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军在社会上晃荡了八年之后,他的父亲杨士强才痛下决心,决定要提前退休,让杨文军接他的班,进药械厂当工人。
阳光炽烈的午后,窗外面的树叶不动,屋内的空气昏昏沉沉,吃完午饭后,正是宣布这一决定的时机。杨士强叮嘱女儿杨文慧,不要出去跳什么交谊舞了,他要说件重要的事情。杨文慧刚刚高中毕业,什么学校也没考上,和许多同学一样成了待业青年,她对自己的前程从不忧虑,像没事人一样,每天热衷于去体育场跳交谊舞。碗筷都还没有来得及收拾,桌子上杯盘狼藉。杨士强脸色忧郁,目光游移不定,内心极不平静。在做出这个决定前,他有半个月的时间都没有睡好觉,拿不准这个决定对他们家意味着什么。
屋内,脸色阴沉的杨士强坐在椅子上,杨文军坐在床沿上,而杨文慧则站在门边,倚着门框,吃着瓜子,斜睨着父亲。
杨文慧吃瓜子的声音,衬托着杨士强说话前的沉闷。杨士强说:“我要退休了。”
杨文军和杨文慧的身体都微微颤动了一下。杨文慧把投在父亲身上的目光收回来,盯着自己修长的手。杨文军则看着残羹冷炙的桌子,好像有只苍蝇在飞。
杨士强吸了口气,像是在给自己壮胆,铁青着脸说:“文军接我的班,他是儿子。”
这句话像是一颗慢慢飞翔的炸弹,一开始在空中滑翔一段,然后重重地落入两个人满怀期待的心中,炸开了。杨文军偷偷乐了,撇了一下嘴,目光随着那只苍蝇,飞到了窗户上,趴在窗户玻璃上的那只苍蝇慢慢地在他的目光中虚化了,他看到了窗外更广阔的风景。杨文慧的反应慢半拍,等到父亲终于抬起头来,挨个逡巡着自己的两个孩子时。杨文慧才嘤嘤地哭出声来,哭声穿透了父亲本就已经极度脆弱的内心,他站起来,想是要去安慰一下女儿。可刚站起来,就歪了一下,摔倒在地。杨文军跑过去扶父亲,把那张椅子踢倒了,他大声喊着:“爸爸,爸爸。”也不知道哪里突然来的力气,他背起父亲,冲出门,下了楼,奔向厂卫生所。
等杨士强幽幽地缓过神来,睁开眼,看到杨文慧靠在卫生所的门上,眼泪巴巴地看着他,杨士强说:“小慧,你就怨你爸吧,怪我没本事。可,可,我又不能分身,只有这么一个机会。只能选你哥。”
杨文军扶着父亲,春风满面。他对妹妹说:“小慧,等我开了支,给你買件新衣服。”
杨文慧怒冲冲地说:“我不稀罕。我自己能挣钱买。”
“那我给你买一个录音机。”他狠狠心说。
“我不稀罕。”杨文慧紧绷着脸,“谁要你买!”
“那你要啥?”杨文军试探着问。
杨文慧咬着牙说:“你知道我想要啥。”
杨文军就不说话了,低下头来。
躺在床上的杨士强咳嗽了一声。两人才停止了谈话,把目光聚拢到父亲身上。
看到父亲并无大碍,杨文慧便说要去跳舞了。杨士强无力地挥了挥手。杨文慧走过哥哥身边时,突然恨恨地冒出一句:“你身上一股咸菜味,当了工人你也洗不掉。”
杨文军抓起自己的衣服领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果然有一股咸菜味。初中毕业后他看过大门,检过电影票,扫过马路,干得最长的就是在酱菜厂当临时工,几年来,他洗过无数的大头疙瘩菜,往酱缸里倒过成吨的酱油,身上没有咸菜味才不正常。他是个乐观主义的人,每天站在咸菜缸前,闻着浓浓的酱香味,想象着自己仿佛是身处鲜花丛中,闻到的是鲜花的味道,是玫瑰香,心里对自己说:“这酱香味是世界上最好的味道。”
虽然杨文慧一百个不愿意,却无法更改这个无情的事实。那年秋天起,还没有洗去满身咸菜味的杨文军正式进了药械厂,成了一名车工。他是这个家庭中最快乐的一个人,他太想把内心的这种感受传达给每一个人。他和父亲去第三医院精神科,把住在那里已经半年的母亲接回了家。他迫不及待地告诉母亲,他成了一名国家正式工人了。母亲的意识中,早就没了当工人的含义,她已经离开工厂有好多年。她呆滞的眼神扫着他,空洞无神,伸出手说:“吃。”杨文军高兴得忘了母亲的这一习惯,忘了给母亲买点心,他回头望了望父亲。父亲摇摇头。杨文军对母亲说:“桃酥在家里呢。”母亲露出孩子般的笑容,摸了摸他的头。
回到家,杨文军出去给母亲买了一包桃酥,看着母亲贪婪地吃。杨士强则低着头想心事。杨文慧又去跳舞了,还没有回来。他们就那么坐着,眼看着屋内的光线一点点变淡,变暗,黄昏就从泛着冷光的窗户上爬了进来。房门一响,杨文慧进来了,她像是没有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母亲,径直向自己的屋里走去。母亲也没去看新来的人,她笑着舔着自己的手指,那上面还留有桃酥的味道。杨文军喊了她一声:“小慧,咱妈回来了。”杨文慧没答话,继续往里屋走。杨文军讨好地说:“我给妈买了桃酥,你也吃一块。”杨文慧还是没说话,进了屋里,哐当一声关上了门。父亲摇了摇头,轻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厨房去做饭。随着厨房里一阵响动,屋子里便飘荡着一股菜香、肉香和油香。母亲笑着说:“吃饭。”
杨文军也站起来,走到杨文慧门口,推了一下,门开了。他站在门口,看着杨文慧趴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便说:“小慧,我今天开了工资,三十五块六。我买了肉,菜,还有一只烧鸡。你想要啥,哥给你买。”
杨文慧不吭声,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杨文军就退了回来,他知道,妹妹还恨他抢了那唯一的当工人的机会。他心里想,过一段就没事儿了。父亲也是这么说的,他信。
饭好了,杨文慧自己就走出门来,坐在饭桌旁,低头吃饭。杨文军的兴奋还在持续,他喋喋不休地给父亲讲厂里的事情,讲车床,讲车床制造的噪声,讲父亲认识的那些人,现在,他们都成了他的同事,他们见了他,都在问父亲,问父亲在干什么。父亲简单地回复着,点评一下儿子见过的那些人,说王洪亮是个老实人,可以和他交往;鲁长发有点花花肠子得留意;黄伟业有知识,懂技术,没事儿的时候要多向他学习。杨文军说话有些语无伦次,结结巴巴,但充满了自豪,说着说着就感觉自己成熟了。然后他无比庄重地对父亲说:“爸,有个事儿我想跟你说。”
杨士强吃了一口菜,没看他,“你说。”
“我想找个对象。”杨文军严肃地说。
杨文慧扑哧笑出了声。杨文军就问:“小慧,你笑啥?”
杨文慧憋着笑说:“我没笑。”
“你笑了,我听到了。爸,你是不是也听到了?”他转头问父亲。
父亲并没有在意杨文慧的笑声,而是在意儿子说的那句话,他看着杨文军。母亲也停下吃饭,举着筷子,笑着说:“小军要找对象了。”
父亲有点紧张地问:“你相中谁了?”
杨文军也不隐瞒,如实向父亲坦白:“冯小畔,我们车间的,和我一样,都是车工。”他有点羞涩地看看杨文慧,杨文慧并没看他,自顾自地吃着饭。
听到冯小畔的名字,父亲立即反驳:“不行。”
这是杨文军没有想到的结果,他问:“为啥,我都二十五了,我该找个对象了,你二十五岁时我都两岁了。”
父亲摇摇头,“问题不在年龄上。而是这个冯小畔不行。她不适合你。虽然她和你一样是个车工。可她的家庭和我们的不一样。她爸爸是车间主任,有可能还要当副厂长。我们家这种情况,你说冯小畔能看上你吗?”
杨文慧插话道:“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杨文军根本听不进父亲的一番道理,他说:“你说的没道理。她也是车工,我也是车工,我又不是和她爸搞对象。我不管,反正我就想和她处对象。”
车工冯小畔有一对漂亮的酒窝,尖下巴,精巧的短头发,眼睛很會说话。她的车床挨着杨文军的车床,有时候,她抬起头来和杨文军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时,便笑逐颜开,黑黑的眼睛转来转去。那灿烂的笑容和妩媚的表情,立即就让杨文军四肢酥软,舌头根发硬。冯小畔伸伸腰,柔声说:“军哥!”
杨文军就走到她的车床边,说:“来,你歇会儿,我替你。”
在冯小畔身边,杨文军感觉劲头十足。冯小畔坐在旁边的铁凳子上,一边悠闲地看他干着属于她的活,一边和他聊天。她问杨文军:“你知道金庸不?”
杨文军摇摇头,“不知道啊,他是哪个车间的?”
冯小畔就笑得前仰后合,“他不是哪个车间的,他是个作家,香港的。写武侠小说的。他写了部小说叫《射雕英雄传》,特别好。他们都在传着看呢。”
“那你哪天让我也看看。”
“好的。”
聊了会儿天,她兴致勃勃地说:“我给你唱首歌吧。”
杨文军就问:“唱啥歌?”
“《甜蜜蜜》。”
“谁唱的?”
“邓丽君。你想不想听?”
杨文军说:“只要你唱的我都爱听。”
于是,冯小畔便低声唱道:“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杨文军心软了,手却像上了发条,飞快地上下翻飞,一件喷雾器手柄,快乐地就成了形,他感觉,车刀与工件亲密接触的杂音,也成了冯小畔歌唱的伴奏,变得不再那么刺耳,而是富有节奏和韵律。在冯小畔婉转的歌声里,那件手柄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美妙绝伦,光彩照人,越看越招人喜欢。
这是最让人心动的时刻,这是最温暖的时刻,这是最陶醉的时刻,这也是时常回到梦里的时刻。这个时刻,在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时常重复着,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一股浓浓的爱意弥漫着,让他魂不守舍。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等待加工的工件,而操作工件的是一个叫“爱情”的美好词汇。
冯小畔给他唱的每首邓丽君的歌他都牢牢地记在心上,有时候,在家里也会不自觉地哼唱出来。杨文慧就用不屑的目光盯着他,大声哼一下。杨文军说:“小慧,你该祝福我。我谈恋爱了。”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有人喜欢你,那她准是瞎了眼,也瞎了心。”杨文慧黑着脸。
杨文军并不生妹妹的气,他笑着说:“我们车间的窗户是冲着西边的,所以每天我看到太阳都是从西边出来的。”
“真不要脸。”杨文慧不屑地说,“谁能证明你恋爱了?你们都干啥了?”
杨文军就把车间发生的一幕讲给杨文慧听,他讲得绘声绘色,当他学着冯小畔的声音叫“军哥”时,他自己都陶醉其中,以为是在车间里,是在车床边。
杨文慧却以一个远远超越她年龄的口吻说:“你这也算是谈恋爱?你做梦吧。”
这一切父亲杨士强都看在眼里,他忧心如焚,看着在屋里快乐地走来走去的儿子,提醒他:“军呀,你真的在恋爱吗?”
杨文军自豪地说:“是啊。我恋爱了。爸,我睡觉都能梦到恋爱的美好。”
“军啊,是那个冯小畔吗?”杨士强看着儿子自信的脸。
“就是她呀。”杨文军说,他看到父亲两鬓的白发更多了,父亲的衣着也不像上班时那么讲究,前襟还有块饭渍。他觉得父亲真的有点老了,“爸,我不是给你说过吗?”
“她愿意吗?”
“那还用说,她当然愿意,她几乎天天给我唱歌。”杨文军说到唱歌就哼出了一段《甜蜜蜜》的曲子。
“那她爸爸同意吗?”
沉浸在爱情甜蜜中的杨文军说:“她同意了,她爸爸难道会不同意?”
