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夜的弦月,挂在夜空,星星像涝池的蝌蚪,从墨色的天潭中探身,冒头摆尾。
靠在躺椅上,老五闭眼,听着蛐蛐啾唧的鸣叫。蝉叫一天,似乎在睡觉,间或吱闹,像打着呼噜。杏子采摘的时节,他怕村里淘气的孩子,背着家长,结伙从岸上,溜到壕下,糟蹋杏子。整个村子睡着了,渗凉的地气腾起,他摸索着回屋,刚站起来,壕岸传来哧溜溜的脚步声,夹着几声狗吠。
四个人,急促的步履,暗示来者不善。脚步顺着斜坡下来,老五明白,这是奔着杏来的。他眯眼瞄着灰色蠕动的影子,咳嗽几下,告诉那些人,得懂点规矩,壕里有人。
这伙人踏踏着来到屋前。领头的晃了过来,扬起手,喊道:“五爷,这么晚了,您还没睡?”
老五眼睛不好,瞥着眼前的人影,扬起手,掐着腰问:“谁呀?”
领头的蹲在他面前,趔着身子,笑着说:“五爷,我是联社家的栓栓,刚从少林寺回来。我过来看看你。这几个货,稀罕你家的杏子,硬要跟着我过来。”
报上姓名,老五放心了,仔细一想,他纳闷,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摆着手,笑着说:“噢!你爸就是原先大队那个唱刁德一的。杏现在不卖,要吃,明天过来买!”
栓栓站起来,转过头,挠着脖子,问几个兄弟:“咋办?人家不卖了,你们回吧!”
穿着板鞋的兄弟,走前附在老五耳边,虎着脸低声说:“老汉,叫你爷,那是我们头儿尊重老人!别顺着杆子往上爬,不然摔下来会受伤的。”
栓栓推了板鞋一把,瞪着眼斥道:“快滚!你爸咋教你的?尊重老人,懂不懂,那是传统的美德!”
他走过去,蹲在老五跟前,依旧笑着说:“五爷,咱一个村子住着,说实话,我下不了手,可这方圆就您一家杏园。这样,咱爷孙俩扯扯淡,我不偷你的杏。”他趔身偏着头续道,“那几个都是些生货,你甭惹他们,不然你要有个闪失,让村里人笑话!”
站在砖堆前,眯眼瞄着几个影子,窜进杏林,老五挥着手,叹着气说:“农民种几个杏,容易吗?你们这样干,心里愧疚不愧疚?”
掏出香烟,叼上一根,猛吸了几口,栓栓转身对着林子,摆手喊道:“我五爷种杏不易,好好摘,不能糟蹋!”他转过头,扯着老五胳膊,附在他耳边,关切地说,“五爷,快进屋睡吧!都这把年纪了,不能跟我们年轻人比。你放心吧!我不让他们糟蹋杏。”
老五摇着头,叹了口气,讪笑着说:“你爸的刁德一没白唱,生了你这么个能说会道的娃!”
栓栓松开手,拱起手,摇着脑袋,晃着屁股,扶着他说:“五爷,谢谢抬举!您放心,孙子不会给咱寨子丢人的。”
一伙人吃着杏,提着装着杏子的蛇皮袋,嬉闹着走了。
从屋子出来,坐在屋前的砖头上,老五不明白,旧社会土匪过来,还得蒙住头,担心让人认出来,怕名声臭了。现在人家自报家门,明火执仗地来,光明正大地摘,嘻嘻哈哈地走,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随意。他不明白:联社这么老实的人,怎么教育出这么个敢说敢当的后人。他心疼自己的杏,更揪心寨子的孙辈,弄不明白这些娃,咋变成了这个样子。
默然地坐着,几个哈欠后,老五摸索着进屋子,躺在炕上,就是睡不着。鸡叫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天麻麻亮,他走进杏林,借着微弱的晨光,摸索着树枝,估摸着损失。
二
联社老实巴交的,常叼着用栓栓作业本的纸卷成的旱烟,蹲在头门边的石墩上,见到谁,他都嘿嘿地笑着,田间歇息,他总爱吼几嗓子秦腔。他前面有两个女子,栓栓是他的宝贝疙瘩,尽管家里不富裕,他对儿子甚是溺爱。
读了五年级,栓栓辍学了。联社抽着旱烟,见别家的孩子上学,他捶着大腿,摇头感叹道:“是不是咱啥地方,亏人了,后人咋就读不进书呢?”
盯着他的旱烟棒棒,村民们奚落着说:“这都得怪你!娃写的作业,都让你扯成纸条,卷成了旱烟,咋能学好习呢?”
不愿下地干活,栓栓在镇上游荡。《霍元甲》播出的时候,他只有十一岁,看完电视,他跟着舞刀弄棒。村里人看见了,对联社说,你儿子唱戏,定是个好武生。《上海滩》播出,许文强成了他的偶像。他学着偶像抽烟,一招一式地模仿着。连普通话都不会讲的栓栓,会唱粤语歌曲,甚至还会讲几句粤语。
劳动一天,联社蹲在门前,抽着旱烟。栓栓带着一帮少年,模仿着上海滩里的打斗,嘴里哼着万水千山总是情,他的心里甜得跟蜜一般。
到了十六七岁,栓栓在塬上网罗了一帮少年,照上海滩的模式管理着。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哪家碰到事,有人雇请,就会成群结伙,按着自己方式,替事主摆平闹心的事。
南边塬下,有几家国营厂子,一群家属子弟,成了气候。他们看不起土拉吧唧的农村娃,蠢蠢欲动,伺机向塬上扩充地盘。
带着几个弟兄,在镇上看完通宵的录像,栓栓满脑子都是飞檐走壁的打斗。太阳挂上树梢,适逢镇上集日,熙熙攘攘的人,吵吵声将他们唤醒。他们揉着眼睛,走出录像厅,搬来条凳,坐下吃豆腐脑。街口传来一阵喧闹声,栓栓站起来,扯了扯肩头的风衣,撩了撩乌亮整齐的分头,叼着香烟,嘴角翘抖着过去,跟着几个小弟兄。
五个烫着卷发,穿着萝卜裤,面皮白嫩的小伙子,站在班车门口,左右开弓地抽售票员的耳光。售票员胸前挂着收钱的袋子,手捂着脸,嘴唇流着血,和他们厮打着。叼着烟的高个子,环视四周,边踢边喊:“都给我听好了!我们是塬下的兄弟帮。你们打听下,哥几个在塬下坐车,什么时候给过钱?”
赶集人看不过眼,拥了过去。兄弟们推开人群,让出条道。栓栓慢慢地过来,摆了下刘海,眨巴著眼睛,脚踩在边上的架子车上,坏坏地笑着问:“兄弟,咋的啦?到塬上开辟新天地来了?”
高个子转过身,见塬上的人物闪出来,不屑地吐了口唾沫,晃着手,咬着牙说:“识相点!滚回去!没你的事!”
栓栓抖了下肩上的风衣,指着售票员,盯着高个子说:“把人扶起来,给人家赔个礼!不然今儿个让你们从这里爬着回去。”
一听口气不对劲,那几个人呼啦围过来。栓栓的弟兄也拥上来。高个子倏地拔出腰间的刀子,来回晃着,喊道:“这匕首,你们这些乡巴佬,看见过没有!这是铁匠铺敲不出来的。”
栓栓撇着嘴,眼睛漫过来,平视着刀面,只要刀把一闪,他就破相了。高个子搓了下稀疏的胡须,后退两步,晃着匕首,瞪眼喊道:“别过来,过来就给你放血!”说着,他使了个眼色,那帮人后退着,伺机撤退。
几个兄弟要扑上去,栓栓制止了,他笑着一步一步地逼过去。高个子厉声喊道:“给他放血,让他见识下工人阶级的厉害!”
蓄着长发的小伙,犹豫着瞟着高个子,在他的催促声中,哧啦拔出匕首,弓着身子,瞪眼叫唤,趁着栓栓回缩的劲,向栓栓划过来。栓栓眼尖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高个子舞着刀子,趁着他分神,将匕首插进他的肩胛骨。栓栓瞪眼回头,咬牙嘶吼一声,额头冒出层汗。想到电视中许文强和边上眨巴着的一双双眼睛,他突然仰头,哈哈大笑。高个子愣了,滴溜着眼睛,挥手后退,带着几个兄弟,仓皇地跑了。小兄弟要追上去,栓栓拦住了,他大声叫喊道:“记住那几个人的长相,来日一定废了他们!”
