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只螃蟹的眼睛很善良。
基本上每只被做成公仔的动物的眼睛都很善良。其实没什么样子真正邪恶的仿真动物:邪恶很容易就导致商品卖不出去,滞销在库。
林雅悄悄地把螃蟹藏在身子后面。最后能不能把它带出去还不知道,她想试试看。女儿是巨蟹座的,她想给她弄一个螃蟹公仔回去。在过去的十五个月里,她已经从这个工厂里悄悄带走了一只浣熊、一只猫头鹰和一只树懒,样本库渐渐齐全起来。而女儿饼干也从三岁变成了四岁零三个月,已经是非常机灵的小姑娘了。她目前没有法定意义上的爸爸,但这没有什么。饼干的眼睛比任何公仔的都要善良,并且看上去聪明,林雅试着找一个形容词来形容,比如像小鹿的眼睛,工厂里最好的仿真小鹿的眼睛也不过是用玻璃球制造的,据说是奥地利工艺的一种玻璃,通透性特别高,硬度也够,这样装在小鹿的眼窝里,就会像真正的鹿眼一样熠熠生辉。但是小饼干的眼睛比那个还要美丽。她的眼睛里面有一些真正的星星。
而这只螃蟹的眼睛不过就是凸出来的黑色绒布做的罢了,绣了一点白色的部分假装眼白或星星。但其实螃蟹眼睛很小。林雅家里就在江苏,她知道。她家没怎么吃过大闸蟹,大多都是毛蟹。就算在江苏本地,大闸蟹也是更金贵一点的品种,平常人家等闲不会买的,尤其村里还有专门养殖大闸蟹的人,养肥后立刻就被收蟹的人带走了,收的价格比市价低,但依旧不便宜。想吃蟹最好就是自己捉,河里、湖里、池塘里,到处都可以捉毛蟹、小青蟹、蟛蜞,但家里也不怎么吃,半天才一点点肉,吃这东西也太耗时间了。
是到了华南后,林雅才经常怀念家乡的各种吃食。有时候也不无炫耀的成分。比方说她中午刚看到来了一批螃蟹公仔的样板,就忍不住和一条线上的孙美妮说:我们在老家经常吃蟹的。妮子你吃过吗?
孙美妮是北方人,大庆的。林雅猜她这辈子都没见过一只活螃蟹,没想到她说:吃过啊。
你们那也有蟹?
盘锦离我们那旮旯不远,稻田蟹老出名了。
盘锦在哪?
辽宁。有个红海滩挺好玩的,你没听说过?
林雅就不说话了,继续缝螃蟹眼睛,缝完了用机器把钳子、蟹螯和身体之间的线走一遍,反过来再车一遍。她知道饼干爸爸老家也在辽宁,但他从来没和她说过什么稻田蟹、红海滩,大概是他们还不够熟,在一起时间其实也不够多。
要么就是他也不知道。其实他对于家乡什么都不知道。林雅惘然地想。
饼干爸爸叫军军,如无意外……现在应该还在五隅。那地方据说现在特别出名,东瀛电视台都报道了。最早就是S城若干郊区人才市场之一,后来不知怎么地就慢慢集结了一大帮打短工的人。一到晚上,尤其是夏天,市场后的窄巷到处都睡满赤膊,冬天就多一副铺盖,脏兮兮地直接铺在凉席上,像火车站。附近的网吧也每晚人满为患,有些人刷着刷着就往键盘上一倒,死了。军军说那些人只打日结散工,干一天,歇三天,没事就天天泡网吧。但军军更绝。他连日结都懒得,没钱宁可不去网吧,天天躺在铺位上玩手机。
军军大名叫田又军,从小跟妈妈来了S城,说起来还算是半个本地人。林雅和他认识在火车上——那次军军说是回东北老家看奶奶。老人家在村子里病得快死了,父母一个在S城做家政,一个在浙江当保安,一时都请不到假赶回去,就让军军回去当全权代表。
林雅那次倒是第一次离家远行。才十九岁,啥都不懂。来自S城的军军在她眼中就是洋气的代名词,穿着谈吐都和村里的男孩子全不一样。嘴里还不断蹦出洋气的新词儿,什么沙雕、窝里蹲、女团、饭圈、大神,一个接一个让人耳不暇接。又管可乐不叫可乐,叫快乐肥宅水。
她没听明白,傻乎乎地问:肥皂水?
军军哈哈大笑:没错,就是肥皂水,喝了正好洗胃。
可乐多好听,为啥叫肥皂水?
咳,你不懂。
军军又给她展示自己最新的山寨手机。说是S城最大的电脑城买的,功能比苹果一点不差,两百六十块钱,像素和苹果6差不多。军军说她坐在窗口的模样好看,不由分说给她拍了几张,就势要了微信号:否则我怎么把照片发给靓女?
林雅是第一次被人称作靓女,很新鲜。那天她的注意力几乎全在这个S城男孩身上,窗外经过那么多城镇、平原、电线杆、田野里孤零零的树、远路上芥子大小的行人,她全没在意。不知不觉间列车已疾驰过小半个发展中的中国。
军军说他到S城都已经十五年了,五岁那年跟妈妈一起过来的,但一直没住一块儿。他妈总在雇主家里,他从小就被托给五隅附近的老乡,就周末见一面。
林雅不知道五隅在哪,但这地名听上去挺有意思,颇有沿海地区特色。这个男孩也有意思,一见面就说他妈干家政。她怯生生地问:S城好找工作吗?
军军表情沉稳地想了想,说要看到底想干什么了,想去服务业还是工厂,有没亲戚朋友投靠,有人介绍没准能找个待遇好点的工作——如果不想也干日结的话——而且女孩子本来也更好找事做。说完他奇怪地笑了笑,那瞬间超过了实际年龄的二十岁。是过了很久以后林雅才想明白那笑的意思:S城市区里还好,但五隅一带到处都是洗脚城、洗浴中心、发廊、美容院。
当时林雅只茫然道:我是和我妈大吵一架跑出来的,谁也不认识。——除了你,她心说。虽然也只认识了俩小时,但目前已是眼前最能代表S城的熟人了。
谁都不认识就敢跑这么远,还敢和母上顶嘴,有个性。
母上是什么?
母上就是你妈。父上就是你爸。军军发现这样说话有点像骂人,笑了:你从来不上网的?大乡里,哈哈。
林雅傻傻地张着口:大乡里?
就是農村人的意思——对不起开个玩笑。
她有点局促地笑了:本来也是。不过我们那现在也是社会主义新农村了,村里马路修得挺宽的,也盖了好多新房子。我们村里好多人都发财了,尤其是前几年那些养螃蟹的。
养螃蟹?大闸蟹?
就是大闸蟹。我们苏北就出蟹,好多号称阳澄湖大闸蟹的都是从我们那运到苏州去的,在阳澄湖里泡两天,贴个牌,价格就连翻好几倍,他们都叫这种为“洗澡蟹”。
你们那儿收购价多少钱一斤?
林雅说了个数,军军瞪大了眼:这么便宜!
不便宜了,毛蟹才几块钱。
毛蟹谁吃它!你听我说,搞不好我俩可以合伙做点生意。你们村不是养蟹的人多吗,一多就卖不上价。还不如让我进点儿到S城卖,市里那玩意儿卖得贼贵,也不知有啥吃头,半口肉。
她奇怪地发现他管S城叫市里,不过也兴奋了一下,想想又说:可我不认识那些养蟹的……好多都是外乡人。有兴化的、连云港的,听说还有山东人。
军军说:那你让家里人问联系方式,我来。
那还要打电话回去才知道……我才刚跑出来。
说着她耳根不期然热起来,觉得暴露自己是个问题少女是件丢人的事。但对方看上去完全不以为意,顷刻间就放弃了致富大计:你跑啥?你家里人逼你嫁糟老头?
都什么时代了,哪还有这种事。
那你跑啥?
我不爱读书,想在镇上读完中专就打工,我妈心血来潮非逼我考师范,说减免学费,现在老师待遇又好,考上就轻松了。我不考就骂我没出息。也不想想,我们村这五年来高中生都没一个考上二本的,我一个中专生怎么考?高中文化基础课压根就没学过——加上我也不怎么想当老师。所以一拿到毕业证就跑了。到外面干点啥不好?广阔天地。
林雅笑嘻嘻说了一长串想好的话。但真正的理由她当然没说。她与之决裂的其实也不是她妈,而是她爸。她爸以前一心想让她留在村里,嫁个养螃蟹的外乡人最好,早早就逼着她选了学费低的中专,家里有点钱都供她弟读高中了——自从二胎罚了一大笔钱,十几年来家里经济情况就没好转——结果弟弟成绩太差,她爸又懊悔了,不知从哪听来一耳朵,一拍脑门非逼着闺女重新考学,说当老师社会地位高,待遇好,尤其S城那边的老师,正式编制每月至少一两万。可这哪来得及?她中专学的是服装设计,师范得考数理化,她爸不知道功课丢了就是丢了,道走错了就是错了。她妈则是墙头草,在林雅和她爸吵架摔盆子时全程一声不吭,末了蹦一句“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没用,不然早点嫁人也挺好”,气得人吐血。嫁人有什么好?被丈夫欺压了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四十不到的人,头发都花白了,看上去五十还不止。林雅看她妈窝囊样子,早寒透了心,知道女的在这家的地位还不如根草。哪怕不考师范上班挣钱了,没准儿也还得一直供弟弟复读,上大学,考研究生。与其如此,不如趁早远走高飞,再混出个样儿给他们看。
更不堪的往事也不愿去想了。比如从小就让她吃剩饭,让她给弟弟洗脚,颐指气使地说一切并不必颐指气使的话。就像弟弟才是这个家庭真正需要的传宗接代者,而她只是他出生前失败的试验品。十二岁那年姐弟抢糖,他毫不犹豫地就给了她一巴掌。弟弟也就比她小一岁,使尽吃奶力气的一掌呼在脸上,疼得她眼泪立刻就下来了。哭着去找她爸告状,她爸二话不说,又是一巴掌。
就是那两巴掌让林雅记恨到现在。但眼前这个秀气的男孩子一定想不到这么多:重男轻女也就在农村还常见,说出来都像上个世纪的事,也真没比嫁老头强多少。他是独生子女,还在S城长大,那个大城市一定像电视里一样又繁华、又现代,高楼林立——连理应最穷的老师月工资都上万,像天方夜谭。她打工也不求那么多,一月几大千就可以了。好久以前就传说那边遍地黄金,这神话在苏北流传二十年了,她依然信。不过村里去浙江上海的人多,她反倒不乐意,嫌离家太近。要跑就跑远点。
你读过中专?