杨士强摇了摇头,“孩子,这是两码事。”
幸福在杨文军的身体里奔跑着,这令他热血沸腾,感觉有使不完的力气。他把父亲的劝告当成了耳旁风。
就在杨文军义无反顾地要和车工冯小畔处对象时,杨文慧无所事事的日子仍在继续。她并不急于出去找工作,天天忙得不亦乐乎,跳舞、滑旱冰,和认识的同学、不认识的朋友在大街上到处游逛,有时候仅仅就是看看街上的行人穿着打扮。有一段时间她认识了一个军分区领导的儿子,被他拉着去军分区礼堂,经常去看内部电影。她觉得这种日子真是快乐无比。更重要的是,比杨文军小三岁的杨文慧,过早地知道了真实恋爱的滋味。
有那么一段时间里,药械厂狭窄的厂区道路上,奔跑着一辆挎斗摩托,军绿色的,后面扬起一团尘烟。驾驶摩托的是个长发披肩的小伙子,挎斗里坐着一个妙龄女子,不时地随着呼啸的声音大呼小叫。年轻的姑娘便是杨文慧,那几天,在机加工车间里车零件的杨文军几乎每天上午十点都能听到摩托车发动机的咆哮,以及夹杂其中的尖叫,他隐约觉得那尖叫声有些耳熟。于是他随着工友走出,站在路边观看,正看到那辆挎斗摩托风驰电掣般飞过。虽然一闪而过,他还是看到了坐在挎斗里的杨文慧,杨文慧还冲他招了招手。工友常玉田说,开摩托的小伙子是四毛。一说到四毛,在药械厂人人皆知,也是接他爸班进的厂,是著名的二流子,凡是正经的事都不做,专门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半年前因为偷了厂里的钢板被开除了。这个时候,才看到厂保卫科的宋磊骑着个自行车来到车间门口,宋磊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问杨文军:“四毛往哪儿跑了?”杨文军指了指摩托消失的方向,还能看到摩托带起的灰尘在慢慢地降落。宋磊急忙骑上车,追赶着那团灰尘而去。常玉田指着宋磊的背影笑话说:“他就是追到天黑也追不上。”他接着说:“真奇怪了,那个姑娘我看着怎么有点眼熟。”杨文军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羞愧得直想钻到地缝里,他怕常玉田看到他窘迫的样子,急忙转过身向车间里走。
中午回到家,杨文军看到杨文慧正在若无其事地吃午饭,他脸色阴沉地说:“小慧,我上午看到你了。”
杨文慧用白眼翻了他一下,“说话都飘着一股咸菜味。咋了,我还看到你了。这有啥大惊小怪的。”
“我看到你和四毛在一起了。”杨文军说。
母亲说:“四毛,四毛是谁呀?”
“我还看到你像个傻子一样站在车间门口,没见过飞起来的摩托车吧。”杨文慧低着头,很享受地吃着饭。
父亲皱起眉,拧成了一个疙瘩,“四毛可不能招惹。”
“说的就是这个。”杨文军的声音大了,“四毛是啥人,药械厂全厂可都知道,他是顶着风都臭十里地的人,你咋还跟他……在一起。”
“你是不是想说我咋和他混在一起?我就是和他混在一起了,怎么了,不行啊?”杨文慧挑着眉毛,挑衅地盯着哥哥杨文军。
杨文军说:“不行。你问问爸。”
杨士强愁眉不展,“不行,你不能和他在一起。我的意见和你哥一样。”
杨文慧放下碗,“要是我偏和他在一起怎么办?”
杨士强气得直甩手。杨文军憋了半天,气鼓鼓地说:“你要是再和他在一起,我就揍他。”
杨文慧笑了,“你去揍揍试试,我从小到大还没见你揍过别人。”
杨文军不言语,端起碗闷头吃饭,低头不语,心里盘算着怎么让杨文慧远离四毛。倒是母亲今天格外兴奋,她无神的眼睛瞪得很大,对杨文军说:“揍人呀,我也去。你带上我呀。”杨文军哄骗母亲:“带上你,带上你。”
挎斗摩托的呼啸声再起时是在两天之后。杨文军从车间里冲出来,手里攥着一把银色的钢尺。他站在车间外那条主路中间,死死地盯着道路前方正在慢慢腾起的灰尘。灰尘越来越近,刺耳的响声似乎比车刀的声音还大。车间门口的常玉田着急地喊道:“快闪开,快闪开。”摩托车越来越近,杨文军站在中间没有丝毫的避让,他的眼里喷着怒火,毫无恐惧。那团滚动的灰尘犹豫了,突突地发出颤动的声音,速度降了下来,然后灰尘停滞了。四毛从摩托车上怒气冲冲地跳下来,来到杨文军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吼道:“好狗不挡道。你找死啊。”
杨文军并不答话,不由分说,抡起钢尺打了过去。四毛看到此情此景,立即怯了阵,反应很迅速,敏捷地转身就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回头说:“有种的你别跑,你等着,看我咋收拾你。”
四毛仓皇而逃,连摩托车都不要了。那辆破旧的摩托车在路边放了半个月,也没见四毛的影子。后来还是后勤科的宋磊把它推到了仓库里,慢慢地变成一堆废铁。
四毛的逃跑,杨文慧怒不可遏,她指责杨文军多管闲事,对他喊道:“你把他给我找回来。”
杨文军说:“这种人永远不回来才好。他到哪儿就祸害哪儿。我是为你好。”
杨文慧狠狠地打了杨文军几下,直到胳膊没劲了。她倒不是伤心,她还没有对四毛多么依恋的程度,她只是觉得她和四毛在一起的一段时间是无忧无虑的,而杨文军坏了她的美好心情。
那之后很长时间,杨文慧都不和哥哥杨文军说话。四毛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让她觉得那一阵子非常无聊。仅仅一周之后,她又结识了新的朋友,便很快忘记了骑摩托的四毛。可她仍旧不理睬杨文军。
春天到来时,阳光会穿透车间那扇宽大的玻璃窗,整个车床就沐浴在温暖的光芒里。被阳光映照着的杨文军并没有感觉到温度的上升,相反,一丝凉意通过他抚在车床上的手,传递给他的内心。旁边的车床已经两天没有人了。冯小畔的音容笑貌凝固在那金属的车床上,闪着清冷的光。杨文军的心里七上八下,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冯小畔为什么两天没有来上班。他去问过组长,问过副主任,他们都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那两天,他神不守舍,差点把手伸到车刀上。
直到一周之后,他才看到那台车床上来了人,却不是冯小畔,而是一个白白瘦瘦的姑娘,名字叫林希。林希告诉他,她也是接班进厂的。林希显得很兴奋,一直叫他杨师傅。他很清楚林希不知道,可他还是问林希:“你知道原先操作这台车床的是谁,干什么去了吗?”
林希摇摇头,对此不感兴趣,让她感兴趣的是,这台车床属于她。
还是常玉田告诉了他冯小畔的去向,他说他今天在厂办大楼里碰到了冯小畔。常玉田无比羡慕地说:“她调到工会了。还是有个当官的爹好啊……”
杨文军没有再听到常玉田后面的话,他的脑子里涨得很满,也说不清是些什么念头在里面蒸腾。终于熬到中午下班时间,他第一个冲出车间,早早地在厂办大楼下等着冯小畔。下班的人流中,他一眼就认出了冯小畔。冯小畔和新同事有說有笑,杨文军叫了声“冯小畔”。冯小畔和同事招了招手过来,问他有什么事。杨文军的脸色阴沉,心突突跳。他说:“我想和你谈谈。”
他们并肩向外走,渐渐落在众人的后面。匆匆赶往家里的人们已经快速地被街道所吞没。杨文军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冯小畔问:“你想谈什么?”
杨文军脑子里出现了片刻的空白,像是从脑海里挖出来一个词语似的,他说:“爱情。”
“你说什么?”冯小畔偏着头,看着他。
杨文军说:“我们在谈恋爱吗?”
冯小畔低下头,没有回答。
杨文军又问:“你是喜欢我的是吧?”
冯小畔抬起头来时,脸上仍然微笑着,酒窝很迷人,“是的。我是喜欢你的。可是我爸爸不让我喜欢。我也没办法。”
“为什么?”杨文军茫然地问。
冯小畔笑着说:“我爸爸说要给我找一个医生。我妈妈身体不好,总是有病,咳嗽、肩膀疼、胸闷、血压高……所以我爸爸想让我找个医生。”
杨文军自言自语:“我不会看病。”
冯小畔柔声说:“军哥,我听说我那台车床给了一个新来的姑娘,她长得很漂亮。”
树叶长得很快,已经密密麻麻地爬满树枝,杨文军觉得那些树叶像是虫子一样,看着它们心里有股难受的痒痒的感觉。
他不知道冯小畔是什么时候与他分开的。等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小区门口了。叫他的是父亲。他发现,父亲变老了,鬓角的头发花白,皱纹堆满了额头。他想想,父亲才五十多岁,竟然这么苍老,他心里酸楚,内疚得想要落泪。父亲提前退休后,便悉心地照顾起精神有病的母亲。父亲每天远远地跟在母亲的后面,怕母亲有个闪失。不管是下棋还是与人聊天,始终都要把母亲置于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他顺着父亲的目光看过去,不远处母亲坐在路边,笑着对着路人不知道在说什么。他一下子就豁然了,他对父亲说:“爸,恋爱就像是刮风。刮到东刮到西,刮得哪儿都乱糟糟的,可它还是刮得远远的。”
父亲听到这话,眉毛舒展开,拍拍儿子的肩膀,“军啊,这风刮得好啊。”
那幾天,杨文军没有再哼唱邓丽君的歌曲,这让杨文慧抓住了把柄,她奚落杨文军:“是不是你的邓丽君不唱歌了?”
杨文军说:“听腻了,我想听听别人唱的歌,你老是听歌,你给哥介绍介绍,谁唱的歌好听。”
杨文慧哼了一声,“心可真大。”
五一劳动节那天,父亲领来了一个姑娘。姑娘是父亲战友的女儿。父亲的战友田叔叔,二十多年前与父亲是一个班的战友。杨文军和田叔叔非常熟,他是他们家的常客,隔三岔五地就来一趟,来了就和父亲喝点小酒。他是运输公司的货车司机,天南地北地跑,喝酒的时候就给父亲讲在祖国各地的见闻。有时候他从祖国各地给父亲捎来点当地的土特产。杨文军小时候很喜欢这个田叔叔,他长着一张圆脸,眉毛舒展,不笑都以为他在笑似的。一年前,他永远留在了祖国大好河山的怀抱里。在湖南岳阳,出了车祸,他的货车掉进了长江里。父亲和田叔叔的妻子女儿一起去了岳阳。他们只看到了被打捞出来的田叔叔的车,车门是敞开着的,里面没有田叔叔。警察说,人可能早就被水冲走了,顺长江而下,不可能找得到了。田婶大叫了一声就瘫软在地,她歇斯底里地说:“太亮了,刺眼。”父亲向江中心望去,那时,阳光落在宽阔的江面上,像是从江底又吸收了巨大的能量,在水天相接处凝成一团耀眼夺目的光球,仿佛与汹涌的长江水一起滚动着。后来父亲对我们说,在田婶的尖叫声中,他也感觉到,那光芒强劲有力,有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滚滚而来。父亲回来后很长时间都闷闷不乐,酒也不喝了,每次坐在桌前,就想起田叔叔。
见面的地点就在他们家。田叔叔家的女儿,杨文军小时候见过两次,早就没了印象。姑娘圆脸,小眼睛,头发短短的,皮肤很细腻,个子不高,身体很结实。姑娘叫田彩霞,是纺织厂的挡车工人。姑娘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笑,一脸喜气,和田叔叔一样。笑得杨文军心里暖洋洋的。他说:“我是个车工。”
她就冲他抿嘴笑一下。
他说:“我爸退休了,为了让我接班。”
她冲他抿嘴笑一下。
他说:“我妈精神上有点问题。但能认人,好的时候和平常人没啥区别。她天天坐在马路边,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和他们说话。”
姑娘冲他抿嘴笑。
他说:“我有个妹妹,高中毕业后,还没有工作。”
她冲着他抿嘴笑。
“我在酱菜厂腌过咸菜,我腌的大头菜,他们都说好吃。”杨文军说。
姑娘还是抿着嘴笑。
杨文军一眼就相中了姑娘田彩霞,姑娘也相中了他。第一次见面,田彩霞除了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杨文军一直不停地讲他厂里的事儿。第二次约会是在公园里,田彩霞还只是抿着嘴笑,不言语。在公园转了十圈了,杨文军说:“光我说话了,你啥都不说,你是个哑巴呀。”
姑娘张嘴说:“我不是。”
姑娘一说话,嘴就向左下方撇一下,原来是个歪嘴。田彩霞一说话就后悔了,她看到杨文军略为惊诧的表情,便哇的一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不想说话,你非让我说话。你满意了吧?”
杨文军说:“你别哭啊。歪嘴有啥不好,不挡吃不挡喝。我就喜欢歪嘴,这才有个性,有魅力。”
田彩霞瞪着泪水涟涟的眼睛,“当真?”