栓栓忍着痛,手捂着肩,血渗出指甲缝,从手腕子滴下。他脑子里依旧想着许文强,模仿着他,凛然地向镇上的卫生院走去。
栓栓成了镇上的英雄。
赶集的姑娘指着他,对着同伴嘀咕,说那就是栓栓。知道了儿子的作为,联社的喜悦荡然无存了。他意识到:栓栓失教了,如果这样下去,不知他还会在外面,闯出什么祸来。过年走亲戚,见到从洛阳回来探亲的表哥,他问厂子里要不要临工。表哥说回去问问。
麦子收割打碾完了,表哥来信,说厂子招保安,让娃过来试试。联社给栓栓说了。他舍不得一帮兄弟,不愿意去。联社用刁德一的耐心,转弯抹角地做他的思想工作,让他带着对大城市的向往,离开了寨子。临行前,小兄弟们在镇上给栓栓送行,喝了几捆啤酒。他泪别众兄弟,宣布出门期间,由添生统领大家。
到了洛阳,栓栓在工厂库房当保安。他像城里人一样,烫起卷发,穿着萝卜裤,抽着过滤嘴香烟,哼着粤语歌曲,很快结交了一帮狐朋狗友。十月一放假,工厂组织到少林寺旅游。嵩山上旌旗飘扬,少林武僧功夫神勇,他摩拳擦掌,下定决心,要学习少林功夫。回到厂子,他没了精神,总想着少林寺。厂子请来武术教练,给保安教授擒拿格斗的技巧。课间休息,栓栓问教练:这么好的功夫,哪里学的?教练自豪地说:“天下功夫出少林!”
栓栓哥们义气重,易信朋友。库房出了盗窃,牵出几个人,都是他的哥们。由于工作麻痹疏忽,他被工厂开除了。临走前,他来到表叔家,死皮赖脸地借了一百多块钱,直接坐车,来到少林寺。他进了少林武术学校,打电报,让联社汇了几次钱。
到了来年,栓栓的功夫到了一定的程度。他跑到外面的佛堂,打坐在佛像前,闭目合掌,让俗家住持,在他的天顶上,点了两排光点。燃香落下,头发和头皮烧焦的味飘起,他抖着腮帮上的肉,就是没有作声。过了几天,他借来僧袍,打坐在佛堂前,让朋友照了几张相,洗出寄给家里。
收到儿子的照片,联社和老婆看了又看,他们埋怨栓栓给天顶打眼,没有和家里商量。吃完晚饭,联社揣着照片,走壕岸上,摸索着掏出儿子的照片,给村里人看,期望夸赞几句。智亮会算命,端详了一会儿,摇着头说:“联社,看来你后继无人了!”
联社和善的脸,瞬间阴了下来。智亮笑着说:“袈裟不算啥,就是这天顶的白点,那可不是轻易点的,那是出家人的标志。娃都出家了,你哪里来的孙子?”
堂弟接过照片,笑着说:“哥,你别怕!智亮叔说的不对,你瞧栓栓那贼溜溜的刁德一一样的眼睛,哪里像个和尚。可以肯定,袈裟和头顶的点点,都是假的。”
无论别人咋说,联社和老婆就是觉得栓栓长得俊。三十晚上,他在父亲的遗像前,点上蜡烛,在麦碗插上一炷燃起的香。看完春节晚会,老婆想儿子,泪眼婆娑,将栓栓的像,靠在柜子上,进出屋子,都要瞄上一眼。
正月初三,栓栓的舅舅走亲戚,瞥着香炉上燃尽的香蒂,边上是摊熔完的蜡烛,上面挂着老人的遗像,下面摆着栓栓的彩色相片。姐姐进屋,他指着柜子说:“你把娃的相片放在遗像下面,多不吉利呀!镇上的人都说,栓栓走得好,如果他不走,那年前枪毙的就不是程家的添生了。”
舅舅将外甥的相片拿下来,递给姐姐。
她将照片压在炕头的枕头下。
三
开春,栓栓穿着灰色的僧装,腿上扎着绷带,蹬着圆口布鞋,背着僧人的包袱,回到寨子。村民们下地回来,端着老碗,聚在門前吃饭,瞭见个和尚,从西边桥上过来,他们筷子指着,张望说道着。见到村里的人,栓栓拱手问候,一副僧家礼义。
联社撂下碗,蹲着抽烟,听见西头村头有人叫栓栓。他呼地站起,走到马路中间,瞄着儿子脚下生风地过来。他赶紧迎上前,接过他的包袱,责备他不该这身行头回家。走进家门,老婆正蹲在院子里吃饭,见进来个和尚。她缓过神来,站起来,撩起围裙,擦着眼泪,拉着儿子的手,端详着说瘦了,便笑着给儿子做饭去了。栓栓端着老碗,接过妈妈递上的蒜瓣,舔着嘴角的油泼辣子,咬着蒜,吃着面。联社抽着旱烟,不时瞥上他几眼,说道的时候,脸上总是衬着笑脸。老婆瞧着儿子头顶的两排点点,走到他后面,手揉搓着,伤心地说:“我娃在外面受苦了。为学点本事,看把头顶弄成啥样了!”
栓栓吸着面条,抬头笑着说:“妈,你不懂!那是僧人的标志。没有点点,人们会说你是假的;有了那两排点点,人家都会以为你是真的。”
没过几天,原来的兄弟们奔走相告,聚在栓栓的身边,垂头丧气地报着这两年塬上的情况。头脑里将许文强和少林和尚重合在一起,栓栓仔细听着,不时发问。他知道,这帮兄弟都看着他,他不能让大家失望,毕竟自己也算武林中人,底气要足些。他站起来,在院子里来回走了两步,呼地回过身说:“添生太鲁莽,不该顺性蛮干。他毕竟是咱们的好兄弟,我得到他的坟头,拜祭一番。”
夕阳西下,栓栓带着兄弟们,举着纸扎,跪在添生坟前。树枝拨着燃烧的火堆,他阵阵有词地回说着友情,不知是火烤的,还是烟熏的,加上情绪的燃起,大家的眼眶湿润了,似乎在这样场景下,找到了生生相依的归属。
程二老汉扛着?头,走在渠岸上,瞄见公墓地腾起烟。他拄着?把,踮着脚,见坟堆间一群小伙的头晃动。他提着?头,快步过来,瞭见添生坟前,香火缭绕。他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撒腿跑过去,抡着?头,大声喊道:“这帮狗日的东西,添生都入土了,你们还不放过!”
栓栓呼地腾起,撩了下衣摆,马步弓身,扬手迎战。卷毛兄弟拉了他一把,惊恐地说:“快跑!那是添生他大。”
桥头聚了群纳凉的人。栓栓回来,邻里七嘴八舌地让他展示身手,让村里人开开眼界。经不起大家的蛊惑,他脱掉上衣,露出健硕的肌肉,一套少林拳脚,看得整天低头在田间忙活的村民眼花缭乱,跺着脚,抖着旱烟,颠着腰板,直呼好。
添生被抓,弟兄们散了。塬下的势力渗透到塬上。每逢镇上集日,那帮混混坐着蹦蹦车,在街上耀武扬威。塬上人觉得,那就是帮毛孩子,不愿意招惹。走进镇北一家饭馆,栓栓要了碟凉拌肘子,开了瓶西凤,边吃边喝,边上站着几个兄弟。他背朝着街道,路过的人指指点点,议论着这个和尚。一会儿,卷毛跑过来,附在他耳边,喘着气说:“头儿,那帮人来了,有七个人,腰间有刀。”
举起酒盅,眯着眼,栓栓瞥了下耀眼的太阳,一饮而尽。他放下筷子,甩着宽大的衣袖,跟着兄弟们走过去。三年前的高个子,壮实了不少,嘴边蓄着胡子,用舍我其谁的气势,瞥着赶集的人。赶集的人见到这帮混混,远远地趔身避开,让出条道。知道大家会给他让路,高个子耷撒着眼睛,摇头晃脑地走着,和迎面过来的栓栓,碰了个满怀。没有料到有人敢挡道,高个子扬起手,瞪眼嚷道:“娘的!眼睛瞎了?”
栓栓嘟着脸,倾着光头,又碰了下他的头。高个子倏然大怒,刚睁大眼睛,就见一个和尚赤目圆瞪,凶神恶煞地盯着自己。他倒吸了口凉气,心想塬上没有寺庙,哪里来的和尚?他憋了口气,将自己的脸撑得更加变形了,鼓着眼对视过去,挥手对身后的兄弟喊道:“咋还弄出个假和尚!这塬上没人了?兄弟们,打假也是为民除害!”
