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瓯海行

时间:2023/11/9 作者: 十月 热度: 12314

在纸山



  育 邦

  从温州市区出发,车行半个多小时,就到了泽雅山区,即纸山。从熙熙攘攘的繁华都市进入山清水秀、人迹罕至的世外桃源,其实只需要你抬起脚,有所行动。进入山区之后,深山幽壑、激湍飞瀑、茂林修竹,纷纷闯入视野,这是永嘉太守谢灵运的山水。他的诗句如“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云日相晖映,空水共澄鲜”也就倍感亲切了。苏东坡不无羡慕地说:“自言官长如灵运,能使江山似永嘉。”谢灵运热爱永嘉的灵山秀水,现在温州瓯海区的山山水水也都在他的辖区内。他有一颗永不停息的心,他既是耽于探险、热衷悠游的“驴友”兼探险家,也是一名深入基层、体恤民情的官员。他最为快意的乃是他的诗人身份,他总是以先得山水胜境为快,他是最早把个人独特感悟到的山水美景、天地人合而为一的境界传递给更多人的诗人。我想象,在某一个夕阳西下的薄暮时分,谢太守骑着一匹白马在此优哉游哉地漫游,把他的目光、他的心灵印拓在这山水之间,偶得佳句,即策马扬鞭而去,卷起一缕尘烟……

  泽雅山区世代以造纸为业,在泽雅造纸鼎盛时期,家家户户造纸,待到天晴之时,每家都把压好的纸,放置在山岭上晾晒,漫山遍野尽是黄灿灿的晒纸,所以称为“纸山”——这既是山水间的杰作,又是人们智慧与劳作的结晶。

  泽雅属崎云山脉,原来是指泽上、泽下、泽新三个村落,位于“古耸寨”之下,明弘治年间的《温州府志》即记载有“寨下”之名。“泽雅”,即“寨下”音转之讹而成,这是当地人有意为之的雅化,就如同南京城有一个原为“皮市街”后音讹为“评事街”的地名一样。明万历年间的《温州府志》正式记有“泽雅”之名,如此山水灵秀、人文繁盛之地,称之为“泽雅”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泽雅被誉为“千年纸山”,最早造纸的时间可以追溯到唐朝。在唐代,温州蠲纸即闻名遐迩,清人周辉《清波别老》说:“唐有蠲府纸,凡造此纸户,与免本身力役,故以蠲名。”蠲免力役,是古代朝廷对上贡的手工业者实施的一项政策,居高临下,称之为恩典吧!纸做得好,上贡朝廷,可免除劳役。温州蠲纸是否在唐就是贡品,意见不一。明人姜淮《岐海琐谈·卷十一》认为:“温州作蠲纸,洁白紧滑,大略类高丽纸。吴越钱氏时,供此纸蠲其赋,故名。”也就是说,温州蠲纸始于五代吴越时期,当时钱氏立国,可另管辖下的温州贡纸并蠲赋。此后,宋、元相袭其制。不管如何,泽雅生产的纸品上乘是无异议的,清代诗人戴文隽赞叹温州蠲纸说,“瘦金笔势迥超伧,纸敌澄心白似银”。明弘治年间的《温州府志》卷七《土产》记载了蠲纸的制作方法:

  蠲纸其法用镪粉和飞面入朴硝,沸汤煎之,俟冷,药酽用之。先以纸过胶矾干,以大笔刷药上纸两面,候干,用蜡打,如打牌法,粗布缚成块,揩磨之。右蠲纸,旧时州郡尺牍皆用之,今已罢置,姑存其法以遗于后之民。

  通过上面的叙述,我们大约可知蠲纸的加工方法就是先用镪粉、面粉、朴硝煎制成药液,再将纸膜经过胶矾、干燥、刷药、再干燥、上腊、打光等工序。温州蠲纸在明代走向衰落,技法失傳。

