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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桥夜话

时间:2023/11/9 作者: 十月 热度: 12377
张翎

  “一个人哪能两次落到同一条河里呢?我偏偏就落了两次。”

  阿贵妈对阿贵的老婆,也就是她自己的儿媳妇阿珠说。

  这话她不是第一次说,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这话她还会絮絮叨叨地说很多次,不管阿珠听不听得懂。

  这话最早她是从自己的女儿阿意,也就是阿贵的妹妹那里听来的。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时候阿意是村里唯一考上大学的人。阿意的脑子比一村人的脑子都摆在一起还要好使,阿意从书里看见的东西,比别人站在山巅上看见的还要多。

  阿贵妈嫁过来的这个村子,据说在雍正和乾隆爷手里出过五个进士,所以得了个“五进士”的村名。“文革”的时候,改成了“胜利村”。那只是文件上的事,乡下人叫顺了口,依旧叫五进士。民不举,官不办,就一直叫了这么些年。清朝的事,年月太久,终是考证不得了。村里年寿最高的,就数九十二岁的杨太公,他倒是真真切切地知道,从他记事起,这里就没出过一个大学生。老人们聚在一处时,就免不得叹息,说一个破村子,原本就受不起那么大的福分,怕是先人把老天的氣数都耗尽了,后世就没得大出息。直到后来阿意考上了大学,众人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其实,阿贵妈最早从阿意那里听到的那句话,并不是这个版本。阿意的原话是:“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话也不是阿意的话,阿意说原话是一个叫赫拉克利特的古希腊人说的,意思是万事万物都无定性。一个人第二次踩进同一条河里的时候,其实已经不是先前的那个人了,而水,也不是先前的水了。

  阿贵妈当时是听懂了的,她好歹在年轻的时候也是读过初中的。只是这话经过阿贵妈的耳朵,存到她心里,存得有些时日,就渐渐地变了味,不是起初的样子了。等阿贵妈再把这存了十几年的话翻出来,讲给儿媳妇阿珠听时,词虽然变得不多,意思却全拧了。阿意说的是世间万事万物时时刻刻都在变更,阿贵妈说的是日子怎么绕过去,就还会怎么绕回来,啥也不会变,因为人绕不过命。

  阿意考上大学的消息,是云和的外公外婆先知道的。等阿意揣着录取通知书回到五进士村,已是两天后的事了。阿贵妈早让阿贵爸把家里的那头牛宰完了,全村每一户人家,都在仰头等着分到一碗肉。阿意还没走到村口,老远就闻见了香味。

  牛是阿贵家村前村后地借了五千块钱买下的,已经在山上放养了大半年,原本想再等个一年半载,再养壮实些在集上卖了,好给阿贵说媳妇。那一阵子的市价,一头好牛能卖个一万多块钱。而阿贵二十六岁了,也算是老大不小的光棍了。可是阿贵娶亲是一家人的事,阿意上大学是一村人的事,一家人的事和一村人的事挂在秤上称一称重量,孰轻孰重,那是闭着眼都看得清楚的。

  其实,村里人再起哄让宰牛请客,阿贵爸都没太放在心上。真正把阿贵爸说得动了心的,不是阿贵妈的催促,而是杨太公的一句话。杨太公说文曲星静了几十年了,这回总算动了驾,必得好好迎一迎的,省得将来又断了路。于是,阿贵的婚事就让路给了阿意的喜事。只是当时谁也没料到,这一让,竟让了这么些时辰,等阿贵最终娶上媳妇,已经是九年后的事了。那年,阿贵三十五岁。

  阿意的高考成绩,是整个地区的前三,上北大清华都有可能,可是阿意却选择了金华的省师范大学,因为师范生有生活补贴。阿意的家境,让师范大学顺手捡了个便宜。阿贵妈是懂得女儿心里的憋屈的,可是懂也没用,阿贵妈没有懂的资本。

  阿意走的那天,一村人都来送,乌泱泱的,在她身后聚成一大片云。到了廊桥,阿贵爸让女儿给众人鞠了一躬,硬是把送行的人拦下了。阿贵妈独自追上桥来,塞给阿意一个小手巾包。

  “你拿着,到了县城去买件新衣裳,颜色鲜亮些的,省得让同学第一眼就把你瞧瘪了。”阿贵妈悄悄对女儿说。

  阿意那天穿的,是一件海军蓝带两条白杠杠的运动衫,高一的时候买的,已经穿了三年,衣裳洗得稀薄了,袖口磨出了毛边,白不再是白,蓝倒还是蓝,只是不是海军蓝了。

  阿意站在桥上,手里捏着那个带着潮气的手巾包,没有吭气。半天,阿贵妈才听见她抽了一下鼻子。

  后来阿意在路上把那个手巾包打开了,里边是三百五十块钱,都是几元几角凑成的,却叠得平平整整,大面值的在下,小面值的在上。阿意知道那每一张,都是阿妈从家用里抠下来的体己。

  从五进士到金华,都在同一个省,却因道路阻隔,要行千山万水的路程。阿意得步行一两个小时,搭上拖拉机到镇上,再从镇上坐汽车到县城,再从县城转火车到金华。走过廊桥,就是另一个地界,另一片天地了。阿意望着桥下的河水,突然拽住了母亲的手。

  “妈,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阿意说。

  母亲没听懂,阿意就解释了一遍那话里的意思。

  “等我再回来时,我就不是现在的我了,河也不是现在的河了。”

  阿意松了母亲的手,咚咚地朝桥的那头走去。阿意还没发育好,身板平平瘪瘪的,衣裳随着她的步子一颤一颤,像一块晾在晒衣杆上被风吹动的布。

  那天天很好,太阳升得很高了,热是热的,但不咬人,已经带了些隐隐的秋意。阳光把山把树把田把路都照得白白亮亮的,河面上泛着薄薄一层银沫子。

  阿贵妈很想拉住女儿,问一声:“等你回来时,我还是现在的我吗?”可是她没来得及,阿意已经走远了。

  五进士村位于浙南和闽北交界处,是浙江的嘴在福建的头顶上啃下来的一口肉。这地方海拔高,空气好,无论是雨是晴,一年四季的景致里都有一股外乡不曾有的清冽之气。进得村来,沿着一段还算平整的泥土路走到尽头,便是一条被雨水洗得泛白的长石阶,弯弯曲曲的一路通进山里。山也与别处的山不同,没有被采石人炸出斑斑驳驳的裸岩,倒是密密麻麻地长满了树木,从山脚的羊齿蕨竹林,到中间的苦槠香樟栾树梧桐,再到高处的杉树和松柏,层层叠叠的满眼都是绿,却又绿得各不相同。

  走到山脚,朝左一拐,便是一条河。河没有名字,就叫河。河并无什么稀罕之处,就是乡野常见的那种小河,水高的时候,只看得见水,水低了,才看得见河滩上的石头。稀罕的是河上的那座廊桥,是道光年间建的,没用一根钉子,每一根椽子每一块木板都是用榫头自然连接。桥壁中间有个神龛,早些年贴着毛主席像,现在供着观音菩萨。两边的字画就没有准数了,年节时是喜庆的春联年画,耕种时节就换了应时的农谚。遇到上面有任务交代下来,那字画的内容就跟着风潮走。

  廊桥不算长,从这头走到那头,也就几十步路。桥走到尽头,就是几级石阶,顺着石阶走下去,落脚就到了福建地界。桥两头的人家,在一条桥上走来走去,早就厮混熟了,叫得出名字,也知道家里有些什么人,只是一开口,就能听出口音的不同,便知道再熟的人也不是乡亲。

  这样的河流,在五进士那一带随处可见,可是那水落差大,河面上大都行不得船。乡人守着一道又一道的水,一条又一条的廊桥,想要走到外边的世界,终归还要依靠自己的两只脚。

  泥土路的两边,一路到山脚下,都是一排排错错落落的民屋。杨太公说自他记事起,就没见着五进士村里有谁盖过新房,至多只是找人修一修漏雨的瓦,补一补塌陷的墙,换一换被狗拱出窟窿的竹篱笆。所以,五进士村里的房屋,到今天都还是老瓦老墙老门窗老地板,风一过,满山满路都是声响,山上是树叶子的唰唰摩擦声,路上是板壁和门窗吱吱呀呀的呻吟。

  这地方交通不便,即使在多年之后修了公路,從公路开车进村里,还得曲里拐弯地开上好一段路,所以村里很少有外人来。偶尔阴差阳错窜进来几个游客——大多是走错路的,总爱大惊小怪地夸几句民风啊传统啊原生态啊之类的话。那是城里人的话,五进士村的人不爱听。城里人用一大堆词语还解释不明白的事,五进士的人一个字就够用了,那个字就是“穷”。五进士的人不想守旧,也不要原生态,他们倒愿意跟上世间的潮流。他们真想拆掉那一片片漏雨漏风漏话的破房子,住一住贴着马赛克墙面的楼房,可是他们口袋里的那几个钱,却只够他们做个关于楼房的梦。

  五进士地势高,天时冷,一年只能种一季庄稼,能收的瓜果种类也少。村里常年多雾,倒是个种茶的好地方,只是北边已经有了龙井,南边也有了乌龙大红袍铁观音,五进士的杂牌货,卖不得几个钱,只能采制了自己喝,或拿来送一送那些不讲究的客人。五进士又不靠海,非但不能以海产谋生,就是寻常日子里想吃一口海鲜,也是极不容易,得等着福建那边的小贩挑上来卖,那也只能是晒干了的咸鱼。

  五进士村的人,是有一片好山水,可那一片山水既做不得吃,也做不得穿,只仅仅做了个摆设,这里的人过的是紧巴巴的苦日子。这样的日子,若在穷山恶水间,倒还容易挨过。苦日子放在这样钟灵毓秀的地方,就好比守着一个糖罐子吞黄连,过起来反而更是多了几分煎熬。这里的男人都得打上几年光棍,才娶得起一门亲。娶了亲,住的依旧是爹娘结婚时住的那间屋,睡的还是爹娘成亲时睡过的那张床,从漏风的窗口望出去,还是爹娘年轻时见过的那片天,世世代代,祖祖辈辈。

  阿贵妈事先不知道这些。等阿贵妈明白真相时,她已经从李月娇变成了阿贵妈。

  阿贵妈在还是李月娇的时候,家住在云和县城。云和和五进士村相隔三百来公里,原本八竿子也打不着,偏偏老天爷好事,小指头轻轻一弹,就把五进士拨入了云和眼中。

  那时李月娇十九岁,初中毕业好几年了,找不到工作,就在家里闲待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帮着母亲做点针线活赚点零花钱。她父亲在县城的供销社工作,工资不高,却因手头总有各样紧俏货物经过,家里的日子就过得比别人鲜活。李家没人真指望月娇出去挣钱,爹娘的心愿无非是找个稳妥的人家把她嫁了,就算了却一桩心事。

  那年八月,月娇的爸弄到了几方木材,想给家里打个五斗橱和桌子,剩下的,就做几样原木家具,预备着给月娇当嫁妆。有一天,他往家里领进了一个陌生人,说是熟人介绍来的木匠。

  月娇正坐在屋里织毛衣,房门开着,她就看见那人面皮白白净净,眼睛大大亮亮的,头发剪得很短,鬓角是修过的。身上穿了一件洗得认不出颜色了的衬衫,旧是旧了,却还干净平整,口袋里插着一杆自来水笔。到现在回想起来,她也说不清楚那天到底是什么东西让她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也许就是那杆自来水笔——她从小就喜欢那些看起来有见识的人。

  就在她打量那个男人的时候,男人也在打量她。她只有一双眼睛,而男人的眼睛很多,身前身后都有。男人和阿爸说着话,眉毛下的那双眼睛规规矩矩地看着阿爸,额头上的那双眼睛却在直愣愣地看着她。男人一眼就看见了她腮帮子上那一对大酒窝,那玩意儿像两口被风吹过的小河塘,衬得她的脸顿时鲜活起来,眉眼里往外汩汩地淌着笑意。男人心想要是把这个女人领回家来,撂倒在床上,怕是被子都要笑出声响来。

  后来男人才明白女人的笑颜不是老天给的,而是好日子喂养出来的。好日子没了,酒窝就成了两个干涸的坑,他就再也没看她这样笑过。

  月娇在屋里织着毛衣,眼睛耳朵和手脱了钩,各自干着各自的事,就老是错针,织了拆,拆了织。她听见男人用有点拗口的普通话,和阿爸说着话。他说他叫杨广全,是庆元边上的人,今年二十三岁,家里有父母和两个兄弟。他从小就跟着一个族叔学了木匠手艺,家里干农活的壮劳力够了,一年的口粮不成问题,他就偷偷跑出来揽点木工的活儿,挣点外快。

  男人那天说的话,除了名字和木匠手艺之外,没有一句是真的。

  其实男人进她家院门的时候,也没想说假话,撒谎是在见到月娇之后才临时生出来的心思。男人自己也暗地里吃惊,他竟然能把假话说得如此熟门熟路,仿佛他已经练了一辈子的嘴皮功夫。

  男人在月娇家里住了半个月,眼里到处是活儿。除了做木工,歇息的时候,他帮月娇妈挑水捏煤饼修晒衣服的竹架,甚至杀鸡,杀完了就把拔下的鸡毛给月娇的妹妹做毽子。他很快和月娇一家厮混熟了,连那只守门的恶狗,见了他也低了声气,露出一脸贱相。饭桌上,他给他们讲一路揽活儿遇见的新鲜事,有的是他亲眼所见,有的是他道听途说。是不是他的,他都拿来当自己的事说,听得一桌子的人大呼小叫,啧啧惊叹。只有月娇不怎么和他搭话,吃饭时两人眼睛若是撞上了,她总是立刻就躲了。这一躲,他的心就踏实了。

  快要完工的时候,他找了个媒人,来李家提亲。爸妈问月娇的意思,月娇不吱声,脸儿却红了,一路红到了颈子。月娇妈把月娇爸拽到灶房,低声说怕是太远了。月娇爸说嫁到哪里都是别人家的人,人好手艺活泛,这才是紧要的。

  月娇爸出来,只问了他一个问题,就是文化水平。杨广全要了一张纸一杆笔,趴在那张他刚打好的木桌上,写了两行字:“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他没念过中学,但在公社的民兵训练营里受过几个月的培训,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从那以后他既没再捏过笔也没再拿过枪。可那天那几个字却写得方方正正,挺有那么几分架势,连他自己看了都吃惊。他觉得那天的字根本就不是他的字,分明是老天爷在扳弄使唤他的手指。一个人运气来的时候,那是连山也抵挡不住。

  月娇爸看了他的字,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说:总得有样彩礼吧?我们这样的人家,不缺东西,只为给阿娇留一样念想儿。

  这会儿轮到杨广全不吭声了。过了会儿,他才说一个月,给我一个月。中秋的时候,我再来,带只手表过来,给她。

  事情就这样定了。

  临行的前一天,趁着家里没人,就在月娇的床上,杨广全做了该做的事,把生米煮成了熟饭。米虽然是生的,那天的饭却煮得不软不硬,恰到好处。月娇是第一次,广全却不是。这几年走街串巷揽活儿,他混过几个相好的,都是寡妇,或是活寡妇。他有过经验,自然知道轻重缓急。

  从那天之后,月娇就天天盼着他的归期。

  中秋节到了,杨广全没来。

  十一月到了,又过了,杨广全还是没来。

  月娇开始心慌了,她这才想起,她竟然没有问他讨过邮政地址。她纵想给他写封信,写了也没处可寄。

  等杨广全终于敲响她家大门的时候,已经是十二月底了。他说是家里老人突然病了,脱不开身。月娇没想到,他其实是为了凑足两个人的来回路费和给月娇妈的那个红封,才耽搁了这么多天。

  杨广全晚是晚了,却没有失信,他给月娇带来了一只上海牌手表。表是男式的,玻璃面上有几道浅浅的刮痕。他说女表太紧俏,他没弄到计划票。他还说是他侄儿拿了表在灶房玩,把表掉在地上刮伤了表蒙。

  月娇没在意。试了试表,有点大,有点沉,但她还是欢喜得紧,戴上了就再也没舍得摘下。

  两天后杨广全带着李月娇离开了云和,一路上转了三趟车,然后就下车步行。那路似乎是越走越远,怎么也走不到头。月娇的脚上磨起了血泡,杨广全总是说快了快了,再有一里地就到。

  在无数个“一里地”之后,他们终于走到了家。杨广全跟月娇爸说的“家住庆元边上”的话,倒也不完全是假话,只是这一“边上”,就边出了近百公里。

  月娇跟着杨广全进了村,远远地就看见村口站着一个人,像是迎候了多时。杨广全见了那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结结巴巴地问能不能晚几日。那人紧了脸,说你走的时候说是一个星期,如今都快半个月了,我表哥急得要杀人,一天也不能再拖延了。杨广全就撩起月娇的袖子,撸下那只手表,给了那人——这表原是那人跟他在镇上工作的亲戚借的。

  那天李月娇还发现了许多别的事。发现的每一件事,都像是一场地震,把她十九年里搭起来的小世界,震成一堆碎片。杨广全有一个半身不遂的寡母,一个十六岁的弟弟,一个常年犯哮喘的哥哥,一个哑巴嫂子,还有两个七岁和九岁的侄女。杨家的壮劳力,其实只有杨广全一人。杨广全挣下的工分,到了年底一结算,还不够糊杨广全自己的一张嘴,所以杨广全就把工分扔了,偷偷跑到外头揽木工活儿。杨广全是村里第一个跑码头混饭吃的人,那时离五进士的年轻人把土地扔给爹妈自己进城打工的年代,早出了二十年。他算得上是一方的能人,可他再有能耐,一个人挣来的粮米遭这么多张嘴一分,谁也没能吃个全饱。他长了一副好皮囊,又有一门好手艺,赖女子他瞧不上眼,好女子又不肯嫁进他家,等到他把李月娇领进家门的时候,他已是二十八岁的老光棍。

  李月娇看见了杨广全家的情景,就把自己关进杨家堆放柴火的那間小茅草屋里,不肯出来见人。那屋里摆放着她爸给她做陪嫁用的杨广全亲手打的马桶和洗衣盆。她怔怔地看着马桶发愣。她觉得日子就像是这个马桶,外表涂着清亮的桐油,盖子上雕着龙凤花纹,直到哪天突然掀开盖子,才发现里头是一摊飞着红头绿蝇的屎。她爹娘让她过了十九年捂着盖子的光鲜时光,仿佛就是为了预备着她后面要过的揭了盖子的烂糟日子。想到后面的日子还这样长,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杨广全的妈让杨广全背着,过来推柴火屋的门。婆婆看了一眼月娇已经走形的腰身,口气不软不硬,目光却是凌厉。

  “女人这事上没把守,怨不得男人。你还要他怎么样呢?给你妈的那个信封,张张是新票,数字都连着,是他托了人到县城换的。为那只手表,他给人磕过头。哪天我走了,都不知道他会不会给我磕头。”

  李月娇觉得婆婆一下子扯去了她身上的裤头。杨广全精心设计的那些路数,原来在整个杨家都是公开的秘密。杨家所有的人都参与了这事,个个都在那个骗局里留下了指纹。现在他们聚在一起,可以把她当作笑话:一个云和来的、好人家的、读过中学的、脸上有两个酒窝的美人儿,原来是个只用几句好话、一只借来的手表、几张号码相连的新纸钞就能骗到手的蠢货。

  不,这个蠢货远比这还蠢。在还没有见到那只借来的手表和号码相连的新纸钞时,她就已经把自己的最后一道门开给他了。这道门一开,她再也关不上了,从此她在这家人面前一览无余,永无抬头之日。

  “出来吧,你不能在里头待一辈子,日子总要过的。”婆婆说。

  那一刻,只要杨广全说句话,哪怕递给她一块擦眼泪的帕子,她兴许还不会生出走的念头。可是他没有。那条在云和时能把恶狗都说软了的舌头,在他的寡母面前,突然就失去了弹性。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大亮,李月娇借着解手,偷偷溜出了杨家的门。她完全不熟五进士的路,但她顺着土路往前走了几步,就看见了廊桥和桥下的那条河。前一天她是从廊桥那头绕道福建地界进的村,她顺着原路从廊桥走回去,总归能找到路。她什么也没带,但兜里还揣着母亲临行前给她压路的四十块钱。有了这四十块钱,再加上一张敢开口问路的嘴,她就是走多少弯路,也还能走回云和。

  直到这时,她才醒悟过来她其实是个有胆量的人。

  她走过廊桥,走到了路上,把頭巾扯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她走一阵子,累了,就找户人家坐一下,歇一歇脚。后来才知道,就在她歇脚的工夫,她躲过了杨家寻找她的人。走到中午时分,她感觉身子越发寒冷起来——她知道那是饿了。她从路边买了两个番薯粉窝头和一碗热水,坐在一块石头上吃了起来。正喝着水,突然,肚子里有一样东西,狠狠地踢了她一下,她不防,身子抽了一抽。这一抽,就把她抽醒了。

  她是有阿爸的。她的阿爸也有阿爸,那是她的爷爷。她的爷爷,也是有阿爸的,那是她的太爷,她很小的时候见过。

  她肚子里的这团肉,不能成为没有爸的娃。

  她站起来,又顺着原路往五进士村走。进屋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屋里昏昏地点了一条竹篾。篾条在水里泡浸过多日,发过酵,泛着一股酸腐之气。饭桌上剩着半碗番薯丝,面上盖了薄薄一层糙米。她端起来,一口不剩地吃完了。

  她知道屋里所有的角落都坐着人,所有的眼睛都在看她,可是谁也没问她去了哪儿。她放下碗,才听见有人叹了一口气。那是她婆婆。婆婆的床就铺在饭桌边上,图的是方便。

  “阿全去公社给你爸打过电话,你爸说了,没嫁时说的是没嫁的话。嫁了,就是嫁了,这事没有回头的路。”婆婆说。

  窗前的墙根处有一个红点子,一忽儿明,一忽儿暗,月娇知道那是杨广全蹲在地上抽烟。

  她没吭声。他也没有。

  他们吃定了她没有后路,所以他们并不慌张。

  “人是逃不过命的。”婆婆窸窸窣窣地挪动着手臂,想翻身,可是腿没听手,也没听脑子,身下的床板嘎吱嘎吱地叫唤。

  六个月后,她生下阿贵,跟村里其他有了娃的女人一样,被人叫作了阿贵妈。李月娇的名字,除了偶尔被邮递员叫过,已经渐渐被人淡忘。

  “有谁会两次落到同一条河里去呢?除了我。命啊,那就是命。”

  阿贵妈对儿媳阿珠说。

  已经四月了,可今年的春天比往年都冷,天总是阴沉着脸,就连风,也比往年刁狠,吹过泥土路,带起一条灰里夹黄的飞尘,呜呜的,像狼嚎。难得今天云薄了,风也静了些,阿贵妈就把凳子搬到院子里择豆角。

  阿珠坐在离阿贵妈几步远的地方,在奶她的老二小河。小河是个女娃,才六个月大,啧啧有声地咂着阿珠的奶头,眉心蹙成一个小肉球,仿佛在操心天下大事。

  阿珠听着婆婆说话,嘴角往上挑了一挑,这一笑,就算是回应了。阿珠来五进士村已经五年了,阿贵妈到现在也不知道她到底听懂了多少当地话。其实,听没听懂都不打紧,阿贵妈只想有一个能对着说说话的人。阿珠嘴紧,就算是全听懂了,也不会把话传出这个院门。阿珠不像别家的小媳妇,有事没事爱东家进西家出地串门子。阿珠唯一往来的人,就是那个嫁到了邻村的表姐。表姐来家里看阿珠,两人就会关起门来,像老鼠商量嫁女似的,叽叽咕咕的,有说不完的话。

  阿贵妈不怕阿珠守不住嘴上的门,倒是担心阿珠嘴上的锁太沉。自从阿珠嫁进门,阿贵妈就觉得阿珠话太少了,少得叫阿贵妈心里暗暗吊着一根绳,总觉得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嘴上挂了这么沉的一把锁,难免让人揣测里边锁的是什么,她害怕哪天阿珠会爆出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

  这个春天,离阿贵妈被杨广全领进五进士村的那个冬天,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四十二年。四十二年里,杨家的这个破院落里添过人,也走过人,算起来,添的还是不抵走的人多。

  婆婆是三十四年前走的,那时她正怀着阿意。大伯子是婆婆走后的第五年走的,到底没挨过哮喘。大伯子走的时候,两个女儿都已经出嫁了,他的哑巴老婆不愿守在五进士,就回了娘家。小叔子很早就去了福建寿宁打工,混到四十岁,才娶上了一个拖着油瓶的寡妇,就把家落在了寿宁。阿意是最后一个离家的,她师范大学毕业后,考了研,又出国读了博士,现在法国的一家生化实验室做研究员。阿贵这几年去了庆元县城,给一个运输队老板打工,半个月回一趟家。杨广全早就不出去揽活儿了,一朝有一朝的时髦,如今人人买集成家具,他的木匠手艺也就渐渐荒废了。现在村里有人在种蘑菇,他时不时去蘑菇棚搭把手。他不在的时候,家里就只剩下阿贵妈和阿珠婆媳俩,还有阿珠的两个娃。

  阿珠的老大是个男娃,四岁零两个月,叫小树。小树这会儿正站在院子里的那棵桃树边上,拿了根小树棍捅一个树洞,脚尖踮得很高,鼻子贴在树干上,像在嗅树皮。

  “你整天也没什么事,抽空带他去镇里的妇幼保健站查一查眼睛,别是近视。”阿贵妈扭过脸来,盯着阿珠嘱咐了一句。阿贵妈要从阿珠讨句回话的时候,就得追着她的眼神。

  “嗯。”阿珠点头答应。

  阿贵妈这句话表皮上的重点,是查眼睛,而表皮下还有个重点,却是“没什么事”,阿珠听得懂这个意思。阿珠刚嫁过来时,还干过农活儿,即使生了小树,也背着孩子下过地。那时阿贵已经去县城打工了,只能在农忙时请假回来救几天急。阿珠插秧、间苗、割稻子、脱粒,样样都干过。她在田里一站,阿贵妈一看就知道不是生手。阿珠说自己原先在工厂的流水线上做装配工,一个月挣相当于一千五百块人民币的工资,阿贵妈是不信的。一个月挣这个数的女人,怎么肯嫁到五进士村这样的地方?

