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家开车到越剧团,大约需要二十分钟。车子一发动,余展飞身体有感觉了,兴奋了,柔软了。不是柔软无力,是柔韧,充满力量,跃跃欲试。同时,身体里好像有股水在流淌,可比水要绵柔,几乎要将身体溶化。很轻又很重。很淡又很浓。他很享受。
越剧团有两个排练厅,一大一小。他直接去小排练厅。不用事先联系,更不用打招呼,他知道,团长舒晓夏已经在小排练厅了。一打开车门,一阵音乐涌进耳朵,那是锣鼓声,是密集如万马奔腾的行板。一听那声音,身体立即又起了不同反应。这次是热烈的,是滚烫的,是奔放的,他几乎要摩拳擦掌了。他听见身体里有开水沸腾的咕噜声,那是身体被点燃的声音,他要绽放了。他知道,那是《盗仙草》选段,是越剧里难得的武戏,特别有挑战性,让他神往,令他痴迷。他都快恍恍惚惚了。
他进了排练厅,果然,舒晓夏已经化好装,正在厅里踱来踱去。她看见余展飞进来,朝他看一眼,那眼神是急不可耐的。两人直奔化装间。
这是余展飞的习惯,也是他的态度,即使是排练,即使排练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也要化装,也要穿上戏服。他不允许马虎,一点也不行。
舒晓夏给他化装,他们都没有开口说话。他们不需要。几十年了,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微小动作,便可以领会对方的意思。什么叫心意相通?这就是。什么叫心有灵犀?这就是。而且,余展飞听了进来之前的伴奏音乐,已经知道晚上排练的内容,没错,还是《盗仙草》选段。
他和舒晓夏第几次排这个戏了?起码有几千次吧,甚至更多。
装化完了,舒晓夏帮他穿上戏服。他晚上扮演守护灵芝仙草的仙童,是短打扮,头上扎着一条红头巾。在正式演出的戏文里,守护仙草的仙童是四个,两个先出场,跟白素贞对打。被白素贞打败后,去后山请两个师兄出来。白素贞最后不敌,口衔仙草,被四个仙童架住。这时,仙翁出场,放她下山救许仙。
他们晚上练双枪。這是《盗仙草》里很重要的一场武打戏。当然,双枪几乎是所有中国戏曲里的重要武戏,也是最基础的武戏。正因为基础,要练得出彩不容易,太不容易了,几乎所有武生都会的动作和技术,大家都很熟练,都想做得出彩,怎么办?办法只有一个:创新。没错,只有做出别人不会做的高难度动作,只有做出别人不会也没想过的精彩又优美的动作,只有做出惊险又与白素贞冒死精神相协调的动作。难,太难了。但可能性也正在于此,吸引力也正在于此,激发创新的动力也正在于此。一般情况,白素贞和仙童都是先拿拂尘出场,然后是剑,再是双枪,最后是空手搏斗。空手搏斗的难点在翻跟斗,每个仙童翻跟斗都是不同的,都有讲究,第一个是前空翻,第二个是侧空翻,第三个是后空翻,第四个是前空翻加后空翻。空翻都是连续性的,有连翻三个,也有连翻六个,身体是否挺直,动作是否干净,很考验人的。双枪是《盗仙草》里的重头戏,是重中之重。一般的演出,白素贞和四个仙童各拿双枪,打斗到激烈处,四个仙童围着白素贞,将手中双枪抛向中间的白素贞,白素贞要用脚板、膝盖、双肩和手中的双枪,将来自四面八方的枪,准确又利索地反挑回四个仙童手里。这里面有连续性,又有准确性,还要控制好力量和弧度,差一点点都不行。而且,八杆枪要连贯,要让观众眼花缭乱,要行云流水。既要武术性又要艺术性,要升华到美的高度。这太难了。
舒晓夏将伴奏音乐调整一下,跳过前面舞拂尘和舞剑的段落。直接到了耍枪花。那枪是老刺藤做的,一米来长,两头都有枪尖,中间涂得红白相间,枪尖绑着红缨,行话叫花枪。他们每人两根花枪,先是象征性地比画几下。戏曲的灵魂之一就是象征。
随着锣鼓声密集起来,他们站到排练厅中间,耍起枪花。看不出他们身体在动,其实他们全身在动,他们身体很快被手中的枪花覆盖。他们的枪先是在身体左右画着圈,手臂不动,手腕随着身体扭动,锣鼓声越来越密集,枪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红白相间的花纹这时变成红白两道光芒,两道光芒最后连在一起,形成一道彩色屏障。从远处看,排练厅中间的余展飞和舒晓夏不见了,只有两个彩色球体,纹丝不动,却又风起云涌。
耍完枪花之后,他们练挑枪。余展飞投,舒晓夏挑。这是余展飞和舒晓夏的创造,他们不是一根一根来,而是八根。余展飞将八根枪一起投过去,舒晓夏用脚尖、用膝盖、用肩膀、用枪将八根枪反挑回来。考验功力的是,余展飞八根枪是同时投过去的,而舒晓夏却要将八根枪连续挑回来,八根枪要形成一排,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弧度,像一道彩虹。练了一段时间后,反过来,舒晓夏投,余展飞挑。这种挑枪,整个信河街越剧团只有他们两个会,估计全天下也只有他们两个会。
2