栓栓哗地撩起上衣,露出肩伤,慢悠悠地问:“记得吗?这是你几年前的杰作。”
高个子哧地笑了,盯着他的伤痕,不以为然地说:“咋就看不出来了!不知是我的技术好,还是你的身体好!不服是不是?不服哥们给你另侧也开个口?我师父说了,这叫对称美。”
栓栓呼地伸出手,掐住高个子的脖子。他手伸到腰间,正要拔刀,被栓栓扼住手腕。他将高个子腰间的刀拔出来,交给身后的弟兄。高个子知道,大庭广众下认输服软,自己就会像缺水的秧苗,迅速蔫下去,别人就会将他踩在脚下。他憋着气,舞着手脚,叫喊:“弟兄们,快上!”栓栓怒吼一声,瞪眼将他身后的人镇住了。他将高个子的脑袋扳过来,伸出舌头,舔了下他的鼻头,捏着鼻梁问:“今天你得留下一样东西,鼻子咋样?”
高个子扑哧着,朝栓栓吐了束口水。栓栓抹了下,嗅了嗅,对围观的人说:“这(尸从)早上吃了羊肉!”
人群嬉笑的时候,高个子猛地抬腿,踢栓栓的胯部。栓栓大吼一声,咣当将高个子撂倒,膝盖顶在他胸前,攥着他的手问:“不跟你废话了,我酒还没喝完哩!这几个手指,舍哪一个?给你一分钟时间,没有结果,我就自己选了!”
卷毛递上点着的烟,栓栓抽着,冷笑着,瞥着高个子。一看来真的,高个子开始软了。栓栓眯眼瞥了眼太阳,吹掉烟头,吐了口唾沫,咬着牙问:“晚了!定了没有?”
说着,栓栓从腰间抽出把钳子,在空中晃荡了几下,钳把铛铛作响。他将高个子的大拇指,放入钳口。高个子闭着眼睛,腿在空中乱蹬,那不是踢打,成了纯粹的求饶,嘴里喷着沫沫,他迅速抽回大拇指。到了小拇指,栓栓抓住,眯眼一脸坏笑,低着头说:“不能再抽了,再抽回去,人家笑话咱俩!”
说着嘎嘣一声,小拇指滚落在地上,在尘土里蹦跶了几下。
高个子就像被宰的猪,全身筛糠,抽搐着,哭着求饶。钳子夹起地上的小拇指,捏了两下,栓栓问高个子,疼不疼?随即将小拇指,塞进他的嘴巴。高个子吐着血水沫沫,地上的尘土和着眼泪,混成的泥巴,沾满他的面颊。他松开高个子。高个子憋了好长时间,一个喷嚏,将嘴中的小拇指,喷到地上。栓栓指着南边,吼道:“滚!快起来,到医院接指头去。”
高个捡起裹满泥土的小拇指,像丧家之犬,惊恐地跑了。
赶集的人蒙了,呆呆地盯着栓栓,慢慢地散开了。
回到饭馆,店主给他加了几个菜,提着捆啤酒过来,笑着说:“你算给咱塬上人争气了!那一幫混混,这两年不知在我这儿白吃白喝了多少了!这顿饭,我请客,你们随便吃!”
打出了声威,栓栓脱下僧装,蓄起长发。
担心儿子把握不住,步添生的后尘。几天不着家的儿子回来了。联社想起年轻时扮演的刁德一,他点着烟,夹在手里,劝说他遇事要有头脑,不可凭着一时意气,鲁莽行事。上海滩的情节,印在栓栓的脑海中,他不但会算计,而且会把握火候。
自家村里,栓栓就是联社的儿子,见到谁,他都按照辈分招呼,乖巧得很。下地归来,联社后面跟着几个人,智亮打趣地说:“联社,你们家出了个参谋长,还出了个司令。”
联社颠了颠肩上的锨把,回过头,笑着应道:“胡说啥哩!”
智亮续道:“你不是参谋长吗?栓栓现在也有十几个弟兄,就像当年的胡司令。”
村民们跟在后面,哈哈大笑。
淳朴的农家,生出老实巴交的儿子。儿子听话,考不上学就跟着父母种地,没有异性交往,更别说自由恋爱了。过了二十三四,父母猛然惊醒,到处求人给娃介绍对象,好不容易有了眉目,女方托人在男方村子打听。村里人想到那个跟着父母劳作、不苟言笑、虎头虎脑的小伙,随口一句“那是个好娃”。
女方家人听到这样的回复,知道那家人没有多少想象空间,儿子就是父亲的复制和翻版,想到女子还要走这样的路,唉地叹着气,拍着大腿,拒了这门亲事。
栓栓成了塬上的名人,也成了姑娘们心目中的英雄。集市上,只要他多看女孩几眼,她便会含情脉脉地朝着他笑。外面逛荡三年,工厂当保安的时候,那帮狐朋狗友聚在一起,中心的话题就是怎么追女孩,怎样营造个场景,让女孩一见倾心。他们常常互相搭桥,帮着哥们追女朋友。
走出农村男孩腼腆内向含蓄的性格缺陷,有一帮兄弟跟着,栓栓心里定稳好多。见到心仪的姑娘,他不但会吹口哨,还会在弟兄们的帮助下,精心制造出偶遇或侠义救美的情节,像电影里一样,合了姑娘们浪漫的诉求。半年后,他交了几个女朋友,她们互相忌妒,争相献宠。他喜欢看着她们互相掐算,争斗到了一定的时候,他将姑娘召集起来,嘟着脸,宣布纪律,她们就像挨了主人斥责的小猫,温驯地低着头。
田间忙活了半晌,夕陽坠落,一家人拉着架子车,踩着夕阳辉映下自己的影子,回家歇息。老实巴交的农民,见栓栓骑着自行车,后面跟着伙兄弟,后座坐着不断更换的女朋友,再看着身旁扛着铁锨的儿子,他们迷茫了。村里人觉得自己的儿子,老实本分,有教养。栓栓从小便是村里人不齿的对象,而今人家风风火火,自家儿子却找不到对象。
联社和老婆下地回来,瞄见栓栓骑着自行车进村。智亮笑着问:“参谋长,胡司令什么时候办喜事?”
联社嘿嘿应道:“儿大不由父,管不了啦!”
堂弟探过头来,笑着说:“胡司令什么时候结婚,参谋长不知道,得问阿庆嫂!”
联社老婆忌妒早些年和自己男人搭伙装扮阿庆嫂的那个女人。栓栓的女朋友丽丽,就是阿庆嫂的女儿。她瘪着嘴,摇着手,不屑地应道:“阿庆嫂根本不知道。她家的女子,我们家栓栓看不上!”
知道老婆让人套进去了,联社摆着手,笑着说:“你先回去,快给娃做饭去。”
老婆噘着嘴,嘟着脸说:“那个阿庆嫂龇着牙,哪里有我好看。”
四
深秋时节,顺生走出劳改农场,回到家里。儿子长到自己胸部高了,他心里甚是高兴。媳妇走了,几年前他就知道了。走进屋子,看着结婚时用过的东西,他有些伤感。父亲蹲在院子里,抽着旱烟,见他出来,吐了口烟说:“前几年,我让你哥去了趟平凉,说小琴原来的男人,早几年从监狱出来了,他们过活在一起,有了两个娃。”
在劳改农场,顺生听了好多这样的事,他平静地看着满枝火红的柿子,摊开手,笑着说:“当初人家男人法办了,咱把小琴弄回家。现在她回去了,你说该咋办?”
父亲磕掉烟灰,咳咳几下,搓着脸说:“两个娃没他妈,以后娶媳妇嫁人,都是个坎。你现在这个样,谁愿意跟你,有空还是去看下。以前的事就不提了,看小琴愿不愿回来。”
顺生摇着头,搓脸叹气,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父亲瞥了他一眼,趔着身子说:“槐树寨你堂姐有个娃,叫栓栓,现在成事了。听说帮人打理这些事。你骑车去看看你姐,问问这事该咋办!”
转悠了几天,在父亲的催促下,顺生来到了槐树寨。
联社正在门前磨镰刀。顺生下了自行车。他停下手中的活,愣愣看着。顺生自报家门。联社站起来,将他迎进屋子,对院子喊了声。老婆从厨房出来,看见顺生,笑着走上前,询问老人的身体。聊了一会儿天,顺生瞥着门外,笑着问:“栓栓呢?”
联社吐着烟,摇着头说:“那(尸从)娃整天跟着帮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常不着家,也不知在外面干些啥。”
老婆白了他一眼,埋怨着对顺生说:“娃在外面不偷不抢,怕啥哩!听你姐夫的口气,好像咱娃在外面,整天兴事哩!”
顺生将自己的情况说了。堂姐撩起围裙,扬起手,笑着说:“你甭急,我去做饭,栓栓等下就回来了。”
吃饭的时候,外面响起自行车进院的嘤嘤声。堂姐撩着围裙,走出去说:“栓栓,快进来,你顺生舅过来了!”
栓栓跟顺生不熟,他知道有这么个舅舅,刚从监狱出来。他笑嘻嘻进屋,后面跟着两个兄弟,看见顺生,点着头招呼道:“舅!”