“当真。”杨文军斩钉截铁地说。
田彩霞就破涕为笑,说:“那你一辈子都不能反悔。”
杨文军说:“为啥我要反悔。我还怕你反悔呢。你看看,你爸和我爸是战友,我们这叫青梅竹马。你是个纺织工人,我是个车工。我们这是门当户对,情投意合。”他尝试着去搂田彩霞,田彩霞没有拒绝,头就靠在他的肩膀上,那一刻,杨文军耳边像突然响起了邓丽君的那首歌“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田彩霞带杨文军去见了母亲。自从她母亲从岳阳回来之后就病退在家,她怕光,一出门就精神崩溃。她每天都把自己关在自己屋里,窗户用窗帘挡得严严的。一踏进田彩霞母亲的房间,像是一下子进入了夜晚。田彩霞拉着他的手,说:“你别怕。一会儿就适应了。”
田彩霞对着黑暗中说:“妈,这是小军。”
杨文军喊了声“婶”。
暗处有个女人冷冷的声音传过来:“看到了,跟你爹年轻时长得一样。”
杨文军奇怪她是怎么看清他的容貌的。
田婶又说:“你要让彩霞远离水,远离光。”
杨文军略微犹豫了一下,说:“好的。”
“说得不真诚。”田婶声音虽小,却很尖厉。
杨文军大声说:“放心吧婶,我以后保护好彩霞,让她远离水,远离光。”
从田彩霞家出来,田彩霞说:“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杨文军说:“我后悔了。”
田彩霞一阵战栗。
杨文军搂紧了田彩霞,“我十分后悔没早点和你处对象。让你一个人承受了那么多。”
闻听此言,田彩霞顿时泪流满面。
当杨文军坚定了信心后,父亲杨士强却于心不忍。有一天他对儿子说:“军啊,你是不是心里不情愿?”
杨文军不知道父亲为啥要这么问他,他说:“没有啊,我挺快乐的。”
父亲说:“别勉强自己。”
杨文军反过来安慰父亲:“爸,你是不是还想念田叔叔?”
父亲低下头,“其实老田早就预料到有这么一天。他和我说过很多他在出车过程中遇到的危险的事儿,听得我毛骨悚然。每次他出门都见我一面,说如果他出事了,托我照顾好他那个家。我劝过他,既然那么危险,别开车了。可是他说,啥活没危险,有的人走在大街上还被车撞死呢。”
杨文军没有说话,他想起田叔叔的样子,仿佛就坐在父亲对面,与父亲把酒言欢。
杨士强说:“这本来不关你的事。是我硬把你拉进来的。”
杨文军站起来,对父亲说:“爸,放心吧,我长大了。”
爱情来得快,结出硕果也快。七一那天,杨文军和田彩霞举办了简朴的婚礼,只有两家的亲戚,在家里摆了两桌酒席,父亲杨士强亲自当起大厨。婚宴上缺两个关键的人物,一个是田彩霞的母亲。大家都知道,她怕光,出不了门。另一个就是新郎的妹妹杨文慧。杨士强向大家解释说,杨文慧在广州参加一个考试,回不来。没有人把杨文慧的缺席当回事。只有她的母亲突然想起了女儿,她喝了口酒,突然东张西望,看看每个人的脸,然后问:“小慧呢?小慧咋不在啊?”杨文军附在母亲耳边,小声对她说:“小慧去广州给你买好吃的去了。”
杨文慧确实是在广州。但不是参加一个什么重要的考试,而是随一个卖服装的男朋友去了广州,在那里游山玩水,有半个月了。那一阵,她一直和那个姓吴的小伙子在一起,边玩边当他的服装模特。杨文军犹豫了两天,还是给妹妹写了信,告诉她他要结婚的消息。杨文慧还算客气,给他回了一封信,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就几个字:“你结婚关我鸟事。”
等杨文慧从广州回来时,门上和墙上的红喜字还像是刚贴上一样,杨文慧只是瞟了一眼,奚落道:“恭喜你娶了个歪嘴媳妇。当了工人,又娶了媳妇。看把你美的。都美到天上了吧。”
杨文军乐不可支,有妹妹这句话,他就满足了,他乐呵呵地说:“小慧,你嫂子还给你留着喜糖呢。”
“我才不稀罕呢。你留着和你歪嘴媳妇吃吧。”她背着一个大大的包,给每个人买了件衣服,她对杨文军说:“我可不是给你和你媳妇专门买的结婚礼物,我是给爸和妈买,顺便给你们也买了件。”
杨文军说:“谢谢,谢谢。”他觉得妹妹杨文慧是彻底从接班的阴影中走出来了。
父亲却心思很重,他不满地说:“小慧,你走这么多天,也不打声招呼,连你哥的婚礼都不参加。你都去哪儿了?”
杨文慧说:“爸,你们该干啥干啥,就当我不存在。”
杨士强说:“小慧,你还记恨着我呢。”
杨文慧说:“没有啊爸。你是我爸我凭啥记恨你。我快活得不得了,你们都不知道,我在广州有多开心。你们都不出门,到了广州,你才知道世界有多大,胸怀有多大。我哪有闲工夫记恨谁呀。”
杨士强幽怨地说:“我去找过我那些老战友,凡是我能想到的,我都找过了,想让他们帮你找个工作,你也知道,我那些战友,他们都想帮忙,却没有这个能力,他们都和我一样,没啥地位,没啥权力。”
杨文慧心疼父亲,她说:“爸,你别再去求别人了。用不着,我现在不想工作,我过得逍遥自在。我想工作的时候也不用你去求人。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杨士强说:“好,好。”嘴上虽这么说,可他内心深处,对女儿不可知的未来充满着忧虑与担心。
杨文慧是轻松自由的风,想刮到哪儿就刮到哪儿,但总有停歇的一天。已经消失大半个月的杨文慧突然出现在杨文军面前时,令他都有些不适应了。杨文慧看着他的反应,说:“咋了,见到我你惊讶啥?”
杨文军说:“我没惊讶。这是你家,你想来就来。我双手欢迎。”
杨文慧说:“别假惺惺的了。你看你现在幸福得流油,你不能不管我,任我自生自灭。好像我不是亲娘养的。”
“你这话咋说的,小慧。谁欺负你了,我去揍他。”杨文军捋起袖子。
杨文慧轻描淡写地说:“我怀孕了,我要结婚。”
听完这句话,杨文军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我怀孕了,又不是你。你害怕啥?”杨文慧像个没事儿人似的说。
一股凉气从心头上漫开来,杨文军忧伤地看着轻松的妹妹,说:“这怎么得了。这可怎么得了。你才二十岁。”他觉得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脸上发烫,脚底发凉,手心冒汗。
就像是在谈论天气,杨文慧可不在意哥哥杨文军的反应,她丝毫没有羞耻之色,“你别废话,这个忙你帮不帮?你要是不帮,我就把孩子生下来,生在家里,到时候有你们难看的。你要是帮我,为我着想,就给我找个男人,把我嫁出去。正好,我也累了,想歇歇。”
“小慧,这哪是张口一句话的事。让我给你找一个男的?”杨文军哭丧着脸。事情来得太突然,他有点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杨文慧不耐烦地撇着嘴,“哪那么多事儿。不用你去替我找,你找的我还不放心呢。我已经找好了,你只要去告诉他,我同意。”
杨文军小心谨慎地问:“谁呀?”
“袁爱国。”杨文慧吹起了口哨。
杨文军暗自叫苦。袁爱国是杨文军的同班同学,天性懦弱,却疯狂地喜欢杨文慧,上学时害羞不敢说出口,等杨文慧高中毕业后,他就一直在苦苦追求杨文慧,不断地给杨文慧买点小礼物,暗中跟着杨文慧。对于可爱的小礼物,杨文慧照单全收,却对他的追求置之不理。她丝毫看不上袁爱国,说他窝囊,没有男人气。杨文军问过他的好朋友袁爱国,到底杨文慧哪里吸引他。袁爱国说,我就喜欢她那股不管不顾的野性。杨文军后来想想,缺什么就向往什么,袁爱国是迫切地需要一个做主的人,来给他的人生做注脚。而在杨文军眼里,田彩霞才是好女人的榜样,贤惠能干,顾家照顾人。他觉得自己才是最幸福的那个人。
楊文慧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催促:“你到底帮不帮?”
杨文军说:“帮,帮。”事到如今,他只能宽慰自己,也许坏事变好事,也许这是让她收敛的唯一办法。
杨文慧叮嘱杨文军不要告诉父亲,她说:“我不想让他操心。”
“我知道。”杨文军说。
这是一个难以启齿的任务,一边是自己的亲妹妹,一边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向哪一方倾斜都让他觉得十分为难。但斟酌再三,他还是找到了袁爱国,一边喝酒一边慢慢地渗透。喝了好一会儿,他才借着酒意说出口:“你想娶小慧吗?”
“当然,这是我的梦想。”提到杨文慧,袁爱国便显得十分激动。
杨文军感觉到自己的脸发烧,“小慧愿意嫁给你。”他说。
袁爱国不假思索地说:“我愿意。”他激动得脸色发红,手发抖,眼睛放光。
杨文军歉意地说:“有个事儿,得和你说清楚。”于是他如实说出了杨文慧怀孕的实情。然后紧张地盯着袁爱国,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他看着他信任的朋友袁爱国,其实是希望他能够给一个痛快的拒绝,在妹妹杨文慧那里自己也就可以交差了。
没有想到的是,袁爱国没有丝毫的犹豫,竟脱口而出:“我愿意,一百个,一千个愿意。”他操起酒杯,一饮而尽。“只要是她的,都是好的,都是对的。”
杨文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准备了一堆的说辞,此时都没有任何意义了。袁爱国的目光里除了期待,还是期待,像是堆满了星星。杨文军焦虑地说:“你想好了吗?这不是头脑发热就决定的事儿。你要想清楚了。这关系到你的一生。”
袁爱国迫不及待,“我要见她。”他站起来走来走去,一刻也等不及了。
杨文军就感觉到心里好像掉落进一块石头,扑通一声。
婚礼也来得快。结婚前,杨文军告诫杨文慧,要对袁爱国好一点,要把心思都用在家里,别再朝三暮四,这山望着那山高。
杨文慧瞪着眼说:“杨文军,你是哪伙的?我还是不是你妹妹,怎么总向着别人说话?”
杨文军说:“我哪伙的也不是。我就是想让你过得安稳点。没别的意思。”
结婚那天,袁爱国喝得烂醉。他睡了整整一天才苏醒过来,他看着杨文慧说:“到现在我都觉得这不是真的。像是做了一场梦。”
杨文慧拍拍他的脸,“你要是当成梦,不定哪天梦醒了,你身边就没有我了。”
袁爱国急忙抱住了她,“你可千万不能走,你走了我就活不成了。”
结婚半年后,杨文慧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叫小宝。从医院里出来,杨士强走得很快,看着离医院远了,他就蹲在马路边等杨文军。杨文军奇怪父亲为什么走得那么快,他急匆匆地赶上来时,父亲已经抽了半颗烟,显然他抽得急,烟雾还在他头顶上盘旋,那袅袅的烟像是从他的头发里冒出来的。杨文军一看父亲那张阴得像老树皮一样的脸,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你知道吧?”杨士强问。
杨文军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知道。”
“那孩子是爱国的?”
“不是。”杨文军羞愧万分,恨不得变成脚下的一粒尘埃。
“那是谁的?”烟雾更浓了。
杨文军小声说:“小慧没说。”
杨士强便不说话了。
过了好久,杨士强的烟也抽完了,他的手里还死死地攥着那个烟头。他的脸,被从树叶间掉下来的斑驳阳光罩着,显得有些虚幻。杨文军叫道:“爸,咱回吧。”
杨士强没有动,他仍然保持着蹲着的姿势。
“爸,回去吧。小慧现在不是过得挺好吗,以前哪儿能天天见着她呢,天天不着家,现在多好,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待着,过安稳的日子,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那样吗?”杨文军安慰父亲。
父亲不说话,烟头还舍不得扔掉。
杨文军接着说:“爸,袁爱国是个好人,你看他对小慧百依百顺的样子,你看他对小宝喜欢的样子,你还有啥不放心的?”
父亲的眼睛湿润了,泪水从眼角流下来,在他满是皱纹的脸颊缓缓地向下滑行,那倔强的眼泪仿佛带着委屈,带着羞愧,带着内疚,带着不甘与愤恨。他伸出手,给父亲擦了擦,然后扶起父亲,把他手中夹着的烟头扔掉,两人向阳光的深处走去。
又过了半年,杨文军的女儿小玲出生。杨文军天天抱着自己的女儿,笑着看女儿的一举一动。田彩霞说:“你还怕她跑了不成,天天看不够。”
杨文军说:“她要是跑了,我就是追到天边也要把她追回来。我的宝贝女儿,你可不能把我丢下不管。”
他以为妻子的感受和他一样,却意外地听到了低低的啜泣声,那是夜晚,当女儿沉睡时,那啜泣的声音来自于妻子。他把目光从女儿酣睡的脸上移开,看到了妻子田彩霞泪水模糊的脸。他惊讶地问:“你这是咋了?为啥哭呀?”