父亲余全权是信河街著名的皮鞋师傅,绰号皮鞋权。他在信河街铁井栏开一家店,做皮鞋,也修皮鞋。他长期与皮鞋打交道,皮肤又黑又亮,连脸形也像皮鞋,长脸,上头大,下巴尖,张开的嘴巴像鞋嘴。对于余展飞来讲,父亲最像皮鞋的地方是脾气。皮鞋有脾气吗?当然有。皮鞋最突出的脾气就是吃软不吃硬,它不会迁就穿鞋的人,不能跟它“来硬的”,必须顺着它的性子来,要尊重它,要呵护它。但它又是感恩的,懂得回报。谁对它好,怎么好,对它不好,怎么不好,它是爱憎分明的,也是锱铢必较的。擦一擦,亲一口,它会闪亮。不管不顾,风雨践踏,它就自暴自弃了。它对人的要求是严格的,甚至是严厉的。它不会主动选择人,但会主动选择对谁好。不是一般的好,而是全心全意,甚至是合二为一,它会将自己融进人的身体里,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父亲就是这样的脾气。每一双经过他修补的皮鞋,都有新生命,是一双新皮鞋,却又看不出新在哪里。他做的每一双皮鞋,看起来是崭新的,穿在脚上却像是旧的,亲切,合脚,就像冬夜滑进了被窝。
从皮鞋店到皮鞋厂,是父亲的一个改变,也是皮鞋对父亲的回馈。那一年,余展飞已经当了三年学徒,理论上说,可以出师单干了。实际情况也是如此,余展飞觉得技术已经超过父亲。
也就是这一年,余展飞“认识”了舒晓夏。农历十月二十五,信河街举办物资交流会,越剧团接到演出任务,将临时舞台搭在铁井栏,就在皮鞋店对面。那天下午演出的剧目是《盗仙草》,舒晓夏演白素贞。
余展飞不是第一次看越剧,也不是第一次看白素贞《盗仙草》,他以前看过的。也觉得好,咿咿呀呀的,热闹又悠闲,真实又虚幻。但那种好是模糊不清的,是不具体的。说得直白一点,就是舞台上的白素贞跟他没关系,没有产生任何联想和作用。但这一次不同,他被白素贞“击中”,迷住了。她一身白色打扮,头上戴着一个银色蛇形头箍。她的脸是粉红的,眼睛是黑的,眼线画得特别长,几乎连着鬓角。美得不真实,惊心动魄。余展飞突然自卑起来,粗俗了,寒酸了。他无端地忧伤起来,无端地觉得自己完蛋了,这辈子没希望了。当他看到白素贞和四个仙童挑枪时,整个心提了起来,挑枪结束后,他发现手心和脚心都是汗,浑身都是汗。这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手心和脚心会出汗。当看到白素贞下腰,将地上的灵芝仙草衔在口中时,他哭了。差不多泣不成声了。他觉得魂魄被白素贞摄走了。
散场了。对余展飞来讲没有散,他依然和白素贞在一起,如痴如醉,亦真亦幻。他不知不觉来到戏台边,来到后台。他看见了白素贞,不对,是正在卸装的白素贞。有那么一瞬间,他有失真感觉,却又觉得无比真实。卸装之后,舞台上的白素贞不见了,他见到一个长相普通的姑娘,身体单薄,面色蜡黄,眼睛细小,鼻梁两边还有几颗明显的雀斑。
舞台上下的反差让余展飞措手不及,让他惊慌失措。但恰恰是这种反差拯救了他,唤醒身体里另一个自己,他感到震撼,感到力量,更主要的是,他看到了可能——既然她能演白素贞,我为什么不能演?他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我要去越剧团,我要唱《盗仙草》,我要演白素贞。
这个念头来得凶猛,令他猝不及防。用父亲的话说是,丢了魂了。
但余展飞知道,他的魂没丢。是被舞台上的白素贞“迷住了”,也是被现实中的白素贞“唤醒了”。他回到店里,对父亲说:
“我要去学戏,我要唱越剧。”
莫名其妙了。突如其来了。父亲没有放在心上,小孩子嘛,心血来潮是正常的,异想天开也是正常的,怎么可能去学越剧呢?怎么可能不做皮鞋呢?说说而已。不过,父亲觉得不正常的是,这个下午,余展飞什么也没有做,鞋没有做,也没有修。他还是那句话:
“我要去学戏,我要唱越剧。”
父亲明白了,这孩子鬼迷心窍了。
问题的严重性在于,接下来,余展飞还是什么事也不做,见到他就说:
“我要去学戏,我要唱越剧。”
那就是疯了。走火入魔了。父亲不可能让他去学戏,不可能让他去唱越剧。父亲的人生只有皮鞋,当然,他还做了一件事,就是生下余展飞。对于父亲来讲,两件事也是一件事,可以这么说,他也是父亲的一双皮鞋,甚至可以这么说,他从出生那天起,便注定这一生要和皮鞋捆绑在一起,逃不掉的。这一点余展飞知道不知道?他当然知道。实事求是地讲,余展飞不排斥父亲,也不排斥皮鞋。恰恰相反,他喜欢父亲,因为他喜欢皮鞋,也喜欢修皮鞋和做皮鞋。他喜欢父亲,是因为父亲对待皮鞋的态度,父亲没有将皮鞋当作商品,商品是没有感情的,而父亲对待每一双皮鞋,无论是来修补还是来定做,都像对待儿子。也就是说,在父亲眼中,余展飞和那些修补和定做的皮鞋几乎没有区别。余展飞委屈了。确实有一点。但他内心却是骄傲的,他觉得这正是父亲与人不同的地方,他没有将皮鞋当作鞋来看,而是当作人来对待。这是余展飞喜欢的。余展飞也是将皮鞋当作人来对待的,他跟父亲不同之处在于,对他来讲,皮鞋是有性别的,是分男女的。这跟男鞋女鞋无关,而是跟皮料有关,跟使用的胶有关,跟使用的线有关,跟针脚的细密有关,最主要的是,跟皮鞋的气质有关。但是,无论是哪种性别的皮鞋,余展飞都是喜欢的,无论是他做的,还是别人拿来修补的,只要到他手里,他都会让它们发出独特的光芒,他会给它们全新生命。
3
那一个月里,余展飞只说一句话,其他什么事也不干。皮鞋权先是惊讶,再是愤怒,然后是恐惧,最后是无奈。他懂儿子,就像他了解皮鞋和各道制作工序一样,不能“来硬的”。他做出了让步,但也是有条件的,他答应让余展飞学越剧,但只是业余,主业还是做皮鞋。這就是“以退为进”了。
余展飞答应了。只要能学越剧,让他不吃饭不睡觉都行。
