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篇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
鸽哨声伴着起床号音
但是这世界并不安宁
和平年代也有激荡的风云
看那军旗飞舞的方向
前进着战车、舰队和机群
上面也飘扬着我们的名字
年轻的士兵渴望建立功勋
……
夜风在轻轻地吹拂着山谷的薄雾,火药中的硫黄味儿四散开来。幸存下来的虫子们抓住难得的战斗间隙,静静地栖息在断枝焦叶之间。草叶儿沾满夜露,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着,夜空中没有月亮,只有偶尔从夜雾缝隙间露出的点点星光。
5点,与往常一样,炮声开始响起。阵地上飘浮着浓浓的硝烟,呛得韦昌进喘不过气来。刚刚结束一夜的值守,他回到了六号哨位的猫耳洞里。
“今天的炮火有点儿不同寻常。”士兵韦昌进放下冲锋枪,对一同回到洞内的战友吴冬梅说。他又伸头看了看洞外,周围全是炮弹炸开的声音,整个阵地简直成了火光与硝烟的世界、钢铁与焰火的海洋。空中连绵不断、呼啸而来的炮弹,像巨雷一样炸响。就连堑壕的工字钢也不甘寂寞,它们如纸片一般飞扬起来,翻腾着在空中狠狠地崩裂,然后向阵地砸落下来。
副班长成玉山和士兵苗挺龙值守的趴伏点虽然就在六号哨位前方不远,但却隔着一道五米多宽、三米多深的堑壕。成玉山犹豫了一下,如果要躲回哨位去,那就必须先进入堑壕,但由于哨位空间狭小,堑壕平时被用作弹药存放处,而且为了应急,很多手榴弹的保险盖都是打开的……成玉山和苗挺龙决定暂时不返回哨位。
在成玉山和苗挺龙的面前两米处,同样也有一道堑壕,这道八米宽的防护堑壕较深,上下需要攀爬梯子。炮火越来越猛烈,双方士兵都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发动进攻。溶洞贯通的山头上,成玉山和苗挺龙很快找到了一处隐蔽点。成玉山在左,苗挺龙在右,两人继续值守。敌我双方距离实在太近了,他们甚至可以看清堑壕对面敌人的鼻尖。
顺着高地右前侧的六号哨位向内,是犬牙交错的另外六个哨位。高地的最西端,是一片突出的红土包,那里敌我防守都比较薄弱。七号哨位的排指挥所里,步兵六连二排排长王国安正指挥着重火器组,封锁这片区域,确保六号哨位前沿的敌人不会轻易越过堑壕。
“今天的炮弹真是太多了。”韦昌进又向吴冬梅说了一遍,阵地上的每一寸土地都颤抖着。
士兵吴冬梅摇摇晃晃地蹿到洞口,远远地看到对面山头火光闪烁,各种口径的炮弹不停地向六号哨位飞射过来。剧烈的爆炸声在阵地上咆哮,一团团火光在山地上闪耀,一柱柱硝烟跟着火光而升腾。
炮火越来越近,像久旱过后的暴雨一样密集。成玉山也对苗挺龙说:“怎么今天炮弹这么多?不正常,赶紧喊他们三个出来!”
苗挺龙刚起身,便听到一个生硬的声音:“中国兵,你们被包围了!”他抬头一看,一个敌军士兵的脑袋已经从堑壕里露了出来。苗挺龙不假思索地提枪一阵扫射,随着几声“哇哇”怪叫,敌人从堑壕梯子上掉了下去。
“轰”的一声,一颗炸弹落入哨位前的堑壕里,连锁爆炸的一波气浪,裹挟着弹片飞扬起来的泥土直接冲入洞口,吴冬梅被扑倒在地。呛人的硝烟弥漫了整个猫耳洞。如果这颗炸弹位置再向西南偏一米远,他们的掩体将全部被炸塌。
敌人的炮火有了变化,从密集射击改为延伸射击。根据战斗常識,这是敌人发起攻击的关键时机。“敌人可能要上来,准备战斗!”韦昌进提醒着吴冬梅。就在这时,成玉山在外面大喊着:“不好了,敌人上来了!”
参战命令
参战命令下来的那天,韦昌进正在做当天的最后一笼面包,“师傅”王和平则坐在面包房门前的山坡上看一本诗集。面包房里,面粉的麦香味充斥着整个空间,混着空气进入肺里,带着一股浓郁的温暖。熟悉的旋律一遍遍循环播放,那是韦昌进用了一个月的津贴买的单放机和一盘新歌磁带。自打这套玩意儿买回来,《今天你要去远行》等歌曲就从早到晚缭绕在面包房的每一个角落。距离连队较远的这座面包房,是新中国成立前一个废弃的军马厩改建的,外形仍然保留着马厩的样子。现在屋内氤氲的不再是难闻的马臊味,而是浓浓的面包焦香,风一来,这香气能够飘到老远的山腰上。这里除了面包房,还有干部和志愿兵的家属院,都是一溜儿的平房,红砖砌成的外墙,矗立在山坡上。
“师傅”王和平双手修长,指甲干净,头发纷乱,颇有些艺术气质,平时爱好朗诵与表演节目。王和平是韦昌进在面包房里的师傅。连队开展军队两用人才培训之后,王和平是第一个学会烤面包的,随后,他一直留在面包房工作,并带了个“徒弟”韦昌进。
营部卫生员朱金洪是韦昌进的江苏老乡,平时和韦昌进走动比较密切。在第一时间得知参战命令下达后,朱金洪就一阵风地跑到面包房。进门口时,朱金洪扯着嗓子朝山坡上喊了一声:“诗人,都要打仗了!”
王和平扭头看了朱金洪一眼,没有答声。虽是同年兵,朱金洪不像王和平那么安静,遇事总是急吼吼的,火急火燎地就像马上要世界大战了一样。王和平说过他好几次,但朱金洪却一直改不掉,索性王和平就不再提醒他了。见王和平没有理自己,朱金洪就直接冲进了操作间,正好看到韦昌进把一笼面包放进烤箱里。
朱金洪大声说:“昌进,要打仗了!”
韦昌进使劲把烤箱关闭,眼睛瞪得老大,看着朱金洪:“消息可靠?”
朱金洪说:“红头文件,白纸黑字,就摆在老曹的桌子上,我进去假装给他送痔疮膏,看了个仔细扎实!”
韦昌进一下呆住了:老曹,就是营长曹汉。朱金洪在他桌子上看的文件不会有假。难道,这就要去打仗了?韦昌进心里一阵激动。他说不好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但头皮下面却觉得有一股什么东西在跃跃欲试地往上涌。
1985年3月15日,凌晨5点。天还一片昏暗,星星都潜藏在厚重的铅云中,月亮也只从黑云中露出了半个模糊的身影,迷迷蒙蒙把淡淡的光洒在四下静寂的大地上。静悄悄的营盘丝毫没有要去远方出征的迹象。一切都在熟睡中。
没有任何口令,但大家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该干什么。与寂静的室外相比,宿舍内则是一番忙碌的景象,窸窸窣窣的声音由小到大,由远及近,士兵们都在收拾着自己的行装。
因为刚换了连队有些不适应,加上睡觉前和韦昌进聊得太久,睡眼惺忪的王和平一边收拾个人携行物资,一边哈欠连连地装进几本诗集。战场上应该也很单调吧?他想着自己闲暇时候,可以看看这些书。
接下来的准备工作,有了一些血脉偾张的气氛。连队开始有组织地进行物资区分,一部分物资要随身带走,另一部分物资则需要留存放到连部仓库。步兵九班的宿舍里,班长沈长庚把刚刚写好的遗书折叠整齐,放在雨衣的最里层,再小心翼翼地塞进后留包里;士兵吴冬梅写了遗书,但很快又把遗书撕掉了,他觉得不吉利。副班长张延景和韦昌进都一个字没写,老兵张延景初中没毕业,觉得写信是个费劲的事;而韦昌进则是想到了妹妹海燕的回信,他觉得现在不需要写。在步兵九班,沈长庚和张延景是同一年入伍,都是第三年兵;而吴冬梅、韦昌进则都是第二年兵。
二排四班的宿舍里,和韦昌进一同入伍的江苏士兵成玉山正在新兵于九革的帮助下缝被单。想到这一去吉凶难测,历来比较注重个人卫生的成玉山还是抓紧时间把自己的被罩拆下来洗干净了,又重新缝上。
提前收拾完毕的老兵们开始抽上了香烟,他们一边小声嘀咕着吹牛,一边又一丝不苟地指点新兵把包裹装严实些。张延景还在纠结自己的运行包里到底是多装些衣服还是多装些香烟。就在昨晚,他去小卖部花光了身上的钱,买了一堆香烟回来。听别人说云南那里热,根本穿不着棉衣,患有超级烟瘾的张延景权衡再三,把棉裤掏出来放在了后留包里,将运行包里面全部塞进了香烟。对他来说,香烟是仅次于武器的必需品。
时间飞快地过去了,每个人的早饭都吃得稀里糊涂。之前的激昂开始有所减轻,很多人早早穿上了集合时的战斗著装,兴奋开始转为心神不宁。
不安的等待中,一阵急促的哨声突然响起,二营全体官兵全副武装,闪电般集合在营部操场上。操场两侧整齐地排列着一辆辆141型解放牌军用卡车。
东北风呼呼地吹着,天空阴沉沉的,操场周围的柏树上还有一些稀稀拉拉的枯黄叶子摇晃着,树下的黄土上铺了一圈枯叶和碎屑。不远处的榆树上,两只乌鸦一高一低地飞落在光枝丫上发出长鸣。
二营营长曹汉站在操场上注视着整装待发的官兵,操场南侧的空地上聚集着一些来队家属,她们默默地注视着即将告别的亲人。
韦昌进没有想到,秦岩也从卫生队赶到集合地来了。
秦岩径自走到六连队伍的最后,那里正是韦昌进所在九班队伍的位置。望着步步走近的秦岩,韦昌进有些惊讶。走到韦昌进跟前,秦岩停下脚步,低头从挎包里拿出一个本子,双手递给韦昌进,说:“拿着吧,不打仗的时候别闲着,写点啥,回来给我看看。”
这时候,并排但隔了一个位置站着的王和平伸手过来,捅了一下发呆的韦昌进。韦昌进赶紧接下秦岩手里的笔记本,喉头有些哽咽。当然,这突如其来的情绪,绝不仅仅是因为这个笔记本。或许,卫生员兼好友的秦岩今天这种亲切的送别方式,让韦昌进猛然翻涌出对于远在江苏溧水的家人的牵挂与不舍。
送别的家属站在营地那头远远地望着。每一个等待号令的士兵都肃然站立在队伍中,仔细听着营长曹汉在出发前的讲话。动员之后,给战士与家属留有五分钟的告别时间。但送别的家属们却没有人走近来多说什么,只是一片沉默地遥望着。身为军人家属,她们都明白“战争”这个词的含义;她们也懂得,要想让眼前这些男人们安心走上战场、心无旁骛,那此时就必须克制感情,斩断不舍。
“全体注意,登车!”环顾着整个队伍,曹汉坚定地发出了开拔命令。队伍像河流一样有序地向前涌动,又仿佛是一团流动的火焰……热血青年们终于将血肉之躯装载进141型解放车的大车厢里,他们准备多日,终于要远征了。长长的车队浩浩荡荡地向着二百公里外的新泰莲花山军用机场驶去,官兵们站在车厢里久久地向外挥手,告慰越来越远的亲人。
没有眼泪,战士们神色坚毅地和眼前熟悉的一切道别,山峦、小溪、操场、树林……今天的离别,为的是明天更多的相聚。他们明白自己的明天要去哪里,也懂得明天的使命对于国家、对于亲人来说意味着些什么。
军用卡车直接开进机场宽阔的停机坪。二十一架运输飞机威武整齐地停靠在那里,仿佛在等着接受出征官兵的检阅。走过长而笔直的跑道,六连官兵一齐集结在指定登机处。毫无疑问,对于绝大部分战士来说,这是生平第一次近距离见到飞机,更是第一次接触到军用飞机。而今天的首次飞行,便要飞向远方未知的战场。
在登机列队完毕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军人稳步走了过来。在队伍里的韦昌进正寻思这人是谁,站在后面的指导员王效章小声说了一句:“这是军区司令员饶守坤将军。”
将军走到队伍的正前面,大声说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天,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正如学生上课、农民种田、工人做工一样,当兵打仗,天经地义,没什么可畏惧的!我快要退休了,也许等不到在这里迎接你们回来,但我相信,你们都是英勇的!你们都会对得起党和人民交托的重任!都会完成这个光荣而伟大的任务,都会凯旋!”将军的话语字字铿锵,却撞击着每个士兵的心灵。成玉山在队伍中流下了眼泪,韦昌进手心里紧握着的枪背带已全部湿透了。
检阅过后,官兵们开始登机,按照先前的引导位置,装载指挥员下达了命令,一个排一架飞机。这是一次实战背景的加强步兵营紧急武装空运任务,也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第一次全员全装乘机空运。
匆忙中,老兵李书水身上的冲锋枪在机舱门卡住了,他猛地一使劲,枪托子“咔嚓”一声。连长于孝仟赶紧跑过来,他拿起枪柄查看了很久,说道:“先不要报告营里,下飞机之后迅速找枪械员修理一下。”
沈长庚所在三排乘坐的飞机是两名女飞行员驾驶的,听地勤人员介绍说,这是新中国首批女飞行员。能在这些空中英雄们的护送下出征,沈长庚觉得很兴奋。
飞机的轰鸣声骤然响起,一架架银鹰陆续起飞。飞机在长长的跑道上陡开翼翅,随后直上云霄。透过窄窄的窗户,沈长庚看到地面的停机坪,饶守坤司令员和守备部队全体成员列队整齐,他们在向着飞机敬礼。沈长庚的眼泪一瞬间夺眶而出,他在连队当过两年文化教员,闲暇时读过大量书籍,积淀起来的情感让他略带脆弱。在这样的情境下,他更能体会一位老将军此刻的心情。
从面包房回到自己所在的机枪连后,王和平又被加强到了步兵六连七班,此刻他坐在机舱的最前排,透过一个连接驾驶舱的小窗口,他甚至能看到里面闪烁的仪表。坐在机舱后面的韦昌进斜靠着飞机舱壁,怀里紧紧抱着冲锋枪。与出发前的顾虑重重相反,在飞机直冲云霄的那一刻,韦昌进不再考虑死亡,只盘算着一定不能失败,一定要活着回来;如果有可能,还要带着荣誉、带着军功章回来。
全副武装的吴冬梅坐在班长沈长庚的后排位置。透过厚厚的舷窗,吴冬梅看到一架又一架载着参战人员的战机接连有序地从跑道上腾空而起。前方飞机尾后的白色烟道还没有完全消散,机身却已消失在视野可及的范围内。在另一架飞机上,同样好奇观望着的张元祥突感身子一震,飞机便在轰鸣加速中凌空而起,直冲云霄,飞向远方的战场。
一天来的疲劳和紧张让大家在飞机上陆续进入睡眠状态,机舱里比较沉闷,只有机器的轰鸣声单调地响着。中途降落休整时,很多人以为到了前线,其实还在湖北当阳。飞机加满了油,又是几小时的高空飞行;临近黄昏,士兵们终于抵达云南文山州的砚山军用机场。
“大家注意了,我们现在已经到达目的地,请大家携带各自的物品到飞机后面集合。”机舱的播音室里,播音员在反复提醒着士兵们。随着各级指挥员此起彼伏的口令,士兵們迅速背起携行的物品,在期待与兴奋中走下飞机,第一次踏上这块神秘而丰饶的土地。
放眼望去,机场四围群山环绕,黛峰耸立,茂密的植被将群山覆盖,近绿远墨,苍翠欲滴。红彤彤的太阳好似巨大的牡丹花,正悬挂在机场西侧那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上,将整个天空映照得灿烂辉煌。机场上空,一架又一架搭乘着参战官兵的飞机在陆续降落。整个机场井然有序,却又透露出一丝丝的紧张感。
步兵六连的官兵们已集合完毕,连长于孝仟将他们带领到机场跑道旁边的一块空地上休息,静静地等候兄弟连队的次第着陆。曹汉要求士兵们赶紧填饱肚子,大家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战备干粮啃了起来。
一队军用卡车调整到二营的队伍前面,司机跳下车,打开了后厢板。曹汉手里拿着战备哨走来走去,为人员分配着车辆。一刻钟之后,整个二营便全部钻进了遮着篷布的卡车后厢里。
车队在起伏的山路上列队行驶。士兵们随着崎岖不平的路面,身体不停地颠簸。但是车厢里很安静,似乎大家都在闭目沉思,也有人四仰八叉鼾声大起。相对于早已进入梦乡的张延景来说,沈长庚的心情更沉重一些,面对马上进入的战场,他忍不住臆想过无数种危险的场景。
车子持续地颠簸着,士兵们在这沉默的颠簸中走向战场。
天黑后,空中星光若明若暗地闪烁,远处的山显得更加肃穆,而脚下的路程则显得更加漫长。前行的车队打开了车灯,灯光在山路中来回摇曳,时而像一柄利剑刺向神秘的夜空,时而像一盏探灯照射在茫茫的林海。
坐在韦昌进身旁的是三排排长王可顺,他是部队第一批大学生特招入伍的军官。和大部分知识分子的习惯一样,王可顺不怎么喜欢和士兵们一起侃大山,他只想安静地待着,害怕别人打断属于自己的静谧,打断他对恋人遥远的思念。出发之前,他和女朋友刚刚互订了终身。他说不好这场战争对两人未来的影响,但现实却已让他和恋人似乎开始了无限期的离别。他想象不出战场上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但他知道,要回来与恋人重逢,就必须打赢这场仗。但战争不是一个人的,他想到身边的战友,这些比自己更年轻、更多苦难的生命,心头开始渐渐舒缓开来。
车队一头扎在浓密的夜色中,山林间的水汽渐渐浓起来,雾气开始在山林间游荡,满天星光已隐匿不见。在黑夜中行驶的汽车好像不停地喘着粗气,在上下起伏、曲折蜿蜒的山路上吃力地向前爬行着。那灯光或隐或现,远处看去像一只只萤火虫,灯光刺破了山林的黑暗,而黑暗之后还有无尽的山林。
韦昌进坐在背包上,王和平坐在他的身后。汽车不停地颠簸,王和平时而趴在韦昌进的后背上打一会儿盹,时而又睁眼望望车厢外那漆黑的夜空。他感到自己被汽车颠得仿佛要散架了,只盼望能早一点到达宿营目的地。
当沈长庚再一次从梦中惊醒时,天起了大雾,外面漆黑一团,阴冷而潮湿的山风吹着,汽车如同老牛一般,正慢悠悠地在浓雾中向前挪蹭着。由于雾大天黑,车外面什么也看不见,沈长庚只好又闭上眼睛,在汽车的颠簸中又一次进入似睡非睡的状态。
“下车,下车!全部下车!将个人携带的东西全部拿下来。”正在养神的王和平在排长的一阵催促中回过神来。他疲惫地爬起来看了看手表,时间是夜晚10点40。王和平的父亲是抗美援朝老兵,在他入伍时把这块老手表给了儿子。父亲告诉他说,这在战场上会很有用处的。
全副武装的官兵从车厢后面陆续跳了下去。周围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连长命令大家打开手电筒,由于雾大天黑,手电筒光线的作用极其有限,大家只能凭声音相互找寻着。湿漉漉的浓雾将周围的一切包裹得严严实实,空中好似有一口大锅将战士们倒扣在下面,一米之外的地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仿佛陷入迷宫中一般。
突然停下来的队伍很是不安,不时传出一阵躁动。静下来之后,他们隐隐约约看到有灯光在外围闪烁。适应黑暗后,一拨人马提前出发了,坐在韦昌进旁边的连队副连长班学进和司务长王子朋就在其中,炊事班班长说,他们是去寻找住处。
韦昌进隐约听到议论说,连队停下的地方是一个山村。当地村干部和民兵组织已在此等候多时,并与先期到达的司务长进行了人员住宿分配,那些隐隐约约的灯光是他们发出的。连长于孝仟开始清点人员,并宣布群众纪律,特别强调要和群众搞好关系,不得嘲笑群众的一些不良生活习惯,不要进入群众私人房间,严格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准和当地女孩谈恋爱,等等。在提出严格的纪律要求之后,各班排便在当地村民的带领下出发了。
司务长领着一名中年村民到王可顺面前,介绍说:“这个老乡叫山保民,你们全排在他家宿营。”
去宿营地的路上比较黑,韦昌进走在班长沈长庚的后面。全班人员则紧跟在山保民后面。山保民用普通话跟大家交流,尽管比较生硬,但士兵们都能听懂。山保民一边走,一边介绍自己家里的情况。他家四口人,有两个女儿,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岁,主要是务农,家里有几亩麦子,还有一片甘蔗林……不一会儿,战士们到了一栋二层楼下,一位中年妇女挑着马灯迎在院子门口,旁边是两个女孩子。山保民赶紧介绍说,这就是他的家人。房子两层三间,王可顺带着全排住在二楼,洗漱的时候要到楼下去,蓄水的水缸在一楼厨房。
王可顺沿着竹楼梯爬到二楼上。二楼面积较大,中间没有隔栅,一些杂物和粮食放置在东侧,西侧铺着两排整齐的床铺,床铺上方悬挂着一盏被烟火熏黑了的白炽灯,发出红黄色的光,把整个楼层映照成一片浅浅的橘色。
士兵们进了房间,身体就瘫下来了。大家立即解盔卸甲、整理床铺,简单洗漱后熄灯就寝,颠簸劳累了一天,大多数人都迅速进入了梦乡。
韦昌进平躺在地铺上望着黑黑的屋顶,不禁感叹: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早晨大家还在齐鲁大地,晚上已到万里之遥的云岭之南,而明天,等待自己的又是什么呢?刚才在路上听山保民说,六连驻防的这个地方叫三塘村。对于普通战士来说,三塘村只是一个很抽象的概念。这里到底是什么样子?是平原还是山谷?是山岗还是村落?战场就在附近吗?离这里还有多远?他心里一片迷茫。
张延景睡在韦昌进的旁边,一躺下就打起了呼噜。沈长庚很快进入梦乡。他梦到自己和战友们打赢了战争,乘坐着飞机又回到了齐鲁大地,又乘坐着送他们到机场去的141型解放车回到营区。回营途中的道路两旁全是拿着鲜花夹道欢迎的群众,他走下车去,母亲亲自为他戴上鲜花,旁边的女朋友胡东梅羞红了脸望着他,热切地等着和他拥抱。
到达驻训地后,六连按照上级要求立即组织部队进行适应性训练。首先进行的是体能训练,目的是探索山岳丛林地区作战规律、提高部队的军政素质和适应能力,加强部队战斗力。
云南崇山峻岭多,爬山是官兵们进行体能训练的主要方式。六连官兵就地取舍,经常练习爬的山,一是驻地西侧的大箐头山,二是村东北侧的五台坡顶山。大箐头山比较陡峭,向上攀爬比较费力;五台坡顶山虽然不是很高,但是面积较大,山势起伏难行,穿行其间,有进入原始森林的感觉。
听当地老乡说,大箐山西侧半山腰上有一个山洞,洞很深,大胆的猎人们曾经在山洞里挖出过人的骸骨,再后来这地方就人迹罕至了。连长于孝仟对这个传说很感兴趣,决定在军事地形学训练时,让全连官兵到洞里一探究竟,一来可以锻炼大家的体能,二来借机锻炼一下大家的胆量。战争不仅是武器装备的较量,也是部队军政素质和心理素质的较量;再优良的武器,再过硬的军政素质,如果没有过硬的心理素质做保障,部队也没有战斗力可言。曾经做过连队文化教员的沈长庚,再次担负起连队心理辅导员的角色,于孝仟笑称要用大箐山山洞来对沈长庚的心理课效果进行检验。
从连部受领任务出发时,天已经黑了,沈长庚借着星光带领九班开拔。他手里的纸条上,写着十三个固定点的寻找任务,时间为一昼夜。
向东穿过南北两山之间的小路,沈长庚一边观察现场地形,一边对照地图。在旷野中孤独矗立的大树下,或在密林深处某堆带着神秘符号的石碓里,或者湍急的河流边、某处古老的渡口……沈长庚和全班人员,不断破译着纸条上的密码,不断地向前行进。
有时,沈长庚和韦昌进是原地坐镇的指挥者,提供缜密的思路;而富有冒险精神的张延景总能带领吴冬梅和其他战士,及時找回纸条上数字对应的秘密。
皎洁的月亮从山脊间悄悄升起,薄薄的雾气像是罩在群山之中的罗裳,蝉翼一般地掠过一尘不染的莽莽群山,山林间的村落错落有致,犬吠声远远传来,一声长一声短,仿佛一首别致的夜曲。
一行人悄然行进在月光中。蓦然,身后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但很快又消失了。沈长庚惊出了一身汗。但用科学武装起来的战士是不可能相信鬼神的,很快,战士们发现了秘密所在,原来有三个苗家妹子在一路尾随他们,她们并不是要刺探什么情报,只是对战士们的这项任务感到好奇。
雾越来越大,天气也越来越凉,银铃般的笑声消失了,跑累了的苗家妹子终于回家了,就像归巢的鸟儿一样,此刻也懒得鸣叫。一团雾迎面打来,韦昌进觉得脑门子一麻,一瞬间,他和队伍走散了。雾气化成雨滴在眉宇间流下,惊慌失措中,阵阵寒意陡然袭来。在一阵轻声呼唤后,沈长庚找到了在原地打转的韦昌进。沈长庚说,或许这就是农村常说的鬼下障?说完自己也不禁哈哈大笑,说这可是迷信的说法,不可全信!
凌晨过后,雾气越来越浓,月亮完全看不到,细密的水珠落在脸上,仿佛是下了一场春雨。急匆匆的找寻中,一挂白幡猛然闪现面前,仔细看了看,确实就是白幡。“这应该是刚刚埋了死人。”吴冬梅叽咕了一句。韦昌进从吴冬梅的后面跟上来,他的包里背着地图。
沈长庚让韦昌进把地图取出来,打着手电筒看了一会儿,判断说:“按照标记,第七个点就在这附近,这里没有明显标志物,我估计这个坟堆有内容,走,看看去。”
但是,一阵狗吠声突然响起。这让大家都惊了一下,在这荒郊野岭,哪里来的家犬?张延景说:“不会是遇到狼了吧?”说完“咔嚓”一声给冲锋枪上了子弹。韦昌进说:“不要紧张,不会有狼,有可能是野狗什么的,大家不要走散,靠背向外而走。”
正在踌躇之时,一束亮光照射过来。沈长庚大喝一声:“谁?”
