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总能看到赵大鹏背着一只陈旧的蛇皮袋在那片垃圾场附近的荒草丛中寻找一条蛇的踪影。他的面容明显已带上苍老的痕迹,长满老茧的左手握着一把顶端开叉的铁棍,犹如扫雷兵一般,小心翼翼观察荒草丛中的一举一动。若有窸窣响声,他就会联想到蛇爬行时的曼妙身姿。他渴望见到那样一条全身布满花斑,尖头细尾的剧毒五步蛇,那会让他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无比。他对蛇曾是如此强烈地爱着,但他没有意识到,这里是城市,不是他从小长大的乡村,在城里要找到一条蛇的身影,比登天还难。
赵大鹏就是我的大伯,此刻,以这样一幅近乎徒劳的捕蛇场景来展开对他人生的追述,我感到困难重重。首先,他的形象已然变得模糊,相比身在城市的那段岁月,他的乡村生活更让人津津乐道,更值得浓墨书写。那个乡村如今当然也已不复存在,它消失于一场人为安排的集体拆迁,消失于推土机、挖掘机的铁臂和大型机械冒出的浓浓黑烟中。我至今记得它的轮廓线、它的天际线,那里不仅是赵大鹏生长的地方,也是我记忆深处无法回避的场所。要讲述赵大鹏的人生必须从我的记忆出发,我跨过漫长的时光轴重现村庄原始的面貌:它的土地、它的河流、它的屋宇以及笼罩在它上方的天空。天空是蓝色调的,云朵点缀在蓝调之间,不时变为各种物体的形状,晴朗的傍晚会出现火烧云,红色喧宾夺主,带着烧马棚的架势。我离开村庄后,再也没见过这样色彩的天空,城市的天空都是千篇一律的。我警告自己避免陷入鼓吹田园牧歌的矫情套路,城市自有它独到的好处,是乡村无法比拟的,但对我、对赵大鹏而言,我们的脚步印在乡村土壤上无法抹去,追忆无疑要从那里开始。
我让记忆一次次返回我们和赵大鹏聚族而居的场院,它在村庄的东边,类似于四合院的扩大版,东西南北住着十来户人家。赵大鹏的家就在北边靠近宗祠之处,前后两进屋子,外面一个院落,用围墙围起来。院子里种着一棵大银杏,一到秋天,满树金黄扇形叶片。银杏树旁有一间茅房,就是赵大鹏关蛇的地方。赵大鹏是个乡村捕蛇人,这个名号伴随他度过大半生。他把捉到的蛇都关在银杏旁的茅房里,进到里面能闻到一股腥臭的气息,蛇信子吞吐发出的轻微窸窣声。蛇笼整齐地码放在墙边,笼身散发出凄冷的光泽,每个笼子里盘踞着两条以上的蛇。最外围是无毒蛇:菜花蛇、白条锦蛇、鼠蛇,身子细长。赵大鹏告诉我们,火赤链也是无毒的,但它的样子很可怕,通体红色,掺杂着黑色斑点,犹如火冒三丈的人;往里走是微毒蛇:槽蛇、水蛇;最后则是剧毒蛇。
我们不知道赵大鹏这样摆放蛇笼的目的何在,蛇房就像一个展览馆,进去参观的只有我们——我和我表哥,表哥是赵大鹏的儿子。外婆无数次警告赵大鹏别带我们去那种鬼地方,蛇房在她眼里充满危险,她是一位善良的老人,从小对我们关怀备至,她后来死于一种奇怪病症,我至今对她念念不忘。赵大鹏对外婆的话置之不理,他说男孩就该胆大,不能搞得跟女孩一样娇滴滴。他带我们去蛇房仿佛是一种锻炼我们胆量的仪式,但他每次让我们止步于微毒蛇区域,关押剧毒蛇的笼子盖着厚厚的棉被,我们无法察看笼内的情况。我们不满足,问他剧毒蛇是怎样的。他说了两个字:漂亮。这更增加了我们的好奇,问他什么蛇是剧毒蛇。他说,五步蛇。这个名字在我脑海持久发酵,赵大鹏用一种沾沾自喜的語调说,被这种蛇咬到的人,走五步就会气绝身亡。我问,那么,不走步不就不会死吗。他敲敲我的脑袋说,这是打个比方,别钻牛角尖。