是啊。服装设计。其实就是高级裁缝。
挺厉害的。对方脸上闪过一道也许过于明显的艳羡阴影,随即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做衣服当然比读书强。读书是没啥意思,换我也跑。听说现在大学生也就是每天通宵打游戏,打着打着就挂了——这不和我们五隅一个样。
五隅在哪?
你没听过五隅?是个人才市场,就在S城西郊,现在可出名了。
中专生在那能找到工作吗?
没问题。人才市场嘛,各种层次的人才都需要。
你说话可真有意思。
湿湿碎啦。
什么意思?
小意思,哈哈。
……
就这样不停歇聊了一路。一直聊到站了还舍不得分开,在月台互望着恋恋地笑。虽然早就借发照片互加了微信,也反复说了几次回头再约吃饭。
还是军军主动开的口:你不是在S城暂时没地方落脚?要不要我直接带你去五隅?——反正也是个人才市场,正好。
林雅这时候才发现漫长的一路好像一直就在等这么一句话,心底放下一块大石地笑了:好啊。
因此这段关系就是这样看似随随便便地开始的。相遇的第一天,从火车上一直到五隅,一路上她看军军的眼神一直都是星星眼,脑子里空空如也。暗自觉得他长得帅,对她又绅士,比镇上的任何男孩都风趣,穿着谈吐也不俗——后来才知道,那次军军回乡,是特意穿了最好的一身衣服。火车上八小时,坐地铁转公交再坐摩的又是俩小时,十小时内她自认彻彻底底缴了械。只要他不嫌她“大乡里”,她天南海北哪里都敢跟他去。也不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都十九岁的人了,又不傻——但真出了什么事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说:我是自愿的。
就像那些电视剧里悲惨又漂亮的女主角一样——但她没想到最危险的还并不是所托非人。
2
显然这个叫田又军的S城男青年绝非人贩子,更不是什么处心积虑的流氓。
他并没有直接带林雅到小旅馆去,而是真的就带她直奔五隅——晚上门口就成了大通铺的五隅人才市场,旁边的海信大酒店灯火通明,大门口横七竖八睡着的也全都是人,保安走来走去的并不管。她走了半天才发现五隅街上幾乎没什么女青年,除了巷口看上去就不大对劲的几位:十厘米跟的松糕鞋,低胸爆乳一步裙,大浓妆,头发染成五颜六色。据说里面最出名的叫红姐,都管去找她们叫修车。红姐好惨,修车修到四十五岁,还在修。还有人说她前后包养了三个小白脸,现在还伺候着一个不到三十岁的。
但林雅当时只是傻傻问军军:我晚上睡哪里?
军军摸摸头:你有钱去开房吗?景乐新村那边倒是有泊寓,日租很贵,八十块钱一间。
泊寓是什么?名字还蛮好听的。
林雅也没想到自己的第一次就这样交待在八十一晚的城中村“泊寓”里。好一点的大闸蟹旺季收购价要六十块,这还不够两斤大闸蟹的。但其实还是军军送她过去后的表现打动了她,虽然一路都暧昧,但进屋后却并没有像她想象中的猴急——而是尴尬地站在门口,随时准备离开的样子。“泊寓”房间很小,床离门才一米,放下他俩的箱子,基本就没可落脚的地方。
你休息吧,坐一天车也累了。我先走了。军军迟疑地说,脚下并没动:我明天再来看你——
再坐一会。我烧点水给你喝。林雅笑着,表现出驾轻就熟的姐姐模样——但在这方圆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间里找了半天,并没找到电热水壶,渐渐窘迫起来,也只好局促地坐在床边。
再怎么落落大方,并排坐在这种房间的床边和火车上坐下铺的意味显然是完全不同的。随着时间过去,空气里说不清道不明的密度越来越高。军军坐下一直低着头,偶尔转头,眼神立刻又心虚地收回去,像被她的模样灼伤了似的。
林雅突然前所未有地快乐。她知道自己在这个男孩子眼中是好看的。
而他呢,他在她眼中也堪比二十岁的柳下惠。倘若就这样让他走了,她这天晚上反而会睡不着的。就算是陪她度过在S城的第一晚吧。
讲不清是谁先伸出的手。也许就是林雅。她似乎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胆子却一下子变得很大,整个人处在一种燥热的迷乱中。他倒很吃惊的样子,整个人急遽一颤,手背却老老实实地覆在她手掌下,一动不敢动。
你手好瘦。她轻声说。我有个弟弟,比你胖好多。
可我比你大。军军闷闷地说。我94年的。
这时候她才发现他眼睫毛垂下来很长。笑著指出这一点,那睫毛更像蝴蝶翅膀一样抖个不停,像被笑声惊动了似的。军军怕冷似的缩了下脖子,手却突然反过来用力抓住了她的手。
你干吗?
我喜欢你。他几乎是悄声说:我第一眼在火车上看到你,就好喜欢你。你真靓,我在五隅从来没见过比你更靓女的。
这时轮到她不说话了。心跳得越来越快,就像有个小人横冲直撞地在练习跑步,从左心室大步流星走到右心房,又楼上楼下拼命跺脚——气都喘不匀了,心痛得像立刻就要死掉。但那个可恶的军军仍然抓着她的手一动不动,就好像比她死得还快,还无助。两个人这样僵持了好一会,楼上真传来了声音。仔细听,是一个女人细细的猫一样地叫。过一会,又传来床板被撞得砰砰响的声音,如果再仔细听,间或还有男人粗重的喘息声。一切就像发生在他们面前。
一时间他们谁都不敢看对方。但军军的手心渐渐沁出了汗。又偷看她一眼,无意识地舔舔嘴,像猫巴望着什么吃不到的好东西。她身体猛然间滚烫。
笨蛋。她轻声说。
真抱在一起她才发现军军如此急切,莽撞得像只小兽,又全然不得其法,笨拙得教人怜惜。她反倒比他还更有经验一点,虽然这经验也着实有限——在镇上的中专半真半假地处过一个男朋友,并没进行到最后一步。
但现在人都出来了,一切都不同了。
等都结束了,军军筋疲力尽地睡着了,她才发现灯还没关,也没力气去关,浑身汗涔涔地——不全是她自己的汗——平躺着,茫然四顾周遭。不到十平方米的小房间,天花板低矮得踮脚伸手就能够到,最多一米二的床靠着墙,床心无可挽救地塌陷了,两个人并排躺上去就止不住一起往中间滑,两个沉重的肉身黏答答地靠在一起。现在都十月底了,华南的秋天真热。墙上还有疑似蚊子的尸体,一摊摊褐红色的血迹像凶杀案现场。床单没洗褪色前大概是粉红,上面是喜羊羊与灰太狼的图案,现在大概也沾了血——她的——竟然也懒得起身查看。也许看一眼这一晚上的梦就全醒了。就算是农村姑娘,就算是“大乡里”,她想象过的第一次也应该是和这完全不同的。但她此刻十分乐意就这么懒洋洋地躺着,整个人把身体抛到了全新的惊涛骇浪里,同时体会到一种奇怪的自由感,而毫无想哭的意思。那一瞬间她甚至觉得那些影视剧里坐在床边痛哭的女人太矫情了些。无论如何,这一切是她自己决定的,没人强迫她。没人骗她。而且她想她真的爱这个瘦弱得像鸡崽一样的男孩子。这是她在新世界里遇到的第一个男性,一个和以往生活毫无关系的崭新人物,暴风骤雨般带给她隐秘痛楚的成人礼,一次毫无仪式感的廉价洞房。但这一切也许都是必须经历的。
她大睁着两眼躺在白惨惨的日光灯下,以为自己会彻夜失眠,结果不料旅途劳顿加上倦怠,不知何时就昏睡过去,没做任何梦。再醒来她发现他正一动不动地裸身平躺在她旁边,脸转向她,眼神充满无辜,仿佛比她更惊奇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刚睁开眼又害羞地闭上,满心以为会得到一个吻。
但并没有。良久,他只是搂住了她,又把头深深地埋在她胸口呼吸着,像小孩子。那么用力,同时又有一种奇异的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弄疼了她,又像突然得到了一件旷世珍宝,大气也不敢出。
你是真的吗?他用一种不能置信的气声问。你是谁?怎么会和我睡在一起?我不是在做梦?