  蠲纸为竹纸所替代。形成大规模的造纸作坊需要特定的基本条件:一是造纸纤维植物资源充足;二是水资源丰富清洁,利于沤制漂洗原料,或溪流落差较大,可以建造水碓捣刷;三是当地居民具备成熟的造纸和设备建造技术。崎云山麓的泽雅山区,纤维植物资源丰富,毛竹、水竹、绿竹随处可见,遍布山间田野、溪畔河岸、路边村旁。水资源充足,溪流落差大,适宜造碓捣刷。如著名的四连碓造纸作坊,它就位于北斗山脚龙溪中游,该设施始建于明朝初年,水渠长约230米,顺流分4级水碓,可反复利用水力资源,故名“四连碓”。我在山间发现了多处水碓,借助于大自然永不停息的动力,有的仍在正常运转,展示出天地运行生生不息的生命奇迹;有的已经破旧倾圮,静静地躺卧在溪水旁,青苔点点,呈现出一种异样的颓废之美。山泉水眼处处可见,清澈见底,了无杂质,最为适宜打浆造纸。我在泽雅几个造纸村子的溪水间,均发现了大量丛生的菖蒲,一直以来菖蒲就是中国古代文人墨客的清供之一,对水质要求极高,菖蒲的繁生为这些造纸的山村增添了些许人文书卷气息,也侧面见证了泽雅山区的环境优美、水质清冽。造纸工造纸技术成熟,特别是建造水碓、编织纸帘、浇砌纸槽等技工充足。天、地、人多方面完美的条件成就了泽雅纸山。

  据可考资料记载,是一次小规模的移民潮带给泽雅造纸业的繁盛。元末明初,福建南屏人为避战乱迁居泽雅。因泽雅水多竹茂,遂重操旧业造“南屏纸”。人们用水碓将水竹捣成纸绒、纸浆,制成屏纸。泽雅一带数千人从事造纸,因此到处是水碓、纸坊。如水碓坑、水帘坑等地名亦都与造纸有关。20世纪90年代日本农耕民俗考察团、中国印刷博物馆等团体多次到此地考察,他们惊地发现了泽雅如此大规模的造纸作坊,并且还能用古法进行造纸,他们一致认为泽雅纸山是中国古代造纸术的“活化石”。

  在纸山,我仔细参观了造纸文化园,深入了解手工造纸的流程。当地的人们传承了千百年来的手工技艺,泽雅手工造纸号称有72道工序,但流传到今天,在实际生产过程中尚有20多道工艺流程,如样样分开计算,可有109道小工序,叹为观止矣!这些流程包括刷、腌刷、翻塘、煮料、捣刷、捞纸、压纸、分纸、晒纸、拆纸、印纸、打捆、包装等,部分生产流程甚至比《天工开物》所记载的更为原始更为复杂。我想,所谓的工匠精神,就是在这些细致烦琐的工序中诞生,它们很慢,耐烦……慢正是工匠精神的精髓,慢是一个天地万物舒展的过程,慢是自然、人与物相互交流的过程,慢是精神的,而非物质的。慢产生美和艺术……

