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我们才第一次说话。
第二天,主办方为作家们举行了欢迎宴会,地点是大学校园。草坪上面支了八九个白色伞形帐篷,围成一个很大的圆圈,离远了看,草坪好像绿色的水,帐篷好像白莲花。帐篷下面的塑料桌子铺上了桌布,用一次性餐具取了饮料和食物的人,随意选择位置坐下。
宴会从下午四点钟开始,到傍晚时分,阳光仍然灿烂,同样灿烂的是人们的笑容,到处都是咧开的嘴巴和整齐的白牙。草坪中心突然传来调试麦克风的声音,“Hello,hello?”
大家都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特蕾莎是国际写作计划中心的负责人之一,她拿着麦克风在嘴边吹了吹,确认没有问题后插回插座,她张开手臂,在空气中画了几个圈儿,脸上绽放出笑容,给大家介绍这个写作项目:几十年的历史,参加的作家超过千人,其中一些作家获得了世界级的文学奖项,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也提升了这个项目的规格,为它带来国际性声誉。她很高兴今年的写作项目迎来了新的作家朋友们。她对作家们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他们机构搞笔会已经持续了几十年,每一次都有惊喜,相信这次也不会例外。特蕾莎说完,作家们要依次走到草坪中央,对着麦克风进行自我介绍。
我对宥真毫无印象。实际上,那天给我留下印象的作家没有几个,宴会场地宽阔,时间漫长,夕阳正在西下,很多人漂洋过海地来到这里,时差都没倒过来,吃吃喝喝之后,精神更加倦怠。新西兰的女诗人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她走到麦克风前面,没有讲惯常的“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是诗人或者作家”,开口就飙高音,两句抒情的咏唱直上云霄。帐篷下面响起一片“哇哦”的感叹和低低的笑声,我们桌边一个人正昏昏欲睡,受了惊吓似的坐起来,睁大了眼睛,想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新西兰女作家之后,是来自丹麦的儿童文学作家,他头发胡子都白了,脸蛋却是婴儿般的粉红色,如果现在是冬天,我们还以为是圣诞老人本尊下凡了呢;印度男作家穿着翠绿色的裤子,讲话时夹杂着很多手势,仿佛随时都要起舞;来自德国的年轻女作家身高接近一米八,白色超短裙加上高跟鞋,像一只白鹭飘飞到草坪中央,她说话的声音像个小女孩儿。
第一天(加上时差的话其实是两天),我倒了三次飞机。第一次转机是在首尔。我在免税店里买了点儿东西,找到一家冷面店吃了碗冷面。还在一个咖啡馆里坐了半天,红薯味儿的摩卡咖啡甜得让人起腻。在同一个机场,同一段时间,宥真也吃了快餐,喝了咖啡。我们登上了同一架飞机,在超过十四个小时的飞行中,每隔四个半小时,机组会有一次送餐服务。这些餐食让原本已经污浊不堪的空气,变得更加暧昧黏腻。有些人拒绝餐食,蒙着头或者戴着眼罩睡觉,发出吐泡泡般的呼噜声,间或还哽咽似的突然停止,噎住了似的。睡不着的旅客们为了缓解头痛、憋闷、腿部肿胀、腰背酸疼,时不时地从座位上起身,走到饮料区:有人边打呵欠边泡茶,有人端着咖啡在有限的空间里徘徊,有人对着机舱外的黑暗发呆,有人往杯子里倒大量的冰块,可乐瓶被拧开时发出“滋”的一声——
也许宥真当时也在。也许我们遇见过,但灯光昏暗,谁都懒得打量谁。