傻瓜。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醒来好久了。一直在看你,看不够。
林雅情不自禁地笑了。她想她一辈子还没有听过比这更动听的话,就为了这句话,一切都值了。窗帘拉着,灯还没有关,依然是昨晚睡前那种惨淡破败的光景。但她笑着跑下床去,光脚站在地上关了灯,一种奇异的暗处发生的光却瞬间涌满了整个房间。就好像刚才军军说的话打开了什么开关。暗处他男童一样的身体也在发光。
她重新赤身躺回到他身边。他继续像小孩一样偎依着她。
她说:这房间原来有空调的。我刚发现。
他说:噢。我不热。怕你着凉。
他整个身体的确一直在轻轻地发着抖。不知道为什么。
头一晚她并没有哭。但他这过分孩子气的话却把她弄哭了。她悄悄擦掉眼泪,也侧身回抱他,只觉得手手脚脚都像树多余的枝杈,只能笨拙地反复摸索更合适拥抱的姿态。两个人的汗慢慢在床心的凹陷处形成了一个小水洼。但谁也舍不得先分开,起身去开空调。
他们两个人昨晚都没有冲凉。
3
不到半个月林雅身上带的现金就花了一多半。其实除了头四天住在泊寓里——连住四天还是她坚持的,说好歹多住几晚——正因如此,这四天就像泡在蜜罐里,两个人腻在一处几乎下不了床,像冒险家骤然发现新大陆,一天到晚没完没了地向对方探索,也不断挑战自己身体的极限,除非饿得实在不行。是第五天眼看着坐吃山空,才终于咬牙换到了男女合住的集体宿舍,也在附近的城中村里,这样就只能和军军分开了,男一间,女一间,一间房六个上下铺,十五平方米可以住十二个人,每晚十五块钱。
到了五隅林雅才知道军军身上买完回来的车票只剩不到两百块钱。她跑出来前好歹还带了两千,想着出来就找活干,混过第一个月就成,总不至于饿死。
他这几天基本跟她混吃混喝蹭住,交钱时都悄悄后撤一步,让她上前——她糊里糊涂地也就都给了,怀着一种母性的柔情,想象不出他认识她以前是怎么活着的。
我一般都干日结。军军说。去年去福士康干过几个月,流水线真的好苦。有一次机器出故障,差点把腰砸断了,吓死了,后来就不去了。不过现在日结也越来越不好找了,最近身体又不太好——
林雅说:那你就再休息一段时间。没事的。
放心,我随时都能去开工。
她就假装发火:谁让你开工啦?我还有钱。
他们日常总是吃宿舍楼下的炒米粉,军军爱吃这种“挂逼粉”。四块钱的只有豆芽,六块钱的加鸡蛋。辣椒酱免费,盖子上全是油,有一次掉在露天的地上,老板顺手捡起继续盖在辣椒酱上。
林雅总不能习惯这些细节。但军军视若无睹。
他整个人细长精瘦,穿西装空空荡荡,大概因为缺少营养的缘故。问他,他就嬉皮笑脸地企图让这个话题没那么沉重:那今天炒粉加个蛋。
天天吃粉,全是地沟油。吃多了脑子都坏了。
她被自己的大人语气吓了一跳。但军军笑嘻嘻地只假装没听见。
没几天她发现军军也没正经读过什么书,只勉强读到初中,因为S城郊区的农民工子弟学校最多只管九年制义务教育,老师还都大多数是凑合请的民办教师,以及少数有一搭没一搭的城市志愿者,教学质量和工资水平一样低下。他一直也没混上S城户口。老家只剩奶奶和一间破屋,死也不让军军父母把他送回去,说“村里冬天太冷,雪厚,烧不起俩人的炕”。这边倒是四季如夏。他父母也不太担心他——只逢年过节打个电话,确定一下都还活着,至于怎么活、活成怎样就管不了了,彼此能力都有限。他爸一直在浙江,他妈一年到头都住雇主家里,十八岁起就任由军军在五隅自生自灭。雇主家在城里,五隅在西郊,单程三十多公里,坐地铁倒公交得两小时以上,几个月才能见上一面,见面也都只报喜不报忧,偶尔想起来才塞给他一点钱——要没这点钱他可能早完了。林雅想。军军有一次也和林雅说他其实恨他妈:不管我干吗生我?又把我带来这么个鬼地方。要哪天真挂逼了,做鬼也不放过她。
集体宿舍总有没人的时候,他就踅摸到女工屋这边找她。网吧也不常去了——当然主要还是没钱。她成了他生活中最大的甚至唯一的主题,总是一见面就猴上身,大半天大半天地压在她身上,还和那四天一样紧紧搂着她,说些孩子气的傻话。但同样的状态在泊寓是柔情蜜意,换在公共场合就完全不同,至少林雅在下面还得随时眼盯着门。虽然有床帘,但也不顶什么事,偶尔有舍友进出,看到里面在动只假装没看到。但到晚上,即便彼此都不怎么认识,只要有人交头接耳,林雅就神经过敏,怀疑她们都在背后笑话自己就知道天天陪男朋友做那事,又不开房。原本甜蜜的隐私迅速变成一块触目惊心的疮疤,碰不得,除了暴露他俩的穷之外,尤其显得贱。她后来就渐渐不肯让军军过来了。
不然去开个钟点房,我昨天去问过了,才五十块钱。终于有一次她竭尽全力推开军军,说。
五十块钱!再加三十可以过夜了。你好有钱。
那怎么办?
管他的,她们现在又没回来。
隨时可能进来的,又不可能把大门锁上。昨天丽娟就撞上了。
撞上就撞上,又不能把我们抓起来。她没男朋友,嫉妒啊?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眼看军军又要猴上身,她一急,套上衣服彻底下了床。
不要。
军军就像要不到糖吃的小孩,一下子颓了。他一直管林雅叫“你”,没任何别的昵称。他在五隅也几乎没有朋友,男的女的都没有。此刻他坐在床边眼巴巴地看着她,像只受伤的小狗。
林雅说:不然还是去找活干吧。两个人都找,钱稍微多点,一起租个房子。小点也可以,现在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像……牲口。
军军不出声地点头。低头看了一会手机,又无聊地放下。挨她坐了老半天,房子里静悄悄没再来人。渐渐心思又活络起来,手悄悄伸到她T恤里。
少来。她隔着衣服打他一记,力道并不重。其实她也犹犹豫豫的,觉得恐怕伤他自尊心了,尤其牲口那句。
军军就像小孩子一样立刻感觉到了,瞬间高兴起来,搂过她脖子开始痴蹭她的脸,又闭眼找她的嘴,舌头也悄悄滑进去。她很快也喘气不稳,他就势把她推倒在床上。一推她倒又反应过来了,却无论怎样都推不开。床沿硬硬地抵着她的背,他力气变得空前之大,整个人都要冲进她身体里,带着兽类的决心和本能。
林雅则在他身下喘不过气来。不是因为重量——就是整个的窒息。她租的长期铺位在下铺,本来顶就低,宽不到一米的床位,放上行李坐起身都困难,再加上一个一米七三的大男人,再瘦也有骨头的斤两。而且根本不知道这瘦身体里有多少耗之不竭的气力,打不死也用不尽的热情。两个人的四肢渐渐融到了一处,他的汗滴到了她眼睛里,蜇得生疼。
门响了一下。林雅一惊,身子一阵冰凉,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子蛮力,差点把他掀翻。自己坐起来喘粗气。
军军吃一吓,头撞到上下铺的铁梯子上,整个人紧抓住床沿才没掉下去:干吗这么凶?这梯子角好尖,撞正了不死也得瞎只眼。
有人进来了。
哪?
