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之诗
五十年后,他终于做到了
放走吸饱他血的蚊子
不让自己的手沾满自己的污血
五十年后,他终于适应与鼠为邻
那些垃圾成为它的美餐
也是一种好归宿
他不再拨掉一根杂草
也并非期许一朵野花相报
他会记起给养育的小石头浇水
尊重这些生长缓慢的老事物
它们亿万年的灵性
五十年后,他终于做到
不与任何人为敌,不与太多人为伍
也让不同的神在家里和睦相处
闻过尽量喜悦,闻赞表示感激
每天做点让自己欢欣的事
譬如抄经,饮茶,吃家人做的
饭菜,问候远方的亲人,并试图
和孩子交心,不时关心下他的前程
慢运动,深呼吸。此为老天
给予其命 不错的赏赐
被闪电照亮的人
在我漆黑的少年时代,闪电是如此稀罕
我的前途依赖它照亮,再黯淡,再照亮
在一连串的闪电下,我完成了自我教育
雷声不再压迫心田,瘦弱的身躯开始坚强
一个在闪电下赶路的人,紧抱着书包
保护着里面显然比身体珍贵的书本
雨水很快洗浄了泪水,双脚赤裸着
扔下了沉重的套靴。如果不是风大,路滑
这个被理想鼓胀的少年就要飞奔起来
他本无所惧,比一颗遥远的星星还要干净
闪电离开了学堂,已经照亮村庄
那棵被劈过的老槐树伤疤显露,静默着
代人受过。我赶在最后的闪电光耀下
走进家门。把过去的自己丢在了外面
多少年后,想到自己曾是个被闪电
照亮的人,便渴望比漆黑更深的孤独
数星星
四十年后我们一帮同学
驱车三百里,找到那个废弃的山坡
数星星。大家约定
找一颗星,百年后去住
星星们还在四十年前的地方
稀疏又拥挤,遥远又亲近
没有见老,也看不出少了哪颗
而我们疲惫了
仅有的冲动都耗尽于高速路
面对大地真正的黑暗
也懒得点起一支烟火
我低下頭,猛然撞见地平线上一颗星
那么明亮,那么孤独
我只当它是开始或结束
雨 后
雨后,失踪的远山又淡然地
回到家。白鹭在湖面继续舞蹈
显然,兴致已不如雨前
湖水的安静看着并不安宁
我终将搞明白它的深处
有多少秘密
这雨下得并不适时。植物们
大口喘息起来,清理自己
湿润的身子,重新开始
生命中的老去
只有荷叶,这顶从水里撑出的
绿帽子,一生都不曾被水打湿
雨点还待在它身上变为
更大的雨点。它们竟如此
漠不相关。君子之交
即为荷叶与水吧,也够苦闷矣
书 信
今晚月半,但清幽之美堪比想象
桂花初香,已不断沉淀冲击而来
杂事已毕,诸念不起,只甚想你
计划明日动动身子,看附近有无
邮局。听说外界有了诸多新变化
你得适应。如有不适,可来看我
如来,顺便携带去年新置的棉被
我没想到气温下降太快,冷死了
当然,你来了,我便不怕冷了哈
对了,我如何把此信寄予你呢?
这世间好像我们早已丢了地址呢
朋 友
我想到真正的朋友,他不仅
与我有着同好,更与我
有着同恶。即便如此
我们还要能在这个阴天
带着各自的光偶遇。这样的朋友
像今晚的星星一样少
我打开电灯,偶尔看看窗外
漆黑一团;再点燃蜡烛,还是
漆黑一团。我想对两个
最亲密的朋友说,你们
一个是电灯,总是陪伴我
一个是蜡烛,总是安慰我
让所有的光都不是虚无的
石 头
天干物燥,枯草丛中总有
石头露出。我将跑步
改为慢行。一会儿看看远山
大多时刻紧盯地面
千年的流水,总会把
万年的石头带下来
交给江湖;总会有百年的草根挡住了几块的去路。今天
我把前些时捡的一块石头
送给我的一位年轻朋友
青年才俊,正当而立,娶了娇妻
才搬了新居。属于他的时代
正在开始。他一眼看出那石头
是颗心形,脱口道:一颗实心
我说:你就用竹根做个底座吧
放在书桌上,很好看的
天命之年抄旧诗
秋天的事情到此为止吧,泡壶茶
抄一首二十多年前的旧诗:《秋》
“田野四季的植物已经归拢
还有未曾捡拾的稻草覆盖了裂开
的泥土。温顺地延伸到深处”
“… …脱落的林木… …显露在外
… …过去如大地。阳光轻抚… …
… …声音在泥土中消失… …”
“一个人在大道的尽头… …
非常微妙,仿佛无意中树叶飘零… …”
茶好苦。那些省略了的词句,比如
认真,严肃,直指人心,灵魂,光辉
完美,永恒……曾经指引过我的青春
过 冬
小雪之前必有妖怪狂啸
这是我未曾见过的大寒风
那些枯枝败叶,老朽者
那些立足尚浅的植物
一夜之间,被扫荡个遍
然后是刀锋一样尖锐的雨
钻进了苟且偷生者的虫眼
然后是卫生员身穿白大褂
把伤痕累累的大地小心地
收拾干净。这其实是植物们
开始过冬的方式。丢弃,遗忘
讓自己一无遮挡,不再扯皮拉筋
以一颗寂灭之心去面对转折
作为志在做一个好园丁的人
我在植物们身上学习如何过冬
多少脆弱、纠结以及荒唐的情感
把它们冰冻起来,只露出
一个缺口,此俗世必要的呼吸
休 歇
并不是所有的呼唤必有应答
把人生当人工过的母亲
告诉我一个真理:泥巴在冷天
也要休歇。她老了
闲下来的日子只是种点菜
对孙儿的想念才是主要的生活
在冷天,她变得像一件老棉袄
我提着一把锹在田野上巡视
把自己想象成父亲年轻时的样子
父亲当年一个冬天无所事事
他谨记母亲的话语
只挖藕,不动其他土
黑乎乎的藕洗去污泥后是洁白的
这几乎是冬天唯一的变化
交 流
我给一颗种子问话
一星期后,它以红芽作答
我给一株红芽问话
三天后,它以绿叶作答
我给一片绿叶问话
两个月后,它以花儿作答
我给一朵花问话
一月后,它以果实作答
我喜欢这种沉默的交流
缓慢而有变化。仿佛旧时代
我给她一封信,只是问候
她回复一段情,也是问候
多少年过去了,我们
有了一个孩子,他有时像我
有时像她。照亮了
我们同甘共苦的日子
夕 光
夕光游走在大地之边缘
越来越暗,越来越沉寂
最终成为广大的夜色
这运动着的光和阴影
构成了我能体会到的光阴
被阅读的诗篇此刻也是
一团夜色,进入了睡眠
但我会用灯光把它唤醒
多少年了,我习惯于违背
万物的意愿,直到今天
消逝的夕光,像一个人
将老时的呼吸,让我有了
片刻的反省。这人造的灯光
居然比上帝造的夕光
更为醒目,仿佛可以永生
而我没有勇气,把它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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