对五步蛇无缘由的偏爱导致了他离开村庄来到城市后一心想再寻这种蛇的踪迹,这是后话,作为一名乡村资深捕蛇人,城市带给他的只有无可奈何和无计可施,乡村才是他施展本领的最佳场所。
现在我要具体讲一讲他这个人。
他是个孤僻成性的人,在别人眼里不合群,不出现在聚众的地方,比如乡村小店。他郁郁寡欢,在成为专业捕蛇人之前,干过许多行业,均以失败告终。他的性格中有一种阴冷的成分,在多年生活中给家人带来数不尽的麻烦,或许这样的人最终才会以捕蛇为业。他本就适合一个人生活,偏偏结了婚,又酷爱喝酒,酒精和他如此妥帖地融为一体。喝过酒的他,喜欢施展暴力,对象就是他的老婆——我表哥的母亲即我的大伯母,大伯母面对他的拳头,忍气吞声,无数次蜷缩一角,暗暗流泪。她不知道他揍人的缘由,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让他不满意,只能归因于他天性如此。他小时候就显露残暴的一面,乡村天地凡能捉到的昆虫、野物,均遭他的毒手,或被分解,或被剁为肉泥。他曾告诉过我对一只青蛙采取的玩法:一管注满水的针筒戳进它的屁股,慢慢将水推送进它体内,眼看青蛙的肚皮鼓胀,舌头从嘴中吐出,爆肚身亡,脏器流了一地。他在讲这事时,表情怡然自得,仿佛沉浸在对往事的美好追忆之中。
他的暴力向着不可抑止的方向发展,几年后,大伯母忍无可忍,搬回娘家常住,但没离婚,乡村不时兴离婚。表哥随着年龄的增长,也对他产生看法,因为他开始将暴力转移到儿子身上,那时他已操起捕蛇之业。表哥对他做的任何事都采取排斥心态,进蛇房参观这种事,我们只一起度过了很少一段时光,表哥和村里的坏坯们混在了一道。对此,大伯赵大鹏放任不管,仿佛他有了蛇就容不下别的东西,蛇成了他生命的全部寄托。而我,始终和他不离不弃,我更像是他的儿子,凡听到村里有人说他坏话,我会和那人争论甚至动手,他对我,也表露出奇怪的温情。这一切,我想源于我也同样痴迷蛇这种爬行动物。很多年后,我还会偶尔翻阅一些关于蛇的书籍,观看一些关于蛇的纪录片。我觉得它们身上美丽的花纹有一种神奇的魅力,能吸引我的注意力,去观摩它们、研究它们。村庄拆迁多年,我在城市安置房甚至动过养几条蛇作为宠物的念头,那是我对周边的一切抱有最大恶意的时候,没有一件顺心的事,和人交流充满阻碍,工作到处浮荡着虚伪的假面,情感无着落,多年结交的朋友散落遗失。那一刻,我有点理解赵大鹏了,想起他的蛇房、想起他的五步蛇,他已从人间永久蒸发。
我暗地里央求过他很多次,带我去捉一回蛇,他以外婆不会答应为由加以拒绝,到后来我只能说,如果不带我去,就永远不进他家门,他这才应允。那次出行做足了准备工作,他拥有全套捕蛇行头,防护措施严谨到位。出发前,他在我脚上包了两层塑料膜,再用绑腿绑起来,戴上一双塑胶手套,这让我的四肢行动极为不便,但没过一会儿,就习惯了。我们从他家院子的后门出发,成功避开外婆的视线,出后门是一条直通太白山的机耕路,这条路的模样现在还在我眼前浮现。它没有一条弯道,笔直的,后半段呈现上坡趋势,远远望去,有不可言说的弧线美。路的两旁是水稻田,一块块整齐划一的田地浸润在光亮的水波中,水稻刚抽一点头,微风下随着波纹拂动,耳边尽是青蛙的鸣叫。不知何处传来煤焦泥的气息、泥土潮湿的气息,路上铺着细碎的小砂石。一只硕大的蝗虫趴在路面,尾部插入小砂石,像种在石子里面,赵大鹏告诉我,这只蝗虫正在产卵,我觉得这种产卵方式很恶心,刚一转念,赵大鹏提起大脚,踩在蝗虫身上,脚跟转了两下,将它踩得粉碎,红色内翅和绿色外翅、黄色浆汁混为一坨,越发让人作呕。我想象那些毙于赵大鹏脚下的虫卵痛苦蠕动的样子,他已走出好远,我赶紧跟上。
