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同庆(1978—?)
付文的二姑叫付英华。付英华嫁到辛留村二十多年后,她做媒把同村的刘同庆介绍给了侄女。2002年的冬天,刘同庆和付文在付英华家相亲,在灯光灰暗的北屋客套几句后,付英华让他俩去了西屋。西屋是付英华儿子的卧室,在堆放的杂物中,只有一张床和一副桌椅。刘同庆和付文坐在床上,十分钟左右付英华敲门。刘同庆走后,付英华问侄女的意见。付文觉得还行,就是眼睛小点儿。两个人的情况和家境,付英华都交代过。她又重复一遍:刘同庆虽然家庭一般,但这孩子吃苦能干,日子是两个人慢慢过的,家里再有钱,自己不正干也没啥用。刘同庆的爸妈都是老实人,你嫁过来,吃不了亏。
付文相亲过多次,或者是家境不合适——刘同庆的家境和其相仿,或者是她看不上对方的人。匆匆一见,刘同庆的话不多,都实在,没有废话,问付文的工作情况,平时都喜欢做些什么。付文问的也差不多,一来二去简单直接。不是那种性格乖张,口气夸大的人。付文性格安静,皮肤白皙,大眼睛,脸长,一米六的身高不算矮。刘同庆皮肤黝黑,眼小,不到一米七,身型精瘦,一句话说完,停顿,想好再说下一句。付文对二姑说,就是他人黑了点儿,以后生个孩子,要是女孩随他,不好看。付英华说,干电气焊,在太阳底下晒的。侄女都想到以后生孩子的事了,明白这次有戏,付英华把刘同庆家的电话号码给了她。
晚上,念初中的卫华邦晚自习放学回来,看到家里有糖和瓜子,问谁来了。听付英华说完,卫华邦问刘同庆是誰。付英华说,住在村大街向北的第二条胡同。卫华邦还是不认识。付英华说,说了你也不认识,问这么多干什么。卫华邦吃完糖,又嗑瓜子,问亲相得怎么样。付英华说,看他们的,我管不着了。卫华邦让她以后兼职当媒婆,家里以后就不缺零食了。了解刘同庆的家境后,卫华邦问,这么穷,你介绍给表姐干什么呢。村里多门亲戚,凡事有个照应。这是付英华的一点私心。
十几年后,卫华邦成了作家,出过几本书。村里知道有这么个作家,至于写的什么,没人看过,也不关心。也正因此,卫华邦毫不回避写了诸多以身边人物为原型的文章,文笔坦诚,不粉饰。有次,卫华邦接受提问。
对方问:
我看你写了很多农村子弟的文章,他们大多没什么文化,生活艰难,鲜有明确清晰的人生规划和追求。在你身边,有没有真实的、早早辍学的农村子弟,通过自律等实现不同人生追求过上比较幸福的生活的呢?
卫华邦回:
在我熟悉的生活圈,大专以上的学历,就算是有文化了。即便如此,他们也并没有明确的人生规划,包括我在内。我这些所谓有文化的熟人,他们在经历了一番的挣扎后,从事的职业,有外卖、公交司机、培训教师等。顺利接受完九年义务教育的熟人,他们大部分在附近的工厂上班,月薪四五千不等,几乎都是三班倒(三个八小时轮番上岗),空余时间用来喝酒。此外,摆摊或做点小买卖的个体工商户,情况好不到哪里去。这些年,村里的年轻人似乎更不喜欢上学了,初中或高中辍学,闲混到发育成人,在附近的工厂上几个月班,然后辞职,再去另外的工厂。等到结婚的年龄,亲人出面组织一场乡村婚礼,让他们独立出去,并不时进行接济。这里,我们可以推断下他们以后的人生道路:儿女出生,父母重病,他们发现不能再这么任性生活了,需要有稳定的收入来支撑一家的生活,最终固定在社会的某个环节,用时间来换取金钱。
符合提问条件的,更多的是比我年长的,表哥堂哥之类的。我想绝大多数成年人都在生活面前不断地自律,比如减少花销,降低抽烟喝酒的档次,为了拿加班费少请假。至于,不同的人生追求,保证一家老少日常支出的前提下,给自己安排一场可以酗酒到深夜的酒宴,也算是其一吧。我的这些兄长们,他们或是自己做点小买卖,更多的是在工厂劳作,期盼退休。还有一部分,已经年老到只能在劳务市场求活路。
还是选一个比较幸福的,我表姐夫,初中辍学,去技校学电气焊。在周边各类工厂、工地焊接了好几年,运气好,碰到一个大活,有一年赚了二十多万,投身养殖业,建猪舍,几年下来,行情不好。广州打工几年,去年回来。靠积攒下的电气焊能手的威名,给各类工厂焊接,称得上是技术顾问。前不久,他的脚面被铁板砸骨折,在家养伤。雇主很关心他的伤情,希望他快点投入到工作中。一技之长是多么重要。只要他想出点力气,一天三百多块还是有保障的。
刘同庆初中念到二年级,同学欺负他,上学在厕所里打一顿,放学在校外的庄稼地再打一顿。不上学,年纪又小,家里人让他去城区的星火技校学电气焊,一年制。十六岁那年,刘同庆在309国道边上的一家厂子干活。老师傅忙不过来,他也焊接,师傅姓王,脾气大,焊不好骂他,你的眼长腚上了。刘同庆打下手搬运材料,一天下来浑身虚脱,趁着夜色骑着自行车回去。国道两旁黝黑的荒野,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盯着自己,绝望的气息围绕着他,流泪也哭几声,以为会有人听到。进家门前,他把泪擦干。母亲的耳朵已经不好了,问他干活怎么样。他回几句,母亲也听不清,再重复问。父亲卷完烟递给他,集市上散装的劣质烟叶呛肺。
和付文相亲时,刘同庆已经好多年没再掉过泪。表情坚毅,他从少年蜕变成男人。他喝白酒,一斤多的量,烟不离手,每年眼睛总被火花滋一两次,胳膊上晒斑很重。他换了不少工作,电气焊的手艺有口皆碑,村民想焊接东西先找他。手艺好是一方面,年轻也容易说话,不像有些上年纪的油滑。付英华焊铁门,一个村两家人素无往来,也先想到了他。刘同庆焊完铁门,没留下吃饭。隔了一天,付英华提着两瓶白酒上门。刘同庆他爸说,乡里乡亲,这点忙算不上什么。
刘同庆有个妹妹叫刘响,比他小十几岁。远房亲戚为了再生男孩,把她送过来养。刘响初中念完,亲戚要把她接过去。亲生父母的家境好,孩子过去会有更好的生活。刘同庆不同意,摔东西,只要妹妹想上学,他就一直供。话虽如此,刘响还是过去了,亲生父母托关系,让她在师范念中专。不为别的,哥嫂一家的生活不容易。礼金、规整新房等一系列花销用度,把本就稀薄的家底掏空。不久儿子出生,付文上不了班,在家带孩子。为了还债,节衣缩食,手里经常五十块钱都没有。刘响走了,先是周末还回来,逐渐也不怎么回来,师专没念完,在城里找了份工作。刘同庆还是电气焊,没有固定的场所,接点私活,给新建的厂子焊管道等,空闲下来没收入,日子喘不过气。他也想过找个工厂上班,又觉得委屈自己的手艺。一家人在屋檐下不方便,刘同庆把村南边的土坯老宅扒掉,盖了两间平房,让父母搬过去住。儿子两岁多,一家三口过上了自己的生活。
