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曹子非預感到,这就是一场典型的非合作博弈。
百度词条里对这一概念做了充分的阐释,其中有一句关键性的释义:博弈并非只包含了冲突的元素,往往在很多情况下,既包含了冲突元素,也包含了合作元素。即冲突与合作是重叠的。
眼下,曹子非和姜院就是这种关系,他俩将冲突与合作已一锅烩了。曹子非要离开理工大,调往师大,而他所在理工大传媒学院的行政一把手姜院,千方百计要扣留住他。在这个走与留的截然相对的立场上,两人都使尽了浑身解数,软硬兼施、软磨硬泡、软硬不吃。
在此之前,曹子非根据既往的一些案例,做出了无法轻易脱身的判断,但同时,以往成功调离者的经验告诉他,这只是时间问题。磨叽上一两个月,顶多三五个月,拉锯到最终,放手的多半是原单位。他做梦都没想到,姜院缺乏运动精神,他老人家违背了拔河的基本原则,拼尽全力拽住绳子,哪怕终场的哨声响起,仍旧不撒手。说到底,姜院是把挽留的姿态与目的混为一谈。
于是,一两个月过去了,三五个月也过去了,整整半年,曹子非的商调函就像一份尚未签署的离婚协议书,横陈在姜院那堆乱七八糟的文案中,积垢蒙灰,不受待见。
“子非,学院正是上平台、求发展的关键时期,恰逢用人之际,放了你,我就成学院的千古罪人了。”姜院的说辞宏大光明、滴水不漏,像游戏里的密室探案,简直无从下手。
曹子非不是那种脑袋拧巴的书呆子,他不会以卵击石。从高中时期开始,他就是游戏高手,游戏没有耽搁他精进学业,反而成了他训练思维、缓解压力的工具。他笃信世间万事万物皆有漏洞,这是游戏获胜者的信念。他确定能够找到姜院身上的突破口。
这半年里,他想了各种招。先是感情牌。他分三次给姜院家里快递了几箱子家乡风物,人参、松茸、土鸡、土鸭。每次收到快递,姜院都会来一通电话,跟他道谢一番,大意是,既然是吃食,自己就不客气地笑纳了,所谓请客不至、送礼不受,那是最最伤人的,不过,下不为例。这电话打到第三次,姜院的语气就变了,说的是:
“小曹,你再这样,我可把我老家产的虫草弄点儿给你寄过去!”
这就把曹子非给唬住了,他深知姜院言出必行。姜院出生在高原地带,虫草还真是他家乡的土特产。此事是有前车之鉴的。某年的职称评审,因为指标问题,学院的竞争格外惨烈。尘埃落定后,一位新晋副教授收到了姜院寄去的虫草,一大盒子,每根都是上品,粗大饱满。这意图就很明确了,厮人一定是给姜院砸了筹码,是钱是物不得而知,姜院退不回,送缴学校纪委又恐伤了送礼人,索性来个原始的以物易物,等价交换。
当然,这版本是经过了悠悠众口的集体创作和整理,其间细节,原本就无第三人亲历,一切都是传言。不过,有时候,传言其实就是真相本身。曹子非怀疑传播这故事的源头不是别人,正是姜院。曹子非不想收到姜院的虫草,他不敢再造次。
这种对峙,苦情戏是必不可少的。曹子非跟老婆商量着,由老婆出马,打了第二张牌。曹子非是博士,他老婆也是博士。女博士被戏谑地称为人类的第三种性别,曹子非深以为然。他的博士老婆比他年轻,比他颜值高,貌似智商也比他高。博士毕业后,老婆不听他的劝阻,没留高校,考进了省里的财政系统,做公务员。工作没两年,老婆就用气焰和福利房向他宣告了一个普世存在的现象,那就是,教育的重要性,更多地体现在媒体和大众的关注度上。颇把自己当回事儿的大学教授曹子非,在老婆这六级职员跟前,屁都不是。
姜院接见了曹子非两口子。老婆在姜院面前保持着必要的恭谨,那恭谨里却藏着倨傲与不屑,仿佛绵里藏针。曹子非觉得老婆的微笑里都透着一股咬牙切齿的劲儿。曹子非对老婆佩服得五体投地,她把他不敢说的话都说了,把他不敢表露的心迹都表露了。
外交辞令说完,落脚到具体问题。老婆抛出了一大堆困难。首先,夫妻两地分居。老婆在省城,省政府大院里,曹子非所在的理工大在距离省城一百多公里的一座十八线小城,调到师大,这麻烦就迎刃而解了。姜院和颜悦色地给了他们两口子两条答复,第一,高铁年底通车,一小时的距离,曹子非每周末都能回家,遇到特殊情况,天天回家都是可以的,这就非常人性化了。第二,如果曹夫人对曹教授的自律意识有隐忧,姜院保证,随时监督曹教授的个人行踪,确保曹教授不进错门、不走错道。前者很官方,后者很民间。这是姜院一贯的风格,举重若轻。随后,孩子读书的问题。师大有全省一流的附小和附中,曹子非的孩子即将幼升小,此时调动,来得及顺顺当当入读师大附小。其实这是一个虚假的理由,像一团肥皂泡,一戳就破。姜院指出,曹夫人的单位对口的小学,知名度毫不逊色于师大附小,假如他们执意要进师大附小,姜院有一同学在省城教育局当头,他可以出面协调。接着,就是收入了。人尽皆知,师大的收入远超理工大。这一点,姜院先从房价入手,省城一套小户型,在此地可以折换成大别墅,空气指数的优越性亦非省城可比,由此推演,姜院自言冒昧地对曹夫人的职业规划做了个建议,公务员达到某个级别,不妨下派,至此做个地方官,一方诸侯,实在是大美至美。至于曹教授,一介读书人,物质小康即可,其余的,以情怀为上,对于知识分子而言,情怀这剂药,包治百病。
姜院的一套化骨绵掌打下来,就连女博士这样的厉害人物,套路都乱了。女博士的执拗劲儿,从六级职员好整以暇的躯壳里跳脱而出,义正词严地责问姜院,曹子非若干年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一颗红心向着组织,紧跟院长的步伐走,听话干事儿反而祸害自己了?那些横板竖跳的主儿,一说走,学院恨不得举行欢送会。凭什么非留着曹子非?凭什么老实人就该吃亏?
