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桨划水的声音
我住在一座孤岛上
周围都是孤岛
鸟群只在早晚出没
我留意过鸦群起飞时
岛身有一阵晃动
捕鱼船像榛树叶
漂在水面上,其中一片
每天准时漂到我身边
我住在这片树叶上就像
河水住在纵横交织的河道中
我听见划水的声音
每天由早晨的清亮转为
傍晚过后的清凉
把手伸进别人的兜里
把手伸进别人的兜里
那是什么感觉
如果是一只空兜
正好填满你的手
把手伸进你爱的人的兜里
再也不想拔出来
那是什么感觉
再也不想像今天这样
在冷雨中
在自己的兜里寻找你的手了
有一次
有一次我决定
自己动手缝一枚纽扣
打开针线盒
找到了针和线
我来到窗边找到了
线头和针孔
我一次次调换针线的角度
以为自己不会认输
有一次我决定
不再帮妈妈穿针了
我厌倦了需要她照顾的生活
我以为我已经赢得了生活
再也用不着为一枚
掉落的纽扣发愁
有一次我衬衣上的第三颗纽扣掉了
我拿着纽扣在书桌上转动
母亲在桌前的相框里微笑
她以为我永远不会服输
同类的忧伤
两个惺惺相惜的男人
各自拿着一把铲子
蹲在地球上
这是夏日的正午
连鸟雀都在午休
地球上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俩
他们唉声叹气地
从这里走到那里
又折回到这里
蹲在围墙边的树篱下
他们开始挖
足足半个小时之后
才直起腰来
拎起一只黑色的塑料袋
正要离开
我迎了上去看见
袋子里装满了泥土和碎石
三个惺惺相惜的男人
穿过滚烫大地
来到楼顶平台
一只空洞的陶盆外沿上兰草茂盛
盆里放着几株奄奄一息的菜苗
他们把袋中土倒进盆内
轮换着用铲子捣鼓
从平台尽头望过去
故乡只剩下了一个方位
三个男人和几株幼苗
站在夏日正午的楼顶上
如果此时有第四个人来到这里
如果有更多的人来到这里
围绕在这只陶盆旁
这算不算得上同类的忧伤
南瓜长大了
南瓜长大了就会找一个地方蹲下来
静静地孵它的瓤
我也是这样
在把田埂走穿之后就坐在半山腰上
新堆与旧坟在我身后起伏
岩子河在不远处闪光
更近的地方是一些無名的草木
热浪翻涌,虫豸也厌倦了鸣叫
没有什么真正的沧桑
只有该熟的熟了该死的死了
活在我眼中的填满了我内心的空洞
梦见一首诗
有时候我会梦见一首诗
她在梦中的样子无比清晰
她握我的手像小时候
我用力捏紧铅笔头
笔芯折断了
我鼓足勇气找她借转笔刀
我梦见一首诗在跳房子
而我在一旁摇跳绳
绳子的另一端拴在无皮的枣树干上
我梦见我使劲摇动地上的尘土
像牛犊发了狂,前撅后拱
我看见她闭上眼睛越跳越高
我梦见所有的事物都是发光体
我一转身它们就熄灭
有时候我在一首诗里闪烁
梦醒之后才发现
我从来不曾带走过任何梦中之物
风吹树叶的声音
不进我屋子的风只是风声
如果没有树
它路过的时候可能无声无息
现在它抱着一棵樟树摇来摇去
让两片老死不相往来的树叶
终于有机会贴在了一起
像两个孪生兄弟
一出生就各自东西
激动,颤抖,呜咽
我站在风的外面打量它们
我站在窗前倾听风声
我的头顶是一台木质吊扇
整个夏天它都在转啊转
如果它停止转动了
就意味着我出门
去找我的孪生兄弟去了
完整的彩虹
完整的彩虹只在纸上出现过
我有纸,你有蜡笔
所以我们应该在一起
完整的生活将被人这样描述:
“穹顶之下,独木难支。”
完整的梦我从来没有完成过
(也许它在梦中是完整的)
我在一场秋雨后醒来
我在天边的一顶帐篷里想象
你钻出帐篷的瞬间
阳光点燃了你浓密的发梢
天边传来一声惊呼
你安然度过了又一个完整的夏天
重走一条路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
恋爱之路,每个人
当你从婚姻中往回走
回到僻静的小径
晚风吹着分叉的草木
樟树已经比你高了
梧桐树已经不认识你但树干上
还残留着你刻下的记号
那是那天晚上的月亮
只有你在她的眼眶里见过
月光洒在路面上像腾空的灰
久久不肯落下。你停驻
在幽暗的地方,时间越长
就越感觉那片阴影仍旧在蠕动
你走在没有尽头的路上
你从来没有想过此路不通
此路只为你而筑,只为你
有一天也会像我这样
走着,走着
突然发现桂花其实早就谢了
而空气中的清香其实存在于
另外一片夜空
深秋的味道
剥板栗的最好方法是
先用刀在栗壳上开一道口
再将它们放进沸水里煮一分钟
——这是我收到你送的罗田板栗后
问度娘要的方子
后来我就去了秋天深处
直到昨天才回家
沐浴,梳洗,剪完指甲壳
突然想吃板栗烧鸡
我在厨房一角找到那袋板栗
我在冷藏柜里找到半只鸡
我想象着这道菜成形的模样——
板栗和鸡块挤在一起
母亲把黏稠的汤汁浇在米饭上
我端着碗在板栗树下吃
身边围满了她养的鸡
晚 景
银杏树的叶子就要落光了
从菜场里出来我手上
多了一捆红菜薹而你还站在街边
端着你透光的茶杯
巨大的落日融入空旷的江景
让我们不得不眯上眼睛
回味这漫长又短暂的人生
我低头看着菜花
你垂头看着被纸烟熏黄的手指
脚边的落叶正等风吹过街去
草木灰
草木在灰中的样子
火焰最清楚
我见过火焰
用吹筒和火鉗为它造过型
烟囱里的烟雾停留在几十年前
几十年后我顺着烟道
重新回到了这堆灰烬边
把烤过的红薯、鸡蛋和乌龟
重新翻烤了一遍
屋后的山坡上草木连着草木
原有的小径已然消逝
我先在雨中埋葬了母亲
随后又在雪中埋葬了父亲
遥远的回音
在涵洞中爬行
望着遥远的洞口的光
大声呼喊
先喊亲人朋友的名字
直到声嘶力竭
才学会自言自语
在涵洞中声音向着光的方向
从一点光到一团光
到被黑暗紧锁的灯火
我一直这样推送着我
我一直这样侧耳倾听
并因此而获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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