  千年纸山孕育了浓郁的书卷气,这种书卷气似无却有,沉淀在宏大历史和日常生活的深处。在泽雅山区有一个小山村并不造纸,却处处得文气之浸染,在民国期间,走出多位了不起的人物,创建了最早的乡村现代小学,不禁令人肃然起敬。它叫庙后,是著名散文大家琦君的故乡。庙后村是琦君的出生地,小村山清水秀,溪流穿村而过,村庄散落在小溪两岸,依山傍水而建。琦君先生在《乡思》中的写道:“故乡是离永嘉县城三十里的小山村,不是名胜,没有古迹,只有合抱的青山,潺湲的溪水,与那一望无际的绿野平畴。我爱那一份平凡的寂静,更怀念在那儿度过的十四年儿时生活。”岁月沧桑,琦君的出生地——潘家故宅尚存遗迹。经历种种变故,故宅现只剩下一个斑驳沧桑、杂草丛生的古门台。门台飞檐翘角,颇为精致,还有残缺的砖雕,古朴典雅。而庙后小学就是琦君的养父潘鉴宗先生在1920年创办的,琦君小时候父母双亡,即为大伯潘鉴宗收养。改编自琦君同名小说《橘子红了》的电视剧里的“大伯”的原型即是潘鉴宗。在民国时期,这所学校闻名遐迩,影响深远。青田、文成、瑞安、永嘉等地学子都不顾偏远,慕名前来求学。潘鉴宗为提高教学质量,邀请了一批名师执教,奖励好学上进学生,对家境贫困的有志学子,不但免除学费,还提供膳食住宿等资助。潘鉴宗惠及桑梓之举,至今还为人们所称道。琦君深爱着他的养父,专写父亲的文章就有《父亲》《油鼻子与父亲的旱烟管》,数十篇文章如《小梅花》《杨梅》《酒杯》《鲜牛奶的故事》《喜宴》等都描述了父亲的人生侧面,并怀有深切的缅怀之情。

  2001年10月,阔别故乡半个多世纪的琦君先生回到家乡,她写下了“崎云山水秀,庙后乡情亲”10个字,浓浓的乡愁跃然纸上。我们在她的文章中能看到她对故乡无尽的挚爱。我们在她的文字中能感受到20世纪初年这个小小山村的温度,看到中国人的善良与操守,看到文化润物细无声般地在偏僻的山村里静静展示着阔大的情怀:在黑夜里,在煤油灯下,孩子们读着《论语》和唐诗,那么稚嫩,那么温馨……而在他们羞涩的瞳孔里,正倒映着星辰大海……

日出泽雅



  苏 沧 桑

  阿沁,你从冰岛发来的日出真美。晨曦如一场金色的雨,落在蓝色冰川上,溅起金色的雨滴,以清晰可见的速度和力量,抵达万里之外的我,让我想起一个词“绮丽”,也让我想起另一些日出和日落。印象最深的一次日落,是在香港飞回杭州的航班上看到的——舷窗外,亿万朵玫瑰色的云彩在两个多小时的航程里,演绎了一场史诗般的瑰丽。而印象最深的日出,反复出现在我童年的梦境里——我一个人抑或我的影子站在地球边缘,身后冉冉升起八九个巨大的金红色星球,离我最近的一个几乎布满了整个天空,触手可及,极壮丽,也极其恐怖。

  8小时之前,北京时间凌晨五点,我和你父亲在千年纸乡泽雅,也目睹了新年的第一个日出,如果也用一个词形容它,我想用“端庄”二字,这也是我对泽雅的印象。

  位于温州瓯海西部的泽雅,俗称“西雁荡山”。某个普通的山顶上,某个普通的两层小楼里,我醒来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你父亲默默站在木窗边的三脚架前,眯着左眼将整个脸贴在镜头前观察日出。第二眼便看到两扇木窗外,彤云漫天,仿佛一群巨大的红鸟向着同一個方向俯冲,又像无数人高擎着火把在无声聚拢,却听得见呐喊、高歌、战鼓雷动,我童年梦境中巨大的金红色星球正在奋力突围,欲喷薄而出。

  与之相反,泽雅的群山正一层层从木窗前慢慢铺向远方,像水墨画里渐行渐远的行者,遁入亘古的苍茫。当太阳终于突出彤云的重围一跃而出,从身上卸下金色盔甲般“哗”地向山川洒下亿万道金光时,我的内心狂奔而过亿万匹金色野马,耳边呼啸而过亿万种交响乐的轰鸣,而金光普照下的泽雅像是不为所动,淡定依然。