老婆越说越生气,说到自家刚在省城按揭了一套改善房,房贷不低,曹子非为了增加收入,到师大兼职上课,开车单程接近俩小时,一边是赚钱养家的压力,一边是姜院紧咬着不放人,万一在高速公路上走了神儿,出了状况,谁能负责?这会儿的老婆恢复到了天然的性别里,第二性,女性,她开始抽抽搭搭地哭泣。
“我活了五十多岁,还从来没有被人威胁过,”姜院给女博士递过去一叠纸巾,慢条斯理地说着,继而转向曹子非,“你瞧瞧你,让你爱人这么担心,今儿当着我,你给你爱人做个承诺,无论遇到什么事儿,一定认真开车,生命安全是第一位的。”
望著双目炯炯的姜院,曹子非猛地明白,他不可能和平撤退,他和姜院是杠上了。
游戏中,自身力量不足,就得借力外援通关。曹子非以相同的手法,通过七大姑八大姨,七弯八拐,居然收效显著。一位刚退休的省厅副厅级老头认下了他这个贤侄孙,乐呵呵地收下了他那些来自乡野的绿色食品,当着他的面,就给理工大分管教学的副校长打了电话,对方一口应承下来。
副校长的招呼打下来,姜院倒是前所未有地重视起来。他把曹子非叫到办公室里,泡上一壶野生普洱,是要促膝谈心的架势。一上普洱茶,曹子非就有些忐忑。姜院有个心心念念的初恋情人,嫁给了拥有一座茶山的老板,给姜院寄了一饼珍稀普洱。话说那普洱来自一株古树,古树长在道路险阻、藤蔓密布、野兽出没的原始森林中。因此,这尊贵的、黑乎乎的叶子只会在一些特殊的时刻露上一面。上一次被姜院煮出满室清香,是在传媒学院确定申报硕士点的奋斗目标之时,连同曹子非在内的一帮业务骨干被姜院叫进办公室,共商大计,共品普洱。
当时,一帮人喝着茶,姜院先是淡淡地提了几句这颜色深暗的小碎叶非等闲之物,就有人起哄着让姜院讲讲他的梦中情人。谁都知道,姜院喜欢聊到他那单薄而滑稽的往事,单薄是指过去式,滑稽是指现在式。曹子非已经在好几种不同的场合听过姜院讲这段子,总是以一种欲说还休、欲语又止的方式,而那种遮遮掩掩、欲盖弥彰的表情让事件的神秘与搞笑程度陡增。姜院的话语虽简洁,情节却是完整的,起承转合几个元素一应俱全。少年时期的暗恋,成年时期的失联,真正的交集反倒落脚在后来。后来,姜院事业小成,路过那女同学所在的城市,女方发招,约他吃饭。姜院怀揣一个文艺中老年的油腻情意,惴惴赴约。至于心情、氛围、彼此容颜的改变等细节,姜院有时铺陈,有时省略。接下来就是,在餐厅落座不久,女方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纸。讲述在这里会有短暂的停歇,因为接下来就是无奖竞猜环节,那张纸是干吗的,写着什么,任何猜测都毫无悬念地引发一大片笑声,有人甚至断定那是同窗时姜院擦过汗的卫生纸,被女方当成了信物。最后,姜院揭晓答案,那是一张普通的价格表,上面标注着女方老公出售的各类茶叶。这次重聚,不过是一场智慧的商业推销罢了。
这陡然一笔的反转,已经不单单是出人意料了,它关涉人生与哲学,抵达了爱情本身望尘莫及的高度,是幽默中带点儿苍凉的意味了。故事的真假无人追究,姜院是搞戏剧理论研究的,玩票编个梗是小菜一碟。反正姜院办公室里稍微稀罕些的茶,都被他说成是这位老情人寄来的,就算他啥都没向她买过,人家还是孜孜不倦地寄,把他当成了潜在的大客户,普遍撒网,扩大命中率。
“好了,说正事儿!都被你们这群坏小子给带偏了!”意犹未尽处,姜院突然住口,正襟危坐起来,听众们脸上的笑意余韵袅袅,一直浸到心里。
“上次喝茶,我说过这普洱的来历吧?”
果然,姜院提到了那次群情昂扬的茶叙。曹子非很应景地回忆了一下姜院讲过的要点,姜院点起一根烟,使劲吸了一口,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这让曹子非更加怀疑那事儿就是姜院瞎掰的。那是一年前了。这一年多,方向既定,整个学院全员上马,按照申报硕士点的硬性要求,逐项完善,缺啥补啥。姜院能量不小,大约半年前,云集了各路高手“大咖”,召开了一次学科建设研讨会,本学科的核心人物们纷纷在会议上表态,在下一轮的申报工作中,全力以赴地支持理工大传媒学院。研讨会后,姜院私人掏腰包,叫上曹子非等一众中流砥柱,陪同几位白发泰斗与中年精英攀登了本省以红叶著称的一座山峰。山深路遥,宾主一路相谈甚欢。观山望景之际,学院的前途命脉似已在大佬们的胸襟与姜院的全盘掌控之中。
“一旦咱们顺利通过申报,小曹,你就是学院的第一批硕士生导师,”现在,姜院瞅着他,满面期许,“不仅为学院立下了汗马功劳,更是学院的开山鼻祖了。”
曹子非笑笑,连连点头。他一直带着谦恭而温和的笑容,这既是他的性格使然,更是赔着十二万分的小心。签字不签字,都在姜院的一念之间,他可不想得罪姜院。这样,就延展出了这场茶聚。
副校长的施压,并没有产生出预期的效果。聊了姜院的初恋,又聊了学科建设的近况与差距,姜院主动告知他,副校长去了电话。副校长的原话是,无足轻重的人,可以顺水推舟给省里的领导做个人情,放了。姜院当即就回复副校长,曹子非是申报硕士点的中坚力量,是学院科研实力最强的教授之一,此人必须留下。副校长给姜院表了态,支持姜院的决定,来自省里的压力,副校长去承担。
曹子非心里跑过去一万匹草泥马,面上仍然微笑着,话却渐渐有些凌乱了。他含蓄地提醒姜院,人是动物,流动是必然的。世间之事,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就连姜院本人,二十年前,也是通过了读研,从一所中学跳槽到了高校,从中学教师变身为高校教师。姜院不仅不恼,还相当赞同他的观点,但落实到曹子非的调动上,说来说去,满口不离情怀。
“姜院,情怀这东西,不能帮我还房贷吧?不能帮我孩子择校吧?脱离了那些抽象的玩意儿,其实每个人都是俗人,都得先生活,再情怀,您说对不对?”
“对,也不对,”姜院云淡风轻地说道,“一旦满足了衣食住行的基本需求,情怀,就会超越一切具象的意义,比一座庄园、一架私人游艇带来的价值更为巨大,人,尤其是读书人,活着,不就是为了价值二字吗?”
曹子非绝望地知道,这一回合,他输得很惨。至此,他的底牌全都亮了出来,连裤衩都脱给人看了,再无绝招护身。而姜院,这只千年老姜,这头万年老狐狸,才刚刚透出锋芒。
二
若干回合下来,曹子非觉得自己就像《猫和老鼠》里那只可怜的大猫,徒有一具硕大的身坯,却被满脸无辜的小老鼠玩得团团转,永远都不知道下一个坑会在哪里、下一个雷又会在哪里炸响。
姜院着实智商过人,他走的是刚柔并济的路线:一方面,坚定地拒绝签字;另一方面,屡屡发射糖衣炮弹,学院近期差不多所有的荣誉和待遇都集中在曹子非身上,评优评奖、出差开会、自考讲座等等,曹子非简直炙手可热。他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不断推却,不断表示自己去意已定,好事最好留给安心在学院工作的其他同事,姜院喜怒不形于色的扑克脸千篇一律,他的回答也是如出一辙:
“小曹,不要多想,留在学院一天,你就是学院的人!”