田彩霞泪中带笑,“我高兴啊。我心里高兴,如果我走了,有小玲可以陪伴着你。”
杨文军以为妻子在说笑,“别瞎说,你能走到哪儿。”
田彩霞严肃地说:“我说的是真的。”
杨文军再次转过头来,“你说什么呢。”
田彩霞抓住了他的手,“我没开玩笑,原谅我。我心里一直憋着一句话,没有说出来,我怕一旦说出来,引得你不高兴。所以,这句话就一直埋藏在我心里头,憋得我难受。有时候,我半夜里醒来,是脑子里那个念头把我弄醒的。我多想把你推醒,告诉你。可是我忍住了。我又躺下来,听着你的呼吸,你的呼吸让我感到安稳宁静。但那个念头从来都不曾离开,它顽固地存在于我的脑子里,经常在深夜里把这种宁静的气氛打破,把我唤醒。”
杨文军看着妻子忧郁的面庞,他头一次在她的目光里看到了一种不熟悉的内容,犹豫徘徊留恋,甚至忧伤。他说:“咋回事儿啊。没啥大不了的。你别闷在心里,你快告诉我。让我去解决。”
田彩霞摇摇头,“和你无关。这是我自己的事儿,得我自己解决。你还记得我爸不?”
听到妻子谈起他的老岳父,杨文军有种不祥的预感,“当然记得。他和蔼可亲。他每次来我家时,都和我爸一起喝酒。每次都想逗我喝點酒,都被我爸给制止了。”
“我妈这几年一直躲在小黑屋里,她不是在为失去我爸而痛苦,而是想不明白一件事。”田彩霞坐起来,她紧紧地抓着杨文军的手。
“啥事儿?”杨文军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快了。
“她天天对自己念叨这件事,颠倒了白天和黑夜,甚至都忘记了自己是谁。其实我觉得她不是怕光,而是怕真相。”田彩霞的眼光飘忽着,闪烁着恐惧与不安。
妻子的目光有些冰冷,让他觉得陌生,让他不寒而栗。而妻子的目光似乎也渗入到他的身体,凉意袭人,“啥真相?”他的声音都变了调。
田彩霞的身体在颤抖,内心有汹涌的波浪在翻滚,她说:“那年夏天,我,我妈,还有你爸,一起去的岳阳。可是我们没有见到我爸的尸首。警察说我爸被江水冲走了,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我们都信了。可是我妈回来后心里一直有一个巨大的谜团,这个谜团一直持续到我结婚的头一天晚上。她终于向我揭开了折磨她的疑问。她怀疑我爸并没有死。”
“这怎么可能?”杨文军被这个推测吓坏了,后背凉飕飕。
当妻子田彩霞试图让自己相信,这个疑问是客观存在的时,杨文军能感觉到她的手是冰凉的,“我真的很害怕。我不能想象,根本不敢去想,我爸他还在某个地方,快乐地生活着。”她的诉说伴随着轻轻的呜咽声。
杨文军轻抚着妻子的背,轻声说:“没事的,没事的。”一向乐观的杨文军此时都有些茫然失措。
“我爸是最好的父亲。可是我妈却说,我爸其实并不快乐,我爸表面上乐乐呵呵,满不在乎,其实内心并不快乐。我妈说他们并不相爱。每次我爸出车时,都特别高兴,像是脱离了牢笼的鸟儿。所以,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我妈大胆地猜测,我爸并没有真正地尸沉江底,而很可能制造了一起车祸,他自己逃之夭夭,与另外的女人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田彩霞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泣不成声。
过了一会儿,等妻子的心情慢慢地平复一些,杨文军才问:“你信吗?”
田彩霞摇摇头,“不信。可是我妈坚信不疑。”
杨文军说:“让我看,这都是子虚乌有的事儿。怎么能完全否定了以前的生活呢,怎么就把你爸想象成那样一种人呢。你该劝劝妈,别让她胡思亂想。让她向前看,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我总觉得她是伤心过度,不接触任何人,不接触任何事,凭空想象。”
妻子的表情越来越痛苦,“我也是这么和她说的。可她不听。好多以前生活中的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都被她重新翻检出来,那些细节被她说出来时,就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那些细节成了证明她想法的证据。通过妈妈的回忆和描述,以前的生活中似乎真的有着那么明显的破绽和漏洞,也许我爸一直在计划着那次车祸,计划着与一个我妈从来不知道的女人在那里相会。妈妈的信念一天天清晰起来,坚定起来,也渐渐地让我动摇了,让我相信了。我心目中的父亲的形象也慢慢地变了。”
杨文军不知道如何安慰妻子,“我不信。我一点也不信。”
田彩霞反过来安慰他:“不用你相信。这也是我不想让你知道的原因。我不想让你不高兴。现在好了。有人陪你了。我就可以走了。”
杨文军紧张万分,“你要去哪儿?”
“岳阳。”田彩霞说,“我妈妈坚信爸爸在岳阳的某个地方无忧无虑地生活着。她生命的唯一目标就是去找我爸。我要陪着她去。”
杨文军看着妻子令人心疼的表情,对她说:“好吧,你去吧。可是小玲咋办?”
田彩霞说:“你别急。我又没说现在走。怎么着也得等小玲大点了,能脱手了我才答应我妈。”
小玲的出生,在带给杨文军人生喜悦的同时,一个更大的阴影让他处在担忧之中,他怕哪天田彩霞像是她父亲那样离开他和小玲,再也不回来。虽然田彩霞一直在安慰他说,她们就是去找找,如果找不到,她们自然就回来了。妻子说,就是让我妈改变想法,改变对我爸的想法,打消她的胡思乱想。即使如此,杨文军每天都在担心,担心田彩霞突然消失,他甚至希望小玲长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夏天里,他抱着小玲坐在马路边,看着不远处的母亲,他对小玲说:“小玲啊,你别长大呀,你可千万别长大呀。长大了你妈就走了呀。”
小玲就冲着他笑。杨文军说:“你笑啥。你笑一下,你就重一两,就长一寸啊。”
小玲还是冲着他笑。杨文军也就笑了。
等小宝能够摇摇晃晃地走路了,杨文慧的公公给她找了个工作,在百货公司站柜台。杨文慧的公公并没有这个本事,他拐弯抹角找到了一个三竿子才打得着的亲戚,据说袁爱国应该叫表舅的人,在百货公司当经理。老头付出了两瓶五粮液的代价,把无所事事的杨文慧送进了百货公司。杨文慧抱着孩子向杨文军炫耀:“我不用接班,不用不劳而获,照样有个正式工作。”
营业员杨文慧与社会青年杨文慧有了很大不同。她把小宝丢给婆婆,每天早出晚归,这种有规律的生活一度让她十分满足。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光彩照人。她向家里人夸耀,她柜台的生意是整个百货公司最好的。事实也如同她所说的那样,第一年,杨文慧就拿回了一个先进工作者的奖状,她先是把那个大红色的奖状用报纸小心翼翼地夹着,拿到娘家来,让每个人都认真地看看,特别对杨文军说:“你都工作多少年了,你拿回来一个奖状不?”
杨文军如实说:“我没有。”
父亲杨士强也对发生在女儿身上的变化由衷地感到高兴。那天他还高兴得喝了点酒,话也比平时多了。他对女儿说,不管干什么,只要脚踏实地,只要认认真真,只要守住本分,干好自己的工作,别人就会尊重你,对你另眼相看。你看看你爹我,我虽然只是个工人,可是现在就算是我退了休,他们提起我也不能小瞧了,有什么解决不了的技术难题还来请教我。
那是父亲杨士强最开心的时光。儿子女儿都有了正式的工作,有了各自的家庭,孙女外孙子活泼可爱。他暂时忘掉了杨文慧以前的生活态度,每天和退休的那帮人聊天都有了劲头,下棋也感觉到了棋局的乐趣。他对儿子说:“下象棋就像是人生一样,有高潮有低谷,有胜利也有失败,有兴奋也有失意,真是丰富啊。”
渐渐地,找到自己人生定位的杨文慧开始对袁爱国有了抱怨。她抱怨袁爱国没有出息;抱怨袁爱国软弱胆小怕事;抱怨他与邻居吵架时忍气吞声,在与同事有了利益冲突时一味地忍让;抱怨他不求上进,天天就守着老婆孩子转。不管杨文慧怎么抱怨,袁爱国仍然我行我素,对杨文慧的埋怨好像根本无所谓似的,杨文军就有些打抱不平,他问袁爱国:“你没事儿吧?”
袁爱国一脸的无辜,“你也知道,我就是这样的人,想让我改,我也改不了。不过,我上进了,主任说要让我当个小组长。”
在杨文军眼里,袁爱国软弱的性格既是他的缺点,同时也是他的优点。所以他只能宽慰他的妹夫和好朋友,“小慧就是这个脾气,她也是为你好。”
袁爱国有点自贱地说:“她骂我我也喜欢。”
杨文慧的抱怨越来越甚,尤其在袁爱国成为下岗职工之后。
谁也没想到,国家的企业说黄就黄了。袁爱国是这个城市里最早的下岗职工之一。他所在的第九塑料厂一夜间就垮了,说倒闭了,仿佛是被风吹倒了一样。袁爱国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还没有搞明白工人是怎么回事,工厂是怎么回事,就成了下岗工人。他成了一个无欲无求的闲人,除了领着小宝四处转转,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有时候他还骑上自行车,带着小宝到塑料厂转转,他想看看,那么大的厂子,不生产塑料制品了,能干什么。他骑着自行车在厂子里转,他发现,厂子里清静得令人窒息,灰尘越来越多,树叶也没人扫,车间的窗玻璃全碎了,设备工具散落一地,一片荒凉。他对小宝说:“宝啊,你爸以前就在这儿工作。”小宝好奇地东张西望,东跑西颠。“宝啊,我以为能在这儿干一辈子,直到像你爷爷那样退休,给你妈挣钱,给你买高乐高,给你爷爷买烟。”小宝高兴地把丢弃的塑料盆扣到自己头上,沾了一脑袋的尘土。
他想不通,有些伤心,他对杨文军说:“我本来想开始好好干,让小慧高兴一点的。现在没机会了。”
杨文军心里也慌慌的,据说,药械厂也是秋后的蚂蚱了。他拍拍妹夫袁爱国的肩,“别去塑料厂转悠了。想想以后咋上进吧。”
袁爱国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办法。他的父亲也是爱莫能助,上次为杨文慧找工作,已经用尽了老人的所有自尊和能力。
令袁爱国有些意外的是,杨文慧的反应却并没有那么激烈,小宝三岁那年,杨文慧有了新的生活目标,她的心思完全不在袁爱国身上。她开始厌倦站柜台的工作,虽然每年都能拿上一个奖状,可这已经无法满足她对生活的向往,站柜台的人生日复一日,没有什么变化,这是她最不能忍受的。她觉得那些不用站柜台,天天坐在办公室的人更舒服,更滋润,更轻松,也更令人羡慕。于是她果断地敲开了经理办公室的门。经理对她的到来有些意外。那年经理已经四十多岁,正是中年男人春风得意的年纪,穿着讲究,一身笔挺的西装,说话和气、斯文,明显与杨文慧平时接触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的生活完全是另外一个天地。她记得听公公说起经理的住处很大,有很多间房子,是与自己和公婆住在一起的杨文慧想象不到的。她开口并没有叫他经理,而是温柔地叫:“表舅。”经理略微惊讶片刻,然后才笑着指点她说:“你是那,那,那谁的儿媳妇。”
杨文慧笑了,“对,袁福林。”
“对对对,袁福林。他还好吧?”黄经理彬彬有礼。
杨文慧毫不怯场,应答自如,“我爸他身体好得很,他还经常念叨您呢,经常教导我们说,要向经理学习,您是我们整个家族的骄傲。他还让我感谢经理呢。”
“自家亲戚,不用那么客气。”黄经理谦虚地挥挥手,“你有什么事吗?”
