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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近作

时间:2023/11/9 作者: 十月 热度: 13268
于坚

  

但 丁



  全新的人 中等身材 略有驼背

  步履沉缓 长脸 大眼 宽下巴

  下嘴唇突出 发须卷曲 厚密乌黑

  一只鹰越过罗马停在暮晚的鼻梁上

  表情永远沉郁多思 目光如同葡蔔

  将自己比作一个婴儿 热切地呢喃着

  对乳房的渴望 在写给奇诺·达·

  皮斯托亚的十四行诗中 坦承自己

  对女孩的情感肇始于 性欲 我晕厥

  倒地 如同死去 哦 伦巴蒂之魂

  肤色黝黑 你如此骄傲 蔑视一切

  你已见证世间所有的善良欢愉和美德

  因万民臣服而伟大的主 已将你接纳

  身高一米六四或一米六五 足够不必低头

  就进入 靠在一幅环绕房屋的带状壁画上

  望着那些 “懂得爱情的女人们”

  “你不复是各省的主妇 却沉沦为娼妓”

  “棺材都敞开着” 让我跟着你坠下这母狼的异教

  这豹之乱世 这狮子的集权 这死亡的不锈钢煎锅

  “如果阁下凭超凡之本领得以游历此黑暗之狱”

  取得意义 吾亦安然 我的耐克鞋也是

  三十九码

负 鼠



  有一年我们驾车穿过阿巴拉契亚高原

  后排空着 一只刚落地的箱子自个儿待在

  黑暗里 方向盘在暮色中等着转下一个弯

  谈着国家的逸事 以缓解旅途的沉闷 我刚刚到

  关心着 货币兑换率 世界通用的客套很快就

  用完了 突然发光的道路指示牌是那么吝啬 安静

  得有个铺垫 像是我们已经知根知底 天已黑透

  除了车灯扫射出的预定路线 再也看不出什么

  可以指点的实物 您是否信上帝? 与树木的观点

  一致 星空 水 土地 根 我们不约而

  同都信这些

  黑暗里的 怀疑这辆轿车 虽然买过保

  险 说到这里

  有个停顿 仿佛是在握手 真想再握一

  下 第一次握

  太冰凉了 车速未减 路面继续退去 转过弯

  突然踩了一脚刹车 似乎被我们谈论的某个

  点撞了一下

  有个灰东西横穿了公路 我没看清 他说那

  是一只

  “负鼠” 说出这个词之际 已将它译成了

  汉语

  我听说这个名字 是在很多年前 一堂地理课

  “一种原始低等的哺乳动物” 我那地方没有possum

  所以我一直记得 这个词带来了沉默

  就像它一直做的那样

果 园



  成熟的果园令人欢喜 到处沉甸甸

  到处鼓着 到处圆滚滚 到处丰满

  到处可爱 到处可握 暗红色的苹果树中

  光辉的黄果树上 杧果和菠萝蜜的凸凹间

  疯狂的石榴树 大地的妻子们高耸乳头

  流着蜜 扮成忠贞的露 可用舌头 可动手

  可调情 在水一方 与后皇嘉树兮 相望

  希伯来人说 这一句: “我是全能的

  上帝” 全能(shaddai) 原文有

  “奶子”的意思 他们牢记着古老的含义

  忘记了真理起源 那些收果子的人执行

  抚摸 温存 只管摘取多汁的新妇 左手

  满足于这一个 右手献给另一个 获得的

  果实比到手的更多 更亲密 更实在 更

  贴切 更放荡 妙不可言 他们是全能的

弃 物



  我不常到此 仿佛死者垂下的手 你不能再握

  堆着弃物 旧盒子 过期杂志 二十年前的布娃娃

  外祖母的黑箱子 有些东西我们永远不敢遗弃

  含义不明 下不定决心 留给下一代的冒失鬼去扔

  他们也不敢 于是留下来 成为一个禁

  区 在楼梯下面

  在从前某人的小房间 屋后 阳光不管的一角

  发现了一棵小树 在黄昏 已经长到膝盖

  高 哪儿来的种子

  从相册里 那位怀孕的褪色妇女? 叫不出名字

  还有什么没有种下? 绿茸茸的鬈发上满是小耳朵

  在向我炫耀着年轻 生机勃勃和幽暗的青

  春——

  我不常来此 那台旧钢琴喑哑多年 会弹的

  人走开时

  忘记了合上盖子

日日夜夜谈论云南



  我们住在这里 生下了小孩

  我們日日夜夜谈论着云南

  在高原上谈论湖泊 在春天中谈论梨花

  在冬天谈论雪 在秋天谈论云

  在风暴中谈论孔雀 在大象中谈论牙齿

  我们谈论喇嘛 谈论石头 谈论土豆

  谈论翡翠和黄金 斑铜 我们谈论老鹰

  乌鸦 剑麻 麻布和苍山十九峰