  自从生下老二小河,阿珠就再也不下地了,两个孩子成了她的地,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有活儿。现在家里种地的主力,反而成了杨广全。实在忙不过来,最多请个临时帮工。杨广全年轻时走街串巷攒下了好身骨,到今天也还有积余。年近七十的他,驾辕犁田,也还不输给他四十一岁的儿子。

  阿珠实在不算是个好看的女子,一眼就知道不是那一带的人,面皮黝黑,颧骨很高,眼窝很深,双颊上有一片日头咬出来的雀斑。可是阿珠的脸上有一种安静,不是悲苦的、逆来顺受的、让人见了禁不住生出负罪之心的安静,而是一种飞尘落地、细水静流的安宁。这安宁就把阿珠救了,叫她的丑变成了顺眼,愚钝变成了随和。

  阿珠是越南人,娘家在永隆省龙湖县的一个村里。阿贵查过地图,永隆省是越南那条长蛇一样的版图里靠近尾巴梢上的一个小红点,而龙湖县却压根没有标注,阿贵拿放大镜查了几个版本的地图,都没找见。在结婚证明纸上,阿珠的越南名字很长,字母上趴着几个奇形怪状的小蝌蚪,阿贵怎么也猜不出发音。后来看了中文翻译,才知道是阮氏青明珠。这么长的名字,念起来中间几乎得换一口气,阿贵懒,就挑了一个字出来,叫她阿珠。倒是奇怪,阿珠生了孩子之后,村里人还是叫她阿珠,而不是小树妈。这百年古风是什么时候变的,谁也说不上来。

  有一次阿贵同阿珠去城里办签证延期,碰到一个精通越南文化的办事员,才第一次弄明白那五个字是怎么回事。那人告诉阿贵:“阮”是姓,“氏”是垫名,和中文一样是表示性别和联宗续谱的意思,“青”是辈名,“明珠”才是阿珠真正的名字。办事员说阿珠的祖上大约是个讲究的人家,严格按照传统惯例把所有的垫名都用上了。若放在新潮懒散一点的人家,就会省去垫名,简化成为“阮明珠”。

  阿贵听了一愣,感觉自己像个土老财,把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当作丫鬟随便收来做了小。回家的路上,他把这层意思讲给阿珠听了。意思复杂,他换了几种说法几个比方,阿珠只是笑,却不说话。跟阿珠聊天就有这层麻烦,你永远不知道她的点头里有多少含金量。她既不追问,也很少接茬儿,她的微笑里隐含着七七四十九种可能性。

  那年阿意考上大学,杨家杀了牛请全村开宴。后来的两年里,全家一直在攒钱还买牛时的借款。终于还清了债,就接着攒钱给阿贵娶媳妇。钱倒是一年攒得比一年多,却总也赶不上彩礼的涨幅,一年又一年,几乎年年面对的都是同样大小的缺口。到了第九年,邻村有人过来到五进士看亲戚,说起他们村里的光棍到越南和柬埔寨讨了老婆,因为那边要的彩礼比这边少几万。阿贵听了就动了心思。

  后来邻村的人又过来说,他们村的一个越南媳妇,有一个表妹也想嫁到中国来。阿贵让那个女子牵了线,和她的表妹通了一次视频,各自找了个翻译,半通不通地说了半个小时的话,就把这事给定了。阿贵绕过婚姻介绍所,省下了一笔中介费,自己去了一趟越南,办了结婚手续,就把女孩从她妈手里领回了家。

  阿珠刚来那一阵,阿贵说什么她也听不懂。阿贵只能一边打手勢,一边吼。两人靠着手势,实在不行了就在纸上画个图,慢慢地,就把话说通了。其实说通的,只是些日常的皮毛。还有一些事是一时半刻说不通的,那就只能在床上解决。两人一到床上,就什么都通了。

  阿贵终于娶上了媳妇,阿贵妈松了一大口气,但脑子里也隐隐吊着一根绳——她总觉得这样娶过来的女人来路不明。有一回,阿珠忘了锁门,阿贵妈进那屋找东西,冷不丁撞见阿珠在换衣服。阿贵妈突然发觉阿珠的肚皮上,有几道奇奇怪怪的纹路。出来就忍不住告诉了杨广全,说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娃,怎么会有这样的肚皮,谁知道先前都干过些什么。

  杨广全听了,只是抽烟,烟都烧到了指头才惊醒过来,扔到地上,拿脚蹍灭了,才说:“这事别跟阿贵去胡说。”

  小树掏腻了树洞,就丢了树棍,找了根晒衣服的竹竿,满院子乱舞,嘴里咻咻地喊着“大刀,杀,杀”,院里的鸡惊得四下飞跳,扬起一地鸡毛。

  阿珠见了,忙进屋拿出一个苹果,用衣襟擦净,塞到小树嘴里,他才消停下来。

  苹果存了有些时日了,果皮蔫蔫的,一嘴啃不透,两三嘴下去,才咬落了一口。小树不爱吃,扔回给阿珠。阿珠咬了几口,就放回到桌子上,剩下的果肉很快泛起了一层黄皮。

  “天杀的。”阿贵妈心里骂道。

  阿贵已经两个月没有回家了,说这阵子活儿紧,要加班。这苹果该是前次带回来的。阿贵买回来的,都是县城里最新鲜的水果,这样的货色,别说五进士,就是镇里也很难见着。阿贵买水果,不是一斤,也不是五斤十斤,一买就是二三十斤,用塑料编织袋扛回家。苹果雪梨荔枝杧果水蜜桃菠萝,哪个时鲜买哪个。阿贵妈问他是个什么价,他也不说。后来阿贵妈问了别人,才知道,心口就像杵进了一根棍子。再见着阿贵,就忍不住数落:“你老娘我这把年纪了还做牛做马,也没见你给我买个橘子苹果。”

  阿贵听出了这话里的怨气,就笑说:“我只给她妈留了五千块钱,就把人领回来了。那省下的彩礼,能买多少斤水果?她们越南人,也就爱这一口,又不是什么鲍鱼人参。”

  阿贵妈一下子给噎得死死的,竟找不到一句回话。她还没擦到儿媳妇的皮,就让儿子不软不硬地挡了回去。当年她婆婆拿着刀子要剜她的心,她的丈夫连口大气也不敢出。她想不明白,在老婆和妈中间,挑了站在妈一头的男人,到底是汉子,还是脓包?若是在当年,她情愿她的丈夫能像今天的儿子。可到了今天,她又宁愿她的儿子能像当年的丈夫。

  阿贵妈择完豆角,摸摸索索地从兜里掏出手机,给阿贵打电话。这电话是阿贵淘汰下来的诺基亚,现在市面上根本找不见这一款了,字盘大,阿贵妈不用戴老花镜,也能看得清数字。

  那头没人,阿贵妈只好留了言。

  “你咋总不接电话?再提醒你一遍,阿意周日回国,飞到上海住一夜,第二天到家。你这么久没回来,这次怎么也得请个假,最好周六就到家。杀牛的事你得帮着你爸。”

  阿贵妈说着电话,就觉出了手背上的热,那是阿珠的眼神。阿珠原先也是有手机的,还是个新牌子,可是阿珠隔三岔五就往越南家里打电话,一打就是一两个小时。阿珠说什么,他们也听不懂,听上去口气平平的,不像在诉苦,倒像是无关紧要的家常琐碎。阿贵就跟他妈说这人平日连个屁都不放,怎么到了电话上就有这么多的话。阿贵妈说她这是把平时憋着的话都放到了电话里,说完了,大概就消停了。国际长途话费贵,阿贵往卡上充多少钱也经不得阿珠这么打,欠款没及时交,就上了电话公司的黑名单,害得阿贵自己要使电话,也只能用别人的名字来办理号码,后来阿贵只好把阿珠的手机没收了。

  “周六,哦,还有那个,三天。”阿珠喃喃地说。阿珠的中国话里,带着浓重的越南口音,句子拆得很短,词序也常常有错。不过,杨家人都懂。

  “你把那间屋子好好收拾收拾,床板整个擦一遍,用热水,阿意看不得这个脏。”阿贵妈说。

  这些年里,杨家院子里住的人一个一个走了,阿贵妈先是把那些人的被褥衣物洗了,后来就把那些挡着道的床铺撤了。那些人走是走了,却把气味留下了。婆婆褥疮的腐烂味,大伯子腥甜的痰,小叔子结成痂的油垢……阿贵妈把他们的东西泡在皂角水里,洗了又洗,在太阳底下暴晒,可是没用。后来阿贵妈才明白,人有皮,屋子也有。人只要在屋子里住过了,气味就钻进了屋子的毛孔,长长久久地存着。

  屋里还留着一样她无法准确形容的气味,有点像奶香,有点像月桂,也有点像太阳底下的河水。那是她的女儿阿意。阿意年轻,年轻人的气味淡,她找阿意,得先层层穿过所有其他的气味,像一条寻食的狗,拱开臭烘烘的垃圾,才能发现里头藏的那一小块肉骨头。

  人一个一个地离开了,就有房间空出来了。蜘蛛是最先知道的,在每一个角落疯狂地结网,扫帚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接着是老鼠、蚂蚁、蟑螂。它们在人腾出来的地盘上垒窝筑巢,繁衍子孙。阿贵妈只好拿把锁,把空房间锁了,眼不见为净。

  后来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所有的气味都变淡了,阿意的就变得更淡。有时阿贵妈躺在床上,捧着枕头,回想着阿意的脚搁在她枕头上的样子——阿意寒暑假回家,一直和她睡一张床,一个睡这头,一个睡那头。其实这枕头早就不是那枕头了,她还是忍不住嗅了又嗅。她甚至盼着那些烂糟糟的气味都能回来,为了闻见阿意,她宁愿再把鼻子糟践一遍。

  她总觉得阿贵是替杨广全生的,而阿意才是她自己的。她传给儿子的是她的骨骼皮肉,而她自己的精神气血,却独独留给了女儿。阿意是她十九岁那年没做完的梦,只要阿意在,她就能找见并回到十九岁的那条路。阿意在,杨家的破院落就不再是个黑洞,阿意叫整个屋子有了光有了风。

  她对阿意的偏心,连家里的锅勺都看得清楚。阿意在家的日子里,她舀给阿意的那碗粥,总比阿贵的稠。杨家所有的人,包括大伯子的两个女儿,都得下地干活,可是阿意连放农忙假回家的那几天里,也只用到田头送几次茶水饭食。

  阿意不仅没下过地,阿意也没采过茶,砍过柴,煮过猪食。阿意做过的家务活儿,不过就是背着篓子去河边洗几件衣裳,或是缝一缝家里磨破了后跟的袜子。为了阿意,阿贵妈和杨家所有的人都撕破过面皮,包括那個向来老实的哑巴妯娌。幸好杨广全的妈死在了阿意出世之前,否则她无法想象会是怎样一场恶战。护起阿意来,她就变了个人,像头得了失心疯的母狮子。可是五进士的人从来不吃嗓门,也不吃脾气,五进士的人只认本事。阿贵妈最终让人服了她,还是因为她一个人干了三个人的活儿。婆婆死后,她就成了杨家的当家人。当家人恶水缸,杨家的锅碗瓢盆油瓶抹布,见了她都烦。

  那些年杨广全经常在外边揽活儿,分田到户之后,也是如此。木匠的活儿,总比田里的活儿挣得多。他赚的钱,并不全交给她,她遇上用场,就得一样一样地跟他讨。杨广全的钱包像是一只水压很低的龙头,拧到最大,出的水也只是滴滴答答。他不是有意苛待她,他只是觉得只有在她跟他讨钱的时候,他在她面前还有几分颜面。他是家里唯一能挣现钱的人,杨家的板凳见了他,都敬他三分,只有她不。

  自从她进了他家的门,他就渐渐变了一个人,几乎木讷寡言。她觉得他一辈子的话,都在云和的那些日子和带她回家的路上说完了。那时的他,像鱼肚子里的那个鳔,大大的,饱饱的,闪着五颜六色的光。那鳔在他领她进村的那一刻就戳破了,瘪了下去,再也没能鼓回来。他大概真是欢喜她的,他把他一辈子的精气神,都攒在那一小段日子里,烟花一样地放给她看了。可是欢喜顶什么用呢,欢喜顶不过日子的软缠硬磨,磨破了,就再不能补。她不恨他,只是把对他的心死了。

  阿意没让她失望。阿意把干活儿省下来的时间和心思,都放在了读书上。阿意读了这么多年书,一路读到法兰西,没用过家里一分钱。阿意叫五进士所有的人家都明白了一个道理:养对了一个女儿,胜过养三个不争气的儿子。当年李月娇的爸在云和对杨广全的所有期许,到后来证明都是虚空,而杨广全唯一给过她的一样实实在在的好东西,却是她阿爸和杨广全都没有期许过的,那就是阿意。

  阿贵打工的那家运输公司,有好几队人马,大货车,小斗车,皮卡。阿贵不在任何一个车队做事,阿贵管的是毛驴。运建材上山,尤其是在没有现成的路的地方,毛驴是最省钱省事的交通工具。

  而小青,则是整个驴队里最肯吃亏的那一头驴子。

  小青看起来不起眼,哪儿都短小,腰身,鬃毛,蹄爪,尾巴。厮混熟了才知道,它的短小其实是精悍。小青身上唯一出奇的地方,是眼睛。小青的眼睛极大,外边围着一个京剧脸谱似的白圈,睫毛长而浓密,一张一合之间,便有各样神情流出。小青看人的时候,能把人看得打一激灵,叫人觉得它随时要开口说话。阿贵总觉得小青听得懂他的话,阿贵哼一声,它就知道他的意思,所以他很少对它动鞭子。

  驴队有十三头驴,都有编号,从一到十三,而小青是唯一有名字的。名字是阿贵起的。阿贵上小学的时候,班里有个女同学,叫李青青。阿贵早想不起她具体的模样了,只依稀记得她长着两个大眼睛,所以他就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青。

  小青力气大,又安静老实,所以小青最吃亏。全队出动的时候,小青是走在最前边领路的。老板派活儿,无论需要的是十头八头还是五头三头,小青总是第一个被点上的,所以小青永远没有歇息的时候。

  小青虽然听话,却不是滥听,小青也是挑人的。驴队四五个工人,小青只认阿贵一张脸,所以驴队行进的时候,阿贵总是贴着小青,走在最前面。

  山上在兴建一个旅游中心和一条通往中心的路。前些日子运上去的是石板,后来是水泥,这几天是砖。一摞九块,一共五摞,用粗绳一边一份绑在鞍上——这是力气最好的驴子。力气差些的,最后一摞依次递减,从八块到五块各不相等。老板在这一行混久了,对每一头驴的状况都知根知底。阿贵觉得老板对驴子力气的估算,不是以公斤也不是以市斤为单位的,而是已经精准到了两。若多出一两,那就是驴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而若是少了一两,那就让驴子偷了懒。老板用使橡皮筋的法子精打细算地使着驴子,把它们的力气扯到极限,却又不能扯断。对老板来说,过重和过轻都是烧钱。

  通往山顶的石头路只铺了一半,过了这一半,路就断了,进入一片乱石坡。乱石坡是人这么以为,驴却不这样看。驴的眼睛是长在蹄子上的,蹄子走过一遍,就有了路,驴记得自己开的路。

  可是小青今天却突然犯起了浑。小青在人开出的路尽头站住了,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四下顾盼,似乎根本不记得它的蹄子已经走了无数次的那条驴路。无论阿贵怎么牵引呵斥,它只是再也不肯往前走了。小青一停,后边的驴子就慢了下来,节奏一乱,队伍就散了。

  阿贵挥起鞭子,抽了小青一下。他没下狠手,只是想吓唬它一下。小青扫了扫尾巴,屙下了一串屎,那气味熏得阿贵几乎背过气去。驴粪向来味大,但从没像今天那样臭得邪乎。过了一会儿阿贵才想明白了,从前驴大多是边走边屙,气味被风消散了不少,今天小青是站着屙的,那是把所有的臭气都叠在一处,臭上加臭。

  阿贵恼怒地扬起鞭子,又抽了小青一下。这一下大约真是狠了,小青跳了起来,后腿一软,却又挺住了。小青扭过头来,看了阿贵一眼,这回轮到阿贵哆嗦了一下。那眼光像冰锥子,戳得他骨头缝里都冷,是那种三个太阳也暖不过来的阴冷。

  小青终于抬起蹄子,慢慢走上了乱石之间那条窄路。它只走了几步,突然仰起头来,发出一声嘶吼。那声响不像是從它的口鼻里发出的,仿佛是从地底下生出来的,震得路边的树枝簌簌地颤动起来,阿贵的耳朵和头皮阵阵发麻。

  得憋着怎样的一口气,才扯得出这样长这样刺耳的一声吼呢?阿贵暗想。他只觉得今天的小青不像是小青了,回来的路上,他不知怎的,就有些心神不宁。

  回到住地,卸下鞍子和套绳,阿贵才发现小青左侧后背上有一条伤口,是绑砖的麻绳勒的。伤口很长,像条壕沟,模糊的血肉里,嵌着几根松针和绳丝。阿贵倒吸了一口凉气:天,这一路,它忍下了多大的痛楚啊。

  阿贵打了一桶清水,将一块抹布蘸湿了,轻轻地给小青洗伤口。擦一下,小青的皮扯动一下,尾巴抖一抖。

  阿贵突然就擦不下去了。

  就算把这个伤口洗出一朵花来又如何?明天早上,同一条绳子还会绑上同一叠砖,勒在同一块皮肉上,把好肉磨出血,血磨出脓,脓溃烂再生成蛆。

  后天也是一样。

  大后天还是。

  阿贵把抹布咚的一声扔回到桶里,水花溅了一地。

  就转身去拌饲料喂驴。他在小青的料槽里多放了一块豆饼——那是小青最爱吃的精料。小青埋下头去,嗅了几嗅,恹恹地咬了几口就不吃了。阿贵把豆饼拿起来,掰碎了,放到手心,喂给它吃。它舔了舔他的手掌,睫毛扑闪了一下,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那眼神湿漉漉的。

  阿贵的心揪了一下。

  他从小在家就养过鸡鸭养过鹅养过狗,也养过羊和牛,他见过它们出生、长大、野合,也见过它们在他眼前死,很多时候,还是他亲手宰杀的。早上还喂过食,晚上却已是盘中物,他无论是养是杀是吃,心里都没有犯过一丁点嘀咕,因为它们有它们的命,人也有人的命,它们的命,本来就是老天造出来滋养人的命的,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一头牲畜动过怜悯之心。

  那是因为,没有任何一头牲畜长着一双像小青那样的眼睛。

  阿贵轻轻抚摸着小青的头,叹了一口气。

  “这日子,没有头的,怎么过得下去?”他问小青。

  小青伸出颈子,把头拱进阿贵胸口,轻轻蹭了几蹭。小青的头硬硬的,却很暖和。

  阿贵觉得胸口有一团东西涌了上来,堵在喉咙口,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他突然明白了,小青在可怜他。

  因为小青就是他。他就是小青。

  阿贵周六没有回家,他到家的时候,已是周日的早上。

  小树是第一个听到摩托车的声响的。小树的耳朵比狗还灵,能从五进士那条泥土路上所有的嘈杂声中,准确无误地辨认出他阿爸的摩托声。他跳下那匹刚刚在他屁股底下焐暖了的木马,飞快地冲出门外,鞋带松了,差点绊了他一跤。

  跑到路口,他远远就看见他阿爸的摩托在路上扬起一线飞尘。他拼命摇手,阿爸咔的一声把摩托稳稳地停在了他身边,双脚往地上一杵,像两根铁桩子。引擎还在喷气,吹得路上的石子啪啪地飞溅起来。

  他喜欢看阿爸骑在摩托车上的样子。他觉得这个时候的阿爸才真是阿爸,其他时候的阿爸更像是爷爷。

  “阿爸,你怎么才回来?阿妈说你不要我们了。”小树说。

  “她知道个屁。”

  阿贵把儿子托举上来,放到后座上。小树摸了摸绑在摩托车上的那个厚厚的黑色塑料袋,冰凉,带着潮气,手指碰上去有一些坚硬的棱角。

  “阿爸,我不要苹果。阿妈说苹果放老了像棉花,我要杧果。”

  阿贵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把个嘴巴惯得,还杧果呢,吃个?。”

  小树觉得今天阿爸的脸有点长,见着他不是平日的欢喜模样,就噘了嘴,坐在后边不敢出声。

  “你阿妈这阵子,出过门吗?”阿贵问儿子。

  “去过集市,和奶奶一块。”小树说。

  “有谁来看过她?”