杨文慧说:“没事儿。我就是想汇报一下工作。”
黄经理对杨文慧的提议没有反对,饶有兴趣地说:“好啊。我正想听听你们营业员的真实想法呢。你坐下,说说吧。”他给杨文慧倒了杯水,谦和地微笑着,用鼓励而柔和的目光看着她。黄经理相貌堂堂,四方大脸,鼻直口阔,加上表情中透着成功男人的自信,魅力十足。杨文慧想要诉说的欲望一下子勾了起来,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她讲得其实大多与工作无关,只是一些生活中的闲话,可是黄经理并没制止她,显得很耐心,听得津津有味。他身体前倾,含笑地看着她,不时地点点头,表示对她的赞许。黄经理有一头很好的头发,自来卷,但是它们却服服帖帖地待在他的头上,整齐划一。她真想把他的头发弄乱。经理的额头很宽,很亮,能照出人影来。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次聊天,杨文慧心情大好,她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有礼貌,如此有教养的人,回顾一下与她交往的那些男人们,在黄经理面前,简直就是粗俗不堪的人。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半个小时过去了,杨文慧适可而止,她的嗓子眼有点冒烟,她喝了口水,水都那么甜,她站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黄经理,谢谢您听我说了那么多废话。啰里啰唆的,耽误您宝贵的时间,我还能来给您汇报工作吗?”她觉得自己都变得淑女起来。
黄经理从桌子后面走出来,两人握了握手,说:“不用那么客氣,我们是亲戚嘛,随时欢迎。”
黄经理的手绵软,像是女人的手。杨文慧笑了,“表舅,只要您不讨厌,我会经常向您汇报的。”
杨文慧说到做到。她隔三岔五地就敲开经理办公室的门,坐在有涵养的经理面前,说些与工作无关的话。黄经理每次都兴致勃勃,非常享受与她谈话的时刻。在半年的时间里,这类不咸不淡的谈话一直在持续,好像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约定和秘密。
半年之后的春天,杨文慧突然向黄经理提出想学开车的请求。黄经理对她的要求是有求必应,于是把她带到东郊外的一片空地,教她学车前,黄经理说:“小杨,你能不能不叫我表舅了。”
杨文慧故作不解地问道:“那我叫您什么?”
黄经理:“我们不以亲戚相称。我们也不以上下级相称。这样吧,我比你大,你就叫我哥吧。”
杨文慧说:“那能行吗?”
“怎么不行?”黄经理说,“你总是表舅表舅地叫,好像我是个老头子。你叫一声我就觉得自己老一岁。你再叫一声,我就觉得自己腿也没劲了,背也直不起来了。”
杨文慧在黄经理殷切的目光鼓励下,有些羞涩地叫道:“哥。”
黄经理便笑了,那是迷死人的笑。
春天即将结束时,路边的梧桐树上已经铺满了宽大的叶子,阳光在穿越这些浓密的屏障时,犹豫且徘徊。杨文慧在追逐自己的信念上却意志坚定,没有丝毫的彷徨,在穿裙子之前,她离开了柜台,如愿到了楼上的办公室,在后勤科工作,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张小小的办公桌。她还拥有别的员工没有的特权,可以随便开着单位的专车出去。那是辆破旧的桑塔纳,它停在自己家楼下时,袁爱国正领着小宝在楼下与邻居张大爷下棋。他下得十分投入,连那辆轿车的声音都没听到。观棋的小民说:“爱国,是你媳妇。”袁爱国这才从棋局上抬起头,茫然地看着那辆黑色轿车,看着从那里走出来的袅袅婷婷的一个女子。他一时没反应出戴着墨镜的那女子是谁,小民捅了他一把,“你傻了,你媳妇。”袁爱国伸手把棋子推乱,“不玩了不玩了”。领着小宝,乐呵呵地向轿车走去。
杨文慧开着车,带着袁爱国和小宝,在城里兜了一大圈。袁爱国东摸摸西看看,对轿车充满着好奇。他说:“你啥时候学的汽车?”
“刚学会。”杨文慧说。
“这是谁的车啊?”
杨文慧说:“我们经理的。”
“经理的车你想开就开呀?”袁爱国觉得坐车的感觉有点不真实。
“那当然,我想干啥就干啥。不就是开开车吗,就这叮当乱响的破车,我还不稀罕呢,我以后还得开更好的车。到时候我带着你和小宝,咱们到更远的地方。去南方转转。”杨文慧像个老司机,车开得非常自如,她很享受开车的感觉,她说:“你们是不是有一种在天上飞的感觉?”
袁爱国无法体验飞一样的感觉,当车子转过了两个街道,当他还没有来得及欣赏够城市的美景,就开始晕车,他的胃里翻江倒海,觉得脑袋大了一圈,他再也控制不住,张开嘴把中午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这让杨文慧非常扫兴,她厌恶地看着袁爱国,捂着鼻子,“袁爱国,你不得好死。我不管了,这车我没法开了。你开回去吧。”说完,她拉开车门,扬长而去。等袁爱国稍稍缓过神来,胃里安静下来,头也不疼了,他跳下车,东张西望,杨文慧领着小宝早就不知所终了。他看着趴窝的轿车,犯了难,蹲在路边想了半天,只好跑到旁边的报亭给杨文军车间里打电话,他只记得这一个电话号码。
杨文军带着他们厂的司机王师傅,急匆匆地赶来时,袁爱国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他的脸色惨白,有气无力。杨文军埋怨他:“你能开过来,就开不回去?”
袁爱国一脸委屈地说:“我哪有这本事开车呀,是小慧开的。”
杨文军问:“她啥时候学会开车了?”
“刚学会。”
“这谁的车呀?”杨文军围着桑塔纳转了个圈。
袁爱国说:“她们经理的。”
那一阵儿,杨文慧开车有了瘾,她积极地邀请所有亲人都坐上她开的车,在街道上兜风。父亲杨士强只坐了一次,他有点担心地问女儿杨文慧:“公家的车你想开就开呀?”
杨文慧满不在乎,“公家的车也是让人开的呀。我想开就开,还真没人能拦得住我”。
“这不是人家领导坐的吗?你又不是领导。”杨士强不无忧虑地说。
“爸,你还想不想看看我们日新月异的城市新变化,怎么那么多问题呀。”杨文慧不满地说。
因为不明不白,杨士强只坐了一次就拒绝再坐她开的车,倒是母亲愿意领她的情,非常乐意坐在女儿身边,兴奋异常,目不暇接,觉得比自己孤单地坐在路边,看过往行人和车辆要好许多。她见到杨文慧就催促她,什么时候去坐汽车。杨文慧就说:“你们看,你们不想坐我的车,有人愿意。”所以大多时候都是杨文慧带着母亲,在城市里闲逛,从东到西,从北到南,没多久,她就对大街小巷了如指掌了。坐在车上,杨文慧突然就想到小时候的事情,她对母亲说:“妈,我记得小时候,你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去公园,我觉得自行车真快,耳朵边都在刮风。”母亲根本就没有听到她说话,母亲笑着扒着车窗,脸冲着窗外,嘴里叽叽喳喳,不知道说些什么。
又过了半年,下岗两年的袁爱国找到了工作,在百货站当门卫。工作是黄经理给找的。袁爱国很知足,工作很轻松,工资也比以前少不了多少。他下棋的时间就少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他坐在门卫室里,一边看看报纸,一边看着太阳从东边慢慢地升起,暖暖地照在他的脸上,既了解了大千世界,又挣了工资,他开始感谢美好的生活。
药械厂有一天突然间就没有了声响,前一天还热闹的厂区瞬间死寂一片。杨文军熟悉的车床电机的转动声,机件与车刀互相较量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站在空荡无人的车间里,杨文军这才意识到,他和袁爱国一样,也成了下岗工人。
他有好几天都无法适应没有了车床声的生活。他睡不好觉,梦里总是听到那声音在轰鸣,声音大得能把他吵醒。醒来后他摸了摸枕头,都是湿的。黑暗中,妻子田彩霞伸过手来,推了推他,“咋又醒了?”
杨文军说:“梦到车床的声音,把我吵醒的。”
“算了,别想了,没就没了。”田彩霞说。
杨文军抓住妻子的手,说:“慢慢就會好的。以前的这几年,机床的声音就是我的魂,现在一下子听不到那声音了,魂没了,有点空空落落的。”
“还会有别的魂。”田彩霞抚慰他。
“过几天习惯了,也就没事儿了。”杨文军笑着说,“我都闻到了咸菜的味道了。等我再习惯这种味时,就忘掉车床的声音了。”
杨文军早就料到了这一步,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家里提前买好了两口大缸。下岗三天后,他就开始洗缸,买菜备料,胡萝卜、白萝卜、黄瓜、芥菜疙瘩、雪里蕻、螺丝菜……摆了一地。小玲在他旁边跑来跑去,快乐无比,喊道:“腌咸菜了,腌咸菜了。”她手里举着鲜艳的胡萝卜,问:“爸,咋这么多胡萝卜?”杨文军说:“因为我们俩是萝卜头。你是小萝卜头,我是大萝卜头。”
杨文军开始重操旧业,兴致勃勃地准备大干一场,把自己的地下室改造成一个酱菜工厂。他的决定得到了父亲和妻子的一致赞同,他们开始的担心,因为他积极的态度,而烟消云散了。
时隔多年之后,杨文军重操旧业,并没有气馁与沮丧。他还没有忘记自己的手艺,他的酱菜摊就摆在小区门口,人来人往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杨文军每天忙着腌菜卖菜,感觉比上班时还要充足。小玲就像他的影子一样,紧紧跟着他。他们坐在小区门口,一高一矮,杨文军说:“大爷,这是杨家秘制酱菜,您尝尝。”
小玲鹦鹉学舌:“大爷,杨家秘制酱菜。”
杨文军纠正她说:“你不能叫大爷,你叫爷爷。”
小玲说:“嗯,爷爷,杨家秘制酱菜,尝尝吧。”
累了,小玲就趴在杨文军腿上睡一会儿。
每天天黑后,下了班的田彩霞把玩累了的小玲抱回家,田彩霞对丈夫说:“最近你晚上睡得跟死猪似的。”
杨文军乐呵呵地说:“好像是啊。车床的声音好像很少梦到了。我有个设想,或者说有个梦想,以后我想做个咸菜大王,就和什么煤炭大王、领带大王一样。”
看着丈夫快乐的笑容,田彩霞的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呼喊,那声音很响亮,有一天,她告诉杨文军:“你还记得我三年前和你说的事儿吗?”
今年小玲三岁,三年前,妻子那番话仍然在他脑子里盘旋,他说:“我记得。”
“你正好有时间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小玲。小玲也大了。我该实现我妈的愿望了,要不然她一辈子都走不出那个黑屋子。”田彩霞咬着嘴唇说。
杨文军明知道那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可是他仍然鼓励妻子:“你去吧,家里就交给我。”
田彩霞嘴一歪,流下了眼泪,她说:“你把小玲带好。天冷了给她多穿件衣服,天热了少穿点。不能饿着她,也不能让她吃得太多。让她早点睡,早点起。没事儿的时候你带她到公园去玩玩,别老惦记你的咸菜。”
“知道了,知道了。你就放心去,早点回。”杨文军给她擦着泪水。
心情复杂的田彩霞向单位请了假,带着母亲踏上了寻找真相的路途。久未出屋的母亲戴着墨镜、帽子、口罩,捂得严严实实,兴奋得像个孩子。她们携带的唯一依据是三张发黄的信封,那是母亲从父亲的遗物中寻找到的,里面的信瓤早就没了,是一纸空空的信封,三个信封上的字迹是一样的,都写着“田重义 亲启”。寄件人的地址正是岳阳,只有一个门牌号,而没有寄件人,字迹娟秀。
没有便捷的联络方式,杨文军只能每天关注着南方的天气,他对小玲说:“你妈妈那里下雨呢。”当他说出这句话时,他感觉仿佛和妻子在一起,走在湿润的南方空气中。
小玲问:“为啥我妈不和我们在一起?”
杨文军说:“因为你妈要和她妈妈在一起。”
杨文军又说:“小玲,你妈那里是个大晴天,比咱们这儿热。”
小玲问:“那我妈咋不回来?”
杨文军说:“你妈妈找到她爸爸就回来了。”
小玲问:“她爸爸是谁?”
杨文军想了想老岳父的模样,那是个爱笑乐观的胖子,“她爸爸是你姥爷。”
小玲说:“我也要去找我姥爷。”
杨文军:“小玲不去,爸爸也不去。小玲和爸爸还要腌咸菜,卖咸菜呢。我们在家等着妈妈和姥姥,等她们把姥爷领回来。等他们回来,让你姥爷尝尝我们腌的酱菜,他还没吃过呢。”
小玲说:“嗯。”
日子过得挺快,转眼间半个月过去了。杨文军用咸萝卜干来计算天数,她们走一天,他便把一条咸萝卜干放进一个玻璃瓶里,晚上,他就瞅着玻璃瓶里的咸萝卜干,快小半瓶了。他想,彩霞该回来了吧。
他没能盼回来妻子,却迎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那天傍晚,他准备收摊时,看到夕阳之中,走来一个歪歪斜斜的人,走到近前,才看清是他的妹夫袁爱国。袁爱国的腿有点跛,脸上有血印,面目狰狞,袁爱国说:“老杨,我和人打架了。”
他这么窝囊的人竟然还能和人打架,杨文军惊讶地问:“和谁打架了?”
