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兰拎着塑料袋走出新村,迎面碰到一个常客。客人问了句去送人啊?她哦了一声,就觉得不对头。掉转身,走回水果店里。朱亮不解地问她怎么啦。
她不吭声,在一堆杂物里东找西找。蓝白条纹的编织袋被翻出来,她把它套在透明塑料袋上。走出几步,编织袋发出响亮的嚓嚓声,她觉得很讨厌。接着她目光落到了自己胳膊上。反复掂量,她才穿了一件黑色薄呢外套,里面衬一件白色半高领羊绒衫。黑白配,是一个客人传授给她的秘诀。走出门,她才知道,秘诀也有失灵的时候。春天天气作怪,昨天还是十来摄氏度的阴天,今天太阳一露头,气温逼近三十摄氏度。
走了一段大马路,路面上全是白腿白臂膀加太阳镜。她右手拎着袋子,左手挎着唯一一只出客用的小黑包。汗有点控制不住,她自然抬左手去擦,刚擦两下,手僵住了。啊!脸上刚涂了东西的。小黑包里被笔记本、报告单、活页夹和几支不同颜色的笔占领,化妆包被清了出来。
她把脸贴近一家超市的玻璃窗,外面光线太强,她只能隐约望见自己黑乎乎的脸上,只是有几缕头发粘在额头,想象往往比现实来得复杂。她定定神,把头发扫回大部队。抿抿嘴唇,似乎还鲜红着。超市里一个胖乎乎的服务员对她挥手,她只当没看见。这个猥琐中年男人到她店里总会顺手多拿点什么,哪怕几个小番茄。对这样的城里人,她内心里是看不起的。
汗把羊绒衫洇湿了。她站在公交站台上就想过喊停一辆出租车。但是,她的双手似乎都不空,无法抬起来。一辆又一辆空车开过,有几辆还故意放慢速度滑过站台。她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离约定时间还有足足一个小时。到学校的这点距离,她甩开脚,走过去都够了。可现在她放不开,她比任何时候都来得紧张。她曾经说过,经历了那场风波后,她知道其实自己眼里只有儿子。
她突然记起来,那天也很热,朱亮只穿了灰背心搬货,一捆捆香蕉在她眼前晃得耀眼,心烦意乱之外,她有个不祥的预感。她告诉了老公,可他只是闷声擦了一把汗,右手上清晰可见一长条纱布。她比他多读几年书,也比他大三岁,事事都显得更精通。她说要去打破伤风针,不能自己盖块纱布就算了。结果他发了好几天烧。烧刚退,那帮人就来了。
当时店还小,就他俩轮流看。朱海翔亏她好说歹说,送进了店对面的幼儿园。园长、老师也就经常能够吃到便宜、新鲜又好吃的水果。一来二去,店里的水果也就悄悄地上了幼儿园的餐桌。那帮人借口昨天有人吃菠萝坏了肚子,吵着必须赔偿。朱亮刚开口说解释,那帮人就开始砸。她开始时冲上去和老公一起阻止,后来她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看了。朱亮被打翻在地,五颜六色的水果杂耍般在空中翻滚,在地上开花。简易房店面全被掀掉,半个新村的人都在围观。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新村口的那家安静的水果店。令她镇定下来的仅仅是儿子正安稳地待在幼儿园里面。
空气中传来一股浓烈的焦味,王玉兰偷瞄周边候车人,没人感觉异样。公交车还没来,站台几乎站满了人。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再吸气的时候,吓坏了,焦味来自她体内!这已经不是头一次了,但是味道最浓的一次。她再次紧张起来。等会到学校一开口该怎么办啊?一辆空出租车过来,她慌乱走下一步,拦住了它。
