,温润又光滑,她平躺着,平坦的小腹,肚脐的形状像一颗枣。我拿起蜡烛看她,一颗殷红的蜡滴在毛毛的肚子上,她轻呼一声,又咯咯地笑。我吹灭了蜡烛。毛毛的音响开着,沧浪之江,西来水泱泱,江上一轮明月,照多少沉浮过往,沧浪之江,东往水莽莽,谁赏江上明月,谁听江声浩荡。毛毛说程远你走到哪我都等你。

  毛毛做菜辣,她尤其会做一种辣椒油,青色的、红色的尖椒切段儿,蒜末,把油烧出烟,泼到拌好的辣椒和蒜里。毛毛给我表演吃这个辣椒油,她吃一小口米饭,吃一大口辣椒油,我看着都辣,她吧嗒吧嗒嘴巴,说真下饭。我知道她欺负我吃不了辣,我说有本事你别喝水。她的脸一会儿就涨红了,我把水杯没收了,我说有本事你别喝水。她说程远哥哥救命,这跟我想的不一样。我们哈哈大笑。

  她也有正正经经的时候,我们用程远的大投屏看一个纪录片,好像叫什么蓝,还是深蓝,我说谁演的?她说鱼演的。真是鱼演的。我知道了一种鱼叫沙丁鱼,肯定非常好吃,看起来很饱满,它们在深蓝的海洋里成群游弋,当它们成群出现的时候,像海里的一片乌云。海里还有庞大的鲸鱼,世上最大的动物是蓝鲸,这些龌龊的人类打着窥探人家的心思,用拍摄纪录片的名头,从雄性蓝鲸竞争追求雌蓝鲸就开始跟着拍了,可至今也没拍到过蓝鲸做爱的场面,全世界没人见过,这些庞然大物在深深的海洋里享受着爱情的私密,即便它们是世上最庞大的生物,海洋也让它们有了容身之处。毛毛说你知道这是怎么拍的?她说在大海里,会开冲锋舟的被称为最优秀的司机。毛毛说海洋里的生物除了人类什么都不用担心,可沙漠里就连霸主也要小心翼翼,狮子排泄完了要埋起来,因为它们的行迹是它们最大的危险。

  毛毛在我怀里,她抬起头眼睛闪烁着看我,她说程远我有个衣食无忧的好消息,她说她不攀岩了,攀岩当然也攀,可是带队挣不了多少钱,只能当个爱好,她一直想去南极看鲸鱼,看冰川,她真的能去了。她说这个探险队不是真的探险队,他们没有科研性质,他们这些船员通过培训和考核——主要是身体素质和英文水平——就能当上。相当于南极导游,在破冰船上,在冲锋舟上,给付了高昂旅游费用的游客解说南极。我说毛毛你要走了。毛毛说这个是她的梦想,她愿意走遍这些人烟稀少的地方,留下自己的脚印。她说程远小哥哥你要哭出来了吗?我这个一年就去三个月,一年能挣二十万,你把这个房子退了,你住到我家去,咱们一年有九个月衣食无忧、没羞没臊的生活呢。我说那我干啥?她说你在家洗衣服做饭带孩子。

  毛毛对生活的计划特别吸引我,我对生活从来没有过计划。

  毛毛说程远你太年轻了,年纪轻轻就被我收入麾下,我感到十分欣慰。我给你煲了银耳糖水,其实是我爱喝嘻嘻嘻,妈呀坏了,火没关。

  我俩正抱在一起看鱼演的电影,毛毛一拍巴掌我俩连拖鞋都没穿,跑到她家门口,那门缝里已经往外冒烟了,似乎还有橡胶被烧化的刺鼻气味。毛毛急得掉了眼泪。她说小哥哥我探险队的聘书在屋里我必须进去现在报警来不及了。我看那扇防盗门,是七八年前的铁将军,这种锁我开过,里头那个木门我也开过。我说毛毛你等着,我拿了家伙事,我打开那扇防盗门只用了一分钟。毛毛冲进屋子,其实只有灶台冒烟,没什么大事,可毛毛站在那个不再冒烟的灶台边上,她就看着我。她怎么这么紧张呢?她看着我的样子,紧张兮兮的,她怎么这么紧张呢?我看看手里的家伙事,微型锯子,钩子,锉子,这些我赖以谋生的工具那样鲜明,它们昭示着我的技术。毛毛在灶台边的烟雾里呛得咳嗽,她可能觉得那些烟雾都不是事儿了,她一个孤身在外的女孩子,她小心点没错,所以她最终问我,她说程远,你有你家信箱钥匙吗?我当然没有,可我能说我没有吗?我当然说我有,我的回答是“我有”,后来我想我直接说丢了多好。现在我的回答更可疑了,它让毛毛不依不饶,毛毛说你给我看看。我转身回屋,我满头大汗地翻箱倒柜,心里祈祷着程远最好把那个该死的信箱钥匙放到抽屉或茶几里的某个角落。我满头大汗地抬头,毛毛站在门口看我,她说程远,我忽然对自己无比失望,继而对毛毛感到愤怒,我说我不叫程远。我上前去,把毛毛关在了门外。