父亲找到一个长期在店里定做皮鞋的人,也是父亲的酒友,他是信河街越剧团的鼓手。余展飞后来才知道,在剧团里,鼓手地位很高,类似于轮船上的舵手,起掌握方向作用,起控制节奏作用。父亲将那个鼓手请到家里喝酒,喝得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最后,鼓手捏着酒杯,问他想学什么?余展飞说他想学《盗仙草》,想当白素贞。鼓手一听就笑了,说:
“要学《盗仙草》,想当白素贞,在信河街只能找俞小茹老师。俞老师是第一代白素贞,她的学生舒晓夏是第二代白素贞。这事非找俞老师不可。”
余展飞是从这一刻开始,才知道那天演白素贞的演员叫舒晓夏,因为那天演出就是鼓手敲的鼓,他告诉余展飞:
“舒晓夏现在是越剧团的台柱子,俞老师已经退居二线,但要学戏,还得找俞老师,姜还是老的辣。再说,舒晓夏不收学生。”
一个礼拜后的一个下午,鼓手带他去越剧团见俞小茹老师。余展飞记得是直接去排练厅的,一大堆人,有化装的,更多是没化装的。穿什么的都有,穿短打扮的,腰间都用一条红腰带扎起来;穿戏服的,比画着动作,沉浸在各自的情境中。排练厅一片混乱,却又秩序井然。他第一眼就找到正在排练厅一角的舒晓夏,她穿着白素贞的戏服,脸上没有化装。她的装扮让余展飞有不真实的感觉,既是白素贞,又不完全是白素贞。他发现,自己特别迷恋这种感觉,似真似假,如梦如幻,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脚踏实地,却又飞在半空。余展飞很羡慕这些演员,他们哪里是在排练?哪里是在演戏?他们就是生活在天宫中的一群神仙,饥食仙果,渴饮琼浆,生活在各自的想象中,悲欢离合,逍遥自在。这样的日子才是有意义的,不用考虑柴米油盐,更不用考虑生意来往,只需要考虑自己和角色的内心。他们就是神仙,是漫无边际的神仙。他多么希望成为其中一员。
俞小茹老师穿一件黑色旗袍,烫一个波浪头,在排练厅走来走去,有时停下来,对某个演员说几句,或者用手纠正某个动作,偶尔也示范一下。鼓手将俞小茹老师叫到一边,俞老师显然已经知道他,笑眯眯地问:
“你为什么要学《盗仙草》?”
“我要演白素贞。”
“你为什么要演白素贞?”
“我要《盗仙草》。”
“你为什么要《盗仙草》?”
“我要演白素贞。”
俞小茹老师一听就咧嘴笑了,确实是个外行哪。俞老师告诉他,《盗仙草》是《白蛇传》一个选段,以武戏为主。《游湖》《断桥》《合钵》也是《白蛇传》的选段,以文戏见长。俞小茹老师当年最拿手的是《断桥》,其次才是《盗仙草》,余展飞说:
“我只学《盗仙草》。”
紧接着,他又补充一句:
“其他戏都不学。”
俞老师没有觉得余展飞这种思维有什么问题,她觉得蛮正常,而且蛮正确。余展飞不是专业演员,他学戏只是好玩,也可能只是一种寄托。再说了,如果能把一段戏学好,学到精髓,很了不起了。俞老师问他:
“以前学过没?”
“没。”
“会一点吗?”
“我会下腰,就是白素贞用嘴去叼灵芝仙草的动作。”
这一个多月来,余展飞做了一件事,用脑子回忆那天看到的演出,模仿戏里白素贞的每一个动作,他比较满意的是下腰。
俞老师说:
“下一个看看。”
余展飞二话没说,扎个马步,一下就将腰“下”去了,而且是以口触地。他知道自己做得不错,下腰下得轻松,起腰起得利索,脸不改色,心不跳。站起来后,拿眼睛看着俞老师。俞老师咦了一声:
“腰蛮软的。”
越剧团是不收业余学员的,再说,余展飞已经十五岁,这个年龄才学戏,显然迟了。余展飞见俞老师面有难色,他说:
“俞老师,我只想学戏,只想演白素贞。”
俞老师想了一下,说:
“我给你化个简妆看看。”
俞老师带着鼓手和余展飞进了化妆室,让余展飞在一面镜子前坐下。俞老师先在他脸上打一层底粉,然后在脸蛋上涂点胭脂红,最后是描眉眼。描完眉后,俞老师往后退两步,看了看余展飞的脸,又咦了一声。这时,站在边上的鼓手拍起了巴掌:
“好俊的一张脸。好一个白素贞。”
俞小茹老师最后收下余展飞,当然是看在鼓手的面子上。鼓手说了,俞老师这次“破例了”,以前没有收过“这样的”徒弟。
余展飞后来才知道,俞老师当初答应收下他,一方面是出于鼓手的面子,另一方面也是可怜他,顺口允了而已。在她呢,也没有太放在心上。这些年来,她见过多少学戏的孩子最终还是选择离去。何况余展飞还有店要照看,家里还有一家皮鞋工厂刚开业。因为余展飞跟父亲有约定,皮鞋工厂开业后,父亲负责工厂,铁井栏皮鞋店由余展飞坐镇,他学戏时间只能在晚上。俞老师心想,这孩子也就是一时心热,正在兴头儿上呢,来几次,吃些苦头,自然知难而退。她也算做完人情了。
让她没想到的是,余展飞是真下了狠心学戏,什么苦都吃。学戏最难的是练基本功,单调、枯燥却费劲,譬如压腿、劈叉、踢腿、下腰、扳朝天蹬,哪一项不需要下死功?就拿最简单的压腿来说,一般人压个九十度试试?压不起来的,即使压起来,用不了五秒钟,保准抽筋,是那种不由自主的抽筋,身体就散了。再譬如劈叉,压腿也可以说是为劈叉做准备的,要将两条腿劈成一字形。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来讲,要将腿劈下去,等于将他腿上已经生长出来的筋砍断,那得多疼?得下多大功夫?但余展飞一句疼没说,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俞老师让他练拿大顶,让他拿三分钟,他一定拿十分钟。俞老师让他拿十五分钟,他一定拿半个钟头。他在店里练,做皮鞋时练,吃饭时练,睡觉也练。这就让俞老师刮目相看了:这孩子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着了魔了。看得出来,他是真喜欢学戏。这个时候,俞老师的想法发生改变了,将余展飞“放在心上了”,对余展飞有了“新的希望”。当然,俞老师没有将这个想法告诉余展飞,不需要说,也不能说,这是她個人的事,是她和舒晓夏的事,跟余展飞无关。现在,跟余展飞有关了,但他还是不需要知道,俞老师不想让他知道。