“老张,”袁爱国说,“你不认识。我单位的同事。”
“为啥呀?”
袁爱国义愤填膺地说:“他骂我是乌龟。”
“他為啥骂你是乌龟?”杨文军不解地问。
袁爱国坐下来,一边抹着脸上的血一边愤愤不平地说:“这几天,我就觉得奇怪,这个老张看我的目光一直挺怪的,说话的口气也阴阳怪气,话里有话,总像是在找碴。我憋了几天,今天憋不住了,我就问他,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有意见你就提出来,别那么指桑骂槐的。老张就说,我想说啥你还不知道啊?我说你不说我哪儿知道啊?老张说,你老婆干的好事你不知道啊?我还纳闷,我老婆跟他有啥关系。他接着说。要不是你老婆给你戴绿帽子,你能来抢我们饭碗?我一听就火了,上去就给了老张一大嘴巴,我们俩就扭打在一起。他又高又壮,劲也大,我打不过他,他把我的嘴打流血了,我也把他的脸打开了花,我们俩谁也没占着便宜。”
杨文军对他复述打架的事并不感兴趣,他警惕地问:“小慧怎么了?”
听到杨文军发问,袁爱国突然就哭出了声,“老杨,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呀。所以我来找你来了。”
杨文军皱起眉,“没出息样,你就不能去问问小慧?”
袁爱国摇着头,“我不敢问,所以求你来了。”
旁边的小玲伸手替袁爱国擦着眼泪,安慰他:“姑夫别哭,姑夫别怕。”
袁爱国哭得更响亮了。
杨文军狠狠地打了他一拳,“别哭了,你不嫌丢人呀。”
袁爱国迟迟不肯离去,直到杨文军答应他,去杨文慧那里问问是怎么回事。杨文军看着袁爱国草包的样子,是又气又可怜他,他说:“如果不是真的还好说,如果真有其事呢?”
袁爱国又开始哭泣,“那,那,我也不知道该咋办。”
杨文军心里更乱,眼睛直跳,“好了,好了,你赶快回家吧。我去问小慧。”
他们居住的这个小区建于1982年,院内的白杨树是越长越高,都超过了六层楼,而一排排的红砖楼房却更显得破败。杨文军觉得这些楼房和他的父母一样,都在慢慢地变老,透着旧时光的气息。他站在楼下等着杨文慧,她的汽车就停在他身旁。杨文慧又带着母亲出去了,在夏日的余晖中,刚刚走上楼的母亲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色,她对女儿说:“小慧,明天还坐车啊。”杨文慧说:“好的好的,妈。”
“小慧,我要和你谈谈。”等妹妹送完母亲下了楼,杨文军说。
杨文慧心情正好,她说:“哥,我也正好想和你说件事。你看看你,天天腌咸菜,卖咸菜,风吹日晒的,有啥未来。我想给你找个像样点的工作。”
杨文军并没有因此而欢喜,他满腹的疑问又增加了,“你又不是领导,你怎么给我找工作?”
杨文慧得意地说:“这你就别操心了。反正我有办法,爱国的工作不是我给找的吗?”
妹妹的面目被暗淡的夜色遮蔽着,杨文军想起袁爱国忧伤的面孔,他用质疑的口吻说:“我先问你一件事吧。我想问问,为啥你能替爱国找到工作,你没有这个本事,也没有这个能力。”
“你是在审问我吗?”杨文慧不满地说。
杨文军说:“你要是这么认为也行。”
杨文慧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问:“你抽不抽?”
杨文军说:“我不抽。”
黑暗处,香烟亮了一下,又暗下来,杨文军闻到了飘在空气中的淡淡的香烟味道,似乎有一点甜甜的味道夹杂在其中。杨文慧淡定地说:“我知道你要说啥。你不就是想问我,我凭啥有这么大本事吗?是的,我告诉你,我就是和别人好了。开始我还挺喜欢站柜台的,但慢慢我就烦了,不想那么辛苦了。可是我要不想站柜台,我自己说了不算,说话算数的是我们领导,就是袁爱国的表舅,我们经理黄毅。我要不和他好,我能调到后勤部门?我要是不和他好,袁爱国能有个正经的工作?你不看看他一天到晚晃来晃去,晃得我都眼晕,再这样下去他就成个废人了。”
杨文军深吸了口凉气。
“这下你满意了吧。”烟头明灭处,杨文慧把烟头扔到地上。打开车门,猛地启动,杨文军就感觉身边像塌下去一个大大的乌黑的无底洞。
获知真相的袁爱国并没有勇气辞掉工作,和他打架的老张反而被解雇了。丢掉工作的老张并没有善罢甘休,有几次他来到百货站,给袁爱国送礼。老张送的礼比较特殊,是一顶又一顶破烂的绿军帽。
糟糕的情緒打击着袁爱国,让他喜欢上了饮酒。他喝完酒就跑到杨文军咸菜摊前,对着他号啕大哭。每次杨文军的劝说都软弱无力,他只能任袁爱国放声悲泣。连小玲都有些手足无措,只能用自己的小手抚摸着姑夫乱糟糟的头发。杨文军在他的悲伤之中,突然想到了远在岳阳的妻子,他意识到受袁爱国的影响,他已经有两天没有往玻璃瓶里放咸萝卜干了,便急忙夹出两条咸萝卜干,放了进去,心里想,彩霞她们也不知怎么样了。
不管杨文军如何隐瞒,父亲终究还是看出了端倪,一个悲伤的女婿不是原来的样子。他问儿子杨文军:“爱国怎么了?”
杨文军长长地叹了口气,“爸,这可能谁都不怪。谁都想让生活过得好一点。”
父亲摇摇头,“我以为小慧结了婚,就安定下来了,唉……丢人,丢人啊。奇耻大辱啊!这不是乱伦这是啥?我这老脸可往哪儿搁?”父亲悲怆万分,手一直在抖。
在耻辱与羞愧交织中,杨士强艰难地等待着悠长暗夜的结束。黎明仿佛是羞耻的窗户。天一亮,羞耻便如白昼一样紧紧地包裹着他。在短短的几天之内,杨士强须发皆白。杨文军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说:“爸,你咋了,头发怎么都白了?”
杨士强完全没有意识到头发的变化,他走到镜子前,看了看自己的头发,“岁数不饶人,都六十了,自然规律。没啥大惊小怪的。”
倍感羞辱的父亲杨士强试图力挽狂澜,阻止这个令家人蒙羞的关系。他把哭哭啼啼的袁爱国叫到家里,问他:“你为啥哭?”
袁爱国说:“我心里难受。”
“那你为啥不跟小慧说,不制止她?”杨士强盯着这个不争气的女婿。
“我不敢。我怕她真的生气了,不要我了,和那个人跑了。”袁爱国不知道手往哪儿放。
袁爱国的哭声惹得杨士强更心烦意乱,“算了算了,指望你是指望不上。”
杨文军发现,那几天,头发斑白的父亲行动变得迟缓,有几次,他当着妹妹杨文慧的面,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口。父亲的脸憋得通红。杨文慧看出父亲的异样,她问:“爸,你咋了?”
杨士强硬生生地摇摇头,走开了。他张不开口,那可是他的女儿啊。
晚上,他坐在黑暗之中,眼睛睁着,听着外面偶尔经过的汽车的声音,一辆,一辆,又一辆,似乎他在等待着那刺破寂静的声音。那声音来得快,走得也快。还有暗处传来的未知的细碎的声音。安静,躁动,互相交替。他想,也许这就是人生。
“爸,你怎么还没有睡?”杨文军的影子出现在屋门口。
“我睡不着,你去睡吧,别管我。”杨士强说,稍顿了顿,他又说:“军啊,有些话我真的说不出口,你去替我说吧。要不,我憋在心里难受啊。 我实在是……”
杨文军听着父亲的声调都变了,那是悲凉的,无助的,屈辱的低沉的呜咽声,在暗夜之中,像针一样扎着杨文军。杨文军说:“好的,我去劝小慧。爸你就放心地睡吧。”
劝说并没有达到预想的目的。杨文军从父亲一夜白头说起,他说:“为你的事,爸伤心死了。”
杨文慧说:“你去告诉爸。别让他老人家为我操心,我的事儿不用你们管,你们什么时候管过我的事,什么时候你们都帮我选好了。我选择的路我自己觉得开心,又不碍你们的事。”
“可是爸心里过不去。他心里难受。他觉得这是伤天害理的事,是天理难容的事。”杨文军循循善诱。
“求求你杨文军,你也给爸捎个话,求求你们别干涉我的事好不好。我过得好好的。又不影响你们吃你们喝。我自己的工作进步了,我还能总带着妈妈去兜风,我替袁爱国找了工作。你说,这些有什么错?”杨文慧声嘶力竭。
杨文军败下阵来,他满脸羞愧地对父亲说:“对不起爸,小慧不听。”
杨文慧不仅不听家人的劝阻,反而变本加厉,她索性也就不再隐瞒,把她与表舅黄毅的关系公开化了。她对袁爱国说:“这就是我的生活。人和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并不代表他们有共同的生活对不对?你和我结婚,你是接受了我的生活方式的。你要是不愿意,我们也可以不在一起生活。”
袁爱国没有勇气说出半句狠话。他只能到杨文军面前来哭诉。杨文军问他:“你想怎么办?”
袁爱国摊开双手,“我不知道呀。”
“小慧做的确实过分,我都后悔把她介绍给你了。”杨文军懊悔不迭。
袁爱国说:“我不后悔。我觉得能娶小慧还是很骄傲的,我活了三十多年,这是我最辉煌的一页。”
杨文军看了看他,搞不懂他的心思。
据袁爱国说,杨文慧跟着黄毅去了南方出差,说是要去南京、上海、武汉等大城市。袁爱国丧气地说:“这些城市我只在书上和照片上看到过,从来没去过。老杨,你去过不?”
杨文军说:“我哪有那机会啊。其实我特别想去看看南京长江大桥。”
“我也是。”袁爱国说。
他们说着说着,好像就把杨文慧和黄毅一起去南方的事儿给淡化了,两人开始一起回忆他们的共同向往,畅想着有一天,他们也能够自由地出游,去他们想去的地方,那些地方有南京长江大桥、长城、天安门、黄鹤楼、岳阳楼、井冈山……之后,杨文军说:“哎呀,我们要去的地方可真多。我们可没有那么多钱。”
他们没去过的地方,杨文慧却去了大半,她随着黄毅,以出差的名义,跑了小半个中国,他们俩从江苏到浙江、湖北、湖南、广东、深圳,最后从安徽飞了回来。杨文慧惦记着每个人,给每个人买了礼物,她兴高采烈地来到父亲家,坐在客厅里高谈阔论,侃侃而谈,讲她在南方的见闻,讲杨文军和袁爱国都向往却无法去的地方。她烫了新的发型,神采飞扬。她讲到了南京长江大桥,她说,那座大桥普普通通,就是一座铁桥,没什么与众不同的。她说,深圳的楼比我们这里高,人比我们这里勤快。她说,橘子洲头在一个小岛上。她问大家:“你们知道沈从文不?”
大家都摇摇头。
“他是个作家,是个老头,写过一本叫《边城》的书。”杨文慧眉飞色舞,“他住在湖南西部,一个叫凤凰的小县城,你们听听,多好听的名字,凤凰。你想想就很美……”
就在杨文慧口若悬河地讲述着她出游的经历,别人的目光被杨文慧吸引时,杨文军看到,父亲默默地离开了,坐在众人身后的父亲站起来,离开了客厅,孤独地在卧室门口消失。
杨士强坐在床边的躺椅上,羞愧难当,浑身燥热,脸烫烫的。窗帘紧闭,屋内的光线很暗。他听着客厅里女儿响亮的说话声,听着她爽朗的笑声、讲述声,他能感觉到,仿佛自己也就跟在女儿杨文慧的身边,跟着他一起丈量了祖国的大好河山。他如同是一个虚拟的影子,在女儿的描述中,他看到了南京长江大桥,看到了凤凰古城,看到了杭州西湖,看到了繁华的广州,同时他也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一个女儿应该叫表舅的男人,他看不清那人的模样,那人总出现在自己的眼前,阻挡着他与女儿一起去欣赏大好河山。他挥挥手,那个人还在他眼前,他再用力挥了挥,他就感觉那个人伸出拳头,狠狠地打了他一拳,又一拳,那人的拳头,女儿快乐的笑声犹如在一个节奏上,交互冲击着他的胸口。一种强烈的压迫感,让他胸口疼痛难忍,喘不上气来,他想喊出来,可是当他张开嘴,却吐出来了一团死寂般的黑暗,死死地把他缠住,越缠越紧。
等杨文慧把她这一次的旅行说得差不多了,她也感觉到口干舌燥了,她说:“袁爱国,给我倒杯水呀,渴死我了。”
袁爱国急忙去倒水。杨文军站起来,走到父亲卧室门口。卧室里面光线微弱,他看到,父亲的头歪在躺椅的一边,他走过去,轻轻叫了一声“爸”,没有回应。他推了一下父亲,父亲的头软软地倒向一边。杨文军泪往上涌,惊呼道:“爸!”