“我。”一个慵懒的声音回答,紧接着,从浓密的茅草丛中走出一位老汉模样的村民。
惊诧地看清这群人身上的军装,老汉明白了。他告诉沈长庚,他是过来守坟的,一周前妻子病逝了。因为感情比较深,自从埋葬了先妻,他就一直守在这里。沈长庚说了路过这里的缘由,老汉说两天前也有两名军人从坟前经过,自己大体知道这个事。按照老汉说的情况,沈长庚知道那是连长和通信员,果不其然,他们在坟包左下方的一块石头上看到了油漆刷的约定记号。
老汉接着说,山里雾气太大,夜晚行动有诸多不便,不如好好休息一下再走。坟包后面是老汉依着土包搭建的茅草屋,看到大家身上都湿透了,也很冷,沈长庚就接受了老汉的建议。大家陆续进到茅草屋休息。茅草屋子里有一个煤油炉子,看到战士们冻得哆嗦,老汉便烧了一缸子热水让大家喝了,暖暖身子。
大家一边聊天,一边迷迷瞪瞪地休息。约一个时辰后,雾气消散,第一缕太阳光穿过浓密的树林射在战士身上。沈长庚招呼大家又喝了一些热水,带领他的小分队继续前行了。
走出这片密林,远远地就能看到大箐山,想到还有一个点就在大箐山的山洞里,沈长庚决定先去解决这个难题。
一场长途跋涉般的行军,士兵们到达大箐山半山腰一处陡峭的悬崖边,穿越茂密的刺丛,在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崖壁旁,一个黑乎乎的洞口映入眼帘。张延景当兵前曾经学过一段时间木匠,能够单眼吊线计算距离,他说:“差不多有十米深。”沈长庚取笑他:“用得着计算吗?伸出来的这棵树就是深度嘛。”韦昌进和吴冬梅伸头一看,可不是吗?!洞的底部,一棵细长、叫不上名的树直插洞口,仿佛打了一把伞,为这处秘密做了很好的遮盖。由于阳光不充分,树干显得娇弱不堪。吴冬梅说,如果这个树干再粗一点,正好可以顺着树干溜下去。
洞的底部也是荆棘丛生,张延景着急打头阵,只见他“哗啦”把刺刀装上,一边劈着洞口的荆棘,一边准备顺着坡度下去。韦昌进拦了他一下:“我们不怕鬼,但里面会不会有野兽呢?”韦昌进的谨慎,让沈长庚也有点犹豫了,他赶紧拦住张延景。几个人商量之后,认为确保安全是首要的。
为了试探洞内情况,几个人一起往洞内扔石块,一阵“噼里啪啦”的投掷后,飞出了一群蝙蝠,并无其他特殊动静,张延景说:“你们真是想多了,看我下去。”说完擎着冲锋枪往下走去。沈长庚不放心张延景一个人深入洞里,一摆手命令道:“全部上刺刀跟进。”
走了不远,就已经很难分辨方位了,大家打开手电筒,小心地迈着步子。脚下很滑,到处都有积水,温度也陡然下降,寒气像一头无形的巨兽,慢慢地在吞噬着战士们的体温。
顺着陡坡,大家快速冲到洞底。荆棘丛生的地面豁然开朗,大家看到了一块篮球场大小的地方。再往里走,一排排晶莹剔透的钟乳石向下垂悬着,在“滴答”的水珠声中,大家谨慎地观察着前面的一堆白色东西。张延景仍旧走在最前面,异常兴奋,难道是遗落在这里的珍珠?当他走近之后,却不由得惊叫了一声。沈长庚和战士们赶到跟前才看到,那一堆白色原来是摆放整齐的人的骸骨,只是头骨放在相距较远的另一边,这让战士们极为惊诧,如果在里面出不去死了人比较正常,但死后的骨骼如此摆放,实在难以理解。战士们再次察看了其余地方,确认没有其他异常之后,开始寻找设置的坐标符号,可是找了几轮都没有找到。一直看着地图的韦昌进突然大喊起来:“骨头!骨头!骨头的摆放就是图案!”沈长庚拿过图标一看,还真是如此,图标上清晰地标注着一个圆点,旁边放着一堆火柴样的东西……
从大箐山下来时,沈长庚碰到了四班的战友们,成玉山背着画板,主动和老乡韦昌进打了个招呼。在这之前,两人交流并不多,可能因為来到前线的原因,每个人都觉得亲近了一些。又走了两个时辰,就是文山县城,公路上人比较多,几个年轻的老乡主动和战士们攀谈起来。交谈中,看到有一队战士从远处走来,老乡解释说:今天这附近有集市,那几个战士肯定是去集市采买东西的。走近一看,原来是六班班长江玉平带着班里的几个战士,每人都拎着一包水果。
沈长庚和江玉平是安徽老乡,同年入伍,又同时当了班长,平时关系比较密切。看到两个班长那么亲热,六班的战友们把水果分了一些给九班的战士,还劝道:集市上没有什么好东西,你们不用去了。大家休息了一会儿,继续分头赶路。
在乡村和县城的连接处,一个小吃店吸引了饥肠辘辘的战士们。沈长庚说:“今天我请客,每人一碗牛肉面。”大家一下子兴奋起来,围着一个破烂的小桌子坐下来,急迫地看着热气腾腾的牛肉汤锅,恨不得下一秒就能端起大碗。老板娘是一个矮胖的中年妇女,看着这些年轻战士连连称赞:“我男人也当过兵,不过没出息,不像你们是来打仗的!他啊就是个后勤兵……你们是过来保卫国家的,今天的牛肉面免费!”
吃完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沈长庚又用塑料袋装了一些小店独有的辣椒酱,虽然老板娘再三推辞,沈长庚还是付了饭钱。一行人绕开县城,按照任务继续行进。
在进行体能训练的同时,部队穿插开展技战术训练。由于是战前训练,部队弹药供给比较充足,战士们经常扛着成箱的子弹,爬到五台坡顶山上对固定目标进行射击训练。抵近射击也是战士们训练的重点,根据上级通报的情况,在大多数的阵地上,敌我双方的距离非常近,有的甚至只有几米远。这样的描述让每个战士既兴奋又担心,对训练都不敢有丝毫马虎。
突然拥来的解放军战士吸引了当地的男女青年,战士们训练的间歇,村里的男女青年们还会主动到训练场为大家唱歌慰问。歌唱是这些青年男女农活之外的主要活动。尽管听不太懂,但他们的歌声非常悦耳动听。有的时候,当地青年还会边唱边舞,他们互相搂着肩膀,释放着纯洁的人间友情,歌声无比悠扬。夜里训练回来,不少战士嘴里都还哼着现学来的调子,久久不肯停下来。韦昌进和那些被称为“老油条”的老兵们一样,也会经常趴在二楼阁楼看村里的年轻人唱歌跳舞。有时候,张延景和成玉山这样五音不全的老兵也会用粗犷的嗓门,和姑娘们隔空对唱,惹得她们弯腰大笑。
三塘村收割麦子的时间比内陆地区要早,从山东到达驻训地没有多长时间,便是小麦成熟的季节。沈长庚在老家时干过不少农活,看到山保民家孩子太小,帮手不够,就悄悄带着大家帮山保民将麦子收割回来。由于训练时扭伤,连续半个月都留守在房东家的王和平,则负责每天把水缸全部加满水。
山保民家不远处就是村里的小学,虽然这里只有三个年级的小学生,人数倒也不少。村支书找到王效章,说希望有文化的战士能为孩子们补习一下功课。王效章原本想让文化教员出身的沈长庚去教学,但考虑到他是班长,又改为让担任留守任务的王和平完成这个工作。
和老乡关系相处得无比融洽,也促进了三排与山保民一家的深厚感情。战士们逐渐了解到,山保民的父亲曾是前线担架工,一家人对解放军感情很深;山保民的母亲是拥军模范,在当地很受尊重,就住在前面房子里。当九班战士们为山保民家收割完麦子后,山保民的母亲非要为六连战士包一场电影,还给大家炒了瓜子吃。
麦子收割完不久,营部来了通知:韦昌进、王和平以及全营的机枪手都被派去营部两天,学习构筑机枪射击阵地的方法。
在营部学习后,韦昌进将学到的所有理论都抛掉了,就简单精练地记住了两条:当堑壕允许时,在堑壕前沿挖半径0.7米的圆形工事和堑壕相连,在工事右侧挖一个存弹孔,在工事左侧挖一个隐蔽部;在堑壕不允许使用的情况下,在地面上挖一个深1米、半径0.7米的圆坑作为射击基地,在基地左右两侧各挖宽0.9米、长2米的堑壕,右侧堑壕挖储弹孔,左侧堑壕挖隐蔽部。
韦昌进学习回来没两天,连队就迎来了一群特殊的客人——连长于孝仟邀请了正在前线作战的友军战友介绍前沿阵地的有关情况。听着战友介绍前方惨烈的战斗境况和阵地坚守,大家一下子被拉回到现实:战争与自己的命运联系上了。
4月上旬,初步参战方案下达,按照云南前指的指示精神,六连所在步兵团将在那拉口附近地域部署,担负一线阵地反冲击任务,但具体哪个营、哪个连先去,尚在研究之中。
任务下达后,二营各连纷纷向团党委提交请战书,请求团党委将最艰巨的任务交给自己的连队。六连党支部代表全连官兵向二营党委和团党委提交了请战书,强烈请求上级将最艰巨的任务交给六连,并保证完成党委交给的战斗任务。同时,六连各班排分别向连党支部提交了请战书。
团长王兴辉连续两次视察了六连。座谈会上,指导员王效章代表六连全体官兵,坚决向组织请战,愿意立下军令状,坚决完成交付的战斗任务。王效章激动地说:“如果我们连完不成团党委交付的任务,我让通信员提着我的头送给你们。”
王团长反问于孝仟:“如果派你连打头阵,你打算怎么攻?”
于孝仟回答:“组织的意图到哪儿,我们就攻到哪儿!”
王团长又问:“你打算怎么守?”
于孝仟答:“老山易攻难守,我连做了沙盘,经过反复推演,拿出了好几套方案。”
王团长没有再说什么,临走时撂了句话:“继续好好准备吧。”
看到希望才是最焦急的,团长两次来六连考察,让各种猜测满天飞。但很快又传来负面消息,说团里很多人不同意六连到最前线,认为六连不是荣誉连队,能力不行。这个消息让全连的情绪不满起来,大家开始急躁,甚至开始骂娘。
看到这种情况,王效章及时疏导:“我知道大家等得有些心急了,都盼望着能早一天上去,早一天上去和敌人较量一下。大家的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俗话说得好:打铁还需自身硬,磨刀不误砍柴工。我们只要练就了一身过硬的杀敌本领,就不愁没有用武之地!只要我们拥有这金刚钻,就不怕去揽那瓷器活!”很多战士跃跃欲试,急着跟王效章秀起了胳膊上的肌肉疙瘩:“指导员,你说咱这還揽不了瓷器活吗?再不揽活,那可要等得松弛了!”
度过了苦闷的三个星期,六连的请战愿望实现了。
根据下达的作战命令,六连担负边境最前沿八个高地的防御任务;并从接令之日起,全连进入战时管理阶段,任何人不得请假外出,更不允许无假外出。贻误军情者,当军法从事!
于孝仟带领全连干部骨干反复推演沙盘。以步兵班为单位,进行最大限度的优化配置。在初次兵力部署中,九班被分配在左六号高地;二排打乱建制,以四班为主,另外加强战斗骨干张元祥、李书水等,将前往坚守111高地;王和平所在的七班和三排长王可顺一起,被分配在146高地;炮班和连指挥所设在稍微偏后方的908高地。
任务下达后,连队的焦灼情况开始缓解,渴盼得到了具体的回应后,就减弱了一部分。多数人冷静下来写家信,有的开始整理衣物。韦昌进拿出秦岩送给他的笔记本,那上面还没有写过一个字。即将开赴前线了,生死未卜,韦昌进决定写下自己的第一篇战事日记。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副连长班学进定好了日子,将在5月初带领炊事班先期进入战场。带路的军工说,在接近最前沿的地方有不少屯兵洞,各部队的炊事班和后勤补给队伍都集中在那里。
当副连长带着炊事人员奔赴阵地之后,三塘村的所有战士们便做好了全面进入作战的准备。5月13日,在三塘村六连连部,全体官兵出征仪式,战士们临时搭建了主席台,一张不知历经多少岁月的古老大方桌摆放在正中,鲜艳的连旗在阳光的照射下迎风飘扬。
嘹亮的军歌一结束,于孝仟缓步走到主席台,出征仪式正式开始。作为士兵代表,韦昌进和李书水分别发言,表达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坚决完成任务,人在阵地在”的决心,大家激情澎湃。接着,指导员王效章发言,他从全连的“心病”开始说起:“过去,我们连的干部每年都应邀去参加其他兄弟连队的大功纪念日,每当听到兄弟连队在讲述他们的辉煌历史时,我都会感到特别难受,我就在想,什么时候我们六连也能拥有自己的大功纪念日呀?什么时候我们六连也能邀请其他连队的干部来参加我们的大功纪念日呀?同志们,这是自从我担任六连指导员之后梦寐以求的愿望,也是我多年的梦想。我相信,这也是我们连全体官兵的梦想。大家说是不是?现在创造我们六连大功纪念日的时刻已经来到,改变我们六连历史的这一天就在眼前。这是历史给予我们连的机遇,这也是历史赋予我们这一帮人的神圣使命!许多年过去之后,当六连的继任者在庆祝我们六连大功纪念日的时候,他们将一定不会忘记,是我们这些20世纪80年代的老一辈创造了我们六连辉煌的历史,是我们这些80年代的老一辈改变了我们六连的历史。我们这一帮人的名字将永远刻在六连荣誉室的光荣榜上!我们这一帮人的光辉形象将永远影印在六连荣誉纪念册上!”
指导员的讲话让大家心潮澎湃,站在前排的班长沈长庚等人眼眶红红的,一股豪情在他们身体内左右奔突,大家恨不得立即奔赴战场。
按照“先骨干后部队”的战场兵力投送原则,于孝仟宣布了第一批二十九名上阵地人员名单,由连长于孝仟和各排长、班长以及战斗小组长组成,官兵们在连旗面前庄严宣誓。第一批的人员里,有一些是韦昌进不太熟悉的;但看着迎风飘扬的连旗,韦昌进又想起了从部队出征的那一刻。虽然情景不同,但心情何其相似啊!
从面包房回到连队,韦昌进被分配到九班。在此之前,韦昌进在编制上属于后勤人员。回到九班后,韦昌进正赶上战前动员,全员都在忙着写遗书、写志愿请战书。韦昌进当然不能落后,迅速交了请战志愿。几乎没有多余的闲暇,很快就到了出发的日子。
出发前夜,在六连的会议室里,连长于孝仟宣布,在原来九个班的建制上,增加一个60炮班。几名陌生的面孔被带到紧挨着九班的序列位置。人群中,韦昌进惊喜地看到了面包房的师傅王和平。作为机枪手,王和平以副班长身份,被加强到六连七班。自从归顺编制,离开面包房后,韦昌进就没再看到过王和平。对于自己的这个师傅能够来六连和自己一起战斗,韦昌进感到很开心。王和平重重地在韦昌进胸前打了一拳:“小子,真没想到啊,命运就是不让咱俩分开,虽然不在一个班,还是分在了一个排!”
接着,连长又把一个微胖的老兵带到九班班长沈长庚的面前介绍说:“这是加强的60炮班班长杨维对同志。他刚来到我们连,不熟悉我们的情况,暂由你九班长代管60炮班。”杨维对和沈长庚是一个县的老乡,之前两人互有听说,但没有接触过。韦昌进看到这两个老乡相互握手,无比高兴。此刻,两人并肩作战,第一批上了战场。
最后一个被介绍的,名叫刘贤军,是一名老兵,身材瘦小。刘贤军刚刚从友邻部队调过来,按照作战计划,补充到六连担任战地卫生员。
原来的陌生人,转眼就要成为直面战场的生死战友。团里派来了宣传干事,专门为每个人拍摄了照片,谁能回谁不能回,谁也说不准,权当这是一次前途未卜的留影纪念吧。
为了便于查看战场负伤、牺牲人员信息,文书为每个人发放了序列号,并要求用针线固定在各自衬衣口袋上。序列编号是按照一定规律,用字母和数字编排起来的,早已在上级后勤部门备案。
縫制完序列号之后,战士们就各自做着上战场的最后准备。按照规定,他们将不需要携带的个人物品整理后,装到各自的帆布包中再统一送到连部保存;将需要携带的物品进行整理,保证做到一声令下就能够立即出发。
临战前夕,战士们互相告别,有说不完的话和喝不完的酒,牵肠挂肚的情绪弥漫了整个三塘村。山保民一家为三排战士组织了送别宴,把挂在房梁的腊肉和熏鸡全部取了下来,又挖出了地窖里的两坛米酒。
这一别,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大家的心情都非常复杂,他们吆喝,划拳,说话,祝福,每个人都在尽可能地表达自己、释放自己,一直持续到半夜,一个个喝得天昏地暗。
15日一早,连队接到了出发令。三塘村村口,二十九名出征人员在文砚公路边集合。连队其余官兵和三塘村的乡亲们都不约而同地来了。山保民的老母亲颤巍巍地走在最前面,她一边带领乡亲们往战士们的口袋里塞着各种吃的,一边满怀深情地说:“孩子们,保重!保重啊!”
接运的军车到了,大家依依不舍地登上了卡车。这时候,一阵阵歌声响起,沈长庚抬头一看,经常为连队唱歌的几个苗家妹子连排站在旁边的土坡上齐声放歌。女孩们一起挥着手,一遍遍地重复喊着:“再见一班长!再见二班长!再见三班长!……再见九班长!再见炮班长!”
队伍开拔之后,连队一下子冷清了不少。在吊脚楼二楼,韦昌进和张延景都斜靠在墙上,张延景抽着烟,韦昌进埋头在笔记本上写着当天的感受。张延景烟瘾本来就大,来到前线后压力加大,于是抽得更多了。
生死接防
第一批作战人员已经乘坐卡车从砚山县旁的文砚公路出发,驶向并不遥远的老山战场。车子在雾蒙蒙的大山间来回穿梭了很长时间,战士们在车里闭目养神,或者悄然入睡。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沈长庚被车外的鸟叫声惊醒时,黑夜已经结束,大地曙光初现。
李书水好奇地趴在车厢最后面,他睡不着。登机前挤断了的那支枪托子已经修好了,他紧紧握着这个“老伙计”,想着无比遥远的未来。但是还能有未来吗?他不知道。开始出现与战争有关的迹象,公路被绿色伪装网所遮挡,有些树木茂密的山坡上开始有全副战斗装具的战士走出来。有一丝异样的烟雾腾起,那是炊烟独有的形状。也许副连长和炊事班班长就在这些地方吧?李书水觉得阵地就在眼前了。
卡车颠簸得越来越厉害,甚至开始蹦跳。成玉山被颠簸得疼痛难忍,他条件反射地呕了几口酸水,还带着前一天在车厢里吞下的干粮的味道。炊烟越来越浓烈,渐渐有了一丝蒸锅的气味。卡车戛然停下。沈长庚的心里一紧,到战场了?
于孝仟从驾驶室下来走到车厢后面,呼啦一下打开车厢,说:“下来下来,吃点东西再走,再不吃点热食,老子的胃就完了。他妈的,这破干粮,真他娘的硬!”
路边的炊事人员并没有问他们是哪个单位的,但肯定是事先得到了通知。他们煮了满满两大锅稀稀的米汤,算是六连勇士们踏入战场的第一顿饭。用米汤浸泡了干粮,带着那股热气囫囵倒入胃里,战士们吃出了比连队会餐还香的感觉。
队伍继续前进。一条大河渐渐映入眼帘,那是盘龙江。
沿着盘龙江往上不远,就是阵地了。战士们在河里看到了顺流而下的战地废弃物。一串炮弹爆炸声惊动了整个车厢,大家有一丝慌张,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沿着盘龙江走了两小时的路程,地形开始复杂起来。盘龙江不停打着滚、扭着弯,笨重的卡车只得老老实实顺着它的躯干前行。地势起伏不平,“哗啦啦”的河水越来越响亮地传进沈长庚的耳朵里。一段平缓的颠簸过后,汽车越过一座大桥停了下来。已是二次参战的排长王国安啐掉嘴里嚼着的一根干草,对战友们说:“阵地就在前面!”
大家陆续跳下车厢,队伍还未站稳,只听得“轰隆隆,轰隆隆”,一阵炮弹的爆炸声传来。于孝仟看了看迅速卧倒隐蔽在路旁的战士们,笑了笑说道:“大家不要紧张,这炮弹离我们远着呢。我们先去炊事班吃饭,然后再去前沿阵地。”
炊事班人员都驻防在山崖处一个由钢筋混凝土浇筑的国防工事里。先期到达的六连副连长和炊事班人员正在那里等候着。副连长介绍说,这里的村子叫里头寨村。
到达山崖之后,战士们吃上了炊事班战友提供的可口饭菜。于孝仟说:“大家都可着劲吃,下一顿这样的饭菜可没那么容易吃到了。”这说的虽然是实情,但还是让大家心里有些沉重起来。
午饭过后,战士们靠着山坡休息,有的晒着太阳昏昏欲睡,有的干脆打起了呼噜。不知睡了多久,于孝仟的催促声叫醒了大家:“准备出发上阵地!所有人不带背囊,轻装前进!”
从山崖下到山路,再拐两道弯,在盘龙江的下游方向,士兵们看到了若隐若现弥漫的硝烟。山路尽头是一条堑壕,进入堑壕之前,于孝仟集合了队伍,交代说:“从脚下这条堑壕开始,我们正式踏入战场!从现在起的每一步,我们都在敌人的火力打击范围之内,随时有可能遭受敌人的冷枪冷炮。我在前面带队,会根据战况迅速通过某些地段,大家要小心,绝对不要掉队!但万一掉了队,一定不要慌张,就地隐蔽!”
在交通壕里,最开始一段是平缓的。按照野战奔袭的速度,于孝仟带着大家一路狂奔。但跑不了多久,堑壕沟内的石块开始增多,于孝仟招呼士兵们一定要注意好脚下,以防崴伤。
越往纵深,堑壕两侧的植被越稀疏,从遥远的对面不期而至的炮弹,常常把这里烧成一片焦黑。没有一丝风,更加衬托了南方天气的无情,大家汗流浃背,一个个气喘吁吁。于孝仟回头看了看有些散乱的队伍,稍微停了几步,喊:“跟上跟上,一定要跟上!”
大约过了四十分钟,起伏的山坡尽头出现了一片开阔地带。于孝仟示意大家停下隐蔽,友军的向导走过来站到队伍前面说:“从这里到前沿各阵地,不过百米的路程,但是这百米,也是敌人炮击和狙击手瞄准的重点。从这里开始,大家在通过时要拉开距离,速度一定要快。大家都争取安全地通过这个百米生死线。”
正当向导介绍情况之时,“咚咚咚”飞来几发炮弹,向导说这是敌人的60炮炮弹,等到了阵地,每天都是这样。说话间炮弹炸落,浓郁的硝烟味道弥漫在大家的呼吸中。
百米生死线两旁彈坑密布,灌木丛被炸得七零八落,还有几棵稍大的树“吱吱”冒着浓烟,这是上一次炮击时留下的伤痕。按照向导的办法,大家两人一组,飞速通过。
安全地通过百米生死线,战士们终于来到148高地北侧山根处。远处山包开始有人影晃动,向导说,再往前就是一线各阵地了,二营的指挥所就在高地顶端的西侧。
零落的炮声渐渐归于平静,向导说,大家慢慢都会摸到炮击的规律,有些很危险,有些根本不用理。突然安静下来,群山一片静默。再往山根走,一条小溪出现眼前,向导说:“大家赶紧把水喝足吧,阵地上的饮用水比较缺乏。”一阵奔袭,再加上高度紧张,大家也都疲劳不堪,听了向导的话,便纷纷走到溪里。战士们把水壶灌满,把肚子灌饱,几个衣服湿透的老兵还把上衣在水里漂洗了一下。稍作休息后,他们继续向148高地顶端进发。
从山根往上,堑壕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密密麻麻地交错着。向导说:“冷炮经常翻着山头过来,如果不在堑壕里,极有可能被炮弹碎片崩伤。”在迷宫一样的堑壕前行,在148高地顶端,战士们见到了营长曹汉。
按照营指挥所的统一部署,六连的第一批参战人员要到908高地的阴面,那里是一处连级指挥所。从这里到908高地并不远,在左前方翻越一个山头大约步行二十分钟就是。于孝仟带领战士们不久到达了908高地阴面山洞里。
908高地为土质山,位于146高地北侧,比146高地低几十米,但视野开阔,战略位置极其重要。从908高地再往前沿阵地去就会有暴露的危险,为了战士们的安全,必须等待天黑后才能上去。六连二十多人便在908高地等待天黑下来。
正当大家坐在堑壕里休息时,连长突然过来说:“前沿的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要复杂很多,根据阵地上一军同志的建议,大家需要把背包带上来,所有人员立即回里头寨去拿背包。”
按照连长的指示,二十多人又一路跌跌撞撞回到里头寨村炊事班驻地,找到各自背包后立即开始返回。此时,太阳已落下山去,山谷里一片模糊,伴着经久不散的硝烟,天空又升腾起薄薄的水雾。不透明的昏暗天空让大家比之前心里踏实一些,再加上二次往返,路途也比第一次熟悉很多,战士们多少有些底数了。在天色全部黑下来之后,阵地上终于一片寂静,按照通常的规律,一天的战事暂时结束。
老兵李书水个子瘦小,在返回的路途中跟不上队伍,跟大家走散了。天空伸手不见五指,堑壕七扭八绕,李书水几乎是爬着一样地往前摸索,一边小声地呼叫排长王国安的名字。大约到了晚上9点,实在爬不动了,他想起于孝仟连长说的,实在掉队了,就地隐蔽,千万不要乱动,以防爬到敌人阵地去。
不知趴了多久,李书水打算挪动一下,谁知刚一翻身,一阵拉枪栓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你是谁?”
李书水以为遇见敌人了,仔细一想,敌人怎么会汉语,还带着山东口音?他一下子明白过来是自己人,于是小声地报上自己的姓名。
“咔咔”,这时李书水又听到枪保险关闭的声音,一个人走到跟前,走近了他才看到是连队的老兵孙朋斌。
“离我们返回的地方没有多远了,你跟着我走吧。”孙朋斌对李书水说道。这时,李书水才知道大家早都到了,由于发现他走失了,专门派孙朋斌回头来找他。
两人沿交通壕加速前行,一路上磕磕绊绊,但总算有惊无险。当他们到达908高地连指挥所时,累得一下瘫坐在堑壕里,一步也不想走了。周围静得有些可怕,哪怕是地上的虫子经过战士们都能听到它们脚步声。突然,从夜空中传来一声声沉闷的炮弹爆炸声,大家纷纷警觉起来,疲惫一下子远去了,战士们想起了指导员战前动员,对胜利和荣誉的渴望支撑着他们坚持下去。
夜里11时许,从前沿阵地下来的向导来到908高地六连指挥所。于孝仟对大家说:“这里只是连部指挥所,前沿各阵地都在908高地的阳面之外围,到了那里,我和你们也就只有电话线的联络了。你们都是班长、骨干,一定要保持高度警惕,严格落实战场纪律,自己留心自己的脑袋!”