练完一年基本功后,俞小茹老师才教他真正学戏。余展飞的嗓音又让俞老师咦了一声。余展飞平时说话属于偏柔和的男低音,很男性化的。他居然能变音,最主要的是,发出的声音不生硬,是很温和的女低音。太难得了。男生扮旦角,第一是扮相,第二是声音,他居然能唱出这么真实的女声。俞小茹老师心里想:是个旦角的料哇。
4
拜在俞小茹老师门下,余展飞最开心的事,是能见到舒晓夏,能向她学戏。
舒晓夏是他师姐,在内心里,余展飞却是将她当作师傅。没有拜入俞老师门下前,余展飞在家“瞎练”《盗仙草》中白素贞的动作,模仿对象就是舒晓夏。他脑子里既有舞台上的白素贞,也有卸装后的舒晓夏,两个形象既分离又合一。他记得白素贞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唱词,甚至每一个眼神。如果要认第一个师傅,那就是白素贞,就是舒晓夏。
舒晓夏是在排练厅看到余展飞的,知道是俞老师新收的徒弟。她只用眼睛余光瞟了余展飞一眼,立即感觉到威胁:这人不简单。她感觉到余展飞身上有种“仙气”,也可以称为“妖气”,她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执拗”、“一根筋”和“不可理喻”。他是个“疯子”,是个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疯子”。艺术需要的正是“一根筋”和“不可理喻”,特别需要“疯子”的精神和行为。她就是个“疯子”,为了演戏,她可以什么也不管,可以什么也不要,包括自尊,包括身体,包括生命。她只想成为站在舞台中央的那个人,只想成为戏中的那个角色。
舒晓夏对这种威胁不陌生。她曾经给过俞老师这种威胁。当她第一次正式登上舞台,正式成为白素贞后。她从俞老师眼神看得出来,她是多么哀伤,多么无奈,那是一种被对方逼到悬崖尽头的怨恨,是走投无路的绝望。这种感觉不是长驱直入的,而是混沌的,是弥漫的,是眼睁睁看着自己枯萎的悲凉。眼睁睁看着自己消亡,却无能为力。
她现在感受到来自余展飞的威胁,她觉得,这是俞老师刻意安排的,是专门针对她的。她当然不甘心。她不是俞小茹老师,她不会束手就擒的,为了舞台,为了舞台上的角色,她会拼命的。
必須主动出击,但不能盲目。一个月之后,排练结束后,她在越剧团门口“无意中”遇到余展飞,她主动打招呼,主动自我介绍,主动约余展飞:
“有空的话,咱们一起排练《盗仙草》。”
这是余展飞做梦都想的事,只是没胆子提出来:
“真的?”
“当然是真的。”她停了一下,接着说,“这事不能让俞老师知道。”
她知道,俞老师是不会让她接近余展飞的,他是俞老师用来对付她的秘密武器。而她从余展飞眼神看出来,他是愿意接近她的。
那以后,舒晓夏经常去余展飞的鞋店,打烊之后,余展飞反锁了店门,一起排练《盗仙草》。
舒晓夏原来的打算,是想让余展飞放弃白素贞,那么多越剧剧本,他演什么不可以?扮演哪个角色不行?为什么偏偏要演白素贞?他可以演青蛇,可以演梁山伯,可以演祝英台,可以演贾宝玉,可以演崔莺莺,可以演杜十娘,也可以演穆桂英。想演什么,自己教什么,可是,余展飞说:
“不,我只学《盗仙草》,我只演白素贞。别的都不学,都不演。”
死心眼了。舒晓夏也是个死心眼,她清楚,跟死心眼的人是没有道理可说的,讲不通的。那么好吧,就学《盗仙草》吧,就演白素贞吧。“教鞭”在她手里,“方向盘”在她手中,她指哪个方向,余展飞只能跟到哪个方向。也就是说,余展飞始终在她掌控之中,余展飞是孙悟空,她是如来佛,逃不出她手掌心的。
一接触,舒晓夏就知道,遇到劲敌了,跟自己相比,余展飞或许算不上戏痴,他不会为了演戏,生命也可以不要,但他绝对是有魔性的,他心里住着一个白素贞,身体里也住着一个白素贞,一遇到白素贞,他就“魔怔”了,不能自拔了,意乱情迷,差不多是神志不清了。他怎么演都是白素贞,白素贞就是他。作为一个演员,舒晓夏明白,这有多么可怕,那等于说,这个演员进入一个特殊空间,这个空间里只有他,只有白素贞,他想怎么演就怎么演,他想演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没人能够阻止得了。这样的演员,不是“疯了”是什么?一个“疯了”的演员,是什么都可以做得出来的,是无法估量和比较的。有时候,这样的演员就是个“神”,演什么角色都是“神灵附体”,都是“灵魂出窍”。这一点,舒晓夏是有体会的。
既然如此,教还是不教?当然教,而且要更认真教。她要做的事情其实也很简单,就是不让余展飞“疯了”,让他清醒,让他知道,他是在演戏,他不是白素贞,白素贞也不是他。
但是,舒晓夏发现,她做不到,只要一接触到《盗仙草》,只要一接触到白素贞,余展飞什么也不管了,余展飞不见了,只剩下白素贞,而这个白素贞也不是她通常理解和演绎的白素贞,而是一个陌生的白素贞,一个带着余展飞浓烈气息和情绪的白素贞。那还怎么教?