儿子刘瀚泽从小斜视,戴眼镜矫正。读初中这年,矫正好了摘下眼镜。刘瀚泽皮肤白皙,说话怯生生的。他要再过几年,来到青春期开始变声,才会摆脱多年来被误认是小姑娘的困扰。也是这年,刘同庆开始养猪。在付家庄建的猪舍,几十头,平时父母打扫猪舍喂养,遇到配种、进饲料、卖猪这些大事,刘同庆亲自出面。大小也是个产业。付文还是干老本行,在陶瓷厂贴花,工资不高车接车送。先前,她也在塑编厂干过月余,熬不了夜。刘同庆去东营承包了个项目,焊接储油罐,手下领着工人,干了半年赚了二十多万。房价攀升,付文想在市区买个房子,留着以后儿子结婚。二十万,付个首付足够了。刘同庆把二十万用来扩建猪舍,百来头猪,行情好的话一年就能回本。父亲的身体不好,胃切了一半,肺也有问题,体力活干不了,晚上呼吸沉闷,像挤压着一气管的浓痰。刘同庆把精力都放在养猪上,秋天在村里几万斤地收玉米。付英华家五亩地的玉米晒在公路上,还没干透就让刘同庆拉走了,省心省力。她说,这门亲事,当初没介绍错。
猪舍扩建后的第一年,行情不好,猪肉便宜,生猪更卖不上价。养殖看年景,亏了钱,碰到好年景能赚几年的。刘同庆把这道理说给家人,宽慰他们,也是给自己打气。他不常回家,吃住在猪舍旁边的平房里,喂猪打扫猪舍,身上一股猪粪味。他骑着摩托三轮,从家里拉玉米去磨坊碾粉,拌上饲料,一勺勺下去,钱长在猪身上。每到春天,天渐渐热起来细菌滋生,刘同庆神经紧张起来,一天去豬舍转好几次,查看每头猪的精神状态,发现不对劲立刻隔离起来。他学会给猪打针,也试着阉割猪崽。
养猪三年没赚到什么钱。房价攀升到令人生畏,父亲肺癌死了,刘响结婚。都是这三年发生的。刘响丈夫一家做建筑工地钢筋批发,在广州有生意,让刘同庆过去帮忙。三十七岁这年,刘同庆把猪舍租出去,去了广州。刚入秋,他先去的。刘响已经租好房子,上下楼。大致熟悉环境后,付文带着儿子过去。飞机票高铁票贵,坐的绿火车,一天两个小时。他们去海边,全家第一次看到大海,在海滩上踩沙子,拍了不少照片。水土不服,刘同庆身上总是冒脓包,暴瘦了十几斤。把照片发给村里的朋友,又转给母亲看。电话里母亲哭了,实在不行就回来,别在外面受罪。儿子说了些什么,她也没听清,电话匆匆挂了。付文在家包水饺,刘同庆一天三顿吃不够。这年春节,他们都没回来,在广州过的。城区禁止烟花爆竹,没什么年味,门上倒是贴了张福字。一家人守在电视前看春晚,没看一会儿,就调台了。
刘响生了孩子,付文帮忙照看,先是一起:孩子妈坐完月子去公司帮忙,只剩下自己。几天下来,付文累得腰疼,开始掉头发,悟出了让她来广州的用意,就是个月嫂,又想广州的月嫂月薪上万,刘响什么表示都没有。刘同庆在工地监工,验收阶段人手紧张,他也电焊,回来时间没准,忙完了也在外面喝酒。刘瀚泽借读在一所初中,都是外来务工的孩子,天南海北,他性格本来内向,融入不进去。付文提议回老家,刘同庆不同意,又说儿子在学校不适应,学习成绩在下滑。学费交了,不继续念可惜,两人决定等念完这个学期。前后加起来,付文和儿子在广州待了八个月,回去也是坐的绿皮火车,她包里装了几个青涩的杧果,火车上不时拿出来嗅一下,抵抗车厢的异味。后来这些杧果,分给了亲戚朋友。
又过了两年,其间刘同庆只为了迁坟回来一次,三四天里大多时间和朋友聚会喝酒。生意不好做,几个在建的楼盘停工,挤压的货款要把公司拖垮了。工钱结算了一部分,刘同庆先回来了。不到三年,攒下不到十万。这两年,付文还是贴花,活不多,工资刚够和儿子的日常开销。刘瀚泽中考没考好,去城区念技校,五年制,中专大专一体。二胎放开,付文怀孕,来年产下一女。女儿出生前,刘同庆在临镇的小区买了套房,小产权,十万出头,也算住上楼了。城区的房子动辄上百万。楼房离村两公里多一点,付文和女儿晚上住楼,白天回村,乡邻能帮忙照看下孩子,抽空给刘同庆做饭。刘同庆脚面骨折,爬楼不方便住在村里。付英华买了点水果。刘同庆躺在地上的凉席上,正看着电视,见付英华来了,一只脚支撑着起身,蹦跳着去切西瓜。付英华从付文的手里接过孩子,抱在怀里逗她,小萱,你爸找忙,骨折了,不能给你赚钱了,你妈伺候完你,还要再伺候他。
刘兴乐(1956—2016)
辛留村曾短暂出现过一个洗车店。临淄大道从辛留村北边经过,路口处竖立一个红色的招牌,上写“辛留村欢迎你”,是多年前刘猛当村主任时设的。招牌下面挂着一个白底红字的小招牌,上写“洗车向南两百米”,箭头指向村路。南北的乡村公路连接临淄大道和120省道,是东西两个村落的分界线。辛留村在公路的西边。前两年拆除违建的运动声势浩大,村民在道路两旁扩建的房屋消失,让整条道路变得宽敞,留下的残垣,以及空出的地面砖,显得有些凌乱。一段时间后,大家也适应了,初次来辛留村的人,也以为本就是这副面貌。
外地的车辆看到村口的招牌,转进乡村小路,行驶两百米。洗车店在道路的西侧,有时店门关着,需要拨打上面的电话。店主刘志坚的家就在附近,他若是在吃饭便说,等会儿,我三分钟过去。这样的情况不多,看到店门关着,外地车主一般都走了,顺着乡间公路,转到120省道,向东,在通往镇上的路北也有洗车店。有时周围的加油站搞活动,加油免费洗车。这些年,村里的汽车虽多了起来,让他们去洗车店洗车,还是奢望。村民的车普遍档次不高,没必要精心呵护,即便是爱车人士,为了省钱,在家门口,从屋里扯出水管,放满水盆,兑上洗洁精自行清洗。当地环境不好,尘土飞扬,洗车的频率不高,十天半个月若不下雨,才会想起清洗下。到了冬天,洗车冻手,去洗车店的次数会多一些。普通汽车十五元,SUV之类的二十元。对大多数村民来说,这钱花得并不值。不到一年,洗车店就关门了。
洗车店租用的是刘猛家的房子,一间平房,一间车库。没车洗的时候,刘志坚在平房里坐着玩手机,经常有朋友来找他,他们大多没工作,闲晃着,站在店门口抽烟,快乐和忧伤都转瞬即逝,麻木居多。待洗的车辆停放在车库,洗车用具一应俱全,十几分钟清洗完毕。有时,刘志坚的母亲在清扫完马路后会过来搭把手,拿着毛巾擦洗车身,并和车主攀谈几句,问他家是哪的,姓什么,以后再来。遇到相识的,她便叫儿子喊对方哥(叔)。刘志坚点头微笑,举动殷勤,以求对方再来照顾生意。
刘志坚的母亲姓曹,从镇上嫁到辛留村快四十年了。她个头不高,以前在建筑队当小工,推沙搬砖落下毛病,走路腿左右晃得厉害。和大多数农村妇女一样,有人问,你以前是做什么的。简述完过去的营生后,心生感慨,老百姓还有什么好活干吗?清扫马路前,老曹在本村的小作坊里当工,塑编厂把不合格的袋子送过来,她们这些妇女把袋子上的线剔掉,用剪刀划开,摆成一摞,再送回编织厂重新上线。付英华也在这里干过,两家人沾亲带故,她比老曹大两岁,老曹的丈夫刘兴乐比付英华的丈夫生日大一点,还是喊她嫂子。付英华对工作中的老曹评价不高,手脚慢,不是干活的料,也不愿意和她搭伙。按劳计酬,和老曹搭伙,一天下来能少赚几块钱。