  小树低头想了半天,才说:“只有阿秀表姨。”

  阿秀是阿珠的表姐,嫁在邻村,是阿贵和阿珠的介绍人。

  “说了些什么?”阿贵警觉地问。

  “没听见,她们关着门,我和阿权哥哥在外边玩。”小树说。

  阿权是阿秀的儿子,比小树大两岁。

  阿贵腮帮子一鼓一瘪,像在嚼豆子:“这个烂女人,要是下回让我看见,立马赶出门。”

  “她给我带了蛋糕,奶油的。”小树小声替阿秀表姨辩解着。

  “你就知道吃!”阿贵呵斥。

  小树从没听过阿爸用这个腔调说话,瘪了瘪嘴,想哭。

  阿贵伸出手来,撸了撸儿子的头发:“阿爸让你做件事,下回你要是看见你阿妈一个人出门,立刻给阿爸打电话,用奶奶的手机。记住了?”

  小树看了阿爸一眼,点了点头,嘴巴抿得很紧。

  “下次回来给你买水枪,天热了,打水仗。”阿贵说。

  小树的嘴角立刻松了,欢天喜地问阿贵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

  父子俩骑着摩托车进了家门,只见阿贵妈和阿珠正在院子里晒被褥。窗架和桃树之间拉起了一根粗绳子,阿贵妈和阿珠一人扯两个被角,晃平整了,晾上去,再夹上几个夹子。太阳在云里进进出出,天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似乎撑不太住。小河正坐在一张竹圈椅里,用手指头追着天上一路小跑的云朵,嘴里吚吚呜呜。

  阿贵放下小树,走过去抱起小河。小河怔怔地望着他,面无表情。

  “没良心的,叫你认不出我,叫你认不出我。”阿贵把小河高高地举起来,在半空转了几个圈。小河哇地哭了,哭了几声,又咽了回去,咯咯地笑了起来。

  阿珠迎上来,怯怯地问:“我去开热水器,你,洗澡?”

  阿贵没理她,只对他妈说:“你别瞎操心了。我跟你说过,阿意住家里不合适,她带着她男人,就咱这个条件?”

  阿贵妈拿起藤条拍着被褥,院子里扬起细细一片粉尘。

  “新娘子头次回娘家,怎么也得住一夜,这是规矩。”她说。

  “人结婚都快两年了,还说这话。”

  “只要她沒回来过,她就还是新娘子。”

  阿珠进去开热水器了。家里的卫生间,是阿贵结婚的时候盖的,在后院,另起了一套走水系统。

  阿贵妈见眼前没人,就斜了儿子一眼。

  “你这么久不回家,总得打个电话回来吧?就算不打电话,家里给你打电话,你也得接吧?爹娘你可以不管,我们自生自灭拉倒,那老婆孩子还是不是你的了?”

  阿贵没回话,只是把小河放回到圈椅里,自己去卸摩托车上的东西。阿贵妈过去搭手,却被那个重量吓了一跳。

  “皇天,这足足有五十斤吧?这么多水果,吃不完就烂,你不怕糟践天物?”

  阿贵打开塑料袋,往外拿东西。塑料袋里还有塑料袋,大的套小的好几个,都沉甸甸的,口子用细铁丝扎住。

  “不是水果,是稀罕物件,等着阿意他们来吃。”

  阿贵妈拿过一个口袋,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有股隐隐的血腥味。

  “赶紧放冷冻室,放不下就匀几个口袋到世华茂盛他们家,借他们的冰箱使一使。”阿贵交代说。世华和茂盛都是他们家的近邻。

  “什么东西?别是牛肉?不是说好要宰牛的吗?”阿贵妈问。

  阿贵不答,只问爸去哪儿了。

  阿贵妈说在地里呢,刚把牛弄下山来。阿贵说怎么不等我回来。阿贵妈说昨天等了你一天。

  阿贵拔腿就朝外走去。

  阿贵拐过小道,远远就看见他阿爸杨广全蹲在自家那块地边上抽烟,头发被风吹起来,抖抖索索的,像一朵扬着絮的蒲公英。

  牛拴在一棵树身上,还没驾辕。五进士村的牛,一年到头都放在山上散养,到了耕种时节才找回来,用完了再送回山上。山替人养着牛,山也替人看着牛,第二年上山找牛的人家,丢了牛的少之又少。偶尔有牛跑到邻村去了,辗辗转转,迟早有人送回来。一个穷得只长毛不长肉的地方,却居然不出盗牛贼,也是一桩奇闻。只是如今村里已经没有几户人家还在认真耕种,养牛的,居多只是为了卖肉。

  好一阵子没见着,牛老了,身上的皮起着灰黑的皱褶,乍一看,像一块脏石头。阿贵拍了拍牛背,牛漠然地看了他一眼,眼神混浊如泥。阿贵不禁想起了小青。“眼睛是心灵的窗口”——那是小时候在学校读书时,语文老师教给他的话。那时听着挺好,现在想着难免有点酸牙。不过,牲畜大概也真是有心的,只是他看不见它们的心,他只看得见窗口。窗口和窗口各不相同。

  “如今的牛,太他娘的享福了,耕一两天地,玩儿似的,下山还老不愿意。”杨广全说。

  阿贵脱下鞋袜,将袜子揉成一团,塞进运动鞋里,卷起裤腿下水田试了一试,咝地抽了一口气。

  杨广全从兜里摸出一根烟来,扔给站在水里的儿子。

  “先抽一根再说。”他说。

  今年的天冷,但是草木有根,根只听土的。土的世界是另一个世界,土有自己的信息系统。土告诉根时令已到,一山的树木便都郁郁葱葱。桃花开得粉一丛白一丛,衬在绿上,很是醒目。

  阿贵从水里爬上来,在杨广全身边蹲下,借了他的火,两人一口一口地抽起烟来。

  田埂上有一只鹅,不知是从哪家篱笆里钻出来的,大摇大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颈子一伸一缩。阿贵扔了块石头过去,正正地落在那爿肥臀上,鹅嘎地惊叫了一声,翅膀拍着地,半飞半跳地逃走了。

  “小时候妈总吓唬我,说鹅逼急了,能啄死人。我没少作弄鹅,可鹅从没追过我。”阿贵说。

  杨广全笑了:“禽兽也知道欺软怕硬。”

  “阿爸,今天不用急,等太阳再把水晒一晒。咱不杀牛了,耕完地就卖了,听说今年的市价,一头整牛,能卖到三万多。”阿贵说。

  杨广全急了,嗓门都变了调。

  “这不行。你妈说的,阿意出国的时候,全村都送过路菜。她在外边结婚,家里也没摆过酒。这酒席是省不了的,你若省了,你妈得急死。”

  阿贵见他爸脸上的褶子都挤成了一堆,就拍了拍老爷子的肩膀,说:“我敢吗,省那个钱?我带了驴肉回来,五十多斤,黄粿蘸红烧驴肉汤,叫他们吃得认不得家门。”

  杨广全又吃了一惊。

  “驴肉那是比牛肉还金贵啊,你钱多了烧啊?”

  “运输队里有头驴,皮肉烂了,流脓发炎。老板不敢用狠药,怕万一死了卖不出去,就宰了。我买了一大块,比市场上便宜一半。”

  杨广全这才不吭声了。

  “真是头好驴啊。”阿贵叹息道。

  小青被拉走的那天早上,他不在。等他回来的时候,小青已经成了案板上的肉。他以为自己会多伤心,但是他没有。小青活着是长痛,死了是短痛,他倒情愿小青早死,能少遭些罪。再说,小青的肉,他不吃,也是别人吃,一样是吃,他至少也得着了小青的最后一点好处。装驴肉的时候,他觉出了自己的心硬,只要他没看见小青的眼睛。

  “阿爸,以后田里的事,还是可以叫阿珠来做的。她现在整天在家,能干些什么?”阿贵说。

  杨广全看了儿子一眼,只觉得这话的语气有点奇怪,像是质问,又像是打听。他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一个女人,带两个娃,一天也够她忙的。”他含含混混地说。

  阿贵哼了一声。

  “我妈当年,也是两个娃,还有一大家子人,她照样下地。”

  杨广全没吱声。他把一根烟抽到头了,又掏出一根来,接在那根的尾巴上,续着了火。他抽烟的时候,吸得急,吐得却很慢,烟从他的鼻孔里钻出来,变成一个一个环环相扣的圆圈。渐渐升高了,圆圈涣散开来,各行己路,扁扁长长的失去了形状。

  “所以,你妈才,走了两回。”杨广全轻声说。

  阿贵觉得阿爸老了,不仅话少了,而且说话的腔调也变得绵软了。阿妈的事,全村人都知道,阿爸从前说起来,从来不忌讳使用“逃”这个字。

  天终于稳住了,云彻底散了,露出一片朗朗的日头。阿贵舒了一口气,却想起小时候,每天夜里躺下,就期盼着早上能下雨。只要下雨他就赖在床上,不下地也不上学。阿妈喊了又喊,终于喊不动他,就自己披着蓑衣出了门。他躺在床上,想到阿妈裹着蓑衣穿着高筒胶鞋在泥路上一步一滑的样子,很想爬起来追上阿妈,可是脑子愿意,身子却不肯。年轻的身子有力气,年轻的脑子打不过年轻的身子,身子十回有八回赢。

  “阿爸,你当年在外边揽活儿,待久了,回家习惯吗?”他问。

  杨广全嘿嘿地笑了,眼睛里飘过一丝轻狂。

  “你天天在外头,这话用得着问我吗?五进士这么个地方,一眼看过去,就到底了。那时候,家里又是这么个烂摊子。在外头,能叫人张狂啊,有时也真想过,就死在外头算了。”

  “可是你……”

  阿贵原想说“你没死在外头啊”,这话在肚肠里走过一遭,就改了道,变成了“你,还是回来了啊”。

  “女人能走,男人走不了。女人是被子,男人是屋顶。被子盖在哪张床上都行,屋顶挪不了地方。”杨广全叹息道。

  阿贵怔了一怔。阿爸这话是把冰凉的刀子,钝钝地捅了他一下,就像那天小青看他的那一眼,叫他心中突然生出一丝恓惶。

  “那一回,我妈走了那么久,你就没想着去找?”他问。

  “没用。那回我知道她铁了心了。一个人要是铁了心要走,那是天也拦不住。”

  “哪怕有了孩子?”

  “哪怕有了孩子。”

  阿贵把一支烟抽到了头,扔进水田,哧的一声,水破了一个洞,烟头沉下去了,冒起一缕细细的青烟。阿贵怔怔地盯着烟头栽下去的那个地方,额头上有一根筋在微微颤动。

  “你妈没想扔下你,她只是不想活了,她不想你跟她一块儿死。”杨广全似乎猜出了儿子已经滑到舌尖的那句话,就把那话堵了回去。

  阿贵掏出烟盒,自己拿了一支,也递了一支给阿爸。这是他回到家之后的第二支,他阿爸的第三支。

  “她丢得下我,却不会丢下阿意。”阿贵说。

  “要不是阿意,这个家就散了,也就没你了。所以你妈偏待阿意,我从来没说过半句话。”杨广全说。

  偏待?仅仅只是偏待吗?阿贵在心里暗暗地问。

  假如,那年家里没有因为阿意上大学,而杀了那头存着给他做聘礼的牛;假如,那些年阿意没有出去上学,而是待在家里幫着干活儿,或者像别的女孩那样,找个家境好些的男人嫁出去了,不仅给家里省一张吃饭的嘴,或许还能悄悄地往家里塞几个体己钱。那么,他也许早就娶下了一个知根知底、说得通话的女人。那个人肯定不从越南来,也肯定不会有一个像阮氏青明珠这样的名字;那么,他的儿子不会是四岁,也许会是十三岁,也许不叫小树,而是叫杨衍康,或许杨衍运,或许杨衍成——衍是他们那一代的辈分字。

  假如。也许。

  阿贵把攒在心里的那口气,在胸腔里咕噜咕噜地运成一口痰,惊天动地地吐了出去。几只鸡扑过来,争抢着那个被尘土裹成一团的黑球,仿佛那里头藏的,是一只肥硕的死知了,或是一只活着的大青虫。

  “我留了点钱,你妈不知道。”杨广全从烟盒里,窸窸窣窣地掏出一张纸头,“户头和密码都在这里。这些年,家里亏待了你。”

  “你结婚的时候,我都没敢拿出来,怕娶的那个人不知底里。现在看阿珠那样子,倒是老实规矩,肯跟你过日子的。”杨广全对儿子说。

  阿贵冷冷一笑,说:“知人知面。”

  杨广全正要问这话是什么意思,阿贵已经站起来,赤着脚,过去树边上套犁。牛吃饱了,正有力气,老老实实地背上了辕,和主人一起哗啦哗啦地下到了水田。

  阿贵妈跟阿珠多次提过的“第二回落进同一条河里”的事,发生在阿贵七岁那一年。那年阿贵刚上小学一年级。

  一年级是城里人的说法。阿贵上的学校,就在村里的一个破院落里,最多的时候有二三十个学生,其中有的来自邻村,从七岁到十二岁不等。教书的只有一位民办老师,手里捏着一摞六个年级的课本,从这本里翻几页,从那本里挑几节,讲到哪里是哪里。农闲的时候,村里的媳妇和婆子们也会拿着针线活儿,坐在院子里听老师说几句大舌头的普通话。到了农忙,连老师自己都回家种地去了,学校就空无一人。城里人说的几年级,到了五进士村,就成了村里人区分孩子大小的一个模糊说法,只为偷懒,跟学校其实并没有太大关系。

  那时候刚开始落实分田到户制,杨家分到的几亩地,虽然远一些,却都还是平地,比起那些分到山地、有牛也使不上的人家,自然幸运了许多。

  那一年快到春耕时节,婆婆好像打了兴奋剂,让人扶起来靠在墙上坐着,将全家都喊齐了商量事。

  商量其实是一种含混说法,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告诉,或者说,指令。婆婆做得了杨家每个人每只碗的主,婆婆唯一需要商量的人,只是她自己。

  “老二在丽水揽着了一件大活儿,我不叫他回来,他挣的钱比我们多。”婆婆说。

  “今年春耕我们家少一个老二,还有你们六个劳力,哪一个,都得拿出吃奶的力气。”

  婆婆说的六个,是指小叔、阿贵妈、大伯、大伯娘,还有大伯家的两个女儿,一个十七,一个十五。

  “还有你,”婆婆扬起下颌指了指七岁的阿贵,“大事你做不动,割牛草送水送饭,你不得偷懒。明天你跟你妈去山上,把牛找回来。”

  婆婆在床上已经瘫了二十多年,婆婆在家里唯一能做的,只是针线活儿,可是婆婆管着家里每一个干活儿的人。婆婆的脑子是一个棋盘,她把杨家的每一个人都装在里边,做成了一盘棋。农忙有农忙的走法,农闲有农闲的走法,婆婆每一天都在调兵遣将。婆婆走的每一步棋,都是落棋无悔。婆婆的唾沫星子也有重量,落到哪里都生根。

  众人无话,只有阿贵不懂事,嘟囔了一句:“我要跟小叔去,小叔会爬树看远,我妈不会。”

  婆婆啧啧地咂着舌头:“你一个豆丁大的孩子,也有话说啊?”

  婆婆转过脸来,斜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阿贵妈。

  “你妈是能人,那年你妈连家门都还没记清楚,就要一个人回娘家。几百里地,男人都不敢,她敢。你还怕她找不回一头牛?”婆婆说。

  婆婆的话是从鼻孔里出来的,气息剐着皮肉,带着些咝咝声。

  婆婆说的是阿贵妈新婚第二天就出逃的事。

  八年了,她还没有放下那件事。阿贵妈暗想。

  从阿贵妈进门那一天起,婆婆就是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的。刚开始,她觉得那是尖刀,剜在她心上,疼得让她抽成一团。后来她渐渐习惯了,就觉得那刀钝了,扎在身上还是痛,却已经是钝痛了。再后来,那刀就不再是刀,而成了一条竹片,剐着她的皮肉,难受是难受,却不再是疼。

  五进士的女人一辈子受了太多的冤屈,从老天手里,从丈夫手里,从婆婆手里。五进士的女人一辈子积攒的怨气,把肠子都熏成了烟囱。五进士的女人若找不到一个法子泄一泄怨气,怕是人人脑门上都得顶一个西瓜大的肿瘤。幸好,五进士的女人都找到了发泄的法子,只要她们没有死在做儿媳的路上。等到她们熬成了婆,她们终于可以把那条漆黑的肠子拿出来,在儿媳妇身上好好洗一洗。

  杨家有两个儿媳妇,婆婆并没有饶过谁。只是大儿媳是个哑巴,不能回话。大儿媳的沉默像一块气孔粗大的海绵,把婆婆的怨气都吸了进去,叫婆婆的拳头打过来,却没能弹回去。

  其实阿贵妈也不回嘴,都是沉默,这份沉默和那份沉默却有着本质的不同。婆婆腿坏了,眼睛没坏。婆婆腿上的缺失,在眼睛上得到了加倍的弥补。婆婆眼睛能走到的地方,远胜过寻常人的十条腿。婆婆一眼就看穿了二儿媳沉默中的悖逆,从她低垂却硬挺的眼神中,从她梗着的颈子里,从她微微扯动的嘴角上。于是,婆婆像扔一块吸满了脏水的洗碗布一样,扔下了哑巴大儿媳,把心思单单放在阿贵妈身上。婆婆最解气的事,不是一巴掌拍扁了一团软面,而是一巴掌拍下去,看着面团瘪了,弹起来,再拍上第二掌。这个循环往复的过程,让她觉得日子还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活头。

  婆婆的话虽然不好听,但婆婆这话说得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上山找牛是件耗时累人的活儿,婆婆是想让阿贵妈替下小叔子,让小叔子能养精蓄锐,应付耕种那几天的劳作。在调兵遣将的棋局里,婆婆看重的是全盘计划。她很少因为对某个棋子的好恶,毁了她的一整盘棋。一个瘫在床上的寡妇能掌一个九口之家,一掌就是二十多年,其间必定有自身的奥秘。婆婆只想着怎样把日子撑下去,却从没想过要招人欢喜。

  阿贵妈曾经跟着丈夫上山找过牛,杨广全教过她找牛的诀窍。牛群居,很少分散着走,喜欢朝水多草多的地方去。牛群走过的地方,必定会留下粪便和蹄印。顺着这些印记走到头,就能找到牛。

  可是那一次,往常的经验突然不管用了。前一年夏秋时节天旱雨水少,草比往年荒芜,牛群走得很远,蹄印时断时续。母子两个从一大早走到傍晚,竟然一直没有找见牛的踪迹。直到天黑得看不见路了,他俩才摸索着下了山。下山的路上,阿贵妈的脚指头磨破了袜子,在鞋尖上戳出一个大洞,每走一步,石子草刺都扎人。

  走到离家不远的地方,阿贵妈突然觉得腿脚从她身上脱落下来了,身子一矮,人就扑通一声坐到了泥土路上。吸走她最后一丝力气的不是疲惫,而是恐惧。春耕假若没有牛,那是件近乎天塌下来的事。找不到牛,不是牛的错,不是山路的错,更不是天候的错,只能是找牛的那个人的错。天若真塌下来,砸不到牛,砸不到山,更砸不到天候,只能砸在她一个人头上,把她碾成齑粉。

  她掏出揣在怀里的那个手绢包,塞到儿子手里,挥挥手,有气无力地说:“你先进去,把这个交给你奶奶。”

  阿贵妈交给儿子的那个手绢包里,是一把山上采到的野菇。那菇不是寻常的菇,而是从山顶百年老枫树身上长出来的。山顶高寒,风吹得野菇自然开裂,表皮上就有了一块块花斑。这菇俗称花菇,个头小,却是菇中的极品,平日很难遇见,这几个是被雨水打落在地上叫他们捡到的。阿贵妈想让儿子把这几颗宝贝献给家里的那位老太君,等婆婆的怒气被亲孙子磨去了毛刺和尖角,她再进屋。

  阿贵妈看着儿子跌跌撞撞地拐进小巷,走进家里的院门,她知道阿贵今天也已是筋疲力尽。她竖起耳朵,想听一听院子里的动静,可那晚刮的是顺风,风没有送来她想要的声音。风吹在她后背,一拱一拱的,一下子吹干了一身的汗,她觉出了衣裳的单薄。巷子里很静,听不见一声犬吠蛙鸣,静得她心里发毛。月牙出来了,星子清清亮亮的,有一队大雁从头顶飞过。

  她从来不知道大雁会在夜间飞行。排的是一个人字,边角齐整得像一幅剪纸。大雁从来都知道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所以飞起来才如此胸有成竹,如此纹丝不乱,如此旁若无人。

  眼看着大雁无聲地飞远了,天空平复如初,丝毫没留下鸟翅的划痕,阿贵妈冷不丁一下记了起来,那天正是自己的生日。

  那天她二十七岁。

  她也是知道自己的路的,但当她还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坐在床上织毛衣,从开着的房门里看见院子里那个口袋上插了一杆自来水笔的男人时,她并不知道她要往哪里去。那时她以为从云和的家门走出去,眼前就有无数条路。

  现在她坐在离丈夫家不远的泥土地上,感觉到湿气渐渐透过裤子,渗入她的肌肤,她已经真真切切地知道了自己的路。她只有一条路,那条路,从开春的第一日就可以看到严冬的最后一日,一年四季不是一条线,而是一个圆。她被圈在这个圆圈里,即使迷路,即使丢失,也是在这个圆圈的某一段弧线上,永远绕不出去。一直到老,一直到死。

  她听见一阵咯咯的声响,那是她的上下排牙齿在相互撞击。是冷,是饿。又不完全是。

  她在路口坐了一会儿,没有人出来找她,包括她的儿子。

  她终于站起来,朝家里走去。平常这个时候,院门已经上了闩,今天却是虚掩着的,他们知道她会回来。进了屋,偌大的房子里,只有饭桌上点着一盏灯。家里最近不再点篾条,杨广全从外头买进了几盏煤油灯。灯光把黑暗剪出一个边缘模糊的圆圈,圆圈之外的地方坐着人。她看不清他们的脸,只看见墙壁上一团团的影子。灯芯焦了,呲啦呲啦地响着,冒着细细的烟,火苗一跳一跳的,照见了饭桌上阿贵的一张花脸——那是眼泪在尘土上走出来的路。

  阿贵捧着一碗红薯粥,吃几口,抽泣一声。一屋的人都没说话,就像八年前阿贵妈出逃回来的那个晚上一样,不过那个时候她还不叫阿贵妈,因为阿贵还在她肚子里。空气很密很紧,绷得像一块风吹过来会发出颤音的超薄玻璃,每个人手里都捏了一角,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一动就要裂成一地碎片。

  就在这时,阿贵妈的肚子毫无廉耻地叫唤了起来,一屋人都听得清楚。没人问她吃没吃过饭。婆婆不开口,这屋里没人敢说话。她只好自己摸进了灶房。她不怕磕碰,她闭上眼睛也知道各样物件的位置。她走到灶台,掀开锅盖,用搁在锅边的锅铲探了探虚实。她只探着了薄薄的一层锅底,那是红薯粥结下的锅巴。她把锅巴铲起来,放到掌心。她懒得找碗,就在掌心上把锅巴嚼完了。锅巴黏在她的喉咙口,不肯下去,她在灶台的水罐里舀了一瓢温水,就着瓢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锅巴终于落了胃。离饱还很远,但肚子至少有了一层底。

  她在灶房的门槛上坐下来,心突然就定了。天要塌就整个塌了吧,碾成齑粉也是瞬间的事,总好过塌了一角悬在头顶,时时刻刻不得安宁。她已经把要说的话想好了,第二句,第三句,还有第四句。第一句话她不用想,那是婆婆的事。只要婆婆不开口,她绝不开口,看谁能把耐心先磨出窟窿。

  屋里有人咳嗽了一声,灯芯颤了一颤。

  “咋办呢,你说?”婆婆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这话像是说给每一个人的,但每一个人都知道这话是说给谁的,所以谁也没接。

  “明天,我再去找。”阿贵妈轻声说。

  “明天再没有呢?”

