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雾的早上
起雾的早上,十六岁的老山羊
照例领着一匹盲马去偏僻处吃草
它有混浊的呼吸,高贵的犄角
仿佛透明。曦光顺着深长的黑暗
走进琥珀的瞳孔,它走走停停
用脚步声充当盲马的眼睛
这一幕,持续出现在冈底斯山农场
草接着草,可它们吃得并不认真
也不交流,中间是等距离的沉默
主人说:山羊救过马两次命,一次是山火
一次是安乐死。马的眼睛正在腐烂
又一个起雾的早上,主人埋葬了盲马
山羊瞬间老去,它只看了一眼
善解的主人在旁边挖好的土坑
摇摇晃晃回到平时睡觉的地方
仿佛它知道,死亡如此平常
如一个起雾的早上
弗朗西斯的苹果
槍声过后,愤怒的野象狂奔在
非洲丛林的月光下
颤抖的大地命令一切事物匍匐
匍匐的还有一头小象——
族群仅存的孤儿,它被弗朗西斯用一颗
又一颗苹果带到了新妈妈面前
三年的时间,弗朗西斯不停递出苹果
递出人类的良心与被信任,连同
他自己的意外死去。那一天
消失数日的象群突然出现在弗朗西斯
的门外,默默站立两日,然后狂啸而去
此后,每年的祭日,象群都会准时出现
巨大的鼻子拧在一起,合唱……
这也许是巧合,没有人能解释
树上的苹果为何落了一地
捡食的动物里,没有一头野象
在大佛下与孩子们应答
春日迟缓,野草深入佛掌底部
飞鸟终日聒躁,并无生老病苦
孩子坐在桐树下,用叶子交换诗句
猛抬头,释迦佛以五印手语
令心安,无畏惧
我们眼眉低垂,而灵魂向上
并于云朵中相逢、交谈
有说有笑,无法无天
在纸上为文字寻找出路
在应答声里,练习鸟鸣
暗暗中,我用鸟鸣的稚气
脱去中年的泪眼婆娑
风吹过,风铃不止
山川幻化为蔷薇,郊野变身寒寺
溪水日夜潺潺,经过佛身时
稍微顿了一顿,又向大海的开阔处流去
镜中的安娜
——听尼古拉斯吉他曲有感
椅子的四条腿被一个男人高高举起
正砸向浑身赤裸的女人,在它
即将落下时,我及时翻了翻身
阻止一场爱情的发生。再转身
试图回到梦里,试图挺身
挡在粗胳膊男人面前
裸体女人通体发光
“大鲸使它们行进的路途发光
令人以为深海有了白发”
我听到镜子里传来的所有声音
咆哮与喘息,骨裂与呻吟
可我被隔绝,除了高音喇叭里
孩子们齐声的誓言
爆竹声与割草机的轰鸣
床单上的螨虫被晒得“哔啵”作响
那是女王与主妇深爱的阳光味道
又一扇门打开,我来到第三层梦
命令第二层梦里的我,叫醒我
我越来越有猫的秉性,安娜也是
她最后一次来我怀里,是在昨天
她以为爱不在了,可低头
吻他的耳垂时,又突然泪流不止
空椅子,空椅子。安娜曾在
那面镜子上,有过一场长长的午睡
在大海的桌面上
在大海的桌面上我写诗,必须写。
可为何而写?十万鸥鸟的翅膀
掀动成铜墙铁壁,向东,再向东
即使睡去,也是幻化的黑马群
大海在上,月光皎洁,
红酒杯里的我们,能否配得上这些?
在壮美面前,我亮不出歌喉,
在恶行堆里,我只能沉默。
我提枪上马,四顾茫茫,
我低头走路,满地都是死去的好人。
满地都是,满屏都是,海面,
火山喷发后的岩浆,冷却成岛屿,
在大海的桌面上,一支书写
判决书的笔,落下墨滴。
爆破音
云层里的鼓点一阵紧过一阵
这是十一月的北方,墓园里的麻雀
正啄食地缝上的积水
左右都是荒凉啊,我拾级而上
落叶比我更急于到达父亲坟前
腿一软,我低低叫了一声:爸爸
又大声地叫,认认真真地叫
胸口碎大石般地叫:真过瘾啊
一声婴儿一样的爆破音
如今已找不到出口,除非在墓园
上唇碰触下唇,一列火车
从山谷呼啸而过,剩下的全是沉默
黄 昏
黄昏,路口坐着几位老人
他们目无表情扫描行人
扫我的鞋子、菜篮子和胸脯
我有意拉低领口,想对他们微笑
可这是中国,我不敢
母亲的老年斑又多了一些
呼吸和衣裤有了坑穴味道
肘部皱纹越发松垂,我的手
抚摸上去,它们
是我多年以后的样子
这神秘气息让我沉睡如婴儿
多年以后,我的女儿
是否也会如我一样
有重新孕育与被孕育的渴望
我的腹部仍有宫缩之痛
夕阳,在这边被收回、告别
又从那边,重新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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