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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犹疑与困惘而写

时间:2023/11/9 作者: 十月 热度: 12747
李蔚超

  两篇小说,花开两朵,显现了小说家徐衎的两幅手眼和两种好。一边是凡起笔作文者大抵难以遏制的冲动,塑造一个融会自我、他人的经验并加以虚构的“我”,在故事中倾注个人的情感与寄托;另外一边,是以观察者的姿态讲述他人的?故事。

  我是在鲁迅文学院见到徐衎的。关于徐衎,留心观察,你会发现他善于也乐于聆听。他的眼睛焦灼、惶惑、诚恳地渴望着什么,他抬起头认真注视台上的讲授者,他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周遭的人与事。看着他的眼睛,你会恍惚醒悟,我们这些“80后”、独生子女们,真正是在“告别革命”的中国长起来的一代,我们免受宏大澎湃的历史洪流的裹挟与震荡,正如我们告别了反叛权威、颠覆旧有的精神之力。在逐渐“稳”定——同时意味着“固”定的结构中,我们或多或少任日益完善而强大的应试教育洗礼、规约、驯服自我,在一次次褒奖与惩戒后,熟练地内化了“超我”的逻辑与尺度。随后,进入社会,或我们称之为“生活”的巨大机器中,就是一枚服从指挥、自动运转的零件。除去对父母天然合法的控制欲叛逆一番之外,我们的反抗无的放矢、旁逸斜出,至多,面对“生活”,发出几声细弱蚊蝇的哼嘤哈呵。小皇帝、小公主?今何在?于是,徐衎和曾经不得不被自己的才华和讲述欲望所控制的年轻人一样,开始了一条被反复论证的征程,始于让写作抗拒生活的乏味、厌倦和压抑,终于证明写作极可能是令人厌倦的迷津话语。

  在徐衎的小说中,你辨认得出他的眼睛。《突然响起一阵火山灰》是“我”的故事。“我”迷惘、乏力,连荷尔蒙都所剩无几——小说开场处,小说家刚刚为他行过“割礼”。小说里,无论讲自己,还是写女友、同事、母亲的故事,不难发现,“我”的眼睛始终在寻找着某种答案,这个答案其实并不神秘,也就是那被称为意义、价值甚至彼岸的存在。其实,以“超我”的标准来衡量,小说中的“我”生活安稳体面,但“我”仍然焦虑地寻找着,即使他不乏尴尬地掩饰自己寻找答案的决心、努力和经过。徐衎是敏锐的,他察觉不断被许诺、美化的静好岁月背后令人窒息的阴影,徐衎有如困兽般,这使得他具有一種趋向坠落的戏剧感。他的小说中贯彻着一束狐疑、困惑的眼光,时而流连于抒情意味十足的细节,时而怯怯而厌倦地自我打量和自我推敲,时而随时爆发对自己的恶意和嫌憎。他面对世界,与曾经的文学前辈们一样束手无策,毫无逻辑,章法全失,无答案者竟然还写得出故事?因为对他来说,故事就是最后的戏剧——本雅明所说的碎片式的德意志悲悼剧,就是世界终止于自我的黑洞。徐衎怯怯然不敢确定,但又决绝地相信,其中恍兮惚兮若有答案的光亮。

  你看得出,《乌鸦工厂》里,生于1989年的徐衎,试图要为一座集体主义的福利工厂庄严吟唱挽歌所做的努力。然而,不得不说,时代语境以及近三十年的小说叙事惯性,并没有给年轻的徐衎留下太多可以借鉴的叙述办法。也就在近三十年前,集体主义的主人公,那些曾经风华正茂的工人阶级,他们的世界真正自“形而上”到“形而下”,全部呼啦啦大厦倾塌。与此同时,这世界几乎在每个人眼前轰然断裂,昨日不可留,来日无可知,人原先是在集体里、在给定的乌托邦历史中,如今呢,每个人被放逐、被松绑,被宣告命运的不可知,他被告知仅仅从一个人站立的脚下领会这种不可知就好。那股忽然而至、倏然而去的“现实主义冲击波”中,故事讲述者以“分享艰难”的逻辑,把信心交给未来,而留下大量未被清理的集体主义遗产。自此,讲述者似乎再无力也无意愿寻找讲那段往事的路。于是,我并不惊讶地看到三十年后的徐衎,在小说中让福利工厂里的工人们男欢女爱一场。