  不,等等。几分钟后,彤云便已散尽,天上的云、地上的山峦、雾岚、树影、清风、鸟鸣……如太极图般流转,变幻,渗透,融合,在我长久的凝视里,成了水晶球般浑然的一个整体,渐渐呈现它能呈现的所有色彩——荼白、竹青、绯红、月白、石青、紫檀、霜色、黛绿、胭脂、藕荷、豆绿、宝蓝、秋香、玄色、牙色、黄栌、靛蓝、明黄、朱砂、石绿……所有的色彩都自觉地融化在一种极祥和的光里,我想称它为“雪芽色”——初雪中萌发的第一朵新绿——霎时天地如新。这是人类某个公元年的第一个清晨,宇宙无涯时空里的一瞬,正如古人所云“日出天地正,煌煌辟晨曦”,多么短暂,却多么美好,像一个少女,气血充盈,心无旁骛,仪态万方,平和安宁,让我想起一个词“端庄”。

  是的,端庄,一个女子最美的姿态。

  阿沁,如果我早来20多年,也许会为你起名“泽雅”,泽为水,雅为美,“泽雅”,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地名之一。其实,它原名“寨下”,“泽雅”是“寨下”温州话的译音。其实,我也从未叫过你“阿沁”,现在这么叫,是因为温州人都喜欢这么叫,叫父亲阿爸,叫孩子阿桑阿海阿雨等等,即使他们已经年长。温州是我的第二故乡,我一出生便被你外公外婆带到平阳度过了大半个童年,我小时候他们都叫我阿沧阿桑,我觉得特别亲。

  但我从未来过泽雅。千百年来,以山为生的泽雅山民寓居于飞瀑、静潭、涌泉、急湍之岸,穿行于睡俑、仙人眉、鹰栖峰、摇摆岩、蘑菇岩、清凤洞、老虎洞之间,留下了水碓、水车、石屋、石墙、寺庙、村落等丰厚的人文景观,与其原始野韵构成了一幅独特的浙南山水画卷,至今保留着牛耕、舂米、磨麦、做豆腐、捣年糕、贴春联等农家生活方式。当然,最有名的是独有的“纸山文化”。泽雅屏纸制作技艺被誉为中国古法造纸的“活化石”,从宋代至今已传承千年,曾经是泽雅百分之九十八的家庭生计所在。每当天气晴朗,泽雅的山山水水间晒满了金黄色的竹纸,整个山区犹如披上黄金甲,泽雅就成了一座“纸山”。

  此时,竹林与溪流交会处,依稀传来四连碓“咿呀——咚”的声音。自汉朝起,南方北方,几乎所有有水的村庄都会有这样的水碓声,加工粮食,碾纸浆,捣药,捣香料矿石,夜深人静,水碓房的油灯下仍然晃动着一个个劳作的身影。而1000多年来,泽雅的水碓多达270多座,有二连碓、三连碓甚至四连碓,主要用来捣竹浆造纸。到20世纪80年代,造纸工艺开始多元,泽雅手工造纸业渐渐边缘化。新世纪后,年轻一代纷纷外出务工创业,延续千年的泽雅造纸从事者多为中老年人。近几年来,因造纸对环境污染日趋严重,人们忍痛割爱,果断将造纸业停了。

  此时,水碓房里席地坐着一位白发老人,溪水在长满青苔的水轮间跳跃,水珠在阳光下叮咚作响,水碓轻捣着石臼里的竹片,发出“咿呀——咚”的声音,山谷里回荡着无限诗情画意。然而他只是展示,不是生产,当工具成为景致,山水回归天然,这也是一种文明的进步吧。

  在纸山博物馆,一个投影仪将一本米黄色的古书投在白墙上,我靠上去,便被笼罩进了虚幻的书页里,一点一捺一横一竖,虚线实线,在光影里不断变幻着最美的中国文字。阿沁,如果我给万里之外的你写信,就应该用那种米黄色的书写纸,用纸乡千年流水磨的墨,那么,寄到你就读的伦敦大学学院时,你就也能闻到千年纸乡的味道了,就能触摸到泽雅的一点点美好了,这一点点美好,只是我在泽雅感受到的其中之一,而它的每一点点美好,都来之不易。众所周知,温州是一片火热之地,有多少风云际会,就有多少热闹喧嚣,而泽雅如此清凉。我觉得,这不仅是泽雅的性格,也是温州性格的另一面,也是我们民族性格的另一面。面对困境,不张牙舞爪,不怨天尤人,而是默默寻求生机,如同溪流在断崖乱石间艰难探路,而不堕落成山洪,这也是一种端庄。