上坡,来到太白山的山脚,太白山是这一带海拔最高的山,山脚有一大片竹林,长得枝繁叶茂,绿油油的。据赵大鹏透露,有一次,他在这里捉到过一条竹叶青。这也是剧毒无比的蛇,浑身碧绿色,缠在竹枝上,受到惊吓会像一支箭一样窜下来咬人。赵大鹏跟那条竹叶青纠缠了大半天,才将它收入蛇皮袋,卖了三百元。赵大鹏的蛇都是用来卖的,毒性越大价格越高,顾客一般都是城里人,私下交易,用来泡酒补身,也有卖给医院的,价格相对低一点。我奇怪赵大鹏为何要捉无毒的蛇,根本找不到买家,只能理解为养着玩,就像我后来想养几条蛇当宠物那样。竹叶青难得一遇,赵大鹏很少进竹林,这天,他带我从竹林外围沿山路绕到后山腰,到了那片蛇出没最频繁的场地,本地俗称“蛇林”。
一片高低错落的草地、灌木丛,也有高大的树木。一踏入这地方,我感到脚底冒起一股凉意,背脊不觉紧了紧。想到随时可能遇到蛇,紧张中又带着一丝快意,感到探险的乐趣。很快发现,事实并非如此,“蛇林”之名广为流传,其实哪里会遍地都有蛇。这里的植被倒是和别处有所不同,除了捕蛇人,一般不会有人走,没有一条完整的路。赵大鹏手上那根顶端分叉的铁棍成了开路棒,拨开前方的灌木和野草,用力很轻,他说不能打草惊蛇。
日头已升到半空,脚上、手上绑缚的东西热得要命,我有点失去耐心,跟在赵大鹏身后问,到底有没有蛇啊。话音刚落,他停住脚步,我还以为他要对我说什么,他指着前方让我看。是一个直径约半米的凹坑,坑中央分明盘着一条红色蛇,火赤链!我喊道。是火赤链,这蛇我在蛇房看过不下一百次,不会认错。但在野外看到感觉不一样,它成了一个鲜活的生命,暴露在阳光空气下,使我产生一种敬畏感。我问赵大鹏,捉它吗?赵大鹏说家里已经有三条,这蛇太多了,多了没用。我问,放了它?赵大鹏说,它就在那里,谁要你放?然后他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双脚并拢,上身微曲,右手摊开,向一旁一挥,说:蛇行人草。然后大踏步朝前走去。火赤链原本盘卷的身子舒展开,迅速游向草丛,不见踪影。我问他,蛇行人草是什么意思?他说,这是和蛇打招呼,告诉它,我们要从这里过去,您啊让一让路,请自便。我觉得这很有意思,肯定是上一辈捕蛇人遗留下来的,或者就是他的师傅,凭他这么一个粗人,怎么想得出如此儒雅的一句话。
我们从那个凹坑走过,一闪身,来到另一片场域。这里也是野草丛生,多了些泥泞的洼地,随处能见脚下的湿泥泛出水渍的光泽,踩下去,拔出一个个浅浅的脚印。两边有四五棵大树,不长叶子,树干光溜溜的,没有生命的迹象。四周的声音繁杂起来,分不清是什么生物发出的,阳光在此也比别处暗淡,透出阴森的气象。一走到这里,我觉得更接近冒险的中心地带,它是如此独特,仿佛不属于这片大山,它是一个梦境最恰当的注脚。后来我在城市的安置房无数次想起那天的梦幻色彩,那时我坐在安置房房間的北窗下,窗外一片高楼大厦,那种密集的气派挤不出一点想象的空间,我发现自己好久没做梦了,越发怀念那天在“蛇林”发生的一切。怀念即将走出“蛇林”时,那条让我铭记一生的蛇,它就攀附在一段横倒的枯木上,身子有四根手指那么粗,灰褐色花纹,间杂着倒三角的斑,头也是倒三角,尾巴细长。我拉了拉赵大鹏的衣袖,让他看那条蛇。他整个人差点蹦起来,一把将我掩于身后。我看着他,用目光寻求答案。
他说了三个字:五步蛇。