与之前得到的部署命令基本相同,但任务得到了进一步强调和明确。111高地是最突出前沿的阵地,由二排排长王国安带四班班长刘耐峰、副班长张林以及老兵成玉山、李书水、张元祥驻守;随后,六班班长江玉平被分到211高地,九班班长沈长庚被分到左六号高地,其余各班均有不同的值守阵地。
船头a、那拉方向是作战期间双方争夺的主战场。211高地是那拉方向的一个小高地,高地虽然不大,但地位重要。从稳定我方防御的角度看,211高地是拱卫那拉主阵地东侧安全的关键,也是主阵地向东延伸的一个山腿。较为奇怪的是,该山腿有两个山头,相距八十米左右,敌我各占一个,我在西,敌在东。我方山头地图标高二百一十一米,敌方山头地图标高二百二十七米。从地图上看,两个山头没有那么大的高差,但敌高我低还是明显的。整个山体都是石灰岩,我方山体从上至下有三个山洞,洞口朝向北或西北(朝向我方)。上边的洞小,编为一号哨位,配三人;中间洞编为二号哨位,配三人;下边的洞大,编为三号哨位,配五人。而从打击敌人的角度看,它距对岸敌方的公路岔路口仅七百多米,以火力可以有效切断敌公路运输。这条公路是敌人通往敌翼侧屏障阵地的唯一供应线,也是他们的生命线。所以高地虽小,但势在必争。
出发前,据友军介绍,211高地一直比较稳定,211高地的敌人很少有行动,是友军口称的“模范阵地”。但从地形上来讲,211则比较凶险,它与其余阵地不是一个体系,相当于整体防御体系之外的一个孤岛。到达之后,江玉平迅速进入状态,尽管友军告诉他不必担心,但他有着自己的考虑。
尽管是茫茫黑夜,略通军事地形学的沈长庚还是对阵地有了一个U字形的大体认识,他所去的左六号高地正在U字形的最右端,与它相邻的111高地则在U字形的最左端,而它们之间是一条尚存植被的冲沟。
王国安带着刘耐峰、张林、李书水、成玉山和张元祥奔向111高地后,途中遇到了一段简易构筑的堑壕,道路无比难行。王国安本想建议绕开堑壕快速前进,但就在这时,可能敌人发现了对面战场上的异常,炮声和机枪声开始响起。王国安上一次参加战斗是三年前,对前线算是比较熟悉的,他猫着腰跟在向导身后,带着大家一路小跑向着高地上的排指挥所奔去。
照明弹不停地打,士兵们需要时刻注意着隐蔽。为了减少不必要的牺牲,大家只能趁着照明弹没有熄灭的片刻赶紧走。在匆忙和紧张中,大家的衣服都湿透了。友军向导说:“你们走得太慢了,赶紧把背囊丢了!”张元祥说背囊里还有蚊帐、被子,向导说这里是战场,不是来过生活的,这些都用不到。大家听从了意见,于是就只带了饭盒,把烟和信纸放到饭盒里,其余的就地扔掉了。
沈长庚要替换的是在左六号高地防御的友军某部一个排。前面的带路战士熟悉地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堑壕里一路狂奔。交通壕里乱七八糟什么都有,破钢盔、罐头盒,只要有响动,带路的战士就骂,沈长庚在后面又累又紧张。
在山上跑了几小时,沈长庚浑身湿透了。跑到山跟前,带路的战士一头扎进了洞里,沈长庚不知道地形,找不到,在原地打转。过了会儿,洞里的战士喊沈长庚:“在这里!”沈长庚循着声音一脚下去,一阵刺骨疼立马袭来——因为急迫,他把脚插到石头缝里了,等抽出来,半条腿全是血。
沈长庚也不敢吭,他总算找到了洞口,往洞里一靠,身上的汗直淌,半个多小时不停地喘粗气。洞里有了一丝光亮,一支小小的蜡烛燃烧着,借着微弱的光,沈长庚看了看洞里的情况。这是一处靠着山坡自然形成的石缝,有大石头斜盖在洞口,里面容纳五个人没问题。
一个老兵过来自我介绍。聊天过程中,沈长庚知道这个排长是滁州老乡。知道沈长庚也是滁州人后,排长很热情、客气,就打开了一瓶水果罐头,沈长庚正口渴难熬,一口气把水果罐头里的糖水喝光了。
一夜无眠,沈长庚时而打盹时而惊醒,待到天亮后,有些心急,就对排长说希望能出去看看阵地。排长带着沈长庚跑到洞外,借着隐蔽,简单地向沈长庚介绍了阵地上的三个哨位。看完地形后,沈长庚决定,待补充人员上来后,必须加强防御工事的构筑。
张元祥终于追上了小分队,被领到了七号哨位,四班的五名同志算是到齐了。简单休息后,先是友军一位老兵口头介绍了一下地形和哨位情况,随后王國安对人员进行了分配,他说:“这个阵地上,最危险的就是六号哨位,那个地方距离敌人太近了,洞也小。”成玉山立即接过话说:“排长,这个地方交给我吧,我个子也小,这样躲藏起来方便。”王国安想想也是,就说:“张林,你是副班长,你也个子小,六号哨位就你和成玉山的了。”由于六号哨位也是最远的,距离七号哨位三十五米左右,在敌人的火力控制中,往返比较困难,王国安对等待引导的友军说:“你先把他俩带走吧。”跟在友军战士的身后,在“嗒嗒”的冷枪声中,张林和成玉山顺着堑壕经过十几分钟的爬行,终于来到六号哨位。
到了六号哨位,友军老兵说:“明天晚上我们就要撤了,今天把吃的东西都拿出来吧。”说完从溶洞的角落里拿出两包方便面和一瓶水果罐头。张林说他们在排指挥所已经吃了,友军老兵说:“那就坐着说话吧,反正在这就是闲着。”成玉山着急着向友军老兵了解情况:“咱们一边吃着一边说,也不耽误事,说说这里的情况吧,要不然也吃不安心。”那个老兵伸头看看,天基本上完全黑掉了,说:“这是个好时候,要是天不黑,我可不敢这么站起来。”他走到哨位溶洞门口的堑壕里,便不再往外走,就站在那里介绍情况。大体说了一遍方位,张林和成玉山也是听得稀里糊涂。天那么黑,哪里能看得清呢?成玉山问:“往前走走不行吗?”说完自己就往前走了走,只听得“啪、啪”两声枪响,身后的堑壕上溅起一片碎土。
“快进洞!”友军老兵一把把成玉山推倒在堑壕里,两人连滚带爬地撤进洞里。进洞后,那个老兵还有点呼呼直喘:“敌人、敌人狙击手,看不清也胡打,碰着谁就打谁。以后一定要记住,白天的时候千万不要停留和暴露在表面阵地上,因为他们的阵地比我们的阵地高,他们居高临下,便于对我们进行观察和射击。”
到了晚上九点来钟,友军的老兵们说:“今晚你们站岗放哨吧,感受一下。我们先睡会儿。等到下半夜最安全的时候,我再起来带你们看阵地。”可能是白天太累了,友军战友说完没几分钟就开始打呼噜了。张林和成玉山抱着冲锋枪趴伏在友军老兵指定的战位上,他们大气也不敢喘,直直地盯着对面。
月亮慢慢地出来了,冲破团团大雾,露出了亮光。借着月光,张林向成玉山指了指面前,一道东西走向的山沟,十几米深、大约三十米宽。在他们的趴伏点上,正对面就是敌人。回头身后,一条弯弯绕绕的堑壕,只有二三十厘米的深度,两边砌着石块,一直延伸到哨位的溶洞跟前。看看身下,是个石头坑,前面用螺纹钢搭了一个简易掩体,里面放了四五支冲锋枪,成玉山摸了摸,全部都打开了保险,还有一堆手榴弹也是拧开了盖子。
似乎有虫子的鸣叫,但很远很远。在无聊而又紧张的寂静中,他们终于挨到了凌晨3点左右。果然,友军的那个老兵过来了。月亮格外的亮,顺着友军老兵的指点,敌人的一个个阵地呈现在他们眼前,山坡上,许多被炮弹炸倒的树木乱七八糟地倒在地上,一些没有被炸弹炸倒的树木,正顽强地挺立着。
向左边方向望去,在离六号哨位大约五百米的位置上,一座光秃秃的山头矗立在那里,友军老兵说那里是211高地。他们知道,此刻在那里趴伏的,或许是六班班长江玉平。
介绍完了阵地,大约4点多,老兵说:“我行了,你们回去睡会儿吧。”于是,张林和成玉山就回到哨位里。哨位实在太挤了,又闷热又潮湿。成玉山从背囊里找出被子,一个友军老兵说:“扔了吧,用不着,还占地方。”
成玉山把被子团了一下,塞到屁股底下,对张林说:“来吧,坐这上面,稍微能舒服点。”屁股一沾被子,眼皮就不听话了,两人一觉醒来已经快中午了。头天晚上的稀粥吃多了,张林肚子有些不舒服,就要跑出去拉稀,友军老兵赶紧拦住他:“只要是白天,无论大小便,都必须在洞内解决。自己找个罐头瓶子吧,把瓶子放好了,拉完扔出去就行了。”张林想了想,说:“那我忍忍吧,实在忍不住了再说。”
经过一天的了解和熟悉,张林和成玉山对六号哨位初步有了全面的认知。在前沿阵地上,六号哨位像一个拳头前伸着,最远的趴伏点距离敌人八米,友军喊它为狗洞,意思是仅能趴下一只小狗的容积。友军老兵告诉张林和成玉山,这个狗洞白天不能待人,必须晚上才能过去执勤,它就是平地上挖了一个坑,一根草也没有,敌人哗啦啦的撒尿声都能听见。成玉山听得倒吸一口冷气,对于自己的选择多少有点忐忑起来。
六号哨位是一个狭长的岩洞,最多能够容纳三人。从六号哨位出来,在前方的左右位置各有一个小小的溶洞,仅能够容纳一人,说是溶洞,其实已经没有了上盖,好在友军用工字钢等设备进行了加固,但即便如此,仍算是简陋至极。但这是两处白天的趴伏点。从右侧的趴伏点往后五米是一处防炮洞,而往前十米左右则是一处陡峭的山沟,山沟的半坡上就是狗洞的位置。
临走之前,友军老兵告诉他俩不用怕,这个地方虽然比较危险,但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情。成玉山提出前面的山沟应该设置一些障碍,友军老兵哈哈一笑:“山沟早已被炮火炸成悬崖峭壁了。放心吧,敌人要想上来,非得拿梯子爬不可。”在和友军老兵的交谈中,成玉山了解到,他们全都是比自己兵龄早两三年的老兵骨干,作战经验丰富。自己虽然在连队已是老兵,但也毕竟才刚满两年而已。
张元祥先是被送到五号哨位,五号哨位是整个高地最高的地方,第一晚到达后,张元祥就做了个梦,梦到在家骑自行车碰到了腰,醒来一看,腰后面挤着一块石头。张元祥迎来了自己战场上的第一个白天。一个即将替补回后方的友军老兵要带他出去侦察一下地形,谁知出了洞刚一抬头,就发现远处有个敌人探头探脑。怎么办?张元祥有些犹豫,这时他想到指导员之前说谁先消灭一个敌人立三等功。但那个友军老兵却说:“不能打。大部队还没来,如果我们贸然动作,敌人大举反扑,我们的虚实就被敌人知道了,在阵地上必须以大局为重。”
在四号哨位上过了一夜的李书水,第二天一早便被带到二号哨位和六号哨位熟悉地形。在六号哨位上,李书水和张元祥见了面,几个老兵坐在猫耳洞里,无限感慨。成玉山说:“和人家友军比,咱们太嫩了。”李书水说:“行不行与老不老關系不大,关键时候能顶上才行。”
彼此互道珍重后,一名友军继续带着张元祥了解阵地上其余哨位以及周围的地形、敌情方位、火力交叉点、炮兵指示位置等。除了坚守自己的哨位,王国安把与其他哨位通联的工作交给了张元祥临时负责。
战场上的气氛紧张不安,留在三塘村的士兵们也焦躁异常。两天之后,命令终于到来,韦昌进和所有第二批的战友在指导员王效章的带领下即将开拔。
部队选择在凌晨4点出发。尽管天还没有亮,村里的老百姓都来送行。山保民夫妇把六连官兵送到村口的车上,山保民的母亲一个个往战士们的口袋里塞鸡蛋。很多村民都哭了,说这些娃娃可能就要没了,哭着叮嘱大家要多保重。这让韦昌进想起了从山东营区出发时的情景。前往新泰空军机场时,军车开得很慢,在公路上缓缓行驶着,驻地任马庄的群众都出来送行了。老百姓在公路两边围着军车,乡亲们也是追着往车厢里塞鸡蛋、面包、水果,塞一切能表达他们心意的东西。
韦昌进记得清楚,当时人群中有人大声喊着:“一定要胜利归来!一定要回来!一定啊!”车厢里年轻的战士们红着双眼,他们不知道如何应对这激动人心的场面。
但现在,他们成熟多了。指导员坐在头车上,伸着脑袋高喊:“拉歌!拉歌!”歌声很快响了起来,一首接着一首,仿佛无法停下。战士们在车与车之间拉歌,距离不能扯断他们共有的感受,他们心中奔涌翻滚的万千激情似乎一下子有了宣泄的通道。
在此起彼伏的歌声中,与安静地躲在角落里的王和平与韦昌进相反,张延景和吴冬梅歇斯底里地“喊叫”着。很多人的嗓子都喊哑了,但仍旧大张着嘴不肯停下。歌声震荡着天际,但除了他们的青春,谁能知道这歌声此刻融化了什么?
战士们的歌声无比雄浑,群众追出很远,他们流着眼泪不停挥手,这为六连增添了无限悲壮。对战场的向往和对荣誉的渴望使战士们情绪高涨,恨不得立即战斗。王效章在车窗外振臂高呼:“六连不会辜负乡亲们的期望!一定带着军功回来看望大家!”车子缓缓行驶,很多老百姓追着跑了两三公里。车厢顶上的大喇叭播放着流行歌曲《风雨兼程》:今天你要去远行……
卡车行驶了半个夜晚,不久战士们被隆隆的炮声震醒,卡车停到一个地方,可是却不敢开灯。凌晨4点,战士们下车来开始休整,吃东西补充体力。这时候遇到了从阵地上下来的两名友军战士,交流之下他们说是111高地的,还说已经有六连的人员抵达了那里,并开始接防。战士们想问到更多情况,两个人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大家的心开始有些不安起来。
沿途,回来的友军战士越来越多,他们全都又黑又瘦,头发很长。六连的战士们不停地与他们互相招手,彼此鼓励。又走了一天,大家已能比较清楚地听到炮声了。在“百米生死线”处,大家吃饱了肚子,人员得到了分配,前来带路的一名友军老兵带九班全体人员随他前行。
天色已经伸手不见五指,山路上是一人多高的草,盡管前面有人带路,岔路太多,丢了就丢了,韦昌进一路跟着猛跑,差一点儿跟丢。在一处岔路口,韦昌进愣了半天,直到吴冬梅喊一声他才跟上。
堑壕里的情况对于新兵们来说更为艰难。在浓重的大雾中,战士们几乎和盲人没什么区别。为防止走失,张延景要求每个人用右手抓着前面战友的衣服。
在通往148高地的山坡上,阵地上传来一阵阵手榴弹和炮弹爆炸声,敌人发现了对面阵地人员换防的情况,妄图用猛烈的炮击摧垮这些战场新兵的心理防线。
张延景走在小分队的最后,他在一个堑壕拐角蹲了好久,终于等到炮击间歇才起身往前走。但是看到前面的战友还在那里蹲着,张延景就继续停下来等他。等了好久,前面的同志还是没有动静,一发照明弹打出来,张延景急忙喊道:“趁着光亮,快点出发!”前面的同志仍是一动不动,张延景着急地直拍他的钢盔:“快走啊快走啊!”但那战友却毫无反应,张延景试探地一把抓起钢盔,原来根本没有人,只是一个空荡荡的钢盔。
在148高地哨位喘了口气,营部为九班配属了一名重机枪手金泽党。临行前,营长曹汉叮嘱张延景:“转告沈长庚,务必使用好各种火力,坚决把左面通道封锁住!”
晚上7点多,张延景带着九班其余同志按时抵达左六号高地。他们抵达的时候,友军的老兵们还没有离开,刚刚用煤油炉子煮好了稀粥,看到过来接防的战友,友军老兵为他们各盛了一碗,说:“别说不饿,赶紧吃吧,吃完再说。告诉你们,赶巧了,半个月了,才吃这么一顿热饭。”说完踢踢脚下一堆压缩干粮的外包装。另外一个友军老兵则过来说:“这个煤油炉子不能用了,两小时做了这么一顿饭。你们接防之后,要继续申请,要不然天天吃压缩饼干,撒的尿都是绿色的。”韦昌进听那老兵说话的口音是老乡,就用家乡话接了一句,果然,那个友军老兵说:“南京的啊?”韦昌进说:“我家住在溧水。”
机枪手金泽党向沈长庚报到,沈长庚代表九班热烈欢迎金泽党的加入。由于韦昌进是九班机枪手的编制,沈长庚便把金泽党和韦昌进分配在一起。经过简短的分析,在全班人员吃饭的时候,沈长庚为他们分配了具体哨位。
按照沈长庚手里画出的草图,借着微弱的蜡烛光芒,战士们记住了,班长沈长庚自己占领阵地上的一个居中哨位,在他左侧的哨位是韦昌进和金泽党,那里向前突出,也是最危险的地方,但作为机枪手,位置必须靠前;右侧的哨位是张延景和吴冬梅。
在哨所里,友军老乡反复向韦昌进强调,晚上执勤的时候,要仔细观察阵地下面的情况,仔细听阵地下面发出的声音;如果发现有可疑的情况,一是向可疑地点投掷手榴弹,二是向上级要炮火覆盖可疑地点;投弹时不要总在一个地方,投弹后要迅速离开投弹的位置;当听到敌人阵地有60炮发射和枪榴弹发射的声音时,要立即隐蔽起来。韦昌进说:我怎么判断有60炮发射和枪榴弹发射啊?友军老兵笑了笑:“听久了就知道了。”又说:“我们明天一早就要撤了,小老乡你自己保重啊。”
沈长庚还在忙着调试使用电台和报话机,这些都必须在友军老兵下去之前解决完毕,否则阵地会陷入瘫痪。
友军老兵们一大早静悄悄地撤走了。左六号高地上,新兵韦昌进迎来了直面战争的第一天。光线完全明亮之后,韦昌进看清了自己面前的情形:正前方就是敌军的高地,自己的位置和敌军的防护网、障碍物,也就相距十几米远。
和预想相反,近在咫尺的战场眼前是安静的,然而,这短暂的安静与等待几乎就是一种致命的煎熬。和其他开赴前线的战友都一样,战壕里的生命热血沸腾,班长沈长庚趴在哨位上,徒增一种“马革裹尸”的豪情。
令人窒息的安静差不多持续了一周,沈长庚一边带领班里人员加紧构筑工事,一边通过各种方式了解着周边阵地地形。5月24日,营部通信班上来给沈长庚专门配置了一台884型电台,这款电台在当时只配属到营指挥所一级。沈长庚的普通话在部队是有名的,营长命令,除了坚守左六号高地,沈长庚还要负责传达所有高地呼叫炮火的任务。根据营指挥所提供的兵力部署图,沈长庚了解到,在左翼约一千米是八里河东山,团里的重火力点都在那里;山底是盘龙江;右后翼是老山;八里河东山和老山之间是个山坳,叫那拉口,这是二营防护的重中之重。
在沈长庚带领战士们构筑工事的同时,整个阵地最前沿的111高地六号哨位上,张林和成玉山商量着哨位工事的加固方案。在111高地七个哨位的地形分配上,七号哨位在高地靠右侧,其余六个哨位以七号哨位为轴,呈扇形交错分布,其中二号、一号、六号哨位为外侧扇边,三号、四号、五号哨位为内侧扇边,除了六号哨位距离七号哨位最远约三十五米外,其余均距离七号哨位十五米左右。111高地是一处石头山,轮番轰炸已让它寸草不生。六号哨位里,除了老兵张林、成玉山,刚刚补充了新兵于九革和康庆忠。按照战位划分,张林将成玉山和于九革分配在右侧趴伏点,自己和康庆忠在左侧趴伏点,还有一处二线趴伏点位于洞口,而晚上9点之后,夜间值守小组则前出到狗洞位置,其余人员回到哨位洞内休息。
在六号哨位的周围,树木草皮全被炸光了,只有光秃秃的岩石和地下的岩洞。于孝仟将全连的防守哨位走了一遍,对六号哨位充满了特殊的关照,建议60炮班加强对六号哨位的炮火支援,并指令王国安在六号哨位周围寻找一个天然石洞,另建一个哨位,以加强六号哨位的补充性防御和协助。根据连指挥所的命令,王国安派人恢复了已经废弃的二号哨位。二号哨位距离七号哨位十五米左右,距离六号哨位也是十五米左右,在整个高地上,是距离六号哨位最近的支援点,也是防守111高地反斜面之南敌人的有利位置,之前因为有着六号哨位的存在,再加上二号哨位的容积太小,所以被废弃了。于孝仟通盘考虑,六号哨位再强大,也需要支援火力来配合,因此恢复二号哨位是颇为急切的事。但二号哨位的这个洞,只能一个人躺下,另一个人得站着,洞口前面是悬崖,洞口的路只有一尺宽,说是洞,其实也就是个缝隙,王国安斟酌人选,考虑再三,增派张元祥和新兵陈贵福两人坚守,主要任务就是必要时火力增援六号哨位。
与111高地的重要性相同,左六号高地上,沈长庚和九班全体人员在考虑着各种防御加固措施。在前序战斗中,敌人常常沿着左六号高地前侧冲沟向其发起攻击,或者采取偷袭的方式通过左六号高地向后冲击威胁指挥所。但左六号高地的工事实在太少。摸清情况之后,沈长庚开始带着战士们修筑工事。张延景所在哨位是工字钢构筑的,其余人员的哨位都是在石缝里,为了增加新的哨位,沈长庚不得不带着大家用爆破筒在石缝里爆炸,扩大了一处旧有洞口。
韦昌进和金泽党所在左侧哨位洞旁边石缝里有两条大蛇,大约有三米长,金泽党几次要用手榴弹把蛇炸死,韦昌进坚决不同意,并把平时吃剩的东西扔到里面喂它们。除了大蛇盘踞,洞里老鼠也很多,开始时他们还会警觉地驱赶,随着与日俱增的疲劳,偶尔打盹时老鼠会从脸上爬来爬去,醒来后不禁毛骨悚然。但是,这山洞本来就是动物们的容身之所,在炮火遍地的秃山上,动物们又能去哪里呢?大家只能和平相处了。
云南有句土话叫“三个蚊子一盘菜,三个老鼠一麻袋”,来自北方的战士们总算见识到了。十天的安静让沈长庚和战友们的神经都放松下来,根据请求,后方开始运送防蚊网上来,战士们有了对付蚊子的办法,大家开始追求过得相对安逸一些。
左六号高地距友邻阵地就十来米,那里有两个枣庄老乡,张延景经常和他们隔空拉呱。吴冬梅不太爱说话,一个人心事太重。到了阵地上半个月时,才遇到了一次出太阳的好天气,吴冬梅没有请示沈长庚,自己抱着被子出了洞口,他刚把被子搭在工事上摆弄好,一发炮弹呼啸而来,赶紧就地卧倒,被子被炸碎了。
敌人的炮击之后,沈长庚看到了阵地的局限性,如果敌人在炮击后迅速发起冲锋,将无法及时阻击。沈长庚决定在阵地最前沿修筑一个重机枪工事。修筑工事,首要就是保障物资和工具充足,韦昌进承担起了这个任务。阵地之间的走动靠战壕来贯通,战壕有时并不明显,只能在中间扯上一根电话线,通行时必须手里拉着电话线走,两边都是地雷,稍不注意就会被直接炸飞。那个时候,双方拉锯战已达数月,彼此攻守易手时,都埋了地雷。
但是对于新兵韦昌进来说,这并不可怕。一是知之甚少,二是前面有老兵带着,他觉得这里一切都是安全的。战场上有经验的老兵都在说一句话,“宁愿不要吃的,也要有充足的弹药”。为了准备充足的彈药补给,战士们需要整日不停地来回跑动运送物资,这需要有超人的体能的战士才能胜任。有的人平时训练偷懒,这会儿要火炼真金了,都垮得躺在地上,死活不起来了。韦昌进之前的严格自我要求此时有了回报,整个左六号高地上充足的物资中,有半数都是他搬运过来的。
后方还在陆续补充兵力,换防拖延了半月之久,通常是上来一个班下去一个班。韦昌进一边埋头干活,一边也在积极警醒地找机会向回退的战场老兵请教战地经验。有一次,他在战壕里搬物资的时候,见有两个江苏口音的老兵正往回撤,韦昌进一把拉住他们,一番寒暄之后,老兵再三交代执勤时趴在哨位千万不要乱动,眼珠子要瞪起来,因为经常有敌人的特工钻过来抓人。韦昌进还想多问几句,但老兵一分钟也不想待在前线了,就说:“多保重,我们任务完成了,撤了。”
韦昌进驻守的哨位溶洞有两个洞穴相连,大蛇驻守一个,韦昌进和金泽党驻守一个。在之前的拉锯战中,敌人失守时曾留下过大量特工在这些溶洞里藏着,当我军大部队攻上阵地之时,常常会造成很大的混乱。为了避免类似事情发生,上级指示,务必在溶洞四周派出岗哨。
刚进入战场的战士们相当紧张,只要对面的炮火一响,各个阵地的电话便纷纷打向指挥所,所有的哨位都大喊着呼叫炮火。于孝仟在报话机里大喊:“不要紧张!不要紧张!要尽快适应战场!”于孝仟让沈长庚一个个核实到底哪些哨位确实需要炮火再通知60炮班发炮。
韦昌进每晚都不敢睡,即便不上哨位的时候,他也坐在溶洞里抓紧枪,经常满手是汗。敌人不再似往常狂躁毫无章法地乱轰乱炸,试图高密度火力覆盖以打乱我军军心。进入6月份之后,阵地上白天气温高达四十多摄氏度,猫耳洞中闷热潮湿热气腾腾,好像桑拿室里一样,战士们穿在身上的衣服不一会就被汗水浸湿。到了晚上,蚊子拼命地叮在他们的脸上、耳朵上、脚踝上疯狂地吸食着血液,凡是能咬到的地方一处也不放过。
然而,最让战士们感到着急的是,由于刚刚接防阵地,后勤保障还没有理顺,加上敌人不停地炮击,后勤保障工作没能顺利展开,前沿阵地上出现了缺饮用水的现象。大部队接防前沿阵地时,为方便行动,每人随身只能携带一水壶水,到达阵地便很快被喝光。原先守卫阵地的部队保存在哨位上的少量水也很快就喝完,阵地上无饮用水可以饮用,急需补充。正常情况下解决的办法,一是后方军工送上来,二是战士们到后方去背水。可是,他们刚上阵地,地形不熟,敌人又疯狂地运用火力封锁,阵地上的人下不去,下面的军工也上不来,缺饮用水的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缺水一两天还可以,到三四天后,战士们就渴得确实受不了了。战士们的主食是压缩干粮,在缺水的情况下,吃一口压缩干粮好像咬着一团棉花,怎么也咽不下去。
饥渴产生的错觉使得大家有些精神恍惚。在洞穴里搜索之后,韦昌进找到了几个罐头瓶子。阳光下,瓶子里的液体是闪亮的金黄色,有些混浊,但看起来似乎没有变质。韦昌进大喊金泽党:“我找到喝的了。”金泽党从哨位趴伏点上跑回来,举起瓶子看了很久,判断说这可能是友军防守时吃剩的水果罐头。韦昌进说:“他们也太浪费了,只吃水果,不喝汁液。”金泽党很得意地说:“那是知道咱们渴了,给咱们留的。”说完,金泽党就打开瓶子喝了,连续几口之后他停住,皱着眉头递给韦昌进:“你尝尝,我觉得味道不对。”韦昌进小心地喝了一口,吞进了肚子里,慢慢品咂一会儿,对金泽党说:“里面是尿。”金泽党夺过瓶子骂了句“奶奶的”就要扔出去,韦昌进一把拦住:“尿可以倒了,那是别人的,瓶子不能扔。”金泽党说为什么,韦昌进说:“万一的情况下,咱们也要喝自己的。”金泽党直直地盯了韦昌进好久,把罐头瓶子递给了他。
天无绝人之路,很快阵地上迎来一次暴雨,沈长庚带领全班人员尽一切可能收集雨水,但终因暴雨来去太快和蓄水工具有限,所存雨水极少。沈长庚要求大家趁着部分积水没有完全渗入地下赶紧就近找水。张延景幸运地在工字钢工事上找到一汪雨水,但一口喝下去,他就被呛得眼泪直流——由于长时间炮击,整个工字钢表层粘满炮弹里的硝酸,雨水降落之后,这种米汤一样的混合物不仅苦涩,更是无比呛人。
就在大家实在无法忍受干渴的煎熬时,战士们请求下去背水。起初连指挥所不同意各阵地下去背水,原因是敌人炮火封锁太严,途中危险太大。但负责后勤的副连长班学进在察看各高地之后告诉连指挥所,战士们已缺水好几天了,再缺水将面临身体脱水,那将比炮弹的威胁更大:“再危险也得让战士们下去背水。”严酷的战情考验着指挥员的决策,再三研判之后,于孝仟同意各阵地每天派一个人下去背水。整个前沿的水源地,就是908高地下方的一个水潭。于孝仟告诉大家,敌人一般上半夜封锁得厉害些,后半夜封锁得松些,所有背水人员必须下半夜到达连指挥部集合。同时,为了加强水源地保护,防止敌人特工渗入投毒,于孝仟将60炮班布置在水潭上沿要道。
左六号高地的第一次背水任务交给了体能较好的韦昌进。和所有背水人员一样,韦昌进到达连指挥所时天还没明,于孝仟拿出指挥所里最好的东西来招待从前沿阵地上下来的同志们。吃饱喝足后,于孝仟把之前60炮班使用的猫耳洞交给他们,让他们在那里好好地睡上一觉。