  所谓福利工厂,像我们这样在城市长大的“80后”一代,即便再两耳不闻天下事,也多少了解“福利”的功能和内容,那是社会给予残疾人和社会救济对象的福利,让他们获得相对公平的劳动机会。我少女时代的一位闺密的父母,就是家乡一座福利工厂的双职工,我曾经许多次踩着“佶屈聱牙”式的楼梯走进一间逼仄的斗室,那里住着我的小女伴和她眼盲的父母。也许,我同徐衎一样,曾经视那座工厂宿舍为酷烈的奇观和戏剧展演的舞台,我的眼睛、惊愕、好奇和想象,顺着楼梯,穿过许多扇门,闯进左邻右舍的屋子里,编织关于他们生活的故事。徐衎的小说里,一位酷似香港艳星的女哑巴,她时常穿上艳星同款的泳衣,无言静默地展示她曲线姣好的身体,与她英俊的哑巴伴侣在工厂空间里翩然起舞——我并不诧异读到这样的情节,因为美与残缺的对照,本就是残酷张力生成之所在。让我微感诧异的,是小说里女哑巴对独腿大哥的情感,关于他们的情感,在大部分的篇章里,是福利工人们劲头十足的三角恋和环绕他们的流言蜚语,然而,徐衎终于使它超越了欲望的范畴,努力逼近那个工厂时代特殊的友爱。女哑巴在工厂关闭前食堂里举行的婚礼,是欢庆,是告别,也是挽歌最高昂的旋律,她虚假的情敌、情感的对象,通通偃旗息鼓,荷尔蒙终止,故事就此收节,因为那是众人齐声合唱的挽歌。须知,这种情感无论在文学中、生活中,或于我们的心灵底色中,早已渐行渐远,早已十足的陌生化,这无关诸如残疾人也有尊严、他们可以爱、可以有欲望的道理——这些道理未免简单,而是说,在三十年后,我们如何想象、如何描述、如何定义他们的尊严?他们留给我们的是否只有奇观,可否有值得清理的财富?作为讲故事的人,年轻的徐衎束手无策,他不得不将这份情感包裹、涂抹上绯红色,使之有些暧昧与犹疑——然而,这暧昧与犹疑,恰恰是今天我们大多数人的情感结构。我明白,我理应鼓励他,跳出近三十年既有的路,回到历史现场,进入那些集体时代人的内心之中,不再视那段历史为生活奇观或戏剧舞台。我并不愿意如此轻易。恰恰是徐衎的小说,让我意识到自己的乏力,意识到自己仍然坐在二十年前那座福利宿舍楼里,一派天真地想象着周遭。无论面对自我还是世界,徐衎始终是犹疑与困惘的,也正是他不确定、拒绝言之凿凿,让我对他的眼光所到处生起疑惑与?好奇。

  当然,不必费力,我们就能辨认出徐衎小说里的“底层关怀”,赞许他少年老成、同理心、自“小我”到“大我”的文学格局等等,这些当然无可厚非,全部都是徐衎小说的好处,是他的独到与特殊;然而,我也同样在他的“底层”讲述中认出了贾樟柯、王小帅式的小镇和底层的轮廓,一种带着布尔乔亚式的罗曼蒂克文艺腔,一种以语言构造而成的突兀的视觉奇观。我想知道,若非如此,“底层”能否进入艺术的眼睛、艺术的规则甚至艺术的世界?在这个意义上,徐衎的犹疑与困惘,绝不属于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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