栓栓穿着件褐色的皮夹克,蹬着长筒皮靴,穿着牛仔裤,满头烫发,蓄着小胡子。堂姐将他的事讲了遍,栓栓嚼着馒头,仰头笑着说:“舅,这事包在我身上了,谁叫我是你外甥哩!咱总得给舅家做点事吧!”
边上的兄弟笑着,不住地点头。
包了辆搞客运的破中巴,栓栓吩咐司机,将车子好好整修,不能坏在路上。出发的那天清晨,他将兄弟叫到泡馍馆,发了羊肉排子,叮嘱要吃好。太阳锨把高的时候,司机点着火,中巴冒着黑烟,沿着西兰路进发了。
栓栓带着丽丽见到顺生,对她介绍道:“这是顺生舅!”
丽丽摇着鸡窝头,手捂着嘴,跟着说:“顺生舅!”
栓栓转头,瞥了她一眼,指着她,轻蔑地说:“就这个素质,整天还想转正!得叫舅,顺生不是你叫的,就免了吧!”
一帮兄弟坐在前面,卷毛拿出带子,让司机播放。司机叼着烟,摁着方向盘,将磁带塞进卡槽,随即响起郑智化的《水手》。顺生坐在后面,推开车窗玻璃,望着阳光下熟悉的山山水水,想起那年带着小琴回来的情景。车厢前面音乐火爆,一群人随着节奏,摇头晃脑,声嘶力竭地吼着。栓栓开着丽丽的玩笑,兄弟们笑着起哄。兄弟们发着香烟,互相谦让着点着,车厢里烟气缭绕。看着顺生,栓栓对卷毛说:“那是我舅,去!把烟送过去,给我舅点着。”
随着摆动的车厢,卷毛晃着走到顺生跟前,将根烟塞进他的嘴里,赔着笑点上。中午时分,中巴经过小镇,栓栓让司机停车吃饭。他跳下车,摘掉太阳镜,问顺生:“舅,还有多远?”
顺生指着前面梁峁,眯眼应道:“过了前面那道梁,从塬上拐下去,就差不多了。”
卷毛拿来地图,对顺生说:“这地方你熟,先看看,等下上车,给大家讲讲。”
吃了一顿面,大家抹着嘴巴,上了车。将顺生叫到车前面,栓栓推了丽丽一把,摆手说:“去!到后面去,我舅来了,还不让座!”
顺生坐下来,将地图放在腿上,大家的头伸过来,分成几层看着地图,听他讲解。栓栓跷着二郎腿,晃着脚腕子,抠着牙缝,咳嗽了几下,瞥着他讲解。他抬起手腕,看了下表说:“估计三点左右到达。你们先到村子附近,看看地形和村子的大小,然后回来,将情况凑一下,再决定什么时候动手。”
中巴停在路边的麦场上,顺生带着几个人,抄小路向小琴家的村子走去。
丽丽挽着栓栓的胳膊,娇滴滴地在他耳边唠叨着。栓栓戴着墨镜,顺着沟边小径,瞄着沟背稀落的窑洞人家,不时踢着地上的碎石子。走到沟边,他踩在一棵弯斜的槐树上,坐在树杈上,眯眼看着夕阳,瞭不见人影。丽丽站在沟边,见半坡上有棵通红的柿子树,转身问:“想不想吃柿子?”
栓栓想起电影里大山深处的青年男女,情不自禁的时候,会在苍凉空旷的原野上,无忌地滚在草堆里。瞥着丽丽晃动的屁股,他坏笑着说:“柿子有点涩,太凉了。要吃,咱就吃热的。”
扑闪着弯弯的睫毛,丽丽似懂非懂地看着他。跳下树杈,栓栓从后面呼地抱着她,一把将她掂起来,搭在肩上。她手腳并用,捶打蹦跶,她知道他不喜欢温顺的女子,得有点厮打和反抗,才会让他感到够劲。他将她扔在麦草堆里,像野狼扑到一只野兔,趴在地上撩拨着,欣赏着兔子的惊恐和挣扎。抽掉她的皮带,提起她的双腿,空中抖了几下,她的裤子掉了,露出白生生的躯体。她一阵眩晕。他喘着气,扑上去,尽情地哼哧着。
探路的人回到中巴前,顺着司机的指引,走了过来。听到有人过来,栓栓捡起一块砖头,从柴堆扔出来。走在前面的卷毛,赶紧挥手,示意大家退回去。一群人笑着,缩回中巴前,抽着烟,不时向柴堆这边张望。
栓栓不紧不慢地回来,后面跟着捋发抖衣的丽丽。听了卷毛的汇报,他踱着步,看着坡下的沟堑,转身说:“五个人进村,其他的人外围放哨,有突发情况,就赶过去。”
栓栓点了五个兄弟,跟着顺生,将小琴家的窑围住了。
顺生走在前面,推开她家的门。小琴端着盆子,给鸡群撒食。他走过去,叫了声小琴。小琴痉挛地僵在那里,停了半晌,回头瞪着眼睛,愣愣地问:“你咋来咧?”
七八年没见过媳妇了,刚才受到外甥的刺激,顺生眼睛湿润着说:“娃想你,爸和妈说了,只要你回去,咱好好过日子,以前的事不提了!”
小琴呼地蹲在地上,指着屋子说:“顺生,你看我现在容易吗?你就别折腾我了,就让我留在这里。”
顺生闻言,没了主意,瞥着身后的栓栓。拎着树枝,摘下墨镜,栓栓踩在猪圈的矮墙上,对小琴说:“妗子,我是你远房的外甥。谁家媳妇不想回家,我就叫上几个人,帮人家将媳妇接回去,从来没空手回去过。今儿个这么老远的过来,还是我舅的事,接的又是我妗子,你要是不给外甥这个面子,让两个省的人,都把你外甥笑了。回去吧!咱不走路,有专车等着哩。回去了,你再回来,外甥就不管了!”
小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瞥着栓栓身后站着几个小伙,她有点发怵。她指着屋子说:“还有两个娃,都还小呢!”
栓栓站直身,戴上墨镜,退后两步,举起手指搓了下,一声口哨。窑上四周立即晃出几个人头。小琴一看,站起来说:我进窑收拾下。栓栓拦住了,笑着说:“妗子,我舅情况好着哩!缺啥回家买!”
说着围住她,只给她留了个跟他们走的口。小琴一步三回头,她知道老家的男人,敌不过人家,她僵在这里,喊叫了几声,她怕他回来,万一有个死伤,她只有跳沟了。
中巴停在路边。栓栓站在,指着车门说:“妗子,我顺生舅总觉得对不起你,专门雇了辆中巴,请了这么多人,过来接你。我相信,你们山里,除了你,没人有这么高的待遇了。你知足吧!人生就是活个排场!”
他转过身来,指着丽丽说:“妗子,这是你未来的外甥媳妇。我舅觉得一帮男人过来不太方便,我就把媳妇叫来了。”丽丽下了车。栓栓指着小琴,对她说:“这是小琴妗子!”
丽丽走上前,赔着笑脸,拉着小琴的胳膊,叫道:“小琴妗子!”
栓栓唰地拉下脸,揪住丽丽的头发,就是两个耳光。她怯怯地躲在小琴身后。他吼道:“笨得跟猪一样!说过多少遍了,叫妗子,不能加上小琴,没一点礼数。我告诉你,暂时取消你的转正资格,路上好好伺候妗子,以观后效!”
栓栓转过头,笑着对小琴说:“妗子,你有眼光,找到我舅,真有福气。他性格好,体贴人。不像我整天游手好闲的,还要媳妇伺候着,脾气上来了,动不动将媳妇揍一顿。”
天快黑了,中巴到了一个镇子。栓栓派人下去,联系好饭馆。饭好了,他抬起手腕,看着手表说:“十分钟后,大家准时上车!”
栓栓给丽丽使了个眼色,她加快脚步,紧紧跟着小琴。夜静了,中巴闪着黄色的灯,在空旷的原野上,蜿蜒蠕动着。山沟里的窑洞,恰似萤火虫,闪烁着微弱的光。栓栓举起手,打了几个哈欠,回头对丽丽说:“过来,舅舅和妗妗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一定有说不完的话,你就别当电灯泡了。”
丽丽过来,坐在栓栓边上。过了一会儿,他躺在座椅上,枕着她的大腿,将腿举起,放在车窗上。卷毛怕他不舒服,建议他把腿放下来,找个东西垫下。他笑着说:“哥是少林寺归来的,这就叫功夫!”
从过道瞄了眼车后,栓栓笑着说:“舅舅,后面的位置属于你们了,你们咋用,我都没意见!”又对着七倒八歪的弟兄们说:“我舅不容易,忍了七八年了,你们担待点。睡自己的觉,不许朝后面看。”
栓栓困了,枕在丽丽的腿上,看着眼前两个馒头,晃来晃去。他将她的手拽下来,放在脖下,拉近她的头,耳语道:“刚才打你,就是要给小琴个下马威,你受委屈了!”