身为虚拟世界的游戏玩家,曹子非不得不承认,姜院是此间天才,迂回盘旋、欲擒故纵,总能实现利益的最大化。整局对垒中,姜院是节奏和状态的绝对把持者,一旦绳子绷得太紧,有断裂的危险或是对手有彻底认输的态势,他就会适度地往前凑一凑,让局面无休无止地持续下去。譬如,就在曹子非身心俱疲,与老婆商量着,悲壮地下定了背水一战的决心,那就是放弃公职,以年薪制的办法,入职师大,从此成为合同制教授。那张调令的威力也就彻底废了,姜院不签字不要紧,曹子非连档案都不需要转走。这种走法,在高校里屡见不鲜,是请调者对抗原单位不放人的最后一招,相当于离婚时的净身出户,悲怆、决绝,是将双方的交恶推向极致。
交手到达这一阶段,火候已至,曹子非再无底牌,且无心恋战,濒临气急败坏、气绝身亡。姜院识趣地吐了口,果断地给出两个选项,走,可以,什么时候走,取决于曹子非本人。第一种走法,三年后,下一轮硕士点申报成功,姜院立马在调令上签字。通不过,再等一轮,一轮就是好几年。硕士点何时通过,何时放人。第二种走法,曹子非既然对学院的学科建设意义重大,是硕士点申报表格里的重要专家,那么,为了减少学院的人才损失,由曹子非出面,引进一名条件相仿的教授,以此为替代,曹子非便能脱身。
曹子非不假思索地选了后者。姜院清奇的脑回路已经震撼不了他,他悲喜交集,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获救上岸的浮板。至此,他们的冲突与合作达到了巅峰。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弄一个人过来。
姜院雷厉风行,任命曹子非为学院人才办公室主任。这是一个三无机构,无编制,无级别,无待遇。曹子非推辞,他压根儿不需要任何头衔,姜院的解释是,有个称谓更便于开展工作,确保尽早完成任务。
姜院的挖人大计,已经持续了两三年,收效甚微。缘于平台和地域的天生不足,愿意过来的人才都较为寻常,没有响当当的大人物。这一直是姜院的心结。曹子非明白自己的优势,毕竟是京城的博士,从师父到师叔师姑,再到师兄师姐们,都是学术领域中脚踏七彩祥云、自带光环的天外飞仙,由此衍生出来的人脉资源非一般人可比拟。
如此,曹子非感觉自己正式成为了一名人才工作的特情人员,或者叫作獵头,他心生迷惘。从调动里,旁逸斜出这样一桩事,是他始料未及的。
曹子非是个认真的人,他开始琢磨动手的方向。他以学术研究的严谨,把自己的人脉圈排查了一遍。曹子非所在的省份位于西部地区,加上理工大地处小城,地域的劣势,直接就将北上广深一带的人才给排除在外了,剩下的,就是在本省内部打主意。省内有传媒类专业的高校不少,有实力的只有两所,一所是曹子非即将要去的师大,一所是曹子非将要离开的理工大。曹子非别无选择,他把目标对象锁定在了师大。
师大是传统的211高校,此番又有学科进入了全国的双一流序列,不过,其优势学科是教育类,传媒学院创建不久。师大传媒学院院长姓顾,是通过全球公招,从英国的一所高水平大学挖来的。顾院走马上任,即放出豪言,要用三年时间,大力引进人才,让学院的高职称教师人数翻一番。
曹子非恰是在师大传媒学院的此次圈地运动式的人才扩张中被其收入囊中。事实上,师大已经好几回从理工大掐尖,理工大重视科技类的专业,拔尖人才被师大调走了好几个,去了师大以后发展势头强劲,有两个成了师大相关学院的院长。于是,理工大坊间流传着一个自我解嘲的说法,说的是,师大在理工大跟前没法儿牛逼,因为理工大是为师大培养院长的摇篮。
理工大的传媒学院能与师大叫板,得益于姜院的胆识与魄力。姜院在院长任上已经两届,八年时间。这八年来,他仿佛借鉴了抗战中的持久战论断,逐个攻占与改变了校领导们既有的发展思路,促使领导们布局了差异化发展的战略部署,使艺术门类的传媒学院成了学校重点发展的学院,获得了大量的人财物支撑,聚集和培养了包括曹子非在内的一批传媒界学术新秀。而姜院本人也获得了相当的话语权,甚至由于他所体现出来的高远理想与辽阔格局,被盛传为极有可能作为副校长的考察人选。
一帆风顺的姜院在顾院这里遭遇了强敌,顾院的大发展谋略,对姜院形成了高压态势,理工大与师大在综合实力的竞争上,前者哪怕筑起铜墙铁壁,也压根儿没法遏制住出墙的红杏。明面儿上,曹子非是理工大传媒学院首个被师大相中的。事实上,暗地里,姜院的副职、理工大传媒学院的副院长徐副院也跟师大传媒学院暗度陈仓。
曹子非就在顾院的办公室里跟徐副院迎头相遇,徐副院的事情,顾院没有避忌曹子非,徐副院也只好坦坦荡荡说出来,他紧随曹子非后尘,往师大传媒学院投了简历。
师大这学期为曹子非排了课,曹子非过着人在曹营心在汉的生活。每周四节,他驱车前往,上完课,通常会去顾院办公室里打个照面,闲聊几句。顾院会催一催他的调动进程,而曹子非就吐槽一番理工大放人的蜗牛速度。被任命为人才办公室主任一节,曹子非倒是略过不提。顾院不拘小节,对于曹子非的埋怨一笑而过,只当曹子非是自家人,照例会安排一些学院的事务给他去完成。曹子非是著名的笔杆子,除了擅写论文,对于“八股文”同样游刃有余,顾院就把学院里涉及学科、专业建设的各类上报材料交由他去做。这些烦琐的工作部署,非但没让曹子非不堪重负,反而让他有一种归宿感。他把自己当成了师大的人,理工大算是翻了篇。
在顾院办公室的邂逅,让曹子非和徐副院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变化,指向着心照不宣,指向着不谋而合,指向着一种崭新的序列和排位。
曹子非和徐副院年纪相仿,都是刚过四十,在理工大,徐副院算是青年才俊,早早地就坐上了副院长的位置,分管的还是炙手可热的科研。管上科研之后,其学术成果更是突飞猛进,得天独厚的管理资源,让他接连拿下好几个省部级课题。纵然如此,与曹子非相比,他的成绩依旧略逊一筹。曹子非先后有两项国家级课题,有三篇A刊的论文,这些,徐副院难以望其项背。
学术研究讲究的是出身与门派,讲究的是根正苗红。曹子非得天独厚,他的博导,年虽耄耋,在学术界的影响力和知名度却是数一数二,曹子非是其关门弟子,备受宠爱。当初,曹子非执着不懈地连考三年,艰难备至地投奔到了老先生门下,入门以后,他的学术生涯变得顺风顺水。这几年,每每有大三大四的学生来请教如何选择考研的导师,他多半会津津有味地讲一个寓言故事。
这故事说的是,有一天,一只兔子坐在山洞前写论文。一匹狼过来,问兔子:“你在写什么?”兔子回答:“写论文。” 狼又问:“你的论文题目叫什么?”兔子回答:“《论兔子如何吃掉狼》。”狼听了以后哈哈大笑。兔子淡定地说,已经写好的部分放在山洞里,论述得很清楚。狼想看看兔子的论文是怎么写的。于是兔子把狼领进山洞。过了一会儿,兔子独自走出山洞,继续在山洞前写它的论文。一只狐狸过来,所有的问答又重复了一遍。狐狸也想去看看兔子的论文是怎么写的,于是兔子把狐狸领进山洞。过了一会儿, 兔子独自走出山洞。最后的最后,在山洞里,一只狮子在几堆白骨之间,满意地一边剔着牙,一边阅读兔子交给它的论文提要,铿锵有力地说道:“一个研究生,能力大小不是关键,重点在于你的导师是谁!”