  屋里还是沉默,但这沉默里已经有了裂缝,掺进了一丝如释重负。在今天早上之前,牛本来是每一个人的事,而到了这一刻,牛就成了她一个人的事。春耕无牛这样的大事,落在别人身上,总比落在自己身上好。他们不是懒,也不是恶,他们只是穷途末路。

  “租吧。”阿贵妈说。

  众人发现阿贵妈变了,变在哪里,也说不清楚,他们只觉得她说话的口气依旧轻软,但那轻软底下却绷着一根细细的铁丝。

  “皇天!你知道那是什么價?”婆婆咚地捶了一下床板。

  “知道,是三倍的人工。”阿贵妈说。

  婆婆冷笑了一声。

  “知道就好。买牛的钱还没还清,你拿什么去租牛?莫非是你男人偷偷塞了你私房钱?”

  阿贵妈也冷冷一笑:“你儿子挣的钱,一个子儿也轮不到我。我有我自己的钱。”

  阿贵妈松开裤腰带,取下裤腰里别着的一个塑料袋,从里边掏出几张纸票,展平了,放到桌子上。三张整的,一堆零的。看得出来那纸票有些年头了,折痕很深,起着毛边,纸面上蔫蔫地带着身体的潮气。

  这是那年她跟着杨广全走出云和的家时母亲塞给她的压路钱。原来是四十块,后来她逃走的时候花了两毛钱,现在还剩下三十九块八毛。

  屋里的人都吃了一大惊。

  自从那次出逃之后,云和娘家知道了杨广全家里的实情。父母写了好几封信来,追问杨广全打没打她,赌不赌钱,在外边揽活儿时有没有胡来。在父母心中,只有这三样才是不可饶恕的大罪过,才能让他们为她打开回家的门。贫穷不是出逃的理由,不公也不是,好人家不能为这样的事背上骂名。阿贵妈从此不再和娘家说起夫家的事。只是从那以后,逢年过节,父母都会寄几个零花钱给她。这些钱不是秘密,邮递员站在路口高喊一声“李月娇私章”,全村就都知道了,所以她一个钱也留不下,都转交给了婆婆补贴家用。

  婆婆没想到她还有私房。唯一知道这钱的,是杨广全——母亲当年是当着杨广全的面交给她的。可是杨广全谁也没有告诉。有几次杨家到了几乎山穷水尽的地步,杨广全也没逼着她把钱交出来充公。

  “你哪来的钱?遇上阔佬了?”婆婆问。

  “还真是。”阿贵妈说。这话不是事先想好的,这话是胸口的一股热气推出来的,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阔佬能图你什么好?”婆婆哼了一声。

  “是啊,除了你想的那桩事,我还能有什么好?”阿贵妈说。

  婆婆拿起床头纳了一半的鞋底,朝着阿贵妈扔了过来。阿贵妈想闪,却没来得及,鞋底正正扇在了脸颊上。先是火辣辣的,后来,那热的地方厚实了起来,像生出了一层厚皮。

  “什么样的人啊,能当着细娃子说这样的话!杨家作下了什么孽啊,皇天!”婆婆尖声叫喊了起来。

  这么准的眼力,这么狠的手劲。阿贵妈暗暗惊叹。

  大伯子咳咳咳地干咳起来,用烟袋指着阿贵妈,连说了几个你你你,却没说全一句话。

  阿贵妈转身进了自己的屋。

  阿贵妈摸黑坐到床上,捂着脸颊发了一会儿怔。脸上的热慢慢地退了下去,她这才觉出了脚上一扯一扯地疼。点亮油灯,脱下鞋子,发现血泡早已磨破了,血水和袜子黏成了一片。她把袜子小心翼翼地脱下来,还是扯下了一层皮。脚上的裸肉里,扎着几根草刺。她拿出一根针,在煤油灯芯上烧过了,就来挑刺,挑一下,嘴里咝一声。

  天终于塌下来了,是她自己捅的。她把她自己,逼上了绝路。

  也好,她终于在那个从年头一眼就看到年尾的圆圈里,凿出了一个缺口。

  门吱扭一声响,是阿贵进屋了。

  “吃没吃饱?”她问。

  阿贵的头动了一下,她看不出是点头还是摇头。阿贵在床边站着,手松开,枕头上落下一枚煮熟了的鸡蛋。阿贵把鸡蛋往阿贵妈那头推了一推。

  阿贵妈眼睛热了一热,突然放了心。阿贵姓杨,是杨家唯一的男孙,婆婆苛待谁也不会苛待阿贵。

  “阿贵,你知不知道妈刚才说的都是气话,不是真的?”她问儿子。

  阿贵没说话,只是脱下鞋子,往被筒里一钻,脸朝里躺下了。阿贵妈过去脱阿贵的袜子,要看阿贵脚上的泡,阿贵把脚缩得紧紧的,不让。油灯的光亮把阿贵裹着被子的身影投在墙上,像是一个塌陷下去的坟包。阿贵妈心里一惊。阿贵的呼吸渐渐缓慢下来,后脑勺有一绺头发硬硬地翘着,随着呼吸一起一落。紧接着,屋里响起了细细的鼾声。

  “阿贵,妈有事要跟你说。”

  阿贵妈忍了一会儿,没忍住,终于把阿贵摇醒了。七岁的孩子还没长记性,他已经忘了刚才的事,他只是迷茫地看着他妈。睡意压在眼皮上,像一座大山,他扛不住那样的重量。

  “你还记得云和的外公外婆吗?”

  阿贵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三岁的时候,阿贵妈带他去过云和。五岁的时候,外公外婆到庆元县城和他们见过一面。阿贵还太小,那时候的记忆是浮云,做不得准。

  “你外公叫李国胜,你外婆叫罗香云,他们住在胜利街和百合街的交界口,解放电影院对门。你长大了,他们要是不在了,你记得给他们烧香上坟。”

  阿贵觉得有点奇怪。阿贵其实是想问妈妈:你不会带我去吗?可是阿贵那天走了太多的路,脑袋很沉,身子很轻,脑袋一下子把身子压倒了。他迷迷瞪瞪地答应了一声,身子一歪,就又睡了回去。

  阿贵妈这一夜心定了,就睡得很沉,醒来时鸡已经叫过了一轮。灶房里传来扑哧扑哧的声响,那是哑巴妯娌在扯风箱煮番薯粥。

  阿贵妈侧过身去,怔怔地看着儿子。从竹帘缝里漏进来的天光还是灰蒙蒙的,她定了一会儿神,才看清了儿子的睡姿。阿贵脸朝里,双脚紧勾,身子蜷成一团,像是一只等待破壳而出的小鸡仔。这是他昨天躺下时的样子,一夜里他没有换过姿势。

  阿贵妈挪了一下胳膊,觉出来有样东西硌着她的肘子,一摸,原来是阿贵昨晚带进屋来的那枚鸡蛋,这会儿已经冰冷了。阿贵妈把鸡蛋焐在自己的手心暖了一会儿,轻轻塞进阿贵攥紧的拳头里。阿贵动了一动,却没醒。

  阿贵妈轻手轻脚地起了床,穿上衣服鞋子,给阿贵掖紧了被子,便走出屋来。正要抽院门上的木闩,腰上被人轻轻拱了一下,回头一看,是哑巴妯娌。哑巴手里拿着一个刚出锅的番薯,嘴里嗷嗷叫着,阿贵妈听懂了,是让她先吃早饭。番薯很烫,哑巴两只手倒腾来倒腾去。阿贵妈摇了摇头,说不吃。哑巴挑起衣襟兜着番薯,腾出一只手来,从衣袋里摸出一条手绢,将番薯包在手绢里,塞进了阿贵妈的裤兜。

  阿貴妈走出院门,走到路上,看见村里早醒的人家已经把鸡轰到外边找虫子。邻家有个跟她差不多岁数的媳妇,已经背着一篓猪草下山了。临近春耕时节的五进士村,所有的事情都比往常提早了两三刻钟。

  “阿贵妈,这么早就上山找牛啊?”邻家的媳妇问。

  阿贵妈扯了扯嘴角,表示默认。

  杨广全家丢了牛,是昨天晚上才发生的事,今天早晨,就已经是全村的新闻了。闲话不需要嘴巴,闲话自己长着腿脚,可以从门缝墙缝窗棂格缝里钻出去,随意爬上别家的饭桌床头。不知昨晚那句关于阔佬的话,是不是也已经成了五进士家家户户的话题?阿贵妈轻轻笑了一笑,她已经不在意。那句话从她舌尖上溜下来的时候,她就知道,再也不会有什么东西能伤着她了。

  昨晚挑破的血泡还没结成硬痂,脚板踩在地上仍旧隐隐生疼。幸好她今天不用赶路,她可以按着自己的性子慢悠悠地行走。也幸好她今天换了一双新鞋子,鞋底很厚,踩着比平日松软结实。其实,这也不能算是新鞋子了,它已经在柜子的一个角落里闲放了好长时间。那是阿贵四岁那一年,杨广全在县城揽活儿回来时给她买的,当时他还顺手让人给她钉了一层胶皮鞋底,天下雨时也能撑几步路。杨广全把鞋子带回家时,是用两张又破又脏的报纸严严实实地包着的,看起来不像是新物件,倒像一团亟待丢弃的垃圾。杨广全是到了夜里关起门来时才把鞋子交给她的,再三交代她不要在家里穿——她一下子明白了他是不想让他的寡母看见。她气他的这句话,就把鞋子丢在柜角,一丢就是三年。杨广全大概也是想对她好的,只是杨广全对她的好,是窃贼对赃物的好,不能放在明处,见了光就死。

  天还早,天边的鱼肚白里刚刚露出第一缕红粉。山在这个时候还不是绿,绿是半个钟点之后的事,这个时候的山还只是深深浅浅的青和灰。在日头出来之前,什么都是湿的,山,路,田地,树木,山的褶皱里飘浮着一些朦朦胧胧的雾气。通进山里的那条小径远远望去,像是一条湿漉漉的肠子。廊桥却是另外一种样子。廊桥像一只灰褐色的乌龟,横卧在那条没有名字的河上,前蹄在河的那头,后蹄在河的这头。廊桥到底是道光爷手里的货色了,老也老得有气势,把身后的山、身下的水收拾得服服帖帖,大气也不敢出。一群被风惊扰的雀子,从树林中飞出来,钻进廊桥,过了一会儿,又三三两两地从那头飞了出去,满耳都是叽叽喳喳的聒噪声。

  嫁进村里八年了,阿贵妈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仔细地看过五进士的景致。她知道那是因为怨气。怨气里看见的景物都是地狱,怨气里听见的声响都是噪声。而今天,她终于可以放下怨气,安安静静地看一看这个把她从李月娇变为阿贵妈的地方。

  真还是好山水啊。她对自己说。

  这是一句心平气和的话,离喜欢很远,更不是爱,至多只是释然。她终于可以释然了。这个地方有一千条触须,每一条都死死缠绕着她,不肯放她自由。她只能靠割舍自己来割舍她和它的联系。

  走到廊桥跟前的石阶时,她停了下来。她已经走过了无数次廊桥,但她从来没有数过通往廊桥的石阶是多少级。今天要走的路,她早就想好了,就在她脱口说出那句关于“阔佬”的气话时。只是她还没想好怎么个走法,她需要上天给她一个信号,一个只有她懂的暗示。

  假如台阶是单数的,是一种走法。双数的,则是另一种。

  她抬脚走上了台阶。台阶很滑,带着隔夜的潮气,亏了鞋底胶皮上那些凹凸不平的纹路,让她踩上去很稳很有底气。

  那是杨广全给她钉的鞋底。他能让她记住的,恐怕也就是那么一丁点的好处了。

  她走上了廊桥。她暗暗数过了,从下往上,是十二级台阶。

  她走过廊桥,到了那头。桥面到平地,从上往下数过去,也是十二级台阶。

  都是双数。

  她准确无误地读懂了老天爷的暗示。

  阿贵妈回到五进士村,已经是十天以后的事了。离开的时候,她没料到自己还会再回来,但十天的时间足够长,让她想通透了回来的理由。走的理由很充足,回的理由是个意外,但比走的理由更加充足。当她走到廊桥跟前时,她心里是踏实稳妥的。

  她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在廊桥的石阶上坐了一会儿。天黑了,无星无月,空中飘起了细雨。那雨几乎算不上是雨,不成条也不成点,落到肌肤上,感觉只是雾气。河面上有几朵粼光,一跳一闪的,不知是不是冤魂。这条河上,每隔一两年就有人丧命。游泳淹死的,投河自尽的,洗衣裳时被水鬼拽下去的……可是阿贵妈一点也不害怕。离家出走的时候,她是一个没有秘密的人,回来时她已经有了秘密,一个关于旅途的秘密。她不会告诉任何人,无论是她自己的父母,还是杨广全,还是婆婆。回家后即使婆婆把刀子架在她的脖子上,她也不会做任何解释。她的事,只有河知道,但河守口如瓶。

  那天她离家之后,沿着河道走了很远很久。她想走到一个她的腿脚再也载不动她身子的地方,然后投进水里,了此一生。这一段的水,还是上游,这条河还要流出一段,才会汇入一条比自己大得多的河流,然后入江,入海。上游的水会载着她漂到下游的某个地方,等到别人发现她的时候,也许她早已无从辨认。

  这是她的计划,可还不是天意,天意替她安排了另外的路。

  那天走到中午,她累了,就走下河道,在河邊找了块地坐下,掏出哑巴妯娌塞给她的那块番薯,吃了起来。她仅仅是洗一洗手,歇一歇脚,这里并不是她的目的地,这里离家还太近。她呛着冷风吃着那块已经冰凉了的番薯,胃有些反酸,就弯下身来,哇哇地呕了一地。吐完了,她撩一把水洗脸,突然日头咚的一声砸下来,把水砸出了一个大坑,水在她眼前变了模样,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漫到了天上去。她不知道自己那一刻到底是在地上还是在天上,一阵晕眩,便头重脚轻地栽进了河里,挣扎了几下,很快就不省人事。

  醒来时,她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一个看上去比她略微年长几岁的陌生女人,端了一碗姜汤,坐在她的床前。

  “醒了就好,睡了这半天了,怪吓人的。”女人说。

  阿贵妈问这是在哪里。女人说了个地名,那地方离五进士村大概二三十里路。

  女人是在河边洗草药的时候看见她落进水里的。女人的水性不好,但幸好有她的儿子在边上。女人的儿子才十一岁,拖不动她,只好用一根竹竿把她捅到岸边,那女人拽着她的衣服把她拉上了岸。

  阿贵妈听着女人说话的口音有点相熟,一问,果真是她家乡那一带的人,家里世世代代从医。女人嫁到这里后,自己开了个小中药铺子,卖药,也给人看病,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你有了身孕,怎么能一个人出门?”女人责怪她说。

  她吃了一大惊。自从生下阿贵之后,她还怀过两胎,却都流了。一次是因为插秧时在水田里站了太久染了风寒,还有一次是在山上打猪草的时候摔了一跤。婆婆说这是城里人的娇嫩,乡下人在猪圈里都能生孩子,生完了,站起来就能把猪圈打扫干净。婆婆说的是实话,可是婆婆的每一句实话里都插着针。婆婆的实话比跳蚤的活力还强旺,这边杀了一只,那边生出一百,永远没有灭绝的时候,她躲不胜躲。后来,她就偷偷问人讨来避孕药吃着,她的月事从来不正常,所以她压根没想到她居然又怀上了。

  她随口编了个出门的原因,女人心善,并没有生出别的猜想。因是乡党,女人就留她在家里将息了几日。临走时,女人送了她一块蓝底印花的头巾,还塞给她五块钱上路。她原本压根没想过还会回家的,所以身边没带一分钱。她就告诉女人半个月之内,一定会有人给她寄钱的。阿贵妈想好了,这一回,她会厚颜跟爹娘讨钱,她有过了死里逃生的经历,她问得出口。女人坚辞不收,她执意要给,两人为了一张悬在半空的汇款单,真情实意地推让了好几个来回,分手时,竟有了几分依依不舍和惺惺相惜。阿贵妈走出好远,还看见女人在路边朝她一下一下地摇手,一直摇到她看不见了为止,心中就生出了一丝愧意——她本不该对这个女人撒谎。

  天渐渐就黑透了,雨雾也下成了雨珠。阿贵妈起身走进廊桥,突然,眼前一道大闪电,把廊桥照得通明透亮。这闪电有点邪乎,似乎被一枚巨大的图钉给钉住了手脚,一动不动地亮着,半天没有暗回去。接着,不远处响起了一连串的鞭炮声,鞭炮的间歇里,是一阵一阵的人声和鸡飞狗跳的喧闹声。

  阿贵妈这才醒悟过来,是五进士通电了。清路架线的事,已经进行了好几个月。日子一久,人就疲软了,她已经忘了还有这样一桩事情。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时候廊桥内里的模样——在没有电的日子里,夜晚的廊桥永远是一片黑暗。灯光之下,她猝然发现了廊桥的皱纹和寿斑。桥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结着蜘蛛网,桥壁修过多次了,每一次用的都是不同的木料,补丁太多,深深浅浅的,就有了许多颜色。每一层颜色,大约都是一个朝代。她见过的事,廊桥都见过了,而廊桥见过的事,她又知道多少?难怪她一惊一乍,廊桥沉稳如山。

  桥那头雨篷和桥身相连接的那个角落里,蹲着一个男人。男人的一只胳膊套在一件灰色夹克衫里,另一只胳膊露在夹克衫外边,像是仓皇之间出的门,来不及把外套穿齐整。男人在抽烟,两个肩膀夹得很紧,脖子却收得很低,头发在风中飞飞扬扬。阿贵妈认出来那人是杨广全。她不是从他的背影上认出他来的,那天杨广全的整个身姿对她来说是陌生的,从背后看过去,他几乎是个老人。她是从杨广全露在夹克衫之外的那半件衬衫上认出他来的。当年她父亲领着他走进云和的家门时,他穿的就是这件衬衫。那时就已经旧了,现在他依旧在穿,只是当年洗得稀薄的针脚如今看不见了,都压在了补丁下面。

  听见脚步声,杨广全转过身来,看见她,一怔,却不是大惊。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问。

  “等你。”他说。

  “你知道我今天回来?”她有些意外。

  他摇了摇头。

  “你走后,我给方圆三百里所有的公安局派出所都打过电话。他们都说没找到,你的……”

  杨广全迟疑了一下,她知道那个停顿里省略了的词,是尸体。

  “他们没找见你,就是好事。只要你在,你总会回来的,所以,我每天都来这里,候你。”他说。

  她觉得眼睛里冒上一股潮气,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日子像一张大号砂纸,已经把那些细致的情绪磨浅磨薄了。再以后,还会彻底磨除。

  他吃准了,我会回来。他和他的全家。她想。

  “回家吧,哑巴留着粥,还温和的。”他说。

  她心里生出微微一点的感激,不为那碗粥,也不为他每日的等候,只为他没有追问她去了哪里。

  杨广全丢了烟头,套上了那只夹克衫的袖子。阿贵妈觉得眼睛突然被割了一下,因为她看见了夹克衫袖子上别着一块黑布。

  “我妈,走了。”他觉出了她的目光,低声说。

  这个夜晚充满了惊讶,但这一次不是惊讶,而是震撼。她曾无数次地诅咒过婆婆,各种各样的骂法,各种各样的死法,当然都是暗地里。可是这次不是。这次她走出杨家院门的时候,压根就没想过婆婆。她觉得她一脚迈出去,婆婆就已是前生的事。

  “炉子上烘蘑菇,一氧化碳中毒。”他告诉她。

  其实婆婆是完全可以躲过这一劫的。村里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只要开了窗户就可以逃过一命。可是当时家里没人,婆婆坐不起来,够不着窗户。等众人从地里回来时,她已经走了多时。她躺在床上,脸色红红的,像抹过了胭脂花粉,眉眼带着一丝接近羞涩的笑意,看起来年轻了二十岁。

  阿贵妈听丈夫说着婆婆的死,喉咙口涌上一团东西,只觉得哽得很緊。后来她听见了咕噜一声响,喉咙松动了一下,她以为自己要哭,却没想肌肉和神经各走了各的路,她竟然嘴角一扯,笑了。笑没走出多远,眼泪就下来了。

  “我妈是被媒人骗过来的,十年里逃了三次。前面两次都是我爸和大伯抓回来的,第三次她没走大路,而是走了山路,山路难追。那天刚下过雨,路滑,我妈从崖上摔下来,摔断了腰椎,被一个砍柴的人救了回来。她腿脚不能动了,一门心思想死,连续三天不吃不喝。她熬了多久,我们弟兄三个就跪了多久。她终于忍不下来,才松了口。她是为我们几个才活在世上的,所以……”