六十岁前,老曹和付英华都在镇上的塑编厂当工,一样的工作,按劳计件,不过要上夜班,活多,一月下来有两千左右的收入。过了六十,厂里不让去了,她俩又在本村的小作坊做事。在小作坊里干了不到两年,老板白珍被丈夫耿仁海拿刀捅死了。也是这年,村里组织去查体,刘兴乐在镇医院拍片,肺部有一小块阴影,去大医院复查,确诊是肺癌。
查出癌症前,刘兴乐在村南边的宏远炼油厂看大门。有了病,看病治疗总是旷工,就被辞退了。儿子刘志坚在城区读技校,考虑他家的情况,村里让刘兴乐打扫卫生,一个月五百块钱。乡间公路离家近,上午打扫一遍,下午打扫一遍,就可以回家了。碰到上级来检查,要在公路上守着。等刘兴乐马路都扫不了,老曹接班就这么一直干下来。前后不到三年的时间,刘兴乐还是死了。查出病后的第一年,刘兴乐状态还可以,傍晚喜欢坐在村口的集市上。看来往的行人,碰到熟人点头示意。收市后,刘兴乐从口袋掏出塑料袋,拣拾菜贩们掰下的菜叶。
有几天不见刘兴乐,就知道他又去化疗了。入秋后,刘兴乐戴着毛线帽子。周末刘志坚放假回来,他推着自行车到村口接。行李放在车座上,刘兴乐推着车子和儿子往回走。刘志坚一米七多,比刘兴乐两口子都高,样貌也集合了他俩的优点。乡邻在背后说,刘兴乐的小儿子比大儿子好。大儿子刘磊,死了二十五年了。那年他上初二,当初的同窗都已为人父母,对于刘磊这个大众的名字,印象多已模糊,只能借助“脑癌”这两个字时恍然想起。他留给众人的几点,也是:人长得丑,学习不行,话还多。1994年,市区的医院刚有伽马刀技术,刘磊去做过,没多久就不行了。过了两年,刘志坚出生。
两年化疗下来,刘兴乐瘦得皮包骨头。老曹伺候完他,再出去扫马路。刘志坚还在读书,他想过退学,家里没钱,外债欠了不少。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刘兴乐和老曹谈得最多的就是儿子,后悔这两年治病,把仅存的积蓄花掉,欠的债还要母子俩去还。每想至此,刘兴乐就流泪,念叨自己活了一辈子,给老婆孩子留下个烂摊子。
刘兴乐刚生病那会儿,左邻右舍以及有来往的村民来看望他,带的东西多为鸡蛋和牛奶。鸡蛋是在小卖部散买后装进纸箱里,牛奶以纯奶为主。鸡蛋和牛奶吃不了,老曹想送人,刘兴乐不同意,鸡蛋臭了,牛奶过期了。村民只看望一次,抹去人情债。后来,只有刘兴乐的两个弟弟偶尔来坐一会儿,说几句话。
大弟刘兴权在路口有个门头,卖卫生洁具,也是附近第一家卖太阳能热水器的,生活上过得去。前些年,刘兴权的老婆丁军兰出车祸死了,肇事司机宁肯坐牢也不赔钱。不到半年刘兴权又找了个外地的女人,比他小十来岁,又生养了个儿子。刘兴权的大儿子在母亲去世后精神恍惚,赋闲在家不上班。小儿子出生后,刘兴权让大儿子跟着他安装热水器,他不去。刘兴权不再给大儿子生活费。有人看见大儿子半夜在村里乱走,嘴里默念听不懂的词汇。后来人们再见他时,剃了光头,身穿用床单缝制的袍子,提着买来的馒头,嘴巴里振振有词。有信佛的村民说,他在念叨《金刚经》。
二弟刘兴国八年前抢劫,把人捅成重伤,一颗肾摘除。他刚出狱不久,快五十的人了还没结婚。刘兴国见刘兴乐意志消沉,说,人哪有不死的,活一天算一天。劉兴乐回,病没长在你身上。刘兴国说,我早就活够了。刘兴国在劳务市场打了几天工,和雇主吵架,被人打折了鼻梁。他想自己做点买卖,跟着邻村的老头学做豆腐,出师后骑着摩托三轮卖豆腐,叫兴旺豆腐坊。他去临镇卖,早晚各一次,骑着摩托三轮,在胡同里也不知道减速。刘兴乐弥留之际,晚上刘兴国收摊回来,摩托三轮车撞上村口等红灯的拉猪货车,脸撞烂了,手脚各有骨折。刘兴乐发丧那天,刘兴国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努力尝试喝光一碗小米稀饭,嘴巴张不开,稀饭淅沥了一身。
刘兴乐还有个结拜兄弟叫卫学金,几年前也是癌症死的。刘兴乐的母亲和卫学金的母亲都爱说话,时常在一起聊天。结下这门干亲后,两家人也走动了几年。小的时候,卫学金去刘兴乐家吃饭,吃不下几口。回去的路上,母亲拉着脸问卫学金,刘兴乐来咱家里吃那么多饭,你去他家为啥吃这么点。卫学金说,他家做的饭不好吃。母亲说,他们故意的,下次咱也做得难吃点。十几年后,刘兴乐盖新房,卫学金和付英华去帮工。等到1986年,卫学金盖新房,刘兴乐没去帮忙。自此两家人有了芥蒂。一家在村北头,一家在村南头,平时也见不到,走动得更少了。
刘兴乐病得起不来床时,卫学金的遗孀付英华提着一箱子鸡蛋看望他。刘兴乐躺在床上,脸上戴着氧气罩,说话有气无力,身体被毛巾被包裹着,像根拖把。见付英华来了,刘兴乐摘下氧气罩闷着声说,来就来吧,还带东西干什么。付英华笑着说,这点东西不算啥。觉得笑容突兀,她冷下脸,不知道说什么好。老曹和付英华谈儿子刘志坚,哀叹以后怎么办。付英华说,钱没了再赚,志坚这孩子差不了。老曹瞟了眼床上的刘兴乐,又说,他走了,我怎么办。这幅场景,付英华熟悉。当初卫学金躺在床上昏迷时,刘兴乐夫妇也去了。老曹的原话她至今记得,这步早晚都得走。付英华想把这七个字原封不动还给她,说出嘴的却是,我这几年一个人还不是照样过来了。她又说,我心里的苦,能和谁说。
见两个妇女抹泪,刘兴乐把枕头边的瓷碗推地上,说,我还没死呢。老曹打扫完,坐下对付英华悄声说,整天这样治我。刘兴乐嘴里念叨一连串的名字:陈淑敏,王立庄,张军,刘连启,赵连志,王世杰,贾凤兰,曹继林,卫学金,王玉书,王华平……都是死在他前面的同代人。过会儿,刘兴乐又说自己不应该治,花了这么多钱,最后人财两空。又说,农业税取消了,不用交公粮了,赶不上好日子了,等了这么多年,咱村说拆迁也没消息了,也没机会住楼房。他还想说些什么,呼吸困难,便戴上氧气罩。付英华坐不住,对老曹说,我先走了,有空再来。老曹说,没事不用来,他就这个样子。老曹知道付英华的话是客套,她抹泪也是想起卫学金,心疼她自己这么多年的孤苦。流泪,都是为了自己。
刘兴乐死前,村西边的墓田被宏远物流占了。辛留村几百年的历史,积攒下了数百个大小不一的坟包。凌晨,村民们拿着手电筒,挖开坟包,把先人们的骨骸装进盒子里,光线不好,有些化入了泥土中,难免有些遗漏。推行火葬后的逝者,骨灰盒大多腐烂,只好象征性铲几下土,放进木盒以及鞋盒里。天光见亮,大家手忙脚乱,草草了事。新修的墓地,在村西边的山上,紧邻一条新修的公路。墓穴统一样式,用砖砌好,骨灰盒放里面,盖上石板,再用大理石罩上。两座相邻的墓穴中间种着松柏,万古长青。南北各一座仿古式的亭子,上写“天国银行”,是专门焚烧黄纸的。在刘兴乐的再三要求下,老曹骑着三轮车载着他去墓地。秋风萧瑟,三轮车停在公路上。刘兴乐身上包裹着棉被,从车斗里努力探出头向坡下张望。他对自己的归宿很满意,尤其是知道城市里这样规格的墓地少则几万多则十几万后,说了句,我什么时候住过这么好的地方。