每一次,曹子非都能用这故事将那群大孩子逗乐。这是个笑话,但是其中不乏真知灼见。曹子非与徐副院,在调往师大的路径上,就充分展现了双方身后导师的对弈。顾院上任不久,就主动给曹子非来了电话,告之自己将在师大传媒学院大展拳脚。因此,其人才发展战略曹子非在正式文件出台以前就有所闻了。顾院跟曹子非的导师是跨国忘年交,曹子非在攻读博士期间,蹭着导师的科研经费,两次陪着导师,应顾院之邀,前往英国参加学术会议。说起来,曹子非与顾院是早就有所交集了。而徐副院本身就是师大的毕业生,他的導师就在师大,算是传媒学院的老专家之一。不过,学术霸权历来被小众的学校与小众的人群所持守,曹子非所在的内陆省份的学术圈一向只能出产受人尊敬的老人家,产生不了引导学术发展导向的大师。徐副院通过导师联络了顾院,顾院也给了学院老同志足够的面子,答应将徐副院作为引进人才加以考核。目前,徐副院的事宜就正处在隐秘的酝酿阶段。
曹子非算是被顾院给挖去师大的,徐副院却是毛遂自荐,待价而沽。这主动与被动,在高校的职场中,差异可谓天壤之别。曹子非的调动很顺畅,从启动程序到拿到调令,他丝毫没有费心费力,按照他的学术成果,顾院还给他争取了比师大其他同级别人才引进更为优渥的物质条件。徐副院就不一样了,徐副院要经过漫长的考察,从教研室这一层开始,到学院学术委员会,从试讲,到面谈,哪一个层面否定了,他都去不成。师大广纳良才,其实门槛甚高,徐副院与来自全国甚至全球的传媒人才竞争,他的副院长职务发挥不了一毛钱的价值。
在顾院办公室狭路相逢以后,徐副院索性放下身段,找曹子非深聊了一次。在此之前,顾院亦是漫不经心地向曹子非提起徐副院,了解徐副院的人品秉性。这是至关紧要的环节,谁都不愿意引狼入室,私生活倒在其次,那种动不动就掐、隔三岔五纠纷不断的事儿妈,搁谁家,谁家倒霉。曹子非客观公允地评价了徐副院,甚至是超越了客观公允,基本说优点。并不是徐副院与他交好,他有自己的盘算,木秀于林是他此次调动阻力重重的缘由,加上徐副院,事情或许就会有根本性的改观。他和徐副院先后请调,姜院腹背受敌,硬顶是顶不住的,要么就都放了,要么权衡轻重,择其要害,集中火力而留之,权重较轻的,放手抽身。从战术上分析起来,姜院守不住全局,最有可能的,就是打发了曹子非,忍辱负重地留下徐副院,毕竟曹子非不管多么优秀,无非一介儒生,徐副院的身份就不同了,班子里的人都背叛了自己,姜院的口碑岌岌可危,他是必然要决一死战,保全班子的完整与颜面。
曹子非的推荐是有效的,顾院点头不迭。看得出来,只要没有大的障碍与麻烦,徐副院过五关斩六将,必将得到师大的调令。向顾院推荐这件事,曹子非隐藏了下来。他没有对徐副院邀功。一则,这种心思,路人皆知。徐副院不会感激他。二则,他没有必要让徐副院感激。曹子非是个通透的人,但是,他不是一个谄媚的人,他身上终究是有读书人的矜持。这也是他的女博士老婆一直怂恿他入职公务系统而他不屑一顾的道理。
三
在理工大,徐副院和曹子非属于君子之交,是淡漠如白水的意思。他们所属的研究领域十分接近,曹子非学术强于徐副院,而徐副院毕竟高踞领导岗位,此消彼长,算是旗鼓相当。兼之遇见了姜院这种智商情商双商都在线的领导,用了下象棋的段位,在学院的人员布局方面形成盘根错节的态势,相互牵制,相互抗衡,避免任何势力做大做强,对自己不可撼动的老大地位形成威胁,曹子非和徐副院便是恰到好处地被摆弄于既能成为合力,又略微对立的位置,毕竟一旦二人携手,在很多问题上,就会对姜院的抉择形成压力。姜院的伎俩,时不时地让两人生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惆怅,消解惆怅的法子,唯有更加忠心耿耿地效忠姜院,从姜院那里得到安抚和慰藉。
这大约是姜院设计的理想状态,而理想总是漂浮在生活的上方。事实是,曹子非笃信的是学术立身,趁着导师在世,他拼尽全力用好导师的资源与人脉,无暇他顾。至于徐副院,他是那种貌似谦和实则阴损的类型,对姜院恭敬有加,背后虽不至于捅刀,但做的都是表面补台、伺机拆台,一边表现忠诚,一边在心里等着看笑话的活儿。他以他的圆润通透,暗暗集结了一小簇势力,这些人,对徐副院的好感和拥戴,其实已经达到了某种危险的警戒线。
曹子非对学院的局势看得很透彻,现实生活里活生生地上演着钩心斗角的宫廷戏,他只觉畏惧。这一回,徐副院欲放弃副院长职务,投奔师大,做一名普通教师,他倒是惊讶不已。徐副院约他详聊时,他按捺着吃惊的心情,倾听徐副院的说法。徐副院向他表达了追求更高学术平台的愿景,言辞间还对姜院的治院思路褒赞不已,可惜自己一己之力,没有那些高瞻远瞩的思考,只求有一处世外桃源,读书写字,安身立命。
徐副院起初的言语很诗意很学术,曹子非诺诺应声,徐副院逐渐表现出推心置腹,说了些体己话。这些话,在师门同谊之间倒是时常聊起,无非是,从某种意义上讲,高校教师的价值与经济学原理相吻合,比如货币,不流通,就产生不了价值,教师的流通就得通过人才引进的渠道。通常是,换一所学校,身价银子就会涨一次。不买卖,则不值钱。一般而言,市场流通的基础是年龄加学历加职称加荣誉称号,特别是荣誉称号,达到国家级称号的,多半是这个市场里的奢侈品,能够标出天价,其余的随行就市。大多数具备入市筹码的书生都会跃跃欲试,想要让自己流通起来。毕竟知识分子的前半生普遍过得潦草,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攻读学位、发表论文、申报课题、巴结导师上头,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从伤筋动骨到脱胎换骨。在原单位,待遇好些的,也就只是报销在职提升学历阶段的学费,不会有其他收益。相反,一旦跳槽,对方学校开出的价码,一般会有好几十万。这几年,抢夺人才是每所高校的重头戏,有了高级别的人才,才会有高级别的科研,有了高级别的科研,才能跻身名校行列。因而人才引进工作是高校领导的重要政绩,关涉着加官晋爵,抢人的手段和花样自然是连连翻新,开出的条件是一家比一家高。这却衍生出一个极其荒诞的现象,前门进人,后门流失。既然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自家人何苦枯坐冷板凳,一走了之,去别处寻一笔卖身费得了。于是,有了需求,就有了市场,有了市场,就有了喧嚣。高校的人才流动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像一条汹涌澎湃的河流,恨不得将岸边的万事万物都席卷进去。