原来五步蛇就长这样啊,我真是走了狗屎运,第一次跟赵大鹏出来就碰到五步蛇,等待看他怎么行动,他压低身子,左手握三角叉棍,右手提蛇皮袋。我问他,不是说蛇行人草吗?他说,他要去捉它,怎能让它入草,人草个屁。他让我乖乖待在原地,不准挪动半步,除非不要命,然后静悄悄向枯木逼近。用蹑手蹑脚还不足以形容他脚步的轻捷,仿佛是凌空飘向目标物的一个幽灵,眼一眨离五步蛇只有两步远。这时,他全身静止,成了一尊雕像。五步蛇丝毫没有察觉,像在安然晒太阳。突然,他猛地抽出捕蛇棍,一下就把蛇头钉在三角叉之间。蛇身闪电般甩开,他弯腰抓住蛇尾,提起来,蛇头往上探了两探,身子完全展开,有两米多长,犹如蜿蜒的一匹绸缎在空中飞舞。他打开蛇皮袋,将蛇丢进去,缩紧袋口,用麻绳捆了两捆。
我看得不敢挪开视线,直到一切都完成,他来到我身边,我还不相信那么一条蛇在几秒钟内就被他收服。我问,蛇在袋子里?他说,当然。用棍子敲了敲袋子,里面唰唰乱响。随即他就笑起来,我从没见他笑得那么开心,嘴角最大幅度拉展开,露出两排常年被劣质烟草熏染变黄的牙齿。那种灿烂辉煌的笑也就只有那么一次,简直抵达了他人生事业的巅峰。
随后,我们走出“蛇林”。
他的得意劲还在延续,一个人在前头,背着蛇皮袋,哼着小调。他的背影成了一幅永恒的画面,脚步弹棉花般轻盈地落下、抬起……
我们走的是小道,下山时,经过和大道交叉处,一辆拖斗车开过来,他竟全然没发现,我大声喊他,有车,当心!车喇叭和我的喊声同时响起,他这才反应过来,慌忙避开,一个趔趄,差点跌倒。车子从他身旁开过,司机留下一句骂娘的话。他追了几步,回骂几句,掸掸身上的灰尘。那时候,村里出现车辆已不足为奇,不少人在开采太白山的石头,我跑到他身边,他怒气未消,说,这种混蛋真要人命。我没搭言,他又说,这么下去,这里迟早待不下去。我问为什么。他说,这儿的地被人看中了,要征用。我问什么叫征用。他说,就是让我们搬到别处,这里做别的用途。我奇怪他这种几乎与世隔绝的人哪来的小道消息,听起来有点滑稽。
总之这就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他一起去捕蛇的经过,回来后,他把五步蛇关进蛇笼,我于是看到笼中另外两条五步蛇,它们比这条小多了。赵大鹏把这条丢进去,三条蛇很快缠在一起,缠成一团大麻花,分不清彼此。只有三个三角形的头各朝一边,向上抬起,像是盯着前方某个猎物,等待伺机而动,完成一次捕食。这些蛇最后都被他卖掉了,卖了个好价格,我童年关于蛇的记忆至此也到了尾声。
事后证明,赵大鹏那天说的村子征用的消息是确切的,那年头,如火如荼的城市发展工程已拉开帷幕,各地都在重新布局,规划建设。我们居住的村落地处几大县(市)区的交界处,交通位置独特,适合作为货物运输中转站。
没过一年,正式批文下来,村子被纳入拆迁计划,上面来人丈量土地,核实住房和自耕地的面积,给予补偿,村民们除了拿到一笔实打实的钱,还能住进安置房。面对这些政策,大多数人是满意的,他们早厌倦了村里的无聊生活,渴望成为城里人,这让拆迁进程无比顺利,村子一天一个样。
我当年仔细观察过推倒一幢房屋的全过程,挖掘机的铲斗升到半空,向砖墙撞去,那墙体就像蛋糕上的奶油一般松软,赫然出现一个大豁口,铲斗上下左右一搅和,墙面轰然倒塌,房子随即变为一堆废墟。挖掘机如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全是墙倒屋毁的声音。没过多久,我们的场院也迎来了这样的结局,那天我们收拾完最后一批行李,正好遇到挖掘机光顾赵大鹏家,赵大鹏无论如何都要看铁臂如何对待他家的房子,首当其冲的却是他的蛇房。我们一大家族人站在那个种有大银杏树的院子,挖掘机的履带挪到蛇房门前,一记挥臂,从上到下把屋顶破了个洞。驻足凝望的赵大鹏突然想起什么,发了疯,大喊,等等,拔腿冲进蛇房。挖掘机停止作业,我们不知道赵大鹏要干什么,里面的蛇已售罄,他当然不是为了它们,外婆急得吼道,混账东西,赶紧出来。他出来了,手上拿着两样东西:捕蛇棍和蛇皮袋。银灰色的棍子在阳光中熠熠生辉,赵大鹏像拿着一件传家之宝,脸上挂着神秘莫测的表情。