一上车,她就瞥见光头司机右脸微微牵动了几下。编织袋放在脚下,小黑包捂在胃部,副驾驶空间不大,她有点手忙脚乱。司机对她做个手势,她连忙系好安全带,小包被卡,用劲松安全带却动不了。司机的脸又抽动了,拍下表计的同时问了目的地。听到那个全市最著名的高中名称,他又接了句,哦,送货要迟到了吧。
她胃部被勒得紧紧的,但这句话一定要回,我不是送货的,我儿子老师有事找我!司机听到外地乡下女人发出这么大声音,方向盘抖了一下,随后脸又抽了抽。她喊过之后,突然轻松起来。似乎发泄掉什么,最重要的是,来自体内的焦味消失了。
她相信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就像窗外那些樱花、桃花、梨花,到了这个季节就会先后开放,预示着美好的开始。她想静心看看那些不停闪过的白色、粉色、红色的一团团的花。可司机不时问些奇怪的问题,总之是不大相信。她已经骄傲地习惯了回答客人、陌生人的那些问题。
一个常客在那个高中招生说明会上碰到她。了解到朱海翔免试免学费保送进顶尖高中时,客人提醒她,女人出门要打扮打扮,不要穿工作服。想到儿子的名字,她就会自然而然地咧开嘴。
其实她和朱亮还没有见过海。怀上孩子的时候,他俩躺在凉席上,四只脚来回摩擦,不时碰到三轮车轮胎、泡沫盒盖、旧报纸,腐烂的水果味飘荡在这个不到十平方米的棚屋里,但是他们心情清朗,就像越过破漏棚顶看到星空一样。如果女孩,就叫苹儿、桃儿、梅子啥的。如果是男孩,朱亮開始慎重征求老婆意见。她又在席子上来回伸缩几下,海一定要有,不能被现在的环境憋坏,还得飞起来看海洋的辽阔。就叫海翔!我们没有见过海,就要让孩子在大海中自由飞翔。
出租车像滑翔机一样平稳向前,她望见每个人脸上似乎都是平静、喜悦的,而为什么自己总是心事重重,与众不同?就连从小到大从没让她操过心的海翔的学习成绩也出现了问题。现在时间离高考不到八十天。以往,只要头靠枕头,她就能睡着。春节前,搬进新买的新村里的二手房,蓝印户口躺在床头柜底层,她却没有睡过一个完整觉。
她最喜欢跟熟客聊高考话题,但是海翔一出现,说话就戛然而止。她赞同一些热心客人的意见,高考没有完美结果,上到高考状元,下到奋力挤本三的考生,都各有各的难。虽然海翔的成绩从零模到二模,下滑得令人胆战心惊,可她总觉得这绝不是最严重的问题,几乎在同时,昨天她收到了班主任许老师的约谈短信。她的心咯噔一下,若无其事地做事。朱亮并没有察觉。
她喜欢朱亮,很大程度在于他“心大”。在乡里小塑料厂,女工们使心眼让运输工朱亮多帮自己干活,朱亮倒不在乎,她们却起了内讧。在离开内地、前往哪个发达城市、以什么为谋生手段等关键问题上,朱亮完全听她的。那套二手房,就是她在为一个客人刨甘蔗皮的时候抓住的机会。那人说隔壁邻居要去上海工作急着处理房子。她喊来正在烧饭的朱亮姐姐看店,自己跟着客人去了趟房子里。当天傍晚,邻居回来,她就把房子的事情定下来了,朱亮也去看了看,他就愁钱的事情。
钱,她清楚得很。全部付现,是不可能的。但是她很有底气。新村口的那个冤家店早在五年前就被她拿下,新村尾的桥堍摩托车修理铺也被她接手搞精品水果和鲜花,贷款有了后盾。尽管如此,她还是抱怨外乡人在城里办事难于上青天。况且贷款这种事情也不是送几斤水果就能搞定的,靠的还是经营实力。乡下多的是人,朱亮的姐姐、姐夫、外甥女,她的弟弟、弟媳妇,都成了店里的员工。
房子,她也满意。两室一厅,两个卧室都朝南,海翔住没有阳台的房间。他们尽量不去打扰他。搬进去不久,买甘蔗的客人后悔没自己买,房价过个春节就涨了三成。听到这个消息,她心里一动,如果在二手房上一年来回动个一两次,开店的辛苦钱,不是一眨眼就来了?