让舒晓夏意想不到的变化是,在与余展飞接触过程中,她的心理和身体发生了微妙改变。只有舒晓夏知道,于她来说,这个变化是翻天覆地的,是史无前例的。她居然对余展飞“动了心”,居然有跟他身体发生关系的念头和欲望。在此之前,她只对戏里的人物有过这种感觉,对戏里的白素贞,包括对戏里的许仙,她可以以身相许,可以合二为一,她没想到对余展飞会有这种感觉。但她没有慌乱,出乎意料地淡定。她对余展飞最初的“敌意”来自他的威胁,当她接触余展飞之后,和他排练《盗仙草》之后,威胁升级了,变成了压迫,她发现,一旦成为白素贞,余展飞的白素贞比她更疯狂,比她更迷离,比她更决绝,也比她更柔情。这种感受很不好,是被压挤和束缚却没能力挣脱的感觉。这让她丧气。在演戏方面,她从来没有丧气过,也从来没有服过谁。她是最好的。她演的白素贞,是真正的白素贞,天下第一。可是,跟余展飞的白素贞一比较,她自卑了,无论是扮相、神态、动作、眼神、氛围还是唱腔,余展飞的白素贞似人似妖似仙,却又非人非妖非仙,那是真正的妖孽,光芒四射,摄人心魄。她达不到这个境界。
她对余展飞“动了心”,还有一个只有她才能体会的原因,这种体会或许只有她这样的演员才有,她愿意与余展飞合二为一,因为他们都是白素贞,他们本来就是一体的。
有这个心思后,她才让余展飞来她宿舍排练。舒晓夏心思不在穿衣打扮上,不讲究,但干净。宿舍却是“垃圾场”,眼睛看得见的地方,都跟越剧有关:脸谱、盔头、戏服、拂尘、刀、剑、枪、剧本等等等等。随意堆放,杂乱无章。有一面墙壁是镜子,镜子让宿舍显得双倍凌乱。不过,杂乱无章却产生出特殊氛围,即使是兵器,在这里也变得柔和,变得温暖,变得含情脉脉,变得情深意长,变得真实又梦幻。这里每一件东西都可能幻化成白素贞,至少与白素贞有关。
他们是在排练中亲吻起来的,就在那面镜子前,他们穿着戏服练下腰,练白素贞口衔灵芝仙草。他们背对背,在镜子前做成m形,两张嘴便“衔”在一起了。是舒晓夏主动的,余展飞有过短暂迟疑,很快就热烈起来。脱下戏服后,又急切地抱在一起,继续“排练”。
亲吻是什么?舒晓夏理解,亲吻是正式演出前的“头通”,是热场子,是酝酿,是发酵,是含苞待放,是必不可少的过渡。可是,“头通”打了一个月,就是喧宾夺主了,正戏还唱不唱?舒晓夏有意见了,觉得余展飞在这方面的勇气和能力完全不像白素贞,更像懵懂迟钝的许仙。只能依靠自己了,因为她是白素贞,是完整的白素贞。
那天晚上,排练结束后,他们跟平常一样,戏服还没有脱就抱成一团。在亲吻过程中,舒晓夏增加了一个动作,主动探索余展飞身体。慢慢地,余展飞反应过来了,将手伸进她身体。戏服在不知不觉中被脱掉,身上所有衣服不见了,最后时刻来了,当舒晓夏要将身体交出去时,余展飞突然停住了:
“不能。”
舒晓夏心里一冷,问:
“为什么?你不喜欢我?”