刚有人开了门,伸进来看了一眼,又走了。
操他妈。谁这么无聊。
你才无聊。
他裤子穿起来了,下面还兀自兴奋着,像村里那些交尾到一半却被人用棍子打开的公狗。上半身却可怜兮兮坐在床沿,东一下西一下用手指抹脸上密密的汗。林雅心底瞬间涌上怜悯和恶心交织的情感,同时既可怜又憎恶自己:身上到处是你的汗。我去外面冲个凉。
你要去澡堂?我陪你去。军军说。你不知道五隅多少流氓,你这样的出去洗个澡,小心有人在暗处强奸你。
轮奸都说不定。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
才下午三点半。一整个白天燠热漫长,外面不知道哪里的树上还有鸟在叫——她倒不知道五隅还有树,还有鸟。不知怎的又绝了望:算了算了,就坐这里说会话,等会洗完回来又搞一身汗,等晚上再去。你莫再缠我。
他垂着头。像没听见。
军军在火车上的神气劲一到五隅就全没了,一天更比一天彻底地现回原形来:除了第一次见面那身西装,他根本就没有任何一件像样的衣服。好几天不是套着同一件油渍麻花看不出本色的格子衬衫,就是一件图案掉得差不多的旧T恤。一条脱下就可以自己站起来的邦邦硬的牛仔裤。集体宿舍没洗衣机,要洗衣服只能自己去集体卫生间手搓,林雅问了他几次有没现成盆子,他先说买过,不知道扔哪了。又说随便和人借一个用就是,总之不必买。
这种东西怎么能用别人的。
她暴躁起来,自己下去买了一大一小两个塑料盆,大的蓝盆子管外套裤子,小一点的粉盆洗内衣裤——加起来才二十块钱。又买了块雕牌肥皂。当天就把军军那件格子衬衣搓了,洗出来几盆黑水上浮着的全是白花花的人油,汗腻子。因水电费是公摊,进出厕所的人都死瞅她。她只权当没看见。
买盆时军军还寸步不离地跟着。到那天下午就只能光着膀子躺在男工宿舍床上玩手机,到傍晚衬衣才阴到半干,他就迫不及待套在身上要出门,声称马上要闷出病来。
她知道他直奔网吧,今晚大概不回来了,下午就没交今晚过夜的钱——他行李全存她这边。住一晚宿舍上下铺得十五块,网吧通宵才十块,他觉得划算。
林雅第一个礼拜就全明白了五隅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就是全国各地来S城打工者的集散地。还有所谓的五隅大神,挂逼——都是五隅特有的词,算是“屌丝”升级版。军军让她加入百度的五隅吧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她上去研究了半天,别的没学会,只学会一堆网络热词。“挂逼”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大概意思是说一个人穷得马上要死了,随时要挂在墙上,同时还需要丧和颓到一定境界,还可以无限延展开来,和任何东西组词。比方说没挂之前,可以吃吃挂逼面、挂逼粉——前者有青菜肉末,要五块钱。后者就是军军爱吃的那种鸡蛋炒粉,比汤面油大。还有挂逼水:水是生命之源,人人都离不了。著名的庆岚大水,两升才一块八,是五隅所有瓶装水里性价比最高的。
贴吧基本上没什么工作信息,要找工作还是得去五隅市场看每天都更换的张贴。
市场白天永远车水马龙,热闹喧哗得像过年的集市。尤其到了中下午,更是各处高音喇叭喊个不停。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招工者有点像影视剧里闹革命的街头领袖,同样地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同样地富有煽动姓,只除了下面围着的黑压压的人沉默如鸡,并不同样以口号相回应。市场一楼被分隔成无数间门面房,里外川流不息,到处都是拉着行李箱来找活路的年轻人,基本都是男的。军军每天都陪她去,有他讲解,她才明白人才市场那一间间门面分属于不同老板,虽然每间房子里张贴的广告都大同小异——说白了,就是卖人的人不同。有些大点的房间布置成银行办事大厅的样子,属于势力比较大的公司,里面每个举着高音喇叭的招工者面前都围满拖着拉杆箱的男青年。
墙上LED屏滚动播放,除掉那些触目惊心的招工广告,有一条格外引起了林雅的注意:
1. 现场人多拥挤,请照看好自己的行李。
2. 兆辉不提供行李寄储服务,请随身携带或找专门寄储店储存。
3.自行放置于求职大厅行李物品与兆辉无关,兆辉不承担任何责任。
4.如大厅行李放置超过36小时的,将视为遗弃物品清理。
三十六個小时都不管自己的行李,那行李的主人到底去了哪里?未及细想,她的注意力立刻又被那些高音喇叭吸引过去了,虽然喊的内容和滚屏大同小异,但毕竟是人喊出来的,更多了几分可信度:
“沙井捷运电机厂,发普通工衣,入职就奖励两千元,听清楚了,入职就奖励两千元,空调车间,空调车间,要求十八岁到四十岁,无文身,无不良记录,男生不能染发,身体必须健康,厂区严禁吸烟。正式工加入职奖励,月收入可达五千块,再说一遍,月收入可达五千块,包吃包住,餐补七元一天,入职购买社保,还有夜班津贴!每月19号发薪!”
“维基电子厂,27号出粮,不包中饭,不要求体检,文身没有关系。少数民族从优考虑,今天中午一点半集合,集满一车,有意的带着身份证过来排队。一点半集满一车就走!”
“底薪加班加提成,干满三个月再翻番,感兴趣的就拿身份证过来登记!听清楚了没有,26号发工资,加班提成加底薪,干满三月有奖励,女工多得数不清!强调一下,全是不到二十岁的细妹子!”
最后一位手举扩音器、看上去长得像经理模样的胖子面前原本才稀稀拉拉围了二三十个男青年,人数远没有前几个高音喇叭面前多,但这时他前面的和路过的人轰然一下全笑了,笑声经久不息。立刻就有人拖着箱子从别的高音喇叭前面走过去,原来这些高音喇叭之间还有竞争。
林雅站在一旁,很快耳朵里嗡嗡地就什么都听不清了,只能努力看LED屏上的字,一行一行闪动得飞快,全是黑体字,背景或荧光黄或荧光蓝,格外有一种炫人耳目的刺激性。她看久了也头晕眼花,转而开始注意地上那些被拉着的拉杆箱。
大部分拉杆箱看上去都簇新,箱子的主人眉眼也更怯生生一点,通常紧抿着嘴,手死攥住拉杆不放,军军在一旁讲解说这些都是菜鸟,初来乍到,还没找到地方过夜,随时都可以上车,最好骗的就是他们。也有一些箱子一看就饱经沧桑,暗示出箱子主人是各个人才市场的常客。这种老油条就厉害一点,会动不动抬出劳动仲裁法,出事了知道找工会,甚至还有几个维权律师的电话。但这类老鸟有些地方还专门不要,怕太难搞。
林雅想自己的箱子就是银灰色新硬箱,当时买的时候故意挑了个商务款,没想到反而暴露了没经验;军军的箱子就是普通的黑色软布箱,也看不出来脏,显得低调。他望着她,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笑了笑:像不像菜市场?厂子挑人,也被挑。你先看两天,我们有地方住,又是两个人,不急。
四处都摆满塑料椅子,方便找工的人随时坐下歇脚。但其实很少人真的坐,大部分人都紧紧拉着自己的箱子,伸长脖子四处看各种张贴。
起初几天林雅天天都去。最常去的当然也是最大的兆辉大厅,最多的是电子厂和快递公司,也有服装厂,条件大同小异,但让她不舒服的是经常用手写字体注明“妹子多,大量岗位招女工”。这样的厂军军倒是愿意去,说女工多的厂活稍微轻省点,但她不喜欢,感觉僧少粥多,怕一去三个月,车间莺莺燕燕,军军的心思乱了。而那种一看男工就多的厂军军也不想去,说“狼多肉少”。
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反倒比一个人难决定得多。有些地方注明男女工都要,人数一样多的,偏偏工资又少,发薪又晚,要求还多,比如说不准有文身——军军身上有个文得很失败的鹰,据说还是十五岁的时候不懂事别人带他去弄的。结果一多半的厂子都不要有文身的。
一个吉达电子厂的张贴在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广告里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因为尺寸格外大,还用铜版纸印刷,最上面并排三张彩打车间示意图,感觉比较正规,一排看过去流水线有几十上百人的样子。下面用黄色加粗色强调了“空调车间,空调宿舍,普通工衣”,更粗的黑字写着“包吃包住,不用体检”,下面是几行小一点的字:
男女不限,16-47岁以内,四大名族已满,零散彝族接受。可以有少量文身。全天不能吸烟。
每月工时280小时左右。休息时间保证超过200小时。
住宿:提供住宿,先消费后扣。(入职满7天,可申请100元饭卡)
主要产品:马达。
集合时间:12:30
她站在那里想了半天“名族”是什么。第一次知道工厂招少数民族还有限制。军军说那是因为以前针对少数民族有政府补贴,所以工厂乐意招。后来每个厂都拿名额去要钱,补贴就越来越少。而且民族多了,也容易打架滋事。
“不要去。这种厂男工最野了。”
他俩并肩站在人群里,自觉像人群里的异数,因为成双成对的求职者少得可怜,偶尔有人经过,也会投来不无羡慕的目光。军军也觉得了,手上加了点力气,笑盈盈地看着她,就好像她也是他的战利品。
脸上写满焦灼的男散工中,偶尔也穿插着少数穿着制服的年轻女孩,不拖箱子,只拿着几张轻飘飘的纸走来走去——远比红姐她们的打扮要入时得多——但也都化了妆,有些漂亮得让林雅自惭形秽,更怀疑军军之前的情话是骗她:说在五隅那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她这么靓的。胡说,眼前就有一把。问军军“那个好不好看”“这个呢”,军军的眼神倒真的无动于衷:不喜欢这种天天化妆的,皮肤肯定没你好。
她便悄悄放下一半心,又和他手拉手地看招贴。
这些女孩也负责招工,就在人才市场里各个不同的公司上班。有时也会站在张贴旁亲自讲解工厂要求和福利待遇,比如有一家电子厂看上去待遇就特别好,别的地方一小时十七到十九块,他们那里二十二块一小时,仔细一看,才发现还是十九块底薪,三个月稳岗后再加三块。林雅问海报前穿红白制服的女孩:稳岗是什么意思?
那女孩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丹凤眼,一张下巴尖尖的狐狸脸,发现面前是同性,甜笑立马收起了一半:大姐稳岗你都不知道?就是稳定岗位。要在这家厂干够三个月才好拿补贴,事先说清楚。
——这些人口头禅都是“事先说清楚”。类似丑话说在前头,吃过无数“没说清楚”的亏似的。
那厂子在哪?
这可得先说清楚,厂子在武汉北郊,一会儿大巴车过来,愿意去的就先把身份证交给我,一点钟正式发车。
这里还招外地工?
当然了。这次女孩看她的眼神除了没收尽的媚態,还隐隐多了一层看“大乡里”的笑意:大姐你昨天才来的吧?我们五隅全世界哪的人都有——连东南亚非洲哈萨克斯坦的人都有,什么地方的工都招,是全国性大型人才市场。
武汉就算了。林雅还没说话,旁边的军军立刻说:S城多好,谁要去武汉?
又回头硬气地对林雅说:回头我还要带你去中华民族园,去世界之窗,去华强北女人世界。深南大道你还没去过吧,两边都是榕树和鸡蛋花,像公园!
她默默地跟他走开了。
到处都是张贴,黄的红的蓝的印刷体,黑色加粗字号,大多要求年满十八岁,但具体细则都不太一样。比如有一家南山爱普生打印机厂的,就格外要求会二十六个英文字母。还要无刀疤,无传染性疾病。员工底薪两千元至三千一百五十元,加各种补贴三百元至八百元。每月十二号发工资。打卡三天奖励九百元每人。小字部分也许更值得注意:小部分岗位要穿防尘服。防辐射服。
她约莫知道辐射是怎么回事,但想象不出防尘服是干吗的。
还有些用更富有煽动性的话写着“入职不用体检!长白班!坐班!包吃包住!有夜宵!”下面一行小字“水电费平摊,人走账清”。很多术语要想一下才能明白。“长白班”就是“长时间白班不需要加夜班”的意思?