但是,农村传来不好的消息,她母亲在湿滑地面摔了一跤。老家、省城医院来来回回她跑了五六趟,花掉房子涨上去的三成钱还不止。炒房的火苗一点一点在火车上、长途汽车上被她自己掐灭。她开始相信因果报应。
刚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她就怀孕了。她又羞又恼,还没有赚到钱,就要添丁。后来她发现,只要她以孕妇相站到三轮车前面,这天的水果就卖得特别好。朱亮受人点拨,高价买回一台电子秤。平时他不敢过分,分量上就多加三五个点。下雨天或者嘈杂的夜晚,朱亮憨厚外表、耿直语言迷惑了大多数中年以上妇女的心,他把分量有时多加了十几点。
水果批发市场去多了,朱亮掌握了催熟剂、保鲜剂、甜蜜素等的使用方法。她并没有多加干涉。妊娠反应让她的注意力只集中在如何少吐上。最重要的还是钱。她不能眼看着水果就这么烂掉,朱亮戴着橡皮手套,往水果上涂抹,把水果按到稀释过的溶剂里。他不许她进棚屋,浓烈的气味会损伤小生命。
不久,人们发现了电子秤的秘密,同时也发现了棚屋里的瓶瓶罐罐。看在刚刚呱呱坠地的海翔的面子上,大家只拿走了秤,砸碎了瓶子。
朱亮当着大家的面,发誓再不做那些下流手脚。他就是这样,说到做到,这也是她喜欢他的重要原因之一。
但是,她心里还是隐隐担忧。海翔出生的时候,他们蝇营狗苟、狼奔豕突。万一孩子出了什么问题,等于现世报了。
别人在出摊的时候,也有背着孩子的。但是她却始终与海翔面对面,挂在胸口一整天,时不时她和儿子的脸碰擦。从他的吐沫、眼泪、呕吐物中,她都闻到一股甜蜜的奶香。晚上平躺在板床上,她听到脊椎骨咔啦咔啦的复位声。海翔会爬了,会走路了,会说话了,她左看右看觉察不出问题,渐渐地放下了心。
幼儿园老师顺路过来挑选水果时,告诉她一个消息,让她大吃一惊。她立刻想起自己的一个梦。那是她童年做的梦。她在村头捡到一张粉红色蜡纸,晚上她枕着蜡纸入睡。
梦里,幼儿园是粉红色的,园里的男孩女孩都穿粉色衣服。但是她却穿着铁灰色衣服,被镂空的铁栅栏挡在外面。男孩女孩在玩数学游戏,他们分成两队,每队出一个代表,互相提问。每次女孩问男孩问题,男孩总是轻松答出。男孩问女孩,她都知道答案,女孩们却全不会。她高声地在外面报着数字,那些女孩回过头,以讥讽的眼神看她。只有那个男孩,远远地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她没想到海翔居然成了这个问不倒的梦中男孩。老师边吃哈密瓜,边用纸巾擦嘴角滴下的浓稠汁液,神情夸张的脸拉得更长。海翔还在小班,20以内的加减法却已熟练掌握。
老师挑了三只瓜,推搡中,扔下十块钱。望着老师提重物往右弯的身体渐渐远去,她想只要海翔好好的,老师如果拿得动,所有瓜都可以兜走。
她盯着夕阳看,眼前出現一阵阵眩晕,在梦幻般的金黄色中,童年的自己已经换上粉色衣服,加入女队,和男孩子拼智力游戏。开心舒畅之余,她目光扫到铁栅栏,栅栏外,一个孤独灰衣女孩仍孤独地站立着。我是我吗?她是我吗?她低下头,眼前一片漆黑。
再次抬起头,她觉得刚才是幻象,她似乎永远都进不了粉色园子。对面的幼儿园虽然不是粉色的,但是院墙很高。四年间,她进出围墙很多次,却从没确认自己是否真正进入过园子。虽然每次她都会把脚底蹭了好几次才踏上彩色条纹塑胶地,却还是怕掉落下来泥渣。她总是缩在最后一个,使劲伸头伸脑探望。只要有人回过头来瞟她两眼,她就会觉得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她检点全身,掖挺衣服,梳好头发,却仍不自信。