清明节、中元节、忌日、除夕,老曹都给他上坟,刘志坚有空也去。老曹一个人去的时候,会说些最近家里的情况,多围绕在儿子身上:刘志坚毕业了,在镇上的盈科环保上班,天天上班,瘦了不少。盈科管理太严了,领导给刘志坚穿小鞋,他不去了。今年雨水多,老宅快要塌了。刘志坚好几个月不上班了,和村里几个孩子瞎晃,欠的债还没还清,想出去做买卖,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在工厂上班多好,现在宏远一个月能开到四五千,让他去,他不去。刘志坚开了个洗车店,生意不太好。村里好几个月不发老年钱了。区里发文件,说这次咱们村真的要拆迁了,地里都种上了树,等着赔钱。我种的核桃树,树苗一块钱一棵,不算贵。这阵子雨水少,旱死了不少。洗车店关了,刘志坚去电厂上班了,他姑父给找的,一个月三千,以后工资还涨。刘志坚谈了个对象,是他初中同学。小陈还在念大学,明年毕业。小陈来过咱家,我见过,人不高长得白,比刘志坚聪明。过两年差不多就结婚了,拆迁的事又没影了,不买房子不行。我一个月就五百块钱,现在随便个房子上百万,怎么弄。你倒好,什么都不用操心。
孟吉祥(1960—2016)
威海石岛,位于山东胶东半岛的东南段,濒临黄海,因“背山靠海,遍地皆石”而得名。与日本、韩国隔海相望,是中国大陆距离韩国最近的地方。作为中国北方最大的渔港之一,这里码头林立,聚集着来自全国各地的船员。
在数以千计的渔业公司中,昌盛渔业并不起眼。李昌盛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从老家寿光来到石岛,先是当海员,后来成为大副。1993年,成立石岛国际渔货贸易区时,李昌盛已经有了自己的渔船。他是外来务工者们的榜样,不过那年头像他这样后来成为老板的不在少数。弘阳渔业的老板袁弘阳差不多和李昌盛一起来的石岛,如今的弘阳渔业不仅捕鱼,产业涉及深加工、造船、房地产。李昌盛對此有些不以为然,袁弘阳抛家弃子,和港湾街道一个主任的女儿结婚,如今混成这番田地,也是攀龙附凤的结果。
李昌盛有了第二条渔船后,把老婆孩子从老家接了过来,顺便又招募几个同乡,在手底下帮忙。父母相继离世后,每到春节,李昌盛还是回到老家走访长辈。至于翻修村中公路,资助贫困孤寡,也是衣锦还乡后的余音。如今昌盛渔业,旗下有五条小船,近海作业。三条大船,是近海渔业资源逐渐枯竭后新添置的,用于远洋作业,多去东南亚以及南太平洋的公海。孟吉祥是李昌盛的同乡,是远洋作业的船员之一。
孟吉祥家中排行老二,上有一个大哥,下有两个弟弟。大哥和孟吉祥都没结婚,是光棍。寿光的支柱产业是种植大棚蔬菜,年轻时,孟吉祥和大哥搭伙种过大棚。伺候蔬菜大棚辛苦,一年无休,早上九点多出太阳,起草帘透风。下午光照不足后收草帘。那时还没有自动卷帘机,放收草帘都要人工。一年四季,在大棚里面穿着单衣,依旧汗流浃背。赶到蔬菜上市,老大摘果,孟吉祥推着车筐来回运送。大哥过了五十,腰肌劳损,干不了重活。有年冬天,到了年根,下过一场大雪,大哥在棚顶铲雪,摔下来,腰椎粉碎性骨折,前后住了四次院,两次大手术,一次小手术,打了五个钢钉。三年后,才勉强生活自理。兄弟俩十来年种大棚攒下的二十多万,都用来治病了。
自此,大哥腰板挺不直。孟吉祥从集市买回来几只小羊,让他在家里喂养。这年孟吉祥四十五,摆脱了菜农的身份,跟着建筑队砌墙盖屋。除了身份的转变,生活上再没人给他介绍对象。和大哥沦为光棍不同,孟吉祥只是对婚姻没兴趣。年轻时的多次相亲,女方都对孟吉祥表达了好感,只是他无动于衷。大哥倒是对其中几位女方很满意,和孟吉祥商量,你不要给我。和孟吉祥比,大哥个矮,见女人脸红。没人看得上他。大哥身体不好后,也不催促孟吉祥成家了。三弟四弟成家立业,分家出去。大哥以及健在的父母,都由孟吉祥负责。孟吉祥下工回家,天井里羊粪和乱草一堆。他爱干净,在旁边的空地盖了两间砖瓦房,搬过去自己住。
孟吉祥能去石岛当海员,多亏三弟孟吉庆。孟吉庆以前养蛋鸡,有年碰到鸡瘟,几千只鸡一夜之间死光了。处理完鸡舍,在家闲着无事,他跟着建筑队到上口镇的东堤村盖猪圈。东堤村在弥河的东岸,因此得名,也是李昌盛的老家。猪圈完工的这天,主家老李管了顿酒。老李是李昌盛的堂哥,时年过六十,前些天堂弟打来电话,新添置了远洋渔船,让他从老家物色几个船员。条件是,吃苦能干,不恋家。农村人,前面一条好说,主要是后一条,都拖家带口的,有自己的营生。远洋捕鱼,一去好几个月和家里没联系,虽说几个月赚四五万块钱。东堤村以养殖业为主,碰到好年景也不少赚。老李又说,他也是吃了恋家的亏,当初李昌盛刚有起色,也喊他去,他没去。一念之差,境遇截然不同,一个还在家养猪,一个成了老板。
孟吉庆回去后和老婆商量,鸡瘟欠下的债,半年就能还清,没有不去的道理。过完中秋节,孟吉庆到了石岛。上船出海适应,去了七个人,有两个晕船,从早吐到晚,没有劳动能力,孟吉庆是其中之一。对方给了孟吉庆五百块钱,让他回去再物色船员填补空缺。孟吉庆想到了二哥孟吉祥。
孟吉祥四十八岁这年,去石岛当了海员。他吃苦能干,不晕船,漂泊在海上,饭量见长。每年,孟吉祥过了中秋去石岛,春节前后回来,出海四五个月,到手五万出头。这些钱,足够一年的开销不说,还能存下不少。不出海的日子,孟吉祥还干建筑队。刚开始当船员的几年里,每逢节日家庭聚会,孟吉祥总成为大家议论的焦点。他不在场时,亲属间讨论多围绕在钱上。有人说,孟吉祥攒下了不少钱。又有人说,光棍没别的花销,能攒钱。有人开始给孟吉祥介绍寡妇和离异的,目的多半不单纯。
孟吉祥在场时,亲属们问他在海上的事。他嘴拙,也说不出什么。船只靠岸加油或者补给,也算去过不少国家,东南亚居多,只在岸上待一阵,当地人个头矮,说话像嘴里含着一只死耗子。头几年,孟吉祥每次出海回来,除了海产品外,也带回礼物,烟草分给男的,披风围巾给女的。至于海员的辛苦,他不常说,有人问起。他也回:碰到鱼群,两三天不合眼是常有的事;鱼虾吃够了,做梦都想吃馒头;台风暴雨,遇到过,以为船要沉。再有问的,他就一句话,赚钱哪有不辛苦的。听者举起酒杯,向孟吉祥示意,出海好,见世面。席间的孟吉庆成为陪衬。每年,人们见到孟吉祥,都问一句,今年还出海吗?孟吉祥回,看情况。八年过去,孟吉祥五十六岁。父母八十多,身体不好。大哥中风后,行动不便,还要老人照顾他。这几年攒下的钱也够花,孟吉祥不打算出海了。