林雅每天读招工广告读上了瘾,极大开拓了想象力和眼界,但新问题还是天天有。这天她问军军什么叫“身份证没磁性可接受”。前一晚他在网吧连赢几把,搞了不少装备,心情不错,就从头多和她解释了几句。
现在哪黑心厂都多,尤其夜班多加班时间长的,一天十五六小时,上厕所都得两个人互相盯着,这还不神经?——福士康就这样逼得好多人连环跳的。不过也有人说那里是被人下了降头。反正我是不敢再去了。上次差点死在那里。
也有人没发神经的。
就算不神经,谁肯年纪轻轻就落一身病?现在都是九〇后,信息渠道也多了——所以各个厂都闹找工荒。条件也放宽不少。要搁以前,没身份证你做梦。
大家都找日结?
反正五隅日结的人特别多,今朝有酒今朝醉。
那我们也去。
又讲外行话。几点了,以为还等着你?一大早就没了。又不是双十一、双十二,快递公司每天要几百上千个人。我去干过顺丰,也就比别的日结高几十块,累死人。一点程序都不能错,错了就扣钱。妈的我就搞过那么一次,再不去了。
没磁的问题你还没答我。林雅说:扯这么老远。
条件放宽了还不懂?身份证没磁了就是注销过的,你不知道好多人卖身份证?真的假的也卖,价都差不多。
买身份证有什么用?
用处多了,皮包公司买去当法人,有些欠过债有案底的坐不了高铁飞机,也买。反正有挂逼饿疯了,只要能换口吃的,什么都敢卖,一张身份证才七十块钱,吃住两天就没了,以后干什么都不方便。军军盖棺定论:蠢得哭。我才没这么要钱不要命。
七十块,还不如一斤大闸蟹。林雅说:但消磁了不是也坐不了车?
消磁肯定也有消磁的用场。反正好多地方就是看一眼,又不拿机器验。你回老家拿户口本办挂失,补办后自己用新的,旧的转手就可以卖——反正只要是真身份证,都卖七十一张。不过也有风险,像张小黑,明知人家拿他当法人连开三家皮包公司,还憨居居吹名下好多产业。结果有天派出所过来抓人,才晓得这些公司都欠上千万,拉他一个挂逼当垫背。人家公安说了,买卖身份证本来就犯法。五隅到处都拉横幅,你见过吧?
林雅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钱包,硬硬的还在那。不放心,专门又打开看了一下,身份证也还在。
你怕我卖你证啊?放一百个心,只要你不走。
乱说。我能走哪去?
就是这么一说,怕你嫌我吃软饭。军军低头避免看她眼睛:再歇两天。歇两天我就去干日结。火起来找个厂子待三个月也不是不行,我就怕你一个人在外面没人陪,太寂寞。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是遇到你我才知道做人有意思——以前几十年都白活了。老想和你守一起,想到要去工厂坐十几个小时班见不到你人,就心慌得不行。怕我下了工你已经被人家拐跑了。又怕你在线上出什么事。你没去过那些厂,不知道有多苦,多累,多枯燥,多让人发疯。我以前也没觉得有钱有什么好,现在好希望我是王思聪。
林雅低下头,不说话,喉咙也哽住了。大厅里人声鼎沸,没人注意这一对小情侣,没人理会男的在说什么,女的又为什么哭。有三四个搬纸箱的人像坦克一样轰隆隆地过来了,伸手不耐烦地推开他们:好狗不挡道!
军军忙伸手护住林雅:你们干吗!谁是狗?
她赶紧扯他袖子:别生气,是我们挡了路。
那几个人立住,最前面的个子最大,索性把纸箱放下了:龟儿嫌命长嗦?
军军嘴上从不肯输人:大神赶着去修车还是团饭?
你妈卖批才是大神。你们全家都是大神。妈的老子先不去集合了,先揍死这龟儿。
是四川口音,搞不好是重慶的“棒棒”,专门做搬家公司的,现在S城的搬家公司据说全是重庆人。几个人都一起捋袖子,手臂上鼓鼓囊囊的全是腱子肉,林雅刚才只是眼酸,现在真吓哭了:大哥,他不是故意的,就是嘴欠。
妹儿长得倒是蛮乖——我日你先人板板,一个吃女人饭的还啷么凶。
你说谁吃女人饭?军军喉咙也粗起来: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吃女人饭了?
你不吃女人饭,怎么大白天的不做事?我在五隅见你这种宝器龟儿还少了?大个子微微一笑,倒是放下了拳头。
军军却像头红了眼的豹子一般扑上去。立刻就被小鸡一样拎起丢在地上:你爬!
几个人大笑着扬长而去。军军坐在地上半天挣不起来。嘴唇也自己咬破了,出了血。
就在兆辉大厅这个小小的角落里,其他人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这边一场小小的闹剧。只有林雅哭成了泪人:你有没有事?痛不痛?
那天晚上林雅提议说下个馆子吃点猪肝补一下,军军躺在男生宿舍床上背转身子不看她:不去。
我明天就去找个厂子上工,我们马上就有钱了。
你干吗,要去我去。我找个日结,你在这里等我下班回来吃饭。
不要。你受伤了。
这种小伤算什么。上次从福士康出来,我半个月都起不了床。
总之不要你去。我先去试试看。
你懂什么!根本就没有女的做的日结!
怎么没有。好多地方都要小时工,家政。
你做了家政就回不来了,像我妈。军军过了好久,才闷声说:我宁可你去洗脚城,白天还能去看看你。
神经病。林雅说。
去洗脚城可能还比美发店好点。
我去服装厂,去玩具厂,好多厂都可以。干满三个月就有稳岗补贴了。你也找个男工多的电子厂子待着,我们周末见。
你去了就知道多惨。还想有周末?人都见不到了。我和你说,尤其不要去牛仔裤厂,去了就知道。
这也不准去,那也不准去,我就只配洗脚?
洗脚也累,但至少没毒。而且就在五隅。
你去死。我才不要给别的臭男人洗脚。
那你想给别的臭男人洗哪里?
军军急了,猛地翻过身。林雅也瞪着他,过半天才想明白他大概还在介意那几个棒棒夸她“妹儿倒是蛮乖”,并由此立刻判断他是“吃女人饭的”。他受不得这个气。
要是可以去抢银行就好了。军军突然说。要是有好多好多钱,就可以带你去香港、去澳门、去美国、去日本、去意大利。我们每晚都住五星级酒店,每天睡到自然醒。在海滩上拉着手散步,看夕阳,看海龟生蛋、螃蟹在沙子洞里爬。你说美不美。
林雅听不得他说这些傻话。她的眼泪又下来了。
你别老哭,脸都哭花了。他轻轻地摸她的脸:等有钱了,就可以给你买最好的化妆品。你比她们哪个都好看。
你不要一天到晚做白日梦。兆辉每个招贴下面都写,任何人的成功都是经过千辛万苦、勤奋努力得来的,千万不要偏信不劳而获或者一夜暴富的鬼话,以免误入歧途!
你真的觉得我们都去厂子就能成功了?他望着她,凄凉地笑了。
不去就只能当挂逼,饿死。
饿死就饿死。和你一起死也蛮好的,至少不分开。
发神经,要死你一个人死。
军军说:我错了。我就错在太喜欢你了。我从来没这么喜欢过一个人,喜欢得让我觉得自己一点用都没有。
我发现你真的神经病。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活着根本就是个错误。我妈就不该把我这种废物生下来。
林雅泪痕未干,气也没消,木着脸僵着手,决心让这些没完没了的“喜欢你”“我错了”都变成水蒸气在空气里消散掉。最好连这个废物也一并消失。但“废物”紧紧地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流他一脸,还伸出舌头尝了一下:甜的。你的眼泪是甜的。你整个人都是甜的。
好话说多了终究还是有用。脸上冰霜在此地十月的秋老虎天气存不住,过一会全化了。
但军军再不争气,仍然有让人格外眷恋的一面。比方说睡着的时候。她几次下午过来找他,他还没睡醒,整个人在午后阳光里睡得迷迷瞪瞪的,像小孩。她凝视着他的脸,虽然瘦得颧骨突出,也还是白白净净,青春痘都没冒几颗。男童一样细长的身躯,睡着了以后尤其纤弱,手臂长长地垂在床边,像没生命的什么雕塑,但分外俊美。如果不是投胎在家政和泥瓦工之家,大概多少也是个“靓仔”吧?反正在林雅眼里,也没比那些流量鲜肉差什么。最多就是人靠衣装,他没靠上。
带着一点迷蒙的心情,她努力回想自己第一次在火车上看到他的情形。又突然恐惧地发现,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已成过去,再想不起来了。
倒是他现在越来越黏她。有时候她想自己下去走走也不让,总跟着,把整个五隅形容成一个遍地流氓的贫民窟。穷倒是真的,但在林雅看来,真的穷凶极恶之徒并不多——街面上走动的人,大多数挂着一种懒洋洋的,做梦一样的神气。这神气军军脸上也常有,就好像活在另一个不那么真实的世界里。他有时心血来潮,和她说,不如去市区转转吧,请她去看最新的电影。她每次都说好。结果他仪式感还特别强,出去之前非得冲个凉。等花钱去澡堂冲了凉,又嫌衣服太脏太破。但总共换洗衣服就那么两件,除非林雅天天洗才换得过来。她回了两句嘴,他就发起脾气来,说不去了。坐在床边生闷气,怎么推都不理。几乎次次都是这样。林雅有一次也火了,抄起包说自己去。
他伸一只手把她挡住。看她不动,就又伸一只,慢慢做出用手臂把她整个拥在怀里的式样。好在同屋的男人进进出出,看他们秀恩爱已经看惯了。大家都装作没看到,拒不接受投放免费狗粮。
你干吗?