客厅内响起一片杂沓而惊慌的脚步声。
杨文军、杨文慧永远无法忘记父亲最后留给他们的形象。他的拳头紧紧攥着,须发刚硬,脸色紫红,怒目圆睁。那不应该是父亲一生的模样,父亲这一生,隐忍,豁达,宽厚,与世无争。杨文军十岁时,有一天母亲从单位里回来后突然发了病,把她的衣服铰成破布条,摔茶杯砸镜子,对每个人都凶神恶煞。他和妹妹痛哭流涕,觉得天塌了来,父亲却搂着他们,镇定地说:“别怕,还有爸爸呢。”可是他明显地感觉到父亲的身体在顫抖,那细微的颤抖在以后的很多年里都留在杨文军的记忆里,每当他想到那改变他们家命运的一刻,他就会不自觉地打一个寒战。而他眼中的父亲,似乎一直在颤抖的生活中,温和地看着狂躁的母亲,耐心地等待着他们一天天地长大。可能他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羞耻比任何生活中的压力都令人绝望。
“小慧。”杨文军轻声说。
“唉。”
“爸是想不通。”杨文军说。
杨文慧抽泣着,痛不欲生,“我知道了。”
“他天天躲在屋里,不想去见人。”杨文军仿佛看到躲藏在屋里的父亲。
杨文慧想起母亲刚刚得病那一阵,自己羞于见人的日子,她泪流满面,“我知道了。”
“他想告诉你,可他说不出口。”杨文军想着那段日子孤独的父亲的背影。
杨文慧泣不成声,“我知道了。”
知道了一切的杨文慧,同时也知道,一切无法挽回,她说:“哥,我知道了,我错了。”父亲去世之后,她没有再去上班,还送回了桑塔纳轿车。母亲天天问她:“啥时候坐车呀?”杨文慧忧伤地对母亲说:“妈,我买辆自己的车,到时候天天带着你,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妈,你想去哪儿?”母亲想了想,“中华大街。”杨文慧搞不明白,每次母亲都要让她开着车,在中华大街上跑一圈。而每次,母亲都幸福地看着路边的景色,看不够似的。
失去父亲的生活仍然在流水般继续。坐在小区门口的杨文军明显地感觉到,夏天的阴影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楼的阴影似乎走得很慢,像是虫子一样在他的心里爬。门卫陈大爷从门房里跑出来,“小军,你的电话。”
打来电话的并不是自己的妻子田彩霞,而是一个陌生人,南方人的口音。一听到南方口音,杨文军的腿就有点哆嗦。那人告诉他说自己是岳阳当地的警察,需要他马上去一趟岳阳。他的声音变调了,“我老婆咋了?”
岳阳警察吞吞吐吐,并没有明说,只是强调一点,让他立即动身去岳阳。杨文军慌张地收了摊,把母亲托付给妹妹杨文慧,便带上小玲,挤上了开往岳阳的火车。小玲听说要去找妈妈,一路上兴奋异常,在拥挤的车厢里跑来跑去。
接待杨文军的警察姓周,是个年轻人。他交给杨文军一个红色的背包,对他说:“请节哀!”看到那个背包,一路上的忐忑不安与猜测都得到了印证,他越不相信什么,什么就越真实地来到了面前。杨文军两眼一黑,脚下一软,就瘫在地上。等他清醒过来时,小玲用小手摸着他的脸问:“爸爸,这是妈妈的包吗?”
杨文军点点头。
“妈妈在哪儿?”小玲问。
杨文军无言以对,泪如雨下。
警察小周说,他们赶到出事地点时,只看到了这个红色的背包,从这个背包里找到了田彩霞及其母亲的身份证明。后来他们询问了在场的目击者,大致还原了出事的过程。小周说,在场的有两位目击证人,他们都被找到了。据他们说,先是两个人离江边有一段距离,向长江中眺望,然后年老的女人向江边奔跑,年轻的女子扔下背包去追年老的女人。警察小周说话很谨慎:“这是我们获取的最全的信息。你还想知道什么?”
“不管发生了什么,我只想找到她们。”杨文军悲伤地说。
警察小周摇摇头,接到群众的报案后,我们尝试过了,下去打捞过,但一无所获。
“我想去看看。”杨文军说。
拜托派出所一个姑娘照顾女儿,他们乘车赶往长江边时,警察小周问杨文军:“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杨文军摇摇头,“没出啥事儿。”
“你妻子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儿?”
“没有。”
“那她们为啥自寻短见?”
杨文军说:“她们不是自寻短见。”
小周摇摇头,“那是为什么?”
杨文军觉得这个年轻警察的话太多,而所问问题又是那么难以回答,所以他干脆闭嘴不再说话。他闭上眼,感觉眼睛被泪水泡得胀胀的。
出事的现场让他想到田彩霞对于失踪父亲的追忆。他无法判断这是不是同一个地方,长江如此近、如此无情地在他面前流淌着,长江比他想象的要宽阔,也要平缓、沉静,犹如内藏巨大心事的人,一个浩荡的沉默者,一个庄严的思想者,一个冷酷的包容者。他不知道水有多深,水流能在哪里停歇,但他知道,悲伤永远无法被滚滚长江水带走。他转头问警察小周:“你有没有瓶子?”
小周不解地看看他,但没有再多问,返回车子内,拿回来一瓶矿泉水,“只有这个。”
警察小周诧异地看着杨文军把里面的水倒出来,装了满满一瓶浑浊的长江水,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杨文军心一紧,像是把妻子装到了瓶子里一样,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北上的列车上,杨文军怀揣着一瓶并不清澈的长江水,他能感觉到那水晃荡着,就像在他心尖上晃着似的,水的重量越来越重,越来越温暖。回家的路上,小玲失去了来时的兴奋,她笑容全无,噘着嘴,乖乖地挤在爸爸的身边,一脸委屈。她抱怨没有见到妈妈,一直在问,为啥他们跑这么远也没见到妈妈。杨文军安慰她说:“妈妈又去了别的地方。我们以后再去找她。”
回到家里,他把那瓶长江水非常庄重地放到了桌子正中央,每天都要把那个瓶子擦得干干净净。第二年的夏天,他会带着小玲重新回到岳阳,回到妻子田彩霞消失的地方,再灌一瓶长江水,带回来,重复着每天的擦拭。看到那一瓶浑浊的水,仿佛他就看到了妻子。有一天深夜,他从梦中惊醒,好像听到有水流的声音,那声音在他耳边回响,开始时是涓涓细流,然后越来越响,吵得他心中烦躁,他从床上爬起来,循着那声音而去。声音是从客厅的桌子上发出来的,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把双手放到那个装满长江水的瓶子上,紧紧地握着,黑暗之中,他仍然能听到,那声音从冰冷的瓶子中冒出来,传递到他的手上,胳膊上,身体上,和那浓密的夜色融为一体,变成滔滔流水。以后的很多个夜晚,他都能听到从客厅里传来的水流声。那声音在他的心里回荡着,由最初的惊惧,而慢慢地变得亲切起来。
开始的时候,小玲还不断地追问他,妈妈去哪里了,怎么还不回来?杨文軍总是以妻子出了远门之类的话来搪塞女儿,后来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了,而渐渐长大的小玲也就不再问了。好像那是他们的一个禁区,他们都在小心地避开,尽量地不去谈论。他们都慢慢地习惯了以各自的记忆来清晰妻子和母亲的笑容。
妻子离去后的第三年,杨文军的生活再次发生了变化。生活周而复始,日出日落,风吹日晒,似乎没有什么两样,坐在酱菜缸旁边的他,有时会产生一些幻觉,仿佛他在重复着某一天的生活,妻子在家里给他洗衣做饭,女儿在身旁嬉笑打闹。可是时光像是一束能照透生活的阳光,他发现,他的身旁是冷清的,女儿小玲早就不再黏在他身边了。远远地,她能看到母亲孤独的身影,她仍然保持着自己面对生活的姿势。
“军哥。”杨文军突然听到有人叫他,他的心猛地就有点向上飘,他茫然地抬起头。面前站着一个女人。
“军哥,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冯小畔。”女人微笑着看着他。
杨文军这才看清,这个人真的是冯小畔,好几年不见,她似乎还是那个样子,一点也没变,短发,酒窝,尖下巴。只是笑容里多了些岁月的痕迹。杨文军难得地笑了,“你咋来了?”
“我来请你来了。”冯小畔说,“我以为找不到你呢,结果一问我们以前的同事,他们都知道,好多人都吃过你给的酱菜。”
“你也想吃酱菜?你随便拿,管够。”杨文军说,“我只有这点本事。”
冯小畔说:“我能坐下吗?”
杨文军急忙把一个小板凳递给她,掸掸上面的灰,道歉着:“一见到你,我都不知道怎么好了。”
冯小畔坐到小板凳上,看着杨文军,“这才几年,你好像老了许多。军哥。我记得你比我只大一岁吧。”
杨文军笑了,“我这是自然本色,看看你,一点都没变,还像是二十多岁。”
两人寒暄几句,杨文军便问她:“怎么想起我来了?”
“军哥,我真是请你来了。”冯小畔真诚地说。她说,她父亲开了一个机械加工厂,想把以前的工友都请到厂里去上班。冯小畔说:“军哥,你有经验,技术又好。我爸说想请你当个车间主任,领着大伙干。”
杨文军低头沉思,经历了亲人的生离死别后,他不知道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甚至无法判断会对他的生活产生什么影响。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木偶做成的,只是在机械地应付着泥沙俱下的生活。他从来没有想过,他想要什么,他要干什么,想要一个怎么样的人生。他抬起头来,仍然是满目的迟疑,“我还能干吗?我都忘了车床长啥样,好不容易忘掉了车床的噪声。而且,我这双腌酱菜的手,不知道还能不能车出一件像样的工件。”
“能的。”冯小畔说,“我父亲已经老了,他干不动了,其实他是为了我,不得已而为之。军哥,你好好考虑考虑,就算是帮我。”
杨文军说:“我不是推辞,我真的怀疑自己了。”
冯小畔的脸色开始凝重起来,凄婉地说:“军哥,我离婚了,五年前就离了。孩子爸不正派,天天赌博,过不到一块儿。我自己带着两个孩子,一直没有个固定的工作。我爸就想办法弄了个厂子。他说,他要走了,也能给我留下个养家糊口的依靠。”
杨文军抬起头,看向天空,有一群大雁正在向南飞。他裹紧了衣服,心中想,南方也要冷了。
盛情难却,杨文军接受了冯小畔的邀请,重新做回了车工。他无法拒绝,他觉得要是回绝她,就像是生活中又丢了一件宝贵的东西似的。杨文慧告诫他:“不会又是在忽悠你吧,就像当年和你谈对象一样?”
杨文军没有听妹妹的忠告。生活让他学会了原谅与宽容。他在同样经历了生活的洗礼之后的冯小畔身上,看到的不仅是值得追忆的过去,还有可以期待的未来。冯小畔父亲的机加工厂位于南郊的王村,要骑车一个小时才能到。与原来工作的药械厂相比,根本算不上一个工厂。五间低矮的平房一字排开,房顶上的荒草被风一吹,好像能把房顶上的瓦带下来。冯小畔歉疚地说:“万事开头难。我爸说,别看我们现在这么简陋,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和以前的药械厂一样。”此刻,内心荒凉的杨文军没有冯小畔那样的雄心壮志,他淡淡地一笑,“让我听听车床的声音,我还真想它了。”他们走进厂房,几台破旧的车床停在厂房中间。冯小畔打开电源,熟悉的车床电机的声音响起,杨文军闭上眼,感觉又回到了二十多岁时的青春时光。杨文军说:“小畔,你还唱歌吗?”