栓栓的手在丽丽的脖子和耳垂上,抚弄着,她感到他的动作越来越轻,越来越慢,他的手搭在她的肩上睡着了。鸡叫的时候,中巴进村。见媳妇回来了,顺生父母晃着身子,哆哆嗦嗦出来,抹着眼泪,拉着小琴的手,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孩子跑出来,怯愣愣地看着她。她跑过去,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失声痛哭。顺生妈做好酸汤面。栓栓端着碗,走过来说:“舅爷舅婆,我舅的事,孙子摆平了,也算孙子给舅家帮了个忙!以后的日子,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顺生爸拉着栓栓的胳膊,瞅着他,竖起拇指,憨笑着说:“联社厚道,要了个争气的变了门户的好儿!”
五
秋末冬初,正是苹果采摘的季节。
县城停了好多车,一排排果行灯火通明,人们不停地打着电话,安排装苹果的箱子,议论着明天苹果的价格和未来的走势。许多外地口音的人,扯着本地的苹果经纪人,询问明天的货源订了没有。
小琴回来了,看着日渐老去的父母和成长的孩子,顺生下决心,要让家里的面貌焕然一新。劳动几天,他感到腰酸背痛,觉得自己自小就没好好干过农活,现在政策好,得在外面寻得一片天地。来到县城,他跟着村里人,采摘苹果,帮着装箱,慢慢摸出门道,认识了几个客户。
顺生开始单干了。他骑车来到县城,凭借多年在外闯荡的经验,帮助果行,带着客商到果园看果源,谈价格。他的口才和察言观色的功夫,派上了用场,他能根据果农和客商的表情,用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将生意撮合成功。业内人知道他是栓栓的舅舅,他更是一马平川,处处绿灯。
一个冬季下来,顺生如鱼得水,成了远近有名的苹果交易经纪人。年底,县上评奖,果菜协会推荐,他成了金牌经纪,发了个烫金的证书。
司法局知道顺生蹲过监狱,开着车,带着记者过来,将他树成劳改劳教人员回归社会,重新创业的典型。他上了电视,登上报纸,成了塬上的名人。
冬季后半段,顺生遇上了一位四川女客商,几车红富士苹果发到广州,她卖了个好价钱。最后一车苹果发车的时候,她将顺生请到四川火锅店,要了瓶剑南春,看着滚烫的红油锅底,她斟上酒,和他对饮,不断地给他碗里夹着牛肚。几杯下肚,她夸顺生脑子好用,开过年还要他帮忙。顺生走南闯北,场面上的事,他自是行家里手。他中途出去,买了一箱挂面,送给她,晃晃悠悠中,将她送上车。她坐在驾驶室,摇下玻璃,脸色通红地盯着他,说明年不要忘了她。他挠着头,感到怪怪的,告诫自己,别自作多情,到时难受的还是自己。他觉得川女多情,她可能就是这样的交际习惯,应该没有别的意思。
生意不错,过年的时候,顺生买了好些年货,给小琴和孩子买了新衣。正月初五,他带着媳妇,专程到联社家,看望堂姐。见他提着东西过来,栓栓妈将他们迎进屋。栓栓和一伙人,坐在院子的太阳下,叼着烟,摸着麻将。他烟不离嘴地招呼一下,继续搓牌。快吃中午饭的时候,顺生走出屋,就要离开。栓栓让边上的人帮着摸牌,他站起身,走过来笑着说:“看到我舅跟妗子这么开心,我心里都是个舒坦的!”
顺生对堂姐说:“帮客商收苹果,走到哪里,只要说我是栓栓他舅,好多人都给面子,我跟着外甥,沾光了!”
过了正月,塬上的苹果生意,淡了不少。平地的苹果水分足,不耐储存,果农们年前都想办法卖掉了。女客商来了,雇了辆面包车,带着顺生在北面山区收苹果。三月底,他们收到庆阳。这一带的苹果质量好,好多人舍不得卖,放在地窖里,等着好价格。顺生熟悉这里,知道山里人的性格,得合脾气,脾气对上了,啥都行。每家果农他得拜访好几次,情分到了,果农的口就松了,生意自然也就成了。
顺生和女客商好上了,尽情释放生命潜藏着的别样激情。四月份,他们坐着拉苹果的汽车,走了大半个中国,到了广州。卖完苹果,来到深圳,他们勾肩搭背,去了趟沙头角,顺生算是开了洋荤。
麦收时节,苹果生意停了。顺生恋恋不舍地离开女客商,不情愿地回到了塬上。父亲和小琴蹲在麦地里,收割麦子,他拿去镰刀,割了十几米,就不行了。有人从田头过,他站起来问:“镇上有没有麦客?”
村里人笑着说:“分队后就没麦客了,你像是活在十几年前。”
摘下草帽,搓着手臂上被麦芒划的道道血丝,草帽扇着凉,顺生喊道:“谁愿意帮我收麦,我付工钱!”
父亲站起来,在手掌的捶打下,弯曲的腰慢慢直起来。他摘下草帽,回头看着顺生,摆着手说:“不行,就说一声,别在麦地里嚷嚷!有几个钱就了不起啦!让人笑话。”
小琴是割麦的好手,她转过头说:“行啦!你回家做饭去。”
弄得顺生满脸臊红。
麦子收完了。顺生像丢了魂,更像一具皮囊,在村子晃来荡去。他给父亲说,外面有事,便离开了塬上。到了秋天,他带着女客商,回到了塬上,旅舍开了间房,他们成双成对,在大街小巷晃着。
消息传到栓栓耳朵。他骑着摩托,带着丽丽,见顺生和女客商,蹲在街边吃豆腐脑。他让丽丽将顺生叫到路边的杨树下。他摘掉眼镜,围着顺生转了两圈,晃着头说:“顺生,没想到你还是个花花肠子,我帮你把人弄回来,容易吗?你这没心没肺的,对得住谁呀?”
顺生瞥了他一眼,瞄着丽丽,低头不敢吱声。栓栓瞪着眼,捶着他的胳膊,推了他一把,嘴角翘着,抖了几下说:“看什么!我没结婚,是自由身。我告诉你,我结婚有娃了,我定对家庭负责,肯定比你强。”
迫于栓栓的威严,顺生收敛了许多,不时回家转转。苹果收购北移,离开县域,他没了顾忌,又和女客商厮混。知道顺生外面有了女人,老汉气得直跺脚,觉得没管教好儿子,对不住小琴。听说男人有了相好的,小琴淡然笑了,好像那事与她无关。默默地伺候着公婆,操持着家务,她给孩子做了几身棉衣。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炕上,看着窗外的月亮,她叮嘱孩子,要听爷爷的话,多给家里做事。她拉着儿子的手,搓来搓去,眨巴着眼睛说:“旧社会,你都快要结婚了。你快成男子汉了,要撑起这个家。”
儿子感到妈妈话中有话,抬起头问:“妈,你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小琴噙着泪,摇着头说:“无论咋样,记住你们永远都是妈的好孩子,妈啥时候都会想着你们的。”
进入秋季,小琴将家里清扫一遍。她将公婆的被褥拆洗完,缝好,折叠整齐,放在炕头。小琴悄然离开了塬上,带着惆怅、无助和伤心走了,这里留下了她的青春,留着她的牵挂。顺生的父母默默地接受了她无奈的选择。
年二十八,顺生割了个猪后臀,提着个猪头,扬扬得意地回家了。他期待村里人,投来羡慕的眼神。进了村,邻里看见他,就像见到陌生人。碰到长辈,他上前問候几句,人家看都不看他一眼,哼上一声,转头就走了。走进家里,孩子目光冷冷的,他晃着猪头,向父亲问候。父亲盯着地面,咳咳着吐了口痰。家里转了圈,他问儿子:“你妈呢?咋不做饭呢?”
儿子噘着嘴,嘟着脸走开了。女儿抹着眼泪说:“我妈回平凉了!”
顺生过去,摸着女儿的头,轻松地说:“别伤心了!开过年,爸给你领个新妈回来。”
老父亲闻言,倏地站起来,抄起墙角的扫把,追着顺生,抡圆抽打着他。顺生以为,只要自己有钱,日子红火,村里人就会套近乎,他便会有人缘。他没想到,村里人就是一根筋,心搅在一起,就很难解开了。他们心里有杆秤,如果将你放在秤盘上,咋样都可以;假如将你捡出来,扔到边上,无论你感到自己多稀罕,在他们心里,却是一文不值。
除夕夜,爆竹声中,落了场雪。年初三,街上站着走亲戚的人。
顺生推着自行车,挂着袋礼品,踩着冰碴子过来。联社捂着冒着热气的茶缸,叼着香烟,蹲在门房的檐下,和一伙人扯淡。顺生驻步问候着,就要进门。联社歪着头,喊道:“栓栓,你舅看你来了!”