两人相对嗟叹一阵,说起置身的理工大,他们假如继续待下去,不会有额外的待遇,可是理工大出台的一系列引进人才的措施里,类似于他们这种层次的人才,一经来校,安家费、科研启动金、三室一厅的过渡房,想啥有啥。两相对比,原先的老师们倒成了低人一等的庶出。徐副院把话扯到这儿,主题就来了。徐副院顺畅而委婉地问起师大给予曹子非的具体引进待遇,曹子非如实相告。徐副院闷了好一会儿,没有提师大与自己的允诺,反而追溯起最近这几年,好几家省外的学校与他联系,试图挖走他,开出的条件五花八门,自己一概谢绝,人生已至中年,非寻常理由,谁都不会轻易离乡背井。曹子非姑妄听之,间或插嘴,对各家高校的人才引进政策评头论足一番。
他们正走在校园外的一片荒地中。学校修建了新校区,在郊外,本是小城,那郊外就真正是荒郊野外了。两个大男人在遍地荒草间散着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曹子非在学界保持着良好的人际交往,在同门师兄里算是善侃的,跟学界外的人,特别是徐副院这种半官僚半学者的身份,他除了恭敬有加地倾听,适当地回应,简直没有聊天的雅兴。一来二去的,这天基本被聊死了。
步出校门不远的荒野里,間或错落着一些星罗棋布的菜地,多半是学校老师的父母们种下的,老头老太太们各自开垦一小块,依照季候播种、收获,虽然是业余选手,种地的姿势却很庄重,该搭藤架的一丝不苟地搭起来,该开水渠的规规矩矩地开起来,就连稻草人都配备齐全,戴着帽子,伸展双臂,细骨伶仃的,不知谁给嫁接了一副面具,那面具的五官雕琢得庄严宝相,有些郑重其事的意思了。再往前去,就全是青草地了。
曹子非是农村孩子,与植物仿佛有着天然的血脉关联。那些草类,大多他都认识。他耳边倾听着徐副院的话,一边下意识地注视着草木及其投射在泥地间的阴影。遍地野紫苏,还有青蒿、艾草、马齿苋、夏枯草、鱼腥草、蒲公英,都是常见的中草药,散发着清淡的香气。更深一些,葳蕤着清明菜、棒头草、看麦娘、球序卷耳、酢浆草、蛇莓、积雪草、细叶芹、田野水苏、蓝花琉璃繁缕、珊瑚豆……曹子非惊讶地发觉这一大片荒草竟然有如此众多的品种,不由得生出敬畏。
草的生长是猛烈的执着的,但又比人类更加包容更加温润。而草也跟人一样,有高调的,有内敛的,有善意的,有恶毒的,物以类聚,时常聚合的一些属种,大多是固定的,通常不会有其他门类闯入,这份坚持与执守的节操,却又是人类所不具备的。就像此刻,曹子非长时间地应和着徐副院的尬聊。他们说着不知所谓的对白,充斥着初衷、动机、感悟、要领等名词,这些概念远比对于那些草类的辨识虚无得多,好像是一部影片的分镜头台本,让完整的剧情变得支离破碎。
其实,在跟顾院的聊天中,曹子非已经陆续得到许多信息,拼凑起来,他明白了徐副院为何会放弃职务,投奔师大。这件事背后的轮廓是清晰的,在理工大传媒学院,徐副院几乎没有上升通道。这得涉及高校官场中的生态环境。在大学的学院一级,普遍存在学而优则仕的现象。职称评到了尽头,科研有了足够的分量,身为专家,别无追求,唯有往院长的位置去折腾。当上了院长,以学术和资历得到普罗众生的信服。接下来,这院长就有两种做法了,第一种,往行政的路数上大踏步地朝前走,这就要把院长作为官员,做出显性的政绩,做出花团锦簇的成效,然后从学院的小池塘跃入学校的大江湖,担任科研、教务一类重要职能部门的负责人,甚至是朝向校领导的职级去奋进。第二种,继续往高级别专家的道路上朝圣,院长的职务则是重要的助推器,毕竟占据了资源和人脉的优势,此种做法,便是将大量精力投入争取头衔、申请课题方面,学院杂务有序推进便罢,行政诉求会显得漫不经心,尤其是略微做出些战绩傍身,剩下的就是混资历了。
姜院给自己规划的显然是第一条道。这条路的难度系数和风险系数都较高,不可控的因素太多太多,一路打怪升级,未必能到西天,还得拖累身旁的朝阳群众。姜院便是以好大喜功的心态,导致了整个学院都不得安宁,他的新方法、新思路、新举措层出不穷,大家跟着他一鼓作气快上猛进,简直是疲于奔命。担任他的副职,就更是直面惨淡的人生了,既要努力制造业绩,又要确保不能盖过他的风头。徐副院是个有追求的人,官场的生物链却注定了虚位以待比任何强烈的愿望都要重要,潜伏一时可以忍,潜伏一世就忍无可忍了。而对于姜院的前途,旁观者的看法比较一致,此人政治正确,然而缺乏演技,他是以理想化的学术方式谋求自己的仕途,那必然是一个笑话。因此,在他全神贯注勇攀高峰之时,他的追随者已经渐渐散去。徐副院便是其中之一。
真相在此,徐副院口中的那些高大上的理由就是狗屁一堆了。徐副院此次相邀的目的其实也是明确的,一旦离开了理工大与副院长的职位,煮酒论英雄,他与曹子非得颠个个儿。曹子非亦深谙于此。他不耐烦敷衍下去,他决定结束谈话。他保持着缄默与微笑。徐副院会意,站定脚步,说了这次闲聊的最后一个论断,他是不会放你走的。
这句话,终结了曹子非的走神。他忍不住追问。徐副院带着请君入瓮的笑意,淡然告诉他一些内幕。这句话,是姜院在院务会上做出的决定,纵然是给曹子非提出了那个匪夷所思的条件,以及任命曹子非为学院人才办公室主任,这些都是姜院的权宜之计,旨在充分调动起曹子非在人才引进工作中的积极性,通过对学院事务的深度参与,激发他对学院的热爱,达到事业留人、感情留人的最终目的。
透露院务会的内容,是犯大忌的。不过,各种会议的内容,常常难以保密,总会有风言风语先于正式文件畅行于世。曹子非在这一刻,是感激徐副院的,虽然他猜不透徐副院说这些的缘故,但他知道,作为副职,这是笼络人心的一种铤而走险的手法。
徐副院打算怎么脱身,这是一个谜。曹子非来不及去思考这道谜题。他后院起火,博士老婆催他速速办理调动手续,这段日子,老婆差不多天天跟他吵架,电话吵,微信吵,见了面更是冷嘲热讽,吵架吵出了新高度。曹子非此时方知,女博士与泼妇竟是咫尺之间,在吵架这件事情上,是不分学历、种族、职业的,所有的女人都无师自通地自带撒泼耍浑功能,仅有的差别在于嗓门的大小。曹子非的博士老婆偏偏中气十足,吵架的效果就无出其右了。
曹子非后悔得要死,评完讲师后,他就动了挪移的打算,权衡一番,断定理工大评定高级职称的难度较低,指标较多,况且普通调动与人才引进,在待遇上天差地别。当时自以为规划得天衣无缝,没想到理工大也不是吃素的,想走竟是走不掉了。
徐副院的挑唆只能置之不理,不管姜院的真实意图如何,曹子非必须华山一条道,信任那条君子协定,履行人才工作办公室主任的职责,挖掘一个替身回来。
四
曹子非过了一段兵荒马乱的日子。在选人这件事情上,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两面三刀。这些在官场小说里读到的伎俩,都被他给实战演习了一遍。这可不是游戏里的料,游戏毕竟是游戏,有输有赢,输了不要紧,随时可以从头再来。生活却不允许彩排,很多时候,输了,便是满盘皆输。所谓东山再起,通常只是励志故事。曹子非小心翼翼地对待这一着棋,这比攻读任何学位都要来得艰辛困顿,他觉得自己的脑子都快用坏了。他第一次发觉,做行政是很烧脑的,一不当心就会掉进泥淖。难怪漫长的历史演义里,大部分情节的推进都与官场的纷争与更迭密不可分。他觉得政治和历史就该是同一门课程。