算了,别去了。
你自己先说要去看电影的。
现在快8点了。出去了等看完,没地铁了。还要打车回来。
下午就說要去,你非不起来。等五六点起来了,你又要冲凉。冲完凉又嫌衣服脏。搞什么,干脆以后别出门了。
就是不去了。
那我自己去。
你自己也不要去。求求你。
你是有病吧?
军军不响。过一会开始掰着指头和她算细账:现在随便一张什么电影票都要三四十块钱,两张就是七八十。加上地铁来回十几块,再随便吃点喝点,大一百块轻轻松松就出去了。要是回来晚了,还要打车,更加一百五都打不住。有这钱还不如买件新衣服,班尼路、以纯、贵人鸟,几十块钱就能买件新T恤。一百五都能买全身了。他说:不然你买条新裙子?你其实也没什么穿的。
那你下午发什么神经,突然说要看电影?
我就是随便说说,谁知道给你个棒槌就当针。
林雅气得说不出话来,坐在床沿不理他。过一会儿军军同屋叫老董的回来了,看上去四五十岁,是这屋里年纪最大的一个。不知道日常靠什么过活,看身架子约莫是北方人,不是山东就是东北。那么大个子,脸上却总挂着讨好的笑意。
哎哟,小两口吵架了?
两个人都齐刷刷望过去。林雅还板着脸,军军先端出了笑:没事,小雅闹着要现在去看电影。
我有个爱奇艺账户还没过期,你们要不要?好多新片子上面都有,手机就可以看。
要看你看,反正我不看。林雅小声说。我走了。
军军说:那我们明天白天看。谢谢董哥!
八点来钟男工宿舍这边的人也都陆续回来了。她回女宿舍的路上要经过好长一条走廊,眼望着窗外的夜色潮湿艳丽,而走廊两边的墙壁墙皮都掉了,破破烂烂。到晚上五隅就变成另一个五隅,白天的破败残旧全被霓虹灯遮起来。
她突然想下去走走。刚到楼梯口,就有个黑影闪出来,低声说:靓女。
她被这声音吓得魂飞魄散,手护住胸口半天不敢动。仔细一看,竟然是老董。
靓女你要去哪?
自己去楼下公园散散心。
我陪你。都这么晚了。
不用了,军军会陪我。
我陪你也是一样。不然请你到市里去看电影,回来再吃夜宵?
不要。她声音尖起来。
你那个军军那么瘦。我身体比他好,也有钱。
黑暗里老董走近一步,她恐惧得汗毛倒竖。
我有天下午见你们做过的,才几分钟,小伙子身体不行。我来教教你。
你走开!
楼梯口正好上来了一个人,也是个男的,抱着洗衣服的盆子望过来。老董也吃了一吓。林雅趁机飞快地跑回女生宿舍那边。跑回去倒在床上,才发现自己背心全被冷汗打湿了。刚才那么黑,要是真用强,她怎么跑得掉?在那条长长的没人的走廊里被搞死都没人知道。
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军军,她想了一夜也拿不定主意。告诉他肯定会去打架。他又的确打不过老董。
4
她第二天什么都没说。只晚上再也不过去男宿舍那边,就算去,也每次都要军军送她回女宿舍。
军军还是没上成工。日结的活都是每天清晨放,招满就走,理论上让人从早8点干到晚6点,干满一天。所以差不多每天早上六七点就有人在那里虎视眈眈地守着了,好些人直接睡在市场门口。他因为睡宿舍,每天洗漱要排队,等7点再过去,人家招日结的早招满了。也试过一次6点就守在门口,结果招工的一来,轻轻松松就被人挤开了。林雅不信,第二天跟去看,发现当真竞争惨烈。军军也就在她跟前逞逞强,在这群如狼似虎的人面前就成了菜鸡,一推就倒。
每天都是这些人上工,别人都不找活路了?
军军忙捂住她嘴:算了。他们也不是故意的。
她气就气在这时候他倒又脾气好了:那今天怎么办?又是一天白费?
再去那边看看有没有好一点的厂,最好还是两个人可以一起的。
以前不是没有,你不嫌工资低,男工多,就是嫌工种不好,危险。
反正来来去去都是在市场一日游。林雅后来又见过那几个重庆棒棒几次,才猛地醒悟过来:他们以前肯定见过他的,所以认识他,知道他游手好闲不干活。以前是他妈给他钱,现在是她。他们说得没错,他就是吃女人饭的。
也还是因没逼到绝路上。她算明白了,只要手头还有钱,军军就不会真去找工。
再不上工真的只能挂逼了。一天晚上她正式宣布道:这是最后两百块钱。
你意思是我们明天先去市区耍?我查下最近有什么电影——哎呀这个月流量快用完了。你给我开个热点。
看个鬼电影。你明天到底去不去找事?我真的不想管你了。
凶什么凶嘛。一说到这个军军声音就小起来,生怕被宿舍其他人听到:你不是说你带了两千出来,怎么这么快就没了?
两千块钱经得起怎么花?再省,两个人每天四五十总也要的。我都过来一个月了,还没找到事。
那你明天自己先去看看?
一股不知名的怒火腾然而起。之前说过的话全都不算数了。那些眼泪和柔情,海誓山盟和许诺,比蜜糖还要甜的情话。此刻林雅想起来全都成了刺心的笑话。他以前还一直骗她说舍不得让她去工厂。其实就是懒。最好大家一起挂逼,一起死。
好。我一个人去。——你就不怕我以后不回来了。她咬着后槽牙说。
你不会的。我对你这么好,你怎么舍得?
你对我好还是我对你好?你怎么不去死!我舍得你死!
好好我死。我去死可以了吧?
你最好今天就死!挂逼!
凶什么嘛。你凶什么嘛。他倒又软下来,像小孩子一样靠在她身上: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我乖。我什么都听你的。好我明天早起,去找日结。
但林雅清楚他不会去的。能混一天,是一天。
每当这时她就觉得前路一片漆黑,恐惧得只能自己把自己的心吞吃掉。一个男宿舍里十二个人,同屋的换了好多拨,老董也早就不在这儿住了。过了9点就熄大燈,所有其他人都躺在床上,脸对着手机,屏幕闪闪烁烁,衬得一个个脸庞都像地狱里的青面獠牙,鬼火幢幢。望都不敢望。回自己那边也没事可做——反正军军现在习惯了每晚都送她回去,送过去她又怕他去网吧,留住不放他走。两个人坐在床边面面相觑,只能相对刷手机。到了9点多钟,同屋的人都回来了,他如释重负地起身要走。
你去干吗?
回去睡觉!
你不要去刷夜。
哎呀,知道了。
但她不放心,他出去后又悄悄跟出去,看他消失在那条漫长的走廊尽头。也许今晚不会去刷夜了:已经交了住宿费,又没给他一分钱。但那个网络世界里显然有更多乐趣,是她所不知道也不理解的。有时军军会和她形容自己怎么怎么开了挂,一夜之间又挣到了多少装置,在王者荣耀的世界里,他叱咤风云,君临天下,令行禁止,万民臣服,因此通宵达旦地攻城略地。
而她只怕他刷着刷着一头死在键盘上。
最绝望的时候林雅想过干脆就此分手:反正也管不了,好比从来谁也没遇到过谁。
但军军回答得也很干脆:可以分,没问题。那以后生死不要相见。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我走了你怎么办?
你也有意思,手都分了,还管我做什么?
那你就饿死?当挂逼?靠团饭过日子?你还不如去市里要饭!
要饭也不关你事。等你日后发达了,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忘掉我,别觉得欠我田又军一条命。是我自己没本事,废柴,自寻死路,和你没半毛钱关系。
你威胁我!你以为我上辈子欠你的!
是我欠你的,但这辈子估计还不清了,下半辈子当牛做马再报答你,好不好?
我真的好想你去死。你怎么还不死?
好好,我明天就去死。他笑起来:活不容易,死还不容易?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两个人抱头痛哭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林雅推他,喊他名字,哭着求他。他也哭,说她和外面那些女人其实一样,根本不理解他。同屋的人起初还劝,后来也渐渐习惯了这种琼瑶剧戏码,反正过两天还要上演的。
是在离开五隅很久以后,林雅才开始试图理解整件事。也许算她特别倒霉在火车上遇到军军,可怎么解释五隅会有那么多和军军一样的人?那些人都从哪里来,最后又到哪里去?
也听说有带了二十万到这里花天酒地了一年,最后一贫如洗挂逼死在五隅的。其实人真要死起来也很慢,尤其饿死;或者被自己一天天分泌出来的绝望毒死。
林雅最后是怎么意识到绝对不能待下去的,不是因为一天比一天更和军军吵得天昏地暗,也不是当天早上两人翻箱倒柜搜遍全身才凑出最后八块钱吃了两碗清汤寡水的“挂逼面”;不是因为那天上午去男宿舍催又打了半宿游戏的军军找活,却怎么都推不醒,不知是装睡还是真睡;也不是亲眼看见一只很大的蟑螂慢慢从军军脸颊爬过去,她用力咬住发梢才没有尖叫出声;甚至不是因为当天五隅真死了一个人——来了一个月,还一直没见过跳楼的大神。
原因其实很简单,就因为那天上午她终于发现身份证不在钱包里了。
看到钱包夹层空了的那刻脑子嗡的一声,又瞬间平静下来。好像这么久以来她一直在暗自等待这一天。他其实一直都怕她离开,一直都想方设法困住她,要她养活他,吸血吸到死。
她这两天骂他特意用了一个刚学会的新词,冚家铲。意思就是死全家。他和他那个干家政的妈、浙江工地的爹一起在S城冚家铲好了,最后还要拉她一起死?