  四季端庄,所以四时有序,大地端庄,所以大地无言。风雨雷电呢,树木花草鱼虫鸟兽呢,它们循着自然法则,环环相扣,信守契约,维护着大自然的大端庄。细想,天地间只有“人”这一种动物,会逆了大自然的气血,会佻,易狂躁,会出言不逊,出手暴虐,好在人拥有最高智慧,只要愿意,是可以做到“你要控制你寄己(自己)”的。

  阿沁,你在冰岛用手遮着额头看日出时,你颔首看冰浪时,我们一行8人正穿过溪流,站在泽雅庙前村石板桥边的一棵七寄树前。泽雅的午后比清晨更加安静,仿佛听得见阳光落在溪水里的脆响,不多不少大概十来个当地人,有老人,更多的是壮年人,也有几个年轻人,在溪边洗游客们午餐用过的碗,或骑车出门,或走在路上,或在屋前聊天,小卖部一部很小的电视机里传来电视剧的对白。那是一棵500多岁的红豆杉,因树上寄生有桂、枫、杨、栎、榆、漆、松等7种树木而得名。我的小学同学菊飞,她曾在泽雅一个山沟里教了多年书,她的好友彩琴是地道的温州人,生过一场大病,比我更痴迷文学,站在泽雅庙后村台湾著名作家琦君的纪念馆,读着“一生爱好是天然”时,她的眼里泪光闪烁。此时,她们一起教我盘一个简单易学的发髻。

  当我学着她们的样子,左手挽起发髻,右手将发尾从发圈里轻轻勾出来时,我在水面倒影里看到了一个女孩:她穿一身宽松的米色羽绒服,微含着下巴,脚尖和脚跟稍稍用力,一步一步稳稳地走过溪流上的一个个石汀,像是将它们一个个按回水里。我看不见她的眼睛,但从她的姿态里,确定她没有看手机,也没有四处张望,只是专注地走着路,是现在很多女孩消失了的一种步态和神情。我常在各种公众场所听到年轻女孩们大声聊天,手舞足蹈,很频繁地冒出“我靠”“卧槽”以表达语气。一个比你更年轻的女孩告诉我,如果不这么说话,同龄人会觉得她很“装”。

  我也常“差点笑死”在抖音里,也会偶尔骂一句“神经病”觉得很爽,我也觉得“一场大雪美如画,本想吟诗赠天下。奈何自己没文化,一句卧槽雪好大”接地气,让压力山大的年轻人哈哈一笑解烦忧何尝不可?但我仍然认为,不雅的语言不应成为一个女孩的日常,不雅的姿态不应成为一个女孩人生路上的常态,尤其当她们成了母亲。端庄,与拥有笃定的、有趣的灵魂并不矛盾。

  此时,零点又快到了,泽雅山顶的篝火早已熄灭。昨晚此时,我们一行8人和一群陌生的当地人,围着篝火唱歌跳舞恣意狂欢。我在你父亲的镜头里,看到了被定格的某一个瞬间——人们突然变得很安静,围着篝火或站或坐,等候着什么,祈祷着什么。火光映在他们苍老或幼嫩的脸上,每一双眸子都在闪闪发亮,每一个人都在熠熠发光。对即将到来的“年”的敬畏,如此朴素,让每一个人看上去如此超凡脱俗。