我们在芝加哥机场下飞机,换乘飞往大学城的小飞机。中间我找了一个黑人地勤问路,我说不好意思,我英语讲得不好,我想知道怎么找到换乘航站楼的小火车。他举起手制止我,他的手心黑色套着粉色,粉色中间是一小块白色:“你的英语很好,你看看,你都能跟我问路,你不要再说你的英语不好,你很棒!”说完了他往不远处一指,“瞧,那儿就是你要找的地方。”
在大学城下了飞机,我找到举牌接我的司机。他说还要等一个人。我们等了二十分钟,同机的旅客们陆续走掉,大厅变得空荡荡的。司机跑去打听情况,回来跟我说,我们先走吧,另外一个作家出了点儿状况。我不知道另外一位作家是谁,出了什么状况,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懂了司机的话,我晕乎乎的,一上车就睡着了。后来才听说宥真的箱子在转机过程中被弄错了,她那天在机场滞留了两个小时,跟机场工作人员解释了好几次情况,第二天,她又跑了一次机场,才把行李箱取回来。
吃早餐时,她过来跟我打招呼。说她是从韩国来的。我跟她说我英语不好,但我可以听懂一点儿韩语。
她说她去过中国,边说边从手机里面调出张照片给我看。照片里面正下着雨,湖边有一张长椅,扶手和靠背处是雕花的铁艺,弧度如花蔓。雨滴像水晶珠子,溅落在长椅灰色的木板条上,还在地面上溅起水花。
“杭州西湖?”我随口问。
“你认出来了?!”她笑了,翻到下一张照片。
这张更容易辨认,是雨中的断桥。
“白娘子和许仙就是在这里一见钟情的。”我随口开了句玩笑。
她没明白。
我只好进一步解释。很久很久以前,在中国,有条蛇,修炼多年变成了女人,而且很美,她在西湖玩儿的时候,见到了一个男人,很喜欢,为了搭讪,她挥手变来了一场雨。男人出于绅士风度把自己的雨伞借给她,他们就这么认识了。
她说她听导游讲过这个故事,“蛇变成美人,跟人类相爱,生了孩子,后来被压在塔下。很神奇。”
我给她讲了另外一件事情。去年冬天,我去杭州。那天下大雪。如果不是親身经历,我无论如何不会相信江南还会有那么大的雪。雪下了一天一夜,积雪像厚厚的奶油和糖霜,覆盖了整个城市,树枝被积雪压得垂下了枝条,西湖变成了黑褐色,像一大块巨大的巧克力。
那天晚饭后,我们去西湖边的一家茶楼喝茶,从茶楼的窗户,远远能看得到断桥残雪。这样的雪夜,楼上除了我们几个,没有别的客人。我们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喝着热茶,聊着天,偶尔举起手机对着窗外拍照:路灯灯光形成一团又一团淡黄色的光区,雪花在光区里落下时,仿佛夏天的小昆虫在飞。一个女朋友下楼去洗手间,回来的时候问我们:看到狐狸了没有?
我们被问得惊呆了。看到了狐狸没有?!而且她问话的语气,就好像狐狸是我们的朋友。
她说,刚刚下楼梯时,一只狐狸跟她擦肩而过,走了上来。
“你们居然没注意?!”
我们四下打量,如果在哪个空桌边,一只狐狸在椅子上或蹲或坐,等着服务员送来茶叶茶具和刚刚烧开的水——我们是不会惊奇的。
“真是太有意思了!”宥真把杭州的照片又拿出来看了一下。我也探头又看了一下。仿佛那张空椅子上面现在多出了些什么。
宥真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动,给我看其他的照片:白色细长的灯笼,各种各样的扇子、刺绣作品、整匹晾晒的蓝花布、油菜花田漫漶无边,灿黄色简直要从手机里溢出来;粉墙黛瓦的建筑,白墙被雨水挂上了些斑驳的印迹,形成了天然的水墨画;竹林掩映下的茶馆,石子铺成的小路游没在竹林深处——
当我们更熟悉以后,我才知道她有多爱旅行。为了攒下旅费她不买衣服鞋子包包,甚至不介意一日两餐或者一餐。
她去了很多地方。理由各不相同,比如因为喜欢电影《花样年华》,她跑去了柬埔寨吴哥窟,像电影里的周慕云,对着石洞长出来的杂草,说出自己的秘密。
“你的心眼儿就那么小,连秘密都藏不住?”