余展飞回答说:
“不是,你知道我喜欢你,但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能。”
余展飞的回答让舒晓夏不满意,很不满意。但没再问下去,她觉得冷,嘴巴都僵住了。
5
俞小茹老師告诉余展飞,以他的天赋,如果一门心思将功夫花在学戏上,将来成就一定超过她,说不定能走出信河街,走上全国舞台,成为一代名角。但是,她没有要求余展飞这么做,她说余展飞的任务不仅仅是唱戏,他还有家族责任。最主要的是,她认为戏曲环境变恶劣,看戏人减少,社会关注点转移到赚钱,能赚到钱才是英雄,才是当家花旦,才是台柱子,才是“名角”。她感到戏曲行业在走下坡路,而且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下坡路。这种时候,她怎么可能让余展飞来做专业演员?她甚至觉得,余展飞根本不应该来学习,他应该跟父亲做生意,帮父亲把皮鞋厂办好,赚更多钱。但她也没有要求余展飞这么做。在这个问题上,她蛮自私的,她觉得遇上一个好苗子了。唱戏是她的事业,她这辈子只做这件事,当然希望这个行业能够兴旺,希望得到更多年轻人关注,更希望有潜质的年轻人投身这个行业,只有这样,这个行业才有希望,才有未来。
她用一年时间给余展飞“打基础”,又花一年时间,将《盗仙草》教给他。是一句唱词一句唱词教,一个动作一个动作教。两年之内,俞老师一直“捂着”他,没让他“亮相”。其实也不是完全“捂着”,俞老师每周会带他去一次剧团排练,跟他配戏的演员,都是俞老师特意叫来的。他演白素贞,不能总是一个人对着空气比画,要考虑和四个仙童配合,要有默契,特别是挑枪那一段,差一分一毫都是不行的。
他第一次在剧团正式登台,是两年后的汇报演出,听说信河街文化局局长也来“观摩”。俞老师安排他演《盗仙草》。他在排练厅和四个年轻演员对戏也很正式,都有化装和穿戏服,毕竟只是排练。汇报演出不一样,虽是内部观摩,但所有观众都是内行,都带着挑毛病的眼光,还有领导坐镇。其实是考试,是大阅兵。
余展飞没有紧张,恰恰相反,他内心是迫不及待的兴奋。他不是剧团的人,没有考试压力。更主要的是,他知道自己演白素贞时,舒晓夏就在台下。他一直想让舒晓夏看看自己在舞台上演的白素贞,他想让舒晓夏知道,自己演的白素贞是从她那里来的,她演的白素贞,改变了他的人生,他原来的生活除了皮鞋之外还是皮鞋,他看到的和想到的都没有离开皮鞋。是她演的白素贞帮他打开一扇大门,让他看到,除了皮鞋,他的生活还有梦想,而且是一个只有他看得见摸得着的梦想。或者可以换一句话,她演的白素贞让他突然从现实生活中飞起来,让他看到原来没有看到的东西,那些东西是他以前没有想过的。
在他演出之前,是舒晓夏,她演的也是《盗仙草》。舒晓夏上台时,余展飞在候台。他站在舞台右侧,一直盯着舞台上的白素贞。这是完全不同的体验。他上一次是站在台下看台上的白素贞,那时的白素贞是遥远的,是虚幻的,是可望不可即的。这次不同了,他在舞台上,他能感觉到,自己就是白素贞,他和舞台上的白素贞是相通的。他能感受到白素贞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唱词,更能感受到白素贞内心的愧疚、悲伤和决绝。
确实是不同了。他离白素贞更近了,甚至就是白素贞。他也觉得离舒晓夏更近了,因为舒晓夏已经和白素贞合为一体。
轮到余展飞上台了,他依然停留在刚才的情绪里,他已经盗到仙草,飘飘荡荡回去救许仙。是锣鼓声提醒了他,让他重新回到舞台,哦,他又回到峨眉山,再盗一回仙草。余展飞不见了,舒晓夏不见了,舞台不见了,舞台下所有人,包括俞老师也不见了。他现在就是白素贞,白素贞现在只有一个目的——盗了仙草回去救许仙。白素贞更哀伤了,也更决绝了。白素贞一边担心许仙的生命安危,一边担心能否盗到仙草。但她内心是坚定的,是没有回旋余地的,必须盗回仙草,必须救活许仙。这事没的商量。
随着锣鼓声,白素贞使用了“莲步水上漂”。她确实是“漂”上去,腾云驾雾,晃晃悠悠,却又风驰电掣。在舞台上转了小半圈,又回到右侧,她一抬头,开口唱道:峨眉山。她能感觉到,这声音是一支射向峨眉山的利箭,穿破云雾,不达目的绝不回头。
一上台,余展飞就忘记了音乐,他不需要音乐,他要的是仙草。音乐似乎又是存在的,变成一种提醒,让他不断向前、不断飞翔的提醒。
回到台下,余展飞依然沉浸在那种情绪和情节之中,白素贞口衔仙草,飞向家中的许仙。他似乎听到舞台下巨大的掌声,看到俞老师跑到后台,激动地抱住他,不停地跺脚。
6
那次“汇报演出”后,俞老师对他说,文化局同意招他进越剧团,局长特批一个名额。
进越剧团演戏,是他这两年来的梦想。可是,当真正要成为专业演员时,当他即将成为真正的白素贞时,他又犹豫了。这意味着,他将抛弃皮鞋店和皮鞋厂。在没有直接面对这个问题时,余展飞一直认为自己更愿意当一名演员,那是他的梦想。可是,当机会摆在面前,他却犹豫了,但他不好意思直接回绝俞老师,只好说:
“我没问题,我回去问问我爸。”
余展飞记得,听他这么说,俞老师突然很夸张地笑了两声。但是,俞小茹老师那么骄傲的人,后来还是托鼓手去做父亲的工作,鼓手和父亲喝了一顿酒,回去问了俞老师一句话:
“你说做生意和唱戏哪个有前途?”