其实师大传媒学院可供下手的人选不少,曹子非深思熟虑,结合通过各种渠道打听来的信息,耗尽了有限的逻辑学、微积分之类的知识,逐项列举优势与弊端,最终,锁定了一个人。
被别人惦记,是值得炫耀的,然而,这家伙也许不该感到庆幸,因为曹子非的衡量标准与众不同,这是由他的立场决定了的。还没去师大,就从师大弄人,是没把新东家放在眼里,非常不地道。如若应付着姜院,着意拣那种学术成绩不错,但人品不佳、特别喜欢跟领导对着干的刺儿头,这种人,每所高校、每个学院都会有那么一两个。表面是为姜院引进人才,实则是为顾院解决后顾之忧。但这也不行,等于坑了老东家,太不厚道,曹子非不是这种人。
千挑万选,曹子非定下了师大这位电影学方向的教授。此人年富力强,科研能力较强,上课喜欢插科打诨,妙语连珠,其段子被学生收集起来,发布到网上,转眼间成了网红教授。
网红教授的学术成果超越了曹子非,姜院会满意的。这事儿,曹子非是瞒着顾院进行的,顾院在欧洲待了许多年,不太懂得强留不放的道理,更不明白人才工程与仕途前景之间的关联,因此曹子非压根儿没把姜院的强留告诉顾院,他担心以顾院的脾性,不愿意陷进纷争,直接放弃了自己。不过,曹子非有把握的是,即使事后顾院知道了挖墙脚的人是他,估计也不会责怪下来。
问题出在网红教授身上。这位仁兄好色,有一句经典口头禅流传江湖,不想成为师母的女生不是好学生。他践行着自己的理念,对一位女研究生下了咸猪手。结果是,他离了婚,闹腾中,跟女研究生也分了手。目前,他的未婚妻是另一位学生,转眼就研三了。网红教授向学院提出申请,希望能够解决未婚妻的就业。曹子非听说顾院对于这份申请大发雷霆,顾院这个男人有精神洁癖,认定了学生就是学生,师生发展成两性关系,无异于乱伦或是犯罪。顾院驳回了申请,网红教授脸上挂不住,扬言要走,哪所高校能够容纳自己的未婚妻,就投奔哪里去。对此,顾院的态度是,好走不送。
曹子非正式将网红教授推荐给了姜院,姜院万分重视,毕竟网红教授获得过省部级的教学成果奖,这对硕士点的申报是至关紧要的。与顾院不同,姜院在婚姻方面很严谨,可是对于网红教授的咸湿情事容忍度很高,他的底线是,此事只要不經网络炒作,不影响网红教授的科研发展,就可以视而不见。同时,按照相关引进条件,网红教授可以解决配偶的工作,他的新老婆拿到硕士文凭后,以校聘方式进入理工大,当一个行政文员,基本没啥难度。
至此,物色工作算是基本完成。曹子非累得半死。谈判阶段,他已经有心无力。幸亏姜院的风格属于亲力亲为型,毫无推诿之意,主动出击,曹子非只要随行即可。
曹子非私底下跟网红教授聊了一次,开诚布公地坦白了自己的处境,以免此事泄露,被人诟病。网红教授在师大是独行侠一类的人物,很有老派知识分子的迂腐劲儿,不理俗务,大暑天就算热成了红薯干,亦是一身土旧的西装衬衫,同事们的总结是,此君平素蔫蔫的,只在两种时刻双眼发光,一是课堂上,二是见到美女时。果然,他对曹子非的啰唆不以为意,干脆地保证不会在顾院那里泄露只言片语。
这就足够了。
剩下的,要看姜院的造化。姜院谈判功夫了得。其实谈判的核心一般集中在待遇上,包括物质待遇,也包括精神待遇。姜院开出的引进费,网红教授是满意的。理工大解决其未婚妻的工作,网红教授更加满意。这是问题的命脉,毕竟网红教授离开省城,投身一座小城市,是需要勇气的。
事情有了七八成的把握,眼看着酒喝了两三局,话术用尽,姜院眉飞色舞地催促曹子非,提醒网红教授尽快走程序。蓦然,网红教授提出了新的条件,政治待遇。姜院犯了难。学院的副院长有三位,三位都在职在岗。徐副院心生去意,姜院是不知晓的,即使有所耳闻,人家一天在位,就没法儿叫人倒腾位置。况且,担任行政职务,那是要通过组织部门考核的,网红教授的私生活,岂能通过组织部门的火眼金睛。
姜院到底是强大的。又是一轮谈判,这事儿到底解决了。学院成立了一个专门的基地,注入研究经费,网红教授过来的话,直接担任基地负责人。面子和里子都算是有了。网红教授似乎接受了这个变通的安排。
曹子非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不过,剧情很快就发生了颠覆性的反转。网红教授突然拒绝了姜院的邀请,留在了师大。理由很简单,网红教授提出了最后也是最棘手的一个条件,解决博士生导师的名头。理工大没有博士点,就连理工类的专业都没有,传媒学院更是在做申请硕士点的冲刺,这条件,等于是逼着姜院穿墙而过、无米而炊。姜院试图用迂回的方式来替换,这一回,没有成功。因为师大是有博士点的,传媒学院没有,但是教育学方向新增的博士点设立了传媒教育的方向,传媒学院一次性申请通过了三名教授,网红教授就在其间。博导是大学教授奋斗的终极目标之一,网红教授留在师大,情有可原。在博导头衔跟前,未婚妻的就业问题靠边站。网红教授给曹子非的解释是,女孩子养在家里最放心,索性结婚以后就全职,他能养家糊口。
这打击非同小可,眼看就要上岸,猛然惊觉面前的码头不过是海市蜃楼。曹子非接连失眠好几天。安慰他的居然是姜院。
姜院对他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姜院说,学术江湖深不可测。姜院说,顶住啊,曹主任。姜院提醒他作为人才工作办公室主任,抗压能力是首要的。毕竟人才调动之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周期或长或短,没有猎头公司的职业精神,很难坚守。
曹子非再度生出破釜沉舟之心,实在不行,抛弃编制,净身出户。就在此刻,新的目标自投罗网。师大传媒学院与网红教授同一批申请到博导资格的一位女教授,联系了曹子非。接到电话,曹子非的第一反应是,被网红教授给卖了。他的理工大传媒学院人才办公室主任身份,在师大露了馅儿。这可如何是好?潜伏的身份暴露了,依照规则,不是被砍头,就是赶紧躲起来,与世隔绝,永不露面。
紧接着,女教授就表示,网红教授介绍了曹子非的难处,他们不会出卖他的,顾院那儿,他们不会透露。事已至此,曹子非顾不得未来的东家会产生的信任危机,只求完成姜院的任务,完成以后,他才能站在同样的高度与之谈判。至于姜院是策略还是真意,会不会违反口头协定,届时再做打算。鱼肉从来都没法儿判断刀俎的真伪。