宥真眨眨眼睛,笑了,“——你是个坏人。”
非洲男作家过生日。我从来没有搞清楚他是哪个国家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是作家,他看起来更像个运动员。大家搞了个生日派对。实际上没有人过生日,大家也经常找个名目派对一下。挑选礼物太麻烦,将近一半的人带了酒过去。房间很大,几张桌子拼在一起罩上了桌布,上面摆放着水果沙拉、几种点心、装薄皮比萨的盒子摞得老高,一堆打开的酒,威士忌、红葡萄酒、白葡萄酒、啤酒,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装了酒的纸杯。
我们坐的位置非常好,靠着窗边,闹中取静;窗外,一棵树挂满了银色的串珠,随着夜色转浓,这棵树变得熠熠生辉。
印度男作家郁闷无比。下午他和埃及女作家联合举办了作品推介会,介绍他们的长篇小说。埃及女作家走的是简·奥斯汀的小说路线,写爱情婚姻,世俗人情,以喜剧方式强调女性的卑微地位;印度男作家则讲了某个印度男人的情感生活,这个男人同时跟五个女人交往,引发了一系列的故事。这两位作家的搭配产生了奇妙而有趣的效果,笑点不断,活动进行到一半时,一个黑人女保洁把工具放到角落里,拉开我们身边的椅子坐下,抱着膀子听两位作家互相调侃。到了现场观众提问环节,我和宥真正准备溜走,黑人女保洁起身,举手要来了麦克风,她像说唱歌手似的开了腔,语速极快,滔滔不绝,带着强烈的节奏感。我的英语水平根本听不懂她在讲什么,印度男作家被她骂得脸色灰败,中间好几次他试图解释,但她根本不容他插话,周围观众们刚刚还被男作家的域外幽默逗得哈哈大笑,转眼又被黑人女保洁员圈了粉,好像她是个天王巨星,或者民运领袖,大家几乎要随着她讲话的节奏拍起巴掌、跳起舞来了。
“我们家里的仆人有几十个,”印度作家说,“从来没有哪个人敢这么跟我说话。”
“她不是你们家的仆人。”有人提醒他,“这是在美国。”
宥真去餐台拿比萨,来自白俄罗斯的中年男作家刚又添了酒,凑到她耳边说了句话,宥真的表情瞬间呆住,整个人都僵硬了。
回来的时候,她的身上带着一股怒气,在我耳边低声说:“他说我像日本艺伎。”
我想笑,但忍住了。我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宥真的粉底打得既厚又白,画过的眼线和眉毛漆黑、纤细,嘴唇又小又薄,涂了鲜艳的口红。
“他没有什么恶意——”
音乐声比刚才大了一倍。一些人开始跳舞,来自中东的女作家头发甩得像风中的旗帜,跳了一会儿她把外衣脱掉扔到椅子上,身上的亮片吊带衫随着她的动作像两片儿水波荡来荡去,她的腰在水波之下,一会儿露出来一会儿隐进去。几个男作家围着她跳舞,扭腰摆臀,包括那个白俄罗斯男作家。
“他们国家的食物里面有很多香料,那些香料——”有个男作家用下巴朝中东女作家点了点,对另外几位男作家挤了下眼睛,“你们明白的。”
他们笑了起来。
宥真跟我说头疼,想回去。我说我陪你一起吧。
“那个白俄罗斯作家,”宥真说,“有天晚上带了妓女回房间。那个女的穿着长靴,戴了假发,嚼着口香糖。他们搂抱着,说话和笑都很大声,不知羞耻。”
前几天我们去一个相邻的小镇看画展,在车上我坐在白俄罗斯作家的身边,他给我看他妻子和女儿的照片,妻子胖胖的,在阳光下面大笑;女儿一头金发,抱着只猫,她和猫都是竭色眼珠,都眯着眼睛看镜头。
“好像,他的小说写得还蛮好的。”
“写得好就有特权吗?”宥真说起韩国一个著名作家,每次吃饭或者聚会,都要安排两个漂亮的女作家或者女诗人坐在他左右,随着聚会时间的延长,他的手落到身边女人的身上,从肩膀开始,沿着后背一路向下,轻拍、抚摸、捏弄,有时借着酒醉,还把手探进到女人衣服里面。
我很吃惊。两年前中韩作家举行过一次文学论坛,告别晚宴上,宥真说的作家作为特约嘉宾被请出来,席间他朗诵诗歌,举杯祝酒,激情洋溢。晚宴结束,从汉江上的轮船下来时,他拉着我的手走了一小段路。
“——会不会是误会了?”