镇上主路扩建,两旁的民房拆掉改建商铺。孟吉祥从三层楼高的脚手架摔下来,脑震荡,肋骨断了三根,插破肺。在市医院开胸做了肺修补。虽是工伤,建筑队是个人承包,没劳动合同。要是工伤,农合不报销。双方合计了下,孟吉祥说是自家盖屋摔伤的,报销出医药费,他拿着算作补偿。孟吉祥情况稳定后,转到镇医院,离家近,两个弟弟照顾他也方便。出事后,孟吉祥脑袋经常疼,忘事。他把身份证、户口本、医保卡、银行卡以及密码,交给两个弟弟负责住院缴费报销等一系列流程。后面,包工头不想出医药费,孟吉祥没好利索,能下床时办了出院。双方谈赔偿,再三交涉,赔了四万。孟吉祥去银行存钱,发现卡里原来的小二十万不见了。
孟吉祥平时没什么花销,吃穿用度上都践行着一个普通农民的本分。喝点酒,多为桶装的劣质白酒;不抽烟,也无其他不良嗜好。吃饭上,几亩薄田和菜园,自给自足。衣物按照季节,添置一两件,平时劳作穿劳保服居多。出海七年加上打零工,孟吉祥攒的钱远不止二十万,除去照顾老人,接济两个弟弟。存下的小二十万,是他的养老钱。孟吉庆和孟吉利说钱没了,具体怎么没的,讲不出理由。孟吉祥的证件也被他俩扣下,说他脑袋糊涂,放在身上不保险。他要报警时,两个弟弟神情慌张,又不肯把钱交出来。孟吉祥宽慰自己,钱没给了外人,自己光棍一条,以后养老也要靠他们,能怎么办呢。守着卡里赔偿的四万块,中秋节刚过,他又去了石岛。
农历刚入腊月,大哥孟吉林死了。死前一周,高烧,四肢酸痛,瘫在床上,不吃不喝。孟吉祥不在家,也没人送他去医院,只请村医挂了几天吊瓶,不见好转。几只羊散养,屋里四处是羊粪,村医说他得了“羊病”(布氏杆菌病)。孟吉祥漂泊在海上,家人联系不上他。事后推断,大哥死的时候,孟吉祥正在日本附近的公海。两天后的夜里,船只遭遇大風浪,吊机拉网,孟吉祥站在甲板上调度,吊机的铁环断裂,渔网连带着他,掉进海里。天亮,风浪停息后,搜捕到孟吉祥。人缠绕在渔网中,和鱼混在一起,发胀的身体被勒出道道血痕,可见他死前挣扎的迹象。尸体和打捞出的鱼一起,放在冷藏室里。渔船开足马力,一天后到岸。公司和孟吉祥的家人联系,他们见到尸体,已是事发三天后。
孟吉祥的亲属加上村里的领导,一行二十余人乘坐昌盛渔业租聘的大巴车去认尸。临行的这天早上,寿光下起一场雪,不大,如同盐粒扬散在地上。李昌盛出面,同行的船员向家属说明当时的情况:天黑,一瞬间的事,人就掉海里了。清点孟吉祥的遗物:手机,衣服。钱包里装着身份证银行卡等证件——自从钱丢后,这些东西他随身携带。孟吉庆和孟吉利,以及关系近的几个家属,见了孟吉祥的尸体,海水浸泡,冷冻,勉强认得出。流泪,惋惜。住了一晚,第二天赔偿达成,五十万。收钱,签字。找了辆殡葬车,把孟吉祥的遗体运回家。一周内,两个儿子相继离世,怕父母承受不住,孟吉祥的丧事办得低调。
父母两人,母亲跟着孟吉庆,父亲跟着孟吉利。一年后,母亲去世。孟吉祥没回来。父亲问,老二人呢?答:在海上,联系不上。父亲轮流在孟吉庆和孟吉利的家中照料,起先一个月一轮,后来半个月,再后来一星期。孟吉庆和孟吉利的家,相隔不足百米,老人刚熟悉这家儿子的饮食,又要换一家。老人逢人问,孟吉祥去哪了?大家统一口径,说在海上。临死前,他话讲不出,眼睛总盯着门口。知道孟吉祥早就死了,老人叹了口气,闭了眼。
孟吉祥的丧事办完后,家里的五千多斤粮食,孟吉庆和孟吉利平分。老人偶尔过来,看儿子回来了没。怕起疑心,砖瓦房保持原样。老人死后,两间砖瓦房也被平分,能用的物件留下,没用的变卖。房子腾出来成了孟吉庆和孟吉利的储藏室,放些杂物。
卫明(1974—?)
酒场上,他们喝多了酒,吹嘘多集中在钱财、女人两个方面。张文扬言要换车,开桑塔纳出去谈事让人看不起,最起码买个二手的奥迪,并感叹一句这社会太势利,为自己有意地炫耀寻找退路。卫东超面对桌上的炖排骨、辣子鸡等家常菜,提及前几天在市区某高端酒店吃的龙虾有多大,据说是从国外进口的,用海参熬的小米粥也鲜味可口,无奈自己体内尿酸过高,只喝了几口。他用筷子夹起一块鸡肉放进嘴里,说,还是柴鸡好吃。年轻人的生活追求还在异性的身上,在众人的烘托下,牛阳羞怯地提到了前几天看媳妇(方言,嫖妓)的经历,略过细节,几句对年轻肉体的赞美,让在座的酒徒们垂涎不已。
卫明不时端起酒杯抿几口,掩饰因自卑而流露出的不自然的神情。他在寻找合适的机会融入交谈中,钱财和女人不是他熟悉的领域。他欠缺些底气,仅有的那几次体验,不说也罢。卫明是在座中年龄最大的,他不想破坏多年塑造的老实本分的兄长形象。只是眼前的形势,再不找准时机说几句,脸面无存。
牛阳谈及国家政策,受过刑事处罚的人不适合再当村干部,村主任刘猛有可能就此下台。他们不禁担忧,刘猛下台后,村书记王本道要一家独大了。两个人不合,刘猛虽是村民选举的,国家调整政策如今村里大小事务都要经书记同意,王本道不同意,日常工作都没办法开展。村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按月要发的养老金,已经半年多没给了。钱不多,一个月只有二百块,七八十个老人加起来,每个月上万的流动资金,直接影响到区域经济形势。没有这两百块,老人们蔬菜瓜果不敢买。在村口市场上卖煎饼锅饼的卫东超深有体会,生意下滑,他愁眉不展,大多时候坐在凳子抱着手机看各类小视频。
铺垫完毕,牛阳话锋一转,说起刘猛的哥哥刘京。刘京和我爸的关系特别好,经常来我家喝酒,牛阳说,小时候,刘京还抱过我。二十多年过去了,刘京因抢劫杀人早被正法,牛阳的父亲也在多年前生病死了。牛阳哀叹一声,喝了口酒。话说至此,恰到好处,留给众人一种壮士断腕的豪迈,若是他们都还健在,牛阳在村中的地位必然不像现在这般被人无视。他的户口当初上中专时迁出去,至今也没落回来,严格来说不算村里人。短暂婚姻生下的儿子,也交给前妻。他和母亲相依为命,选票也只有一张。在基层政权更迭的日子里,也没人送钱送物。牛阳的父亲称得上是村中能人,最早购买货车跑批发。没等牛阳为自己凋敝的家境辩驳,卫明接过话茬,我年轻那会儿也不老实,没抢劫杀人,也偷鸡摸狗的。这番炫耀式的自我检讨,缺乏细节,一时让听者不能信服。他补充道:提我的名字,杭柳村那边的人,没有不知道的。