俞小茹老师再没说什么。或许,她已经想通了,或者,是绝望了。她在那一年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与人合伙成立一家演出公司。
也是那一年,余展飞进入父亲的皮鞋厂,父亲抓生产和管理,他负责采购和销售,父亲主内,他主外。他向父亲提出要求,在工厂顶楼要了一个房间,装修成排练厅。下班后,他会去排练厅待一两个小时,有时更长。
也就是那一年,余展飞和舒晓夏开始每周一次排练,他们只排《盗仙草》。
他们两人演的白素贞是同一个白素贞,却又是不同的白素贞。舒晓夏的白素贞显得坚毅,甚至刚毅,眼神、动作和唱腔都显示出坚硬的力量,这种力量是掷地有声的。余展飞的白素贞是柔软的,甚至是哀怨和哀伤的。他的白素贞显示出另一种力量,是冰下流水的力量,看不见,但能够感受,那种感受让人忧伤,忧伤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力量,特别“摧残”人。说不清两个白素贞谁更出彩,坚毅和柔软都能打动人。
皮鞋厂发展是飞跃式的,从刚开始的三十个工人,增加到三百个,然后又增加到三千个。余展飞的职务也在发生变化,从科长升到副厂长。皮鞋权不管生产管理了,只抓技术。
舒晓夏凭《盗仙草》参加省文化厅戏曲比赛,她挑枪的动作设计打动了所有评委,拿到一等奖。这是信河街越剧团几十年来第一次拿大奖,半年之后,舒晓夏被提拔为副团长,成了“有级别”的人。
两个人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这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一个搞经济,一个搞艺术,还有比这更般配的结合吗?不可能了嘛。
余展飞也是这么想的,他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他知道舒晓夏喜欢自己,而且,他也知道,舒晓夏没有别的人选。以前没提出来,是因为他没想过结婚的事,他想舒晓夏也是。结婚看起来是人生大事,但在决定婚姻上,往往是一刹那,甚至是草率的。
余展飞想结婚,是因为父亲想他结婚,父亲对他说:
“我老了,这个摊子要交给你,希望你早点成家。”
余展飞没有当面答应父亲,但也没有反对。那就是可以商量的意思了。他找谁商量?当然是舒晓夏。
周一晚上,他们在皮鞋厂顶楼结束排练后。初秋的晚上,天气还没有凉下来,即使开着空调,两个小时排练下来,也内衣湿透。他们脱了戏服,坐在镜前卸妆,余展飞突然对舒晓夏说:
“嫁给我吧。”
舒晓夏手里拿着卸妆湿巾,转头看着余展飞,一脸惊讶:
“为什么?”
她这么问,轮到余展飞惊讶了:
“你不爱我吗?”
舒晓夏停顿了一下,点头说:
“我爱你。”
余展飞松一口气:
“那就对了,你爱我,我也爱你,我们结婚。”
舒晓夏这时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然后,缓缓地摇摇头:
“不,你不爱我。你爱的不是我。”
余展飞从镜子前跳了起来:
“怎么可能?我还不知道自己爱的是谁?”
舒晓夏很镇定,面无表情地说:
“你爱的是白素贞,是舞台上的白素贞,而不是现实中的我。”
余展飞俯视着舒晓夏的眼睛,很肯定地说:
“我当然爱舞台上的白素贞,同时也爱现实中的你。”
“骗人。”舒晓夏仰视着他,“如果你爱现实中的我,为什么不能和我上床?如果你爱现实中的我,为什么要和我争演白素贞?你爱的是白素贞,一直是白素贞。白素贞就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峨眉山,无法逾越的峨眉山。”
余展飞突然打了个哆嗦,一股冷气从头顶倾泻下来,立即覆盖全身。他想否认,可是,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7
皮鞋权退居二线了。他这么做,当然是对余展飞放心,除了唱戏,他对余展飞确实放心。他是满意的。一切按照他的设计推进,唱戏只是小插曲,开次小差而已,他最后不是选择回皮鞋厂了吗?谁还没有个开小差的时候呢?同时,他又对余展飞不放心,除了皮鞋厂,只剩下唱戏,连婚姻都耽误了,这让他焦急,也让他伤心。但他能下命令让余展飞娶妻生子吗?这不是工厂赶订单,他没办法亲自“上马”,只能商量,只能提议,只能干着急。他提议多次,余展飞表面上答应“好的好的”,却没有实际行动。他知道余展飞和越剧团的舒晓夏关系密切,也委婉对余展飞说过:
“我看小舒这人还行。”
余展飞点头说:
“是的是的。”
表明态度了,方向也指明了,余展飞还是按兵不动。他按捺不住了:
“你和越剧团的舒晓夏到底在搞什么鬼?这样不明不白拖着算什么?”
余展飞装傻:
“我们关系很好啊,她是我师姐啊。”
心力交瘁了。皮鞋权决定将皮鞋厂交给余展飞,不管了,没个尽头。迟早要跨出这一步的。
父亲退休后,余展飞觉得最大好处是可以无拘无束排练。但余展飞是不会“乱来”的,所有排戏都在工作之余。他觉得很好,每天充满期待,精神和身体都是饱满的。一想到晚上可以和舒晓夏排练,他就觉得这一天是美好的。
舒晓夏当上越剧团团长后,余展飞想出资装修越剧团排练场所,舒晓夏不肯。她知道余展飞有钱,也是真心实意,但她不愿。她打报告给文化局,局里拨专款让她装修。
装修之后,多了一个小排练厅,余展飞和舒晓夏有时将排练移到小排练厅。
余展飞“主政”皮鞋厂后,做了几个“大动作”:第一是改厂名,将原来的“皮鞋佬”,改成“灵芝草”;第二是将工厂改成集团公司,工厂名字带有计划经济痕迹,而公司是市场经济产物;第三是花十年时间,在全国各地开出五千家专卖店,他让“灵芝草”开遍各地;第四是“灵芝草集团公司”上市,敲锣当天,他个人市值三十三亿。