“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怎么可能误会?!”宥真停下脚步,语调上扬,“我还被他拉到车上——”
我看到有些话涌到了她的舌尖,旋涡似的打了个转,被她咽了回去。
“世界如此黑暗,陽光普照,伸手却不见五指。”宥真朝河流的方向看去。那条河白天像匹青色长练,环绕着作家村,夜深时,河流却仿佛是大地的伤口,血流汩汩。
“好好睡一觉,”回到作家村,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说了一句傻话,“天一亮,心情也跟着亮了。”
宥真苦笑了一下。
我们互道晚安,各回各的房间。
我洗了澡,边敷面膜边在网上跟朋友聊了会儿天。午夜时分,在派对上尽兴后,作家诗人们陆续回来,笑着闹着,互道晚安。
我坐起来,重新打开电脑,一封新邮件在邮箱里面。是宥真发来的:“以前的人,心里如果有什么秘密,他们会跑到山上,找一棵树,在树上挖一个洞,然后把秘密全说进去,再用泥巴把洞封上。那秘密就会永远留在那棵树里,没有人会知道。”
这段话似曾相识,我上网搜了一下,发现它们来自电影《花样年华》。
我哑然失笑,这封邮件是个口罩。
走廊上的喧响像河流被搅扰、浮动起来的波浪,重又变得安静,夜色幽蓝,把作家村变成湖水里面的盒子。
中期旅行的时候,宥真和我都选了断臂山——黄石公园这条线。
“这段时间都没见到你,”她问我,“你在忙什么?”
我说我在写一个短篇小说,快写完了。
我避开了以前常去的牛肉面、寿司店还有拌饭馆,寻找新店。“莉莉”西餐店的煎三文鱼不错,配菜是几种豆子做成的豆泥;一家叫“蓝鸟”的小馆,意面很棒。我参加了两次宥真不在的聚会,一个法国舞蹈家希望我们能提供某些意象,由他的舞蹈团队来转化成舞蹈作品。他说话的时候,手臂像水草那样舞动。
“你呢?这段时间在写诗?”
宥真苦笑了一下,“心情很坏。”
我犹豫了一下,“——这段时间天气确实不太好。”
“不是天气。昨天我等到半夜,国内的一个诗歌奖评奖出结果,”宥真说,“我落选了,没有评委肯为我力争。”
她脸色发青,眼袋肿胀,眼睛里面还有血丝。
“‘生活在别处,”宥真生气的时候,嘴唇显得更薄了,“还有谁比我更适合这个主题?”
“来这儿之前,我申请在一家大学当文学讲师,我的推荐人是个很好的诗人,但我还是被拒绝了。他们聘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作家,她才发表了一篇小说就得了奖,”宥真扭头看着我,“你猜猜谁是评委会主席?”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面有忧伤和愤怒,也有机舱外面蓝水晶似的天空和棉朵般的白云。
飞机降落在一个小机场。旅客和工作人员稀稀落落的,我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见到了牛仔,他们肤色发红,格子衬衫配牛仔裤,脚上蹬着长靴,头上戴着帽子,跟飞机上下来的朋友大力拥抱,撞撞肩膀,拍拍后背,边说话边走了出去。机场大厅挂着幅很大的画,是由各种不同花色的面料拼接起来的,大部分时候,它们被做成被罩,铺在床上,这一幅被裱在一个大框架里面,变成了艺术品,倒也别具风味。
旅馆派了一辆中巴车来接我们,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们到达山上的旅馆时,天快黑了。旅馆由十几个分散的房子组成,每位作家一栋,房子与房子之间,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回房间安置行李,简单洗漱后,我们去饭店大堂会合,那套房子有其他房子的三四个大,像一个项链的吊坠,木石结构,举架很高,炉火在壁炉里面闪着蓝黄色的火苗,燃烧的木柴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壁炉台上面摆放着一个牛头骨,牛角打着卷。
老板在调餐前酒,吧台上面摆了几种下酒小食,早到的人已经聚拢在吧台边儿上喝起来了。
我和宥真前后脚到达,大家互相介绍了一下,老板给我们倒上酒。宥真突然尖叫了一声,刚端起来的酒杯掉到了地板上,滚了几下,居然没碎。我被她扯了一下,差点儿从高脚凳上栽下来。
“蛇。”宥真指了下老板,逃到壁炉前面的沙发上坐下。
老板的手指在颈项间抚弄了一下,我这才注意到,一条小黄蛇缠在他脖子上,像个项圈儿或者丝巾,衬衫有领子,遮挡住了蛇的一部分。
“一个小朋友。”老板把小蛇抓下来,在手指间盘玩,“它漂亮死了,对不对?”
我也逃到了宥真的身边。
吃饭的时候,宥真惊魂未定,用叉子在青菜沙拉的盘子里翻来翻去,好像青菜下面能藏着什么似的。老板娘端上桌来的牛排有平时的三份儿大,好像就烤了一成熟,血水流进了盘子里,还滴滴答答地滴到了桌子上,点了牛排的人接过盘子时一片惊呼,连声问身边的人,“要不要来一点儿?”