所有人住进了安置房。
这安置房在东部新城,也有名字,叫“新安村”,十排,每排二十间,每间两层,一模一样的房屋建制,房内的格局也一样,像同个模具做出来的。我家分到第三排的第六间,我在那里足足住了十六年,父母才攒够钱,买了新小区的商品房。赵大鹏住在第四排的第五间,我们前后屋,他不再以捕蛇为业,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他什么都不会,城里的工作是怎样的也不知道。幸好同村的一位本家开了爿小五金作坊,雇他去做装配工:把两个金属片合在一起,放到操作台上用手动压铸机压一压,毫无技术含量,单这个,他花了不少时日才学会。
他一星期干足六天,星期天才拥有自己的业余时间。但他不知道怎么打发这一天,他没有任何爱好,街坊邻居去城里逛游,他的足迹从未离开“新安村”,我多次看到他从屋里出来,沿着两排房屋之间的走道,慢慢行走,从南到北,拐个弯,绕到另外两排房屋间,直到走完十排房屋的九条走道,回家。我表哥不和他住一起,在城西的开发区打工,自己租房子住,大伯母待在娘家分配到的安置房,只隔了几排屋,从不走动。他成了一个孤家寡人,变得更加孤僻、阴沉,陪伴他的只有酒。他喝得越来越凶,别人上班时,他已喝得醉醺醺,那位雇用他的本家知道这情况,碍着面子不好说。下班回来接着喝,餐桌上最常见的是一盘饺子,他亲手包的,就着酒,喝一口,吃一只。喝到别人家窗口的灯依次熄灭,左近只有他这里还亮着光,一个人独坐在窗户后,影子拉在窗帘上,老长,从外看去,活像一个阴森的鬼。
这一带变化不小,“新安村”前面的那条路,自我住进去那天起,就一直在翻挖。烂泥堆在马路两旁,中间一道两米深的沟壑,一会儿安装管道,一会儿铺设电缆,像是战场上的战壕。隔着几百米远,一座大型购物中心正在紧锣密鼓施工,打桩机的声音彻夜不歇,高高的吊机垂着缆绳,钩吊工地的钢筋材料,明亮的灯光在夜空中犹如燃烧的白太阳。过了半年,突然停工,传言包揽这工程的老板在别处投资失利,跑路了,当地政府接手烂摊子,重新复工,加快进度,这才终于落成。
开业那天正逢星期日,我可能太过无聊,跑到赵大鹏的家,要拉他一起去逛逛。坦白说,那时的我跟他也很疏远了,一年进不了他家几次门,他越来越不好相处是一个原因,我随着年龄增长,应付更多七零八碎的琐事,是疏远他的另一个原因。他起先排斥,看得出又喝过不下一斤烧酒。我对他说,去吧,你再不出门走走就要烂在家里了,他说,烂在家里就烂在家里吧。我不知哪来这么一股决心,跟他杠上了,他几乎是被我强拉出门。到了外面,走出“新安村”,他跟在我身后,去购物中心的路上,我不时回头看他,只见他绷着肩膀、缩着手、半低着头,四下张望,时刻关注路边的汽车。
我们进了广场,三栋大楼矗立在广场中央。走到其中一栋里面,光可鉴人的地面、琳琅满目的商品、美食店、衣服店,升降电梯和坡梯,犹如进了一座闪烁的宫殿。到处都是人,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到处都是喳喳的声响,听久了便连成一片单音节循环。我从正门来到一家店面前,发现赵大鹏不见了,没想到他会跟丢,这么多人找不过来。他喊我的名字,嗓音尖锐,凌驾于一切嘈杂之上。寻声望去,他站在一处角落,像被寒风冻住的一只鸭子,眼神惶恐,不知所措,双手绞在一起使劲搓,四周的热闹和五光十色没有一丝一毫进入他眼里,他提防着不被人潮带到某个陌生的地方。我走过去,他说,回吧,烦得很。带着暴躁的口气,我只得依从,为自己的多事带他来感到后悔。
