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子

　　

匍匐之诗

　　我也曾用鳃叶和脊鳍生活

　　当脱掉鳞片和黏液，爬上陆地

　　山河已经冷却。

　　直立期是漫长的，我就这样

　　脱离了虫类的、鸟类的、鱼类的

　　和兽类的朋友。

　　至今，我无法确定

　　那是否是一次合适的选择。

　　现在我讨厌自己，或者说

　　我厌恶我的同类。

　　他们在物欲的街上，膨胀着

　　目空一切——仿佛主宰了一切。

　　月亮升起来，我更清楚地

　　看见自己。看到“People”这个词

　　真的是小写的。

　　这照耀我的月亮，也曾照过海洋的我，洞穴的我

　　天空的我和丛林的我。

　　那一刻，摩挲“People”这个单词

　　我的声音小到

　　只有嚅嗫… …

凌霄台

　　在天门山的

　　凌霄台

　　一对杭州的小情侣

　　请我拍张合影

　　崭新的人，脸上荡漾着

　　新婚的迷狂和甜蜜

　　我按下快门，说：

　　“你们合照的地方

　　曾经有过

　　剧烈的

　　造山运动… …”

善

　　从孩子们的委屈中

　　可以发现的

　　就可以在老男人的羞怯中

　　加以持存

　　就可以从一位妇女针线活的

　　细致和耐心中

　　加以巩固

　　尽管这稀缺的资源，对地球

　　是无效的。

　　但它作用于我。

　　尽管我想起这些时

　　天空并不存在古老，也根本

　　没有过年轻。

客观性

　　太阳系有八大行星

　　人体有206块骨头

　　蜂鸟的振翅达到每秒80次

　　蜉蝣的一生也就几个小时

　　来自甘肃的煤窑工张德清

　　尸体从矿井里刨出

　　身上有7处骨折，和9块8毛的现金

　　物理的世界不为所动

　　——地球依旧按原来的速度公转

　　太阳也照旧

　　从东方冉冉升起… …

向局限致敬

　　庆幸不是上帝，而是一个

　　有着局限的人。

　　庆幸不完美、残缺。

　　可以去忏悔、去遗憾、去悲欢

　　庆幸无知

　　而对世界抱有好奇… …

　　庆幸写诗。庆幸诗歌不是真理

　　不会板着

　　一成不变的面孔。

动 身

　　一首诗从语言里走出来，就像

　　一个云游的和尚

　　离开了深山。

　　而遥远处，一艘测量船

　　测探着公海上空，一朵白云。

　　从那虚幻的漂移之中，你可以找到

　　那首诗，那座寺庙

　　和一切停留在原处的东西。

　　但脱离的事物，像撒下的渔网

　　没能留住经过的海洋。

　　是时候了。我也该动身去见

　　一首从来没有被写出的诗歌

　　它尚未诞生的作者

　　在某个长篇小说里的咖啡馆里

　　拥抱着我

夜 晚

　　吉爾伯特死了。

　　他诗歌中出现的那些人，也不在世了。

　　他们中有大名鼎鼎的金斯堡、布罗茨基

　　更有他心爱的美智子……

　　想想一代代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欢笑

　　最后黯然地谢幕

　　就觉得时间多么好多么软多么不容商量。

　　而现在是午夜，我把你搭在我身上的手

　　轻轻握住。

　　——我还拥有，他们曾拥有的东西。

亲爱的

　　起先，你是我的救火车。

　　后来是救护车。

　　最后，你是我的灵车… …

圆的咏叹调

　　圆从苍穹、果实

　　和乳房上

　　找到了自己

　　它也从炮弹坑、伤口

　　穷人的空碗中

　　找到了

　　残损的部分

　　涟漪在扩大，那是消失在努力

　　而泪珠说

　　——请给圆

　　找一个最软的居所

　　所有的弧度都已显现

　　所有的圆，都抱不住

　　它的阴影… …

弥留之际

　　重读吉尔伯特，在一句话前

　　停顿很久。仿佛那话

　　是说给我听的

　　现在，我把它转述给

　　我一直在想的人，它也好像

　　是专门说给她听的

　　——“我一直为此后悔，后悔

　　当时没有去做，一生最想做的事… …”

何以计量

　　生而为人，这其中的概率和偶然

　　何以计量？

　　一个电影中的人，跳下电车

　　他遗忘在车厢里的伞

　　继续流动。

　　这不可测的多向性

　　何以计量？

　　世界固定太久了。它不是这个意义

　　就是那个意义，不是此就是彼

　　为什么就不能非此非彼。

　　——“我知道怎样处卑贱，处丰饶，处忧患，

　　处沮丧… …”

　　可保罗没有告诉我，怎样处虚无。

　　谢谢你的床单，你分泌的体液

　　它让我在这个唯物的世界

　　可以继续滑行一会儿… …

瞧，那个人

　　我活得越来越软，像犹大

　　遗弃的那截绳子。

　　我知道，凡是人都会犯那样的错。

　　可如果有人问：有通向圣十字的路吗？

　　我会指着那棵树，那个人说

　　——那挂着的羞耻和重量

　　我们还没有领回去……

从庸常中升起的……

　　果皮箱的语言

　　胜过首饰盒的语言。

　　地动仪

　　胜过地球仪。

　　从灵魂里转身，巴塔耶凝视

　　粪便和一切排泄之物。

　　他似乎要从这确凿的证据中

　　重建人的哲学

　　诗歌也是从这作呕的庸常中

　　升起的。就像吉尔伯特

　　回忆少年的小镇。

　　一个发疯的老女人，整日地狂躁、咆哮

　　当他有一次路过，发现她撅起屁股

　　在草丛里安静撒尿。

　　那一刻，他为我们奉献出

　　一个丑陋的圣母。

天方夜谭

　　夜晚的紧密型，起源于

　　山鲁佐德。

　　这个波斯女人，抓住了人性的软组织。

　　她在床上

　　处理了世界性的事务。

　　我们都是那个狂躁的国王

　　害怕某种中止，需要

　　救生圈一样的东西。

　　而她平息了我们

　　用她的睡袍，她的卵巢

　　她轻轻裹起人类，像母系社会的

　　一个襁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