  阿沁,人们静静过日子的样子,静静看篝火的样子,你和同学们一起静静看日出的样子,都是我喜欢的样子。就像泽雅日出的样子,我的理想世界每一天该有的样子。

纸在低处,灯在高处



  周 吉 敏

  农历正月十三,我赶了一趟周岙挑灯节。乡人说凑热闹,是说“赶人阵”。这“赶”字用得妙。

  周岙是泽雅的一个村。泽雅在温州的西部,这里群山连绵,溪谷苍深,四通八达的野岭连系着山里二百多个村庄:周岙、林岙、黄岭头、西岸、黄坑、垟坑、水碓坑、西岸、陈岙……看村名就知道人与山的亲密了。

  这种亲密,你到山里来体会就更深了。就说周岙吧。沿着那条狭窄的村路进来,会看到大山把几户人家揽到臂弯里,一收腹就空出一块凹地给人安居,一些民居就顺着山势稳稳地攀上来。而溪流冲积出一片片土壤给人种庄稼。

  另一种亲密如今却已看不见。泽雅是纸山,家家户户以手工制造竹纸为生。“纸是吃饭宝”,“房子是纸叠起来的,媳妇也是纸换来的”,周岙也不例外。如今村里已难觅水碓踪影,老一辈纸农多已老去,传统的赖以生存的方式逐渐消亡,蜘蛛网一样的陈年秩序也废了。但这一切又在“周岙正月十三挑灯节”中表现呈现出来。

  往周岙“赶”的人还真多。前一天还是空巢的村庄,今天一下子就被人塞满。像一棵大树上的废弃的老蜂巢,突然之间飞来很多的蜜蜂,密密麻麻地熙攘着。

  周岙人依旧俗选择这一天回老家摆新年酒。家家户戶宴客,屋内屋外都是人。卖爆米花的,卖气球的,卖棉花糖的,卖臭豆腐的,烤羊肉串的,都往村里那条逼仄的村路上会集。

  路上,竹子和松柏搭建了一道道彩门,彩门上贴着“风调雨顺”“家门清洁”等吉祥语。家家户户的门前“挂红”,两条长长的红绸从屋顶一直垂下来,垂向地面的一端系着松柏、橘子、花生、红枣、桂圆等寓意吉祥的物什;屋前一堆杉树枝等待挑灯队伍经过家门口时“燂红红”。民间文化的历史也是村前那条溪流,在漫长的流程中,不断因山势而曲折,不断有其他的水势汇入其中,流传到今天。

  挑灯经过的道路两旁还摆上“路祭”。八张八仙桌连接成的桌案足有五米多长。路祭摆设也是自己的章法,祭品要从荤到素,从五谷杂粮,到蔬菜瓜果、糖果糕点。最前头是一架“花和”,一个像亭子的木架,上面插满米塑。“花和”两边插着红黄两面小旗,各写“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摆最前头的祭品是一个熟猪头和一只熟鸡,猪头上还有猪尾,意为有头有尾;熟鸡要鸡血和鸡内脏都齐全,这叫全鸡;然后是两条连着骨头的“双连肉”。这是最隆重的福礼,叫三牲福礼。接着才是松糕、长寿面、目鱼干、咸鱼、花蛤等;再接着番薯、山药、芋头与五谷种子;跟着摆柚子、西瓜、香菇、木耳、姜、冬笋、桂圆、开心果、红枣、染红的花生。所有的祭品上都放上一束冬青或松柏的叶子。还摆一些工艺品、观赏鱼、花卉等等。路祭已是农耕文明的遗存了。