吃完饭大家各自回房间休息,宥真拉住了我,“我们一起住,行吗?”
我们在同一所房子里住了七天。白天安排了很多活动,最有挑战性的是骑马上山,好几个牛仔陪着我们。有时候他们用鞭子轻轻抽马,让它们快走,有时候他们又拿出零食喂马,拍拍马头。我骑的是匹母马,名叫琳达,正怀着孕,我非常紧张,唯恐自己一不小心伤了它们娘俩儿。宥真在我身后,我回头看她时,她举起手机给我拍了几张照片;我们还去河边野餐了一次。吃的无非三明治、水果沙拉之类,好在風景不错,河水清冽寒冷,光脚探进去的一瞬间,脚底板儿火辣辣的,然后才觉出刺骨的凉。树上好多鸟,后来还飞来了更多,这是固定的野餐点儿,它们知道人们离去时,会给他们留下盛宴;我们还去了一个印第安文化的博物馆,我买了条丝巾留作纪念。
夜里我和宥真在房间里共用一张大床。虽然我们把几个垫子隔在中间,但仍然呼吸之声相闻,牵一发动全身。第一夜最别扭,我想我肯定会整夜失眠,第二天熊猫眼加上眼袋,为了消肿不得不喝双份咖啡。我为什么不能拒绝宥真呢?她担心老板看管不好自己的宠物,让那条小黄蛇四处乱窜,还有山里的蛇,谁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钻进房间,像捆绳子那样把她捆住,然后在她的动脉处咬上一口——不只是蛇,旅馆周围树林密布,窜出个什么动物来都不奇怪。
既然这样,当初为什么不选去洛杉矶或者拉斯维加斯呢?
“我喜欢李安的电影,《断背山》拍得太好了。”宥真说,“那两个男人的爱情荡气回肠,比任何男女之爱更让人感动。”
呃,好吧。
“我可笑吧?没有工作,没有房子,没有丈夫,没有孩子,没有钱,没有青春——”她举起手,手指头一个个地弯下去,变成了拳头,好像是在宣誓,“我前夫说我是个疯子。”
“——有梦想总是好的。”
“我前夫也这么说,他说我白天晚上都在做梦,梦游,早晚死在梦里。”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宥真笑了,偏转头看看我。一个小时前她素颜、裹着浴巾从浴室里出来,把我吓了一跳。失去了高跟鞋、裙子、化妆品后,宥真变成了陌生人,身材枯瘦,脸色蜡黄,皮肤上面有过敏似的红色斑块儿,眼角四周皱纹密布,没有了眼线,她的目光变得涣散、绵软了。“但他是这个意思,他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实话实说。”
“我和我前夫是相亲认识的,他比我大八岁,公务员,哪方面都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介绍人把他夸上了天,好像他是什么明星闪闪发亮,好像我找到他是拣了天大的便宜。那时候我已经三十多岁了,没什么固定工作,我会写诗,但谁在乎这个?我们交往了一段时间,外出的时候,他的目光会随着那些身材性感,说话嗲声嗲气的女人转。好几次我想说我们分手吧,没有爱情的交往实在太没劲了。但我不能。我需要个住的地方,有人能养活我就更好,我就可以安心写诗了。我们相处了半年,有一天我们吃拉面,他吃光了他那一碗,抹抹嘴,问我,要不,我们结婚吧?他说这话的三天前,我装作无意之中随口提了一句那个月我没来月经,然后就换衣服去了,我从镜子里面看见他发了好一会儿呆。他求婚后我对他说,我来月经了,这个月推后了几天,如果你是为了我怀孕而求婚,那没这个必要;如果你是因为爱我而求婚,那真是太好了。他不想结婚,但不好意思收回自己的话。我们就这么结婚了。结婚唯一让我高兴的是我们去英国度蜜月。事实上,无论哪个男人,只要他请我去英国转一圈儿,我都愿意嫁。”
结婚以后宥真心思都在写作上,逛书店的次数远远超过逛市场和超市。经常是丈夫下班了,她还没想起来做饭。夜里她读书读得入神,半夜才睡,第二天她丈夫只能用麦片和吐司当早餐。
她发表了很多诗歌,她把那些诗歌杂志拿给丈夫看。
“你能得诺奖吗?”他问她。
宥真说不能。
“那你能成为韩国最厉害的诗人吗?”