她又不是他妈。又不是他老婆。他也永远不会给他们家一分钱彩礼。她爸要知道她在外头这么贱,肯定杀人的心都有——有这爱心还不如伺候她亲弟,亲爹妈。这么多天都是她养活他,现在倒还要卖她身份证?
怒气一点点上升,膨胀成随时将爆炸的气球。她刚刚才从那边过来,现在又要咬着牙过去。但那条走廊太长,长到她走着走着就清醒过来:他再瘦弱也毕竟是个男人,力气终究比她大,硬抢抢不回来的,要再想想别的办法。
她突然听见楼下面人声鼎沸。有人跳楼了,有人跳楼了!奔走相告声里,远远地听上去有一种癫狂的,属于末日的喜悦。楼下脚步声、喊叫声织布一样往来穿梭,间或有人互相问询:阿水(警察)来了没有?没有,阿水还没来。死的是谁?好像是老孙?老孙又是哪个?
林雅坐在床边摇醒军军:起来起来,死人了。
她本来想直接问身份证在哪里的。转念一想,问也白问,白淘一场气。不如让他下去,她自己找。
谁死了?在哪?
军军之前怎么喊都不起来,这会儿倒是一骨碌就翻身坐起来了,因为动作太大,铁架子床一阵尘灰扑鼻,上午的阳光射进来,无数尘埃和皮屑一同在阳光里飞舞,整个屋子一起散发出呛鼻的男性体臭。
就在下面。我不敢去看,你去看。
军军趿拉着人字拖下去了。她立刻开始翻找他床垫下,枕头下,上次吵架搬回来的行李里,哪里都没有。狂怒和绝望同时击中了她。他是光着膀子下去的,薄薄一张塑料卡还能藏在裤衩里?
莫名的急迫感促使她加快了翻找的力度。熟悉的拖鞋声从远到近了。
这是2014年一个相当寻常的五隅的秋日。外面有鸟叫。
你在干什么?
她猛地回过头。
……
5
林雅下楼的时候警察还没有到,远远只看见一摊物事无遮无拦地躺在地上。旁边稀稀拉拉围了一圈人。可能一开始看热闹的人还更多一点,看了一会见没什么进展,就都骂骂咧咧地散了。那跳楼的大神看上去也不太瘦,很难说是彻底饿得没办法才挂逼,似乎和军军身材差不多。比较惊悚的是头脸侧向一边,马路那边的人应该能看见整张脸。她从这边倒也看不出什么致命伤。本来五隅也随时都有人倒在路边,从网吧出来劣质啤酒喝大了,什么急病发作了,吸可卡因吸嗨了,都有可能——然而有一摊黑色的血正很慢很慢地从那“大神”脖底下流出来,带来一种全然不真实的情境,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她站在人群里,也悄悄地,擦了一下自己的手。
有人在旁边说,这不孙大胜吗。好几礼拜没见他找日结了,还以为他早挂了。
不是孙猴子。你看,这人比孙猴子胖一点。另一个说。
怎么好像是老董?
就是老董。
化成灰林雅也认识他那身衣服,破旧的蓝色哔叽裤子,不知道哪个厂发的灰扑扑的的确良工服。她突然想老董的爱奇艺账号再也没人知道了。也许是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财产。
但也比军军好。军军要是真死了,连这点遗产都没有。只剩下她的回忆。她记得他身体的温度,手的形状,笑起来的样子。
突然间林雅控制不住地干呕了一下。
对街卖二手衣服的四川女人远远地端坐在一大堆破烂衣服里,像个洞悉一切的上帝。女人都爱买东西,林雅早就去那堆里翻拣过,一无所获的同时叹为观止。她发现只要你想得到的,肯拿出来的,这里任何东西都可以重新进入循环交换系统,旧得不能再旧的棉毛衫啦,破破烂烂沾满了漆的皮鞋啦,快断成两截的皮带啦,哪里发的厂服保安服啦,厚一点的军大衣也有。一件普通厂服只要四五块钱,连碗挂逼面钱都不够,可见收进来的价格更低。但摆在那里卖就说明有人买——有些厂子不提供工衣,又要求穿厂服上班。此刻这女人异常漠然地往这边看了一眼,晓得这么多人围着,死者的衣服是指望不上了。
老董也永远不会再是她的顾客了。
林雅慢慢从人群里退出去。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确定已死的人,其实也没那么可怕,看着就像睡着了一样。但也许就因为像睡着,细想才格外可怕:一只蟑螂以极缓慢的速度爬过老董的面颊,很像刚从军军脸边爬过去的同一只,不是德国小镰,是有翅膀能飞的大的,老家叫偷油婆的那种——周围的人也都看到了吧?但没一个人肯伸脚去踩。不知是懒得还是怜命:人都死了,想爬就爬吧。
几只苍蝇不知从哪里兢兢业业地飞来,站在一旁还活着的人肩头搓手搓脚,扑扇翅膀。又被陌生的手不耐烦地挥开,只好将将就就委委屈屈地落在另一个人身上。还是地上不动的人好,不赶它们走。如果警察再晚一点到,它们就打算在这个好人身上干点儿更长久的勾当。这么热的秋老虎天。
或者另寻出路也可以。到處都有人在流血。
但还不及等苍蝇们找对位置安心下蛆——两个警察终于慢吞吞地过来了。
林雅又想呕。这段时间她总这样。军军还是趁下午没什么人的时候要她,做贼一样速度飞快。搞不好就是怀上了,因为总也舍不得买套子,都是体外——她跑到一边去呕了一点黄水,再冷静地直起身,远远看警察把地上的身体装进一个不透明的黑塑料袋里抬走,这时围观的人反而多了一点,但全程不再有人说话,就是沉默地围着看。等装完了抬到附近的车子上,所有人才说笑着,叹息着,渐渐散尽了。她也远远跟车走出人才市场后面的街道。牛仔裤内袋还有最后一百块钱,军军之前肯定翻过她钱包,绝想不到她会把钱缝在内袋里。她犹豫了一会要不要再回去看一下,想了想又木然地走进五隅市场一个以前没怎么进过的隔断里。
靓女你想找什么工?日结还是长做?
长白班。在不在S城无所谓。发工资要早点,包吃住,不押身份证。
要求这么多。不过靓女你条件好,好找。——今天虎门有家服装厂正好过来招人,每月1号预发下月工资,今天都30号了,正好。底薪两千五,包吃住,有加班费,干满三个月加10%,不过是三班倒,不是长白班。
再不决定来不及了。有什么东西马上要追上来了。林雅拼命压下一阵强烈的干呕的欲望,问:什么时候集合?
马上。那边已经等了几十个人了。你有身份证吧?
没有。
怎么身份证都没有?算了算了,没有就没有。
她出门前顺手拿了包,除了身份证所有细软都在里面。但卡里钱早取空了。
只要不和爸妈打电话、不回去拿户口簿补办身份证,她生生死死都没人管。就当这个世界上没她这个人吧。爸爸见面会骂什么都猜得到:阿木林,我们还以为你早死外头了。
他就永远不会这样对弟弟讲话。她想。就算弟弟混得再不好,混到了五隅,混成了挂逼,只要还肯打电话回家,爸爸就永远不会这么和弟弟说话。当然还是自己没出息,落到这步田地。
在大巴车上她又剧烈地吐了。身边的人表情嫌恶地递给她一个空塑料袋。没说话。
一路上都没人说话。没人问她从哪里来。
但大家都好像知道要往哪里去。
6
林雅在那个服装厂里也就干了六个月。当时招工的女工作人员说是服装厂,到了才知道是专做牛仔裤的——但当时就算直接告诉她,她也不知道原来牛仔裤厂就意味着矽肺病,比电子厂更招不到人,怪不得连身份证都不要。
车开两个半小时后就到虎门。刚下车,就看到了有人正三三两两和她一样脚步虚浮地往外走。明明是上班时间,厂区不大,開在一片农家院似的平房里。一进厂就发现车间昏天暗地,每个人都戴着简易口罩,在不同的流水线上忙碌,对刚进来的人不屑一顾。仔细辨认的话,会发现空气呈轻微的烟雾蓝色,用胶片相机拍出来如梦似幻。她是上班四个月每天咳得喘不过气来,才终于搞清楚空气中那些肉眼几乎看不见的蓝色颗粒和周围铁丝网上挂着的黑色是什么:是喷砂工艺大量释放出来的二氧化硅和其他废料,吸入肺部总有一天会把血全部染成有毒的蓝黑墨水。
什么预发工资全是鬼话。干满六个月,还得过五天才发上月工资。林雅又头晕眼花熬了几天,最后准备领钱走人,才知道新规定出台,没干满六个月的临时工只能发70%工资,否则押金一分不退。有小姐妹建议她根据劳动仲裁法找律师或干脆报警——这段时间没长别的本事,光听人交流各种讨薪大法了——她摇摇头,有工夫报警还不如直接撒泼。试了一下往地上坐,却发现坐下已很吃力了:肚子里那个已经七个月了。
其实还有一条找环保局告状的路:为牛仔裤做旧效果的大量污水是从厂子后直接排出去的。怪不得都说水磨牛仔,水洗牛仔,牛仔布根本就是水做的——镇上唯一的小河蓝汪汪的,像动画片里波光粼粼的河流,据说会一直流到珠江去,想一想就美。会不会把鱼啊虾啊都染成靛蓝色?鱼吃了二氧化硅又会不会死?