  今天的周岙被各种各样的声音包围了,到处充满了嘈杂、奔忙。我喜欢这乱,这闹,它有生活老底子的瓷实和逸乐,其中又分明酝酿着一种强烈的兴奋的情绪,在等待着被点燃。

  沿袭了六百多年的习俗就像一台老戏,背景还是一样,演员换了一代又一代。而全剧从始至终的道具只有一种花灯。

  花灯早几天就做好了,系在竹枝上靠在门上,每个孩子都会分到一盏。周岙的花灯是天底下最原始的花灯了。水竹做的骨架,竹纸糊的灯笼,竹枝做的灯杆,大都是圆筒状,是旧日日常照明的灯笼那种样子。如果还有装饰,就是在上下边沿粘一圈红红绿绿的纸流苏,底部中间粘一绺花花绿绿的纸绦,像山里雀儿五彩的长尾巴。偶尔也会出现一只“兔子”,一条“鱼”,一颗“五角星”,也是似是而非,不露一点工巧。这已是乡人想象力的极限了。大山是守护也是隔断。山里万物总是心心相通,像一枚回形针。

  八十二岁的周文兴老人今天还在赶制花灯。“前几天已经做了很多盏,分给亲戚的孩子,还有几个没分到,就继续做。”老人手上不停地说着,那双扎花灯的手,粗而短,手上黑色纹路交叉纵横,因劳作而变形的指关节凸起像老树上生出的树瘤。我站在旁边,看着他破篾,穿线,糊纸,剪纸绦,手拎着轻轻一抖,纸绦窸窸窣窣地散开,然后用胶水粘在灯的底部,风一吹,花花绿绿飘起来,一盏灯就随即摇曳生姿起来。

  周岙的花灯要挑在竹枝头巡游,竹枝是做纸的原料。用于挑灯的竹枝也有讲究,要留三盘枝叶,寓意枝繁叶茂、人丁兴旺。旧日挑灯,竹枝顶端还绑一个芋头,芋头上还会插上三炷清香,意思是烧高香。周岙的花灯不作赏,不作观,不作闹,前缀了一个 “挑”字,叫“挑灯”。“挑”是个有重量的字,在它前面已然经过很多劳作了。这一盏挑在竹枝头的花灯,映照出泽雅纸山的老底子——从明朝,或者更早的时间,一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泽雅造纸水碓达一千多座,纸农十万多人。手工做纸工序之多,人就像是做纸的机器,是造纸流程中无处不在的环节。为了一日三餐,纸农就像蜜蜂或者蚂蚁,需要不停地劳作。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可以开发的最大资源就是他们的身体。

  人在低处,纸在低处,把灯挑在竹枝上举高,尽量接近天。挑灯,是挑起风霜雨雪、酸甜苦辣。挑起生命。乡语表达是入了骨的,纸山万物收缩于一个字。

  泽雅的造纸历史,也是泽雅人在大山里艰难求生的生活史。如今的周岙早已不做纸了,但每年农历正月十三挑灯,仿佛有一种无形力量,把周姓的子子孙孙一个个召唤回来。法国历史学家布罗代尔说:“那些湮没已久的世界遗产——就像已经消逝的星辰一般,其光芒依旧照亮我们。”

  太阳已在西山头,把竹林中的夜喊下来。浅灰蔓延,又慢慢浓稠变为深黑。晚七时,三声炮仗响,全村人得了神谕,家家户户的大人和孩子用竹枝挑了花灯到大路上。一盏,数十盏,数百盏……汇集生成一条火龙。白天见过的所有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某种力量召唤,漆黑衬托着火焰,汹涌、灼烫、翻腾、强劲,沿山袭谷,仿佛雷声隆隆滚过夜空。

在温州的张嘉仪



  斯 继 东

  1946年12月底,时局动荡,刀戈未息。温州南市第一中心小学正在举办一场为捐充小学教育基金的书画义卖展。

  一位长须老者据案而坐,威严清净,“人的风貌亦像是画”,他就是书画展的主人刘景晨。

  观者络绎不绝,内中一着灰色长衫、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默然观毕,上前向主人致意。“是刘先生吗,我是张嘉仪。”

  “刘先生起立还礼,延我坐,说和诗已见,且是不错——”