宥真说也不能。
“那你能给我做顿晚饭吗?”
宥真打量丈夫,等着笑声从他的嘴唇里面喷薄而出,这样她也可以跟着笑起来,顺势蜷进他的怀里,让那个夜晚变得温馨快乐。但她丈夫没笑,他拿起遥控器,把电视打开。
宥真把杂志收起来,进了厨房,切菜的时候她把手指头割了,血流了很多,她举起手指,让血滴滴进正在炖的酱汤里。
再后来,丈夫不怎么回家吃饭了。他在外面跟同事喝酒,或者自己吃饭。闲余时间多了,宥真报了个英语班。初级、中级各花了一年时间,读高级班的时候,带班老师是个英国小伙子。
尼克喜欢东方文化,来韩国之前他去过中国、印度、泰国、日本。
宥真和他有很多可聊的话题,琴棋书画,衣食住行,他对什么都有兴趣,她讲什么他都听得津津有味。
“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东西?”尼克很认真地对宥真说,“你很厉害,你知道吗?”
“哪有。”宥真被他夸得脸红了。
“她是韩国最好的女诗人。”他们有一次聊天时碰到尼克认识的人,他这么介绍宥真。
“不不不,”宥真连连摆手,“我不是。”
“你是!”尼克说,“在我看来你就是最好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灰蓝色的眼珠,小时候她在海边长大,夏天时一头扎进去的海水,颜色和他的眼珠一模一样。
他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她带他在首尔四处转,品尝美食,用烧酒和啤酒调制“炸弹酒”,看民俗村和各种各样的博物馆。有一次他们去了一家绣品馆,偏居陋巷,门票便宜,他们乘坐很小的电梯上了四楼,展厅也就二百多平方米,展品乏善可陈,看不出有什么艺术价值,除了他们没有别的观众。但既来之,则安之,她指着几件虽不够华丽但还颇有些古意的绣品做讲解,他紧跟着她,她偶然回头时,不小心撞进了他的怀里,他扶她站稳时,亲吻了她。他细高细高的,弯下来时像一只白鹭,他的吻仿佛在啄她。
他们约会都是她订酒店,每次见面前后,一起吃饭或者看戏也是她付账单。她想了很多理由:他是外国人,他比她小十岁,他收入不高,他周游亚洲,花钱的地方多,他误以为她很有钱——她的私房钱很快就花光了。她想尽办法节省家用,自己在家里时只吃泡菜拉面,有两次还趁丈夫酒醉时,从他钱包里面拿了钱。反正不久后她和丈夫摊牌离婚时,她会把一切都解释清楚的。她开始为将来做各种计划,她和尼克结婚以后,两个人一起周游世界还是在哪个地方定居?如果在韩国,她得找个什么样的工作?如果回英国,他的家人和亲戚朋友会接受她吗?
她患得患失,心情潮涨潮落。尼克开始失约,让她在酒店房間里枯等,每一分钟一百元韩币,她数着时间,数着随着时间逝去流失掉的钱。她心疼。每一秒都更疼一点儿。但她没离开,她觉得下一秒钟门就会被敲响。
尼克离开的时候甚至没跟她告别。告诉她消息的同学意味深长地说:“你居然不知道?我还以为你们是朋友呢。”
她回到家里。很久以来对她熟视无睹的丈夫盯着她,接连发问:“怎么了?”“出事儿了?”“出了什么事?!”
她的脑子就像浇铸了水泥,板结硬化了,她看着丈夫,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冒出那么一句话来:“你做的那些事情,我都知道了!”