  就像孔子 我们在峡谷中谈论河流

  就像康德 我们在西山顶谈论星空

  我们谈论一盏灯 一辆马车 一袋荞子

  在昆明的酒吧里长谈四个小时 小粒咖啡

  民歌 西双版纳的佤族女子 水田 竹筒

  我们日日夜夜饶舌 谈论着亲爱的云南

  谈论那些凸凸凹凹的山岗 寨子 狗 树林

  大路和小道 我们谈论祖先 布匹和雨季

  当我们停止谈论 回到黑暗中 我们睡在这里

旧工厂



  藏在山谷里 老工业的秘密档案

  一群过期厂房 阴沉沉的仓库

  似乎幽灵还在加班 水泥墙上露出钢筋

  酷似死囚的肋骨 壁虎占领了黑开关

  两行锈轨被荒草挡住 牌子上写着

  此路不通 运材料的车皮停在门口

  空掉的车间更崇高 像露馅的大教堂

  足以饲养恐龙 至少得想象着伟人

  那些机床曾在每天八点钟早祷

  一台台亮着灯 齿轮咬紧嘴唇

  铣床实施着一场场剥皮手术

  戴面罩的行刑队握着乙炔枪蹲在高墙下

  就像猿人在钻木取火 焊接铁与冰

  灼热的白班 敲打 切割 截肢

  粉碎 解构 浇铸 拧紧 淬火

  组装 喷漆 吊起巨物 核对尺寸

  在炉门前铲煤的锻工造像忠誠

  模仿着掷铁饼者 他热爱唱歌

  那些猛虎般的钢水 那些青春铁人

  那些机械的红旗 那些无产者的

  白云 烟囱上站着一颗颗穷星星

  黑板上留着停电通知 图纸不再锁着

  神圣的劳动 生产纪念碑 工具从不含糊

  主要是起子 钳子 大锤 扳手

  链条 剪刀 钻头和游标卡尺

  沉闷的鱼雷被安装在大海的何处?

  情急时刻 技术员和女电工跑到山中

  野合 便秘的动物在树林里围观

  乌鸫的朗读声在正午最响 很麻烦

  最果断的标语也无法阻止

  厕所干了 产品随风而逝

  水管生锈 通洞的手套失去手指

  窗口的野草硬得像箭枝

  大铁门再也关不紧

  最后一次下班是在下雪的傍晚

  大卡车运来 大卡车运走

  一只翻毛皮鞋落在车辙里

  怀疑腐蚀着永恒

  山民的后代补缺 帮时代守着遗物

  在值班室里看电视 玩扑克 煮玉米

  哦 造物主们甚至生产出抑郁症

  只是无法治愈春天 那比意志更顽强的

  繁荣 依旧瘸着腿 在二月底 古色古香

  卷土重来 此刻 青山翠谷 骏马高原

  一丛杜鹃花在幽暗的水塔下开着

孔 子



  赤足 贫且贱 野合者所生

  高大的男子 亚麻布长衫布满深灰

  背着包袱 里面裹着竹简和干粮

  深邃的读者 命名 沉思天的意蕴

  “语汝耳之所未闻” 漫游 涉水

  翻越暮春山峰 踟蹰于大地

  带着学生在溪流上沐浴 逝者如斯

  谆谆告诫晚辈 温故知新 后退者不耻

  下问 光明健壮的肉身之神 风乎舞雩

  咏而归 有时候上了大道 有时沿着小径

  迷路 向种地者问津 在陈国差点饿死

  从者皆病 “愈慷慨讲诵 弦歌不衰”

  说出善的知识 长于步行 也会骑马

  射箭 陬邑的大力士 “举国门之关

  而不肯以力闻” 野蛮时代的文雅大师

  为荒原指出方向 世界剑拔弩张 弱肉强食

  主张“不学诗 无以言” 依于仁 文质

  彬彬 令暴力自惭形秽 苛政猛于虎 那边

  有一个乱世 他裂帛前往 讷于言的苏格拉底

  君主降辇前来问政 博爱 德行 子曰 要有

  礼 就有了礼 他从未提到光 一代代黑铁

  武士 纷纷投诚 国家在惭愧中放下剑 洗耳

  恭听 臣臣 向往着文王 伟大的编辑

  于明月之夜审定诗篇 击磬 论语 目光穿越

  苍茫 斐然成章 绝笔于获麟 黄金时代的

  衡器 圭臬 安在餐桌上的指南针 食不

  厌精 总是把肉切得方方正正 挺身而出

  学习 赞美 歌颂 批判 沟通 肯定

  转动时间之轮 天不生仲尼 万古长如夜

  滔滔天下视他为另类 趋之在前 忽焉在后

  每一时刻都在敌视他 误解他 诋毁他

  放逐他 追随他 皈依他 有时他想逃跑

  乘桴去海 九死一生 从未离弃终古之所居

  再次适卫 维天之命 于穆不已 头顶的山丘

  环绕着一圈异见者的光环 诲人不倦 三千年

  哲人不萎 择邻而居 家族世居曲阜 他从未

  去过伯利恒 父亲的灵柩是一块无名岩石

  挨着泰山 辞达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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