后来,邻市发生一起幼儿园爆炸事件。家长们不许再进园。送货也只能在后门验收、交接。大家都被挡在门外后,她感到一种平等的轻松。
出租车上了高架。等王玉兰反应过来,匝道都走完了。她指责司机绕远路,司机辩解地面道路修路。好长时间没有进市中心,她完全不知道里面路况。她只能紧盯着飞速蹦字的计程器,但愿目的地快到。
车子慢了下来,她的怒火上来。高架堵得水泄不通。司机光头上的汗滋出,一点又一点像露珠浮在宽大落叶上。他还在抽着脸部肌肉。她怒了。提高音量,把辛辛苦苦学来的本地骂人方言畅快地试了试。她发现还行,虽然只用过几次,但是发音、语调、语速基本准确,关键的隐喻和内涵把握得很准。司机不时把头探出车窗,没有别过来面对她的勇气。
她感觉内脏又要被火烤焦了。脑子里跳出来的全是让她心急火燎的事情。朱亮身体好好的,突然有一天,一位熟客美国探亲回来,把她拉到一边,说小朱这个阶段瘦太多,要去检查身体。天天在一起,她一点没感觉。朱亮本来就饭量大,近来吃得似乎更多。海翔在长身体,食量却赶不上父亲。熟客指点重点查血糖。朱亮开始不肯去。后来,自己照镜子也怕了。
检查结果出来后,那个熟客笑着对她说这是富贵病。她觉得心里稍微轻松了点,毕竟穷人有富贵在边上总是好的。接着,她缓过神,明白那是骂人的话。病是吃出来的。人是不能干重活了。但朱亮还是照旧吃,照旧干活。她听熟客说,朱亮这样的话,就是在慢性自杀。他打了个比喻,朱亮的五脏六腑现在都浸泡在糖水里。有几天,她的梦里尽是那些脏器被糖水侵蚀的画面,心肝肠胃一点点在融化、消失。
她天天劝朱亮吃药,按熟客提供的健康菜谱吃饭,但是他根本不睬她。他的信条,宁可撑着死去,也不愿意饿肚子活。
多吃会要了你的命!一天晚上,海翔夺过父亲的饭碗,狠狠地吼了一声。她从没见过儿子这样说过话。他总是低头,心事重重地思考着。特别是进高中之后,走路的样子,变成了“7”字。她看着儿子,心里产生酸楚感,那是陌生的滋味。朱亮的麻烦意外地被儿子解决了,他开始吃药,按照熟客指教的方法吃饭。
她才安下心,学校来了电话。海翔在上课时突然晕厥,班主任许老师叫了救护车已经送医院。
过一段日子,她回想自己怎么到的医院,竟然完全记不得了。这也成了她的一桩心事。从小,她就把事情看得重,心事一件件积压起来,弄得她脑子发烫、胸口发闷。如果现在就得了健忘症,那么加上朱亮的病,这一家往后可不就完了吗?直到有一天,一个出租车司机来买水果,笑着说那天免费载她去的医院。她给他削了个苹果,让他说说细节,司机说停车等红灯时,整个车子都是抖动的。一下子,回忆全都回来了,她甚至记起来那天司机放的那几首流行歌曲:《小幸运》《会呼吸的痛》《遇见》《思念是一种病》。
许老师年纪不会超过三十岁,却有一股逼人的气势。想想等会又要碰到她,她再次确认了拎包里的笔和本子。时间居然有点紧了,而前面的车子仍在蜗行。她抓了一把头发,居然真的扯下几根,里面还夹杂着一根白发。
司机手指不停地敲方向盘。司机就喜欢瞎动手指。那天送她去医院的司机吃苹果时,也四处弹钢琴般在店里乱弹。她没收他水果钱。走的时候,他把果核弹到了幼儿园门口。
海翔第一次昏厥是在幼儿园。园长抱着孩子冲出来的时候,她以为他不行了,报应来了。她瘫软躺倒,呼天抢地。园长大声喝住了她。这是癫痫。
上小学,也是园长帮了大忙。把海翔送进侄女任教导处主任的学校,再三告诫她,不能说没这个城市户口。园长真是喜欢海翔,还让侄女安排一个懂事的高大女孩坐在海翔身边,不仅不像其他同学说他身上有腐烂水果味,还密切关注他身体状态。有一次上课,海翔病发,女孩紧紧抱住他,不让他倒下,校医赶过来及时治疗。进入青春期,这个毛病似乎一下子发好了。海翔个子蹿得很快,肌肉也在强壮。她觉得这才是高才生的样貌。