在“上交所”敲锣当天,余展飞特别邀请俞小茹老师、鼓手和舒晓夏作为嘉宾。他亲自上门送请帖,鼓手看到请帖里注明“正装出席”,一脸诚恳地问:
“中山装算不算正装?我只有一套中山装。”
余展飞一听就笑了:
“你穿法海的袈裟也是正装。”
俞老师现在老年大学教越剧。余展飞约好去她家送请帖,她问余展飞都邀请了谁?余展飞说邀请了越剧团的鼓手和舒晓夏。俞老师沉默一会儿,说老年大学教学蛮忙的,每天都有课呢。余展飞说舒晓夏有演出任务,去不了。她听了之后,改口說:
“我去请假试试,学校领导蛮尊重我的。”
舒晓夏确实因为演出没有参加,但余展飞认为,即使没有演出,她也不会去。这些年,除了演出,除了越剧团的事,舒晓夏很少抛头露面。她也很少提俞老师,余展飞倒是提过几次,她没有任何回应。余展飞后来就不提了。
舒晓夏没结婚。余展飞没问她原因。他动过再次向舒晓夏求婚的念头,但没提出来。
余展飞没再提,还有一个原因,他确实很享受和舒晓夏排练《盗仙草》,不但精神满足,身体也得到满足。他每天会去公司排练室坐坐。这个排练室是在原来基础上改建的,规模、设备和越剧团的小排练厅差不多,他有时会独自唱一段,或者练一阵枪花。有时只是坐坐,什么也没做。也就够了。
父亲走得突然,也不算突然。父亲身体一直很好,就像他做的皮鞋,经久耐用。可能是平时坐多的缘故,有高血压,也不是很高,低压一百,高压一百四十,按时吃“络活喜”,血压就“标准”了。他的死跟高血压没关系。余展飞觉得父亲是“闲死”的,他做一辈子皮鞋,突然不做了,空了。他原来喜欢喝点酒,喜欢喝信河街五十六度老酒汗。他喜欢老酒汗直扑脑门的冲劲,喜欢酒后不断升腾的幻觉。退休之后,喝酒的念头也没有了,他大概觉得“任务”完成了,再活下去没意思了,也没意义了。
父亲走时,虚岁才七十,很叫人惋惜。事发突然,更叫人痛惜。
按照信河街风俗,父亲葬礼之后,有场宴请酒席,余展飞想请越剧团来演一段《盗仙草》,他想用这种方式,送父亲最后一程。余展飞觉得舒晓夏可能不会同意,越剧团是艺术团体,怎么会在葬礼宴席上唱戏?太低贱了。出人意料的是,舒晓夏居然一口答应。宴请那天,她带来越剧团全班人马。
《盗仙草》安排在宴请尾声,也是酒至酣处,差不多人仰马翻了。这个时候,临时搭建的舞台上,锣鼓声响起来了。很多人知道余展飞喜欢唱戏,喜欢演白素贞,但从来没见过,大家起哄,让余展飞来演。一个人带头后,几乎所有人跟着喊余展飞的名字,一边喊,一边用手掌或者拳头拍打桌面。场面“不可收拾”了。余展飞去“后台”找舒晓夏,舒晓夏化好装,戏服也穿好了,她看着余展飞:
“你演不演?”
其实,听到锣鼓声后,余展飞身上肌肉已经抑制不住地兴奋,他感觉肌肉在跳动,在喊叫,在翻腾,发出吱吱声。舒晓夏这么一问,似乎身体已飞翔在半空,哪有不演之理?
他坐下来,舒晓夏给他化装。锣鼓声中,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变幻成白素贞。镜子里还有一个白素贞,那是舒晓夏扮演的白素贞,两个白素贞时而分开,时而重合。他听见演出开始了,两个守护仙草的仙童上场,几句念白之后,手持拂尘做着练武动作。他还听见喊叫他名字和拍打桌面的声音。又是一阵锣鼓过后,两个守护仙草的仙童退场,轮到白素贞上场了。他看了眼扮成白素贞的舒晓夏,她表情穆然,并不看自己。锣鼓声催得更急,他不由自主、恍恍惚惚地被舞台吸引过去。他一身白色打扮,手执拂尘,上身纹丝不动,脚板挪移,飘上了舞台。舞台下立即安静下来,叫喊声和拍打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哪里还有余展飞的影子?分明就是千年蛇妖白素贞嘛。分明是舍身救夫的白娘娘嘛。太妖怪了。
余展飞一踏上舞台,舞台便成了峨眉山,云雾缭绕,群山巍峨。他现在是她,是白素贞,是上峨眉山盗仙草救夫的白素贞。眼里只有千难万阻,眼里只有刀山火海,眼里只有灵芝仙草,眼里只有悲伤的希望。
她先是用拂尘与两个仙童对打。两个仙童不敌,向后山退去。
第二场,手持双剑与两个手持双剑的仙童对打,仙童败。
第三场是手持双枪与四个手持双枪的仙童对打。她突然感到双腿发软,双手发酸,沉重得抬不起来。客观原因是:为了父亲的葬礼,连续三天,余展飞每天只睡四小时。主观原因是:白素贞身心俱疲,她长途奔波,又挂念家中许仙性命,筋疲力尽了,她明知打不过四个仙童,却不甘心就此罢休。她知道,困难还在后头,还没到挑枪环节呢,她第一次怀疑自己能否顺利完成那套动作。此时,四个仙童将双枪从她头顶压下来,她使双枪往上一顶,感觉八杆花枪像八座山从头顶轰然而下,胸中有一口滚烫热流奔涌而上,被她硬生生咽下去后,这股热流更加凶猛往上涌,她眼前一黑,几乎一屁股坐下去。就在此刻,意外发生了,舞台上突然多出一个白素贞,手持双枪,飞奔过来,和她并肩而立。
四个仙童这时围成一圈,轮番朝她们投枪。两个白素贞背对着背,将枪尽数反挑回去。舞台上彩虹飞舞,霞光闪烁,舞台下的观众伸长了脖子,仿佛忘记自己存在。当四个仙童第四轮将双枪投向两个白素貞时,她们做出一个令所有人意外的动作——将枪悉数“没收”了。四个仙童见丢了兵器,慌了手脚,一哄而下。
舞台上只剩两个白素贞。她们舞出的枪花将身体团团包围住,成了两个既统一又独立的球体,发射出一道道让人睁不开眼睛的金光,既真实又虚幻。
2019年10月9—22日,于杭州—天津—温州途中
2019年10月29日 于杭州
2020年2月25日 改定于温州
责任编辑 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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