说完她哭了起来,放声大哭,死了人似的那样哭。
“你跟踪我?还是雇了私人侦探?”她丈夫问,“怪不得这段时间你神神秘秘的,还从我的钱包里偷钱。”
她抬头看着丈夫。
“反正我也要跟你摊牌的,”她丈夫说,“我们离婚吧,好聚好散。”
宥真一时间忘了哭泣,虽然眼泪仍然不断地从眼眶里面滚落下来。
“别装得好像你多在乎我似的。”丈夫说。
宥真笑了起来,边笑边哭,身体凉一阵热一阵。
丈夫给她留了一笔钱。她拿到钱的当天就订了一个旅行团。
东南亚的旅行团有一半是韩国大妈。她们穿着款式接近的旅行服和运动鞋,戴着遮阳帽系着小丝巾,随身带着一次性杯子和袋装速溶咖啡,遇到有热水的地方就一窝蜂似的凑过去冲上一杯,把倒空的细长咖啡袋当成搅拌勺在咖啡里面搅一搅,她们有说不完的话,句句高八度也不会哑嗓子,在印度神庙里看到男女双修的雕像时,她们笑疯了,挤眉弄眼互相推搡,然后爆发出更大的笑声。宥真尽可能地远离她们,装作独自旅行的样子。同团里的男中学教师,也避大妈们唯恐不及。
“我们都落单,后来就变成了旅伴。他是历史老师,在一些看上去很没意思的地方,他能讲出非常动人的故事。”宥真说,“他的故事激发了我的灵感和热情,我写了很多诗。”
他们相处融洽,她喜欢他对名胜古迹如数家珍,博闻强记;他喜欢她的诗歌和浪漫,“你是怎么想出来的?!你的脑袋里面装满了鸟语花香啊。”
临回国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在泰国。他和她的房间挨着,大妈们的房间都分到了电梯间的另外一侧。
他们拖着箱子往房间走时,大妈们边说笑边扭回头看他们,“好好睡哦!”
宥真没搭理她们。
“你们也好好睡哦!”历史老师回了一句。他的话惹来了大妈们的哄笑,像一串鞭炮在另外一侧走廊炸响。
宥真回房间洗漱,整理旅行箱的时候,历史老师带着本书过来找她。
是泰姬陵的画册,印刷精美。
“留个纪念吧。”他把它送给了她,“这里记录着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痴情。”
宥真道了谢,见他有聊天的意思,给他沏了杯立顿袋泡茶。
“这个团太可怕了,幸亏有你。”他说。
“我也是,”她说,“没有你,我不知道怎么熬过这十二天。”
他们四目相对,有一瞬间她以为他要过来拥抱她,他犹豫了一下,“——你怎么想起加入这个团的?”
“着急出门,一分钟也不想在家里多待了。你呢?”
“我是老师,暑假才有时间,”犹豫了一下,他说,“为什么你一分钟也不想在家里多待了?你要是不愿意说没关系的——”
她哽住了,“——我想喝点儿酒。”
她给酒店吧台打电话要了一瓶威士忌。
“点这么贵的酒——”他感慨了一下。
“你送我的书也很贵啊,”她给他们倒了酒,举杯碰了一下。
“威士忌都喝了,”他说,“跟你说点儿实话吧。”
他在中学教世界历史,他的很多学生有出国旅行经验,而他从来没出来过,那些小崽子们的蔑视很伤自尊。他得出来转转,不能老是纸上谈兵。
她告诉他她离婚了,回国以后又得开始找工作了。她原本是因为总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才找了个丈夫的。
他是乡下人。家里没什么钱。家里最扬眉吐气的事情是他考上了名牌大学。靠着父母帮衬加上自己打工,好不容易读完了硕士,找到工作后他妈妈才告诉他,他爸爸得了肺癌,已经是晚期了。为了帮儿子完成学业他放弃了治疗。
她跟他讲了尼克。她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激情说没就没了?还不告而别?!他太没礼貌了,他欠她一个解释。她也承认,这次旅行,每到一个地方,她都幻想过能和尼克不期而遇。
现在他跟他妈妈一起生活,家里的债还没还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考虑结婚。
他们喝酒,眼看着窗外的夜色从墨黑变成炭黑,继而变灰,灰白,青白,直至天亮。
“就喝了一夜的酒?”我问,“没有火花?”
“我们喝多了。”宥真说,“整整一瓶,都被我们喝光了,我吐了,他上飞机的时候摇摇晃晃的,机场安检人员画了一条五十米的线,警告他,如果能笔直地走过来,就让他过关,否则他得等酒醒后换航班回国。他点点头,笔直地一点儿也没摇晃地走过了那五十米,我们那个团的大妈都给他鼓掌叫好,人家还以为他是什么韩流明星呢。”
“回国后没再联系?”
“我跟他要了电话,说会打给他。出了机场我就扔掉了。”宥真说,“说了那么多实话,没法儿做朋友了。他就像个镜子,能照见我自己,我们在一起,是双份儿的不幸。”
旅行结束后我们又回到作家村。笔会临近尾声,大家都在忙着整理行李,有些作家归心似箭,有些作家要利用签证多出来的两个月继续留在美国。临行前的最后一个派对,很多作家都喝多了。
“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这么多话,”宥真对我说,“我在你面前,是个赤裸的人。”
“我会把你说的话放到树洞里。”我拍拍她,“放心吧!”