  杨广全的声音开裂了,他没把后面的话说下去。他不用说,她也不用问,她知道他没说完的是什么。

  这些年里,婆婆那双形同虚设的腿脚,在这世上唯一还能做的,只是踩贱那两个嫁进她家门的儿媳妇。杨广全和他的两个弟兄,看着婆婆作践她和哑巴,却都不敢吱声。做娘的是忍不下年轻时的冤屈,做儿子的是忍不下对母亲的愧疚。他们都把他们忍不下的痛楚,扔给了旁不相干的外姓媳妇。

  这就是杨广全那个“所以”之后省略的话。

  她差一点,就走上了和婆婆一样的路。假若那天,廊桥的石阶是单数而不是双数,她就会和婆婆一样,选择了山路。假如那天她走了山路,兴许,她会和婆婆一样,从湿滑的山石上摔下来,摔成瘫子,或者瘸子。

  “她其实,不是对你……她只信儿子,她说只有儿子,不会逃走。”杨广全结结巴巴地说。

  “你到我们家来时,妈特意交代了每一个人,谁也不能把这事告诉你。”他说。

  “她是怕我,学她的样子?”她冷冷一笑。

  “她是怕,吓着你。”他说。

  她不信,但没有反驳。

  婆婆死了,她才终于知道了婆婆在成为婆婆之前的生活。和婆婆吃过的苦相比,婆婆待她,几乎已是仁慈。她吃过的苦大概根本就不能叫作苦,至多只能叫作不适,或者难受。可是婆婆的苦替代不了她的苦,婆婆的苦也不能替代婆婆的歹毒。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忍耐限度。对婆婆来说,那个限度是一条断了的腰椎,两条不能行走的腿。而对她来说,也许只是一只扇在脸上的鞋底,一碗该留而没有留的番薯粥。

  对死了的婆婆和活着的丈夫,她本该有一些话说,比如理解,比如原谅,比如哀伤,比如抚慰。那些话都应景应时,但对在杨家熬过了八年的她来说,那都只是书本里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便是矫情。

  她只有沉默。

  “有电了,将来这里,就能看到电视了。”杨广全说。

  两人沿着廊桥的石阶走下来,一前一后地走上了回家的路。赶热闹的人群还没有散去,鞭炮依旧在断断续续此起彼伏。狗被人带疯了,东一阵西一阵,吠得声嘶力竭。五进士每一户人家的窗口,今晚都镶嵌着一盏电灯。五进士的人节省惯了,舍不得电费,灯泡的瓦数都很小,二十五,十五,甚至更低。可是再昏暗的电灯也胜过最明亮的篾条,一家一家的电灯连起来,暗夜就有了破绽。这个夜晚,电灯把五进士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

  “你,等一等,我有话跟你说。”阿贵妈突然喊住了丈夫。

  她跟他说话,从来都是没头没脑的。她不想学他家里人的样子喊他阿全,也不想像村里女人喊丈夫那样叫他“孩子他爸”。非得跟他说话时,她只会用一个含含糊糊的“你”字。

  “我不是为你回来的。”她平静地说。

  “我知道,你是舍不下阿贵。”

  她摇了摇头:“不是阿贵,我是为阿意回来的。”

  “阿意?”他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说:“三个半月了。”

  他的眼睛里唰地飞过一只萤火虫,脸顿时活了。

  “你走了,我给云和打电话,商量怎么找你。你妈说要是再有一个孩子,说不定就能把你拴住了。这话,真就让你妈说准了。你妈还说,你要是平安回家,她答应匀给我们两百块钱,给我们三年时间,慢慢还。”

  云和。拴住。两百块钱。她听是听清了,却没有入脑。她在想着别的事情。

  “你听着,你要想我不走,得答应我两件事。”她说。

  “第一,这孩子生下来,若是男娃,他就跟着阿贵叫杨天意。若是个女娃,反正不进你家族谱,就跟我姓,叫李天意。”

  阿贵的学名叫杨天贵,“天”是他那一辈男孩的排字。

  杨广全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第二,这孩子长大了,要送到外公外婆那里读书。”

  这一回杨广全没有犹豫,立刻点了头。

  两人继续沿着那条泥土路,慢慢朝家走去。鞭炮声越来越响,远处听到的一团一团喧哗声,到了近处就分化成了不同的声音,她开始分辨出男人和女人、大人和孩子。

  她从生活里溜开了几日,现在她又回来了,她得重新应对生活。冥冥之中,老天替她挑了一个好日子回来,因为村里出了一件比她的出走大得多的事情,他们一时顾不上别的。潮水一样的好奇心明天会朝她凶猛地冲来,但那是一夜以后的事了。此刻和明天早上之间,还隔着一晚天昏地暗的睡眠。明天醒来,会有明天的力气,她会用它来对付明天的好奇。

  “牛找回来了,地都耕完了。”杨广全告诉她。

  “等大哥的两个女娃嫁了,日子就会松快一些,再熬几年。”他说。这话像是对她说的,又像是自言自语。

  她没回话。杨广全不懂算术,他永远只算出的,不算进的。就算他妈走了,他的两个侄女嫁了,家里少了三口人,可是他自己还会添一个孩子,他的弟弟要娶妻生子,他的儿子阿贵会很快长大,需要聘礼说媳妇。这个家,永远不会有松快的日子。

  只是,就算是再苦的日子,现在她的头上再也没有山压着,她终于可以按着自己的意思,一天一天慢慢地熬了。

  阿贵妈摸了摸自己的肚皮。这个孩子真是个福星。这个孩子结束了五进士没有电灯的时代,她,或者是他,落下地来,就再也不会知道篾条松灯煤油灯为何物了。这个孩子在娘的肚皮里落了胎,就把娘变成了一个虽然还没熬成婆,但却再也不是儿媳妇的女人了。

  这个孩子,救了她一命。

  天意哦,我的天意。

  她喃喃地说。

  阿贵妈喊来阿珠,两人把屋里的衣橱抬到院子里,打开柜门和抽屉透风。屋子已经腾出来了,阿贵妈和阿贵爸昨晚就已经搬到了楼上大伯子原先住过的那间屋,好让自己的房间空着消消气味。

  “晒一晒,省得阿意放衣服有霉味。”阿贵妈说。

  阿珠点了点头:“阿意姐,爱干净。”

  那是阿意留给她的印象。两年前阿意跟实验室主任一起到北京开会,匆匆绕道来了一趟家里探亲,只待了三天就走。阿贵妈没张扬——阿意的意思是别惊扰村里的人。那是阿珠第一次见到阿意,她没和阿意说上几句话,却记住了阿意每天都洗澡洗头,衣服一天一换的习惯。

  “这个衣橱是生阿意那年,她阿爸自己打的,阿意有多大,它就有多久了。”阿贵妈告诉阿珠。

  衣橱是老式的,做工很细,门上描着花。左边一屏是富贵牡丹,右边一屏是吉祥玉兰,颜色已经旧了,线条也有点模糊。

  阿珠用手摸着牡丹上的花蕊,嘴里喃喃地说:“漂亮,阿爸真行。”

  阿珠掌握的汉语名词,远比形容词多。阿珠使用名词的时候,基本收放自如,可是遇到需要形容词的时候,她就有点捉襟见肘。阿珠对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会用漂亮来称赞。苹果漂亮。菠萝漂亮。云漂亮。衣裳漂亮。鹅漂亮。天气漂亮。阿珠见着什么都惊奇,好像每次都是第一次。

  阿貴妈哼了一声:“阿贵他爸只是个手艺人,他哪会这种描花绣朵的事?这是他从县城买来的现成贴面。”

  小树正在院子里骑木马,一圈一圈的,嘴里发出突突突突的吼叫——那是在学他阿爸的摩托车声。小河坐在圈椅里沉沉地睡着了,嘴角挂着一线口水,腿脚不时地踢蹬一下,仿佛在做着一个关于行走的梦。

  “你轻点,小祖宗,吵醒你妹子,你妈就做不得事了。”阿贵妈瞪着眼睛警告小树。

  “奶奶,我姑回来,会给我买法国玩具吗?”小树把木马停到了阿贵妈跟前。

  “你姑是第一次回门,你只能问她讨喜糖吃,不许讨别的,记住没?”阿贵妈说。

  “我不要糖,我要巧克力。”

  小树扔下木马,跑出了院门。

  “这孩子大了,不能成天在这里瞎混,得送到城里读书。太奶奶老了,姨奶奶家还能住。”

  阿贵妈这话不是对阿珠说的,她只是在自言自语。她用不着问阿珠的意思,拿主意的不是阿珠,阿珠的点头和摇头都算不得数。

  “你把米洗了,泡下。我到茂盛家跟他们敲定明天帮厨的事。”她交代阿珠。

  阿贵妈说的米,是打黄粿用的粳米,要先洗了泡过,蒸起来才蓬松。

  阿珠说不上懒,只是眼里没活儿。阿珠看见太阳,绝不会想到被褥上的霉斑,阿珠也从来不会从院子里的落叶中,联想到簸箕和扫帚的用途。想要阿珠干活儿,只能直截了当地指派。阿珠有一样别人没有的好处,那就是顺从。

  阿贵妈办完事回到家里,发现阿珠还坐在凳子上洗米。米泡在一个大木桶里,汪着满满的水。阿珠从木桶里抓起一把米,让水从手指缝里漏下来,淅淅沥沥地漏光了,放下,再抓一把。那样子不像是洗米,倒更像是在数米粒。

  阿珠没想到阿贵妈会这么快回来,猝不及防,想别过脸去,可是阿贵妈早已看见了她面颊上的泪痕。

  “你和阿贵,到底鬧的是哪门子鬼?”阿贵妈问。

  阿珠没回话,但阿贵妈知道她有话。阿珠的话在肚腹里叽叽咕咕地行着路,跳过了嘴巴,直接跑到了太阳穴。阿贵妈看见阿珠的额角上,有一根筋在微微颤动。眼见着阿珠挂在嘴上的那把锁随时就要掉落,阿贵妈突然有些害怕起来。她很想知道那锁后边拴着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但又怕锁一松,会蹿出个什么妖魔。这几天她总觉得有点心神不宁。过了几年太平日子,人咋就变得这样战战兢兢,胆小怕事?她忍不住嘲笑自己。

  可是阿珠的锁并没有掉落。阿珠没说话,只是继续俯下身去洗米。这一回,就有了劲道和速度,米粒在她的搓揉之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呻吟。

  这时阿贵妈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阿意。

  “妈,我明天到不了了,最早也得后天早上。市里的领导专程赶过来,要请我和加斯顿吃饭。”

  加斯顿是阿珠的男人,是索邦大学历史系的教授。

  阿贵妈想说酒席的时间都定下了,客人都通知了,帮厨的人把时间都留妥了。阿贵妈还想说驴肉再放下去就不新鲜了,你阿爸都提前把地耕了,你阿哥只准了三天的假,你不回来他还得延期。但到最后,她只说了句:“那是好事啊,给咱家长脸了。”

  阿意顿了一顿,又说:“妈,有一件事,我要和你商量。我们这回,还带来了一个人……”

  阿贵妈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已经猜出来这句话后边跟着的,不是一件好事。跟这件事相比,酒席的延期只是一个可以忽略的细节。每逢阿意说话态度强硬用词决绝的时候,其实正是她外强中干心中没谱。而一旦阿意语气委婉神情迟疑时,反而表明她心意已定刀枪不入了。从小到大,阿意向来如此,“商量”只是一件坏事的锦绣包装,知女莫如母。

  阿贵妈避开阿珠进了屋里,和阿意说了一会儿话。挂了电话出来,脸色阴沉得像是一块没晒干的抹布。她呆呆地望着屋檐下的那个空鸟巢,心乱如麻。燕子认得旧路,往年这个时候,早已回来了,今年却渺无踪迹。燕子不来,不是个好兆头。早上起床时新纸一样平展的心情,这会儿已经满是皱褶。

  阿珠只顾想自己的心事,没留意婆婆脸上的神情,她抬头叫了一声妈,却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见不得你这个磨叽样子。”阿贵妈不耐烦地说。

  阿珠撩起袖子,让阿贵妈看她的光膀子。

  阿贵妈乍一看,只觉得阿珠的膀子有点脏,东一块西一块地粘着泥巴。再一看,她才看清楚那是几个大小相似的圆点子,像是早年种牛痘留下的疤痕,只是颜色有点深。

  “香烟,烫的。”阿珠说。

  阿贵妈捂住胸口,喊了一声皇天。她突然醒悟过来,为什么阿珠这些年大热天都穿着长袖衣裳。这样的事,就发生在她的眼皮底下,她竟然一无所知。阿珠该有多能忍呢,她从没听见阿珠叫唤过一声。一股热气噌地涌了上来,顶在胸口。她想说阿贵你是个人吗,等到话出口的时候,她听见的却是:“你,你怎么没逃走?”

  阿珠怔了一怔,过了一阵才听懂了婆婆的意思,就连连摇头:“不是,哦,不是阿贵干的。是他知道了,我先前的事。”

  阿珠嘴上的那把锁,咣当一声掉了下来,后边果真锁着个妖魔。阿贵妈的直觉没错,不是她胆小怕事,是这个家本该有事。

  阿珠的嘴巴,在失去了锁的把守之后,一时不知所措,语无伦次。阿珠的中文只够说一件简单的事,却不够解释一个复杂的过程。经过几轮追问澄清之后,阿贵妈终于在那个乱线团里,找出了一根线头。

  事情是从手机引起的。阿珠把电话打爆了,阿贵就收走了阿珠的手机,把卡销了。有一天在工地宿舍里整理东西,他偶然翻到了这只废弃的手机。密码本来就是他自己设的,出于好奇,他插上电,随意打开手机翻了翻,没想到就看见了一段视频。视频里是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六七岁模样的男孩,在对着镜头说话。男孩脸生,女人却是阿贵认得的——那是阿珠的妈。两人说的都是越南话,阿贵一句也听不懂,但他猜到了是男孩在哭着喊妈。

  阿贵起了疑心,就回家来问阿珠。阿珠经不得逼问,只好说了实话。

  阿珠十六岁还在上高中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在校门口摆摊的越南男人,就跟着那人走了。那个男人爱喝酒,喝了酒就下死劲地打她。后来她终于忍不下去,只好逃回了娘家。她妈看着情景不对,就托了表姐牵线,把她嫁到了中国。

  这事阿贵是知道的,那是阿贵发现阿珠身上的伤痕之后,阿珠告诉他的。阿贵当时听了一惊,阿珠就解释说她以为表姐把什么都讲清楚了。阿贵觉得媒人不说实话也是常情,虽有几分不爽,但阿珠一再说明已与那个男人再无瓜葛,阿贵也就把这事放下了,没告诉家里任何人。

  阿贵只是没想到阿珠还有隐情——阿珠和那个男人有过一个孩子。她嫁到中国之后,那个男人到娘家去找她,把孩子扔给了她妈。

  阿贵这次真动了气。他气的不仅是那个孩子,还因为他不知道阿珠还对他瞒下了多少事,她对他到底有几分真情与真心。

  阿贵妈听阿珠讲了前前后后的事,只觉得脑子哗啦一声,碎了一地。无数个想法尘土一样地在眼前飞过来扬过去,竟没有一个能捏成团。今天本来是个晴朗的好日子,可是阿意进来搅和了一下,阿珠进来再搅和了一下,这天,就突然变馊了。

  报应啊,报应。阿贵妈的牙缝里挤出一丝飕飕的凉气。

  杨家的媳妇都是骗来的,阿贵妈,婆婆,还有婆婆的婆婆。到了阿贵这一代,男人却落在了女人挖下的坑里。

  可是,阿贵就没骗过阿珠吗?阿贵去越南领人的时候,是许了阿珠一份好日子的。阿珠来到五进士,过上好日子了吗?院子头顶的那一片天,几个苹果菠萝杧果,半个月才见一次面的男人,还有不知哪年哪月才能重逢的父母。这就是阿贵许给阿珠的好日子吗?

  阿貴的越南之行,是一家人仔细商议过的。阿贵的脑子有很多盲点,需要别人来一一拨明。阿意那时还在法国读博士,靠着奖学金紧巴巴地过日子,她指望不上家里,家里也指望不上她。家里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那几个总也赶不上聘礼涨幅的存款。那几个钱就是长了最强壮的腿,也只够走一趟越南。而且,只能是一趟。

  “你告诉她:不用下地干活,每年出门旅行,一年回一次越南探亲,将来接父母到中国玩。”

  这是他们三个人坐在饭桌前定下的话,阿贵妈要阿贵一条一条记下了,别到时候说一句拉一句。

  “这些话,每一句都能替你省钱。”阿贵妈说,“兜里的钱看紧了,不能一次掏出来。掏出去的钱就是泼在地上的水,再想收回就难了。要见机行事,慢慢拿,能少拿一分是一分。”

  临行前,阿贵妈殷殷嘱咐儿子。三十五岁的阿贵是个完完全全的大人,也是个完完全全的孩子,因为他还没见识过女人。

  要是阿贵骗了阿珠,那也不是阿贵一个人的事,阿贵的骗局里到处都是她的指纹。就像当年她被骗到五进士,每一个细节都是杨广全一家人的合谋。只是这一回,那个做儿媳的可不像她当年天真老实。阿珠或许早就有了提防,所以赶在他们骗她之前,先骗了他们。

  到底是谁骗了谁?谁又能长长久久地骗得过谁?人听久了骗人的话,习惯了,是不是就把那假话当成了真日子来过?

  阿贵妈想不明白这里头的道理。她闭着眼睛靠在身后的房柱上,头痛欲裂。

  她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响动,觉出眼皮上的重量,是阿珠走过来,站到了她跟前。

  “我妈说我有过孩子,所以,才收了五千块钱。我表姐阿秀,是三万。你可以问她。”阿珠怯怯地说。

  便宜没好货。阿贵妈一下子想起了杨广全最爱说的两句话。

  还有一句是:天底下的好事要都叫你一家子占了,别人怎么活?

  “下回别叫我看见她。”阿贵妈咬牙切齿地说。

  阿贵妈眼皮上的重量还在,阿珠依旧站在她跟前。

  “你要走,就走吧,谁能拦得住一个铁了心想走的人?只是,等小河断了奶。”阿贵妈睁开眼睛,疲惫地挥了挥手,叫阿珠走开。

  “妈,我想……”

  阿珠的嘴唇嚅动着,还想说话,却被阿贵妈一下子堵了回去:“让你妈再给你找个男人,满天下生孩子去。只是,下回把手机藏严了。”

  阿贵父子两个犁完田往家里走,老远就听见自家院子里传出杀猪似的号叫——是小河的声音。进得门来,只见阿珠抱着小河,左哄也不是,右哄也不是,急得满头是汗。原来是圈椅扶手上停了一只蜜蜂,小河拿手去抓,被蜇了一下。

  阿贵看见小河的手心肿起了一个粉红色的包,便黑了脸,粗声粗气地说:“整天都干啥了?连个娃都看不好。”

  阿贵摊开小河的手,吐上一口唾沫,轻轻地吹了几口气。小河的身子扭来扭去,咿咿呀呀了几声,渐渐安静了下来。

  “你妈呢?”杨广全问。

  “楼上。”阿珠说。阿珠眼睛红肿着,声音有些嘶哑。

  阿贵妈从楼上走下来,额上包着一条湿毛巾,隔老远就闻着了刺鼻的风油精气味。

  “你这是咋啦?”杨广全问。

  阿贵妈取下塞在耳朵里的两团棉花,瓮声瓮气地说:“头疼。”

  杨广全见小河闹成这样,阿贵妈都没下楼来,看来不是寻常的头疼,就问要不要去卫生所量个血压。阿贵妈说一时半刻死不了。杨广全说今儿怎么没人管送饭了,我和阿贵饿得想吃人呢。阿贵妈冷冷一笑,说你们杨家的事,我管不了了,能人多着呢。

  杨广全只觉得阿贵妈今天脸色不对,哪句话出口都像炮仗,便猜想是和儿媳妇怄气了,也不敢多问,只催着阿贵赶紧把脚洗了。

  阿贵妈说你儿子能耐着呢,你还以为人家是孩子,什么事都需要你罩着。

  杨广全听了这话,又觉得老婆是在和儿子置气,就问阿贵你咋惹你妈了。

  阿贵心下明白了,却不回话,只是舀了一瓢水,哗哗地冲脚。冲完了,低头坐在凳子上,挤着脚上的伤口。阿贵今天忘了穿长筒胶鞋,又懒得回家取,就赤脚下了田,被蚂蟥咬了几口。当时没觉得厉害,回家一看,两条腿上足足有十好几个伤口。

  “你得挤干净了。茂盛家的老二上回没弄干净,发了炎,说是什么坏死的,住了好几天医院。”杨广全嘱咐阿贵。

  阿贵妈哼了一声,说:“当年我背着他下田插秧,你怎么没跟我说过这话啊?”

  阿贵爸就嘿嘿笑,说:“没见过你这个婆娘,跟自己儿子吃醋。那时候的蚂蟥哪有现在的毒性?”

  阿珠把小河放回到圈椅里,走到阿贵跟前,两个膝盖一软,跪下来,头埋在了阿贵腿上。众人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原来她是要给阿贵吸伤口里的污血。

  阿贵的身体往后缩了一缩,僵成了一坨铁,可是阿珠的嘴唇没有放过。阿珠的嘴唇像超大功率的吸盘,吸得阿贵一身的汗毛都炸成了针。阿珠瘪着腮帮子,吮一大口,呸地吐出来;再吮,再吐;地上便都是一摊一摊带着血丝的唾沫。渐渐地,阿贵身上的汗毛草似的平伏了下来,只觉得阿珠一口一口吸出去的,不是血,而是他身上的力气。阿珠的嘴唇和舌头剔走了他身上的每一根筋每一块骨头,最后只剩下一泡水一堆烂肉。他看着阿珠裸露的颈子上那一层水蜜桃似的绒毛,全身瘫软,嘴角扯了一扯。

  “去灶房泡碗盐水,漱一漱口。”他起身推开了阿珠。

  阿珠从灶房回来,手里端了两大碗米饭,上面浇着厚厚一层笋干炒木耳。本来是有鸡丁的,阿贵妈把鸡留给了第二天的宴席。

  父子俩端起碗,谁也不看谁,就呼噜呼噜地开吃起来,把筷子当成了勺使。一口气的空当里,碗已经见了底。

  “没人跟你们抢,这副吃相。”阿贵妈摇了摇头,起身给他们各添了一碗。这一回,两人就慢了下来,尝出了点儿菜的滋味。

  “贵他妈,谁惹了你的?给我说说。”

  杨广全放下饭碗,点上了一根烟抽着,打了个哈欠,嘴大眼小起来。

  阿贵妈斜了阿贵一眼:“你待会儿自己问他。”

  阿贵也点了一根烟,蹲在地上腾云驾雾,沉默不语。

  “他妈,你人不舒坦,歇着吧。明天阿意来,够你忙的。”杨广全指了指楼上,对阿贵妈说。

  “你计划一年,也顶不上人家说变就变。”阿贵妈就把阿意后天才到的事,告诉了杨广全:“待会儿你去一家一家通知吧,我懒得去。”

  杨广全抽完了一根烟,站起来,在院子里兜来兜去,揉着饱胀的肚皮。

  “阿意后天到,也好。阿贵明天你跟我去趟下边,买点海货。家里请客,肉够了,缺鱼。”

  杨广全说的“下边”,是指廊桥那头的福建地界。

  阿贵犹豫了一下,瞟了阿珠一眼:“明天那边有集市,要不全家都去逛逛?”