这位女教授,不在曹子非的考量之列。她是那种身家清白、学术清洁的知识分子,是师大传媒学院的栋梁之材,顾院来了以后,她被委任为学科带头人,足见顾院对她的认同。况且,她的家就在省城。身为女性,天南海北跳槽的可能性不太大,雌性动物比较宅,守护巢穴是一种天性。至于经济诱惑,曹子非在校园遇见过她,她驾驶的是宝马越野,看起来绝对不是为五斗米折腰的女人。因此,无论从哪方面思考,曹子非都会把她排除在外。
女教授没有设置悬念,直截了当地给了曹子非投奔理工大的缘由。那是她的家庭隐私。她的兄长是生意人,最近遭遇一桩惨烈的亏损,患上精神分裂症。疯掉的兄长在幻觉中把她当成了假想敌,几次都老拳相见,还威胁要索取她性命。偏偏嫂子心疼自己的男人,不肯将他送进精神病院。如此这般,她的人身安全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她只能采取三十六计之走为上。
理工大成为了避难的首选。理工大于她而言,有好几个优势,首先,戏剧与影视学学科建设有基础,不会让她失去事业发展的路径。其次,此地离省城不远,她的独生子已经工作,就在省城做公务员,她要离自己的孩子近一些。第三,她的先生是师大化学学院的教授,理工大化学学院差不多在十年前就曾经三顾茅庐,邀请她先生去做名誉院长,此番先生索性陪她一块儿调到理工大,算是逃离了省城的雾霾,换一处山清水秀之地,预先实习退休后的隐居生活。
闻听他们夫妻没有额外的附加条件,全凭理工大的人才引进文件,曹子非险些要跪下去给女教授磕个响头。而姜院的惊喜更是双倍的,天上掉馅饼不说,还是一次掉俩。姜院乐颠颠地去给校长汇报,这不只是传媒学院的战绩,还关涉化学学院,现任校长正是化学专业的专家,化学是理工大的重点发展学科。
姜院给学校立下了赫赫战功,无疑给他的进阶之路增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传媒学院皆知这阵子是姜院仕途中的关键阶段,学校空出了一个人文学科背景的副校长位置,姜院是热门人选。最近,传媒学院私下里谈论最多的就是这桩事,每个人都自动成为有韬略有远见的政治家,把姜院与学校里另外几个竞争者排列起来,兴致盎然地分析其可行性,讨论的结果是,姜院打下了传媒学院的大半江山,实力有目共睹,上级的眼睛不是瞎的,能者胜任,即使姜院不是那等阿谀奉承之人,此番的胜算还是很大的。
曹子非已经置身事外,姜院的前途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他只求姜院能够在那一纸调令上签下同意二字。徐副院的行迹倒是耐人寻味,从顾院那里,曹子非得知他已经通过重重关卡,调动计划经由人事部门批准。在此关头,徐副院向顾院提出,手头在研究一项横向课题,尚有半年时间方可完成,届时再正式启动调动程序。那个课题,曹子非是知道的,理工大能够提供的完成课题的实验设施,师大亦是一样不少。显然的,徐副院是在拖延。拖延的缘故,或许是知道自己根本走不掉,曹子非就是活生生的例证,徐副院心知肚明。
高校之间是没有秘密的,在各种层面的人脉交往中,曹子非要走的消息,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徐副院的动静,也渐渐浮出水面。曹子非从同事那里听说,有人拿着徐副院的事儿,含蓄地试探姜院的态度,得到的结论仅仅是一个不知所以的微笑。
在演绎出来的版本中,近似冷笑。
五
事后,曹子非恍然大悟,徐副院的拖宕战术,另有图谋。舆论中姜院光辉灿烂的政治前途,徐副院一向是不信的,曹子非走不掉,他也亲眼所睹。他在师大和理工大之间悬而不决,是有所等待的。他等的,是另外一件事。
女教授夫妻办完调动手续以后,姜院在学校的知名度如日中天。曹子非乘势提出了与姜院之间的承诺,姜院的答复是,适逢省里两年一度的学术与技术带头人评选,学院会全力以赴地支持曹子非申报。曹子非要走,他不拦着,但是,等到申请成功以后,他一定放人。
曹子非绝望地发现,姜院的五指山真是山重水复,他永远都望不到头。他想起徐副院说过的话,徐副院所言不虚,姜院跟他做的交易,果然是留下他的一种计谋。然而,让他更加纠结的是,姜院这条件十分具有诱惑力,他深知去了师大以后,申报学术与技术带头人的竞争会非常激烈,顾院来自海外,很难做到去帮谁斡旋、走动,但在理工大,姜院一定会招兵买马,组建一个公关团队,帮他顺利通关,这是姜院行事的风格。同时,省里的惯例是,会平衡一些学校之间的名额与比例,理工大人文学科是弱项,曹子非作为鸡头,很容易成为政策的受益者,这样的优势,去了师大以后,是无法享有的。
这一回合,姜院又贏了。曹子非决定缓一缓。他的博士老婆也动摇了,给了他半年期限,评定结束就调动,须臾不可耽搁。
始料未及的是,就在此时,姜院出了事。姜院手下的研究生,借助姜院的人脉,发表了一篇论文,被指抄袭外文期刊。这本是学生的个人行为,与姜院无涉。可是,惯例是,较高层次的学术期刊,学生的论文是发不了的,就得把导师的名字一道署上,刊物认的是导师的分量。事情出来以后,姜院不可避免地被牵扯了进去,事件迅速发酵,一夜之间,姜院被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声名狼藉。
姜院通过学校宣传部,发布了公开声明。在声明中,承认自己培养无方,没有及时察觉学生的学术不端,导致严重后果,愿意向公众致歉。姜院在这份声明里放下身段,诚恳道歉。这却没能挽回一切。舆情像一列脱轨的列车,伴随着尖叫,倾覆下去。紧接着,就有好事者翻出了姜院以往挂名的学生论文,又发现了新的抄袭。姜院算是掉进了一只黑不见底的大染缸,怎么洗,都洗不白了。
那一阵子,姜院在舆论中挣扎,强颜欢笑、脸色煞白。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副校长人选从另一所学院产生了,那位远不如姜院出色的院长坐上了副校长的位置。姜院顾不得这些,他不断地发布声明,不断地查实学生抄袭的行为。仿佛配合着姜院的节奏,学院班子成员都很忙,大家纷纷忙着出谋划策,忙着奔走消灾,脸上都挂着焦虑,挂着同甘共苦的严肃与悲悯。这份严肃与悲悯,姜院信与不信,曹子非不知道。他是不信的。他在徐副院的身上清晰地看到一种深藏不露的幸灾乐祸。
事发以后,徐副院是最用心的。他第一个站了出来,为姜院全面谋划应对措施,帮着起草声明,挡在姜院身前,应付新闻媒体的骚扰。他像是最为忠诚的卫士,眼中充满了捍卫姜院的力量。他主持召开了好几次学术骨干参加的会议,寻找平息和解决事端的良策,姜院也出席了会议,姜院尴尬而狼狈,一言不发地聆听徐副院滔滔不绝、点石成金似的金玉良言。不过,曹子非很快就看了出来,徐副院的亢奋犹如《皇帝的新装》里的那些忠臣,为着一套莫须有的新装忙来忙去,好像是在忠心耿耿地为皇上更衣、整理衣襟。事实上,皇帝全身赤裸。