  我趾高气扬地再把门打开是第二天晚上了,我知道昨天的烟雾报警让物业给房东打了电话,知道毛毛的房东来了又走了,今天我必须趾高气扬。我想跟毛毛说明白我是怎么想的,我想给她说南岔,说我的锁匠父亲,我的远走高飞的母亲,说一切我早该说的,也继续隐瞒我该隐瞒的。我打开我的门,我给自己铆足了劲,毛毛家被我锉坏的防盗门让房东换了一把电子锁,她的铁门留了一道缝,木门留了一道缝,她看过我的家伙事,她知道我打不开电子锁,她半掩着的门,正邀请着我进去坦白从宽。我的趾高气扬这样不堪一击,我静悄悄地,落荒而逃。

  我控制不住地想,毛毛在屋里干什么呢?她把门开着,她多么骄傲,她不来找我,她就那样等待我进去坦白些什么,她不知道她等待的是什么,就算她把我等到了,那可能更糟糕。

  我没头没脑地走着,走到了湾厦村,那栋两层小楼换了招牌,“公鸡驳骨”变成了“哎呀呀养生馆”“包夜50元”。

  他两个走了咯,那犯事了肯定要走,他给人家贴膏药,治好了疼没治好伤,人家不疼了去跑城市马拉松呀,腿脚跑着跑着就断掉了,站不起来了。小姑娘就住在三巷,她家说不治病了就同意,这些江湖医生都是骗人的,骗人的他们还不放手哦,说是祖传的,宝贝一样,带着假膏药走了。那个按摩的女人一边按着我的腰,身体伏下来在我耳边说话,我知道她涂着红唇,干裂的嘴唇将口红显得生硬而斑驳,我的后背能感觉到她的胸。

  房间不大,新闻播报南极的海水温度仅仅升高了一摄氏度,就让某些生物群落开始疯长,挤压了其他生物的生存空间,导致生物多样性的丧失。都是我不懂的话,那温软的胸口在我的后背摩挲,我向她伸出了手。

  我在养生馆里待了得有四五天,没日没夜。那个拿胸口贴我的姑娘叫燕子,她浑身是劲,燕子的身子燕子的手都是活劲儿,他们管这种挨到身上就舒服的劲儿叫活劲儿,也有那种干按摩干久了的,疲乏了,按起来像木头或者石头在后背上走动,不舒服。我总感觉,毛毛已经在南极了。我终于被捏够了,也捏够她了,我想毛毛应该已经在南极了,我该回家去。我走出了养生馆,燕子依依不舍地跟着我到门口,她说你还回来啊?我说我不回来了,燕子没问我是干什么的,她不问,就说明她知道。

  我走出电梯就想回头再进电梯,已经晚了,警察已经看见我了。毛毛的门还是虚掩着,有警察,黄色的塑料线围着门口。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也不能装不想知道,我就伸着脖子,一边开自己家的门。

  另一个电梯门开了,两个警察押着一个男的来,那男的指着门,说她好几天没锁门。我一直送这栋楼的快递,就是这家,她不锁门,我就推开门看看。她看见我惊叫,我就进屋,把门关上了。她还是惊叫……

  那男的说话时面无表情,警察也面无表情,警察来问我,这家人平时锁门吗?我说我不常回来。你为什么不常回来?我的手穿过家门,指指那张北极燕鸥的迁徙路线,我说我是个“推车儿”,总出去看候鸟。噢,没事了,你们都别围观了。