天亮后,背水人员在通信员的带领下到达水潭,大家喝足灌饱,纷纷洗了衣服,休息之后,原路返回,再次赶到连指挥所休息等待。终于等到又一次夜幕降临,在依依不舍中,韦昌进和背水战友们一一告别,向着左六号高地进发。临行前,于孝仟为每个人发放了两瓶水果罐头,韦昌进宝贝一样地抱着罐头,一边摇摇晃晃地向着左六号进发。蓄水囊一次可以盛下五十多斤水,凉丝丝地贴在身上,韦昌进感觉一阵惬意。
眼前就是145高地,翻过高地就是左六号高地。韦昌进休息了几分钟。再有一口气就可以到达了,韦昌进想,饥渴的战友们看到这五十斤淡水,那得有多么高兴。突然,“咚咚咚”三声炮响,紧接着一个黑影擦着后脑呼啸而过,韦昌进吓得一个前扑趴在地上,把连长给的两个罐头都扔了,但狙击枪子弹还是顺着后脑打穿了水囊,五十斤淡水流得满地都是。不得已,韦昌进只得返回去,重新想办法取水。
水源問题得到了暂时的解决,但炎热湿闷的气候带来的伤害一点儿也不比缺水轻松。长时间的蹲伏出汗,加上无法洗澡,战士们开始出现普遍性烂裆。由于癣菌、病菌的衍生,很多人也开始出现肢体糜烂。
最初大家都穿着衣服,随着雨季的到来,湿热严重,很多战士肢体的溃烂处开始冒黄水,溃洞能塞进手指头。六号哨位上,成玉山的大腿处伤口开始发臭,他打电话向七号哨位的卫生员刘贤军要酒精棉球,但是后勤物资还没有及时送来,王国安在电话里回答说只能忍耐。
111高地迎来了又一个日落。李书水急不可待地背起水囊准备出发。由于烂裆严重,害怕以后失去性功能,他决定到水塘里清洗一下污浊不堪的阴囊,判断一下还能否使用。
仓促不安地度过了战场上的最初半个月,对最前沿的战士们来说,犹如过了半年之久。单调寂寞的时间久了,人人都渴望来一场真刀真枪的战斗,以抒发内心深处长久的憋闷。
一切都如大家所想,敌人也有了安排,5月底的一天晚上,连指挥部向各哨位传达了上级敌情通报,敌人正在策划一次以夺取我前沿阵地为目的的进攻战役,其代号为M-1计划。
M-1计划
什么是M-1计划?营部参谋人员介绍说:“我们处于守势,敌人的计划则肯定是攻势。而鉴于特工提供的情报,对面驻扎的为敌人的一个团,这个M-1计划,则很可能是营级以上规模的进攻。”在后方的指挥所里最初接到通报时,营长曹汉就和指挥员们查看了作战地图。
在二营的防守区域内,整个那拉前沿阵地以146高地为支撑点,四周若干高地拱卫,从而形成一个整体的防御体系。作为制高点,146高地可以辐射四周,火力支援其他高地。而敌人若要采取行动,非得从146高地下手不可。
前来参加战情研判的团作战参谋指出:在之前的战斗中,步兵和炮兵协同不好的问题比较普遍。一方面是前沿步兵不会指示目标,遇到情况无法判断真实情况,往往都是各个哨位一起喊叫要炮火覆盖;第二方面,后方炮火的射击诸元是事先设定的,而敌人的进攻是狡猾、灵活的,这就要求炮兵不断修正其射击诸元才能有效打击敌人。因此,曹汉迅速向各阵地发出备战令:后方的重炮火力组要对146高地周围的情况做到心中有数,适度调整射击诸元,万一发生什么不测事情,确保炮火随时能够控制146高地。
火力组组长则提出:我后方大口径炮主要是压制敌军火炮阵地,减少敌军炮火对我前沿阵地的威胁,无法准确为各个哨位提供支持。为了最大限度地做到精准,在曹汉的再三要求下,火力组人员提出:由二营自行增加一线阵地炮兵观察所,使后方炮兵有自己的眼睛,并建立前沿观察所与火力组的通信联络保障。
但参加战情研判的连属火力组六连60炮班班长杨维对则提出,尽管大炮有着自身的优势,但在前沿阵地,60炮和82迫击炮更为实用,可以对我前沿哨位周围进行环绕射击,对阵地的防御和精准打击敌人都有超高的效果。
一线战士的意见更为重要,而且无论敌人进攻哪个高地,这种情况都是绕不开的事实。作战参谋立即向团指挥所汇报了这一需求,除了从密度上加强60炮的配备外,团指挥所正在协调为每个高地再增派一个82迫击炮班,以及为一线阵地每个哨位配备一枚至两枚107火箭弹。
火力配备得到了有效的解决,但各个阵地上兵力稀少的情况也需要得到重视。然而团指挥所并不同意在一线布兵过多,担心炮击会引起过多不必要的伤亡,在多次说明情况后,最终同意在146高地的屯兵洞里囤积一定数量的预备队,防止146高地失守,并可以及时支援向前凸出的211、111高地,在前沿阵地出现紧急情况时对其立即实施增援或者反冲击。
但是,146高地并非那么脆弱。作为拱卫,211、111高地与其他几处高地在146高地东南、南侧、西南和西侧天然构筑起了一道安全网,使得146高地成为二线阵地,也就保障了146高地的安全。
江玉平在报话机里向连指挥所表达了211高地上的担忧。在211高地上,战士们三面受敌,敌人很容易以火力打击并步兵强攻,因此,加强兵力刻不容缓。于孝仟将这一情况迅速上报到团指挥所,指挥员们在认真考虑这一情况后,命令二营五连接防211高地。当晚,五连班长鲍虎民带领加强班赶到211高地,江玉平带领两名战士返回连指挥所待命。根据全班武器携带情况和兵员实际情况,鲍虎民对班里人员进行了分工,确保每个哨位上都有三人驻守。
而如拳头般前凸的111高地,同样是防御的难点。参谋人员认为,要守住111高地,主要靠后方炮火的及时支援。炮兵参谋及时标识了主要炮击区域,其中最主要的一处就是在111高地六号哨位下沿的一条冲沟,那里地势平缓,还有一条敌人原来遗留下的堑壕,敌人容易从此处向111高地发起攻击。而冲沟的右侧缓冲地带,则是左六号高地的防御区域。
曹汉和指挥员对战双方的利弊也分析得较为清晰,不利的一面是敌人阵地海拔高,对我方一线阵地威胁大,前沿各阵地都在敌人的直瞄火器射击范围之内,阵地上人员行动不方便,给后勤保障带来很大困难。有利的一面就是,前沿各阵地与敌人阵地犬牙交错,有的哨位和敌人哨位距离只有十几米甚至几米远,如此之近,敌人根本不能利用重型火炮对我前沿阵地进行轰击,减少了一线阵地掩体和猫耳洞被越军重炮破坏的概率,从而使一线防御部队有了安身之所,也为一线战士守住阵地创造了比较有利的条件。
迎战通知逐级下达,连长于孝仟逐个哨位打了电话,要求务必坚决迅速做好迎接敌人大规模进攻的准备工作。与此同时,营指挥所派出侦察排进一步摸清了准确情报,敌人进攻重点确实就是111高地。
于孝仟在各个高地来回检查战备情况,有些哨位已经被炮火炸平,全部暴露在阵地的表面,这样的情况下,坚守人员就容易出现不必要的伤亡,当敌人进攻时,也失去了发起还击可以依托的堑壕工事。每到一处,于孝仟就让大家尽快利用黄昏等有利时机修筑工事和加深后方的交通壕。
在111高地,于孝仟在六号哨位的猫耳洞里待了一个多小时,他对在洞里休息的成玉山说:“在一线阵地,工事就是生命,工事就是胜利,工事就是战斗力,宁可加固工事挖工事累死,也不能被冷枪冷炮打死。”临走时,他又提醒趴伏在溶洞外侧值班的张林和于九革,敌人的小炮多,冷炮多,在阵地上一定不要乱跑,防止炮伤或踩踏地雷。
后勤人员也迅速行动起来,卫生部门为一线阵地提供大量必备药品,如消毒的药片、防蚊子的风油精等。在111高地上,刘贤军及时将这些物资分发到位。炊事人员也迎来繁忙的时刻,他们分头为一线阵地提供新鲜的蔬菜,比如可以生吃的大白菜、萝卜等,以增加一线人员体内的维生素含量,减少不必要的战斗减员。
战争不仅是双方武器装备的较量,也是双方将士军事素质和心理素质的较量。再优良的武器,再过硬的军事素质,如果没有过硬的心理素质做保障,这支部队也是一支没有任何战斗力的部队。军事素质已在长期的野战生涯中获得,但如何激发肌体的潜能,这需要强大的心理素质做支撑。
阵地上,尽管空间有限,指挥所还是要求各哨位负责人对所属人员通过各种形式进行思想政治教育,宣传我们的英雄,鄙视投敌变节行为,以牺牲战友的英勇事迹,不断激发深藏战士们身体内的无穷斗志和持久忍耐力。
于孝仟连长在查看各阵地火力配属时,认为处于最左侧的左六号高地处火力不足。左六号高地处于U形防御线的左前方,与处于中间位置而又前伸的111高地处于同一等高线,能够在敌人的主攻方向上形成火力压制。为此,连指挥部要求沈长庚在左六号高地上加强重火力配属,以最大程度火力支援111高地。但左六号高地本身就武器不足,除了刚刚配置的重机枪,轻机枪手韦昌进并没有机枪。
根据指令,沈长庚要去三排指挥所取一挺轻机枪过来。当晚,夜色降临之后,沈长庚带着韦昌进便出发了。从左六号高地到146高地虽然不远,但要经过908高地和145高地,中间基本是一路爬坡。此时,前沿阵地的情况已经比较严峻,尽管敌人没有明显的进攻,但是为了掩护偷袭进攻企图,一直有零星的炮声不断。阵地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光秃秃的被炸秃了的大树干,一些巨大的石块则完全被炸出一片片坑洞,堑壕更是残缺不全。在阵地上行走,最重要的就是速度,快速通过才能最低限度地减少伤亡。908高地并不远,沈长庚和韦昌进一路小跑,在磕磕绊绊的堑壕里,踏着被炮弹掀起的新鲜泥土,很快到达了连指挥所。
此时天还没有黑,如果立即去146高地的话,要经过145高地上面的一段暴露地带,那是一段直接暴露在敌人狙击手视野里的空旷处。沈长庚和韦昌进合计了一会儿,决定先到連指挥所等到天黑再行进。
在连指挥所,指导员说一会儿要扛个大家伙回来,得把体力储备好,给他俩每人拿了些吃的喝的,并安排他们在指挥所旁边的猫耳洞休息,以前韦昌进背水时,就在那个地方休息过。时间不久,于孝仟也从外面回来了,就去猫耳洞找沈长庚,问了阵地上的士气如何,准备工作咋样了,沈长庚就把加固工事的事汇报了。于孝仟说:“左六号阵地是敌人的一个突破口,这个地方丝毫不能马虎。一旦敌人突破这个地方,就会渗透到整个阵地的后方去,如果威胁到营指挥所一带区域,就会带来比较恶劣的影响。”
休息到夜晚来临,沈长庚和韦昌进开始向146高地进发了,这需要一段很长的路程,原因是146高地地形特殊。146高地南北狭长,有三个制高点,主峰的高度最高,南北各有一个高地,分别称作南北无名高地。
沈长庚和韦昌进经过北无名高地的炮兵前沿观察所时,短暂停留了一会儿,在和守卫战士的聊天中,韦昌进得知王和平在南无名高地的观察所内,这让他异常兴奋。韦昌进对沈长庚说想去看望一下王和平,沈长庚说那样的话咱们就要多爬一个山头,韦昌进表达了强烈的愿望,沈长庚同意了,两人继续往南进发。
从北无名高地向主峰进发,中间要经过一个巨大的反斜面,根据团指挥所的部署,这里正在开辟一个屯兵洞。借着山坡的一处缝隙,几名战士正在安放炸药。大石缝的左上方有个小石巢,两个战士在这里拦住了沈长庚进行盘查。由于敌人要实施M-1计划,我方加大了特工侦察力度,安全所需,三天前就在前沿一些要隘设置了盘查哨。
爬往主峰的路极其凶险,山头全被炸光,一片白茫茫的石头,几乎没有植被。在主峰山顶,是大约一百平方米的凹地,这里设置着排指挥所以及重机枪射击阵地、高射机枪俯射阵地。
在三排指挥所里,王可顺为沈长庚和韦昌进每人开了一瓶水果罐头,在阵地上,这是最昂贵、最实用的,也是唯一的副食。吃完了罐头,王可顺又为他俩煮了方便面,韦昌进接连吃了两碗,沈长庚说不要吃这么急,以防吃坏了肚子。王可顺问韦昌进害怕吗,见过敌人没有,韦昌进一边吃一边摇头。在安全的情况下,嘴巴和肚子远比问题更重要。
等他们吃完了,王可顺把微光夜视仪拿来让他们看。在镜头里,韦昌进看到敌人像老鼠一样跑来跑去。三排指挥所和七班住在一起,七班班长是沈长庚的凤阳老乡,安排完工作,沈长庚对韦昌进说:“我送你去找王和平。”
翻过中间的主峰,两人爬上南无名高地,相比北无名高地,这里的哨位开始增多。沈长庚看了看,战士们用的都是轻机枪,一个老兵说,这里居高临下,轻机枪就足够了。打听到王和平的观察所位置,沈长庚带着韦昌进迅速奔跑过去。王和平所在的炮兵观察所处于最前沿,直接暴露在敌人的炮火之下,不时有冷炮打来。
可能敌人在观察镜里看到了前沿阵地上奔跑的沈长庚和韦昌进,“嗖嗖嗖”,一连多发迫击炮打来,炮击中两人左右闪躲,沿着纵横的堑壕弯腰前行。就在一段堑壕的尽头,沈长庚远远看到炮兵观察所,两人正要跃出堑壕,突然一发炮弹在跟前炸开,韦昌进和沈长庚一个跟头栽到堑壕外面。停了许久,韦昌进先醒了过来,看看四周没有动静,小声喊了几句“班长”。沈长庚躺在不远处,他使劲睁开了眼睛,试了试,四肢都能动弹,他从地上爬起来就问韦昌进的情况,韦昌进说自己没事没有伤到,沈长庚说:“那就起来赶紧跑。”
到达王和平的哨位时,王和平正在捏着手电筒写信。看到韦昌进过来,王和平高兴得不得了,说:“怪不得这会儿炮声这么多,你们俩引来的狗叫啊。”沈长庚留下韦昌进,独自跑回主峰找七班班长聊天去了。
韦昌进说:“之前听说你是炮兵观测员,我还不相信,以为重名的呢。”
“这里的机枪手太多,但炮兵观测员缺乏,主要原因是没有人会使用精密仪器。”说到这里,王和平得意地一笑,他非让韦昌进看看自己写的家信。韦昌进拿过来看:
……我在前线已平安度过了十多天,各方面的情况已比较熟悉,对于枪声、炮声已习以为常。前沿阵地还是处在危险中,那里几乎每天都有流血和牺牲。对于我们146号高地来说最大的问题莫过于水了,其他的问题都是次要的。这里的环境总的来说是艰苦危险的,白天睡在石洞内,里面尽是蚊虫、耗子,白天也敢在人身上乱咬,因为上面的汗油太多,它们是贪嘴的。裤子被咬破了,我上阵地只穿了一天,没有别的衣服换,身上汗臭又难受。好在这儿雨水多,一下雨,将衣裤脱下让水淋,天晴了再穿。晚间通宵站哨,我负责观察我们高地周围其他阵地的情况,用微光夜视仪观察。这个仪器比较先进,只要外面不下雾,无论天多么黑都可以看得清,像电视似的,如同大照相机镜头可以随便上下左右摆动,观察五十米外任何地域的情况。因此,我的职责十分重要,每时每刻都要监测敌情向上级汇报。我身边就有个报务员,随时将我发现的情况上报,每天都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有时炮弹从头顶上呼啸而过,在不远处爆炸,掀起阵阵气浪,弄得人耳欲聋、头昏沉。有的地方,如前沿阵地,更为艰苦,距敌有的仅五米、八米,稍有疏忽就有生命危险,吃饭生活更是危急。比较起来,我们算是天堂了,生命一般是比较保险的,请二老放心。……
看完王和平的家書,两人在哨位里东一句西一句聊了起来。他们谈到生,谈到死,但更多是谈到牺牲之后对彼此父母的照顾,还谈到秦岩送给韦昌进的笔记本。王和平问韦昌进那小本本写了多少字了,韦昌进说:“有点惭愧,这点比不过你,本子还新着呢。”
最后,王和平问韦昌进写遗书没有,韦昌进说没写,没想好要不要写。王和平说他写了,让韦昌进看,韦昌进说不看。临走时,韦昌进摆弄了一会儿炮兵夜视仪,对王和平说:“一定要注意,这玩意儿发光,容易被敌人发现。”两人聊到第二天凌晨,沈长庚带着韦昌进取到轻机枪返回了自己的驻地。
5月31日,天刚黎明时分,沈长庚点上刚刚从排指挥所拿来的煤油炉,想为全班做米饭。就在这时,他的步话机响了,王可顺紧急通报,敌人的进攻就要开始了,让沈长庚迅速通过电台上报指挥部。
沈长庚推翻了煤油炉,立即用电台向指挥所报告,并要求进入堑壕战斗。于孝仟不同意沈长庚的要求,让他必须在洞中坚守电台。沈长庚怒了,大吼了一声:“谁让你们给我配得这么少,我必须上去!”说完,他戴上钢盔,提着冲锋枪冲了出去。这时,敌人正在进行炮火准备,就听得炮弹沉重的着地声、空爆的哨子声、弹片的呼啸声。步兵给炮兵提示目标的曳光弹呼啸而出,闪烁的光芒和炮弹爆炸的火光交织在一起,使阵地上空的白昼提前到来。
阵地上硝烟弥漫,到处都是炮弹爆炸产生的气味。这种场景一般是电影上无法看到的。这时天空虽然很亮,但地面仍然很黑。张延景和各战位的战友们都趴在战壕里,大家一动不动,密切监视着敌人的动向。
沈长庚问张延景敌人上来了没有,趴在右前方哨位的张延景说还没有发现。为了防止敌人从这个口子冲上来,沈长庚向左前方防守三号哨位的机枪手喊道:“金泽党,快把机枪架到预备发射工事去!”金泽党答道:“是,班长!”话音刚落,金泽党又说:“班长,我没有副射手。”沈长庚一想也是,重机枪没有副射手怎么行呢?于是,沈长庚对张延景说:“后面由你指挥,我去给他当副射手,如果我牺牲了,这个高地就由你全权指挥。一定要完成任务!”说完沈长庚就冲到三号哨位。
金泽党扛着机枪,沈长庚左肩背着冲锋枪,右肩扛着重机枪的支架,一手提着一个机枪的弹盒,向重机枪预备发射工事冲去,刚冲几步远,他的右侧火光一闪,沈长庚感觉右胸和右臂一麻,知道自己受伤了,但他并没有把东西丢掉,一咬牙,他冲进了工事中。
金泽党发现班长沈长庚受伤了,立即要给他包扎,沈长庚说:“先别忙,看看敌人上来没有,先把机枪架好。”这时后方的炮火开始对敌炮火进行压制,金泽党和沈长庚盯着前面,前面是阵地冲口,这一定是敌人进攻的重点。炮弹的震荡让胸部受了伤的沈长庚疼痛难忍。在阵地上,战士们不怕胳膊疼,最多截肢,但胸口疼就很危险,一旦是气胸,那就与死神接近了。
在最左侧趴伏的韦昌进早已打开了轻机枪保险,并设置在连发上面。突然,他发现正前方的一片碎石堆有异常动静,有两个人形的物体在不停地移动,赶紧大声呼叫沈长庚,说敌人摸上来了。
沈长庚爬到韦昌进的位置一看,果然是几个敌人,穿了伪装衣,正借着石头颜色的掩护,在炮火硝烟的遮蔽下慢慢往左六号高地右前方爬上来。沈长庚说先不要惊动敌人,又悄悄爬了回去,命令所有武器全部瞄准这几个敌人,但必须等靠近了再打。吴冬梅的趴伏点位于最右侧,他正好能从侧面看到几个敌人的身形,他悄悄地将身边的手榴弹盖全部拧开,并将弹环拉出来。
敌人的炮火有意识地加大了对左六号高地的轰炸,试图掩护偷袭敌人的行动。炮弹在左六号高地上不停地爆炸着,加固了的阵地哨位工事此刻发挥了作用,尽管有一定程度的损坏,但坚守到天黑是没有问题的。
敌人慢慢爬上来了,终于等到了最佳的射击时机,沈长庚大喊一声:“打!”所有趴伏点上的枪声都响了起来。四个火力点交织的火网在反复扫荡,将五个敌人打成了筛子眼。这是左六号阵地的第一次杀敌立功,在嗜血的战场上,为战士们增加了无穷的胆量。
敌人的渗透被打退了,只能用更密集的火力来报复。左六号高地被如雨的炮弹“浇灌”着,沈长庚指示大家全部躲到掩体里面去,这样的情况,敌人的步兵一时无法冲上来。
在炮火覆盖的111高地上,另一股渗透的敌人到达了。在狗洞里值守的成玉山和康庆忠抬头发现了鬼鬼祟祟从山沟里摸上来的敌人。成玉山悄悄对康庆忠说:“咱俩不能在这里开枪,这样就回不去了,慢慢往后爬,爬到白天的趴伏点位置。”在趴伏点上的射击孔里,两人一边架好冲锋枪一边喊张林:“敌人上来了!”张林和于九革跑出洞口在左侧趴伏点也架好冲锋枪。张林说:“等敌人再近些开枪,以我的枪声为令射击!”
枪声响了起来,敌人的反击也很剧烈,狗洞上方十余平方米的区域内,不断遭敌炮击和狙击步枪、轻重机枪的射击。工事被毁坏了,成玉山和康庆忠只能待在长不足两米、宽不到一米的石缝里回射。面对号叫着向上冲来的敌人,张林沉着冷静,毫不畏惧,哨位小不能充分发挥火力的威力,他和于九革抓起手榴弹一顿猛砸,在其他哨位特别是二号哨位的强大火力支援下,经过一小时的激战,仍然牢牢控制着阵地。
敌人的炮火在对111进行持续轰炸后,进而转向对146高地进行了猛烈的轰炸,以防止146高地对111高地前沿进行火力支援。在敌人猛烈的炮火中,连指挥所不断命令连60炮班对111前沿阵地进行炮火射击,同时又从团指挥所取得炮群全力覆盖。60炮班的战士们不停地忙碌,炮管打红了,手烫起了泡,还是不停地装填着。由于炮阵地与敌人的高地的距离不是很远,60炮班连续发射炮弹的声音很快被敌人觉察,时间不长,敌人也开始呼唤后方炮兵对908高地后方进行炮火覆盖。
但由于60炮班的炮阵地在908高地北侧的反斜面,许多炮弹都落到炮班阵地西侧和北侧的沟里,其中一发竟鬼使神差地落到了60炮班右侧堑壕里,炸坏了六连的部分武器。
在146高地南侧的炮兵观察所里,王和平看到很多支援炮火都打歪了,着急得不行,为了找准炮弹落点,他决定走出炮兵观察所查看。刚刚走到洞口不到一分钟,一发炮弹呼啸而来,情急时刻,王和平飞身扑向了观察器材。对于炮兵来说,一旦前沿的炮兵观察器材坏了,炮群也就成了瞎子。
左六号高地上,新兵韦昌进还不知道师傅王和平牺牲的消息。他趴在湿热的地面上,看着天空里各种凄惨的景象。云朵从这边飘到那面,又从那边被炮弹炸到这边。看八里河东山打出的炮弹,看重机枪打出的曳光弹,在摇曳中几顆子弹越来越远。双方互相炮击时,是整个天空最美的时分,天是红的,而炮弹的交接处则是一片火光。
发愣中,突然一发炮弹打来,韦昌进根据弹声,准确判断到了落点,他一把把金泽党拉开,自己也往洞里一蹿。随即,洞口前沿上的一块大石头直接折断在两人面前,金泽党夹在石头缝里面不能动弹。硝烟过后,韦昌进使劲将金泽党拖了出来,开玩笑地说:“我送了你一条命。”
双方的炮击还在进行着,重要时刻,左六号高地的通信线被炸断了。连长于孝仟环顾四周,身边的通信兵只剩下王忠,便命令他首先抢修左六号高地通信线路,确保沈长庚电台与营指挥部的通联。
接到命令后,王忠提起工具箱便冲向左六号高地。敌人的冲锋枪、机枪铺天盖地地向他扫来,子弹“突突”地从他身旁耳边擦过,情形相当危急,他迅速滚到一块大石头后。恰巧石头旁有块被遗弃的瓦形螺纹钢,他灵机一动拖过螺纹钢盖到了自己身上,然后以螺纹钢做盾牌,再次爬到线路断头处。敌人又是阵密集的枪弹射来,弹头打在铁背上发出刺耳的尖啸,王忠利用这一时机,迅速用牙咬开线头,麻利地将线头接了上去。他刚想转身离开,敌人一发60炮弹在距他十几米的地方炸开,冲击波一下将他身上的螺纹钢掀掉,左大腿被嵌进了一块弹片,一阵麻木后,他使劲跃身,但没能爬起来,便就势滚到一块石头边,牙关一咬,用手指抠出了弹片。王忠知道不能在此停留过久,否则不仅自己凶多吉少,线路也有被再次炸断的危险。“不行,得赶快将敌人火力引开!”想到这儿,他不顾伤痛,双手撑起身体,一会儿儿向前小跑几步,一会儿又匍匐前行,好不容易避开了敌人的火力。茫茫弹雨中,王忠直到日落时分才返回连指挥所。
敌人攻占左六号高地和111高地的企图接连失败后,迅速掉转炮口,将重心目标调整到211高地。守卫211高地一号哨位的是老兵陆欣和两个新兵。这个哨位距离整个阵地的核心区域较远,敌人判断这样的位置肯定防御力量不足,准备拿下此处哨位作为跳板,进而攻击111高地,并最终拿下146制高点。判断出敌人的意图后,指挥所迅速向各哨位下达死命令:人在阵地在,必须守住,并等待增援。
早晨7点左右,敌人约两个加强排的兵力在炮火的掩护下,向211高地一号哨位疯狂扑去。哨位里,陆欣指挥着另外两名战士早已做好了战斗准备。当敌人离他们只有二十多米時,陆欣和战友接连投出两排手榴弹,当即炸倒八个敌人。后边的敌人见势不妙,转身想逃,陆欣又命令大家用冲锋枪点射,一下撂倒四个敌人,打退了敌人第一次反扑。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不甘心失败的敌人又从211高地的四号哨位摸了上来。四号哨位与一号哨位中间隔着一条冲沟,敌人妄图以此为隐蔽占领一号哨位,一旦占领一号哨位,就可以确立据点,进而达到进攻六号哨位的目的。陆欣指挥大家:“沉住气!听我的指挥,等敌人靠近了再打。”边说边将一枚手榴弹拧开了盖,其他同志也做好了准备。当敌人距他们只有二十多米时,陆欣高喊:“打!”两排手榴弹又在敌群中开了花。经过近半小时的激战,敌人又丢下七具尸体溃逃了下去。两次反扑未成,恼羞成怒的敌人对三号哨位进行了猛烈的炮火覆盖,哨位洞口被炸塌,一块巨石横扫过来,战士高昌彦、唐玉河当场牺牲。
战友的牺牲,更激起陆欣复仇的怒火,他备足了手榴弹,从炸塌的洞内扒出报话机试了试,发现未被损坏,就背到了身上。大约过了十分钟,一个排的敌人借着炮火的掩护,分三路再次向一号哨位包抄过来。陆欣拧开了手榴弹盖,换上弹匣,决心与敌人血战到底。当从正面摸上来的敌人离哨位只有十几米时,他迅速投出两枚手榴弹,当即炸倒两名敌人,接着又用冲锋枪一阵猛扫,正面的敌人被迫退了下去。但这时,从两边摸上来的敌人离他只有七八米了。扣扳机,子弹已经打光,换弹匣已经来不及了。陆欣扔掉冲锋枪,边向围上来的敌人投手榴弹,边用报话机大声呼喊:“敌人离我只有五米了,赶紧开炮!”但因干扰太大,呼唤炮火未能奏效,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陆欣跃出堑壕,毅然拉响了手中的两枚手榴弹,扑向敌群,与七八名敌人同归于尽。
就在敌人向211高地发动进攻不久,二号哨位的班长鲍虎民便时刻警惕着,在炮火轰隆、硝烟弥漫的阵地上,不时爬出哨位观察敌情。突然,一颗炮弹在二号哨位洞口爆炸,将哨位炸塌。洞口被石块严严堵住,班长鲍虎民拼命搬开石头,进去一看,三部报话机炸坏了两部,战士董安民耳朵被炸聋。他一边叫大家沉着应战,坚守阵地,一边呼唤炮火覆盖。
突然,在密集的炮火中,敌人的又一发炮弹在二号哨位洞口爆炸,两名机枪手壮烈牺牲,战士黄玉进身负重伤。就在此时,鲍虎民从报话机内听到副班长陆欣“敌人上来了,向我开炮!”的呼叫,急忙回应:“你那里咋样?你那里咋样?”可是连呼几声均没有回答。鲍虎民感到一号哨位情况危急,便在炮火中飞快地向一号哨位增援。他刚跑出十几米,就看到十几个敌人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号叫着向他冲了过来。鲍虎民急忙侧身躲在一个岩石后面,用冲锋枪和手榴弹向敌人开火。敌人见只有他一人,更加肆无忌惮地猛扑过来。
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鲍虎民连着向敌人投出三枚手榴弹,借着手榴弹爆炸的烟雾,退回到二号哨位坚守。他刚进入二号哨位,两名敌人就逼近洞口,嘴里还喊道:“你们被包围了,快投降……”鲍虎民沉着应战,抓起一枚手榴弹就扔了过去,“轰”的一声,两个家伙掉头就跑,但后面的敌人立即往洞口射击。
此时,哨位上敌众我寡,情况十分危险,在洞内只能被动挨打。“冲出去!”鲍虎民拉着董安民说,“洞内危险,我们不能等死,到外面打。”他们连续向洞口外的敌人投手榴弹,在硝烟中出其不意地冲出洞口,边打边向三号哨位靠拢。将进攻的敌人打退后,他们进入三号哨位,鲍虎民把董安民、查名才和辛胜康三名战士叫到一起说:“一号、二号哨位有可能丢失了,现在阵地上就剩下我们了,一定要夺回哨位!”三位战友说:“死也不当孬种!”