冯小畔没想到他会提起年轻时的往事,低头想了想,鼓足勇气说:“有好多年不唱了。我试试吧。”
她清了清嗓子,一首《甜蜜蜜》像泉水一样流出:“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冯小畔的歌声犹如穿越时空,在车床的声音伴奏下,依旧那么悦耳动听,那么令人陶醉。听着听着,杨文军便泪眼模糊了。他仿佛看到,在歌声里,闪现着羞愧无比的父亲,闪现着笑意盎然的妻子。
与旧生活彻底告别的杨文慧,仍然保持着桀骜不驯的性格。她从百货公司辞了职,再也没去见过表舅黄毅。她自己创业开了一家贸易公司,在百货公司的工作经历,给她积累了足够的人脉及渠道。她做起了服装批发生意。她几乎不着家。为了扔掉自己身上的枷锁,她和袁愛国离了婚。结婚与离婚,都不是袁爱国所能决定的,他好像永远是生活中的被动者,附属者,不管他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杨文慧一句话就决定了他们各自的人生轨迹,她说:“我要自由。”她把孩子小宝留给了袁爱国,她向袁爱国保证,你不用工作了,你们俩的生活费我每个月给你们。你就好好地照顾好家,照顾好孩子。
袁爱国被动地接受了这一不平等决定。他告诉杨文军,这就像是鸦片战争中大清帝国和英国签订的丧权辱国的条约一样,他屈辱、悲伤,可是他不能不接受。他说他从里到外都受了伤。他呜呜哭着,像是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看着他哭哭啼啼的样子,那一刻,杨文军觉得他并不可怜,反而有些可气,没有一点男人的尊严和骨气。可是他又无法去指责袁爱国。想想,事到如今,他也有一定的责任。他只能口出叹声,“爱国啊,你也长点志气,做出个样子给小慧看看,让她对你另眼相看,觉得离不开你。我看你们正好反过来了,好像你离了她就没法活了。”
袁爱国还是头一次听他这样说,他瞪大眼睛,惊奇地看着杨文军,“你怎么这样说?”
杨文军避开袁爱国迷茫的目光,“我是说,你不能老是那么被动,你自己上进点,别让她看不起,自然就不一样了。”
袁爱国哭丧着脸,“我也知道。可在小慧面前,我就是心软、腿软,有心无力。”
杨文军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拿袁爱国也没有任何办法。
身心彻底得到解放的杨文慧在生意场上充分展示了她的才华,短短的一年时间里,她就把自己的公司做得风生水起,经营规模越来越大,都知道她挣了钱,腰杆粗了。她买了自己的新车,可以经常载着母亲在中华大街悠闲地转来转去。
每个月都能从杨文慧那里领到钱,让袁爱国彻底丧失了上进的动力,他把杨文军的劝告当了耳旁风,后来干脆连门卫的工作也辞退不干了,恢复了门卫之前的状态,下象棋、喝酒。喝酒是新添的爱好,酒量不大,却嗜酒如命。好像活着就是为了喝酒。有一天半夜,杨文军接到小宝的电话,说他找不到父亲袁爱国了。杨文军说:“给你妈打电话呀。”
小宝说:“打了。我妈不管。”
杨文军骑着自行车,旁边的小宝也骑着自行车,两辆自行车在空冷的街道上穿行,车链子的声响清冽而孤独。杨文军问小宝:“你爸天天都干啥?”
小宝说:“啥也不干,就是喝酒。”
“你妈呢?她回来不?”
小宝说:“不回来。”
杨文军叹口气,说:“小宝,你要好好学习呀,长大了考个好大学,别跟你爸学。”
小宝说:“舅舅你放心好了。我才不跟我爸一样呢。到哪儿都让人瞧不起。”
他们在离家二公里外的一个小饭馆外面找到了袁爱国。小宝的眼睛尖,他首先看到了前方的一团黑影,倒在马路中间的一个影子。小宝加快速度,飞速地骑到近前,下了车,回头对杨文军喊道:“舅舅,我爸。”
他们站在喝得不省人事的袁爱国身边,酒气熏得杨文军头疼。小宝捂着鼻子,冷冷地说:“舅舅。我们为啥不能不管他,就像我妈一样?”
杨文军惊讶地看看小宝,昏暗路灯光下,小宝的脸看不真切。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他是你爸。”
这样的场面反复出现。袁爱国越来越招人嫌弃,他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两天一小醉,五天一大醉。就连小宝都不愿意大半夜地四处去寻找父亲,他对舅舅杨文军说,太丢人了,好像有那么多眼睛都看着我,嘲讽我。杨文军劝慰孩子,不管走到哪儿,他都是你爸。
小宝说:“我真希望他不是我爸。”
杨文军大吃一惊,他训斥小宝:“不许胡说。”
他想,也许该和妹妹谈谈小宝的情况了。他还没有来得及找杨文慧。她却自己找上门来了。她怒气冲冲,对杨文军说:“你去警告袁爱国,别让他痴心妄想。越来越像个无赖了。”
杨文军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去和他说呀。”
杨文慧气急败坏地说:“我不想和他说话。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就恶心,就想吐。”说完她就挂断了电话。
杨文军找到袁爱国时,已经是午时,前一天的酒气还没有从他身上散去。杨文军说:“爱国,你找小慧了?”
袁爱国翻着白眼,他的眼睛呆滞无光,“找了,我当然要找了。我喝酒没钱,吃肉没钱,给小宝交学费没钱,我不找她找谁?”
杨文军看着他的表情,真想揍他一拳,还是忍住了,“她给你钱了?”
“她不给行吗?她现在是大老板,她不管我谁管?”
杨文军说:“她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那也是她辛辛苦苦挣来的。你光看到她有钱时的风光,没看到她挣钱时的辛苦。”
袁爱国睡眼惺忪,理直气壮,“我不管。我不光给她要钱,我还要和她复婚。我后悔死了,当初为啥要和她离婚。我去求她了,我还给她下跪了。”
杨文军气得浑身颤抖,袁爱国现在的德行,与之前老实窝囊的样子,有了天壤之别。杨文军说:“爱国,你咋变成这样?”
“啥样?”袁爱国说。
“不要脸的样呗。”杨文军怒不可遏地摔门出去了。
有一天小宝实在无法忍受父亲,对他说了两句狠话。袁爱国便气鼓鼓地对小宝说:“滚一边去,你不是我儿子,你没资格教训我。”
之后小宝问杨文军,他为啥说自己不是他的儿子。
杨文军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袁爱国是破罐子破摔,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形象。喝酒、纠缠杨文慧,成了支撑他生活的全部内容。而这种希望在冬天的某个夜晚终止了。喝完酒,他骑着自行车,往家走时,连人带车掉到了河里。
杨文慧付了捞袁爱国和葬礼的钱,可她拒绝去火葬场给袁爱国送行。小宝问舅舅杨文军:“我妈为啥那么恨我爸?”
杨文军悲伤地摇摇头,“不是恨。是恨铁不成钢。”
“如果我也像我爸一样,是不是我妈也不理我?”小宝看着躺在那里的父亲的脸。
杨文军转过头来,“小宝,别胡思乱想,你妈怎么会不理你呢。”
小宝初中毕了业,再也不想读书。杨文慧给他花钱找了最好的学校,他只说了一句:“你让我上学,我就去死。”杨文慧拿他没有办法,只好任由他天天游手好闲地晃来晃去。她对杨文军说:“我就想到我刚高中毕业那会儿,简直跟我是一模一样。可好歹我也高中毕业,他连个初中都念得稀里糊涂。”
杨文军提醒她要多关心关心小宝,现在的年轻人可不比以前,别让他野惯了,再收心可就不好办了。
杨文慧一脸的无奈:“你看我哪顾得上他。我整天忙得两脚朝天。哥,你替我看着他点,让他先玩两年,再大点就让他跟着我干。我这产业最后还不都是他的。”
杨文军说:“我天天上班,哪有时间盯着他。”
杨文军说是说,可毕竟是不放心,隔三岔五的他就去看看小寶,有时候他在家,有时候不在。他去得多了,小宝就说:“舅舅,你来是监视我的吧?”
杨文军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你妈不来,我就不能替她看看你了?”
小宝就嘻嘻地笑。
杨文军问他天天都在干吗。
小宝说,玩呗。
杨文军说教一番,小宝听烦了,便把他推出去,说:“舅,你说的大道理我都懂了,耳朵都长茧子了。”
杨文军四十五岁时,小玲才在时隔多年之后第一次提到了母亲田彩霞,她对父亲说:“爸,我想报考岳阳的大学。”小玲的学习成绩很好,在学校都名列前茅,不像小宝那样不好好学习,天天被老师点名批评。
一听到“岳阳”两个字,杨文军心头一震,按照小玲的学习成绩,他和她的老师都抱有很高的期待,希望她能考到北京。小玲说:“爸,你别劝我。我已经决定了。”
杨文军知道说什么都是徒劳和多余的,他微微一笑,“玲啊,你想干啥爸都支持你。”
小玲眼里噙着泪水,“爸,我想毕业了就留在那里,然后把你也接过去。你也不用每年都去那里灌一瓶长江水了。”
杨文军转过头去,擦拭着湿润的眼睛。小玲走近父亲,抱住他,呜咽着说:“爸,我想妈妈。”
杨文军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喷涌而出,“我也想。”
就在父女俩决定了要去岳阳时,冯小畔请他去吃饭,冯小畔直爽地说:“我们都这把年纪了,没有必要遮遮掩掩了,我开门见山吧。”
这是她第一次请杨文军吃饭,杨文军心中不安,点点头。
冯小畔看着他,“我爸老了,浑身是病,他实在干不动了,他说想让我有个归宿,有个依靠,他就可以退休了。”
第一次涉及这个问题,杨文军脑子转不过弯来,他木木地看着冯小畔。
“你还喜欢我吗?”冯小畔的眼睛仍旧那么亮。
杨文军像是年轻时一样手忙脚乱,手里的饮料洒到了桌子上,他慌张地用纸巾擦着,“喜欢。”他说出了肺腑之言。
“那你愿意吗,做我的依靠?”冯小畔期待的目光盯着他。冯小畔不是杨文慧那种强势的女人,她人生的每一步,都要找到一个依靠。
杨文军脸一红,“我愿意,可是我不能。”
于是他给冯小畔说了小玲的想法。
冯小畔耐心地说:“我不需要你马上给我答案。我知道我很不争气,我特别害怕一个人独自去面对人生中的一切。其实你也一样,你不能总生活在过去,让过去影响你的生活。”
夏天将近时,小玲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她和父亲杨文军很平静地做着去岳阳上学的准备,仿佛就是去探望久别的亲人。
小玲还没有走,小宝却出了事。他和人打架,把对方肚子捅了个口子,跑了。杨文慧开着车,带着母亲和杨文军,四处去寻找小宝。轿车穿行在渐渐暗下来的街道中,城市就像是一个悲伤的隧道,永远没有尽头。他们找遍了他们能想到的地方,可是仍旧没有小宝的踪影。母亲靠在后座上睡着了。杨文军说:“也许他不在城里了。”
杨文慧说:“不可能。他是个胆小的孩子,他无处可去。”
杨文慧坚信小宝躲藏在城市的某个地方。那几天她日夜不停地驾车去寻找小宝,希望在警察找到他之前能找到他,劝他投案自首。向来自信、坚定的她,突然之间没了主张,六神无主。她拽着杨文军,心里安定了许多。这还是杨文军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妹妹杨文慧,即使是在父亲不忍羞耻离世的时候,他都没有看到她精神完全崩溃。眼前的杨文慧是陌生的妹妹,是令人费解的妹妹。
他们找了五天五夜,没有一点蛛丝马迹,小宝人间蒸发了。小宝以这种方式突然消失,令他们在忐忑不安、悲伤、焦虑、担忧之中,开始怀疑小宝的动机。
“他平时爱打架吗?”杨文慧问哥哥。
杨文军愣了下,“你不知道吗?”
杨文慧愧疚地说:“我真不知道。”
“唉,”杨文军说,“他虽然淘气,却从来没听说跟谁打过架。”
“那他为啥跟人打架,还把人捅了?”
杨文军没有作答。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上来,他也想不通。其实有很多事情是没有答案的。
他们找遍了城市的每个角落,找到了他们认识的每个人,小宝认识的每个人,两个人均疲惫不堪,没有了再寻找下去的气力。即使是青天白日,他们也感觉像是在黑暗中。车子仍旧在寂寞的街道上滑行。母亲在睡觉。两人的眼睛都火辣辣地疼。在他们的眼里,他们看到的每一个场景,似乎都是一处暗藏着小宝的迷宫。
我们在找什么?杨文慧开始怀疑。
杨文军说,找小宝呀。
杨文慧摇摇头,痛哭道,我怎么觉得是在找我自己?
责任编辑 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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