但是,医院那一次把她吓坏了。最可怕的病,在于不知道是什么病。她冲进急救室,海翔已经半躺在病床上。她当时的确闻到了腐烂水果味,在消毒水的衬托下,浓重而怪异。医生、护士都用一种她熟悉的眼神瞥着母子俩。许老师等她喘息稍定,就连续发问。那天起大风,医院的桂花下雨般落地,满地金黄。奇怪的是,她没有闻到一点香气。许老师的问题她无法回答,只能说自己错了,向老师、向学校道歉,至于犯了什么错,该道什么歉,她没去多想,她只想摆脱病房里的尴尬。
来店里的客人,都喜欢问朱亮和她家乡的情况。讲得多了,她总结出自己一套讨巧的说辞,让客人听后,既显出大城市的优越感,又流露出家国情怀,以及对“三农”问题的忧虑。朱亮却总是说俺那里空气好,水直接喝,人不患病。客人在朱亮手里称的水果,远不如她经手的多。她把朱亮打发到后面整理、挑拣货物,不同的客人她都让他们开心满足。
许老师显然是海翔历任班主任中最难搞的一个。她是物理老师,似乎崇尚论证,挖掘事物的最初状态和发展轨迹。医院里的提问,长久缠绕着她。这些一针见血的问题,一针一针扎在她心上。半夜里,她偷偷取出自己存的那张存款单。一阵心痛,下个月就三年定期到了。
花了很多钱,所有的心、脑检查都做了,还是不能确定那天他在教室一头栽倒是什么原因。她逼着医生做出结论,医生只好发明一個词:“非典型性癫痫”。她赶忙拿去给许老师。许老师淡淡地,却又诚心诚意地告诉她一个道理,海翔只能拼身体。
终于挨到高架路有匝道的路口,司机赶忙蹿下去。这时,离约定时间只有一刻钟了。王玉兰已经急得忘了骂司机,手指掐手背,绿灯过了一个,手指放松点,一个长红灯,指甲都陷进肉里。
和朱亮来这里前,他俩从未在城里生活过。红绿灯他们是不看的,还有好多警示标识也看不懂。渐渐地,那些具体的他们都懂了。还有一些隐形的禁忌她还在琢磨。可朱亮再琢磨也不成。
她给园长送水果,园长四五次当中会收一次,如果其他东西,园长就不会要。她改变思路,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就送园长一次进口水果。同样的方法,她用到那些教过海翔的老师身上,效果都差不多。她觉得自己的智慧全使在给儿子创造良好环境上,也是用在了刀刃上。但是,到了许老师却卡了壳。
家长会上,许老师的话像一支支箭,把刚才挺胸走进教室的男女家长射得鼻青脸肿,弓腰屈背。她用的工具很多,最要命的是“比”。她做了那么多表格:班级比、年级比、区里比、市里比、省里比,还有自己跟自己比、跟去年比、跟入学时比。最后的结论,没学生不在退步的。
她倒是单独见过几次许老师,有一次还带了一个著名品牌的水果券,但是许老师根本没给她拿出来的机会。她在这个年轻女人面前,不仅闻到了高雅的香水味,更感觉到一根无形的高压线,自己根本不敢出手触碰。
接到短信到今天上午,她做了很多功课,主要分析许老师没有给出的数据上,关于成绩的那些数据的确呈下滑态势。但是,她把海翔入学后参加的社会活动次数、数学和物理竞赛的成绩、文体表演的情况等也细细地列了表,鲜亮的颜色显示的都是往上走的趋势。
她觉得自己变了。这些年来,除了进货付钱、出货数钱,就是盯着儿子的成绩。从小到大,老师们都喜欢海翔,他默默地把自己的事情做到最好,成绩一直像血压计的汞柱,越逼越高。
她要谢谢许老师,让她发现儿子除了成绩之外的东西。
她把气一放,突然间,看得到蓝蓝的天,闻得到新村里清爽的香樟花味道,海翔身子像在渐渐直起来。
忽然间,她感到很伤心。造成这些年压抑、沉默、灰暗的,竟然是自己。最初的一次,园长握着她的手,说了海翔有天赋之类的话。后来,她专门收集那些赞扬的话,拿到昏黄的灯光下,狭窄的饭桌前。海翔很懂事,从不把学校里的委屈带回来,但她还总嫌不够,儿子应该是近乎完美的。