杭柳村在辛留村的西南方,相距约两公里。两个村落分属不同乡镇,因相隔不远,多有通婚。杭柳村南靠胶济铁路,大片土地被齐鲁石化炼油厂占用后,众多化工厂塑料厂跟着拔地而起。周围农业型的村落羡慕杭柳村靠卖土地,村民不用种地年底有分红,柴米油盐统一发放生活滋润。那些早年嫁出去的妇女们,在悔恨和不甘中把孩子送回去,寄养在父母家,分担生活的压力。在卫明的青少年时期,寒暑假的大部分时光,就是在杭柳村度过的。拉帮结派去周围的厂区偷盗钢材做的小物件,顺手卖给收废品的,所得钱财抽烟喝酒挥霍一空。
人到中年的卫明,至今引以为豪的就是这段经历:那时候不像现在,没有监控,东西都是厂里的,国企就这点好处,没了也不心疼,保卫科那几个废物也不会真和你拼命,刀子一亮,他们就傻眼了。可惜没什么像样的交通工具,大件拉不走。每次都说销赃了买个平板车,钱到手一眨眼就没了,扔给309国道沿线的饭店旅馆。卫明说,有个底线我们坚守住了,不偷老百姓的。看着来往的货车,他们也冒出拦路抢劫的念头,团队里没人下得了手。卫明说,刘京做大了,抢了钱还不留活口。公安到处抓刘京,他跑出去躲了小半年。最后怎么着,还不是逮住枪毙了。他陷入回忆中。
二三十年后的今天,杭柳村周围的道路被来往的罐车碾轧得支离破碎,尘土飞扬,空中常年弥漫着呛人的化工气味。有条件的村民早就搬到了城里,留下的多为念家和没生癌死掉的老人,大批废弃的房屋租给外地打工的。杭柳村的土地卖光了,经过几任村领导贪腐,留给村民的福利越来越少。账上的亏空无人补齐,也没人争当村领导。早年和卫明一起的玩伴,朱波经营一家化工厂,韩正宁是炼油厂的领导,于峰出狱后没多久出车祸死了。他们有各自的精彩,没有沿袭上辈的老路。只有卫明没多少起色,在厂里上班,身份还是农民。
卫明皮肤黝黑,健硕的体态不是在健身房的刻意为之,是在机器轰鸣的车间,把一袋几十公斤的料包弯腰拽起、扛肩、投放,每天十几吨连续几年练就的。下班后的卫明,家务事从不插手,饮食不控制,吃完躺着,顺理成章有了三高。在卫明的身上,察觉不出他口中的混账行迹。或许他说的不假,没在歪门邪道上闯出一片天地,保险起见走了正道。经过时间的洗淘,卫明习惯了眼下的一切。老实本分,是外界给他贴上的标签。他不爱说话,也不会察言观色,这么多年,一直是正远塑化车间的一名投料工。工资不定,按劳计酬,忙的时候到手有四五千,闲的时候三千左右。刨去生活日常开支和给老婆小杨治病,经常要借债。
小杨初次见卫明,第一感觉是山东大汉。那年卫明二十四岁,一米七五,话少爱笑。小杨说话时,卫明盯着她,眼神有一种稚气的柔情。他们没从彼此的眼中看清未来。当卫明在除夕夜回首这一年,无休的工作换来的只是更多的债务时,他当然懊悔和小杨的婚姻。儿子卫浩轩因买不起几百块钱一双的球鞋,咒骂小杨怎么不去死的时候,她想起留在老家辽宁的大儿子,应该不会让自己去死。
小杨比卫明大九岁。小杨的前夫爱喝酒,喝完还打人,让她出来讨生活。二十多岁的小杨离开辽宁,来山东做买卖。小打小闹养家糊口,卖过衣服,开过饭馆。开始小杨还按时给家里寄钱,后来听说前夫在老家也有了相好的,回去把婚离了。儿子判给小杨,她没要,给了前夫一笔钱,让他养着。儿子刚上初中,问小杨还回来看他吗。小杨说,有空就回来。十多年过去了,小杨一直没空回去,起先还打电话,后来也不打了。
服装店倒闭后,三十多岁的小杨在城里的美食街开了家东北菜馆,门脸不大,七八张桌子,她主厨,表妹服务员。二十多岁的卫明正处在人生的迷茫期,在工厂上过班,和朋友合伙在街头卖过假的貂皮大衣。认识小杨之前,卫明因盗窃摩托车,刚从看守所出来。朋友接风的饭馆,正是小杨的东北菜馆,卫明酒喝得不省人事,朋友没结账就走了。小杨把卫明架到后厨的小床上睡觉。睡醒后,卫明没钱结账,留下来刷碗端菜,干了几天也没走的迹象。卫明说自己没地方去,晚上把几张餐桌并起来,躺上面睡。
婚后,菜馆又经营了半年。考虑到小杨是高危产妇,关了菜馆回村生孩子。村里的砖瓦房住着父母和弟弟卫勇,多有不便。经韩正宁介绍,卫明在石化炼油厂找了份仓库保管员的工作,一个月两千多,够生活的。冬天,儿子出生。三口人挤在炼油厂的宿舍,集体供暖,市内保持在二十多度,比農村烧火炉舒服。在炼油厂宿舍的这两年,小杨的身体也还没出问题。四十平方的小屋,打理得井井有条。卫明下班后看孩子,小杨做饭。吃完饭,三口人挤在床上看电视。卫浩轩一天天长大,在厂区里学会了走路。
韩正宁贪污被抓,卫明丢了工作。小杨查出来糖尿病,没太在意,病情发展迅速,有了各种并发症,从肾炎发展到尿毒症,一周去医院做一次透析。小杨身体浮肿肤色暗黄,不敢喝水,身体乏力也做不了体力活,只能在家洗衣做饭。近两年,小杨病情加重,要一周去医院透析两次。她左眼完全看不见,右眼看东西也模糊,要把酱油醋的瓶子贴在眼前才能认清上面的字。手艺没丢,猪肉炖粉条、铁锅炖鱼、东北酱骨头等都拿手。卫浩轩上初二这年,也查出糖尿病,让他忌口,大人不在眼前时照吃不误。
四十四岁这年,为了家庭,也为了自己,卫明想试下手气。他的表弟在镇上负责运输居民垃圾,一个月到手上万。垃圾车还没买,卫明先把工作辞了。垃圾车七八万块钱,二手的便宜些,他看不上。四处借钱,不顺利。外债没还清,家里又有病人,卫明的个人信用所剩无几。弟弟卫勇出了一部分钱,小杨那位在上海的表妹出了一部分。四处凑了下,垃圾车买回来,挂靠在环保公司。也不是每天都有活,有活也优先派给老员工。没活的时候,卫明在环保公司打零工。一个月下来,收入和在正远塑化差不多。不同的是,外债又多了七八万。
客厅东南角摆着一张床,卫明躺着看电视。小杨透析回来,浑身乏力,躺下盯着电视,看不清画面只听声音。以后的日子,卫明能猜个大概。小杨活不了几年,今年或者明年,都有可能。人没死,眼先看不见,也需要人照顾。小杨总说,我死了,你们爷俩怎么办,你连饭都不做。卫明说,你死了,还管这么多。卫浩轩这次小中考,成绩不好,连技校都上不了。卫明对他没过高要求,学门手艺,以后能养得起自己。欠的债,他自己慢慢还。小杨说,他能养活自己吗?卫明说,儿子又不傻。
村子要拆迁的消息有好几年了,每年上面都发文件要拆,一直也没动静。为了拆迁的时候多量面积,一些人家把天井也用钢板遮起来,房间里进不去半点阳光。卫明天井宽敞,西屋都还没盖。今年是不是要盖,大概要花几千块。拆迁就好了,分套房子,不用给儿子买房子了。要是再给些钱,外债还能还清。不知道小杨还能不能等到这一天。她躺在卫明的身旁打瞌睡,夕阳西下,余晖落在她浮肿蜡黄的脸上。不知从何时起,小杨不化妆了,皱纹比掌纹还多。刚认识那会儿,小杨浑身散发着诱人的气息,和以往接触过的异性不同,穿着入时,一嘴东北腔听着也舒服。年龄差得有点多,卫明认准了,别人也说不动。自从有了病,小杨身上总有股西药味。多看她几眼,卫明也心累。小杨迷糊中问,晚上你想吃啥。卫明又陷入了思索。
卫勇(1978—?)