栓栓捏着酱辣子夹馍,从门缝闪出,瞥了顺生一眼,对着人群说:“我爸是晒喷我哩!哪有舅看外甥的,都是外甥看舅。”他嚼着蒸馍,盯着顺生,踢着车轮,舌头舔着嘴唇问:“你找谁”?
顺生一愣,笑着说:“栓栓,我是你顺生舅!”
栓栓哦哦着,笑着问:“袋子挺沉的,啥好吃的?”
解下车头的袋子,顺生递过来。栓栓捏了几下,腾地变脸,抡起袋子,扔到树沟的雪堆上,抹着嘴巴,大声呵斥道:“你个狗日的,我一个冬天都在找你,今儿个送上门来咧!”
火候不对,顺生瞥了联社一眼。联社耷撒着眼,扭头吐了口痰。他赶紧掉转车头。栓栓不顾旁边的人拦挡,抬起脚,踢着车子后轮的瓦圈,挥手瞪眼,吼道:“顺生,告诉你,我没你这个舅舅。以后你再敢说我是你的外甥,我断了你的腕筋。”
串亲戚的人驻步瞭望,嘀咕着知道了事情的因由,窃窃着夸赞栓栓是条汉子。
六
丽丽怀孕了。她打过几次胎,这次她坚持不堕胎。跑到联社家,她哭哭啼啼地拉着联社老婆的手,说医生说的,再堕胎,以后怕就怀不上了。联社老婆心软,边骂着栓栓,边安慰着丽丽。睡觉前,老婆和联社商量,感到儿子整天不着家,有个媳妇,他们能抱孙子,也能将他拴住,让他收收心。
栓栓不满意丽丽,看到她肚子大了,父母也急着抱孙子。他挠着头,在院子转悠了半天,踢着院子里的柿子树,无可奈何地说:“结就结吧!真不知道你们是关心我,还是想要抱孙子。”
要结婚了,栓栓骑着摩托,到了县城,走进生产开的发廊。几个女孩过来,栓哥长栓哥短地叫着,争着给他洗头。他摆弄着手,将生产叫来。县城开发廊,生产得到过栓栓的护佑,他年龄大,按照辈分,他却是栓栓的侄辈。走到靠窗的位置,栓栓坐下。站在他身后,生产抖开白布,围在他身上,对着镜子捋着他泛黄的鬈发,笑着问:“弄个啥型?”
栓栓跷起二郎腿,对着镜子晃了几下,摇着头说:“生产,你爷催叔结婚哩!你知道,叔是个孝顺人。父命难违,我寻思着把事办了!”
生产低着头,附在他的耳边,笑着问:“哪个?”
栓栓哧地笑了,抬起头说:“暂时保密,到时你婶子来烫头,你得优惠点!”
生产搓着他的头发,思默着问:“咋弄?”
栓栓咧着嘴,摆着手说:“整个平头,结婚咱得像个样子!”
生产调好推子,吹掉黏着的碎头发,推子像平整土地时,冒着黑烟的推土机。头顶像有群苍蝇嗡嗡叫,看着落在地上的绵羊肚毛般鬈曲的头发,他感到轻松了好多。快到天顶的时候,生产停下推子,捋着头发问:“叔,弄坏了!你有两排点点,这样理下去,点点就露出来了。”
头伸到镜前,栓栓低下头,翻眼盯着,发丛中两排点点,像竹林的一群小和尚,规矩地打坐在那里。他掏出烟,给生产派了根。生产喷着烟,盯着他的头顶,搓着说:“叔,你这两排点点,肯定是找野摊子弄的,连头皮都弄掉了。”
栓栓突然笑了,拨着头顶说:“生产,你记得小时候,村子里的孩子,夏天穿着红肚兜,头光秃秃的,天顶上有一撮毛,咱就弄成那样的。”
婚礼很排场。栓栓叫了家歌舞团,在门前搭上台子,歌着舞着弄了大半天。兄弟们比过年还高兴,招呼着各方来客。村里看热闹的人,瞧着有头有脸的人,提着礼品,进进出出,他们这才知道,栓栓不是在外面胡混。
借了辆奥迪车,栓栓将丽丽从娘家接回来。别家结婚,讲究天亮前新娘到家,他故意定在白天,他要让村里人看到自己的与众不同。帮忙的人成群结伙,联社插不上手,客人好多都是当地的名流,他不愿在人前晃。蹲在戏台后的杨树沟边,看着热闹的场面,他舒心地抽着烟。栓栓慌张着出来,寻着父亲。边上的人指着,走到他的身后,他跺着脚,大声说:“你咋在这儿!满屋子客人,都等着你召见哩!你不出来,人家还以为我没有先人。”
手攥着旱烟,栓栓掏出包云烟,塞给他说:“都啥年代了,还抽那玩意儿?!”
拉着父亲回家,栓栓转头对台下的人喊道:“我今个儿结婚,你们能过来,我真是高兴。中午,户族的人满家抬。村子里凡是我叫婆叫爷的,都过来坐席!”
村里人指着他的头,笑着议论道:“那跟小时候光屁股时一个样,嘴还是那么甜。”
快吃饭的时候,西边桥头来了三个和尚。他们问着栓栓家,循着音乐声,走到门口。从家里跑出来,栓栓拱着手,向几位问候,那是他少林寺的同学,得知他新婚大喜,专程过来道喜。站在门前的粪堆上,智亮吐了口烟,淡淡地说:“这世事倒过来了,和尚从庙里出来,和结婚的人搅和在一起了。”
夕阳欲坠,客人们告辞回家了。
栓栓喝醉了,躺在炕上。醒来的时候,炕边围了一堆人,那是耍房的,等着新郎过去。他坐起来,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在兄弟们的搀扶下,趿上鞋子,晃进新房。见他进来,一伙人嬉笑着起哄,涌起一阵阵人浪。他双手撑着柜子,盘腿坐在柜面上,硬着舌头,指著丽丽的肚子,迷瞪着眼睛,慢吞吞地晃着头说:“甭挤了!我跟你们不一样。你们是先把新娘的肚子挤扁了,再想办法给人家装上。咱是先把娃装上,再结婚,她肚子有货,不能挤,各位多担待些。”
妈妈站在院子,侧耳听到他在屋里胡说,赶紧跑到门口,喊道:“栓栓高兴,喝醉了!千万别听他瞎说。”
半年后,联社得了个大胖孙子,老两口高兴得合不拢嘴。一有时间,他们就抱着孙子,在门前转悠。满月那天,栓栓在家待客,看到后继有人,他和几个兄弟多喝几杯酒,走起来飘飘的。客人们抱着孩子,撩着孩子粉嘟嘟的脸蛋。孩子嘴里啜着沫沫,蹬着小腿,不停地朝人笑。二姑接过孩子,逗弄着说:“你看这娃长得,还是我娘家的脉气好!”
丽丽的姨种了几年苹果,走过来,白了她一眼,摆着手说:“地好,苗旺,果子才好!”
栓栓站起来,忽闪着身子,指着孩子,又指着丽丽,眼睛翻了老半天,结结巴巴地说:“军功章上有我的一半,也有她的一半!”
妈妈让人扶他进屋,笑着说:“喝不了酒,还喜欢喝,一喝就醉!”
栓栓一只脚跨进房门,又转过头来,喘着粗气,愣愣地说:“种子好,娃才能好!你们千万别信好驴生了个好驴驹,那不靠谱!”
栓栓结婚宴客,老五眼睛不好,坐在壕里的椅子上,他没有去吃席。中午一点左右,听见壕上的脚步,顺着坡下来,他辨析到,那就是几年前的那个晚上,过来摘杏子的人。他站起来,对着壕坡喊道:“又跑来做啥来咧?”
卷毛加快脚步,走过来笑着说:“五爷,您没去吃席。栓栓过意不去,让我给你端了碗菜,拿了几个软馍过来。”
老五没有想到,整天日鬼掏炭的栓栓,结婚还能想到自己。
七
国庆放假回来,县上召集乡镇党政一把手开会。提出乡镇要摸清底数,将这些年农村拖欠的农业税、果林税和计生罚款以及其他各种税费,来个了结。强调综合整治,精准发力,提升乡镇的执行力。
宋书记和阎镇长,研究了一整天。阎镇长提出整套环环相扣,将干部待遇和工作绩效绑定的方案。宋书记抽着烟,有点担心地问:“干部在具体实施时,会不會过火、走形、变样?”
阎镇长笑着说:“乡镇工作,无论是政府,还是主要领导,要敢说敢做,雷厉风行,即使有欠妥的地方,也要顶着推下去。领导瞻前顾后,谨小慎微,下面的人就像糨糊,死死地黏着你,将你变成个球,没了棱角,你就得顺着他们的意思走!”