  阿贵妈起身朝楼上走去。

  “你们去吧,我头疼,歇着。”她说。

  最初的寒暄有几分尴尬。

  阿贵家的场地不大,却挤了满满一院子的人——他们一路把客人迎进村后,就待在阿贵家里不肯走了。杨广全两口子和阿意夫妇坐在堂屋里,四下一圈一圈地围着看热闹的人。圈子逼得很紧,都闻得见嘴里喷出来的蒜味和烟味。阿贵妈只觉得这会儿的场景,有几分像多年前在娘家见过的街道批斗会。空气不够,脑瓜仁子憋得一蹦一蹦地跳,仿佛里头有一面鼓在敲。

  除了在电视上,五进士的人从来没有面对面地见过真正的洋人。大伙儿都知道那个戴眼镜的高个子男人是阿意的洋夫婿,有背时些的,就不太清楚那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小女孩是谁。有人说那眼睛不是蓝,是绿,也有人说在太阳底下是蓝,到了阴暗处就变成了绿,像猫。有消息灵通些的,就趴在背时之人的耳朵上说:那女孩是阿意的夫婿拖过来的油瓶,千真万确,是阿贵妈亲口告诉茂盛媳妇的。那背时之人就感叹,说这么老相的男人,还拖个这么小的油瓶。村里人只知道女人带了孩子再嫁叫拖油瓶,如今拿了这话来说男人,就觉得滑稽,有一两个婆娘忍不住哧哧地笑出了声。

  有个婆娘叹了一口气,说可惜了,一个黄花大闺女。就有人反驳,说人家是法国大学的校长,要是在中国,这个级别该算是省长了吧。阿意嫁他,不吃亏。又有人说阿意是法兰西最大的实验室里最有名的科学家,名声赶得上屠呦呦,分分钟要得诺贝尔奖,是人家占了阿意的便宜。

  关于阿意和加斯顿身份地位的传说,最早落到五进士的第一只耳朵里时,还只是一块鹅卵石。从第一根舌头传出去,落到第二只耳朵时,就已经是一块岩石了。等在五进士村里转了个圈,再传回到阿贵家院子里时,已经是一座山峰。

  这些话虽然是低声说的,阿贵妈却也免不了猜着了个大致的意思,只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就摆了个笑脸,挥挥手,叫众人都先回去,好让阿意两口子歇息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再聚。

  阿意在外头这十几年里,也交过几个男朋友,却没有一个到了可以领回家来的地步。阿意一天没着落,阿贵妈一天心神不定。突然有一天,阿意发了张照片回家,说在巴黎认识了一个人,要结婚。阿贵妈一看照片,是个洋人,看起来比阿意岁数大些,样子还算周正。阿意找的不是中国人,阿贵妈心里就有些别扭,但想到阿意三十好几了,已经过了挑三拣四的年纪,只好点头认了。结婚是阿意自己的说法,实际上不过是到市政厅登个记拍了张照片,就算完事了。

  后来阿意和母亲通电话,才说起加斯顿先前结过婚,有个五岁的女儿,现在和他们一起住——那都是结婚好几个月之后的事了。阿贵妈心里一惊,就问他是不是先前骗了你。阿意就笑,说妈这不是在五进士,我哪有这么好骗。发给你的那张结婚照上,给我拿着花的,就是他女儿。

  阿贵妈一时气结。她见不得阿意在还没成为自己孩子的娘之前,就先做了别人的后妈。她更不痛快阿意在如此重要的事上,竟然瞒过了自己的亲娘。阿贵妈为这事憋屈了很久,免不得要在杨广全身上撒一撒气,说真不愧是你的亲骨血,都不用学,天生知道怎么把生米先煮成饭。杨广全便说:好事要都落在阿意身上了,你让别人怎么活?她要是先告诉你了,你能同意吗?你同不同意,这个婚她都是要结的。她要不是这么能拿主意,她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阿贵妈冷静下来,想想杨广全这话还是有点道理,才把心头的一块疙瘩渐渐平顺了下去。杨广全老了,没了从前的那股子张狂劲儿,可现在说出来的话,倒比年少时中听。

  半个月前阿意打电话来,说要回国开会,顺便带加斯顿回家探亲。阿贵妈想着女儿结婚的时候,娘家没有替她张罗过,就早早地傳出话来,要宴请全村。

  谁知事到临头,阿意又从上海来了个电话,说加斯顿的女儿也跟着他们一起回国了,后天一起回五进士。

  阿贵妈没有丝毫心理准备,只觉得当头挨了一记闷棍,好不容易已经平伏下去的一口气,又噌地一下被挑了起来。就拉下脸,说你头一次回门,带着她来算什么。阿意说加斯顿说了,孩子得看看世界上别的地方的人是怎么生活的。加斯顿还说了,孩子需要了解跟她父亲在一起的那个人的生活经历。

  加斯顿。加斯顿。加斯顿。

  阿贵妈发现阿意现在说话不仅是口音而且连腔调都变了,阿意把加斯顿的话当成了经书。她一下子没管住自己,忍不住对女儿说:“好好的一块白布上有了个疵点,你非得缝在前襟上招摇过市吗?”

  其实白布的比喻是她临时改的口,她当时真正想说的是一盆白米饭上面有了一粒老鼠屎,话到嘴边的时候,她又吞了回去。阿意不是阿贵,更不是阿珠,她就是再糊涂,也知道对他们三人说话,各该有各的尺度。

  听了那个关于白布的比喻,阿意在电话那头愣了一愣,半天才说:“妈,你要不同意孩子过来,那我也不回来了,省得丢你的脸。”

  这一句话,把阿贵妈堵得没有了退路。宴客的消息早已敲锣打鼓地在五进士张扬出去了,这几天连村里的狗都不肯好好寻食,在等着啃酒宴上剩下来的肉骨头。女儿带着别人的油瓶回来,是丢脸;女儿压根不回来,更是丢脸。阿贵妈把两桩丢脸的事放在天平上称过了,最后只好认领了稍轻的那桩。

  从小让她最信得过的女儿,原来也和儿子一样,没让她省心。瞒天过海,暗度陈仓,先斩后奏,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偷梁换柱……她的一儿一女都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三十六计,知道那背后的一刀捅起来最过瘾,最叫爹娘猝不及防,手忙脚乱。

  看热闹的人终于散了,阿贵和阿珠领着几个留下来帮厨的男女劳力,进了灶房里忙活,院子里这才安静了下来。

  加斯顿站起来,走到杨广全夫妻跟前,深深地鞠了一躬。那腰弯下去,遮暗了一小片地,阿贵妈才真正覺出了女婿的个头威猛。

  “爸爸妈妈,很高兴见到你们。”加斯顿说。

  加斯顿的话听起来很怪,杨广全夫妇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那是洋腔洋调的中文。小树在旁边听了,就哈哈地笑:“奶奶,奶奶,他说‘剪刀你们。”

  见加斯顿弯腰站着,纹丝不动毕恭毕敬的样子,杨广全慌慌张张地去扶,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阿意你赶紧叫他别这样。阿意说阿爸你随他去,他在日本教过几年书,学会了日本人的样式。

  小树听了,就举起拳头,说日本日本,打倒日本。阿意揪住小树的耳朵,说你这个小不点,上回见你才会走路,一眨眼就长成小泼皮了。小树的身子扭来扭去地躲着阿意的手,嘴里嘟嘟囔囔地说:“新娘子,巧克力。”

  阿意松开小树,说:“我早不是新娘子了,不过巧克力倒真有,等姑开了箱子找出来给你,吃得你满嘴黑牙。”

  阿贵妈打了一下小树的屁股,说大人说话,你别在这儿淘气,出去玩去。

  小树哭丧着脸,正要出门,加斯顿的女儿艾玛突然扯了扯阿意的袖子,轻声用法语问:“露意莎,他可以带我出去玩吗?”

  露意莎是阿意的法国名字。

  阿意就拦住小树,问你能带这个法国小姐姐出去玩吗,不走远。

  小树看了一眼艾玛,神情突然就扭捏起来,把那副泼皮模样全丢了。半天,才轻轻点了点头。

  阿意交代艾玛:“路上遇到人,见面就说‘你好。记住,是‘你好,不是‘再见。听不懂也没关系,微笑可以带你走一万里路。”

  艾玛说:“爹地说过,到了中国,话听不懂的时候,头两回点头,第三回就摇头,三回里头总有一回能蒙对。”

  阿意和加斯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阿意拉着小树说:“不能让小姐姐吃生的东西,你行她不行,她的胃不适应。”

  话没说完,小树已经拉着艾玛的手跑出了门。

  杨广全看了一眼加斯顿,对阿意说:“你告诉他,在五进士,牛丢了都会有人送回来,人更丢不了,叫他一百个放心。”

  阿贵妈把阿意拉到一边,轻声说:“她咋能叫你名字呢?不叫妈,也至少叫声姨吧?她爸不会教她礼数?”

  阿意就笑:“她有妈,凭什么叫我妈?在国外,都兴叫名字。”

  “在国外,我管不着。在咱这儿,就得守咱们的规矩。”阿贵妈的脸紧了起来。

  加斯顿疑惑地看着阿意,急切地想加入谈话。这几个月里,他从旅游书和网上吭哧瘪肚地学了些中文——阿意没耐心教他,说他的理解能力一流,模仿能力却是零。他学来的那几句中文,在跨进五进士的头一刻钟里就使完了。离开了阿意这根拐杖,他觉得寸步难行。可是这会儿阿意没心思当拐杖,阿意自己有路要走。

  “你去屋里,先把行李收拾出来,一会儿艾玛回来好洗澡。”阿意对加斯顿说。

  阿贵妈听不懂法语,但却看得出来女儿跟女婿说话的时候很有底气,不像是要依女婿脸色行事的样子。两年没见,阿意胖了一些,面颊满了,笑起来有了浅浅的双下巴,坐在凳子上不动的时候,衣服在肚腹之间显出几个隐隐的褶子。阿贵妈想起那年她送阿意上大学,从廊桥的这头走到那头,女儿告诉她“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的话。那时候,阿意还是个干瘪精瘦没见过世面的女孩。十几年了,阿意从廊桥走出去,一走就走得那么远,一没留神,她竟然就错过了阿意从女孩到女人的整个过程。

  “妈,艾玛是个,好孩子。”阿意对母亲说。

  阿贵妈发现阿意头发上有一张红纸片——那是鞭炮留下的碎屑。她想伸手把那纸片拿下来,女儿微微地躲闪了一下,她讪讪地缩回了手。她和女儿,已经生疏了。日子过得太快太糙,日子只教会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日子却没有教会她温软亲昵。

  “再好也是别人的,你该有一个自己的。”阿贵妈打量了一下女儿的腰身。

  阿意挪了挪身子坐正了,收紧了肚腹。

  “哪有时间?”阿意说。

  “你只要辛苦九个月,生下来,我和你妈给你带。”一直还没机会说话的杨广全,突然插了进来。

  阿意低头瞅着自己的鞋尖,直到脚指头觉出了热。

  “孩子,要跟父母,在一起。”阿意说。

  阿意像拟电文一样吝啬地挑选着她的用词。她信任名词,容忍动词,却怀疑形容词和副词。她在自己的日常用语中小心翼翼地剔除着这两种词,因为它们不仅变幻无常缺乏逻辑,而且极不可靠,随时会把谈话引入万劫不复的歧途。

  三人都沉默了,他们都同时想起了阿意在云和度过的那些日子。阿贵妈从来没问过,这些年阿意在外头,最想的是亲妈,还是外婆?阿贵妈不敢问——她不想听假话,但她更害怕听真话。

  “嫂子现在,都习惯了吧?”阿意换了话题。

  阿意的问话,谁都听得懂,但别人听懂的,只是表皮的意思。底里的意思,只有他们三人知道。在那层意思里,所有其他的人都是外人,包括阿贵。

  从娶进阿珠那天起,阿贵妈就惴惴不安。这一带娶过来的越南媳妇,有人逃走过。邻村的一户人家娶了两回,逃了两回。阿珠没生孩子的时候,阿贵妈担惊受怕。阿珠生下了孩子,阿贵妈还是担惊受怕。前头怕的是白扔了聘礼,后头害怕的,就不只是聘礼了,还有没娘的孩子。

  阿贵妈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杨广全轻轻咳嗽了一声,她就住了嘴。半天,她才叹了一口气,说还过得去吧。

  阿意觉得父母的相貌,在这一刻里突然就变了。父母的老,大约和天下所有人的老一样,都是一个渐变的过程。只是她,错过了量变的那条线,一下子看到了质变的那个点,就在父亲的那声咳嗽和母亲的那声叹息里。当杨家的院子里站满了人的时候,父母的額头是鼓的,眼里有光,脊背上戳着一根硬直的骨头。可是人一散,绑着父母筋骨的那根绳子就断了,父母突然就瘫软了下去。阿意不知道她到底更想看见父母吃力地绷着,还是放心地懈着,这两样都叫她不知所措。

  “爸,妈,我和加斯顿商量好了,今年申请你们到法国,探亲。”阿意说。

  阿意的确和加斯顿谈过这事了,但他们说的是明年,而不是今年。

  “等你有了长期工作,再说这事吧。”阿贵妈说。

  阿贵妈知道阿意这几年都还在做博士后,收入比读博士的时候多一些,却也多不到哪里去。

  “加斯顿答应借我钱了。”阿意说。

  阿贵妈吃了一大惊:“他,不养你?”

  “我有收入,为什么要他养?”

  “男人不养女人,你嫁给他做什么?”阿贵妈的声音裂开了一条缝。

  阿意没回话。要想把她和加斯顿的婚姻模式转化成五进士的语言来解释,需要三个博士学位十门哲学伦理历史课程,再加上一千公里的耐心。她走了太远的路,她有些筋疲力尽。

  “妈,我和加斯顿,是真心的,我不图他,他也不图我,不像哥哥和嫂子,还有……”

  阿意猝然收住了话尾,但是阿贵妈立刻明白了阿意咬住的那半截话是什么。

  那是“你和我阿爸”。

  假如说阿意前头的话是石头,虽然不顺耳,至多也只是堵心,那半截话就是刀子,在阿贵妈心尖上捅出了一个窟窿。她想说我和你爸,当初也是真心的。只是真心抗得过日子吗?日子一磨,什么真心都得漏底。你和加斯顿是不是真心,等过十年再说,到那个时候,再闻闻你今天的话是不是馊了。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阿贵妈再次想起了那年阿意在廊桥上和她说过的那句话。是的,阿意回来了,可是桥不是同一条桥,河不是同一条河,阿意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

  兴许,她自己也不是了。

  那一刻阿贵妈坐在女儿旁边,心给劈成了两半,一半是女人,一半是母亲。作为女人的那一半,很想把心里的这几句话啪地扔给阿意,扔她个满脸开花;作为母亲的另一半,却希望这些话一辈子都用不到女儿身上,到老,到死。

  最终是母亲的那一半赢了。母亲的一半永远是赢家。

  阿贵妈什么也没说,说话的是杨广全。

  “我和你妈,出不出国都不要紧。你若真有闲钱,帮一帮你阿哥。”

  “Un,deux,trois,quatre,cinq……(法语:一,二,三,四,五……)”

  五岁的艾玛站在五进士村那条土路上,数着铺在路上的饭桌。她能数二十以内的数,但不能被打断,一打断,就得从头开始。

  其实,她会的数字比这个大得多,她可以一路不打一个磕巴地从一数到一百,但二十一和一百之间的数字,对她只具备抽象意义,和具体物件没有联系。

  数过几次之后,艾玛终于数明白了,是十九张桌子,正好落在她懂的那个数字范围里。

  小树也在数。小树的数法不是艾玛的数法,确切地说,小树其实不是在数数,而是在背数,他能从一背到十。五进士的孩子都没进过幼儿园,小树的数字是阿珠随意教的。但是数字对小树来说只是小和尚嘴里的经书,能顺着背,但什么也不懂。小树如此这般背了几遍,就腻烦了,猫下身子钻进桌子底下,这头进,那头出,再那头进,这头出。

  十九张桌子,大部分是圆桌,也有几张方桌,还有一张长桌。凳子有长条的,方的,圆的,高矮不齐。艾玛想问爸爸或者露意莎,为什么桌子和凳子会是这样五花八门的呢?可是爸爸和露意莎这一刻都不在身边,没人理她。她只好去问小树。

  小树听不懂她的话,却猜出了她的意思。小树伸出一个指头,大大地画了一个圈,把路两侧所有的房子都圈了进去,说:“大家的。”

  艾玛听不懂小树的话,但她也猜出了他的意思。

  他俩就这样各说各话,在瞎蒙乱猜的路上跌跌撞撞地走了一会儿,突然间,老天爷伸出一根手指点拨了一下,他们的脑子就通了。她不再说她的话,他也不再说他的,他们创造了一种没有音标语法时态,除了他俩之外谁也不懂的语言。等到加斯顿和阿意再次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毫无阻隔地玩在了一起。

  加斯顿惊叹不已,拍了一段视频,说要带回去给语言系的教授做研究,看这是个什么现象。阿意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只要沟通的欲求足够急切,就能创造语言。世上所有的交流障碍,其实只是懒惰的借口,因为人还没被逼到绝路——没有奇迹的原因是没有欲求。

  加斯顿看了阿意一眼,微微一笑:“露意莎,我总觉得你更应该是哲学家而不是科学家。”

  艾玛在五进士的这半天里,经历了好几次惊讶,或者说,惊吓。

  早上当他们刚刚拐进村口,她就听见了一阵密集的枪声。没错,当时艾玛就是这么认为的。她一下子扑在加斯顿的腿上,两手捂住了耳朵。后来露意莎告诉她,这不是枪声,是鞭炮声。艾玛知道焰火——她看过埃菲尔铁塔和诺曼底海滩上的国庆烟花表演,但她从没见过鞭炮。她甚至没听说过这个单词:Les pétards。

  “为什么要有这么可怕的声音呢?”艾玛问。

  “世界上表达喜庆的方式很多。在中国,鞭炮就是一种。”露意莎说。

  艾玛说:“知道了,就像香榭丽舍大游行时,仪仗队手里的枪,但是他们的枪不发出声音。”

  “可是今天是什么喜庆日子呢?”

  艾玛正想问,还没开口,就听见鞭炮的声响里又夹杂进了别的声响。那声响听起来也很热闹,但却不那么尖脆,不像锥子扎着耳朵——那是锣鼓。敲锣鼓的人站在路的两边,路正中有两个壮汉扯着一面巨大的红色横幅,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许多中国字。

  艾玛觉得那些字像是剪刀剪出来的,每个笔画都边缘清晰,一眼看上去都能觉得出刀锋的锐利。只是她一个字也不认得。加斯顿比女儿略强一些,从那一堆字里认出了四个不知用什么逻辑排列的数字:“十,百,一,五。”

  “那上面写的是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数字?”他问妻子。

  露意莎眼力好,隔着很远就看清楚了横幅上的字:

  十年寒窗,历经世间百般苦。

  一朝荣归,羞杀前朝五进士。

  露意莎没有回答。她没法告诉加斯顿:这里所有的数字,除了五是真的,其余的基本都是比喻。十不真是十,一也不真是一,百更不真是百。可是,假若它们都不是真的数字,那它们又是什么?

  艾玛扭头看了一眼,突然惊叫了起来:“爸爸,露意莎哭了。”

  加斯顿把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递给了妻子。露意莎窸窸窣窣地擤过了鼻涕,才瓮声瓮气地说:“是欢迎的意思。”

  艾玛从座位上颠了颠身子,兴奋地说:“那块布是不是就像戛纳的红地毯?只是不铺在地上。”

  去年戛纳电影节开幕时,加斯顿正好在附近度假,就带着艾玛去看过一次红毯秀,没想到孩子就记住了。

  艾玛对事物的观察和解释,总有着她自己的路数,乍一听天马行空,再一想却是在逻辑的地界之中。有一回,幼儿园的老师说到圣诞节的来历,问孩子们“教堂”有什么用途。艾玛第一个举手,说那是上帝在地球上的办公室。老师听了一怔,然后拍案叫绝。

  艾玛的想象力,时时让大人胆战心惊,生怕她走火入魔误入歧途,但她却总会在脚尖几乎踩上荒谬边缘的那一刻,出其不意地突兀转身。

  早上当他们从车上走下来,众人像潮水一样把他们脚不点地卷裹进杨家院子时,艾玛捏了捏父亲的手,问:“露意莎是明星吗?”