他性格内向,在人群中并不起眼,依靠喝酒,赢得了广泛的名声。有关他酒后的事迹,层出不穷,最新的一次发生在上个月。麦子收割完,铺在路上晾晒,傍晚下起雷阵雨,卫勇年逾七十的老母亲,拿着推耙手忙脚乱堆麦子。乡邻出来帮忙,看到了卫勇躺在路边昏睡的酒态。麦子堆好,用帆布盖住。雨势渐大,在路面汇聚成小溪流,经过卫勇的周遭,顺流而下。母亲打着伞,站在卫勇身旁,担心耳朵里灌进去水,把儿子的身体扶正,仰面朝上,垫上一块砖。麦堆虽盖住了,仍有不少的麦粒,眼看着被冲走。
前些年,也是麦收时节,邻村有个老汉,八十多岁,儿女都在外面,两亩地的麦子在路上晾晒。下起暴雨,一根烟的工夫,麦子被冲没了。乡邻也都晒着麦子,自顾不暇。当天夜里,老汉上吊死了。后来,一到麦收的季节,四里八乡的人们总会提及这个老汉,给出的结语是,两亩地的麦子才值多少钱。卫勇的母亲也是参与讨论的妇女之一,如今,看着昏睡的儿子,以及在雨水中翻滚的麦粒,她体会到了老汉的心境,也想一死了之。
这些年,各家各户买汽车的多了。卫勇的哥哥卫明也想买汽车,老婆小杨有糖尿病,以及并发症尿毒症,透析从前些年的一周一次,到现在一周两次。卫明向卫勇借钱,有了车,接送你嫂子去医院透析也方便。村里的牛传闰卖二手车,卫明从他手里买的二手荣威,黑色的,不到三万块钱,卫勇出了两万。有了车,也不怎么接送老婆。透完析,浑身乏力,小杨在村口下公交车,到家还有两公里,她中间休息好几次,半个小时走不到家。也是糖尿病并发症,小杨左眼完全看不见,右眼看东西也模糊。路过的乡邻看到她在路上走,说要捎一段路。小杨认不出人,只顾自己走。
卫明买车不出一个月,卫勇从牛传闰的手里也买了辆车,二手雪铁龙,白色的,不到七万。车买回来,停在家门口,落了一层土。卫勇没驾照,科目一考了两次,都没过。宏远化工在村口,卫勇上下班骑摩托车,不上班的时候,他多数在喝酒,也不适合开车。入冬后,天冷,卫勇偶尔也开车。村南头的路口修路,挖了一个大坑。夜里,卫勇喝完酒开车回来,车掉进沟里。人没事,他爬出来,给牛传闰打电话,让他把车从坑里弄出来。牛传闰说,车都卖给你半年了,掉坑里关我什么事,你喝酒开车撞死了,是不是我还得赔你条命。挂了电话,卫勇又下坑,拔出车钥匙,回了家。第二天早上,村民们上班经过路口,看到吊车把车从沟里吊出来。卫勇酒后的事迹,又被传诵了一段时日。
多数关于卫勇酒后的事迹,是从他母亲和嫂子小杨的口中传出的。比如,卫勇在大舅过生日的宴席上,喝到尿裤子。春节的家宴上,卫勇喝到痛哭流涕,回到家,大门不锁,第二天醒来,客厅里的液晶电视门口的电动车都不见了。托家人们给卫勇塑造出的醉鬼的名声,离婚多年来,极少再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为数不多的几次,托人打听了卫勇的基本情况,也都给回绝了。卫勇求助于长辈们,得到的回答也是,先把酒戒了。离异,带着女儿,酗酒,性格内向,在城里买不起房子,又不甘找岁数偏大,同样带孩子的。在这些条件的制约下,下班回到家,更没有不喝酒的理由了。
卫勇的老婆周丽凤走的时候,女儿小雨不到两岁,现在小雨十三岁上初二。起初,家人劝他们和好。妇女主任陈霞也去做周丽凤的思想工作,为了孩子,日子也得继续过下去。周丽凤说,一起过也行,让卫勇在城里给我买套房子。话传到卫勇的耳朵里,他说,我要买得起房子,还要她?后来,周丽凤买了玩具、衣服来看小雨。卫勇的母亲把东西留下,把周丽凤赶走了。这样几次后,周丽凤也不来了。拖了两三年,开始有人给卫勇介绍对象。卫勇去找周丽凤,想把离婚证领了。周丽凤跟着她姐夫去了外地,寻不见人。又过了一年,周丽凤回来,态度和缓,想和卫勇复合。关于周丽凤和她姐夫的闲话传到卫勇的耳朵里,他说,找你,还不如找头猪。家人给周丽凤出主意,好歹给他生了个女儿,离婚也得要点钱。在钱的问题上,双方又僵持住了。
當卫勇把婚离了的时候,小雨已经七八岁,可以骑着三轮车载着奶奶去地里拔草。小雨的眉眼和白皙的皮肤遗传自母亲,她对周丽凤没什么印象。父母结婚时的婚纱照早就被卫勇扔了,结婚证倒是有。相片太小,看不清,小雨边看边照镜子,多少有点像。从小,小雨跟着奶奶住在村西边的老年公寓,两间平房,院子也小,是几年前政府统一盖的。有时,正吃着饭,大人谈起周丽凤,免不了责骂。小雨会突然号啕大哭,跑出门外。小雨依稀记得,村口的集市上有个妇女摆摊卖水果,见到小雨,会塞给她水果。奶奶不让她要,扔下水果,拽着她走。后来小雨才知道,这个妇女是她的大姨。
大家普遍认为,卫勇酗酒是婚后开始的。也有不同的声音,卫勇婚前也酗酒,只是不太严重,能看出日后的苗头。卫勇二十八岁结的婚,算是晚婚。他相亲过多次,也喜欢村里几个年龄相当的女青年,她们后来都逐一成家。卫勇沉默寡言,和女孩初次见面,话都不敢多说几句。在有些人眼里,可能是缺陷,不大气。可也有人喜欢这样的,不招人烦。可再深入了解下卫勇的家庭条件,对他残存的好感也很快荡然无存。村里的曹姓女子,长相出挑,热情开朗。她最终选择嫁到邻村。卫勇对此耿耿于怀了多年,他认为,小曹没选择自己,只是因为那人的父亲是邻村的村书记,家里有两台挖掘机,三台大货车。并不是自己不够优秀,实奈自身家境劣势太过明显。我们不妨把卫勇在小曹身上的情感挫败,作为他酗酒的起因。
家境不好,其中一个重要的方面是,卫勇的父亲卫学水是个闲人。不论家务,还是外出赚钱,都是卫勇母亲一个人的事。卫明和卫勇兄弟两人,都只念完小学,跟着建筑队干小工,推沙搬砖。后来一家人住的砖瓦房,腾出来给卫明结婚。卫勇和父母又回到年久失修的土坯老宅。又过了几年,卫勇在老宅旧址盖了新的砖瓦房,盖房和结婚所花费用,要再等几年,才陆续还清。卫勇和周丽凤见面时,没说几句话,周丽凤就被媒人领走了。卫勇只记得,周丽凤身型好,细皮嫩肉,论外观条件,不输小曹。卫勇脑袋里涌现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配不上周丽凤。当晚媒婆回话,周丽凤家人同意了,婚期可以尽快安排。
入冬时节,卫勇躺在新盖的砖瓦房里,想到此前“给我一个女人,就能繁衍出一个民族”的豪言壮语即将有实现的机会,他久久不能入睡。以往无数难眠的孤独夜晚终有所偿,他幻想起和周丽凤的婚后生活,在夫妻生活的细节上长久停留,疲乏后,洞房花烛,喜得贵子,孩子成家等重大的人生节点,不厌其烦地在脑海中演练。抱着一个女人睡觉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在这样的追问中,卫勇才依依不舍地睡去。
从相亲到结婚,卫勇和周丽凤只见过两次,第二次是交彩礼。周丽凤的家人要求不高,动辄四五万的彩礼行情下,只要了一万,还口头答应婚后要陪送家电,但有一个要求,不办订婚的仪式,直接结婚。照样,卫勇和周丽凤也没说上几句话。回去的路上,卫勇的亲属们纷纷表态,周丽凤的家人通情达理。婚后,卫勇和周丽凤日子过了没几天,知道被骗了。周丽凤以前也相亲多次,只看外表,对方也都同意这门亲事,往往和她交往没几天,都反悔了。一张口说话,都知道周丽凤脑子不够使。这也佐证了,为何在婚礼当天,周丽凤对坐在酒席上的母亲说,把我嫁出去,高兴了你。
周丽凤的问题,是言行举止和年龄不符,快三十的年纪说出的话,放在四五岁的孩子身上叫童言无忌,让人捧腹。周丽凤开口说话,听者的第一反应是想把她的嘴堵上。大家围坐在一起吃饭,周丽凤说起夜里和卫勇的性事。卫勇摔下碗就走了。卫勇和周丽凤也有甜蜜的时刻,婚后不知疲倦的夫妻生活,以及两个人去小曹父母的小卖部买东西。周丽凤在货架前走,看到什么都想吃。小曹的母亲跟在后面,言语客气。卫勇心情舒畅,当初你不把女儿嫁给我,我也找到老婆了。卫勇夫妇走后。小曹的母亲向别人哀叹,好看能当饭吃?