回去时,我们走另一边马路,路右侧有一道半人多高的长长的围墙,上面画着涂鸦,用粉笔写满各种服务的电话号码以及小广告纸片。视线越过围墙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东西,是一大堆垃圾,这就是那片垃圾场。奇怪的是我住了这么些日子,竟从没发现这里有个垃圾场,堆成一个小山丘模样,塑料、铁质品、机械零件、建筑垃圾、废弃的家电外壳,甚至车辆的残破形体,一股脑堆在一起,混成一团,触目惊心,闻不到一丝气味,估计是经过了初步处理。场地中有不少工程车来往,倾倒新的垃圾,带走旧垃圾,不知它们会被带往何处,是否别处还有更大的垃圾场?它占据城市一隅,在距離新落成的购物中心这么近的地方,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垃圾场旁边,是一处荒草地,半人多高的荒草,和垃圾场的基调很匹配。脚不点地往前走的赵大鹏像受到了什么牵引,一下站住了,他望着那个方向,神经被触动,站立许久,如一位巡视疆场的将军,说了一句话:这块地倒是很好啊。
他要开展行动了。
当天夜里他从安置房狼藉堆放的旧物堆里找出那根当年被他从蛇房中抢救出来的捕蛇棍,喝过酒的他双手颤抖,捧着棍子到灯下照看。棍身上不可避免出现了几处锈迹,顶端那个钉住过无数蛇头的三角叉布上了一叠蜘蛛网。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将这根棍子抛到脑后,怎样将捕蛇这件事抛到脑后,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他来到挂在墙上的一面镜子前,看着镜中的影像,前所未有地意识到如今的他如此面目可憎、精神萎靡,和废物没什么两样。这是一个奇妙的时刻,诸多往事涌上心头,他想起和蛇打交道的那些岁月,想起老家乡村的田地和太白山和“蛇林”,然后对今后的时光该如何安排有了坚定的打算。这些心理变化都是垃圾场旁那片荒草丛带给他的,可以说是一个暗示。他将捕蛇棍放在床头,睡了一个安稳的好觉,第二天将自己交托给了那片荒草丛。
我们重新见到了回归后的捕蛇人形象,拿着三叉棍,出没于半人高的野草之间。他逢人便说,他在寻找一条蛇的踪影,这条蛇正是剧毒无比的五步蛇。至于他为什么非要找五步蛇,无人得知,我们面对他这一举动,抱着看笑话心态者居多,五步蛇?赵大鹏啊你先找一条草蛇我们看看。赵大鹏不服气,别忘了,他可曾是村里最好的捕蛇人,但他不得不服气,翻遍了那块地表的每寸土地,翻出不少蚯蚓、田鼠、蝗虫、蚱蜢、甲虫、灰蛙和蜈蚣,就是没有一条蛇,真的连一条他妈的草蛇都没有。大家都拿他当笑话,只有我,内心无比酸楚,我明白他这一举动背后潜藏着多大的委屈和不满。他连工作都不要了,五金件?装配?放到操作台上压一压?压他娘的卵,他吃什么呢?人总不会饿死吧。不久他便拉长战线,战火从荒草丛一路烧到垃圾场,他成了垃圾场上的捕蛇人,我们谁都无法理解日复一日身在垃圾场的感受,谁都相信荒草丛中没有蛇,垃圾场上更没有蛇,蛇难道学会了吃垃圾?