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来解释一下这个题目。
首先我要说明的是,所谓的“乡村的消失”这个题目本身是不成立的。中国那么多的乡村都还在,世界各地有很多不发达、欠发达地区的乡村都还在,怎么说乡村消失了呢?我想要解释一下,我说的乡村消失是指乡村文明被城市文明所取代,我从这个意义上来讨论乡村的消失。
今天我主要讲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我想对世界范围内的乡村文明和城市文明的交替过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来做一个简单的回顾。第二个问题,我想简单地讨论一下中国的城市化的问题。
先来讲第一个问题。所谓的乡村消失,乡村文明被城市文明取代,这个过程从世界范围来讲的话,应该说已经延续了四五百年,甚至是五六百年了,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当然,我们说到今天的中国的城市化过程,和西方意义上的城市化过程有一个很重要的时间差,这个时间差一方面是说,西方已经慢慢地发展变化,城市化持续了四五百年的时间,中国可能是刚刚开始,这是一个时间差;另一方面,人家用四五百年的时间走完的这个过程,我们到今天大规模的城市化的过程,可能只用了几十年,这当中也有一个时间上的错位。
在西方有一个非常著名的说法,叫作上帝创造了乡村,人创造了城市。这个话是什么意思?几千年、几万年来,只要有人类社会,乡村就出现了。这个乡村不是每个人建立起来的,自从有人类以来,它就是这么一个文明的形态,慢慢地朝前发展,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西方人说它是上帝恩赐的,它自古以来就是这么一个形态。为什么说人创造了城市呢?城市的规范完全是人为的,完全是人在某种文化的引导之下,创造出来的一个新东西。如果我们追溯城市化的过程,我们就知道,比如说在英国、德国、法国、荷兰,差不多在14世纪末到15世纪初,这个过程就已经开始了。英国是最典型的,大家都知道圈地运动,由于羊毛的出口,毛纺织业的发展,由于工业革命,城市人口急剧增加,对粮食和肉类的需求在短时间内激增,这样一来,资本觉得有利可图,当时在英国的乡间,很多地主就开始把土地从佃农手里收回来,转租给贵族和资产阶级,这个过程就叫作圈地,它通过转租土地来获得更大的利润。到了18世纪,英国政府开始直接介入这个运动,圈地运动从政府的层面被合法化。这也是托马斯·莫尔在《乌托邦》这本书里所说的,大家都知道这个概念,叫“羊吃人”。这个过程,可能有一些人看过简·奥斯汀的作品,看过《傲慢与偏见》,看过《理智与情感》,奥斯汀描写的就是当时的英国乡村。
大家在读奥斯汀的作品的时候,很大程度上会为那种田野牧歌似的内容所迷醉,被作品所呈现的乡间的那种安静、优美的环境所吸引。但是大家有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在奥斯汀的作品中出现了大量的规则,出现了新鲜的资产阶级,但是它里面完全没有出现农民。也就是说,最应该出现的人被奥斯汀给掩盖了。贵族到了一起要吃饭、喝酒、喝茶,要吃各种各样的美食,这些东西怎么来的?全部都是那些佃农,那些农民通过艰苦的保证提供了这样的一种物质生活,但是这样一些在乡村里面的主角,在奥斯汀的小说里是看不见的。所以说在英国这样一个国家,城市化慢慢的发展过程中,通过圈地运动开始扩大农民生产力,把鄉村纳入到资本主义的文化秩序中,这样就对乡村进行了非常大规模的改造,这是城市化非常重要的开端,也是乡村文明发生巨大变化的时段。
城市要发展,离不开乡村。因为大量的农产品、肉类、羊毛,就得由乡村来供给。但是这个情况到了19世纪发生了根本的逆转,由于远洋贸易,由于海外的殖民,英国人开始征服全球,他们在世界各地所获得的利益足以支撑英国现代城市的发展,也就是说本来这个城市是依赖乡村的,但是到了19世纪之后造成了很大的错觉,就是城市可以不依赖乡村而自行发展。那么它的条件是从哪里来的呢?是通过海外殖民地所获得的巨大的收益。差不多到19世纪中期,英国的城市人口第一次超过了乡村人口。从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到了19世纪的中期,在世界范围内开始出现了城市文明。城市文明取代乡村文明的一个标志性过程,在19世纪中期出现了。
我们接下来要讨论的一个问题是,这样一个时代,四五百年的时间,恰好是西方城市化的过程,恰好也是西方社会从传统社会开始迈向现代社会非常关键的时期,在这样的一个社会的变革中,蕴含着非常严重的价值观的、文化的对立,比如说传统和现代的对立,比如说个人和社会的对立,比如说文化和自然的对立,比如说科学和宗教的对立。其中我认为在所有这些对立背后隐藏着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乡村与城市的对立。我们今天的人可能已经不太了解,当城市刚刚在西方出现的时候,比如说像巴黎和伦敦,像法兰克福和曼彻斯特这样的城市慢慢出现的时候,英国的知识界、欧洲的知识界怎么来看待这个城市的?我认为西方的城市化的过程一直伴随着一拨一拨的永不停息的对城市文化的批判、反省和抵抗。不是说乡村文明被城市文明所取代,大家都是欢迎和接受的态度,而是中间包含了非常强烈的怀疑、批判和反省。
举例来讲,美国作家艾默生认为现代化的大都市在人类社会出现是一个巨大的阴谋,本来就不该有的。英国的一个重要的作家托马斯·哈代把伦敦描写成一个怪物。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一个“怪物”呢?
我们来看看哈代是怎么写伦敦的,他把伦敦描写成有四百万颗头颅和八百万只眼睛所组成的一个怪物,伦敦不是由无数的个体所组成的一个群体,而是变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一种和人类没有什么关系也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的一个黑色的软体动物。也就是说很多人对城市的出现,都不太适应,都感到强烈的愤怒和不适应感。我们再来看看奥地利作家,我最近还写了一篇文章来讨论奥地利这个非常重要的作家,他叫罗伯特·穆齐尔,穆齐尔是怎么描述1903年奥地利重要的城市维也纳的呢?他把维也纳描述成由无数双面孔、胳膊、大腿、牙齿所组成的漫无目的的行进的大军,城市在作家的笔下变成了人类失去目标的一个象征,人们漫无目的,人与人之间缺乏交流。大家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看一看穆齐尔的著名小说《没有个性的人》。
我们再来看看恩格斯,恩格斯1844年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写道:“在这种街头的拥挤中已经包含着某种丑恶的违反人性的东西。难道这些群集在街头的、代表着各个阶级和各个等级的成千上万的人,不都是具有同样的属性和能力、同样渴求幸福的人吗 难道他们不应当通过同样的方法和途径去寻求自己的幸福?可是他们彼此从身旁匆匆地走过,好像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的地方,好像他们彼此毫不相干,只在一点上建立了一种默契,就是行人必须在人行道上靠右边走,以免阻碍迎面走过来的人。”这是恩格斯在1844年《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对城市的描述,城市里面一个个的个体互相之间漠不关心。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学者,他第一次到日本的时候非常震惊,在日本的地铁站里面,来来往往的行人都穿着统一的黑色的西装,打着领带,都是上班族,他们在地铁站里面非常的安静,日本人不说话,这个地铁站里面传来的是脚步声,每个人神色凝重,大家不交流,这个学者说这是什么,这不就是地狱吗?大家都不交流,匆匆奔向一个地方,这个地方不是死亡吗?这是对城市的一种描述。这个学者回到欧洲之后参与了创建欧共体,希望能够把欧洲古老的话题在欧洲保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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