生下小雨,夏天的中午,周丽凤抱着孩子出来,看到别人吃雪糕,她嘴馋,放下小雨,去别人家里拿雪糕。吃着雪糕,周丽凤坐下看电视。村里人大多在午休,小雨躺在地上,日头晒得满头大汗,脱水,啼哭,一身屎尿。几条野狗围过来,舔舐完粪便,在腿上咬了几口。多亏路人发现,把狗赶走。多年后,小雨懂事了,常听奶奶说起这件事,开始还有细节,逐渐只剩下一句话:你妈不是个东西,为了吃雪糕,要把你喂狗。小雨害怕周丽凤,也是从这里开始的。如今,小雨左边腿上狗留下的牙印已经淡化。右脚脚踝和小腿上的大面积疤痕清晰可见,那是她两岁时,碰倒暖瓶,开水烫伤的。奶奶辩解,你妈走了,我一个人看你,你又淘气,这事不怪我。这两年,疤痕开始困扰小雨,夏天没办法和其他的小朋友一样穿裙子。
小雨长到十岁,从老年公寓搬出来,住进卫勇的砖瓦房。爷爷卧病在床,走不动路,奶奶也有哮喘,做饭总是不及时。小雨和父亲住在一起,开始也不习惯。卫勇三班倒,除去上班,在家的时候睡觉,醒来出去喝酒。小雨学会了自己做饭,放学回到家,不打扰卫勇睡觉,走路都小心翼翼。
卫勇喜欢喝酒,酒能让他把平时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当然,喝醉了又是另一番的景象。有天下午,卫勇喝了酒,经过村口的集市,看到嫂子小杨买了水果蔬菜。卫勇停下,问她,茄子和黄瓜多贵,你不会买点便宜菜,钱不省着花,啥时候能还我钱。堂叔卫学金查出肝癌,卫勇去之前喝了点酒。堂叔躺在床上,卫勇坐在沙发上抽烟。卫学金说,我这病治不好了。卫勇说,你首先要自己有信心,你才五十多,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怕什么。卫勇走后。堂叔说,小勇喝点酒,会安慰人了。下班后和工友喝酒,几杯下去,卫勇揽着工友,咱兄弟,这么多年,有什么事,一句话的事,别不好意思。平时在车间,工友们眼中的卫勇是最耐得住寂寞的,蹲在仪器面前,几个小时,可以不说一句话。
刚去宏远化工,卫勇年龄大,又是本地人,领导让他当车间班长。过了一年,班长换成了别人。卫勇不爱說话,也不管闲事,车间其他人做什么,他不管。班长也没那么重要,每个月多给三百块钱。每到年底,卫勇都写竞职报告,里面是这样自我介绍的:我从2012年3月份来到咱们公司,看到一万五制氢在田野中拔地而起,现在又看到五万制氢的建成,内心充满了自豪。机器和人一样,相处的时间长了难免会有感情。毫不谦虚地说,通过这么长时间和机器设备的接触,它们如同我身体的一部分,相互了解。参加这次竞选,我认为自己具备担任这一重要职务的政治素质、个人品质和工作能力,我有信心和决心将制氢车间的各项工作做得更好。
四十岁的卫勇,已经习惯同事们喊他老卫。在人们的印象中,他就是这样的存在,走路时弯腰,见到人微笑,和机器一样沉默。有关卫勇年轻时的做派,大家不知道,也没兴趣过多了解。家里有张卫勇的照片,是小雨从柜子里翻找出来的。卫勇和一个姑娘并排站在一起,前景是他刚买不久的摩托车,背景是春天时的桃园,桃树还没开花,点缀着嫩绿的叶子。卫勇长发,遮挡住半边脸——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这样的发型,忍住没笑。旁边的姑娘,一只手搭在卫勇的肩膀上,笑得很开心。卫勇看着照片,怎么也记不起姑娘的名字。
2000年,春节过后,卫勇想结束打零工的日子,去五峰包装厂应聘,成了车间的操作工,月薪八百。离厂不到一百米是东风货运站,旁边有个霞姐早餐铺。卫勇早上不在家吃饭,在霞姐这里吃油饼喝豆腐脑。早餐铺两个人,除了老板霞姐,还有个姑娘(照片中的那位)。姑娘热情,和卫勇熟络后,指着旁边不远的一片桃园,她在那里租了间平房。
一个月后,厂里新建线路,停电两天,卫勇和姑娘约好去果园。他借了个相机,拍下了这张照片。姑娘性格坦率,卫勇罕见地说了不少自己的事,关于家里的情况,以及工作。不上学后,在外面打零工的那些日子积攒的不忿。姑娘指出,卫勇这样的性格不适合这个社会。这个断语,也无形中影响了卫勇此后的行事。他没有改变,性格使然。卫勇也有些不甘心,姑娘的话,刺中了他内心柔软的地方。在喝酒的途中,卫勇逐渐有了一种错觉,和姑娘一起生活,她身上爽朗直率的性格,恰好是对他的一种弥补。
卫勇喝多了,回去的路上,摩托车撞上路边的一棵树,右小腿骨折。在家休养的三个月里,卫勇想联系姑娘,同事们没来看望过他,没人可以捎句话。等到卫勇去上班,东风货运站前的路面改造,霞姐早餐铺没了,又去桃园,人也搬走了。不久,卫勇也不在五峰包装厂干了。有一段时间,卫勇想过也许还能再碰到姑娘,他依稀记得,姑娘家是滨州一带的。卫勇想过去找她,但没行动过,这不符合他的性格。
责任编辑 赵文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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