回国后我们通过几次邮件,每次她都在找工作,在努力攒钱。她总有很多想去的地方。钱总是不够花。
最近几年,我们只在新年前后发个问候和祝福。我参加过几次中韩文学交流活动,见过几十个韩国作家和诗人。
“有个女诗人叫宥真的,”我曾跟韩国诗人们打听,“你们知道吗?”
有两个人说知道。一个说,十年前她还挺红的,经常参加文学活动,还得过诗歌大奖。
“她没得,”我说,“差一点儿得,但没得。”
另一个人说她现在跟谁都不怎么来往了,隐居了似的,作品也越来越少见了,“是不是得了抑郁症啊?离了婚又没孩子的女人,心灵很容易空虚的吧?”
“me too”运动来了,在韩国,不只娱乐圈儿地震,好几个中年演员出来谢罪道歉,文学界也引爆了导火索。春天的时候我要去首尔参加一个笔会,我给宥真发了个邮件,把会议日程发给了她,“如果你方便,可否找时间一见?”
几个小时后宥真回了个邮件给我,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地点。
她头发剪得像男孩子一样,脸上多了很多皱纹,仍旧画着浓妆,穿着牛仔裤,灰色T恤衫外面套着蓝灰色针织衫,我走进咖啡馆时,她起身迎过来,我们拥抱了一下。她比我想象的还要瘦,隔着衣服能摸到她的骨头,她像鸟儿一样脆弱。
“你好吗?”我们互相问。
我说我还好。她说她也不错。
宥真住在水原,有好几份工作,一周三次给一个退休的大学教授当护工。他只能坐轮椅,挑吃挑喝、脾气暴躁,但他爱诗,尤其爱听宥真读诗,爱跟她讨论诗,“他还准备写诗呢”;社区有个诗歌普及班,每個周六周日,宥真在那里上课,“一共四个学员,还经常有缺课的”;宥真还在一家烘焙咖啡店打零工,“我迷恋煮咖啡和蛋糕出炉时的香气。”
我跟她提起“me too”运动,还记得那个著名作家吗?他被好几个女作家女诗人实名举报,从神坛上跌落下来了。
“我看新闻了。”宥真说,“他被记者们围堵在家门口,一堆话筒对着他,摄像机都快怼到他脸上了。他的头发白得像朵菊花,被风吹得要谢了似的。”
我们喝了口咖啡。
“碰到喜欢的人没有?”我问她,“有谈恋爱吗?”
“我老了。”宥真说,“我五十多岁了。”
“谁说五十岁就不能谈恋爱?”
宥真沉默了一会儿。
“很长时间没来首尔了。”宥真说,“今天过来见你,我在地铁站提前了两站下车,步行经过以前我学英语的那个培训学校,学校还是老样子,几棵柿子树上结着漂亮的柿子,橙色的小灯笼似的。学校的两边新开了几家店——我遇见了尼克。”
我放下了咖啡杯。
“我每年都去东南亚,越南、老挝、缅甸、泰国、日本,一次又一次,从来没遇上过他,他居然就在这里!他从一家咖啡馆出来,胖了,结实了,以前他瘦得像根竹竿,有时候会硌疼我——
“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但他没认出我,至少第一眼时没认出我。我站在原地盯着他,他走过去后又回头看了我一眼,这次他想起我是谁了,他犹豫了一下,冲我笑笑:have a nice day!然后他就走了。”
“Have a nice day!Have a nice day!”宥真一字一顿地说,“我最近要出本诗集,是我这几年出国旅行时写的,修修改改,打磨了好几年,一直没想好诗集的名字,现在有了,Have a nice day!”
咖啡馆门口有棵枫树,树叶金红。
我们在树下告别。
天气已经很凉了,她穿得那么单薄。我把围巾拿下来给她戴上。
“我不冷——”
“是为了留个纪念。”我按住她的手,压住鼻腔里面的酸楚,“——好好儿的。”
“放心吧,”她笑笑,眼里泪光闪动,“我有诗,我是个诗人,每天都have a nice day!”
她的话引来一阵晚秋的风,我们头上的枫叶们,哗哗哗,鼓起了掌。
责任编辑 季亚娅 赵文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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