鲍虎民将四人分成两组,从三号哨位的两侧向二号哨位的敌人实施反击。当鲍虎民刚到二号哨位附近,敌人已架起一挺重机枪准备射击,他手疾眼快,快速扔了几枚手榴弹,把敌人炸死。就在这时,一群敌人向他们冲来,鲍虎民转身一滚,端起冲锋枪一个点射,将敌人打退。正当他继续冲击时,突然听到附近有人喊“班长”,他循声跑过去一看,辛胜康躺在血泊中,鲍虎民一边包扎一边鼓励他:“增援的部队很快就上来,你要坚持住……”辛胜康点了点头,便毫无力气地闭上了眼睛。
鲍虎民发疯一样反身向二号哨位冲去,他左冲右突,接连击毙多名敌人,身上多次受伤也全然不顾,子弹很快全部打光,几个本来被他打得惊慌失措的敌人一见这种情况,又立即向他猛扑过来。正当他集中精力观察敌情,向靠近的敌人投手榴弹时,不料从背后扑上来一个敌人将他的双臂死死抱住。
连续几天的战斗,鲍虎民又饥又饿,体力严重透支。此时,他怎么也挣脱不开敌人,在这危急时刻,他拼足全身力量,双脚提起往石头上猛地一蹬,身体借着冲力,连同敌人一起滚下几百米深的悬崖……
营指挥所反复呼叫211高地,均无回应。指挥部判定211高地失守了。阵地失守事关大局,直接导致战争双方话语权的变化。如果不能尽快夺回来,那就必须将这一情况上报。斟酌再三,团指挥所下令展开实地反攻,势必夺回丢失的211高地哨位。
下午4点,团指挥部命令三营七连一个排的兵力做好出发准备,团参谋长问排长刘海洋有何困难,刘海洋说:“请首长们放心,只要我们二十五个同志有一个人在,阵地一定夺回来!”负责带路的六连六班班长江玉平也向指挥所表示:“只要六班还有一个人,就一定把增援分队带上去!”
云南雨季的变化无常给战士们增加了新的难度,下午6点,小雨转成阵雨。我军的炮火向敌人阵地发起猛烈的轰炸,五分钟炮火覆盖后,炮火开始向敌人阵地延伸轰炸。刘海洋做足了准备之后,带着全排向冲击出发阵地冲去。一路上,战士们不顾凶险,他们躲过敌人颗颗炮弹,以超人的毅力,于天黑时分赶到冲击出发阵地。此时离冲击时间只有八分钟了。
刘海洋观察了敌情、地形之后,把人员分成五个战斗小组,大声说道:“同志们,军师首长在看着我们,立功的时候到啦!”话音未落,八里河东山的炮火准备就开始了,在炮火中,刘海洋大喊一声:“一组在前!拉开距离,冲啊!”全排犹如猛虎下山,直扑211高地。
从冲击出发阵地到211高地只有一条宽六十米、长二百七十米的通道,这是从敌人布设的雷区中开辟出来的唯一通道。现在,敌人用大炮、重机枪、狙击步枪严密封锁了这条通道。敌人火炮急速射击时,二百七十米的通道同时落下四十发炮弹。江玉平把全班分成四个小组,分别引导增援分队前进。
第一小組刚冲出十多米,弹雨就把最前面的带路战士扫倒了。见此情景,江玉平心急如焚。“党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同志们,跟我上啊!”他大吼一声,跃出堑壕,把枪抱在怀里,顺着五十多度的山坡一口气滚出六十多米,其他同志跟着他一个一个滚了下去。当他跃起又冲击了五六米时,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右胸。他晃了晃,扑倒在地,仍忍痛往前爬。很快一块大弹片又齐刷刷地削掉了他的左脚。
紧跟上来的新兵徐志江哭叫着:“班长,班长!我背你回……”话没说完,江玉平发怒了:“哭什么,快冲上去!”战士们继续向前冲去,徐志江则含泪跪在江玉平面前不忍离开,江玉平大声喊道:“不要管我!我让你冲!”
晚上9点多钟,十一名增援分队的战士陆续抵达211高地山腰处的屯兵洞,暂时站稳了脚跟。当战友们把满身血迹、已经昏迷了的江玉平抱回屯兵洞时,望着他残缺的双腿,大家都暗暗发誓,一定要把阵地夺回来,否则,这些战友的血就白流了。
江玉平醒过来了,他断断续续向五连的同志交代说:“211高地的三面往前五六十米远都埋着地雷,占领阵地时要多加小心。”最后,江玉平又用微弱的声音对刘海洋说:“老乡,阵地交给你们了,一定要……守住……”
刘海洋亲自给江玉平进行包扎,不停安慰他:“老乡,战友,你一定要挺住啊!”战士们把他抱到猫耳洞里侧的干草上,将剩下的十三条止血带全部给他包扎上,不停地为他赶蚊子、抹汗水、擦血迹。剧痛之中,江玉平呼吸困难,渐渐感到自己要不行了。他把本班的两个战士叫到身边,轻轻嘱咐道:“要听从刘排长指挥……”
刘海洋眼看只能如此了,便问江玉平:“六班长,家里还有什么事吗?”江玉平停了一会儿,慢慢说:“帮我看看家人……”刘海洋眼眶一热,握着江玉平的手说:“你放心,我一定!”“再见了!”江玉平瞪着眼睛说到这儿再也不说话了,刘海洋慢慢地伸出手,轻轻地把江玉平的眼帘合上。
没有悲伤的时间,面前的战场无比险恶。刘海洋把大家召集在一起说:“同志们,阵地上所有的战友都在盯着我们,希望大家咬紧牙关,一定把阵地夺回来,绝不能让洒满战友鲜血的阵地成为敌人猖狂的地方!师团首长也一定会支援我们的,我们必须战斗到底,取得最后的胜利!”
第四突击队队长、一班班长范传明带领轻机枪组,从屯兵洞向211高地前行不到十五米,敌人的一发炮弹在带路的六连战士衡跃进卧倒的身边爆炸,衡跃进的右半边身体被炮弹炸飞,身上的衣服被炮弹的冲击波从后背掀起盖在头上,当即牺牲。范传明迅速滚到通道的弹坑里,一发弹片打在他的左大腿上。
其余的几个组也被敌人火力压得抬不起头,刘海洋着急得不行。此时,后方一阵炮火扑向高地山头,在我方炮火极力压制敌方炮火的瞬间,刘海洋一跃而起,迅速从第三组冲到最前面。范传明等几名突击队队员迅速跃起紧随其后。转眼间,他们到达211高地三号哨位约一百米处,他们也把这里叫作255高地。从255高地继续往上冲,中间有一条V字形的五十厘米到六十厘米宽的通道,刘海洋他们不知道,在这两侧全部布满了地雷。
“同志们!跟我冲!死也要死在阵地上!”刘海洋冲到五十多米时,不幸被一具尸体绊倒,就在他摔倒的瞬间,就地向前滚了好几米。滚动中,刘海洋压响了地雷,胳膊受了伤。试了试还能爬起来,刘海洋迅速躲到一块大石头边,此时,敌人的炮雨和弹雨向这里倾泻开来,密集的炮弹落在高地的后侧。
冲也是死,等更是死,反正就是没有回头路。“冲过去!”刘海洋一声大叫,奋不顾身,在硝烟和弹雨中顺着一个坡道就地一滚,一气滚过七十多米,竟然冲过了敌人封锁地段。从地上爬起来后,旁边的一个敌人竟然没有发现他。刘海洋迅速出枪,一个点射,将其击毙,然后快速冲进三号哨位洞口,拿起手榴弹就往里面投,再用机枪不停扫射。范传明等人迅速赶到,冒着硝烟冲进洞里,占领了三号哨位。
稳住据点之后,刘海洋让通信员发出信号,告诉后方已夺回了三号哨位,随后展开对一号、二号哨位的反夺战斗。
阵地上的炮声就像热带的雨季,雨停了,炮声也停了。211高地的失而复得,残酷地消耗着彼此的生命,也折磨着年轻战士们的心灵。前沿高地上,由于越军尸体太多,加上南亚丛林气候炎热潮湿,尸体很快就开始腐烂,防化兵上去消毒,大瓶香水到处洒,前沿阵地臭气熏天,战士们被熏得连连作呕。出于人道主义,我方决定通过国际红十字会通知敌人收尸,并要求他们按规定打出红十字旗标志,五十人以下不带武器。
六连指挥所里,王效章焦急万分。连部的野战救护所里,一下子抬进来连长于孝仟、战斗骨干沈长庚、张林以及战士于九革四五个伤员,还有十几位烈士的遗体。王效章一人守着三部电话机,丝毫不敢走神。他沉着冷静地判断各种情况,做出各种及时的调整。
前线的巨大伤员空缺亟须预备兵力的填补,但在增员尚未到达之时,王效章一遍遍通过步话机要求各阵地人员迅速躲进防炮洞,避免敌人的轰炸造成更多伤亡,并要求战士们节省弹药,防止突发战情。但事实上,111高地上弹药已所剩无几,生活物资也十分紧缺。
僵持中,双方的各种渗透却没有停止。当晚11点左右,在狗洞值守的成玉山突然发现111高地下侧出现了二十多具敌人的尸体。成玉山迅速将这一不同寻常的情况上报排指挥所。富有战场经验的排长王国安心想,白天敌人尸体大都被抢走,怎么到了晚上又出现这么多呢?王国安断定其中必有诈,随即上报连指挥所,命令60炮班对准目标集火射击。一连两排炮弹打出去,随着炸响,“尸体”一下子复活了,可惜他们还未来得及逃脱便在炮火中被炸了,侥幸活着的几个也是带伤而逃。
物资极度匮乏,战斗惨烈的211和111高地上,士兵们最希望有水果罐头,可用来补充维生素。在111高地的二号哨位上,张元祥和陈贵福几乎将所有的弹药消耗一空,只剩下几枚手榴弹和地雷爆破筒。为了和指挥所保持联络,张元祥在二号哨位和七号哨位之间扯了一根电线,用一个灯泡当作信号。张元祥控制着开关,长亮表示安全,闪亮表示危险。安全的时候,张元祥和陈贵福会有一人返回排指挥所领取食品和水。
炮火逐渐歇息下来,冷枪冷弹开始增多。阵地上的战士每天就是防炮和枪弹榴弹。哨位里晴天气温常达四十摄氏度,蹲在洞里就像钻进了蒸笼,身上汗水不停地流,嘴唇干裂,喉咙冒烟。雨天,猫耳洞里积水汪汪,潮气撞人,晚上蚊虫叮咬。为了使哨位达到能打、能藏的要求,张元祥想方设法和战友陈贵福一起,利用夜晚搬来一块块石头,在哨位前垒起了一道高约一米的石墙,并在哨位的左后侧,用手抠出了几个射击掩体。
不打仗了,蚊虫就显得特别讨厌。后勤人员送来了防蚊虫叮咬的驱蚊剂,但士兵们用了一下就不敢用了,因为香味太重,容易让敌人找到方位。
无聊中,则无话不聊,一遍又一遍。陈贵福临来前线时,家里给他定了一门亲事,两人见面都比较满意,可到了南疆战场后,对象几次来信责怪陈贵福不关心她,并提出要和他“吹灯”。对此,陈贵福感到很苦恼,整天想心事。王效章查看阵地时,张元祥将这个事给指导员做了汇报,王效章答应代陈贵福给女方去了封信,将陈贵福在战斗中勇敢顽强的表现告诉对方,并说明,因为前线艰苦紧张的战斗生活,很难顾及其他事情。
战斗间隙,张元祥发了一次高烧,他希望能够得到一些药,不久运送补给的战友们给他带来了卫生员的药包——十八片药和一张纸条:一次性吃完。张元祥犹豫着吃完,果然当天就好了。
在左六号阵地潮湿的战壕里,年轻的战士们按捺不住战斗激情。111高地的连天炮火和肉搏战,让大家都热血沸腾。张延景一边抽烟一边发着牢骚,他宁愿战死也不愿继续窝在这里等死。在连部指挥所包扎完毕的沈长庚回到了自己的位置,这让大家非常高兴。韦昌进对沈长庚说:“你一走,班里就没有魂了。”沈长庚也知道,以张延景的臭脾气,很容易与战友们爆发冲突。
张延景闷闷不语,沈长庚知道他有心事。和陈贵福一样,张延景也是感情出了波折。在上战场之前,家人给张延景介绍了一个对象,在连队时两人通信较多,但后来女方听说张延景到了云南战场,一直在和他闹别扭。张延景思想压力比较大,抽烟也更加厉害。从连队出发时,张延景就在包里塞满了香烟,这些香烟在战场上快被抽光了。每天看着他在那里呼呼冒着青烟,金泽党说总有种炮火不停的感觉。
白天睡不着,夜里不敢睡,张延景很快把烟抽完了,就写信给家里,让家里给他邮寄了十條佳丽烟。6月初,连队电台通知张延景的烟到了,沈长庚告诉他一定要等到天黑再去取。但烟瘾来了就眼泪哗哗的张延景哪里能等得到,沈长庚话刚落音,他就冒着炮火冲下阵地拿回了烟。战斗是残酷的,等待战斗是焦躁无聊的,对于张延景来说,吸烟成了他最大的消遣。
战场上接到的家信,对于吴冬梅来说,让他无比伤心,母亲在信里说她病得很重,还写道:
……每当黄昏或天明的时候,我们总是盼望你能一下回到家里来。可是,你每次都没来。后来你来信说要去打仗了,我们曾担忧过,但想到,你既然是为保卫咱们的祖国去战斗,就要打出个样子来,绝不能给我们丢脸。说句狠心的话,如果你在战斗中有个三长两短,只要是值得的,我们会想开的,你要好好打仗……
每一次读信,吴冬梅都满含热泪,最后他向沈长庚递交了血书,上面写着:“让我上战场,就算战死,我也要战死疆场!”
对于吴冬梅,沈长庚一直有种特别的愧疚,作战命令下达的第三天,连队开始组织所属人员打预防疟疾、传染性疾病类别的药物,实在忙不过来,就通知九班出一个公差和文书一起到营部领取药剂。通知到沈长庚的时候,吴冬梅正好在跟前,他对沈长庚说:“班长,这个活让我去吧,我那有个老乡,我想去看看。”沈长庚说可以,但必须跟着文书去跟着文书回。吴冬梅是答应了,但到了晚上十一二点还没有回来,沈长庚开始以为是物资太多可能要反复很多趟去取,直到半夜,忐忑不安的沈长庚打电话到连部,才知道文书早回来了。沈长庚将电话打到营部,找到吴冬梅,命令他立即返回。吴冬梅3点多返回时,沈长庚还没有睡觉,但由于是一个排住在一起,沈长庚想着第二天出操后再和吴冬梅谈这个非常严肃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出操,值班的沈长庚早早到了院子里,但是集合时,沈长庚在队伍里怎么也看不到吴冬梅下来。沈长庚问张延景吴冬梅去哪了,张延景说喊了他,但是他说昨天晚上出公差了。沈长庚一听这简直是胡扯八道,转身冲到二楼宿舍,一把抓起吴冬梅的被子,抡起就是一腰带。吴冬梅蹦跳着站了起来,冤屈地看着沈长庚,沈长庚指着他说:“按照战时纪律,你是要被关禁闭的!今天我打了你,算便宜你了!”
眼前,看到吴冬梅的痛苦眼神,想想自己探家返回时母亲送到站台的情景,沈长庚只能拍拍他的肩头:“兄弟,你是个男人,也是个军人,再大的困难,也要坚持住……”
陈贵福收到的回信,则带给他无比的斗志。临走时,指导员的一通思想工作感染了女友,女友在信中对陈贵福说:“俺一味要求你来照顾俺,可哪想到前线战斗这么紧张残酷呀,俺好愧啊!就请你原谅俺这一回吧!希望你在前线好好打仗,家里的事情由俺来照顾……”不久前,女友还给小陈寄来两副鞋垫,鞋垫上用针线绣着“精忠报国”的字样。
牢骚归牢骚,防守归防守,这里毕竟是战场,不是在家。沈长庚除了做好战士们的思想工作之外,还要带领大家去布雷。他们用的主要是子母雷,一个大皮箱,打开是五颗母雷,带着正负电极。
沈长庚带着韦昌进走到左六号高地左前侧,将皮箱面对大冲沟的位置放好,然后把电台的电源接上母雷的正负极。摆放好之后,两人隐蔽起来,通知张延景接通电源,一声巨响,地雷瞬间便被发射出去。
一颗母雷平均发射四十颗左右子雷,这让左六号高地“门脸”位置安全了不少。为了确保更大程度的预防,沈长庚还指挥战士们把手榴弹固定在一些路口,并把罐头盒放在路口,只要敌人过来就能听到。
在炮火连天的哨位上,连队通信员冒死为张延景送来了女友的绝交信。看完绝交信,张延景反而好了,他苦笑着对通信员说:“你他妈的真行,冒死给我送来这么个信。”
靠在岩石上,看着张延景一下下撕碎了信纸,怀抱冲锋枪的沈长庚在痛心之余,有着另外一番感受。战前,沈长庚探了一次家,这成了他战场闲暇时的反复回忆。而人生最幸福的事,就是不断回忆那些过去美好的时光,这会带来无尽的思念,也会是前进的动力。沈长庚留在连队的遗书,没有直接写给父母,而是留给了女朋友胡东梅。
相对于新兵来说,老兵沈长庚相对幸运一些,就在作战命令下达前,他得到了十天的休假探亲时间。这是不同寻常的休假,是指导员主动给他的休假。敏锐的沈长庚知道,战争可能就要到来了。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既期待,又害怕。作为一名老兵和连队战斗骨干,沈长庚有着坚强的信念,他并不是怕死,死算得了什么呢,死了就死了,为国家而死、为了保卫人民而死,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这样胡思乱想了半天,沈长庚觉得自己有点多虑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一切应顺其自然。
离开部队之前,沈长庚把班里的工作交给了张延景,并和他进行了深入的沟通。张延景训练刻苦,工作卖力,但由于只有初中文化,文化程度低,脾气暴躁,管理新兵的方法有时不太科学,沈长庚担心张延景和班里几个新兵起冲突,专门嘱咐他,希望他可以处好和新兵的关系,能够多一些心平气和的沟通。
同是老兵,张延景无比羡慕作为班长的沈长庚可以在战前回家一趟,他说自己家里人都不知道他要去打仗,这个事还是不提了,他也不打算写信回去,既是怕父母为自己担忧,也害怕自己会为此分心。
12月21日晚上6点,沈长庚从益都火车站踏上返家路程。凌晨6点,沈长庚到达老家安徽凤阳附近的门台子镇火车站。因为走得突然,沈长庚来不及提前写信告诉家人。到了火车站之后,天还没有亮,沈长庚背着背包一路走着回去。从火车站到家大约十公里的路程,对野战部队的班长沈长庚来说实在不在话下。
到家后,正好天亮。沈长庚站在寒风萧瑟的家门口,看着落叶遍地的院子,想想这次休假之后可能就要奔赴战场,不禁心里一阵悲凉——父母在家他也尽不了孝,离开家,能不能回来还是另一回事……他想着想着,院门打开了。母子连心,沈长庚回家的当晚,母亲辗转反侧彻夜未眠,仿佛知道儿子要回来,天一亮就早早地起来打开院门,儿子果然站在门口。
看到入伍两年多的沈长庚回来了,一家人很高兴。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儿话,沈长庚去看望家在同乡镇的女友胡东梅。当沈长庚把可能要参战的消息告诉胡东梅时,胡东梅却安慰他说:“全国那么多部队,哪能輪到你们呢?不要想这么多,一切都会好好的。”
中午,胡东梅和沈长庚一起回了家,沈长庚所有的亲戚都过来吃饭,一家人团圆在一起,非常热闹。几天里,热闹团聚中的沈长庚始终心事重重,在应酬好亲戚朋友之后,他一得空就去找胡东梅,仿佛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母亲在家里见不到他,就有点着急,常常唠叨不停,几番下来,母子俩竟吵了一架。沈长庚发狠地说:“您愿意骂就骂吧,我这次回去就打仗了,要是死了您连见都见不到了,您也就吵不了了!”母亲一下子不说话了,呆呆地站在那里,愕然地看着儿子,说不出一句话。
沈长庚看父母压力太大,开始想办法缓解父母的情绪,也调整自己,尽可能多在家里陪陪父母。上级批准了沈长庚十天假,回到家乡东访西走地不知不觉假期就过去了。临走那天,第二天就是新年的元旦了,家人和女友都希望沈长庚能够拖上一天,在家过一个团圆的元旦,沈长庚表示军人就必须服从命令,军人就必须遵守纪律。
在老家门台子镇火车站,沈长庚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家人,告别了女友,踏上了归队的列车。母亲在站台站了很久很久,直到火车驶离视野,化成远远的一个黑点。母亲不知道儿子这一去是否还能回来,但她也知道,既然选择了军人这个职业,就得为这身军装承担起责任。
人员变动频繁,按照团指挥部的统一调整,211高地加强了防御力量,交由三营九连防守。团指挥部判定,敌人欲达到自己的战略意图,在无望突破211高地的情况下,还将寻找新的突破口。211高地前侧的111高地,此刻正处于攻守两方指挥部里研判的焦点,为此,以111高地为核心,双方再次开始调兵遣将。四连部分兵力由预备阵地出发,前插增援111高地。
当天,四连四班副班长张泽群和苗挺龙到达111高地。在排指挥所里,为了让老兵们尽可能地熟悉各哨位地形情况,王国安将李书水调整到二号哨位、张元祥调整到七号哨位。在增援人员分配上,苗挺龙被分配到五号哨位,张泽群被分配到六号哨位。此时,成玉山接替受伤的张林,成为战时任命的副班长,并火速批准入党。
五号哨位因为在高地内线,此前一直无人值守,王国安看苗挺龙比较瘦弱,就说:“你去五号哨位吧,先熟悉一下情况。”并让张元祥将他带过去。111高地的五号哨位较小,是利用一个石头缝进行改造的,石缝呈东北—西南方向,东北出口外面的东侧有一块大石头,洞口北侧一米远的地方有一块高一米多的小石块。之前的战士在石块的西南侧用螺纹钢搭建了一个掩体,是休息睡觉的地方。螺纹钢外面是用石头垒上的,小石块和石缝之间用螺纹钢搭连着,苗挺龙到达之后进行了加工,用麻袋装上碎石覆盖在上面,这样,睡觉的地方和石缝就连成一个整体。
苗挺龙比较满意这个位置,从睡觉的地方下到石缝掩体里有一个五十多厘米的台阶。到石头缝之后,里面东西各有一块石头,平时可以坐在上面。石缝的西南方向有一道缝,从此缝可以看到142高地、211高地及小青山的右侧。掩体的西侧有一个石缝,可以看到111高地西南侧整个高地。
刚到二号哨位的第一天,李书水就碰到了突发情况,一个敌人特工鬼使神差地跑到了二号哨位前面,被他碰个正着,举枪击毙了。敌人是被消灭了,但这个敌人的尸体距离七号哨位只有十米远,而且处于上风风向,高温天气使尸体第二天就迅速腐烂了,七号哨位上的王国安被臭得睡不着,就用报话机命令李书水把尸体弄走。
尸体已经腐烂了,没法抬,李书水和陈贵福商量之后,跑出去用电话线把尸体捆住。这个时候李书水发现敌人的水壶里还有水,就解了下来。陈贵福把尸体拖走,给扔到悬崖下去了。
眼看着替补的一营、三营官兵都冲到最前线,韦昌进觉得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苦闷了。韦昌进和班长沈长庚商量,还是得打仗,这样挨别人炮火真窝火。沈长庚于是就给连里报告要求上前线,要到111高地,说:“上面牺牲了人,让我们顶上去吧。”
报告第二天就有了回复,说即将有一个排的兵力增援左六号高地,同样作为增援,九班人员可以适度前移至111高地。但营指挥所同时明确,九班班长沈长庚继续留下守住电台,并代理排长,其余人员由副班长张延景带队增援111高地,金泽党则归于建制返回二机连。沈长庚和连长争辩说自己班里成员都走了,自己也要走,连长说不行,必须服从军令坚守左六号高地。
天黑之后,士兵们就要出发了,张延景却光着屁股站在那里一脸为难,他看了看沈长庚,说衣服都碎了,没有衣服穿了。沈长庚没办法,把自己的衣服找出来拿给了他并对他说:“我必须服从命令留在这里,你一定带好他们,注意杀敌并保存自己,注意方式方法!”
大家一个个拥抱分开。晚上借着夜幕,沿着大概的方向,先经过145高地反斜面,经过142高地,张延景带领大家抵达111高地。绕开前沿阵地,张延景带着韦昌进他们首先到了七号哨位排指挥所。
休息期间,排指挥所的报话机响了:“一号哨位两棵大白菜!六号哨位两棵大白菜!”
韦昌进知道,这是需要增援。王国安刚把报话机放下,韦昌进就说:“排长,我想到最危险的哨位上去。”
王国安掂量了两眼这个瘦小的新兵,说道:“六号哨位啊?你这能行吗?那个地方比较重要,还是让他们有经验的老兵去吧。”
韦昌进一听不愿意了:“排长,你是二排长,我们是三排的,你不能这样欺负我们,在全连面前,大家都是一样的!我郑重向你提出要求,要到最危险的那个六号哨位!如果我不能尽到战士的职责,你可以在哨位上枪毙我。”
王国安被韦昌进抢了这几句,也不知说啥好了,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环顾了一下李书水和刘耐峰:“把九班的都送六号哨位去!”