最近,一个顾客把一个熟过一点的西瓜,当场摔个粉碎,快速说着方言骂个不停时,她并没有去听那些脏话,而是猛然明白一个道理,她逼海翔,其实是为她自己。于是,她放声大哭。一个西瓜也不至于这样吧,熟客都来劝。她还是停不了。她把悔恨狠狠地吐了出来。
出租车上的最后几分钟,她闭眼度过。声息、光影、心思都被她屏蔽。泪水静静涌出,随着心跳不断起伏。她仿佛置身家乡千亩麦田当中,微风里传来稚嫩麦草的清香。她放下身上所有东西,仰面躺倒在麦地里,天空朝云移动的那侧渐渐倾斜,她觉得每寸肌肤都在融进泥土、空气、阳光里。身体变得很轻很轻,风托举着,带着灵魂游荡。终有一天,她会回归这里。
下车的时候,她对司机没有任何怨言,尽管他还一再强调各种客观原因。她看着车子走远,仰头看了看天空,灰蒙蒙的一片。远远地,一只绿色风筝飘飘荡荡。她四下寻找广袤的绿,却被汽车突地响一声警告。忽然她明白,绿色在心底,现实在跟前。
走到校门前,离约定时间还有五分钟,她从上到下整了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蓝白编织袋!脑子仅转了一秒钟,她就觉得把它留在传达室。
传达室的保安扫了一眼,就似乎看穿了里面东西似的,坚决不允许来路不明的东西寄存。她也不好意思从里面抓一点上好的进口水果出来孝敬保安,时间一下子变得又紧张了。
然而,她从保安一口普通话里听出一点蛛丝马迹来,连忙切换方言对话,刚开始,保安还矜持地守着普通话的底线,不过一些亲切的口音很快刺破了防线,原来两人是一个县的老乡。坐是没时间了,出来再叙谈吧。但是老乡把她拦住了,半小时前通知的,全体教职员工开大会。现在进去,一个老师都碰不到。
她这才想到看手机。果然,许老师二十多分钟前发来短信,约谈延迟一个小时。她长长叹了口气。紧张、松弛,来回折腾,汗都快出尽了。老乡给她一瓶矿泉水,她对着瓶子上的满眼绿色微笑着。他不解地看着她。她问他对家乡的最深印象。他说酱驴肉的时候,嘴唇边冒了一层白沫出来。她笑得把水都吐了出来。两人比着出来的年龄,到过的地方,做过的职业。说着说着,突然,都沉默了,说不下去了。
一对满头白发、拄着拐杖的老夫妻从学校门口缓缓走过,老头还用手指指牌子,老太点着头催他往前走。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盯着两个老人走远。然后才说到孩子的事情。
她早就习惯人们用惊讶口气赞叹海翔,正在她等待老乡露出同样情态时,她听到的只是一声叹息。随后他说出的一番话,让她心抽得紧紧地。
他回避了本校的事情,指向隔街另一所重点高中。他说的事情,报纸、电视上虽然没有,但是街头巷尾都传遍了。
出事的那天,他下中班,晃过那所学校门口时,想找熟悉的保安聊聊天,突然发现校园里气氛不对。晚上九点多,警察、医生、教师等来去匆匆,却又安静异常。熟悉的保安被挤到墙边上。他靠着没换的衣服跟他们混在一起。但是他们都呆呆的,他问这问那,被他们严肃阻止。趁一个空当,熟悉的保安跟他嘀咕一句:一个高三的学生跳楼了。
她被他带入紧张神秘气氛,像是有人轻轻在她耳边说了句噩耗。她全身抖了起来,刚才脱下来的薄呢外套重新被紧紧地裹上身。她怀疑自己是神经质,联想起来无边无尽。有一回,隔壁胭脂店老板吹嘘知道一只股票的内幕,说自己所有积蓄都买了,劝她也投进来。她偷偷拿出存在箱底的三千块钱,交给胭脂店老板。从此,任何关于股票的消息都让她一惊一乍,特别是暴跌、利空、断崖那些词一旦在媒体出现,她咽喉就被卡住一样,气都喘不过来。
