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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春:担了繁华,吞了寂寞

时间:2023/11/9 作者: 百家讲坛 热度: 11555
林梅朵

  妙玉似乎是《红楼梦》中最寂寞的人,她正值青春年少却只能独居于青灯佛案之下。可寂寞如妙玉,仍可以在中秋夜半时悄悄走出去,赏一赏朗秋的清池皓月,也可以在老太太带着众人前来时,独将宝钗、黛玉请进耳房里,与她们同品沉淀了五年的梅花雪水烹出的好茶,在黛玉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时,她便立即回一句“你是个大俗人”。这等直抒胸臆,谁能够?她可以高傲怪诞,守着自己的世界毫不妥协,在这层意义上,妙玉是自由的。

  真正寂寞的人其实是元春:她金尊玉贵,却羡慕着小门小户的骨肉团聚;她高高在上,却一个人体味着“高处不胜寒”的凄清。

  元春被选人官去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只听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女婿说“(元春)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去了”。不知元春进宫和哥哥贾珠早亡有没有关系。若论家族兴衰的责任,自然是落到长子肩上,可是,贾珠虽早慧,14岁进学,却不到20岁就死了。娇滴滴的妹妹元春一下子成了这个家里的老大。她在宫中是如何小心勤勉才从女史升至贵妃之位的,自是一言难尽。

  我们只知道,元春是个好女儿、好姐姐。未入宫时,她念及母亲好不容易才又得一子,所以对宝玉万分怜爱,亲自为他启蒙。三四岁的宝玉已学了元春教的几本书、数千字了。那时他们姐弟二人的感情不可谓不深。可惜,时间是最无情的。元春在宫中虽“眷念切爱之心,刻未能忘”,孩子家的宝玉却逐渐模糊了这份情。

  “才选风藻宫”是元春一生中的大事,大观园内人人忍不住激动和兴奋,“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而元春最牵挂的弟弟宝玉此刻心里只裝着远方的黛玉的平安。贾琏听闻元舂的喜讯,带着从苏州奔丧回来的黛玉日夜兼程,宝玉“只问得黛玉‘平安二字,余者也就不在意了”。这其实不怪宝玉薄情,元春进宫时他才多大,让一个孩子对儿时的事情牢记不忘,也太难为他了。

  省亲时,荣府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热闹。元春来到如此气派的大观园却哭了:“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其实,这不过是作者这样写罢了,真正选人宫中的女子何曾有省亲一说?她们想这样真情一哭都没有机会。即便是省亲,元春回到娘家了又如何呢?她能在家里敞开心扉,对父母亲人倾诉衷肠、和妹妹们无拘无束地谈天说地吗?不能。一套皇家礼仪就将她和亲人束缚得如隔着万水千山,咫尺天涯。

  祖母、母亲等人均要给她行礼,父亲只能隔着帘子请安,不仅要开口称臣,还要说上一套“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风鸾之瑞……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这样的颂上之语。什么父亲女儿骨肉相聚?彼此的思念之苦、别离之痛,斟酌了再斟酌,说出来的只能是冷冰冰的官场套话。纵然亲情如海深,也抵不过皇家的规矩。身为贵妃,元春和娘家之间的联络全凭太监来往传话,可谓“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元春即便在与嫂子妹妹们短暂相聚、一起作诗时,也没有海棠诗社中那种欢快的雅趣:黛玉打趣探春的别号“蕉下客” “你们快牵了他去,炖了脯子吃酒”,宝钗讽宝玉是“无事忙”……冬日的芦雪庵里,作诗不及格的宝玉被李纨罚去栊翠庵乞红梅,湘云更热闹,联诗中逞才,一个人大战宝钗、宝琴、黛玉三个人……

  这些热乎乎的戏谑亲呢、蒸腾腾的欢快恣意,元春从离开家进入皇宫的那一日起,就注定再也没机会感受了。有元舂参与的作诗环节,不过是些“楼台高起五云里” “华日祥云笼罩奇”这样的歌颂体,其中夹杂着一些“奉命何惭学浅微” “自惭何敢再为辞”式的自谦。这样作诗真是“终无意趣”。再看宝钗对宝玉说的话:“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在众姊妹心中,“黄袍”一词代替了“姐姐”两个字,让姊妹们诚惶诚恐,在她面前只有放不开的生疏和敬畏,又怎会选择亲近、打闹、戏谑?逢年过节,元春也惦着家里的热闹。元宵节那天,小太监送出了一个四角平头白纱灯,上面有元春做的一首灯谜,让众人把谜底写在纸上,再每人作一首放进去——出嫁的女儿是多想参与到娘家的灯节中热闹一番啊!虽然隔着高高的宫墙,彼此不能见面,元春仍深深地渴望能够与妹妹们欢闹猜灯谜,共度佳节。可是她如愿了吗?

  “宝钗等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就猜着了。宝玉,黛玉,湘云,探春四个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写了半日”。“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又“各自暗暗的写了半日”,她们心中的元春早已不是那个能够亲热的姐姐了,而是那位高高在上的贵妃,所以她们在一首灯谜面前也不肯露出真心实意。众人所作的灯谜最终都被恭恭敬敬地送进宫去请元春猜。然而无论元春猜得对与不对,她们“都胡乱说猜着了”——元春一片亲热之心,换来的却是亲人不温不凉的尊敬恭顺。

  一入官门深如海,从此家人似路人。

  元春是真正惦记着家人的,她至死最不放心的仍是家中事,“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她薨逝时,全家痛哭不已。但这些眼泪中,有几人是对元春离世的真正哀痛,又有多少人是对富贵靠山倒下的惋惜呢?

  皇帝庞大的后宫中从不稀缺美丽女子,元春不过是姹紫嫣红开遍的皇家园林中的一朵,得一时之宠已属万幸,又怎么敢奢望“山无棱、天地合”式的爱情?在过着伴君如伴虎的日子里,她只有小心翼翼一条路可走。荣宁两府人人以元春为荣,只有元春自己知道,她身上一边系着贾家赫赫扬扬的荣华富贵,另一边系着的却是与家人越走越远的亲情、无可奈何的殚精竭虑,以及逃不开躲不掉的终生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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