最让人没想到的是,赵大鹏渐渐迷恋上了和垃圾相处,他一心觉得,每一件垃圾最初都是有用之物,从有用之物变成垃圾,这个过程沾染着无数人生活经历的烙印,购物中心最后也会变成垃圾,这个城市的每一处地方最后都会变成垃圾——这,当然不是赵大鹏那颗榆木脑袋能想到的东西,是我总结出来的——他迷恋垃圾的真正原因很简单:蛇不是寻常之物,它喜欢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做窝,他在垃圾堆里翻找、徘徊,总有一天能找到它的身影。但我看不下去了,别人能把赵大鹏当个傻瓜二百五,我可不行,他再怎么说都是小时候对我最好的亲人。一天,我找到他说,赵大鹏你赶紧离开那鬼地方,这样下去你就要变成一个大垃圾了。赵大鹏抬头对我笑笑,从他的笑容中我知道他不会把我的话当回事,他说,如果能找到蛇,变成垃圾又有什么大不了呢。说这话时,他的脸上带着庄重的神情。
我不再管他,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忙活。那一年,我二十四岁,在一场朋友的聚会上认识了一个女孩,谈起恋爱,半年后,彼此没有心生倦意,就扯到了谈婚论嫁。她父母提出结婚的话,新房是肯定要的,我当时还和父母挤在不到一百平米的安置房内,我爸为此犯难,最后还是决定买一套新房。谈妥了此事,双方父母打算见一面,算是默认了这桩姻缘。我们约在位于安置房往西一公里远的商业街的一家海鲜楼吃饭,叫齐了家中所有长辈,提前一天我跟赵大鹏也打了招呼,让他无论如何都要出席。他当时正在家里研究捕蛇的新计划,听说我有了对象倒是口头道了一声喜,说一定会来的。
那天,长辈们陆续到来,到饭点,大家入座,正要开吃,赵大鹏却没到。我妈说不要等了,等他干什么,开始吧。我犯了牛脾气,我觉得这种场合赵大鹏应该到场,这种场合怎么能少了他呢。
他没有手机,除了等,没有别的办法。
我后来才得知,他并非有意缺席,那天一大早,他还是在荒草丛和垃圾堆寻找那条不存在的五步蛇,十一点半左右,徒劳收场,准备前往我的饭局。他先回“新安村”,放下捕蛇棍,离开安置房地界,来到一个十字路口,一下子迷失了方向。我怎么都想不到,这么近的路,他居然会迷路。他以前在太白山那样山路崎岖的地方从没迷过路,面对一条街道、一群行人、一些高楼,感到茫然不知所措。眼前的一切对他来说那么陌生,与这地方长期的隔阂使他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定位,不知走向何方,那些移动的物体在他看来和张牙舞爪的怪兽无异。于是他坐在路口的路牙子上,抽了一根烟,那时他可能想过回去,退回到让他感到安全的安置房。最后还是站起来,赶往我的饭局。对此我是心存感激的,他毕竟对我的感情没有消失,压制住了对陌生事物的恐惧,奔跑着,穿过马路。这时一辆小型轿车从另一头疾驰而来,不偏不倚撞上他,将他抛到半空,转了两个圈,脑袋狠狠碰向地面。这是命运的诡异安排,我们以前一起去捕蛇的那次,也有一辆车差点撞到他,是我挽救了他的命,这次我没在他身边,没有人对他喊那一声:当心,有车。
赵大鹏当场死亡,而我们,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们最后还是在没有他参与的情况下开始了那场饭局,当我们推杯换盏、其乐融融的时候,交警正赶到出事地点。现场极其混乱,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肇事司机躲在车里不敢下来。赵大鹏卧在马路中央,交警发现几米远处有一根铁棒,他们不可能知道这是什么鬼玩意,赵大鹏的身上没有一样能证明身份的证件,交警从他的穿着来猜测,这或许又是一个倒霉的无业游民,最近这地方这种人特别多。他们把他抬上救护车,明知去医院只是例行公事,白痴都知道这人已死透了。救护车离去后,现场剩下一摊血迹、撞人的小车遗留的前保险杠以及那根被忽略的铁棒。它带着赵大鹏手上最后的余温,带着铁锈,横卧在路面,顶端三角叉的一边直指天空,被路过的几个小孩捡去当玩具,下落不明。