前阶段,她也听到这个消息。她悄悄把房门推开一道缝隙,直勾勾地盯着儿子足足看了十五分钟。一刻钟之内,海翔刷题、转笔、挠头。正常。她放心地热了杯牛奶端给儿子,随意问了几句身体情况的话。一切正常。隔天,她屏蔽有关消息。对大嘴巴客人,她送上削好的一个水果。而现在,她无法回避。
海翔的成绩下滑,许老师分析得很对。但是许老师没有跟她捅破那层纸。儿子进出家门,加起来的时间不超过十个小时,包括睡觉时间。她对他的了解,似乎还停留在聪明、沉默的少年时代。顶级高中聪明人太多了,也就是刚才保安叹息时说的第一句话:害人呢。
其实,她怎么会不注意到那些细节呢。难得的一个晴朗周日下午,她硬拉儿子去公园散步。他默默地走,似乎没有什么能够吸引他,只是偶尔昂头看看蔚蓝天空。但是,他在一个锦鲤鱼池边停了下来,她也很开心地陪他看五色鱼。看着看着,他把手伸进鱼池,她还是没在意,轻松笑起来。猛地,他整个人朝鱼群直直扑进去,她才慌了,连忙把他一把攥住。她追问他,他一言不发往回走。晴天之下,除了儿子,全都暗了下来。
老乡快速用拇指摩擦中指和食指,夸张的动作把她拉回来。她明白他表示的是钱,这是始终压在她心头的一块大石头。他还在往她最不想听的方向深入。她果断打断他,让他问问会议什么时候结束。
他打电话的时候,她心里在做比对。如果没有买下那套房子,她可以对儿子说,那条对你来说并不高的本一分数线,只要轻松越过,然后拼上所有的钱,想办法争一个名校的名额。但是,这也不能确保,有了钱,她并没有把钱投得出去的门道。
他还在电话里家长里短地聊着。她已经瞥见三三两两手拿笔记本的老师往办公楼走。她心里一紧,忙摸手机。手机到手里,短信也来了。许老师在办公室等了。
多年前的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全市首届“阳光少年”颁奖活动在新建成的图书中心举行,市领导将为朱海翔等二十名代表颁奖。海翔拿回水果店两张票,一名获奖少年可以带一个家长。她试了几乎所有当季服装,选定了一件红色外套。当她把票交验的时候,察觉到检票员憋住了笑。
家长的位置在市领导后一排,都是居中。她挤到自己的位置上,刚坐定,赶紧伸手理头发。边上有人笑出了声。虽然其他的女性家长几乎没有穿红衣服的,但她还是很讲礼数的,这样的重要时刻,就是要穿得喜庆。她又摸摸耳环,耳洞都塞住了,临出门之前,用血的代价打通了的。她悄悄看看手上没有血迹。但是窸窸窣窣的声音还在继续。最后,旁边一个西装领带的家长对她做了个手势。她霎时觉得头膨胀了十倍。
她是躲在走廊的门边看完整个颁奖仪式和表演的。她双手紧贴身体两边,手臂酸得差点抽筋。回到店里前,她都不敢抬一下手,不然两侧的腋下脱线的部位会出卖她的尴尬。
她眼神好,望见台上的海翔不管是受奖,还是作为代表演讲,都在往那个空位置时不时地瞟一眼。她恨自己像电视里演的刘姥姥,关键时刻总有意外,还挺不住。
但是,今天不会了。她也不再是当年的她了。走出传达室的一瞬间,她大方地把一路拎过来的水果全都送给了老鄉。他谢她,自然而然称呼她王老板。她轻松起来,脑子里闪出《至少还有你》的旋律。
她只要儿子。
这个念头一出现,其他任何东西都在往后退,更有一些已经消失在她脑海。她踏着歌曲的旋律,微笑着走向教师办公楼。
在林荫道上,她突然听见了铃声,一时间,细碎的光斑叮叮当当砸在她身上。她无法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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