但她最终还是怕动了胎气。拖着箱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两个月后她在镇上唯一一家社区医院生下了女儿饼干。当然没准生证,但往产科那个五十多岁的女医生手里塞了几百块钱,倒也顺利。医生一副见怪不怪似笑非笑的样子,到处都是和她一样大着肚子行动艰难的单身女工,有男人陪着过来的反倒是少数。生下来也没法上户口,要上户口就得回江苏,听说还要缴纳一笔和她爸妈年收入相当的社会抚养金。这些她都搞明白了,也就放弃了。一方面觉得苏北户口在S城也没什么用,另一方面也实在交不起那笔钱。姑且把孩子养下来,一天拖一天的,竟然也就大了。
之后长了教训,就听人介绍,专找稍微轻松一点的成衣厂,玩具厂。最后一个玩具厂待的时间最久,一年半。她每次偷拿次品出来都心惊胆战,生怕被工头发现开除。但最后离开的原因却很宏大:中美贸易战引发经济危机,代加工厂整个搬到越南,这边的厂只能关门。就近找的其他工都在镇上,工资不高。没法再回五隅了;宝顶和龙山人才市场她没身份证,更不熟。
饼干没法放在自己住处养,白天没人看。还是听厂子里的同乡小姐妹介绍,放在一个老乡私人开的托儿所里,收费不算太高。那里这种情况的小孩有五六个,有大点的,也有小点的,一起跌爬滚打稀里糊涂长到了四岁。吃的也还好,至少比她厂里的食堂好。她每周末把饼干接回家,周一再送走。一开始送饼干去托儿所还哀哀地哭,后来习惯了就不哭了,每次来接都满眼溅出星星:妈妈。妈妈。送走时不哭不闹,仍然眼睛很亮地看着她。
林雅说饼干眼睛里有一些真正的星星就是这个。
她也不知道这星星什么时候熄灭,但至少现在还有。
但饼干越懂事她只有越心疼,偷出来的玩具也越多。除了这些她也实在不知道能给饼干什么。饼干没有爸爸,没有奶奶,没有外公,也没有外婆。她也没想到饼干最喜欢的玩具竟然不是动画片里的小猪佩奇,汪汪队,而是从没见过的螃蟹公仔。这让她想起第一次和军军在火车上相遇的那天,他煞有介事说过想做大闸蟹生意。
结果最后自己也就是只寄居蟹。在S城待了一辈子,依旧是陌生的壳,到死都混不上户口。
——她之所以叫女儿饼干,也是因为军军以前最喜欢吃饼干,尤其奥利奥。因为太贵,很少买。
离开五隅当天林雅就关了机。等预支了第一个月工资后,第一件事就是换了一张手机卡。但看了一眼旧卡也没什么信息——那人也许永远不会再发信息了。她茫然地按了清空键。仿佛只要清空,那天之前的一切就可以变成抛诸脑后的梦魇,连同军军本人一起。
林雅有时甚至不太确定到底有没有在火车上遇到过这样一个长相秀气的男人,但饼干却又是真真切切存在的,正在她无暇顾及的地方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可爱。无论如何,自己是逃掉了。——但饼干没户口这事却终于一天比一天更沉重地压在心上。只有这种时候她才偶尔会想,要在火车上没遇到多好。
林雅其实谈不上恨军军。不遇到他,大概也会遇到别的男人,别的泥潭和陷阱。更惨的是被人卖,还得养活那王八蛋,就像红姐——如果不走,保不准最后结局就是如此。
她还去粤海城一户人家当过月嫂,去了才发现她偷给饼干的仿真毛绒玩具那家人几乎每个都有,甚至也有一模一样的螃蟹公仔,只是眼珠稍微升级了一点,白线移到了黑绒球中间,眼里的星星更多,可能是卖到国外又当进口货买回家的一级品,和自己偷的残次品不是一码事,那户人家的螃蟹眼睛看上去格外的又明亮,又善良。饼干的那个则越看越像在翻白眼。就像地上躺着的老董。
那天林雅临走前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老董一眼。并没有就此变成盐柱。——她也没读过《圣经》,根本不知道这个典故。
她只是越来越经常地,避免想起以前的事。
7
玩具厂倒闭后,林雅从宝顶到龙山,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终于决定去福士康看看。那边自从十几连跳之后就长期缺人,据说工资待遇也比别的地方稍好一点,反而比较正规。
消磁身份证这两年也涨价了,要一百了。买了立刻面试,只要年满二十岁确认不是童工就不犯法,当天就有工开。她坐了两个钟头车过去,压根没看清厂区规模就上了流水线。等第三天上完白班,换完工衣出来10点多钟,发现外面广场灯火通明,竟然是个不夜城。
——这竟然是她来S城这么久,看到最有城市气象的地方了。
这生活区比她待过的任何一个厂也更大,更成气候,也许因为工人也最多的缘故,全国有那么多厂,这个分厂的人至少二十万以上,人口规模快赶上她们老家的县城。此刻正是白班下班时间,几千个准备上夜班的人也开始陆陆续续地进去打卡,广场夜生活的繁荣程度正达到一天中最鼎盛的状态。在厂区通往宿舍的路上,有卖盗版光盘的,摆麻辣烫小摊的,还有卖炒粉烧烤餛饨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福士康自己有食堂,但也要交钱,同样也是流水线生产出来的伙食。几乎每个工人待几天后,都会选择在外面解决,十几年来终于发展出一大片和厂区配套的生活区,至少养活了周边上千户城中村农民。如果林雅当时能考上师范,大概会觉得这里和大学城附近的城中村很像,连店铺构成都差不多——头顶天线纵横交错,地面上污水横流,四周都是四五层楼的农民房。只是大学城周边再热闹,也远不至于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营业:而只要福士康千千万万人还在三班倒,此地街市就永远歌舞升平,从不关门。
她经过炸韭菜盒子的摊子无意识地看了一眼。沸腾的汤锅一年四季都不关火,油大概也一直是同一锅油——刚想到油,那个奇怪的男孩就出现了。
之所以说是男孩,因为他除了一条四角短裤压根没穿任何别的物事。看那瘦长到未发育完全的身体就知道不可能超过二十岁。说他奇怪,是因为他光着膀子,手里却挥舞着一把西瓜刀,但又完全不愤怒,是个有一点嬉皮笑脸,没什么攻击性的现代侠客。
林雅在原地一动不动。某个远古的模模糊糊的记忆熟门熟路地还了魂。
发现男孩挥舞着刀的广场上其他人也全惊呆了。卖麻辣烫和板面的店家,盗版碟小贩,路上准备上工或刚刚下班的人。刹那间人群就空出小小的一块,并在男孩附近形成了一个旋涡般不断扩大的真空。走过路过的人都屏住呼吸,竭力降低存在感,如鲇鱼般尽可能快地贴边溜过去,不让这个奇怪的男孩注意到自己。
他看上去也的确不曾注意任何人。
只一直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走到人群更密集也更热闹的地方去,离厂房越来越近。
还有人暂时没注意到他手里有刀,很快又有更多人发现了。向空中挥舞的大刀不断砸起小小的惊呼,制造出更多的空地。男孩看上去很快活,经过煮板面的汤锅就用刀背敲敲锅,经过盗版碟摊,就用刀背敲敲牌子:“一张压缩碟在手,你想要的全都有,电影美剧网文《王者荣耀》,走过路过切勿错过。”四句广告字数全然不合辙,但押韵。从挥刀的力度来看也并没有多少恫吓的意思,更像随随便便和人打个招呼。经过水果摊时,仿佛拿不定主意该敲苹果还是西瓜,就在虚空中无意义地轻轻挥舞了一下。水果贩子的脸整个变成了橙色。
除掉刀威风,其实也就只是一个瘦弱而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人。肋骨根根分明,精薄皮肤下是在不断跳动的心脏,鲜红的血。
林雅怀着一种久违的柔情想:傻子,一天到晚不好好吃饭,就得这么瘦。
一个路过的女工拉住林雅问:这人是不是疯了?
她正在怔忡间,反倒被这个没威胁性的动作吓得叫了一声。惊呼声非常短促,却仍惊动了男孩,转头径直向这边走来。林雅一动不动,那个女工倒是飞快地跑了。
直到男孩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还是一动不动。后来有人回忆起来,说“那女人倒像是主动向疯子迎了过去”。
如果不是林雅阻挡,这位穿着四角短裤的侠客也许会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厂区里去,此刻那里是流水线上劳作困顿生不如死的十万男女工人。对他们来说,这个夜晚正和成百上千个其他夜晚一样宁静,一样枯燥,食堂里的食物一样难吃到极点,上厕所一样必须两个人相跟,而号称开到凌晨1点供职工使用的游泳池一样永远空空荡荡。没几个人真会去游泳,放工了大家都只想躺着,连谈恋爱都没力气,只能看看碟,刷刷网络小说,以厂房外香喷喷的地沟油伙食果腹。如果大刀砍到他们的肩膀上,胳膊上,肚子上,就能轻易知道他们今天都吃了些什么:桂林米粉、重庆小面、沙县小吃、四川回锅肉盖浇饭。这些以廉价食物维持运转的年轻身体从白昼到黑夜飞快创造出无数手机、电脑、行车记录仪的细小零件,一刻不停,眼花缭乱,城里人再用这些组装好的手机点外卖——好多也都是地沟油产品。送货的则是他们的老乡、同学,或者早晚可能是他们自己。上升的一切必将会合,天下大同,九九归一。
和上次在五隅一样,阿水来得很快。这次是三个。
其中胖一点的阿水隔着人群大喊:小伙子你放下刀!冤有头债有主,有什么难事好好说,别人是无辜的!
有人看见刀架在那个长相秀气的年轻女工脖子上,她只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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