战士们正要出发,王国安又说等一下,他看了看张延景和张泽群说:“你俩都是副班长,成玉山也是副班长,过去多了不好管理,你们留一个在排指挥所搞后勤。”
看两人都不想留下来,王国安指了指又黑又壮的张延景说:“前面的哨位里太挤了,你这块头不行,你留下。”
张元祥说那这不够四个人了啊,王国安回答道:“把五号哨位那个新兵也带过去,都送给成玉山。”
在六号哨位的洞穴里,韦昌进看到受伤的于九革和康庆忠,于九革伤得严重,身上有两个洞汩汩冒血,不久,军工上来把他抬走了。
六号哨位
战争,对于年轻的戰士来说,曾经那么遥远,一天前还在苦苦煎熬着希望直面最近的战场,如今却直逼眼前。111高地上的六号哨位,经过一番调兵遣将,也终于迎来了它全新的阵容:副班长成玉山带着四名士兵韦昌进、张泽群、吴冬梅和苗挺龙。
在111高地待了一周后,天空一滴雨没有落下。看看天空,靠天等水的好事不会发生了,一个炎热的下午,成玉山说:“这样不行了,咱们得下去背水去。”成玉山介绍,因为六号哨位的危险性太高,在阵地这么久,总共只背了两次水。韦昌进说:“背水我有经验,这个事交给我了!保证大家有水喝!”为了安全起见,成玉山还是安排了老兵张泽群和他一起去。
从111高地去908高地背水,路途虽然短,但通行难度更大,了解到张泽群没有背水的经验,在开始出发的时候,韦昌进对张泽群说:“如果敌人对我们进行射击的话,我们就交替前进,缩小目标,减少伤亡。”
在弯弯曲曲的堑壕里,许多被炮火炸倒的树木横七竖八地躺着,两人抵达908连指挥所的时候,天还没有黑下来。就在他们刚从111高地下坡的时候,韦昌进耳边突然传来“啪、啪”两声枪响。战场待得久了,对武器的声音也敏锐起来,这是苏式狙击步枪的声音,韦昌进明白这是敌人发现了他们。
几乎就在枪声响起的同时,一种本能的反应,韦昌进和张泽群立即卧倒在下坡的堑壕中。由于处在下坡过程中,堑壕挖得比较浅,主要用来认清道路,本身并没有太大意义,但人在危急时候迸发出的巨大潜能还是把他们自己惊呆了,毕竟他们正处于全速下坡奔跑中,能在瞬间卧倒在堑壕里,需要对身体极大的控制力。确实,在战场上,很多平时做不到的事情,在这里都变得很平常。
靠着一块大石头休息,看天色尚早,两人聊了一会儿。当聊到连队连续牺牲的几个战友时,韦昌进不住叹息。张泽群颇有豪气,他说家里还有两个哥哥,牺牲了不怕,有人给父母养老。
闲聊胡侃了个把小时,休息得也差不多了,天慢慢黑了。张泽群说:“继续出发吧。但是敌人有狙击手,咱们不能再直着腰跑了,必须利用坡度躬着身子从堑壕里行进。敌人的子弹又不会拐弯,只有这样才是安全的。”韦昌进道:“此地不可久留,咱们得赶紧往下冲。”说罢,二人弓起腰来继续往908高地冲去。
和张延景一样,张泽群也是山东滕县人,尽管两人不在一个连队,但他们从新兵时就认识。张泽群说:张延景负责后勤运送,没准这会儿就在连指挥所呢,一会儿找他弄点吃的喝的去。张泽群安排好了,就让韦昌进自己去水塘取水。
在连指挥所门口,张泽群和韦昌进果然遇到了前来领取给养物资的张延景。张延景作为排指挥所的保障兵,经常在各哨位穿梭,负责在连指挥所和排指挥所来回机动,取水、背弹药、背食品及其他各种物资,这个工作,张泽群很是羡慕。
其他高地的背水人员还没有到达,需要等待一段时间,大家就在连指挥所外面的猫耳洞休息。张延景和张泽群亲热地侃了一会儿后,跑到指挥所内扭了两只烧鸡的鸡腿吃起来,又倒了两杯热水,韦昌进说好久没喝过热水了。
夜晚,月亮上来了,背水人员集合完毕。通信员带着大家去取水,张泽群就和张延景躺在猫耳洞聊天,两人一边聊一边不停地抽烟。韦昌进去打水的工夫,两人竟然抽掉了整整一包烟。韦昌进回来时,被烟熏得直流眼泪,连连提醒他俩注意身体别抽这么凶。哪知道张延景不仅不听,还非让韦昌进抽两口试试,说什么别等牺牲了都不知道抽烟是啥味。韦昌进被“逼着”抽了两口,呛得眼泪直流。
最后,三人互道珍重分别。张延景临走再三叮嘱韦昌进和张泽群,一定要注意防炮。韦昌进知道自己的副班长抽烟厉害,也叮嘱了一句:“你抽烟一定注意烟火星子。”
张延景回到七号哨位不久,李书水从二号哨位赶回排指挥所找他。天黑的时候,李书水突然感觉饿了,翻腾了一圈,哨位里已经没有吃的了,他想起刚刚分到排指挥所的张延景是枣庄老乡,就跑了回来。二号哨位到排指挥所并不远,李书水很快到了排指挥所。张延景给李书水开了刚刚拿回来的水果罐头,告诉他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可别做个饿死鬼。看李书水吃饱了,张延景又提醒说打炮的时候一定注意躲着点,别死待在一个地方。李书水一边答应说好,一边又喝了一搪瓷缸凉水。吃饱喝足了,李书水急着回哨位。
李书水还没走到自己的哨位,就听到“咚咚”几声炮响在身后方炸起。紧接着排长大声喊叫,让李书水快回来抬人。李书水一边跑一边问:“炸到谁了?”排长说不知道,但是张延景在。李书水一听愣了,张延景刚刚还给他开罐头呢,这会儿怎么……排长说,张延景不放心旁边几个哨位,非要去告诉他们怎么防护炮弹,没想到就被炸到了。
李书水发疯一样地跑出去,在炸点掩埋的地方拼命挖土,很快他挖出来一个血肉模糊的身体,还有一些气息,但这个不是张延景,是连队新兵马洪春。李书水心想完了,张延景必死无疑。又过了一会儿,他真的挖到了张延景的尸体,他整个人都被炸碎了,血肉模糊,李书水瞬间就哭了,想不到刚刚还在一起的同志瞬间就牺牲了,他抱着张延景的遗体久久不撒手。就在十分钟前,两人还相互交代,如果出现意外,要把对方的父母当作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对待。
遗体从111高地运到908高地西侧小路上,由于高温炎热,很快就开始腐烂,肿胀得都认不出是谁了,一群苍蝇嗡嗡地叫着,遗体不断地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这一晚,韦昌进正在六号哨位上放夜哨。他似乎听到了身边不远处的炮响声,但很快被更远处更激烈的炮火声掩盖了过去。凭借着多日的作战经验,他明白形势的严峻,同时感到了一丝异样与担忧,但很快,这一丝异样与担忧被他前方朦朦胧胧的一个人影给打破了。
韦昌进趴在洞口,浓雾忽聚忽散间,对面的景象模糊不清。韦昌进迅速调整冲锋枪枪口对准目标,心想只要他走近自己哪怕一步就开枪。但对方好像猜透了他的心思,一直在那里一动不动。潜伏哨,最怕的是敌人从后面摸进来,僵持中,韦昌进甚至没有去想周围是什么情况、对方有没有同伴,第一次遇到情况的韦昌进告诉自己管好眼前这个家伙就行了。有好几次,微风吹散雾气的一瞬间,韦昌进本可以再看清一下对方,但那个瞬间太短了,韦昌进实在不好把握。
就在這时,他耳边莫名响起了一个声音:“你不怕死吗?”韦昌进使劲甩甩头,让自己清醒了一下。如此时刻怎么可以走神呢?但也在一瞬间他判断出了那是秦岩的声音。
韦昌进提了提精神,双方都一动不动的,一直坚持到第二天黎明,当东方的第一缕曙光刺透战场浓郁的雾气后,韦昌进泄气了——哪里有什么敌人,只是一株被炸成半截的孤零零的树桩,在迷雾中仿佛是一个匍匐在那里的敌人。
那一晚,韦昌进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真正的“草木皆兵”。劫后余生的喜悦,草木皆兵的自嘲,除了秦岩的话语在耳边时不时萦绕,并未能让韦昌进保持多久的好心情。刚换哨回去的他,便被告知张延景、马洪春牺牲的消息。
7月的山林,迎来了南方雨季的盛期。即使是响晴的天,也可能在山腰间突然飘过一片乳白色的浓雾,紧接着,便哗哗地下起雨来。十几分钟后,浓雾飘过去,太阳又出来了,刚淋过雨的湿潮的土地在太阳的暴晒下,热气蒸腾,山里面的人们仿佛就在蒸笼里,空气湿度的感觉已达到百分之百,抓一把空气仿佛都能攥出水来。战士们身上的汗水不停地淌着,军装好像刚从水中捞出来,身上没有一刻是干爽的。
到了晚上,下起层层大雾来,使得阵地上的险情越发不可预测,几十米的视野里一片白茫茫,最多只能看到人影。为了加固溶洞两侧的防护,成玉山将人员分组,连续几天利用深夜挖石头抬回去。
坚守阵地是一场漫长的自我修行,整天只能窝在洞里,顿顿都是压缩干粮,水源极度缺乏,没吃过热米饭。大家也不知道饿,只要能维持生命就行。在看似漫无尽头的猫耳洞时光里,苗挺龙获得了一个“老中医”的外号。苗挺龙出生于中医世家,最开始大家是拿这个取笑他,因为实在太无聊,大家想尽一切办法找话题。吴冬梅是六号哨位里比较胖的人,眼珠子有些发黄,精神头一般,苗挺龙非要给他把脉,他不同意,最后大家都起哄,就同意了。苗挺龙说:“吴冬梅你可能有黄疸肝炎。”吴冬梅说:“你才有黄疸肝炎。”惹得大家一阵窃笑。苗挺龙又帮成玉山把了脉,说脉象就像敲鼓一样,比较旺,没有啥事,好好打仗就行了。成玉山说:“你也给你的班长张泽群把把脉。”苗挺龙笑笑说:“那不行,我班长不信我这个。”
哨位里的交流全靠耳语,说话不敢大声。晚上执勤还好些,如果是白天的岗哨,就只能趴伏,连弯腰也会被对面看到。有一天上午雾气特别大,一直趴伏的韦昌进心想不会被发现,就站起来直了直腰。一分钟不到韦昌进就被发现了,对面阵地连续三发60炮直接飞了过来。韦昌进对炮弹声有着敏锐的判断,在哨位上久了,什么炮弹,它的落点,他都能瞬间判断出来。三发炮弹呼啸而来,韦昌进瞬间就钻进了旁边一个石洞里。还未喘口气,“当当当”,炮弹全部落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上。韦昌进冷静了很久才敢跑回溶洞哨位里,气喘吁吁地告诉战友们:“我差点就死了。”
断续的炮火持续到了7月18日。在二号哨位的溶洞里,李书水正在驱赶一条大腿粗的蟒蛇,这条蟒蛇在溶洞里很久了,盘在那里怎么也赶不出去。赶走了蟒蛇,二号哨位迎来了当天的晚餐。炊事班送来的是烧鸡和白米饭,这本来是一顿丰盛的晚餐,但由于阵地上温度太高,食物储存困难,等送到哨位的时候,烧鸡已经严重变质。
吃了一只鸡大腿的李书水,当晚上吐下泻,肚子疼得大喊大叫,总共去了十三次大厕。最后一次回来时,人已经站不稳了,是直接爬回来的。在壕沟边沿,李书水遇到了前来七号哨位汇报工作的苗挺龙和成玉山,被他俩笑话了一通。不得已,哨位用报话机给排指挥所打电话,李书水被送过去休整。
在七号哨位,王国安听完成玉山的哨位布防,特地给他们奖励了一只烧鸡。回去也是闲着睡不着,成玉山就和王国安侃大山。直到拂晓,苗挺龙才返回六号哨位准备接哨站岗。
凌晨4点下雾,成玉山和苗挺龙过来接岗,一切都平安无事。整个战场静悄悄的,山间浓雾迷茫,四下里异常安静。战场上的安静,是最让人感到恐惧的,战士们不知道会突然发生什么。值守回到哨位的韦昌进久久无法入睡,他怀里抱着枪,斜靠在岩石壁上,时刻保持着警醒。许多天来,他都是这样度过的。
持续了这些天的高压状态,韦昌进的体重减到了只有七八十斤的样子,战友们笑他是典型的皮包骨头。在极度的焦虑氛围内,内心的煎熬常常使人变得一触即发,容易冲动。
往往在这样的时候,韦昌进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在少年时代的放牛时光,韦昌进读了很多的古籍书本;成为老兵后,又是连队的文艺骨干,为了准备节目,平时阅读的文学书籍也多,在溶洞内漫长的时光里,除了打盹、闲聊,他就是回忆那些书籍里的章节,或者回忆那些在面包房和王和平谈文化艺术的时光。现实与彼时的氛围确实差距太远,但与命运的距离却很近。
沉思中的韦昌进被一阵急促的报话机响声惊醒,一下子跳了起来。排长王国安通报:“拂晓之际可能要接受敌人进攻,重点进攻你们六号哨位方向,你们务必要守住!绝不能丢了阵地!”
听到命令之后,韦昌进赶紧喊醒吴冬梅和张泽群:“穿衣服,准备战斗!”又喊外面的成玉山和苗挺龙注意放哨,可能敌人要进攻。韦昌进的裤子都还没穿好呢,只听到天空中传来一阵阵“嗖嗖”的响声,这是炮弹在空中飞行的声音。随后伴随着“咝咝”的尖叫声,阵地上响起了炮弹隆隆的剧烈爆炸声。
敌人轰鸣的大炮打破了黎明时分的寂静,炮弹的亮光划破了天际的鱼肚白,呼啸着向111高地倾泻而来,落下之后发出巨大的声响,激起的漫天灰尘使视线变得模糊。敌人开始对111高地前沿阵地进行地毯式轰炸,炮火既猛烈又密集。山谷充盈着震耳欲聋的巨响,阵地在炮火中不停地颤抖着。
敌人拉开了出击作战的序幕。
团指挥所里,指挥员正在判断着敌人的企图,认为敌人这次不是单纯的炮击,一定会有连以上建制的步兵冲击我方阵地。为了确保阵地安全,团指挥部迅速命令八里河东山的炮群进行齐射还击。在作战地图前,团长问二营营长曹汉:“假设敌人凌晨5时出击,按常规部队现在应该在哪里?”曹汉说敌人发起攻击阵地应不超过八百米。
炮阵地上的130毫米自行火箭炮迅速调整方位,这是解放军最凶狠的火力压制武器之一,单车在短短的数秒内就能将三十发火箭弹倾泻完毕,一个炮群一次齐射,被覆盖目标的有生力量基本没有生还的可能。炮群调整射击诸元后,在阵地前八百米处迅速展开一番齐射。但是,射击完毕后,整个落弹区域却毫无动静,这让大家有些疑虑。事实是,敌人此刻已潜伏至我方前沿三百米处。
炮声渐渐停息,这是步兵进攻的好时机。凌晨5时,敌人偷偷地摸了上来,在一瞬间全线向我方阵地发起冲击。由于敌人是偷袭,111高地的战士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成玉山大喊:“紧急呼叫炮火支援!”
八里河东山的炮群只能解决外围的敌人,对于冲上阵地的敌人,远程炮火根本无法精准打击。营属火力组之前虽然加强了100迫击炮排和152榴弹炮排,但此时敌人已经摸了上来,敌我交错,曹汉营长不敢命令开炮,怕打到了自己人。这时旁边的作战参谋提醒:“封锁阵地前沿,打敌后续梯队!”曹营长恍然大悟,火力组随后在111高地前沿壕沟外来回发炮,形成一道严密的火墙。一时间,空爆弹、榴弹、燃烧弹,弹群所到之处,一炸就是一大片。双方都拼了命似的往对方阵地倾泻弹药。在单位时间内谁发射的弹药数量多,谁就能占上风。而炮火之内,是另一番战斗。在被炮火轰炸成峭壁的山沟对面,苗挺龙可以清晰地听到敌人冲过来的哇哇大叫。敌人黑压压地从山沟底部向上冲过来,来势汹汹,成玉山迅速高喊苗挺龙:“敌人上来了,快喊他们都出来!”
听到成玉山喊“敌人上来了”,韦昌进一下子就觉得头皮都要炸开了。但战斗就在眼前,根本无暇多想,韦昌进与张泽群提起冲锋枪奔出溶洞投入战斗,负责报话机的吴冬梅守在洞里呼唤炮火。
冲出洞口,韦昌进首先想到如何占据一个有利地形,才能保全性命,打退敌人。他琢磨着军事理论课上学到的一句话:“两发炮弹不会落在一起”,于是趁着第二发炮弹的火光,就一头栽进第一发炮弹的落点处。弹坑里正好有块石头,韦昌进躲在石头后面,开始研判战场情况。硝烟特别浓,飘忽瞬间能看到敌人的身影,韦昌进奋力扔过去几枚手榴弹,爆炸声隆隆而起,但这并不能确定是否炸死了对手。趁着敌人没有冲锋,获得了喘口气的工夫,韦昌进看了看四下,没有退路,必须死守住。这时又一拨敌人拥了上来,韦昌进拿起身边的两个爆破筒,再次使劲扔了过去。
守卫二号哨位的是陈贵福和不久前才由兄弟连队调来的新战士邢玉华,都是山东邹县人,今年都十九岁。六号哨位受到猛烈攻击的时候,二号哨位也在经受着生死考验。陈贵福看到几十名敵人怪叫着冲上来,便嘱咐邢玉华在洞里守好报话机,和指挥所保持联系,呼叫炮火。陈贵福爬出洞口,在山坡上选了一凹部隐藏下来,等着敌人靠近他只有十七八米远的时候,猛地站了起来,把三根爆破筒接连投进敌群里。巨响过后,十几个敌人横倒竖卧地在地上不动了,余下的滚下了山。
步兵吃了亏,敌人便猛烈地打起炮来。但是他们没有想到,早几天前陈贵福就在二号哨位的右后侧设了一个假哨位,敌人以直瞄炮对着这个假哨位射击。当看到哨位被炸塌,便以为阵地上不会有人了,两个敌人扛着一箱手榴弹爬了上来。陈贵福和邢玉华见上来的敌人只有两个,便想抓活的,等到敌人呆头呆脑地走近洞口时,邢玉华猛地抓住了一个敌人的腿。敌人怪叫一声,扔下肩上的手榴弹箱,掉头就跑,由于长期坚守在潮湿闷热的环境里,邢玉华体力很差,手劲不足,让敌人挣脱了,眼疾手快的陈贵福立刻投出了两枚手榴弹,两个敌人便躺倒不动了。
七号哨位指挥所里,王国安呼叫六号哨位的通信线突然中断。战场上没有了通信,后果不堪设想,后方指挥所无异于聋子。尽管阵地上炮声隆隆,王效章还是命令通信兵王忠迅速查看线路。
就在这时,王国安突然发现,六号哨位受挫的敌人一部正向二号哨位接近!王国安一边命令张元祥迅速增援二号哨位,一边急催连部指派人员抢修六号哨位的通信线。
通信兵王忠冒着危险、沿电话线路快速向前冲。他迅速爬上145高地的大坡,在那片炮弹落点较多的地方,找到了线路的断头。王忠极速将断点接上,转身便往回跑。刚跑出不远,一发炮弹在他身前不到十米处炸开了。一块火柴盒大的弹片嗖地窜来,划穿了王忠的腹部,热血混着肚肠腾地涌了出来。王忠忍住剧痛,双手捂住流出来的肠子,使劲往里按了按,勇敢地朝着哨位走了几步,便昏倒在地。
隔了一会儿,王忠又被炮火震醒。他努力斜靠在一块石头上,本能地检视了一下145高地下方的通信线路,发现刚刚接好的电线又被炸成了几截。王忠捂住肚子,一寸一寸地匍匐前进。他找到被炸飞的挎包,翻开一看:还好!电线还在!他痛楚地战栗着,再次把线路接通。
突然停歇下来的战场,死一般地沉寂。韦昌进四处寻找着自己的战友。
这时,吳冬梅因为线路不通报话机失去作用,也提枪跑了出来。韦昌进一边示意吴冬梅赶紧隐蔽好,一边呼喊其他几个战友的名字。苗挺龙躲在另外一块大石头后面回应了一声。因为刚刚停止了射击,苗挺龙的枪筒子里还冒着青烟。韦昌进跟苗挺龙提醒道:“咱们做好隐蔽,防止冷枪。”
趁着炮火停息的间隙,陈贵福让邢玉华守住阵地,自己跑去排指挥所扛弹药。因连续几天没吃没睡,陈贵福身体极端虚弱,扛着一箱手榴弹走了几步就倒在了地上。但苏醒过来的陈贵福还是咬牙运回了三箱手榴弹。
而在这难得的歇息时间,连部卫生员终于找到了倒在阵地上的通信兵王忠,迅速将他转移到野战救护所紧急抢救。
又一轮炮击开始,但一直比较稀疏,而且多为延伸射击。凭经验,成玉山知道这是龟缩在山沟底部的敌人开始准备阵地战了。
突然,一道黑影蹿了出去,成玉山大喊:“韦昌进你干什么!”但韦昌进已蹿入狗洞趴伏点内。
从掩体里刚一抬起头,韦昌进发现一个身材矮小的敌人正从狗洞边沿爬上来。距离太近、无法举枪,他迅速抓起一枚手榴弹——在前沿阵地的各个哨位上,到处都是拔掉保险盖的手榴弹或子弹上了膛的机关枪,以备激战之需……此时,敌人根本想不到这里会有中国士兵。
韦昌进一把拉出引火环,抓起敌人后背的领口使劲塞了进去。拉火环有三秒的燃烧时间,敌人身上扎着腰带一时解不开,吓得连蹦带跳,之后“轰”的一声被炸死在狗洞前面。
狗洞位置的爆炸声吸引了敌人的火力,成玉山一看不好,连声高喊:“全力掩护韦昌进撤退!盯着狗洞前面打!”命令下达后,成玉山仍然不放心,让张泽群指挥火力掩护迅速靠近狗洞,解救韦昌进撤回。
此刻的成玉山又是高兴又是恼火。“你小子想打仗想疯了!”他狠狠地对韦昌进吼道,“等着吧,就今天这阵势,谁能活着离开哨位,谁他妈就是天下英雄了!”
成玉山怒骂着,韦昌进高兴地听着,憋闷了几个月的身体终于酣畅淋漓了一阵。按照成玉山的指挥,韦昌进、张泽群、苗挺龙、吴冬梅迅速在战斗位置一线排开,死死盯住哨位前面。他们把半自动冲锋枪设置成点射模式,远远地盯着堑壕边沿,只要敌人冒头就打。但很快,敌人越来越多,他们不得不把半自动冲锋枪从点射改为连发,用猛烈的火力把敌人一批批地压下去。
然而,冲过来的敌人实在是太多了。在战士们不停的反击中,还是有三名敌人从一号哨位方向爬上堑壕,进入了高地上的坑道内。对方也摸不清方向,四处乱窜。二号哨位里的陈贵福率先开火,敌人丢下一具尸体后,另外两名蹿向了六号哨位。
处于六号哨位右侧的韦昌进与二号哨位最近,他听到二号哨位的交战声,早就在堑壕里堵住了敌人的退路。在其他战友迎战着正面之敌的同时,他迎头击毙了两名蹿过来的敌人。
跑到哨位正前方的苗挺龙,用眼睛余光看到偏右侧的壕沟边沿一个黑影正准备向他开枪,立即掉转枪口打过去,敌人应声而倒。但这时又一个黑影经过自己身边,然后听到“吱吱”的声音,这是战场上最可怕的声音,苗挺龙迅速找到一个正在冒烟的手榴弹,想踢走但又不敢,下面壕沟有自己的弹药。一瞬间,苗挺龙抓起准备扔出去,这时,前面敌人已经冲上来,他顺势把手榴弹扔到那人脚下,一声震响,敌人的双脚全被炸断,躺在地上号叫不停。
苗挺龙正要弯腰摸枪,一发炮弹打来,钢盔被掀飞,耳朵被撕裂开。这时候,苗挺龙已经浑身是伤。他突然感觉自己看不到东西了,暗想:“为什么没有敌人了?”他用手晃晃,看不到。他想到左边是成玉山,就喊:“成玉山!为什么我看不到了?”
成玉山说:“你负伤了,脸上全是血!”
苗挺龙端起机枪朝着阵地外一阵乱扫,打光了子弹。成玉山回头大喊:“韦昌进,快把苗挺龙拖回去,他不行了!”
听到喊声,吴冬梅也放下报话机,跑出来和韦昌进一起把苗挺龙拖到了洞里。 “现在不要管我,你们先打敌人。”苗挺龙对战友说。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这时候,洞里的报话机响起来,吴冬梅迅速抓起报话机,详细报告了目前表面阵地被占领,需要炮火。指挥部急切地问:打哪里?吴冬梅看了看外面的情形,又看看韦昌进,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就这个阵势,敌人洪水一样往前涌,谁也别指望能活着离开!”韦昌进冲吴冬梅喊着,一把抓过报话机,咬着牙说道,“就往哨位位置打就行,要快!要准!要连发!”
我方炮火打来的同时,敌人的炮火也再次疯狂倾泻过来。成玉山正不停轮换几支轻机枪进行火力压制。在他身后,三支轻机枪都被打红了枪筒。
三十多名敌人号叫着冲了上来。在敌人离哨位二十米远的时候,成玉山一跃而起,将六枚手榴弹飞快地接连投向了敌群。冲上来的敌人一阵哭号,扔下三具尸体逃下阵去。
张泽群向敌人进行投弹和反击的时候,一发炮弹落在了身边。他被弹片击中负伤后,靠在阵地的一块石头上继续坚持战斗。
隔了一会儿,在敌方炮火掩护下,几十名敌人又冲了上来。这时,成玉山的身上已经多处负伤,鲜血浸透了衣衫。
苗挺龍和吴冬梅死死守住自己的哨位。炮火掀起的石子,将两人的钢盔打得“咚咚”作响。
张泽群一边靠在石头上反击敌人,一边向不远处的韦昌进说:“你们南方兵还挺能打的嘛!”已多处受伤的韦昌进没有回答,但听到战友的肯定,此刻内心更添了万丈豪情。
战士们的衣衫被鲜血浸透,却并没有感觉伤痛的存在。成玉山斜靠在一方岩石上,一会儿用冲锋枪扫,一会儿用手榴弹炸。他一面起劲打,一面朝敌人喊:“来吧!先到我这里试试!”
直到上午9时30分,敌我双方才稍稍喘了一口气。
韦昌进越过吴冬梅,走到靠近成玉山的一侧,说:“班长,没有增援可不行啊,咱这几个人谁也不怕死,但是都死光了,谁守阵地?”
成玉山说:“哪里也没有增援,阵地就没这个计划。”
按照当时的防御政策,为了减少阵地伤亡,排兵政策按照“少摆多屯”的原则,这虽然可以在平时的炮击中减少伤亡,但在阵地战中已严重显出它的缺陷。
这时张泽群也说:“敌人过不了很久就会再次发起攻击,我们这边几个人死守,抵挡不了多久,如果要保住这个哨位,只有一个办法——炮火不停覆盖,让敌人无法靠近。”
成玉山觉得张泽群说得有道理,就对韦昌进说:“你去哨位呼叫炮火,告诉他们不停炮击,并增派人员。”又对吴冬梅说:“你也快点回一趟哨位,把那两箱加重手榴弹搬过来。”
好像被炸弹震晕了一样,三天前专门要的两箱加重手榴弹,打了半天竟然忘了用。相比平时只有八两重的常规手榴弹,加重手榴弹素有“小钢炮”之称,体重达到两斤半。
韦昌进走在前面,吴冬梅走在后面。韦昌进刚刚走到哨位门口,一发炮弹“咚”地打在溶洞正面的大石板上。韦昌进头上的钢盔“嗡”的一声飞走了,随后被炮弹气浪重重摔进了溶洞里的地面上。不知过了多久,韦昌进醒了过来,他摸索了一会儿,右手找到了枪,艰难地爬起来。刚一站稳,一只黑影嗖地向面部直飞过来,韦昌进本能地抬手一挡,但是晚了。手捂住了挂在脸上的一个肉团子,还黏黏的沾满了沙土。韦昌进以为是脸上的肉被弹片削掉了。就顺手往下一拽,想把它扯掉,这时他感觉眼窝空荡荡的,才意识到他拽着的是自己的眼珠子,赶忙摸索着把眼珠子塞进眼窝。
被气浪冲晕了的吴冬梅醒来后赶紧扒开炸垮的洞口,迅速取出急救包为韦昌进包扎。这个时候,外面的成玉山呼喊着:“快呼叫炮火!快把加重手榴弹搬过来!”
听到敌人又冲上来了,韦昌进把成玉山交给他呼叫炮火的任务也忘了,着急得就想站起来。但刚才炮弹片形成的大腿贯穿伤让他无法动弹。无奈之下,韦昌进说:“吴冬梅,敌人又来了,你不用管我,快点把手榴弹送过去。”吴冬梅放下包扎带,抬头看了韦昌进一眼。韦昌进觉得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来,便拿起枪决然地冲了出去。吴冬梅甚至还没有打响手中的冲锋枪,刚出洞口,又一发炮弹飞来,瞬间炸塌了溶洞上方前伸的巨石,一阵稀里哗啦的巨响后,洞口被彻底封死了。
外面的阵地上只有成玉山和张泽群两个人了。成玉山把冲锋枪子弹、爆破筒全打光了,手榴弹只剩了五枚。这时,支援的炮火依然不见动静。成玉山回头看看炸平的哨位,知道六号哨位希望不大了,他命令张泽群说:“迅速跑回排指挥部呼叫炮火!”
成玉山想爬回六号哨位的洞里。但此时他眼前一片平地,哨位在哪已完全无法判断。
匍匐在炸平的哨位上,成玉山一边摸索着,一边焦急地大喊韦昌进、苗挺龙和吴冬梅三人的名字。突然,他摸索到一个钢盔,使劲拉出来一看,是吴冬梅的头,不禁心头一颤:哨位完了……
回过头,成玉山又看到约一个班的敌人再次朝阵地围了上来。敌人并没有开枪,而是做着一连串交叉前进的战术动作,呈扇形铺开。成玉山明白,敌人这是打算要活捉自己了。
看看哨位后方的防炮洞还在,成玉山迅速跳下防炮洞。一落地就吓了一跳,一个绕后包围过来的敌人先一步到达了防炮洞,自己正好落在他的面前。两个人实在太近了,但狭路相逢勇者胜,成玉山也没有其他指望了,只能拼死一搏。成玉山个子虽然矮小,但摔跤是个高手。他瞬间跃起,迎面将敌人扑倒在地。敌人拼命挣扎,让成玉山腾不出手来,趁敌人一侧头,成玉山一口咬住敌人脖子上的动脉。一股血腥味直涌脑门,鲜血喷了成玉山满满一脸。丢开敌人,成玉山连滚带爬向着排指挥所奔去。
上午10点多,二号哨位的一棵大树被炸起火。王国安判断,大树起火势必引起敌人注意,命令张元祥迅速灭火。张元祥跑过去浇上一桶水,抬头却见硝烟中踉跄走来一个人。张元祥心想:不好,敌人摸上来了!由于没有随身带枪,正在犹豫之际,听得对面一声枪响,那人倒了下去。
张元祥回来汇报后,王国安认为是自己人,就派张元祥带着卫生员刘贤军前去营救。到了跟前,张元祥一看,果然是战友张泽群!张元祥抱着张泽群观察伤势,只见他虽然流血不多,但呼吸好像已经很弱了。刘贤军上前仔细看了看,说:“被敌人狙击手打中了头部,人已不行了。”正准备撤退,又看见一个人影从远处踉跄而来。张元祥说:“不好,这可能是那个狙击手。”两人迅速进入排指挥所取枪。刘贤军先拿到了枪,爬出洞口就要开枪,一睁眼吓坏了——对面站的已分不清是人是鬼,头发全部直竖着,满脸都是鲜血。
一看刘贤军举枪的动作,那人脱口大叫:“卫生员,卫生员,我是四班长成玉山!我是四班长成玉山!”从一口浓重的江苏口音里,刘贤军方才确认了眼前的血人,的的确确是自己的战友。
王国安急切地拉住成玉山,问六号哨位的情况。成玉山费劲地说道:“六号哨位……已被炸平……子弹、爆破筒、手榴弹全部打光……战友,全部牺牲……哨位失守……要想办法夺回阵地,赶紧增援!”一口气说完,成玉山就瘫倒在地,只顾大口大口喝水,好像下一秒是死是活都再无关紧要了。
听到哨位炸平失守,王国安仍是不肯放弃,命令通信兵继续呼叫六号哨位。但呼叫了很久很久,哨位上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看来成玉山所言属实,六号哨位真的失守……这样的话,增援失去意义,行动只得暂停。
失守了一个重要哨位,排指挥所頓时陷入了令人压抑的沉默之中。
稍后,王国安向连指挥所汇报了成玉山回来的消息。为了解情况,军工队迅速赶来将成玉山抬了下去。
六号哨位失守的消息,被逐级上报到团前敌指挥所,但富有经验的指挥所参谋人员并不这样认为。他们指令六连务必派人前去侦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必须确保信息可靠。
这个任务难不难倒是次要的,王国安看了看,也没有别的人,就剩下拉肚子的李书水了。王国安问:“还拉吗?”李书水精神一振地说:“不拉了!”