没人告诉童话里的那位皇帝,他的身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没人告诉他,他正在出糗。全世界都怀着隐秘的兴奋,观看迄今为止最大的阴谋、最荒诞的演出。
姜院的处境,与童话里的倒霉皇帝差不多。曹子非生出怜悯,他在别的同事眼里也看到了同样的怜悯,但是,没人把这份怜悯付诸行动。除了极少数与姜院过从甚密的老师,不时问候与安慰姜院,大多数老师都是淡淡地远远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与走向。这亦是高校教师社交的常态,保持距离,以策安全。
不过,姜院没有满足大家的观赏心理。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他失踪了。翌日召开的院务会,他没有出席。他的手机关机,家里没人听电话。徐副院带人上门寻找,门扉紧闭。当天他有三节课,他在微信里通知学生停课。
姜院的孩子前几年就出国留学了,他的夫人在一家国企工作,年满五十岁就办理了退休手续,待在家里做两件事,炒股、做饭。此番,姜夫人也一同蒸发。姜院一家子神秘消失了。
是遇险,还是背负重大经济案件潜逃,是恐怖片还是贪腐片?学校立刻启动应急程序,由徐副院主持工作,把控全局。
准确的消息很快传来,姜院没发生别的,他只是一走了之。他做了曹子非一直犹豫着的一件事,放弃公职。不要人事档案、不经历烦琐的调动程序,被沿海的一所私立高校作为人才引进,担任该校最新筹办起来的传媒学院院长,传闻中对方给出的年薪是五十万。
姜院便是如此脱离了体制,以及他曾经为之殚精竭虑但却始终够不着的副校长的官职。他的离开,让人愕然,让人张口结舌,也让人在轻微的鄙夷之后,生出羡慕。毕竟,大部分人都习惯了温水煮青蛙,流动很难,游走到体制之外,更是难上加难。
徐副院顺理成章地扶了正。干部任前公式发布以后,据说有人向学校组织部门反映,说徐副院是姜院抄袭事件的始作俑者,他一手策划,一手安排,撵走了姜院,方有他的晋升空间。由于举报是匿名的,也没有确凿的证据,组织部门不予采信。徐副院顺利地成为徐院。
组织虽未启动调查,但传言很盛,有人坚信事起于徐副院的煽风点火,有人则认定徐副院眼光了得,早知会有今日之事,早已谋篇布局,就连调走的举动,也是伏笔,姜院事发,学院尚有三名副院长,徐副院既有去意,学校本着尽力稳定人才的态度,是一定要首先重用的,于是,徐副院周折一番,得偿所愿。
匿名投诉徐院的是谁,成为新的热议话题。一些姜院的心腹,被列进名单。曹子非亦是其一,因为曹子非正被姜院重用着、信任着、挽留着。曹子非听说以后,淡然一笑,不作辩解。天知道他心里对姜院有多少怨念,姜院这可是背信弃义,把他扔在荒野里,不管不顾。现世的游戏,比他喜爱的网游复杂得多。游戏险恶,一番浩荡,他已是满目疮痍。
徐院上任后,把曹子非叫到办公室,院长办公室还是原来那一间,姜院的资料也都还在。徐院找到了曹子非那份已经颜色发暗的商调函,郑重其事地签下大名。曹子非接在手中,竟然心绪平静。为之奋斗了这么久的调令,在徐院这里,居然轻易到手,他说不上来是感激还是失落。他想起与姜院的斗智斗勇,想起姜院热气腾腾的坚留,那一切,宛如昨日。眼前,却是徐院温淡如水的表情。徐院不欲多言,曹子非亦未久留,他开始着手课程的交接、手续的办理。
自此,在理工大上的每堂课,都有了最后一课的伤感。每次回首,都有了最后一望的惆怅。曹子非有着文艺青年的气质,只差要写几首以怀念为主题的诗词。尤其是,他又好几次独自去了校门外的荒草地,辨识着纷繁的草种,追忆着在理工大度过的职业生涯中最初的十余年,也是最年轻最丰沛的青春时光。
同事们陆续知晓了曹子非的动向,相熟一些的便约他小酌。曹子非原本有些酒量,但这几次,差不多每喝必醉。他酒品好,醉了以后不闹、不说、不睡,就那样呆萌呆萌的,带着稀淡的笑意,洗耳恭听大家的交流。他听见同事们的议论,对于姜院的留、与徐院的不留,皆有定论。姜院留他,是避免了人才流失这一败笔,成功留下,算是业绩。徐院放他,缘故有二:一则向组织部门的投诉,徐院怕是同样怀疑他有份;二则,在专业领域里,他是强于徐院的,徐院提升以后,班子有了空缺,论资排辈也罢,科研排序也好,曹子非理应是副院长人选。若曹子非做了副院长,徐院在学术界的光辉被曹子非全面盖过,颜面扫地也。不如拔除他,以绝后患。
曹子非听得明白,东方文化里书生所固有的阴损、狡狯、胆怯,都在他的这次调动中,一览无余。他突生悲凉,去意更决。
不过,酒酣之际,曹子非那颗充满了哲学與诗歌的心,怎么都未曾料想到,虽然他是反复预演着告别时刻,终究,还是留了下来,终究,没能离开理工大。
从顾院那里,曹子非得到紧急通知,师大暂停省内的所有调动,未办妥手续者,一律退回原单位。原来,在理工大传媒学院风起云涌时,师大适逢换届,新任校长是从首都空降过来的,身份了得,是中科院的院士。院士校长在学校的第一次人事工作会上宣布,不允许师大从西部欠发达地区挖人,人才引进,要有世界格局,从欧美发达地区引进,再不济,从北上广以及沿海地区引进,西部本弱,相煎何太急。此言一出,校长立刻成为网红,其气魄、胆识、眼光、气度,被网民大加赞誉。
在师大新任校长的宏大布局中,曹子非感到无能为力,就像理工大校外那片草地中的一只微小蝼蚁,彷徨地面对着整个世界的浩大与冷寂。
接完顾院的电话,他不知所以,走出理工大的校门,走向荒地中。他失魂落魄地坐在一块坚硬的石头上,低头刷着手机,视频中有师大校长的就职演说,此君目露精光、挥斥方遒,带有本省口音的普通话听上去竟然没有违和感。
猛然间,一阵嚣张的蝉声轰然四起,像铺天盖地的浪涛,将视频里铿锵有力的演说声拍打得四分五裂。曹子非惊觉,调动的煎熬,经历了秋天,再到冬天和春天,如今夏日已深,秋凉的风渐起,转瞬间,新的学期又要来临了。
曹子非觉得慌乱,他知道自己不能停留,必得沿着光阴的长径走下去,可惜眼前的方向却诡异难辨。
他茫然站起身来,朝前走,他从未走得那样久。在荒草的最远最深处,竟是一处蜿蜒的缓坡,越过坡壁,画风陡转,那是一片尘烟弥漫的工地,是理工大在建的教学楼,在学校的规划里,新楼落成后,传媒学院将要搬进去。他未曾从此时的角度目睹过那幢巍峨建筑,在山坡的遮蔽中,它显得凌乱无序。这一刻,他猛然了悟,人生原本就是一场又一场的翻山越岭,而这世间,从来就没有哪一座巅峰,是不可征服的,也没有哪一次攀登,会是永垂不朽的。然而,恰是在绝无止息的跋山涉水中,一切有关生命的意义,终将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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