干部大会上,阎镇长表扬大家一番。他话锋一转,讲到执行力,谈到人的惰性和盘根错节的关系,提出须将压力沉下去,大家的动力才会提起来。干部们抽着烟,瞄着窗外,掂量着难度,瞥着同事们的表情。县上发了份文件,在综合整治中,突出计划生育工作长期不动摇的地位,争取成为全省计生先进县。
一个月过去了,全镇没有达到预期的整治效果。对镇长的那套做派,干部们麻木了,调侃中,传递着某种信息,无言的默契中,大家都在后退。好多干部上班就下乡,聚在一起,找个隐秘的地方搓麻将,在牌场上,发泄着不满。
栓栓开了家饭馆,包间摆着麻将桌。他掏出沓钞票,啪地拍在桌上,自己输了,付现金,干部们没钱,便记个数。尝到甜头,干部们上桌前,将口袋的钱,分成几沓,装在不同的口袋。见他义气,他们一个口袋的几张钱输完了,就开始欠账。栓栓总是叼着烟笑着,他放得开,心态好,不像那些干部,输上几个钱,就嘀咕着老婆发现了,该如何应对。心境乱了,牌技就差了。一个多月下来,好多干部都欠栓栓的钱。他不提钱的事,只要他们有兴致,依旧陪着他们,昏天黑地地搓麻将。
办公室呈上进度表,看看本镇的排名,阎镇长拍着桌子,大发雷霆,叫办公室通知,下午开会。过了半晌,办公室主任进来,低头说:“干部们下乡了,好多人联系不上,看来只能等他们晚上回来说声,明天上午开会。”
镇长瞪着眼睛,叉着腰,甩着腿,在屋子快步踱着,呼啦啦的裤脚,扇起地上的土,成了层烟尘,像走在云上。推开窗户,院子的白杨树光秃秃的,几只乌鸦扑棱着,嘎嘎地叫着,好像在嘲笑自己。报表上没个冒尖的,他突然感到,干部们在无言中对抗着自己,他琢磨着,怎么整治他们。
办公室主任推开门,向阎镇长报告,大家到齐了。他拿着文件,叼着香烟,向前蹽着腿,进了会议室。会议室熙熙攘攘的,大家交头接耳地嬉笑着。瞄着会场,见大家故意低着头,不和他的目光对碰,他确认了自己的判断。他将文件摔在桌子上,大声问:“最近手气咋样?”
人群顿时静了。镇长冷笑着说:“我派人到各村摸了遍,好多人根本就没落到村,你们拿着共产党的钱,不给国家做事,干啥去了?我就知道,你们搓麻将,说着风凉话。”
几个人低下了头。阎镇长知道,这几个人有点悔悟。头比原来仰得更高,目光更专注的,都是些老江湖,他们逆势操作,隐得很深。抽了口烟,他摇着头,大声说:“别装了!我没有金刚钻,就不揽这瓷器活。有些人还有点自省,有些人的脸皮,就像轮胎,扎都扎不透!”
又有几个人,低下了头。还有几个依旧昂着头,灼灼的眼光告诉镇长,他们不是那种人。
阎镇长站起来,拍着桌子说:“情况你们都清楚,问题在哪里,你们都明白。告诉你们,我就要最后的结果。从现在起,财政所将每个村的任务分成三期,本周星期五下班前,包村的干部,将应收款项的三分之一缴到财政所。周一上午,我看报表,没有完成的,就不要来上班,先在家里待业吧!以后每隔十天,将剩下的款项上缴,收不到的,自己先垫上。这事从我做起,我做不到,镇长就不干了!”
干部们挠着头,痛苦地互相看着,好像在问:“碰上这样的生生领导,咋办?”
大家用眼神安慰:“没办法,好自为之吧!”
周四晚,几位干部收上一点钱,忧心忡忡地回到镇上,聚在一起,和栓栓吃饭。大家心情不好,贪了几杯,饭后搓麻将。定了风,农技站长先坐下,其余几个按照定的位落座。骰子蹦跶着,站长伸长脖子,专注地盯着骰子,好像看到戏台上,穿着黑色衫子的衙役翻跟头。他收住心思,瞅着大家,拍着桌子说:“今晚干脆升起来弄,手气好了,明天下午的事就解决了!”
几位摸着牌,叼着烟,烟雾中眯着眼,思摸了下,点着头应道:“好,看最后踢死的是谁。”
栓栓没上场,大家都有他的数,赢了就是数字的下降,几位干部觉得没意思。他站在边上,给大家派烟。他提来两捆啤酒,抄起一瓶,咔嚓咬开。啤酒上涌,冒着青烟,他递给农技站站长。站长接过来,在啤酒上溢的瞬间,嘴贴上去,咕咚了几口,喉结就像桃核,滚抖了几下。他一手摸牌,一手攥着酒瓶,闹心的时候喝,开心的时候,更要喝上几口。肚子胀,他干脆蹲在椅子上,肚子在大腿和脊梁的挤压下,咕噜蠕动着,肠道翻滚,他忍着不让气出来。挺了好长时间的牌,是个夹张,他挪动着屁股,从蹲着变成了圪蹴。他慢慢地抓起牌,无名指和中指在牌面轻轻地挠着,脸色从紧张期待的绛红色,慢慢绽开,下垂的肌肉跑到眼圈周围,站在眼眶上,齐刷刷看着框中的黑球。站长笑着说:“成了!就要成了!”
几个头伸过来,灼热的眼光盯着,像要在聚焦中,变了那张牌。随着那张牌翻开,站长憋了好长时间的屁,扑哧喷了出来,他控制了几下,变成了一溜串屁,湮没在噼里啪啦的麻将声中。
站长和了牌,笑着问:“阎王爷真厉害,他咋知道咱们搓麻将,是不是有人告密?”
边上的干部弹着长长的烟灰,眯眼摇着头,搓着牌说:“他的底牌就是不管你做啥,到时就得交钱!”
另位干部鼻子扑哧着,手扇了几下,低头嗅着说:“咋这么臭!我看有人先用屁将咱熏晕,然后再赢咱的钱。”
等位子的干部笑着说:“为了公平公正,不许再放屁了,谁放屁谁下台!”
麻将是个神奇的玩意儿。农技站站长上半夜赢着,眼看要缴的钱,有了着落,眨眼之间,黑云压顶,两圈下来,他的抽屉空了。他一下子紧张起来,越急着翻本,思路越乱,连连出错。他将口袋的私房钱拿出来,摸牌时手开始颤抖,输了个底朝天。他嘟着脸,不服气地下桌。他没心思看别人打牌,蹲在边上,掂着瓶啤酒,咕咚喝着,不断地叹着气。他躺在炕上,涨红着眼,愣愣地盯着屋顶。
赢钱的干部,回头瞥着站长,叼着根烟,笑着说:“他赢钱,主要靠放屁,不让他放屁,他就没火气了。”
另位干部应道:“农技站主要靠屎尿屁,这跟他的专业有关!”
站长没有听到他们的说道,他没心思斗嘴。鸡叫二遍的时候,输钱的人将麻将一推,摇着头,搓着脸说:“行了!今晚到此为止吧,明天还有场恶战哩。”
别人走了,站长躺在炕上。栓栓走过来,扯了下他的胳膊说:“回家吧!嫂子还在等着你哩。”
站长呼地坐起,瞄了他一眼,怯惧地摇着头说:“兄弟,回不去了。输了钱回去,就是个吵架。明天下午还要交钱,你说咋办哩?”
栓栓问他包哪个村。站长说自己是搞技术的,下不了手。他叼着烟,靠在门扇上,喷出的青蓝色的烟和在夜色里。栓栓走过来,坐在对面椅子上,打量着站长,笑着说:“哥,我给你个主意,你看行不行?”
站长来了精神,挺直腰杆,挥着手连忙问:“啥主意,快说!这叫病急乱投医。”
栓栓扔掉烟头,脚转着,蹍了几下,瞥了他一眼,摆着手说:“我如果是个医生,那是专门医其他医生看不好的病,肯定不是庸医。”
知道自己随口的话,栓栓感到不中听,站长竖着拇指,点着头说:“那是,兄弟是远近有名的好医生。”
抖着二郎腿,栓栓冷笑着说:“将你输的钱,欠我的钱,加到你要收的钱里面,再上浮百分之二十的劳务费,重新核定每户的金额。明天我带几个兄弟,跟你过去,不要分三期了,咱就一次过吧!”
站长低着头,看着门外,一直不作声。栓栓站起来,踱着步说:“你别为难!做就吱声,不做就当我没说!”