  父亲也许回答了,也许没有。人流太拥挤喧嚣,她听不清楚,她只是觉出了父亲的掌心很潮濕滑腻。

  艾玛在五进士经受的更大的惊吓,发生在下午,当她和小树在院子里看杀鸡的时候。

  虽然阿贵家有两眼大灶,但即使柴火一刻不停地烧着,也供不了十九张桌子的饭食。阿贵妈早就想好了应对的法子:肉菜和黄粿,在自己家里做,鱼和素菜,借用隔壁茂盛家的灶火。但是总会有一些菜,落在这些分类中间的模糊地带,比如红烧肉炖蘑菇,再比如笋干炒鸡丁,那是素中有荤,荤中有素。于是就需要一个充当运输队角色的人,把盛着肉汤的锅从这头送到那头,再把装着菜蔬的篮子,从那头搬到这头。

  阿珠就应运而生地做了那天的跑腿。

  阿珠用一根布带,把小河绑到背上,在自家院子和茂盛家的灶房之间,来回奔跑。小河从没在她阿妈的背上走过这么多路,见过这么多张被汗水和兴奋泡得走了形的脸,闻过这么多种她压根分辨不清的味道。她浑身上下连脚指头都好奇,不困不饿也不闹,静静地睁圆双眼东张西望。

  阿珠不仅当跑腿,也负责把散在路上的鸡轰回到院子里。阿贵家里养着二十多只鸡,阿贵妈决定今天要杀七只。挑选死刑犯的标准很简单:母鸡按生蛋能力强弱,公鸡按脾性顽劣程度。七只里有六只她都不用过脑子,只有挑第七只时,她犹豫了一下。第七只是大公鸡,是家里这群鸡中的山大王,天生好斗。跟其他的公鸡斗,是争风吃醋;跟围着它的母鸡斗,是为了显摆;跟闯进杨家院子的狗斗,是为了守住地盘。甚至连树上飘下一片落叶,它也会竖起一身毛,聒噪不已。论脾性它该第一个挨宰,可是让阿贵妈犹豫不决的,却另有原因——它长得实在惹眼。

  阿贵妈养鸡的历史比她的婚史还长,远在她还是个小姑娘、刚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她就跟在母亲的身后,学会了在鸡窝里掏出隔夜的蛋、用糠混着米碎和菜叶喂鸡、隔三岔五换一次鸡窝里铺的稻秆。可是即使她养过这么多年鸡,她也没见过长得这么精神的公鸡。这只鸡的尾巴上生着一大蓬赤红色的毛羽,那赤红若仅仅是赤红,倒也普通了,偏偏那赤红里,又夹杂着几绺刺眼的孔雀蓝和杏黄。这蓬毛羽,静着看是一片虹彩,跑起来那可就是一团镶着青丝黄丝的飞焰,叫人看着就忍不住想扯开喉咙喊上一嗓子。

  阿贵妈不禁感叹:难怪人长得好能倾国倾城,连鸡长得好都能让人刀下留情。但怜惜归怜惜,阿贵妈心里明白,这只鸡留着,杨家院子便无安宁之日。在阿贵妈的情绪队列中,安宁总归还是排在怜惜前头的,于是在片刻的犹豫之后,她还是把这只鸡归到了死刑犯的队伍里。

  杨家管杀鸡的,从前是杨广全,今天是阿贵。

  杨广全杀鸡,跟他年轻时干木匠活儿似的一板一眼,精工细作。他先用草绳把鸡的两只翅膀捆了,然后剃了颈脖上的毛,在脖子上割出一个小口子,把鸡血沥干净了,再扔进滚水里煺毛。

  阿贵对他阿爸的杀鸡方法有些不以为然。他说那是杀一只鸡的方法,杀七只鸡也用这个法子,那得从早晨杀起,杀到太阳落山。阿贵杀鸡的方法很简单,简单到几乎粗暴。阿贵只是把刀磨锋利了,准备好两桶热水,把鸡按到案板上,一刀砍下去,刀落头也落,再砰的一声扔进水里了事。杨广全虽然嘴上不服,心里也知道儿子的方法不无道理:十九张桌子的饭食,自然没法像一张桌子那样精细操持。

  这天他们抓那只长相俊朗的公鸡,很是费了一番周折。阿珠花了一把好米,才勉强把它哄进院门,但它却不肯束手就擒。它似乎知道那是它的最后时辰,那腿脚和翅膀上突然就长出了一副弹簧,杨广全父子两个大男人,跟在它身后居然怎么也追不上,眼睁睁地看着它一路狂奔,扬起一片飞尘,几乎遮暗了天日。就在阿贵几乎得手时,它却撑开两只铁扇般的大翅膀,哗啦哗啦地飞到了院子里的那棵桃树上,死活不肯下来。最后是阿贵妈舞着一把扫帚将它捅下来,阿贵和他爸扯了块破床单一把拢住,才总算把它降服——众人早已是一头一脸的汗。

  阿贵举起刀,正要下手,却被阿贵妈拦住了。阿贵妈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

  鸡啊鸡,你莫怪,

  你本是人间一道菜。

  今日去了明日你再来。

  这是五进士的女人在宰家禽家畜时都要说的话,第一个字依据当时情况随意填改,可以是鸡鸭鹅,也可以是猪羊牛。

  阿贵妈的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阿贵已经手起刀落,鸡头砰的一声掉在案板上,鸡颈里冲出一条黑血,足足有两尺高,溅到半空,落下来,裹起一团浮土,地上就开出一朵一朵肮脏的花。案板上的鸡头怒目圆睁,鸡冠涨得血红。小树兴奋地拍手尖叫起来,阿贵妈啧啧叹息,说可惜了那半碗好鸡血。

  阿贵正要把鸡扔进热水桶里,不想那鸡突然硬挺起来,唰地挣脱了阿贵的手,跳到地上,呆立了片刻,便狂走起来。那鸡没了头也没了眼睛,可身体上仿佛又生出了新的眼睛,一路沿着院墙,走到晒衣服的竹架跟前时,身子矮了一矮,从底下钻了过去;遇到阿珠泡着脏衣服的木盆时,从旁边绕开了走。一路走,脖子上一路汩汩地冒着血泡。走到艾玛身边,众人都以为它会绕过艾玛,没料想它在艾玛的褲腿上蹭了一蹭,身子突然软塌下来,啪的一声扑在艾玛脚面上,再无动静。

  艾玛惊叫一声,把那团软绵绵的东西一脚踢开,雪白的运动鞋面上已经沾上了一团温热的血。艾玛盯着那团污秽,嘴唇颤抖起来。

  艾玛对鸡的全部知识,都来自超市里那些装在塑料盒里、蒙着一张塑料膜的白白净净的肉。在走入五进士之前,她完全不知道那些盒子里的肉和刀和血有什么关联。她一把搂住了离她最近的阿贵妈,扎在她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阿贵妈浑身上下突然就紧了,紧得如同一块被风吹干了的木头疙瘩。艾玛的身子很柔软,摸不到一根骨头一根筋,金黄色的头发被风吹着,轻轻痒痒地摩挲着阿贵妈的手背,犹如一把丝做的刷子,阿贵妈突然间觉得自己的皮肤已经老得像鱼鳞。

  阿贵妈惊惶地问阿意:“这,这孩子在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

  “她说‘奶奶,我害怕。”阿意解释道。

  阿贵妈搂着艾玛的颈子,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自己手上的毛刺会在那绸缎一样的皮肤上钩出丝来。

  “傻孩子,怕什么?鸡本来就是给人吃的。”阿贵妈贴在艾玛耳边,轻声地说。

  艾玛已经止住了眼泪,只是依旧在抽噎。

  “阿意,你告诉她,我给她留着鸡毛。这么好看的鸡毛,别说五进士,全世界也没有。”阿贵妈说。

  小树听了,立刻跑过来,扯住阿贵妈的衣襟叫唤起来:“奶奶,我也要,我也要。”

  阿贵妈揉揉小树的头发:“你是个小子,要鸡毛做啥呢?奶奶是要给那个黄毛丫头做毽子的。”

  加斯顿站在一旁看着,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妻子:“今晚你可以猜得到,艾玛会有什么样的噩梦。”

  阿意用胳膊肘回撞了一下加斯顿:“是你要带她来‘看一看别的地方的人是怎么样生活的。你要改变主意,现在还不晚。”

  阿贵妈蹲下来,把那只断了头的公鸡扔进热水桶里准备煺毛,嘴里喃喃自语。

  “新鲜,谁是她奶奶?”

  就在艾玛站在村里那条土路上数着饭桌的数目时,她的父亲加斯顿正蹲在杨家的灶房里,看他的丈母娘炮制用来做黄粿的草木灰汤。柴是山上砍来的山苓,已经烧成了灰,阿贵妈正一瓢一瓢地往盛着灰的筛子上浇滚水,泥黄色的汁液冒着热气,从筛孔里淅淅沥沥地漏了下来。

  阿意看见加斯顿的眉毛轻轻挑了一挑,就扯着他往院子里走。

  “这个环节你可以跳过,直接进入下一个步骤,省得我看着你别扭。五进士的人有生病的,却没有一个是因为灰汤。”

  终于沥完了灰汤,杨广全端着一大桶滚烫的米饭出来,倒进石臼里,阿贵妈就往上淋灰汤。米饭渐渐变了颜色,就有些带着碱味的香气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杨广全举着一个长柄木槌,开始捣黄粿。阿贵妈的手在盆里蘸一把凉水,在杨广全举槌的空档里,捏挪着石臼里的饭团。他没看她,她也没看他,他的木槌和她的手指似乎都长着眼睛,各看着各的路,各自警醒。他落槌的时候她抽手,他起槌的时候她伸手,一起一落,一伸一缩,木槌和手指在半空划出一条条天衣无缝的弧线。

  加斯顿看得目瞪口呆,就问阿意:“这本事是怎么练出来的?”

  阿意就笑:“你是想听我爸的版本,还是我的版本?你要问我爸,他一准说山里人天生就会干这些事,不会捣黄粿的就不是山里人。”

  “那你的版本呢?”加斯顿问。

  “他们吵了四十年的架,才磨合到这个程度。”阿意说。

  加斯顿但笑不语。阿意揪着他衣袖逼他说话,他才摇了摇头:“我放弃,我本来还想学一学怎么做黄粿的。四十年,我没耐心。”

  两人正斗着嘴,阿贵进了院子。阿贵身上围着一条厚塑料围裙,上面沾满了斑斑驳驳的血点和碎骨碴——他刚刚和茂盛一起剁完了驴肉。

  阿贵妈看了他一眼,说:“瞧你这样子,吓着谁,像刚杀过了人。”

  阿贵脱下围裙,正要接手他爸的木槌,阿意就嚷了起来:“哥拜托你先去洗个手,这里有FDA的人。”

  阿贵没听懂,问:“你说的啥洋话,欺负我文盲啊?”

  阿贵妈就舀了一盆水,递了块肥皂给阿贵,“洗洗吧,这里有人肠胃嫩得像豆腐。”

  阿贵洗了手,接过他阿爸的木槌,和他妈一起继续捣黄粿。配合依旧默契,但终赶不上他阿爸。他和他阿妈搭手,是老老实实中规中矩地干一桩家常活。他阿爸和他阿妈搭手,是神采飞扬地上演一出排练了多年的戏。

  每一架,都留下了痕迹。加斯顿暗想。

  杨广全歇下来,就蹲到墙根,掏出一个烟盒,抽出一根烟来抽。想了想,又问女儿加斯顿抽不抽烟。阿意刚摇了摇头,加斯顿却把手伸出去,讨了一根。加斯顿点火夹烟吸气呼气的样子都很老到,一看就知道曾经是杆老烟枪。

  加斯顿又问岳父要了烟盒过来,放在手心仔细端详。盒子设计很简单,两道白,中间隔着一道红,上面印着几个他不认识的汉字,倒是注了拼音。

  “Liqun。”他念出了声。

  杨广全伸出两个指头,对加斯顿比画了一下:“二十块钱一包,比法国烟便宜吧?”

  阿意正要翻译,加斯顿已经猜出了意思。

  “便宜。”他用中文说。

  这是汉语旅行手册里的内容,他用上了,而且用得恰到好处,把他的岳父逗得哈哈大笑。

  杨广全扭头瞅了一眼阿贵妈,见她正背对他忙活,就对阿意做了个手势,让她过来。

  “我挂在树上那件衣服口袋里,有两个红包。你拿去给小树小河一人一个,就说是你给的,不用跟你妈说。”杨广全小声说。

  这么些年了,杨广全依旧有着自己的小金库。

  一股热气呼的一下冲上了阿意的面颊,她觉出了难堪。阿爸什么也没说,阿爸又什么都說了。阿爸一切都看在眼里。阿爸用他的周全,责备了她的欠缺。阿爸用他的体贴,叫她看见了自己的毛糙。

  她知道阿爸没说出来的话是:“你欠了你哥。”

  可是,谁欠了我呢?阿意心想。在该上清华的时候,她选择了师范;在该去剑桥的时候,她选择了索邦,放下已经学到传神地步的英语,捡起了仅仅算是通顺达意的法语。当所有的最好朝她迎面扑来的时候,她却只能忍心放过,而抓住了次好。只因为她的家境,奖学金和研究基金就成了她这一路上跨不过去的沟壑。

  血渐渐地落了回去,她冷静了下来。她的确欠了她阿哥。而欠了她的,是命运,不是她阿哥。

  “爸,不用了。我给他们每人,都准备了礼物。”她平静地说。

  十九张桌子是五进士人的算法,要是在城里,兴许就是二十一张,甚至是二十二张,因为大人的腿上,或者大人和大人之间的空隙里,还存在着数目难以确定的孩子。他们是不固定的存在,像水,从这张桌子流到那张桌子,或者从桌子流到路上,再从路上流回到桌子。他们制造着一波又一波的声浪,把暮色和夜色之间那段难得的清静,撕扯成一堆烂棉絮。孩子什么时候都是闹的,只是今天的闹与往常不同。今天他们闹得放肆安心,因为他们知道大人顾不上他们,大人的眼睛都盯在别处。

  艾玛已经完全融入了水流。在最初的好奇观察犹豫较劲过去之后,五进士的孩子们不再怕她,她也不再怕他们。小树理直气壮地充当了她的保镖,不厌其烦义正词严地呵斥着他的同伴:“她叫艾玛,不叫黄毛。”可是没有人理他。对孩子们来说,艾玛和黄毛就是一回事,就像水不叫水也照样流,山不叫山,依旧还是石头。

  后来,在回程的路上,阿意对加斯顿说:“那些多元文化、身份认同的话题,都是大人的扯淡。融会哪是书本可以教的?你把一群孩子放到户外,让他们去抢一个球,抢一只蜻蜓,谁还顾得上看你长什么肤色,说的是哪国语言?”

  加斯顿转过脸来看着阿意,微微一笑——那是他对他的中国妻子表示赞赏时的标配表情。

  “露意莎,这次回去,你可以写一本社会学专著。”他说。

  阿意从这副神情里看到的却是嘲讽。她哼了一声,说:“这么伟大的事,还是记载在你的回忆录里,等着流芳百世吧。”

  那天的晚宴不到五点就开场了。这是阿意的提议。阿意说早点开吃,能一边吃饭一边看山水,等点煤气灯的时候,就只能看见人了。

  阿意这话是替加斯顿说的,也只有阿意会说这样的话。五进士的人从来不谈论山水,山水早已和日子裹缠在一起了,谁也不会把它挑出来单说,除非是外乡人。加斯顿是外乡人。阿意也是。

  这十九张桌子里,第一张桌子上坐的,都是村里的头面人物。村长,支书,会计。除了阿意,这一桌没有女人。但最重要的人,还不是前面说到的那几位,而是杨太公。杨太公不等人引领,就毫不谦让地坐在了最中间的位置上。一个人活到了一百零七岁,挣下的,也就这么点自在了。杨太公六十岁时,就让子女备下了全套寿衣寿鞋,后来这套衣装长了霉遭了虫咬,又换过了几套。再后来为他置装的子女们全走在了他的前头,连他的孙子辈中,也已经折损了一员。杨太公私下里感叹:一辈子辛辛苦苦拉扯大了这么多儿女,到了,恐怕还是没人给自己送终。

  杨太公信奉“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的古训,已经好些年不出来串门。杨广全记得当年阿意考上大学,杨太公说过“文曲星动驾”的话,总觉得阿意后来的运势,多少是得了杨太公的恩,所以一定要请杨太公出来吃酒。杨太公听说是阿意回来,倒也肯破例,让孙子喊人来家里,给他理了发刮了胡子,换了身干净衣服来赴宴。

  杨太公眼神和牙齿都还够用,只是耳朵有些聋,杨广全就让他坐在阿意左侧——他的右耳比左耳强。杨太公听力差了,说话自然就声如洪钟。他指了指杨广全,又指了指阿贵,问阿意:“五进士的媳妇,都是骗过来的。外国人结婚,也时兴骗女人不?”

  村长怕杨太公说背时话招人嫌,就一味往他碗里夹菜想叫他住口。阿意却不在意,贴近杨太公的耳朵说:“在国外,人都不喜欢结婚,结婚责任太重。是我辛辛苦苦,才把他骗过来的。”

  杨太公半天没吱声。众人都以为他没听清阿意的话,谁知他咳咳咳咳地咳嗽过了,吐出一口痰,大声说:“他比你长得好看,说你骗了他,太公也信。俗话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我娃脑子好,骗他也是件容易的事。”

  众人没想到杨太公脑子还如此清醒,说话还有这等风趣,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加斯顿不知所以,强烈要求翻译,阿意想了想,就说:“他们问你是怎么把我骗到手的。我说你给我看了一个大钱包,又不让我看钱包里到底装了什么,我就上了你的当。”

  加斯顿也笑了,让阿意告诉桌上的人:“情况基本属实。”

  话题轮着转,后来就转到了支书手上。支书开过各样的会,镇上,县里,还有省城。支书吃过各样的酒席,知道怎样把场面上的话说得有趣。

  “阿意,你上了大学,给村里的孩子带来多少祸害,你可知道?”

  阿意吃了一惊:“我怎么啦?”

  “你拍拍屁股走了,倒是轻省,村里的爹娘管教孩子,哪个都拿你做样子,阿意这个阿意那个的,连扇耳光子都念叨你的名字,你说村里的孩子能不记恨你吗?”支书说。

  夸人夸到这个段位,也是空前绝后了,一桌的人又轰地笑了。

  村长也不甘示弱,但村长插科打诨的本事比起支书还是差了几个等级。村长到底比支书年长几岁,说起话来就免不得中规中矩。

  “阿意你是开路的人。你一考上大学,后边就有人跟上来了,这几年村里也陆陆续续考上了几个。”

  众人就站起来,纷纷给杨广全敬酒,说可惜了现在不是清朝,皇帝不赐碑文了,要不然你们家就是不到竖碑的地步,起码也该有一块大匾。

  杨广全笑得一脸的皱纹飞成滚水里的面条,阿贵见他爸喝高了,便要替他喝这一杯。众人哪里肯,结果是父子俩同时干了一杯。

  加斯顿问阿意众人敬的是什么酒。加斯顿是个做学问的人,事事都要求甚解。阿意已经微醺,随口就说:“他们说在我之后,一切皆成可能。我开创了,历史。”

  阿意发现,自从她回到五进士,她的法语和翻译功夫直接长了十个等级。

  正在上菜的阿珠听见这话,忍不住抿着嘴偷笑。

  阿珠端上来的这道菜,是今晚宴席里的头牌:红烧驴肉和黄粿。加斯顿也学着村人的样子,将黄粿掰下来蘸肉汤吃。吃了几口,他突然觉出了一丝怪味,就忍不住问阿意这是什么肉,颜色这么红。阿意说是野味。加斯顿问是什么野味。阿意说好吃就行了,管它是什么。加斯顿心生狐疑,放下了筷子,说你要是不告诉我到底是什么,那我就不吃了。阿意搪塞不过去,只好说是驴肉。

  加斯顿咚一声扔下碗,跑到路边蹲在地上,顾不得斯文,哇哇地吐了一地,直吐到只剩下一口胆汁。

  众人慌了,连声问阿意到底出了什么事。这肉可是煮得烂熟了的啊。阿意说加斯顿的爷爷在法国乡下有个小农场,养过一头驴,叫花生。一家人把花生当成孩子来疼,死了都葬在家族墓地里,所以他吃不得驴肉。

  阿意就问加斯顿要不要吃点消炎药。他说不用,只想回屋洗一洗。阿珠就说阿意姐你招呼客人,我带他回家,喝一碗盐汤就好。

  加斯顿跟着阿珠走了,阿意就责怪阿贵:“不是原先说好吃牛肉的吗?不光是加斯顿,他们老外都只认牛肉和鸡肉,连猪肉都很少吃,别的肉心理上很难接受。”

  阿贵听了,心里不悦,却碍着一桌子的人,只说了声“不是想着驴肉比牛肉金贵吗”,就不再吭声,只闷头喝酒。

  阿贵桌面上忍下的话,是回家时才说的。他没说给阿意听,只借着酒疯说给了他的爹娘:“总不能老为她杀牛吧?这酒席花了多少钱,她心里有数吗?”

  阿贵妈听了这话,赶紧关上门,让杨广全把儿子架到床上躺下,自己去灶房沖了一碗醒酒汤,叫阿珠端过去给阿贵喝下了。

  “没有一个知道好歹。”阿贵妈对自己说。

  这都是后话。

  当时加斯顿在宴席上吐过之后,阿珠领着他进了自家的灶房,泡了一碗盐开水,等着慢慢凉下来。

  “其实还有鸡肉、蔬菜,你都是可以吃的。”阿珠怯怯地说。

  加斯顿怔了一怔,半天才醒悟过来阿珠说的是法语——他这才想起阿珠来自印度支那。

  “哪里学的法语?”他问。

  阿珠的脸腾的一下涨得通红,一路红到颈子。

  “我上的中小学,都是从前法国传教士办的,教法语。”她嗫嚅地说。

  加斯顿发觉阿珠的法语虽然有语法错误,却发音纯正,很容易听懂。就从手机里调出越南地图,让阿珠指出家乡所在地。阿珠把地图放大了几倍,指头在图上走了几个来回,终于犹犹豫豫地停在了一个地方。

  “想家吗?”加斯顿问。

  加斯顿问完了就知道那是一句蠢话,是明知,也是故问。

  阿珠没有立即回话。阿珠沉默了很久,才叹了一口气。

  “五年了。”她说。

  宴会散去时,夜已深,众人仍未尽兴。各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就已经知道,这场盛宴,在很多很多年之后,还会是五进士人讲给孩子和孩子的孩子们听的一个精彩故事。当然,到了那个时候,就会出来很多个版本。为这些版本之间的差异,会生出许多面红耳赤的争论,直到某一天,有一场超过十九张桌子的宴席,终于覆盖了这场热闹。

  阿意给艾玛洗完澡,上了床,艾玛看见床底下铺着一些树叶子,就奇怪,问露意莎这是什么。

  那是梧桐叶子。梧桐叶子的背面有细细一层绒毛和黏液,虫子爬过就黏住了——这是五进士最原始的对付跳蚤的法子。现在跳蚤臭虫都已是罕见之物,可是阿贵妈还是不放心,去打了几片叶子摆放着,以防万一。

  阿意当然不能告诉艾玛实话。阿意说这是乡下的习惯,在床底下放几片有香气的树叶,能安神助眠。艾玛拿过一张叶子闻了闻,说了一句没什么气味啊,没等回话,就已经沉沉入睡。这一天,她实在是玩累了。

  加斯顿洗完澡进屋来,阿意看见他的头发都没打湿。家里的卫生间很小,刻薄点说,只能算是一个比较宽敞的笼子。冲澡的莲蓬头,对加斯顿那样的身个来说,大概是在肩膀的位置。

  两人坐在床沿上,看着艾玛沉睡的样子。竹帘子有缝,月色从外头爬进来,在艾玛的脸上啃下一块一块的白印子。艾玛的眉头轻轻蹙了一蹙,突然蹬了一下腿,哼哼唧唧地说了一句什么话,加斯顿只隐约听清了一个字“……pétards(鞭炮)”。

  “她从来没有,这么兴奋过。”加斯顿说。

  “在别人的生活中偶然经过,总能发现兴奋点。在自己的生活里,人想的是怎么逃离。”阿意说。

  加斯顿闻到了妻子的呼吸中散发出来的复杂气味,有桂花酒,有驴肉,还有一些他暂时无法命名的情绪。假如房间里没有那些入侵的月光,他应该还能看得见情绪的颜色。

  “露意莎,你今天,喝了很多酒。”加斯顿说。

  阿意靠到了加斯顿的肩上:“对不起,驴肉的事。他们是想用最好的东西,招待你的。”

  加斯顿把艾玛往里推了推,两人在艾玛的外侧躺了下来。阿意发现母亲至今没用席梦思,她一直还睡木板。母亲嫌席梦思太软,伤腰。母亲怕女儿女婿不习惯,就在床板上铺了一床褥子,可是阿意还是觉得硬。阿意一挪身子,就听见了咯吱咯吱的响动——那是骨头碾过木板的声音,那声音在暗夜里听起来暧昧,惊心。五进士没有一张床能摆得下加斯顿的躯体,他只能侧过身,蜷着腿,他弯曲的膝盖把阿意挤到了床的边沿。她只好也侧过身去,把自己缩进他的腿弯。