“好!这个任务交给你和张元祥,你们俩去完成!”王国安欣慰地说。刚布置完任务,可是何时出发的问题又让王国安犹豫起来。
王国安是战争期间靠战绩提干的,作战经验丰富。他谨慎地分析道:现在就上去必死无疑,要去也得等天黑一些。这时,张元祥过来抓住王国安的手,诚恳地说:“排长,我的入党申请书还没有写完,看来是来不及写了,请你转交给党支部!如果我牺牲了,没有别的要求,请组织上追认我为党员!”王国安眼睛红了。
111高地的告急,指挥所非常重视,团指挥所要求六连火速增援兵力,但是整个连指挥部只剩下了指导员王效章和两个后勤人员:王吉效和王志波。团指挥所通知下达后,王效章急得手足无措,最后越级把电话打到团指挥所,说现在炮火覆盖,去一个死一个,毫无意义,如果要支援111高地,最好的办法就是增加我方火力反击,至于人员必须等到天黑之后再上去。
团指挥所坚决不同意王效章的说法,叱令他立即行动。无奈之下,王效章命令王吉效带着弹药和干粮冒死增援111高地。同时营部卫生员朱金洪也得令增援到最前沿抢救伤员。朱金洪赶到六连指挥所时,王吉效还没有出发,在王吉效和王志波的帮助下,朱金洪迅速在连指挥所向上的一个山洞里开设起野战救护所。
为了增援王吉效的行动,60炮班和迫击炮排迅速展开高密度射击,以火力网和硝烟实施掩护。杨维对把钢盔套紧了紧,防止强大的气流将头盔吹飞,他挥舞着手里的指挥旗扯着嗓子不停重复着口令:“111高地,放!”
“轰轰轰”,膛口喷射出的火蛇几乎将炮阵地吞没,杨维对感觉后脑勺发烫,下意识摸了摸,除了钢盔护着的部位,其他头发已经被烧焦。
对于这种掩护战,必须一鼓作气,绝对不给敌人瞄准的机会,稍有延迟敌军就会利用狙击手射杀。
训练有素的三炮手来回搬动着几十斤重的弹药箱,两名新兵专门负责填送炮弹,几乎是一上膛就打了出去。远方炸开的火花在烟尘中仿佛火烧云一样弥漫在上空,迟迟不肯散去。
前沿观察哨接二连三地报告着弹着点的位置,瞄准手迅速将炮口瞄准新的位置。又是一阵极速射,阵地上泥土飞扬,强大的后坐力震起的泥土溅在战士们的脸上,黑沉的炮口冒出缕缕白烟,好似饥饿野兽血盆大口吞噬着敌军。杨维对的耳朵开始“嗡嗡”作响,他紧紧地贴着电话机生怕错过任何指令,硝烟、尘土夹杂着蛋白质烧焦的味道一并吸进肺里,虽然有点呛人,但这是胜利的气息。
在枪林弹雨中,王吉效爬到了七号哨位附近,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哨位所在地了。王吉效着急万分,不停呼喊,突然听到一个回音,从一个水桶粗的洞口里钻出一个人头,正是卫生员刘贤军。原来,整个七号哨位的表皮掩体全被炸没了,只剩下一个圆洞,里面藏着王国安和刘贤军、李书水、张元祥四人。
王吉效迅速爬进洞里。王国安说:“现在你还能爬过来送给养啊,连队选你当炊事员是选对人了。”说完大家便拿起干粮和水一阵猛吃猛喝。
这时,一直处于警戒位置的刘贤军回头对王国安说:“增援来了。”
“来了几个?”王国安问。
“四个人。”刘贤军答道。
“提醒一下他们注意安全!”王国安说。
“他们走得很快,直奔六号哨位去了……”刘贤军说。
话刚落音,排指挥所报话机响起来了,说连指挥所再次催问六号哨位的事。王国安回说:增援已经到达。王效章急坏了,在报话机里大声说:“哪里有增援?没有增援!”
王国安解释说:“刘贤军看到去了四个增援。”
王效章急喊:“那完了,是敌人的化装特工!”
不知过了多久,韦昌进终于苏醒过来。恍惚间,他还以为吴冬梅刚刚跑出洞口,连续喊了几声吴冬梅的名字。这时洞口方位还真有了回声。韦昌进只听吴冬梅用微弱的声音说了一句:“我的妈呀……”之后,再无应答。眼看着战友一个个倒下,韦昌进冷静地想了想自己的处境:不能等死!
他拼命地扒开洞口,试了几次,还是无法出去。凭着对身体机能的直接感知,韦昌进认为自己也没有可能活着出去了。外面的敌人还在哇啦哇啦地说话,韦昌进判断大概有三四个人。听声音其中还有女人,他立即想到了传说中的敌军“寡妇连”。
这正是刘贤军看到的四个敌军特工。听动静,敌人并不继续进攻,而是在寻找什么。能寻找什么呢?韦昌进心里想着,敌人寻找的应该就是六号哨位。他们知道在这附近,但是哨位被炸平了,因此一时无法准确找到。
韦昌进知道情况不妙,即便自己不被俘虏,可一旦阵地易手之后,也会被活活困死在洞里。他靠在湿漉漉的石壁上,下意识地整了整衣服。摸索到口袋里的笔记本时,他稍微放松了一下,摸着黑打开笔记本,凭着感觉写了几句留给组织的遗言。既然现在必须要面对死亡,为了祖国的土地那也是自己的荣誉——一名真正的战士,就要守住自己的哨位;如果到最后不能活着坚守,那也宁可将自己的生命留给哨位。
战场的寂静再次袭来,从小到大的往事一件件地浮现在眼前,此刻的韦昌进像要给自己这短暂的一生进行最后的总结似的——1965年出生时,韦昌进的老家江苏溧水还没有划入南京市。在那个年代,生活条件相对比较落后,由于父亲很早就得了甲肝疾病不能劳动,八岁时韦昌进就开始给村里放牛挣工分。韦昌进身材瘦小,体重直到现在也从未超出过一百三十斤。八岁的韦昌进常常同时要牵三头牛的鼻绳,稚嫩的小手根本握不住三根粗糙的牛绳,便灵机一动骑到了大母牛身上。于是,一切都循序有章了,小牛跟着母牛,一群生灵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几年之后的一天,在溧水河边,刚刚读小学二年级的韦昌进最后一次把牛赶回了村子。父亲站在村口,接过牛绳,直接把牛牵到了村委会的会场。会场上站满了村里的群众,韦昌进看到一家人都在那里,亲戚邻居也都在。那一次过后,牛群被分给了各个家庭。
韦昌进说,从小学到初中,除了在学习上能够找到一点自信外,大多数时间里都比较自卑。因为自己干农活总是比人家落后一大截,比如砍柴、打猪草,人家都能弄得满满的,他弄的总要少一些。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很没本事。但他喜欢看书,一路从村小学读到了白马镇中学,直至高中毕业。
事先没有任何迹象,突然有一天,韦昌进态度坚决地提出要去当兵。唯一的儿子要去当兵,这可愁坏了老父亲。为了留下这唯一的儿子,父亲拿出家中全部积蓄,为他买了他最喜欢的钟山牌手表和长城牌自行车。父亲的物质诱惑没能奏效,韦昌进丝毫不为所动,手表不戴,自行车也一次没动。
当兵也需要等到当年10月底,算算还有一段时间,为了从实际上改变韦昌进的想法,韦昌进的叔叔在镇上帮他找了公路站管理员的岗位,实际就是打扫卫生,说以后能转正,每个月六十块钱。干了几个月后,韦昌进觉得这与自己的理想不符,坚决辞了工作。
接着,父亲又说有一个亲戚答应安排他去煤矿工作。在那个时候,能进煤矿算是上等的工作。父亲带着韦昌进去约定的桥头等办事的人,结果站到天黑也没等到人来。父亲安慰他说再等等,韦昌进固执地回了家。这个事算黄了。
转眼国庆到了,剩下的,就必须面对当兵这件事了。父亲带着韦昌进找到村支书,提出要求报名参军的想法。
“你父亲就你这么一个男孩,你去当兵谁来顶门立户?”村支书关切地说。
“我,就是想当兵。”韦昌进低着头,倔强地回答。村支书盯了一眼这个瘦弱的男孩,叹了叹气,说了一句:“行吧……给你报上。”
名是报上了,但麻烦也是有的。爷爷的一句话提醒了韦昌进:“当兵要求挺高,你那么瘦,重量怕也过不了关!”吓得韦昌进赶紧找曾经当过兵的表叔打听,表叔说当兵是有固定标准要求的,比如体重必须超过九十斤。距离体检只剩三天,体重仅八十七斤的韦昌进再怎么吃也不可能一天长一斤肉。
三天很快到来,跨进溧水县白马镇征兵体检办公室那天,韦昌进差点把肚子撑破。一早起来,他硬是灌进去了两大壶凉开水,结果一称体重:九十一斤,过关!
定兵那天,表叔試探地说:“南方正在打仗,今年的兵弄不好要去战场。”韦昌进毫不犹豫地答道:“打仗?我更要去!你不要说那话了,这个没的商量。”
表叔还想多劝几句,韦昌进愣愣地对家人们说:“我非去当兵不可!没有理由!我就要穿那身军装,这是我的命,摆脱不掉的命!”
1983年10月,韦昌进被分到了山东青州,那是几十年来山东最冷的一个冬天。大雪不停地下了整个冬天,青州的雪下得有几尺厚,营房屋檐的冰凌有一米多长。这对在南方长大的韦昌进来说非常难熬,但军队有着严格纪律。
已经是一名野战部队新兵战士的韦昌进常常一动不动地趴在雪地里两三个小时,两只手经常冻得像发泡的馒头,连军用手套也戴不进去。尽管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韦昌进从来没有后悔过,看到其他战士好好的,他还自责自己怎么还是像在家务农打猪草时那么笨,自己的手冻成这样,为什么别人就没事?
和那个年代做好事不留姓名的普遍模范一样,韦昌进常常半夜就悄悄起床跑去打扫连队猪圈,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床铺上,让那些想起早学雷锋打扫猪圈的战友常常计划落空。
“或许真的应了那句话,只要自己努力了,总有发光的那一天。”韦昌进感慨地说。
1984年5月底,瘦弱而勤快的韦昌进被营领导抽调到了“面包房”。那个时候部队刚刚提出两用人才培训这个概念,常常半夜打扫猪圈的韦昌进被副营长“盯”了很久,并最终把这个“福利”岗位给了韦昌进。烤面包是一个相对轻松的岗位,韦昌进每天一早发面,不忙时,烤到十一二点就可以收工了,没事就看书学习。
烤面包的战士每个月可以补助十六块钱,是“富裕阶层”,韦昌进当时感到很幸运,但多年以后,当副营长说出真相之时,韦昌进无限感慨哈哈一笑:“真是人在做,副营长在看。”
王和平比韦昌进当兵早了整整一年,韦昌进抽调到面包房时,王和平已经在那工作了很久,并成为面包房“军地两用人才”能手,同在后勤岗位,两人结下深厚友谊。1984年年底,连队开始盛传南方参战的消息,并很快被相当级别的军官证实。在面包房的韦昌进,从编制上属于营部,参战这种行动主要抽调建制班排战士,他完全可以不去,但韦昌进不这样想,他常常激动得睡不着,半夜和王和平聊天,表达想去参战的愿望。
接到上级的命令后,韦昌进从面包房被分配到六连九班,九班班长沈长庚原来是连队的文化教员,这与韦昌进很相投。韦昌进迅速适应战斗班的状态,沉静下来,他有点亢奋之后的成熟。接下来几天,韦昌进不停做梦,有一次他梦到有一颗子弹从黑暗处射来,正中他的颈动脉。
韦昌进辗转反侧,起来给正在读高中的妹妹韦海燕写了一封信:
这次的战场,我必须得去。如果我回不来,咱爸妈得由你照顾好……嫁到哪儿带到哪儿。我不在了,你就得像个男子汉一样替我顶起来。如果你能答应做到,我就能一切放心地扛枪走向战场了。
信发出去,韦昌进一直担心地想象着妹妹海燕拿着信会哭得怎样的稀里哗啦、不知所措,可谁知很快接到海燕的回信,打开却是:
浑蛋!哥哥你浑蛋!你现在还没去战场,就在这里说死啊活啊的!你还是个男人吗?还是个当兵的吗?当兵会死人,一定是你吗?死了又怎 么样?
被妹妹海燕“骂”了一通的韦昌进,反而觉得浑身轻松,油然而生一股自豪之情:自家妹妹长大了,巾帼不让须眉。妹妹这封信的到来,好像推着他看到了事情的另一面。他一下子能够从问题深层的、本质的层面上去想问题了,他也不再恐惧上战场了。
未满二十岁的韦昌进,突然觉得自己真的能够正视死亡了。当然,能让他如此冷静面对的,还有另外一封信,一封预想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信。
预想之中,是因为他知道肯定能收到回信;意料之外,是因为秦岩的回信,只有粗鲁的四个半字:“给老子滚!”
新兵共同科目训练阶段,脑瓜聪明的韦昌进被当作通信兵骨干重点培养。正是在一次有线专业的爬杆训练后,韦昌进认识了卫生队代理护士长秦岩。“没见过你这么能耐的小战士。”当时,秦岩对韦昌进的评价里加了一个“小”字,这让他有点郁闷,但也开始后悔自己不该逞能。
“他要是再爬在杆子上不下来,今天晚饭也别吃了!”新兵班班长胡海气得一边把腰带甩到地上一边破口大骂。此时的韦昌进就像一只莽莽撞撞爬上树的小猫,爬是爬上去了,但却怎么都不敢下来。他紧紧地抱着木杆,双腿打战,任凭班长在下面歇斯底里地喊就是不下去。
爬杆的事是韦昌进自己惹上的,早上训练,班长说:“下面我先给大家演示一遍!”说完三步上杆,勾杆打结,飞身下杆,攀登固定,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下面掌声一片。
韦昌进之前请教了班里的老兵李书水,李书水告诉他通常需要利用双手双脚或双手和脚套完成上杆架线的工作,而班长胡海往往单手单脚就能完成。
韦昌进在下面看得目瞪口呆,作为刚参加共同科目训练的新兵,他肯定想要表现表现,班长的动作看起来也不是太难,他心里也泛起了痒痒:“报告!我试一下!”刚说完,韦昌进撸起袖子就冲了上去。班长看他这么积极,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没阻止:“好,我们给韦昌进同志鼓鼓劲,呱唧呱唧!”
还没上杆就赢得掌声一片,想要一展身手的韦昌进更加充满了力气,他在杆子下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卸下腰带,帽子反扣在脑袋上,心里想了几遍班长刚才的动作,做足了架势,长吸了一口气,“嗨”地大喊一声迈步冲上去,在离杆一步的时候左脚起跳右脚蹬到木杆疤结的凸口上,双手赶紧抱住木杆。
“哐”!他一下子就感觉到木杆给他的身体一个重重的反作用力,这时才后悔跑之前没把握好火候用力过猛。这一下子撞得他脑袋发蒙,他赶紧甩了甩头,但是接下来的动作却全然忘记了,等反应过来他才发现自己竟然还抱着杆子既没有掉下去也没有做下一步动作。旁边的战友们还在拍手加油,要是此时能够上去,他这个永争第一的颜面想必还是可以保住的,于是韦昌进心一横两腿合扣,不管三七二十一,噌噌噌地就爬到了桿子顶上。
俗语说得好,“上树容易下树难,磨破沟蛋缓三年”,等上去之后,韦昌进才体会到这句话的深刻内涵。到了杆子最高处,他低头向下看去,发现战友们离他都那么远,再仔细一看高度,直接心里开始发毛,接着随着呼吸急促起来,两只眼睛晕晕乎乎地打着转转。
“快下来啊!”韦昌进被班长和战友们的叫声拉回到了现实,可是一低头看到下面战友的脑袋立马又开始发晕,后来他才知道他有轻微的恐高症。
战友们喊他一声他往下瞅一眼,时间越长他就感觉好像离地面越远,他紧紧闭着双眼狠狠地咬着牙齿,感觉自己像抱着孙悟空的金箍棒,随着咒语一般的时间在噌噌地往上长,慢慢地,他听不见战友们的叫喊,两腿死死地夹着杆子在空中瑟瑟发抖。
因为他的拖延,造成了训练队伍推迟半个多小时开饭。韦昌进最后是被班长用腰带绑在杆子上慢慢滑下来的,因为绑得太紧胳膊有些擦伤,被送到了卫生队处理伤口,那一次,为韦昌进处理伤口的就是女兵秦岩,刚刚卫校毕业,代理卫生队的护士长,肩膀还挂着学员牌呢。
与秦岩的见面也仅仅那么一次,随后,战友们接二连三“受伤”,把只擦破皮的韦昌进直接给挤到了九霄云外。没过多久,他便到了连队的面包房,面包房距离连队较远,但对于秦岩来说,那个爱看书的新兵还是非常特别的,她有一个弟弟和韦昌进年龄差不多,秦岩更觉得很亲切。
后来,韦昌进和秦岩见面并不多,但秦岩第一次去面包房时的狼狈,韦昌进还是记得清清楚楚的。那一次正好韦昌进在揉面,突然一个人影从面前一晃,韦昌进看到一个女兵飞奔进来,喘气声还未平息,就左看看右看看。
因为是训练时间,谁也想不到操作间还会有人,突然看到韦昌进直溜溜地出现在面包房仓储间门口,女兵情不自禁地“呀”了一声,但马上又像没看到人一样,一把推开韦昌进,躲进仓库的门后。外面脚步声“咚咚”而来,韦昌进这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一把把女兵从门后拉出来,左手掀开面袋,右手顺势一推,将秦岩塞在了粮油架后边。巨大的力道差点将那个女兵甩翻。韦昌进迅速把面袋子整齐地平铺在顶端,移动的痕迹被掩饰得干干净净。
韦昌进刚回到面板跟前,两个高大威猛的纠察就冲了进来,眼珠子瞪得直溜溜,翘着鼻孔就问:“你在这里干吗?”
“做面包啊!”
纠察又盘问了几句,看从韦昌进嘴里问不出什么来,伸手就去掀灶台上的蒸笼。那时,考虑到面包房的大蒸锅比较方便,连队把蒸馒头的任务也交给了韦昌进。眼看着纠察就要掀开锅盖,韦昌进一把握住纠察的胳膊:“班长,掀开里面的馒头就蒸不熟啦!误了连队开饭,连长又该找我麻烦了不是。”
纠察狠狠地瞪了韦昌进一眼,胳膊一甩,“走!”气呼呼地离开了。
韦昌进跟在他们后面出门,再三确认两人走远了不会回来,才转身把架子后面的女兵扯了出来。
本来跑了一路,满脸都是汗水,再加上韦昌进刚才一通折腾,袋子里面的残余面粉全部洒在女兵的脸上,等出来的时候已经成了一只花脸猫。韦昌进赶紧打来清水让她洗干净,细细端量了几眼,这才看出原来她是那个护士长啊。
“怎么啦?没看过女兵啊?”秦岩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水说道。“我……”韦昌进也不知为何,平日并不口吃的自己突然说不出话来,一摸脸上火辣辣地烫手。
“哟!纠察都不怕的人,这会儿说不出话来了。”秦岩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扑哧一笑,“哎,我认得你。你不就是那个那天从通信杆上摔跤的新兵蛋子吗?”
被人称自己新兵蛋子倒无所谓,一个女兵这样叫自己,韦昌进哭笑不得。
“有没有吃的?”秦岩踱着步子,全无刚才的慌张。她四处张望了一会儿,闻到了蒸屉里的香味。
“有,馒头、面包都有,自己选。”韦昌进指着一摞蒸笼。
“有馒头就好。你会做馒头?”秦岩两只眼睛发亮。
韦昌进掀开蒸笼,一颗颗白白胖胖的大馒头呈现在面前。“哇!”秦岩手里翻转着滚烫的馒头,可能是饿坏了,她顾不得烫嘴,大口吹着气,咀嚼起来。
“你……招惹纠察了?”韦昌进轻声问。
秦岩摇摇头,继续啃着大白馒头没有说话,韦昌进安静地坐在她旁边,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很快秦岩吃完了一个馒头,伸手说:“再给我一个。”韦昌进纳闷这个护士长也太能吃了,便从蒸笼里又给她拿了一个馒头。
操作间里只剩下蒸笼呼呼的蒸汽声和韦昌进咕咚咕咚的心跳声,秦岩霍地站起来说:“班长,我吃饱了!我走啦。”
韦昌进心想还真是吃人家嘴软啊,刚才喊“新兵蛋子”,现在吃饱了就立马改口叫班长了。“那个……你不拿两个吃?”可能是被“班长”两个字甜到了,韦昌进拿出两个馒头准备递过去。
“不用了,以后有机会我还回来吃!”说完,秦岩拿起桌上的书又说道:“这书我看两天,两天就还!”
“这是炮兵指挥书啊……”韦昌进提醒道,但眼前立刻就不见了人,秦岩拿着书一溜烟跑开了。
此后不久,秦岩又来了一次。那一次,秦岩可不是被纠察追赶的狼狈了,而是神气地把炮兵指挥书往面板上一扔,她一把拉起韦昌进,说:“走!陪我转转。”秦岩的气势颇为吓人,有点像个爷们,这让韦昌进哭笑不得,但他还是放下手里的活儿,陪着她到了院子里。
营区的夜空繁星闪烁,晚风吹动着树叶,夜色下秦岩痴痴地望着天空,空中一层淡淡的云飘过,默契地配合着婆娑的树影映射在两人脸上。韦昌进一会儿看看秦岩一会儿又抬头看看浩渺的夜空,四周异常安静,韦昌进好几次想和秦岩说几句,但看到她那大大咧咧的样子,又不知说啥好了。
“上次纠察为啥追你啊?”韦昌进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你管不着,不要乱问。你说,咱当兵不自由,这天上的星星就自由吗?”秦岩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了这么一句。
韦昌进不知如何回答,秦岩自己回应自己:“我想,它们应该很自由吧,没有人管,没有束缚,想亮就亮,累了就躲进云里休息。”
“革命军人,想多了没有用。”这是指导员平日里说得最多的话,韦昌进借用了一下。
“那你想不想上战场?”秦岩又来一个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想啊,肯定想啊!”韦昌进回答得很干脆。
“那你怕不怕死?”秦岩又问。
“我没想过死,所以,也不……知道……”韦昌进说。
“你来当兵肯定父母都是支持的,”秦岩接着说,“但我不是,我的父母比较反对。最早我是文艺兵,但那个地方不适合我。整天排练唱歌跳舞的有什么意思?在文工团待了不到半年我就想走,可是我爸死活不同意,说什么文工团可以提升士气,舒缓官兵心理压力,照样是为祖国做贡献。但是这种贡献摸不着看不到,这不能激起我的兴奋感,后来在我的软磨硬泡下,我爸才同意让我来这里的卫生队锻炼半年。”
韦昌进问道:“那为什么会到这个团里来锻炼?”
秦岩说:“我的爷爷以前在这个师当过连长,而我的爸爸以前在这个团当过团长,对这个部队有感情,所以把我送到这里锻炼。当然,我不会在这里太久,放心,也许你还没能回来呢,我就该回到我的老部队——昆明空军医院了。如果有机会,说不定还会见到。”
韦昌进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个女兵的性格如此与众不同,比一个男兵还好战,原来有家族遗传的啊!
秦岩接着又说:“五年前,我在一个野战医院当新兵,那一年我们部队参加了边境作战,我写了申请书,但没有获得批准,参战的都是团一级的卫生队。后来我考上了昆明的卫校,有机会分配到团级卫生队,谁知按照战区分配原则,我却被留在了昆明空军医院。唉,现在有战争,我真希望我能去。”
那一天,两人聊到熄灯号吹响才回去。王和平跟韦昌进说:“这个女兵,我看鬼得很,你可别被她给带沟里去了。”
韦昌进说:“那不可能,你不了解这个人,护士长挺好的。”
尽管秦岩并不被王和平看好,但此后,和王和平一样,秦岩成为韦昌进生命中的另一位挚友。
参战命令下来之后,韦昌进除了给妹妹韦海燕写了信,同时也将自己的焦虑告诉秦岩。而未能获得参战的秦岩在看了韦昌进愁容满篇的告别信后,忍不住自己对着墙一顿大骂。
参战任务确定以后,連队迎来了集中的家属探亲。机枪连新兵陆彩宾和苗挺龙是同乡,两人在当兵出发时在乡镇里见过面,彼此家人都认识。接到连队通知后,陆彩宾的父亲和苗挺龙的母亲相约去山东看望在部队的儿子。六连连队招待所房间较为宽裕,苗挺龙为两位老人安排了住处。陆彩宾从苗挺龙那里知道父亲来队后,便在空闲时到六连去看望父亲。为了不让老人过多地担心,苗挺龙和陆彩宾相约不告诉家人可能要去打仗的事情,只说部队可能要出去拉练。
但两位老人可不像儿子们想象得那么容易哄,他们知道军队不会在没事时让家属来连队的,加上各种打仗的传说,他们知道这事基本是事实了。但是,老人们想得明白,既然儿子不想说明白,他们也不愿主动戳破。男儿就该上战场杀敌,就该保家卫国,扭扭捏捏女儿态不该出现在军人身上!在连队的那些天,他们面对儿子尽可能装作不知道实情的样子,表现得若无其事。
战争可能还很遥远,但拉练实实在在地开始了,韦昌进每天都要随连队行军上百里地,每名官兵的脚都是肿的,脚掌布满水疱。碰到雨天,两脚疱刺破了,皮都烂得不行了,再苦再累,战士们也丝毫没有抱怨。对于日常训练,韦昌进丝毫没有偷懒。营长曹汉对全营的训练一点儿也不放松,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每天跟在训练的部队后面,全程督促战士们训练。九班在编制上是全连最后一个班,再后面就是炊事班,韦昌进看到炊事兵推着独轮车非常吃力,就主动靠后帮着炊事班背东西,路难走的时候还帮忙推独轮车。
拉练本来就是一件很艰苦的事,再加上到炊事班帮忙,到了驻地,韦昌进脚上全是疱。随着拉练强度越来越大,在模拟丛林野战生存训练中,在茫茫的羊肠小道上,韦昌进甚至可以做到把手搭在前面战友的背包上边走边睡。
每逢休息时,班长沈长庚却无法停下来,他要去找住处,四处跑点察看合适地形,管理班级的事临时由副班长张延景代替。张延景是个典型的山东大汉,人虽然胖,但跑步很快;在模拟《塔山阻击战》的战斗情景中,他表现得非常优异,跑起来甩开了同班战士好大一截,得到了营里的表扬。
强化训练持续了六周,他们接到了出发命令,目的地:云南前线。3月8日上午,韦昌进和其他参战战友组成的加强营开始在训练场集结,这是团里抽调精干战士组成的战斗力很强的营,除了必要的留守人员,整个加强营的官兵们在团部礼堂参加了出征誓师动员大会。官兵们头戴钢盔全副武装列队参加,军师首长和地方领导在会场上坐了满满两排。大会前半段热烈而振奋人心,但当主持人宣布干部家属代表发言之后,空气瞬间凝结了。一位年约三十岁的女同志双手捧着稿纸,神情紧张地缓步走到主席台左前侧的话筒前准备发言。参加出征壮行的人们都将目光聚焦在女同志身上,静静地等待着。
干部家属由于情绪过于激动,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半分钟过去了,主席台上没有声音。一分钟过去了,主席台上依旧没有声音。三分钟过去了,主席台上还是没有动静。女同志只是静静地站在话筒前,拿着稿子的双手在不停地抖动着,眼里不停地流着泪水。两千多人的礼堂静悄悄的,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仿佛空无一人,即使有一根针掉在地上,也会如惊雷一般。
“上了战场请你们放心杀敌,后方的一切交给我们,家乡的父老乡亲等着你们在前方打胜仗、立战功、传捷报。”女同志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感情宣泄后,控制了自己的情绪,代表参战官兵家属及亲人做了表态发言,略带颤抖的语声中透着复杂的心情,可是她还是十分坚定地鼓舞着即将上战场的战士们,不想因为在后方的亲属们让这些在前线即将奋勇杀敌的战士分心。
坐在下面的韦昌进知道,女同志说这话的时候,内心是纠结的,自己的亲人这一走很可能是九死一生,战场上的情形瞬息万变,会发生什么大家都想不到,说不定意外就会降临到他的身上,有谁愿意在这样的场合下分别?纵使她心里有万般的不舍,但是她心里又很清楚“朋友来了有美酒,豺狼来了有猎枪”这句话。为了祖国,为了安定,即便是亲人,也不得不上战场,用自己的生命与敌人战斗。
听完女同志的发言,韦昌进内心既亢奋又辛酸。他想到远在老家的父母,想到了自己年幼的妹妹,因为是新兵,他并没有探亲的机会,也没有让家人来队,而这一去,会是什么结果?他无从回答,也不需要回答,因为出发在即了。
不知想了多久,韦昌进才在团长带领的集体宣誓下回过神来,他立起身子振臂高呼:
我们是战无不胜的人民军队!我们是大功团的战士!为了祖国的尊严,为了人民的幸福,我宣誓: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严守纪律,不怕牺牲,攻必克,守必固,战必胜!人在阵地在,誓与阵地共存亡!愿为祖国和人民的利益,贡献自己的一切!决不背叛祖国、背叛人民,坚决完成作战任务!