站长站起来,走到门口,嘴角抽搐着说:“就按你说的办。”他又回过身,怯弱地探过头,瞥着门外,低声说,“这事你知我知,不要对其他人讲,传扬出去,不好!”
栓栓掏出几张钱,塞给他,拍着他的肩,关切地说:“回去睡个觉,天亮后我等你。”
天刚亮,站长骑着自行车过来了。
栓栓洗完脸,带着几个兄弟,吃完羊肉泡馍,找了辆蹦蹦车,叫站长将自行车放在饭馆,坐上蹦蹦车,趁着村民下地回来吃早饭,浩浩荡蕩地进村了。
快到村子的时候,栓栓和边上的兄弟嘀咕了几句,他们会心地笑了。站长心情沉重,他明白这种方式,有什么冬瓜豆腐,都要找自己算账。他凑在栓栓耳边,苦着脸说:“悠着点,别过火!千万别动手动脚。”
栓栓摘下墨镜,笑着说:“你还不了解我。我栓栓办事,什么时候打打杀杀啦!那样层次太低,显得没有教养。”
走进一户农家,见栓栓后面跟着几个人,老汉心里咯噔着,他知道今天这道坎,怕是过不去了。站长拿出本子,公布欠款的数目。老汉蹲在院子,抽着旱烟,沉默了半晌,瞥了眼站长问:“咋还涨价呢?”
站长被问住了。栓栓过来,围着老汉转了圈,蹲在他对面,摘下墨镜,笑着说:“叔,村子划院庄基,早些年是一百五;前些年是五百块;现在要七八百。啥都在涨价,公家也不容易,不要光想着自己,也得想想公家!”
几个兄弟跑到屋里,和家里人招呼着,滴溜查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瞥着这群人,老汉明白不缴钱,他们就会搬家里的东西。他长叹一声,磕掉烟锅里的烟灰,起身进屋,和老婆儿子合计一番,拿出一沓钱,递给站长说:“这是家里准备买化肥的钱,给了你们,地里就吃不饱了!”
栓栓让村上的书记,打开废弃的饲养室的门。他带着兄弟们,在村子走了两圈。村干部悄悄溜进农户,偷偷告诉村民,栓栓带人进村了,来者不善,赶紧准备钱,想逃是逃不过去了。村民们正在吃饭,听说栓栓来了,将脑子里有关他的各种虚虚实实的传说调出来,回放了几次,商量着怎么缴钱。
困难的人家,任凭他们黑红交替地说道,就是没个态度。有的人指着树上的玉米棒子,说等玉米卖了缴钱。栓栓抽着烟,努着嘴,卷毛跑到后院,牵牛出来。主人家撂下老碗,赶紧起来阻拦。他走过去说:“叔,你甭急,我先把牲口和家畜,赶到老饲养室,你们商量一下,看咋办?”又转过头,问牵牛的兄弟:“你整天贩牛,这头牛值多少钱?”
那位兄弟应道:“行情不好,最多就四百多块钱!”
主人扬着手,气得在院子里来回转着,手拍着大腿,扬起烟锅嚷道:“那是我前几个月六百八十块钱买的,你胡说!”
慢慢转过身,栓栓摘下墨镜,笑着说:“叔,现在是市场经济,价格都在变化。这样,咱先定个价,到时卖了,多余的钱退给你。”
村子沸腾了,好多人走到门前,饲养室的院子里拴了些牲口,圈了好多猪羊。男人们骑着自行车,出村借钱,妇女抱着孩子,拦在饲养室门前,怕自家的牲口被贱卖。站长收完钱,招呼一声,主人跑进院子,将自家的牲口牵回。下午两点多钟,该收的钱基本上收完了,就剩下东头那位老汉了。村上的书记赶过来,替老汉求情。看着本子上的数额,卷毛跑过来,扬手说:“老汉家里有副棺木板,卖了肯定够数。”
站在土堆上,前面围了堆的村民,栓栓拱手晃着,点头哈腰笑着说:“谢谢各位担待,这都是给公家办事。”他突然转过脸,对着卷毛,厉声训斥道:“老汉可怜,就剩下棺木板,把老汉的棺木板弄走,那是损阴德的事。”
走下土堆,栓栓问站长:“老汉要缴多少钱?”
站长折起本子,凑过来说:“累积下来,一百二十块钱。”
解开上衣口袋,栓栓抽出沓钱,搓出几张,递给站长。他摆着手说:“老汉的钱,我替他缴。”又转过头,对村书记说,“你们村上也真是的,像老汉这种情况,就该免了!”
回去的路上,站长特别兴奋,给栓栓递上香烟,帮他点烟。蹦蹦车颠簸着,始终对不上火。接过火机,自己点上,栓栓喷了口烟,笑着问:“咱还算文明吧?”
站长笑了,点头说:“这样,晚上我请客,犒劳诸位!”
回到镇政府,站长来到财政所。所长数完钱,笑着问:“工作成效不错呀!你是第一个缴钱的。”
望着站长的身影,所长摘下眼镜,揉了一会儿。他不明白,平时文文弱弱的农技站站长,这次咋这么干脆利落。
吃完晚饭,几个干部凑在一起,开始搓麻将。他们情绪低落,叨咕着垫上的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收回来。昨晚输了,站长按理难受,没有想到他春风得意,哼着《火焰驹》里李彦贵卖水的唱腔。
大家摸着牌,问他是不是有了相好的。站长就是不作声。栓栓站在边上,依旧负责着后勤。到了后半夜,又一位干部输了个精光,看到他沮丧的神情,想起自己昨晚的状态,站长恻隐之心顿生,贴在他耳边,悄悄地说:“散场后跟栓栓聊聊,他点子多。”
周一晚上,干部们搓麻将。前两场输钱的干部,兴高采烈,斗志昂扬,大家总觉得怪乎乎的。那天晚上,又有位干部输钱了,站长体恤地点拨着。镇上的干部慢慢知道了这条快捷的通道,暗中和栓栓接触,私下约定,栓栓收费的标准也在飙升。
办公室主任请栓栓帮助,感到他的收费高了,没有谈成。他推开镇长办公室的门,走到他身边,附耳汇报这件事。话刚开了个头,镇长嘟着的脸,立马阴了下来。他以为镇长恼火,窃喜汇报对了。刚要往下讲,镇长呼地站起来,拍着桌子,斥责道:“污蔑!完全是污蔑!我们镇这么好的形势,怎么会有这种情况?!你作为办公室主任,不要以讹传讹,要正确地引导舆论方向!”
知道碰钉子了,主任到现在才明白,镇长说的手段服从效果的含义了。
镇上开了表彰大会,阎镇长说到做到,好些干部受到了表扬。办公室主任的任务没完成,被停职待岗,只补贴基本的生活费。在栓栓的饭店订了只羊,镇上给干部派發了羊肉泡馍的牌子,干部们结伙走出政府,太阳爬上树梢的时候,打着嗝,挑着牙缝嬉闹着回来。
主任没有领到牌子,心里窝着气。肚子咕咕叫的时候,他缩着脖子,灰溜溜顺着墙脚,趁着大院没人,溜出政府,背朝大街,蹲在豆腐脑担子前。接过冒着辣子油、散着蒜末、泛着醋香的碗,他操起镔铁做的勺,在筋嘟嘟的豆腐脑上划了几下,汁液沉入缝隙,他舔着嘴唇笑了。背后有人拍了他一下,主任缩着脖子,一个趔趄,格愣着转身抬头。栓栓叼着烟,后面跟着卷毛。他扯着主任的胳膊,笑着说:“走吧!去我店里吃羊肉吧!我给你留了碗原汁汤,半边羊尾巴,别愁眉苦脸的,天塌不下来。”
主任讪笑着,犹豫了半晌,在栓栓的推拉中,撅着屁股,踮着脚,勉强地进了店。过了几天,阎镇长将主任叫到办公室,笑着说:“县上准备打击黑恶势力,在各个乡镇抽人,我和宋书记合计了一番,报了你的名。”
挠着脖子,站在镇长办公室的檐下,主任眯眼,瞄着满目萧瑟的树冠,歪着身子,提着脚跟,哧嗒着回到宿舍。行李绑在摩托车上,他轰着油门,轰轰着出了门,一溜黑烟缓缓袅升,漫在树冠间,久久没有散去。
两个星期后,一辆银色的桑塔纳轿车,驶进镇政府的大院。宋书记伸出手,捧着笑容,抓着披着风衣嘟着脸下车的干部的手,一个劲地晃着。阎镇长蹽着脚腕,哧腾过来,嘟着的脸上掬起笑容,一个劲地点头。县上的工作组到了,调查上级转来的举报线索。
栓栓的饭店关门了。塬上赶集的人,瞄着一直风光的饭店,纳闷这些年,在塬上人五人六的栓栓,咋就没了踪影。
责任编辑 李 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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