两天后,大伯母接到一个电话,让她去认尸。她去了趟医院太平间,回来告诉我们,她认不得。那时,赵大鹏失踪的消息已传遍整个“新安村”,我们问她什么叫认不得。她说,脸撞烂了,一团模糊的肉,吓得她看了一眼就对警察说这人她不认得。我们背脊冒出一股凉意,心想,赵大鹏竟被撞成了这个地步。过了一天,警察又打来电话,说再来认。大伯母说,她都说了认不得。警察恼火,什么认得不认得,身份核实了,赶紧签字带走。大伯母又去,这次从他穿的内衣辨别,没错——是那个曾打她打得不要命的男人。这件衣服是他们结婚时她给他买的,上面都是小破洞,那会儿他们感情还不错。
赵大鹏死后,大伯母和表哥住进了他生前的安置房,把东西清理一遍,整理出一大堆没用的废物,单是酒瓶就不下百余个,有些瓶里还有残酒,放在门前让收破烂的收走。收破烂的把每个瓶里的酒汁都倒干净,拿去卖钱,不过它们最后的归宿可能还是那个垃圾场。有个细节不容忽视,是办完赵大鹏的丧事后,表哥亲口告诉我的。他说,在清理那些酒瓶时,他强忍住厌恶,想到每个瓶子的瓶身上留有赵大鹏的手掌温度,瓶嘴上留有他口中的唾沫痕迹,甚至还有他凑着瓶口吐进去的胃酸,有一种作呕的感觉。那些瓶子层层叠叠,彼此紧挨、垒砌,只能像抽积木一样小心翼翼取出来。弄到一半时,表哥恍惚看到一样东西浮现在瓶身玻璃的夹缝间。他说,那感觉像在看一帧3D画面,透过绿色玻璃交叠的折射作用,那东西在直射到瓶子的一缕阳光下被放大好几倍,是一条盘曲起来的蛇。倒三角的蛇頭有拳头那么大,丑陋地变形,扭曲,蛇身慢慢舒展,在瓶和瓶的空隙之间拉长、扩展,弹珠般的蛇眼一动不动盯着他,红色蛇信子一伸一缩。表哥说,那毫无疑问是一条五步蛇,一条藏身于酒瓶堆的五步蛇,它是怎么进去的、何时进去的,他一概不知,他本能反应就是往后退,脚步刚挪动,蛇就爬走了。它在哈哈镜效果般的瓶壁之间摩擦,不知爬到哪里去。我听了他的话,说,表哥你肯定是看错了,大伯在这里想捉到一条五步蛇快想疯了,他的屋子里不可能有一条五步蛇,否则他早就跟我说他捉到了一条五步蛇。表哥说有可能是他的幻觉,最近三班倒做得他非常疲劳,但为什么偏偏就看到一条五步蛇的幻影呢。我说,我也不知道。
一位乡村捕蛇人的一生差不多就是这样,很快大家会忘记他,包括我。一直以来我对赵大鹏心存愧疚,觉得对他不够好,理应多给予他一些关心。他整个人都是灰扑扑的,身上没有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东西,除了一个动作。没错,他的一个标志性的动作让我记住了,记到现在。就是带我去捕蛇的那次,面对一条不打算捕捉的蛇,双脚并拢,右手向旁一挥,对蛇说:蛇行人草。我想,他的暴毙会不会和他捉了太多无辜的蛇有神秘的关联?如果他能对每一条蛇说那句话,放它们到草里去,会不会就能多活几年?我记得他说那句话时,神色从容安详,带着一股温情,他的一生太少有这样的时刻了。
责任编辑 谷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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