是的,决不背叛祖国、背叛人民!坚决完成作战任务!韦昌进心里默默念了一遍当初的誓言。从洞口位置投来少许光线,是从石头缝隙里照进来的。借着光线,韦昌进首先看到被扔在脚下的报话机,他仔细从泥土中辨认了好久,才看到了浑身覆盖土渣的苗挺龙。昏迷过去的苗挺龙熟睡一般安静,韦昌进凭直觉觉得他肯定没有牺牲。由于不能发出声音,韦昌进就使劲摇他。摇了半天没动静,看看苗挺龙干裂的嘴唇,他摸出一盒肉罐头,借助微弱的力气,用枪刺把罐头盒扎了两個小孔,一滴滴把肉汁滴下去。
终于,血肉模糊的苗挺龙喉咙轻轻动了一下,好久说了句:“哈呀!”
听到韦昌进的声音,苗挺龙问道:“我们在哪儿?”
韦昌进说:“小点声,外面有敌人。我们在云南前线打仗呢。”
苗挺龙说:“我怎么看不见呀。”
韦昌进想想自己的眼睛,知道苗挺龙肯定双目失明了,这时向苗挺龙说了排指挥所让坚持到天黑的事,苗挺龙说:“我看不见怎么办?”
韦昌进对苗挺龙说:哨位就剩咱们两个了,无论如何得坚持住。苗挺龙说:“我什么都看不见,怎么坚持?”韦昌进说:“眼睛看不见还有耳朵呢,我们可以把听到的情况报告给指挥部。”苗挺龙渴得不行,他顾不上回答,便说:“我现在渴得想死。”
罐头汁液也解决不了大问题,韦昌进把罐头瓶子拿过来,问苗挺龙有没有尿,苗挺龙说有一点,韦昌进接了苗挺龙的尿,看了看不够,自己又尿了一些,闻闻味道太浓,摸到一包橘子粉倒进里面,喝了两口觉得味道还行,就对苗挺龙说:“这是咱俩尿的,你喝吧,不喝不行。”
听着苗挺龙艰难地吞咽,韦昌进长长嘘出一口气,热泪夺眶而出。这是他上战场以来的第一次流泪,也或许是最后一次流泪。韦昌进安静地抱着苗挺龙,他觉得一切都值了,在寸土必争的军人荣誉面前,在祖国面前,自己的性命又算什么。韦昌进的几处伤口渗血严重,身体也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无法知道时间,慢慢挪到洞口,用仅有的一点力气将堆积在洞口的山石扒开一个小小的缺口。
阵地外面硝烟飘散,路面崎岖不平,都是被敌军炮弹炸出来的深浅不一的弹坑。空气中弥漫着肉体腐烂的气息,炮弹的刺激呛得他喘不过气,他知道在地表温度将近五十摄氏度的阵地上,尸体很快就会发酵胀破化成一堆脓水。外面情况不明,苗挺龙安静地躺在地上,他突然觉得什么也不怕了。韦昌进趴在洞口,仔细判断着外面的动静,却被外面的硝烟味呛得眼泪直流。过了好久,苗挺龙开始说话了,韦昌进说:“你这命还真硬啊。”苗挺龙不忘幽默,小声说道:“我这命啊,送过去了,人家马克思不要。”苗挺龙又问外面咋样,韦昌进小声说道:“千万别大声,咱们头顶上就有人。他们在找咱们呢。”
在死寂的等待中,韦昌进突然又想起了秦岩向他提起的那些想到一线战场为国奉献的愿望。韦昌进想,她要是知道自己的此刻该有多好,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刚刚合上的笔记本,觉得心里暖乎乎的。
顺着挎包,韦昌进伸手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服,一寸寸地摸过去,想着这次自己光荣了,那也是值得骄傲的,“五星红旗上也有了我韦昌进的热血。”但韦昌进就是怕父母听到消息后无法接受,他还是暗暗希望妹妹能够好好照顾老人。
想到了牺牲,一切也就不那么害怕了。韦昌进慢慢觉得心底开始升起一股力量,这股力量顺着脊梁杆噌噌上升,一直顶撞进他的大脑神经里,让他的整个脑海嗡嗡作响。韦昌进蓦然心头一跳:不出声就能守住阵地吗?仅靠这样的“躲避”就能完成坚守阵地的任务吗?韦昌进突然被这个想法震动了一下。顺着热辣辣的思维,韦昌进脑海里突然闪现出指导员在连队出发前动员时的要求与期望。
一般情况下,战争的机会都会给历史悠久、战功卓著的荣誉连队,而韦昌进所在的六连却是在抗日战争结束后才由地方武装人员组成的连队。六连在抗日战争时期、解放战争时期和抗美援朝期间都没有立功记录,他们很少可以在战场上获得立功机会,这让六连在其他荣誉连队面前抬不起头,平日里被讥笑为“狗熊六连”。韦昌进甚至在当新兵时,曾因自己的连队不是荣誉连队而和同乡们争吵过很多次。荣誉连队都有荣誉连日,一起入伍的荣誉连老乡,无论平日里过得如何不舒服,训练日子多么累,可能会抱怨,但在集体归属上,他们自然瞧不上在“狗熊六连”的韦昌进。韦昌进虽然外表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心头却是老大不服气的:“你们有什么了不起?再牛也不是你们打的。这些只是前辈们的荣誉,是前辈们用鲜血换来的,何况再打,我们不一定比你们差!”
那时候,持有这种情绪的,绝不仅仅只是韦昌进一个人,连里全体官兵都弥漫一种去掉“狗熊连”耻辱印记的高涨情绪。情绪的背后是惊人的爆发力,在全团组织的战前预备考核中,六连的各项成绩遥遥领先,甩开荣誉连队好几公里。这让那些荣誉连队的官兵不得不服气。
良好的连队建设和临战训练成绩,使得六连成功实施了“虎口夺食”,从众多荣誉连队那里抢得了一次打翻身仗的宝贵机会。就是通过艰苦的训练,以非荣誉连队的身份,取得作战任务。
出发前,连队正好是满员一百零八人,指导员用《水浒传》英雄做比喻:“梁山上的一百单八将是草寇,我们六连一百单八将是来保卫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的,是为了国家的尊严和领土完整的。但作为一种英雄气概,我们要学习他们在刀枪剑戟面前不眨眼的大无畏精神,我们要用这种拼命精神和不怕死的大无畏精神去杀敌立功,去保家卫国!平时,一些英雄连队的人说咱们不行,他们凭什么这样欺负咱们?咱们不服!是不是?”
“是!”韦昌进和战友们齐声高喊。
指导员接着又说:“不服,是不能光靠嘴说的!你们得打给人家看看!咱们现在是头三脚踢得不错,但还要继续,你们得争取成为新的六连人!当以后新的连队成员来到后,能不能说一句我们是‘80年代老一辈?能不能拿你们做英雄的例子?能,与不能,就看你们的表现了!”
诚然,荣誉从来都不会轻易得来,尤其是军人的荣誉来得更加不容易,没有哪一次不是经过血与火的洗礼,没有哪一次不是鲜血换来的。这就是英雄的分量,也是英雄的代价。什么是新的六连人?这不是每一个人,这是个战斗的集体,但在这个集体里,要求每一名浴血奋战的战士,都必须是不辱使命。在连队面前,在祖国面前,在军人的尊严面前,自己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一股强烈的力量冲击着韦昌进,他摸索着找到了报话机,呼呼地大口喘着气。苗挺龙仿佛猜到了韦昌进的心思,他平静地说了一句:“呼叫吧。”
因为爆炸中的摔落,报话机被改动了频道,韦昌进的呼叫声最先被友邻部队听到,他在报话机里报告了自己的哨位,这正是敌人当天志在必得的进攻重点。友邻部队指挥员问韦昌进有什么要求,韦昌进大声疾呼:“我是六号哨位韦昌进!敌人已经攻上来了,请立即向我开炮!立即向我开炮!”友邻部队无法满足韦昌进的要求,便将六连通用的频道告诉了他。
自出征以来,六连就希望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一洗“狗熊六连”的耻辱,此时,六号哨位极为可能失守的现实,也让全连压力倍增。在集团军前指高度关注六号哨位存亡的巨大压力下,团政治处主任亲自坐镇二营指挥所,等待战场侦察确认哨位存在与否。
正当气氛极度沉闷之时,王国安指挥所里的报话机突然传来韦昌进的疾呼:“报告连队,我还活着!报告连队,我还活着!另外一个苗挺龙受伤严重,也活着!敌人已经上来,请立即向我开炮!敌人已经上来,请立即向我开炮!”
排长对韦昌进的开炮请求拿不定主意,他在报话机里说:“这样开炮会要了你的生命!”韦昌进回复道:“这个时候我的生命还重要吗?阵地保不住活着还有用吗?”王国安还想解释,韦昌进直接大叫:“我以最前沿的六号哨位命令你,立即呼叫炮火!对着我的位置,立即开炮!”
报话机里,王国安一字一顿地说道:“韦昌进,我马上请求开炮!今晚也会去营救你们!一定要坚持住!我命令你们,谁也不准放弃生命!”
虚弱的韦昌进已经说不出话来,他用嘴哈着气说:“放心,我们会坚持!”
六号哨位还有人活着!韦昌进的呼叫被迅速切换到二营指挥部:“我们被掩埋在山洞里,洞外全是敌人。现在增援人员过不来,必须用炮火覆盖阵地四周!请向我的方位开炮,请向我的方位开炮!”一旁的团政治处主任一把抓过报话机向韦昌进大喊:“韦昌进,根据你的表现,我立即向师党委给你报请一等功!”
挂了报话机后,韦昌进慢慢地倚靠在溶洞壁旁,等待着炮火的来袭,这一刻周围好像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天地间就只有自己的呼吸声。韦昌进抽了抽鼻子,哆哆嗦嗦地检查着自己的装备。这会儿哪还有什么装备,行军中的那一套装备早就不知道扔到哪儿了。
韦昌进扶了扶奄奄一息的苗挺龙,把他摆成尽量舒服的姿势。他对苗挺龙说:“指挥部让我们死守住。”
苗挺龍说:“我啥也看不见,咋个守啊?”
韦昌进说:“看不见你可以听。我就在你旁边,我要是不喊了,就是牺牲了,你自己从我头上取报话机接着喊,喊向你开炮!”
昏昏沉沉做梦一般,突然听到石头一响,紧接着又一个石头响了。韦昌进的一番呼叫引来了刚刚走远的敌人,他们再次在六号哨位上方寻找起来,并按照发音位置找到了洞口附近。敌人胡乱地打枪,还有一发40炮弹直接打在洞口上,幸好洞口堵塞的大石块将炮弹弹开。
韦昌进开始做最后的部署,他迅速把弹药箱里的地雷保险全部拔掉,顺着洞口两侧各滚出去十来个。这是第一道防线,如果这道防线失效,韦昌进做了最后的准备,也是同归于尽的准备。他将仅有的十多枚手榴弹用电话线绑在一起,只要敌人扒开洞口,他们就会同归于尽。
布置完这一切,韦昌进退到苗挺龙跟前。此时苗挺龙再次昏迷,外面敌人的乱枪打得洞口轰轰作响。韦昌进再次打开报话机喊话:“敌人已经找到哨位洞口!阵地即将丢掉,请立即向我开炮!立即向我开炮!”韦昌进的说话声惊动了洞口附近的敌人,机枪不间断地响了起来,子弹不断打在洞口的石堆上。又一发40炮弹打来,但打偏了,弹片向着外围飞溅。
千钧一发之际,八里河东山炮群万炮齐发,炮弹倾泻在111高地六号哨位周围,形成一个环形波浪状炸点,并逐渐向外围延伸。八里河东山炮群火力组由105汽车炮和160迫击炮组成,105炮五人一班坐在车上,边开动汽车,边准备射击,得知如此重大的任务,个个劲头十足;火力一组操射160炮,每发炮弹重达八十斤,与有些炮手的体重差不多,接到射击命令后,根据前方观察所提供的射击诸元,数门炮一齐发射。炊事员赵家银既是做饭能手,又是熟练的炮手,他走出炉灶,和战友们齐心协力装填瞄准,动作准确熟练,一人发射二十五发,被强大的炮声震得头昏眼花。
十分钟过后,前边传来捷报,盘踞在六号哨位的数名敌人已被炮火全歼,并在外围打出了一片较为宽敞的安全地带,一旦天黑,就可以组织营救或增援。六号哨位保住了!整个阵地的战友们一听这消息,群情高昂。
集群式的炮弹不停地落在韦昌进藏身溶洞的四周,隆隆的炮弹声不绝于耳,从缝隙的气孔中,阵阵浓烈的黑烟钻了进来,呛得韦昌进咳嗽不停。他放心了。他知道阵地保住了,自己的任务也完成了,同时自己所在的六连,也不再是“狗熊六连”了,他们真的如指导员的愿望那样,将成为“80年代老一辈”。
外面零零落落的炮声渐渐消失,这一刻韦昌进无比安静,对他来说,这一阵炮击就仿佛少年时代家乡的一场秋雨,那家乡里,还有他的父母、他的三个妹妹,以及更多的亲人朋友。虽然自己这一生可能到此为止,非常短暂,但死得其所也是一个好的结果。韦昌进知道,这样激烈的战场情况,白天是根本不可能上来人的,何况白天还很漫长,先不要说被炮弹炸死,自己受伤失血太多,能不能熬得过去,熬到同志们前来增援,还是一个问题。
山林里午后的阳光没有了炙烤的光芒,在一天中即将迎来凉意的午后,韦昌进突然闻到了自己伤口的臭味。多年以后,韦昌进对那个味道的形容是:和变质的猪肉一样。7月份的云南边防,四十多摄氏度的高温下,在密不透风的洞里窝了一天,伤口的腐烂可想而知。
天黑之后,王国安根据成玉山汇报的情况,意识到六号哨位的处境十分危险,决定马上派人增援。他看看李书水和张元祥说道:“现在六号哨位情况非常危急,我们必须去增援,你们立即去!一方面抢救韦昌进,另一方面守住六号哨位!”
在这个过程中,师里也要求团里必须保住六号哨位,一旦六号哨位丢了,111高地就会丢,146高地也会丢。但此时,王国安的汇报是:人活着,洞塌了,敌人多。
天色黑了下来,王国安把珍贵的水果拿出来给李书水和张元祥吃。或许这是最后一面,两位老兵吃完水果后匆匆爬出哨位。从七号哨位到六号哨位只有三十多米,即便如此,想要过去也是万分之难。由于六号哨位是敌我双方争夺的焦点,地面上的敌人用轻重火器把小路封得死死的,炮火则像一张大网在空中将整个111高地完全覆盖。
趁着炮火稍微减弱的间隙,两人开始往前冲。张元祥在前面用冲锋枪掩护,李书水在后面扔手榴弹,一旦有情况就开打。韦昌进通过报话机告诉王国安敌人的位置,王国安再通报给张元祥。他们找到附近,躲在炮弹坑里,听到受伤的敌人在哼哼乱叫,一阵手榴弹过后,敌人被炸死了。
整个六号哨位的山头都被炸平了,曾经在这里待过两个星期的李书水感觉像换了个地方,啥感觉也找不到了,但他知道,肯定还有人活着。李书水不停高喊:“韦昌进你在哪里?韦昌进你在哪里?”
此时的溶洞里,苗挺龙和韦昌进都已经筋疲力尽、奄奄一息。苗挺龙醒了过来,他听到有人喊韦昌进,便一把摸到韦昌进的身体:“有人喊你!有人喊你!”
“在这里喊我的肯定是自己人。”韦昌进一个激灵,赶紧回应李书水,“我在这里!”李书水侧着耳朵仔细搜寻,在一个大石头堆里,他好像聽到有一点儿微弱的声音,那是韦昌进在告诉他千万不要从两侧进来,两侧都埋了地雷,只有中间能进。
张元祥问:“怎么找到你?”韦昌进说:“扒土就行,但得注意点,地上全是地雷。”张元祥一寸寸摸地雷,摸了十来颗地雷,很多都拉开了保险放在炮弹箱子里。
扒了好久,总算找到洞口,张元祥爬了进去,问李书水外面咋样,李书水说没事,也跟着进去了。进了洞里,张元祥就给韦昌进、苗挺龙进行了简单包扎。韦昌进说要水,实在受不了了,张元祥找了一会儿无奈地说:“这里哪有水啊,等到指挥部吧。”
这个时候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王国安在报话机里对李书水说:“你们一定要在上面坚守住!后方部队开始增援。”又过了半个钟头,连指挥所让六号哨位带一个伤员回来一个人,再带增援人员返回,因为增援队伍不认识路。韦昌进让带着苗挺龙先走,李书水先带着苗挺龙往回走,刚出洞口,回头又说:“这里还有个烈士呢。”他摸到了吴冬梅。
由于111高地战斗非常激烈,阵地上人员伤亡较大,团指挥部命令团预备队前去增援,并要求六连派人将他们带到111高地,精通军事地形学的六连老兵孙朋斌要求带队前往。
天黑下来之后,阵地上的炮火非常猛烈,炮弹在阵地上不停地爆炸着,孙朋斌和增援分队在等待着增援的最佳时机。天突然阴了起来,雾气渐渐浓了起来。
前沿阵地最好的时机就是天阴或者下雨的时候,从145高地到111高地,全都在敌人的视野之内,非常危险。所以,阴天或者下雨相对于晴天来说就安全一些。
在等待的过程中,团指挥部在不停地催促增援分队立即向111高地进发。晚上8点多钟,队伍继续行进,由于阵地被炸严重,孙朋斌仔细辨认着方位,突然他看到一个人趴在地上,来到跟前仔细一看,是一个牺牲在阵地上的战友,孙朋斌明白,这儿距离目标不远了。
增援人员快速绕过烈士的遗体,沿着堑壕向前走了没多远,便来到111高地的七号哨位。用报话机取得联系,孙朋斌终于找到七号哨位。爬进哨位,向里稍向下走了四五米的样子,空间开始大了许多。洞的最里面靠西侧有一片比较大的空间,排长王国安正在这里指挥战斗。王國安身旁放着一部电话机、一部884电台,还有一部861电台。旁边手榴弹箱子上点燃着一支蜡烛。洞里面有几名负伤的战友,他们有的缠着头,有的裹着腿,有的因为疼痛而小声地呻吟着。苗挺龙安静地躺在一边,李书水正坐在一旁呼呼喘气,看样子他们刚刚从六号哨位回来。由于军工暂时没有上来,他们暂时在洞里等待。刘贤军快速将孙朋斌背的水卸了下来,孙朋斌一边放水桶一边对王国安说道:“排长,我把增援的人带上来了,你向指导员报告一下。”
“好的,我马上告诉连指挥部。”王国安一边捂住肚子一边向连指进行了汇报。王国安患有严重的胃溃疡病,阵地上的艰苦生活使他的胃病一天天加重,发作时疼得满脸是汗,原来胖胖的身体明显消瘦了许多。
在七号哨位,王国安排长根据各哨位情况将增援上去的人员分派到各哨位去了。有两名新兵被分配给了李书水,按照指令,李书水将带领增援的两名新兵接替韦昌进和张元祥,继续坚守六号哨位。
李书水背着苗挺龙先行撤退后,张元祥和韦昌进便开始做战斗准备。时间不久,敌人又上来了,一直手抓报话机的韦昌进再次喊开炮。张元祥的增援给了韦昌进突然迸发的力量,两个人互相协调,他们就像后方炮群的一双“眼睛”,遥控着六号哨位阵地上的态势。
大约晚上10点,李书水带着两名战友再次赶来替换。
在火炮与冷枪之间,张元祥一边爬行,一边拖拽着韦昌进撤离六号哨位,他跟韦昌进说:“你咬牙坚持,绝不能发出声音。”
韦昌进回答:“我会咬着牙。”
这段路不长,但全是炸碎的石子,由于炮火激烈,张元祥没法背着他走,只能将他托在背上在地下爬行,三十多米的距离,用了半个多小时才到达,这个时候,距离苗挺龙下去两个多小时了。
尾 声
韦昌进撤回到排指挥部之后,战地卫生员刘贤军立即给他输生理盐水。韦昌进感到渴得喉咙冒烟,就想能痛痛快快地大口喝水,哪怕立马死了都行。但无论怎么哀求,刘贤军死活就不给他水喝,坚持只能给他输液,让他耐心等军工到来。在大量失血的伤员处理上,只能如此“残酷”,一旦大量饮水,血液将再次流失,面临更大的生命危险。
为了便于后续治疗,刘贤军拿手术刀“唰唰”地将韦昌进的衣服剪碎撕掉,只用一条大裤衩给他套住下身。
张元祥疲劳的身体已经透支,再加上天气炎热,看上去有点撑不住了,王国安赶紧拿来水壶,用勺子一口口给他喂水。张元祥缓了口气要继续回到六号哨位,王国安告诉他:“你的使命已经完成,就地留在七号哨位。”
这时候,韦昌进精神不好,说话有点不对劲,但敌人的炮火又开始了,很多物资都存放在外面,刘贤军全然不顾,立马戴上钢盔冲出去取医疗物资。炮弹不时在身前背后炸开,刘贤军一手拿葡萄糖液瓶一手拿注射针冲进七号哨位,大声喊道:“大家不要慌!只要有我们在,一定要保住这伤员!”刘贤军想给韦昌进打些葡萄糖,但由于他伤势太重,血管瘪了,液体打不进去。想了想,刘贤军就捏住针头,指挥张元祥使劲挤液体葡萄糖的袋子,费了好大劲,才把液体挤入韦昌进的体内。
仔细查看了伤情后,刘贤军判断韦昌进有气胸症状,便立即用大胶布封闭,随后加上敷料,用三角巾封扎,以保证气胸封闭。暂时稳定病情后,在军工的帮助下,韦昌进被抬到连指挥所,再由朱金洪伴随监护,后送到团卫生队。由于左胸部被弹片击穿并多处负伤,气胸扩张很严重,韦昌进被抬到卫生队时脉搏已相当微弱。
正在吃早饭的卫生队队长一扔饭碗就跑到急救室,再次给韦昌进进行气胸封闭,随后又让军医李公宝从韦昌进的胸部往外抽气。因为流血过多,卫生队队长又给韦昌进慢慢注入了五百毫升的代血浆。经过三个多小时的紧急抢救,韦昌进脸上开始有了血色,呼吸也不再那样急促了。卫生队队长脱下被汗水湿透的上衣使劲拧了拧,把韦昌进脸上的血污仔细清理了一下,开了句玩笑说:“不能让我们的英雄这样下去见人。”
不久,军工运送物资的汽车赶到了。按照治疗计划,韦昌进将被送到昆明空军医院进行治疗。就在大家抬着韦昌进往汽车走去的时候,韦昌进突然在担架上大声喊了起来:“连长!连长!于孝仟!我是韦昌进!”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兵停下步子,大家一看,果然是于孝仟,他腹部受伤,一直住在团卫生队。看到韦昌进,于孝仟赶紧走过来,韦昌进一把抱住连长的手就痛哭:“连长,张泽群牺牲了,吴冬梅也牺牲了……”
六号哨位上,只剩下李书水和两名新上来的战友了。两个战士的增援最初没有为李书水解决太多问题。他们都是第一次面临战斗,惨烈的境况让他们有点不知所措。李书水在报话机里向排指汇报了这一情况,王国安回复:“人员由你全权指挥,退缩不前者就地枪毙!”
李书水用枪托子一个个砸他们的屁股,骂道:“仗打到这个份儿上,缩头是死,伸头也是死,你死了也就死了,想想人家怎么评价你的家人吧!”
李书水这一骂还真有了用,把大家骂醒了,既然怎么都是死,怕死还有什么用?看着他们的变化,李书水有了底气,他紧张布置,调整着攻防措施。李书水害怕敌人再冲过来,也知道这个溶洞的坚固性,他像几个小时前的韦昌进一样,一旦情况不测,就不停地呼叫炮火轰炸。为了预防不测,李书水把仅有的一个地雷用干电池接着,一旦敌人摸过来,就同归于尽。
在进行战略轮换的同时,团指挥部不忘阵地上的每一个英雄,二营随后成立抢运突击队,将吴冬梅及其余烈士的尸体带回来。抢运突击队由五连战士朱元宏和另外三名战友组成,刚刚退下战场的张元祥作为向导伴随前进。
临别前,朱元宏代表队员们向指挥部表示说:“我们宁可死在阵地上,也要把烈士的遗体抢回来!”临别,指挥部问他们还有什么要求,朱元宏和三位战友一致表示:“如果我们牺牲了,希望能够成为党组织的一员!”
7月20日下午5點,四人赶到了146高地,在山腰一个低凹潮湿的洞里与张元祥接上了头。次日凌晨3点,他们赶到了111高地。从最左端进入111高地,先是滑下一段陡坡,再经过一片开阔地,便可到达111高地二号哨位。从二号哨位起,到六号哨位,将是一段凶险的路程,在这一地段上曾倒下了数名战友。
敌人似乎发现了他们的意图,各种火力突然一齐覆盖过来。张元祥战场经验丰富,他沉着地指挥战友们,说了声“注意脚下地雷,快散开!”就势一滚,滚到了一个灌满水的弹坑里边。战友们也迅速散开。在敌炮火减弱以后,朱元宏和另外两人赶紧冲向二号哨位洞口附近,而后又向左拐五六米,在一个石缝处找到了一具烈士遗体。
朱元宏和战友刘志在三号哨位下找到了两具遗体,每人身背一个往七号哨位冲去。当冲至二号哨位那段陡坡时,敌人一发冷炮在朱元宏身后爆炸,一股强大的气浪一下将他掀倒。他两眼直冒金星,刘志赶上前来扶他,被他推开:“不要在这儿耽搁,你快……走!”随后他拼尽全力一下子撑了起来,咬紧牙关向坡上爬去。当他爬上坡顶时,浑身汗气蒸腾,喉头咸涩,一阵恶心,吐出了一大口血水,但他没吭声,召集战友们借敌炮弹爆炸的闪光重新爬向六号哨位。
高地上全是白花花的碎石、黑乎乎的弹片,朱元宏把人员分成两个小组,相互拉开距离,向着六号哨位进发。炮弹不时地在身边爆响,枪弹时时擦着身体飞过,四人已顾不得这些,在这片洒满战友鲜血的热土上,他们凭借嗅觉寻找遗体发腐的气味,以便迅速及时地找到目标。
夜色掩护了他们,但也给寻找遗体造成了极大的困难。张元祥带着朱元宏沿着山坡一点点向前挪动,小心翼翼地摸索着突兀的石块和树枝。朱元宏向前爬了十几步远时,突然发现前面躺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悄声对张元祥说:“张班长,你看前面是什么东西?”二人轻轻地爬了过去,一摸,发觉是一颗没炸响的160炮弹。二人绕开炮弹继续向前摸去,在六号哨位被炸塌的土堆旁摸到了一具已有点发腐的遗体,再仔细摸遗体上的遗物,发现有一包压缩干粮和两枚手榴弹,手中还紧握着一支冲锋枪,由于高温腐烂,那手和枪已粘到了一块儿。张元祥凭感觉分析了一下,说:“这就是吴冬梅。”见此情景,朱元宏的眼泪哗的一下流了下来。
把烈士手中的枪背到了自己肩上,又和战友们一道将烈士的遗体装进赶制的纤维袋内,他们拖着烈士的遗体艰难地向回爬去。在爬回七号哨位的那段路程中,他们依次靠膝盖跪行,用五个手指抠着泥土往前爬。张元祥两个指甲盖被磕掉了,双手也被碎石块、弹片磨掉了肉;朱元宏双膝血肉模糊,裤子和肉粘连一起。
早上7点多,张元祥、朱元宏心情沉重地把烈士遗体交给前来接运的军工们。经过大半夜的奋战,他们此时都已精疲力竭。
翌日,李书水也接到撤回命令,增援大部队经过一天一夜的急行军,已陆续向着六号哨位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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