  终于都静了下来。夜像一只蘸满了墨汁的大号狼毫,唰唰地抹去了白日的喧哗,只剩下了独属于夜的声响。虫子在???地叫着,阿意分不清有多少种,只觉得像是一个舰队,或者一个军团。她记得秋天是虫子的天下,她已经想不起来春天的虫子竟然也是这样猖獗。不过,和青蛙相比,虫子的叫声至多只是没完没了的絮叨,而青蛙的声音是愤怒的呐喊,不,更像是狂躁的鼓点。小时候她问过阿妈:青蛙的身子这么小,怎么叫得比人还响?为什么青蛙永远也不会叫腻味了?阿妈说那是青蛙在呼吸。世上有谁会腻味了呼吸?除非他要死了。阿妈随口那么一说,阿意却信了很久。从那以后,她既腻烦青蛙叫,也害怕青蛙不叫,因为她不想青蛙死。

  黑暗中有一只手伸过来,探进了她的睡衣。那手很大,温温软软的,带着一点潮气,摩挲着她的胸脯,一路缓缓下行,滑过她的肚腹,进入她两腿之间。她觉得身子一下子软了,化成了一堆提不起来的豆腐。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却立刻咬住了嘴唇。

  “今天,不行。”她推开了那只手。不仅是因为那个睡在他们床上的孩子,还因为屋里那无数条门缝窗缝和木板缝。每一条缝都长着耳朵,每一只耳朵里都生着钩子,能钩得住最细微的声音。

  “那,什么时候?”加斯顿轻声问。

  阿意没有回答。她知道这是加斯顿的试探——住在家里是她的决定,加斯顿仅仅是同意而已。同意可以分成很多个程度,从热烈的赞成到勉强的附和,中间还有一千种色差。

  加斯顿很快睡着了,她却一直醒着,两眼圆睁地盯着天花板。假如这一刻有人走进房间,一定会看见黑暗中有两簇电筒似的亮光。她总觉得酒在她身上走的是跟别人不同的路子,酒使她清醒,叫每一样感官都绷紧了,锐利如刀锋。

  眼睛习惯黑暗之后,她渐渐理出了屋里各样东西的轮廓。墙角那片长着尖角的黑影,是父親亲手打制的衣橱,从她出生起就立在那个位置。不,当她还是母亲肚腹里的一团肉时,它就已经占据着这个空间了。它在那块地盘上站得太久了,脚底下大概已经长出了根须。

  阿意的目光沿着衣橱往左走,走到房子中间的那面墙上。墙中间的地方,挂着一个木头镜框,里头镶着一张放大了的全家福照片,已经褪色泛黄。她现在看不清照片的细节,她用不着看,她闭着眼睛都知道那些人的排列和表情。那张照片,是她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之后的一个星期天,阿妈带着全家到镇里拍的。那时还没有阿珠,没有加斯顿,没有小河和小树。那时阿珠和加斯顿还行走在某条旁不相干的轨道上,等待着苍天的一脚,把他们踢到与照片上那些人相遇的路途之中。照片中的阿意干瘪精瘦,与美丽相差甚远,与好看也遥不可及,甚至与顺眼都隔着一两条街,但是那双眼睛里却有着叫人看了忍不住要打一个寒噤的锋芒。那双眼睛里充满着逃离和远行的期盼。那时她就已经知道她会走很远的路,只是还不知道路到底有多长,会拐多少道弯,会让她摔倒几次,受多少伤。

  隔壁屋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是有人在翻身。隔壁的床是席梦思床垫,隔壁的床垫不堪重荷时,不会发出木板那样赤裸直白的抗议。席梦思把反抗磨去棱角和毛刺,只剩下委婉而意义含糊的呻吟。接着,阿意听见了一串男人的声音,是阿贵在说话。但阿意听不清阿贵的话,阿意听到的,只是音节和音节之间的那些颤动的喉音。再接着,阿意就听到了女人的声音,是阿珠。阿珠肯定没在说话,阿珠的声音本是连成一片的,只是被呼吸一刀一刀地斩断,变成了有节奏的哼声。阿意一时无法分辨那到底是忍不下的笑声,还是没压住的哭泣。

  阿珠是来自另外一个星系的星球,他们只看见了正对着他们的那一面,而无法探求发光面背后的那片阴影。阿贵只能借着那一小片的光,来猜那一大片的暗。也许他会猜对,也许他会猜错。或者,他压根懒得去猜,就凭着那片光亮信了那片灰暗。也许,那片光亮就够他们走一辈子的路了。其实,谁对谁不是一个陌生的星球呢?比如她对加斯顿,再比如阿爸对阿妈。也许,科学的原理只适合宇宙万物,却不适合人。在科学的世界里,探索意味着突破。可是,突破是一个粉身碎骨的过程。也许,在人的世界里不需要探索和突破,只需要固守。无知是危险的,但最危险的,也往往是最安全的。

  后来她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从一个古怪的梦中惊醒,一身冷汗。手机在桌子上充电,她不知道这一刻是什么时辰,只知道窗外田野里的虫子和青蛙都安静了,上苍收回了所有的夜音,只给她留下了鼾声。她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么多鼾声一股一股地交缠在一起,犹如家里拴牲口的麻绳。此刻她的耳朵也像是阿妈铺在床底下的那些梧桐叶子,长着细密的绒毛和黏液,过滤了声音中的杂质,只留下了声音最纯粹的内核。她很惊讶自己居然能从一屋子此起彼伏的鼾声中,准确无误地分辨出每一个人的声音。

  父亲的鼾声是最响的,父亲的气管和悬雍垂已经稀松得像一块洗过多水、早已失去经纬交织力度的破布片。父亲的鼾声爆发力十足,却缺乏耐力,父亲的鼾声断断续续。和父亲相比,母亲的鼾声在音量上是个幼童,但母亲的鼾声固执而均匀,是一篇没有头没有尾也没有句读的长文。假如把母亲的鼾声绘制成一张音波表,每一个音波都是相邻音波的完美复制。

  阿贵的鼾声在节奏上最容易辨识,几步之间就带有一个喘气的间隔,仿佛是在给鼾声打着拍子。阿珠年轻,阿珠的气管和悬雍垂都像她的皮肤一样平滑紧致,阿珠在睡眠时发出的声响,其实还不是鼾声,而仅仅是劳累了一天之后的粗重呼吸。

  这一屋的鼾声中有一个奇怪的空白点——阿意突然觉察到了加斯顿的缺席。她转过脸去,只见黑暗中有两颗炯炯闪亮的玻璃珠子,这才明白加斯顿也醒着。

  她捅了一下加斯顿,悄声说:“起来,我们出去走走。”

  “现在?”他惊讶地问。

  “现在。”她说。

  两人蹑手蹑脚地套上衣服,穿上鞋子,溜出了院门。

  唰啦一声响,很轻,阿贵妈却一下子就惊醒了。

  她怀疑自己压根就没睡着。这一天里她感受到的兴奋,原是从前四十年里积攒的,还需要后边的四十年来消化。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四十年。

  那是院门的木闩抽动的声响。她在杨家当了三十多年的家,她熟悉杨家院子里的每一种声音。她倒不怕有贼,五进士从来没人丢过东西。门闩其实只是摆设,闩门也只是一种仪式,宣示了夜晚和白昼的彻底切割。如此而已。况且,有人抽门闩,只能说明是院内的人要出去,而不是院外的人想进来。

  她起身,用脚指头在地上探了几探,没钩着鞋子,就光脚下地,打开窗户,只见两个朦朦胧胧的人影正从院子里往外走,一高一矮,她猜出是阿意和加斯顿。这个时候出去,应该也是睡不着觉。这一夜有很多睡不着的人。

  阿貴妈想追出去,犹豫了一下,又退了回来,坐到床沿上犯愣。杨广全睡得很沉,鼾声如雷。杨广全的每个毛孔,都在往外咕嘟咕嘟地冒着酒气。杨广全昨晚没少喝酒,不过他喝不喝酒都一样没心没肺,天塌在脚前也照样睡得安心。昨晚躺下时,她是有话想和他说的,他嘴上嗯嗯地答应着,喉咙里却已经发出呼哨声。

  阿贵妈用肘子推了他一下,他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却没醒。她忍不住捏住了他的鼻子,他扑哧一下张大了嘴,像扔在沙滩上挣着最后一口气的鱼。他噌地坐了起来,恍恍然不知身为何处。

  “天,天亮了?”他揉着眼睛迷迷瞪瞪地问她。

  她狠狠踹了他一脚,他疼得嗷地叫了一声,这才彻底醒了。

  “你这是,要谋害亲夫吗?”他捂住被她踢疼的小腿。

  “那两个,出去了。”阿贵妈小声说。

  “哪两个?”他一头雾水地问。

  “还能哪两个?大个头和阿意。”她说。

  她背地里从不叫他加斯顿,她觉得这个名字听着像某种洗洁精,或是止疼药的名字,叫起来也是拗口。不当着他的面时,她只叫他大个头。

  “出去就出去吧,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孩子。五进士就这一条路,还能把人走丢?”杨广全说。

  “是床太硬了。我就没想到,把阿贵屋里的席梦思换过去。”阿贵妈说。

  “就这点事,非得把我喊醒?”杨广全嘀咕着,正要躺回去,阿贵妈又推了他一下。

  “昨天刘四强的妈悄悄跟我说,村里要给咱家发两万块钱,每户出两百,自愿的,村委会多退少补。”

  刘四强的妈是村支书的老婆,昨天吃酒的时候,就坐在阿贵妈旁边。

  “啥理由?”杨广全问。

  “说咱家阿意是村里有史以来唯一的博士,是国际上的科学家。这顿饭不该我们请,该是村里请。”

  杨广全靠在墙上,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根烟,慢慢地抽了起来,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灭。

  “你跟四强妈,是怎么说的?”他问。

  “我哼哈了两声,没说话。我觉得,这钱不能收。”她说。

  “为啥?”

  “这钱要是公家出的,我就照单全收。要是村里人凑的,我们就一分不能拿,吃了人嘴软。阿珠现在是临时签证,算不算在咱家户口上,就听村委会一句话。先让人欠着我们,分配宅基地的时候,我们好仗着阿意的名声,厚着脸皮说几句话,也能有人帮腔。”

  杨广全缓缓地呼出了一口烟,半天才说:“你知道,刘四强的爸昨晚坐在我边上,说了什么话吗?”

  阿贵妈摇了摇头。

  “他说镇里的公路是修好了,那是政府出的钱。可是进村的那一段,上面的意思是民间自筹。他说五进士只有你们一家吃外汇,一个欧元换七个人民币,一万欧元,就是七万人民币。你们家要是修了这条路,就叫天意路,那是光宗耀祖功德无量的事。”

  阿贵妈倒抽了一口凉气,说了一声“难怪”。

  她现在是后悔莫及。

  “都怨我,不该摆这个酒。要像前次那样,悄悄来,悄悄走,就没这事了。”

  杨广全终于把一根烟抽完了,把烟头扔在床下的痰盂里,这才说:“不能怨你,你也是给孩子,挣了个大面子。谁想到会摊上这事?我们只能先装糊涂,等阿意走了再说。”

  “只是这事,千万别让阿意知道,省得她跟村里生分了。”阿贵妈嘱咐丈夫。

  两人便都又躺下了,看着那竹窗帘的颜色,渐渐从深黑变成了灰褐,扑在窗帘上的那些个树影,也已经暗淡模糊了。院子里的鸡笼里,传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是鸡在躁动不安地翻着身。鸡比人知道时辰。

  “怕就怕,是名声在外了。”杨广全轻声说,“阿意的手头,哪有什么钱?我看她穿的运动鞋,还是两年前的那一双,鞋尖都踢破了皮。大个头挣的钱,管家,管他女儿,阿意是自己管自己。”

  杨广全说的,阿贵妈早看在了眼里。她的眼睛,远比他的尖利。但是她不肯说破。阿意是撑在她心里的那个大气泡,有了这个气泡,她才能每天仰着头做人,走路两脚生风。所以,她容不得任何人在那个气泡上扎针。

  “阿意说了,他们这个项目,很快就要出成果,是治疗老年痴呆症的重大突破。阿意说她是这个项目组的主要成员,要是出了成果,她今年就会升职,薪水起码涨一倍,还有自己的科研经费。到时候,还不知道谁养谁呢。”阿贵妈说。

  阿贵妈这话,不完全是给自己鼓劲的,她只是相信阿意。阿意走路,就是这么一步一步地,从小学开始。阿意从来不是个轻狂的人,阿意的嘴上有两扇大门,该开的时候倒不一定开,不该开的时候,却一定是紧闭的。阿意既然肯把这话讲给她听,说明这事起码已有了八九成把握。

  阿贵妈担心的,其实还不是这件事。

  “他爸,你没觉得阿意的脸色不怎么好?”

  杨广全摇了摇头:“没觉得,我看着挺好,比从前胖了些,也皮实了。”

  男人是永远不会懂女人的事的。男人和女人就是一条河里的两艘船,各行各的路,除非有大风大浪,要不然它们一辈子也很难相靠相撞。阿贵妈心想。

  “我觉得,那个谁,个头实在太大了,不知道阿意,吃不吃得消……”阿贵妈犹犹豫豫地说。

  杨广全在黑暗中呵呵地笑了。

  “瞎操心。你没看出来?阿意像你,哪能轻易让人欺负?”

  两人便不再作声,都知道,这一夜,怕是再也睡不着了。

  即使是有月色的夜晚,路也没有向他们全然显现,他们是从低洼之处水田的反光里,猜测出路的边界的。山是一团一团巨大的黑影,廊桥也是。夜里的廊桥失去了白日的细节,只剩下桥身和桥拱的形状和线条,却带着一股白日没有的滄桑和威严,叫人不敢大声说话,仿佛开口就是冒犯。

  五进士的夜,即使在盛夏也有凉意,更何况这才四月。寒意带着利齿咬过阿意的外套,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用双手搂住了自己的肩膀。肌肤和骨头同时喊了一声疼——那是母亲的木板床留下的伤痕。寒冷让疼痛变得锐利,她觉出了鞋底下粗粝的石子。从前,她是光脚走过这条路的,她不知道现在的石子还是不是当年的石子,但地上一定还留着她当年的脚印。

  她带着加斯顿,走到了廊桥跟前,在石阶上坐了下来。桥下的河发出响亮的水流声,水底下埋着高矮不一的石头。水在白天看起来是平缓宁静的,只有夜晚才显露了白天掩盖着的巨大落差。

  阿意把腿伸展开来,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突然,她的左脚踢着了一样东西。那样东西丁啷地滚了几下,停住了。阿意顺着声音摸过去,抓起来,是一枚钱币。

  她把那枚钱币捏在手心,抚摩了几遍,她的触觉向她报告了她的视觉还不能完全破译的信息:那不是现在的零钱,因为它比零钱厚,印花纹路里有一种陌生的凹凸,她甚至觉出了金属面上斑驳的锈迹。

  “是古钱,一定是当年建桥的时候埋下来,压路辟邪的。”阿意惊喜地说。

  “桥是道光年间建的,道光皇帝1850年去世,这枚钱币,至少有一百六十七年历史。”加斯顿的脑子是一台存储和移动空间都很充足的电脑,他能在那样巨大的库房里随时调动所需要的库存。

  “村里人都说,找到压路的古钱,是好运气。”阿意说。

  两人静静地看着月亮和星子一点一点地下沉。“它们行走的时候有脚吗?为什么听不到脚步声?”小时候,她曾这样问过母亲。小时候的她该有多招人烦呢?她用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不停地打磨着母亲已经被家常琐事损耗得稀薄了的神经。母亲大多是顾不上她的,可是母亲一旦回话,那必然是石破天惊。“太阳月亮星子走路的时候都是有响动的,只是人听不见,因为人的心不清静。”母亲说。“那怎么样才能清静呢?”她问。母亲沉默了很久,才说:“死了,到死了才能真正心静。”

  风起来了,树叶子唰唰地颤抖着,空气中飘过一层细细的湿意。加斯顿脱下外套,盖在阿意身上。

  “想什么呢,親爱的?”他问她。

  她在想着多年前她学过的一段古文。那时候,她的记忆像海绵,张着一个一个粗大的毛孔,贪得无厌地吸吮着所有经过的水分,包括毒素。

  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

  这句话在她的脑子走过,不是那种怯怯的低眉敛目的左顾右盼的走法,而是张扬的热烈的一往无前的奔跑,像从未经历过缰绳的野马。她肯定不算富,但她算贵吗?古人在发明这些词汇的时候,可曾考虑过可以衡量的客观标准?什么样的名声才算得上是贵?究竟以什么地界为鉴定范围?是村?是乡?是省?还是国?

  “娃啊,你是五进士这一百年里的头一个。”

  这是晚上吃酒的时候,杨太公对她说的话。杨太公为她提供了标准,杨太公的标准是时间。一百年使得所有其他衡量坐标都变得无足轻重,一百年的一粒尘埃都是历史。她书写了五进士的历史。她就是历史。

  我没有,衣锦夜行。

  她很想把这句话喊出来,用把声带撕出血的那种喊法,让夜把这句话扯得粉碎,扔给山,扔给水,扔给风,再化作回声,十倍百倍响亮地扔回给五进士村。蚂蚁也有虚荣心。何况,她不是蚂蚁。

  但是,她不能。人一生,总有几句话,是无人可说,无人能懂的,必须永远烂在肚子里,化成泥化成蛆。

  “我刚才,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我梦见我的脚变成了树根,是那种长满了肉瘤的根,棕褐色的,一路蔓延上来,像石化的过程。我害怕,怕我很快就会,变成一棵树。”阿意打了一个哆嗦,“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它到底是不是梦。”

  加斯顿倒吸了一口气,说:“露意莎,我不能解释这个现象,我只能告诉你,我刚才也做了一个梦,我在梦里看见了你告诉我的那个梦。我看见你的身体,慢慢变绿,变成树木。”

  阿意悚然大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半天,加斯顿才说:“露意莎,你对家乡的感觉,是不是,有些纠结?”

  阿意没吱声,只是伸过手臂,探进加斯顿的衣服,搂住了他的腰。她摸着了加斯顿腰上一排鼓起的小包,密密麻麻的,像下雨之前聚集的蚂蚁。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应该不是,跳蚤?”她问。

  “应该,不是。”他说,“露意莎,这不过是你的家乡,迫切地要留给我的印记。”

  阿意轻轻地笑了。

  她突然想起了一句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话:“一个没有离开过家的人,是没有故土的。”她离开了家,所以有了故土。但是,故土在她不在的时候,悄悄地蜕过了皮。蜕过了皮的故土,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纹理和质地,剩下的只是轮廓。她只能站得远远的,才认得出它的样子。

  “明天晚上我们搬去宾馆住,好吗?我至少,可以好好洗一个澡。”加斯顿小心翼翼地问,“白天,我们依旧可以回到村里。”

  阿意点了点头。她知道加斯顿这句话,已经在心里憋了一天。

  故土,是让人远远地看着的。阿意心想。

  月亮和星子越发低沉下来,天离黎明近了,却不知为何,四周似乎变得更黑。阿意摸索着,从加斯顿的背上绕过去,揽住了他的臂膀。

  “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我想今年就申请我父母,到巴黎探亲。”阿意犹犹豫豫地说。

  加斯顿没有立刻回话。

  “我知道,原先我们说的是明年。这笔钱,假如运气好,今年年底我就能还你。我们实验室……”

  加斯顿捏了捏阿意的手,打断了她的话。这就是他委婉的拒绝。她和他相识已经四年了,她熟悉他的表达习惯,无论是说话,还是沉默。

  “我不能同意。”加斯顿终于说话,温和而坚决,不留一丝讨价还价的空隙。

  “因为我已经答应了阿珠,我出资,让她和你哥哥回一趟越南探亲。”他说。

  阿意和加斯顿回屋,又睡了一个沉沉的回笼觉,醒来时,太阳已经升到了树分叉的地方,窗外人声喧哗。两人一摸床上,艾玛不见了。就慌忙起床开门,一看,院子里已经聚集了一堆孩子,他们在玩老鹞捉小鸡。

  老鹞是隔壁茂盛家的大孙子,一个七岁的男孩,母鸡是阿珠。小鸡很多,从大到小排了长长的一队,后一个抓着前一个的后襟,艾玛和小树排在队尾。

  老鹞很灵活,一会儿窜到左,一会儿窜到右,脚下像安了风火轮。母鸡也很灵活,不仅懂得及时躲,而且还知道提前量,老鹞一时半刻不能得手。母鸡岂止是灵活,几乎是刁蛮,两只胳膊撑得直直的,十个指头张开来,像十根小铁棍,头发被汗水湿湿地沾在面颊上,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尖叫。这一刻的阿珠不是母鸡,这一刻的阿珠更像是每个毛孔都冒着热气的母狮子。

  阿贵抱着小河在旁边看热闹。他从未见过阿珠今天这副样子,不禁看呆了。

  孩子,她还是个孩子。他想。

  阿贵妈坐在矮凳上,搓洗着泡在木盆里的脏衣服。一边洗,一边嘀咕:“也不管管你媳妇。这衣服泡了两天了,都长绿毛了,她从边上走来走去,一天走一百趟,就是看不见。”

  阿贵抓起小河的手,一下一下地塞进自己嘴里,假装要咬,小河笑得直打哆嗦。

  “难得看她这样疯,也是憋的,让她耍一耍吧。”阿贵说。

  阿贵妈哼了一声:“怎么就没人叫我也耍一耍呢?我是你们一家子的洗衣机啊?”

  阿贵就嘿嘿地笑,说:“妈,五一长假,我早点买票,咱们全家去云和看外婆。”

  阿贵妈抬头斜了一眼阿珠,对儿子说:“手机总是要给人一个的,为省那几个钱,憋出事来,谁给你擦屁股?”

  “还给她了,就是不能给她电话卡,给了她就管不住。就让她用微信视频。”阿贵说。

  小鸡的队伍太长,母鸡躲闪了几个来回,队形就甩乱了,老鹞终于抓住了掉队的小树。小树想蹲下来捂住耳朵,可是已经晚了,老鹞已把小树拦腰抱住。小树挣来挣去,双脚在地上踢出一个泥坑。母鸡扔下队伍,蹲在地上,笑得前仰后合,小鸡溃不成军。

  突然,小树停止了挣扎,伸出一个指头指着房顶,大声叫着:“奶奶,奶奶!”

  阿贵妈抬头,就看见屋檐下歇着两只燕子。一只已经钻进了旧年的窝巢,只露出一个尖尖的小脑壳,另一只在梁上跳来跳去,警惕地巡视着周遭的环境。

  “还知道回来。”阿贵妈擦着脸上的肥皂沫子,愤愤地说。

  责任编辑 伊丽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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