  我关上门,一切都完了。

  我的后背十分轻快,它这几天被反复揉捏,像一个被阉了的后背,柔软得没有一丝情绪,我的脑门子上沁出的汗水就像那种解乏的汗水,把我的疲劳和紧张都从身体里带出来,洗刷走,我的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警惕,很疏解,一点力气都没有,我缓缓坐在地上。我想一切都完了,春子你紧张起来,一切都完了,你紧张起来,该干啥干啥,毛毛是死在等待里,她的音响放着千篇一律的歌曲,她没等到她想等的人,她等来了横祸,现在一切都完了,毛毛去不成南极了,她没事儿去什么南极呢?我还是坐着,我的心在吼叫,身体却没有一丝动活的愿望,我从这几天的没日没夜的按摩开始想,在那之前是我开了毛毛的防盗门,在那之前,我们看鱼演的电影,毛毛给我表演吃辣椒油,我们在温润的烛光里拥抱,那之前也发生了很多事儿,我必须这样地走来,此时此刻,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烈的只身一人的恐惧,我的一生都在身不由己中度过,好像从我把捣捣留在金山屯的那天起,毛毛就死了。

  屋外的喧闹走了,响起怯怯的敲门声,我打开门,是隔壁家那个小胖子。他说我们要搬家了,我们家移民,去加拿大,你把试卷还给我。我对他说试卷我都保存到银行保险库了,你走到天涯海角,我都给你留着。他说你会被关到大牢里去。

  今年的中秋节和国庆节是同一天,深圳变成了空城,也许是因为节庆吧,那些走空的房子,仍各自留着暖色的灯,火车站拥挤的人潮,街区的空空落落,都在告诉我,我只身一人,在此地辗转。我越过警戒线,走进毛毛的家。毛毛在地上留了一个身影,他们用胶带围出了毛毛的形状,我上前抚摸毛毛的身影,在我给毛毛的身影的细语里,我的一生走完了,我给毛毛说了我的锁匠父亲,我的远走高飞的母亲,我给她说了我的攀爬,我的流窜,我说毛毛,攀爬不是为了留下脚印,是为了把脚印藏起来。我说毛毛你别等我了,别等了,你去的地方我不去。我摸摸毛毛的枕头,毛毛的被子,我打开毛毛的音响,飞鸟归山林,落日入东海,我心上的人,你从哪里来?我枕着毛毛的枕头,她的床前正好看到一轮明月,在皎洁的月光下,我不堪注视,你们也一样,只有死人除外。

  我给程远打电话,我说程远你到菲律宾了吗?他说啊,我俩还行。我说咱家隔壁出命案了,你别回来了。程远尖叫一声,他说这是一件很不清洁的事情,他说那怎么办我不管你必须给我把房子处理好。我说我给你卖房子,中介说要委托书。

  四海公寓卖八万一平方米,你这个房子三十八平方米,能卖三百万。我说我卖一百万,一百万是多少我有概念,程远要是知道我把他的房子卖了一百万,他会捏着他的二乙子嗓门尖叫。

  在我们那,我意思是金山屯,要是出了命案,卖房子就难了。可在这儿,一天来看房子的还有三四家人。我挑了一对小情侣,那男孩子什么都听姑娘的,女孩子进了屋就到处摸摸看看,她说这些家具都给我吗?那个挺拔的橡木书柜,程远的电视机,那是一台屏幕有弧度的电视机,像一个悠扬的括号,我说都给你们,带家具的。我又在他们进屋看阳台的时候说,房子不好卖,这个中介要两头吃费用,你们留个联系方式,我把房子直接过户给你们,就省了中介费了,但我着急要钱,要全款。女孩儿兴高采烈地留了号码,他们走的时候,那个男孩也很高兴,把手搭在女孩的肩膀上。

  我带了房款,买了一张机票。我从来没坐过飞机,我忽然想改变一下,飞回去。

金山屯



  飞机降落的时候,还是白天,广袤的麦田,麦田已经是金黄色,隔不远就能看到一两处农房。啊,现在到了秋天,离金山屯越近,我越想它,我看到了大雁正在离开东北,它们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

  我回到金山屯,在金山屯,有一條河流将金山屯隔开了两片,我们叫河南与河北,河南穷困,河北富裕,本来河南只比河北穷一点,后来生活有些奔头的人都搬到河北去了,河南就更穷了。我们的棚子就在河南,捣捣的爷奶家在河北,我走到那处平房,屋后的地已经荒了,平房的窗户也坏了,窗棂子掉了一半,我想那捣捣该被关叔带走了,他们都不在了,我回来了,我走的时候捣捣一瘸一拐,他也会有长高的一天。

  我走在宽广的大桥上,走向我们的棚子,那里也即将盖起住宅区,我看见推土机推倒了我们的棚子,那里有一个我认识的身影,关叔坐在被推倒的棚子边,我看见关叔脚边那条曾经奄奄一息的狗,我知道捣捣还是把它救活了,人走了,他是怎么救活了这个狗呢?他俩双目直视着前方,我想跟关叔说我回来了,可我想起来,他听不见。

  责任编辑 赵文广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