  这是张与刘景晨的第一次见面。所谓和诗,算是前戏。刘景晨在《浙瓯日报》展望副刊(《今生今世》误作《温州日报》)刊了一首饮酒五古(题为《丙戌十一月初五日是三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七日,余更定饮例,自此日始,诗以记之,时年六十又六岁》),张以为好,便和作一首(题为《和贞晦先生重开饮例诗 步原韵》),也在该报同一版上发表了。其实张并不知刘的来头,却坦承自己是“意图勾搭”。

  《今生今世》常被人诟病“不老实”。比如细枝末节上的不实不确,修辞为文上的自求完满。这跟流离颠簸沛、无可稽考的作文环境有关,更跟作者输不服气、败不坠志的孤傲心气有关。胡张两人剔去情感不论,文字上互为知己互为师,他们在乎的最是对方一声好,所以余生皆在私下比拼。他们一样皆历经了生命的灰,窥见了人性的恶,付诸文字,张爱玲是以毒攻毒,只想拼个鱼死网破,而胡是强词夺理“死硬仗”,偏要在腐尸上培壅出“万事万物皆好”的花。那种不老实并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好处。而千不该万不该,他却偏偏在不该老实处老实了,比如此处对刘景晨的“意图勾搭”,对范秀美的“利用”,对一枝的“使坏”,等等。许多人嘴里骂《今生今世》不老实,其实是对胡过于“老实”着了恼。

  隔几天张登门拜访,“我一看院落厅房,知道不是等闲之家,我就只执弟子之礼,少说少问。”自那之后,张每隔数日或旬日至刘府拜谒,两人聊的多是先前市井人事,刘偶尔也具酒留饭。刘景晨回访过一次,恰值张外出。但刘景晨来过,街坊邻里都知道了——终于“不会有人疑我的行踪了”。

  胡曾在文章中写道:“我是生平不拜人为师,要我点香亦只点三炷半香。一炷香想念爱玲,是她开了我的聪明;一炷香感激刘先生,是他叫我重新做起小学生;一炷香敬孙中山,是他使我有民国世界的大志。半炷香谢池田笃纪,最早是他使我看见汉唐文明皆是今天。”三炷半香,唯有刘先生那一炷,他用了“感激”一词。

  刘景晨是谁?刘景晨(1881—1960),字贞晦,号冠三、潜庐、梅隐、梅屋先生等,永嘉(今浙江温州)人。早年就读京师学堂,曾执教于温州府学堂(温州中学)。民国初年,被选为第一届国会众议院候补议员。1923年拒曹锟贿选,毅然偕同沈钧儒、陈叔通等南下。新中国成立后为温州市文物管理委员会首任主任,历任浙江省文史馆馆员,温州市政協副主席、浙江省人大代表,温州市政协副主席等职,被公认为现代“浙江知名的耆宿”。善诗文书画金石,绘画尤长梅花。有《贞晦印存》《贞晦题画绝句》传世。另著有《题画梅百绝》《古遗爱传抄》《贞晦诗集》等。

  那个重新做起的小学生,名字就叫“张嘉仪”。“张”自然是“张招张牵”的“张”,“仪”应该是“有凤来仪”的“仪”,而“嘉”大概是“永嘉佳日”的“嘉”吧。

  “永嘉佳日”是《今生今世》中的一章,前一章为“天涯道路”,后一章叫“雁荡兵气”,“永嘉佳日”夹在中间真是意味深长。此前他姓胡,此后亦姓胡,唯人生的这一段他却叫张嘉仪。

  亡命途中,他安慰自己:今虽社会上无我的立足地,但人世里必可有我的安身处。在天高皇帝远的永嘉,得刘景晨这位贵人相援,亡命天涯的他终于有了安身之处。1947年9月,经刘景晨介绍,毫无资历的张嘉仪进入温州中学教书,从而得以搬离之前栖身的窦妇桥徐家台门那间逼仄的柴间。此后直至1950年3月赴香港,其一直辗转任职于雁荡山淮南中学、温州中学和瓯海中学等几所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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