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呢,往西去,那边原是一大片的庄稼地,越过庄稼地,却又是煤矿的地盘。煤矿的地盘上原是一大片零乱无际的小平房,都是那些从河北河南四川云南一带过来挖煤的工人们自己盖的,是因地制宜,是没有规划,是五花八门,是不管它好看不好看,只要能遮风避雨就行。比如说这户是红砖小房,而那户却又是泥坯,房顶呢,或是油毡顶或是三合土,这些七高八低形形色色的平房是盖在河的两岸,河呢,是早就没了水,但名字还在,叫“十里河”。人们都说,是煤矿挖煤把河水给挖没了,人们都说,是河里的水都流到地下去了。人们都说,这是人类自己找死害自己呢。而现在呢,这地方的那些小平房也都忽然不见了。省长前年下來了一趟,省长可不是一般人物,省长下来可不是小事。省长专程过来视察这地方的小平房,决定把这地方改造一下,紧接着这地方就有了一个崭新的名字:红五星棚户区。怎么说呢,这地方现在的变化可真是大,早先来过这里的人要是再来可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过去的影子是一点都没有了,现在这里到处都是崭新的房子,到处是新栽的树,但这地方的土太薄,去年种下的树有三分之二都枯死了,那就再种。去红五星棚户区原有四条路,从东边那边过来最好看,先是要经过那个电视台,电视台的楼顶上有好几个可以说是巨大的“锅”,人们都叫它锅。电视台斜对面是消防队,门口总是停着几辆红色的消防车,过了消防队是一个高台阶面馆,面馆的玻璃门上写满了面馆里都卖什么面什么面,加一个鸡蛋多少钱,加一块烧肉是多少钱,加一个肉丸子又是多少钱,这个店,咸菜可以随便吃,面汤可以随便喝,所以来这里吃面的人就特别多。面馆过去是几家小卖铺,卖小五金和日用百货的那种小店,还有卖电器材料的,人进去几乎没有地方下脚,东西堆得到处都是,但你要什么,店主马上就会把东西拿出来,而且还都是名牌。这些小店的对过是个小学校,过了那个小学校就到了红五星棚户区,棚户区临街的房子在盖的时候就都设计成了商店,一家挨着一家的商店,这些商店,刚盖的时候是都一样,一旦租出去就马上变得五花八门,有理发馆,还有镶牙馆,宠物店和花店,还有个药店。紧挨着学校的那个大门是红五星棚户区的北门,北门右手又是一个澡堂子,再朝西走下去,要走很长时间,再往南拐一下,便是红五星棚户区的西门,这个小区可真是大,大归大,但内容却十分简单,住在里边的人一部分是农民,另一部分是煤矿上的,因为住在这个棚户区里的人不是村子里的就是煤矿上的,而这个小区恰又归南郊区管辖,所以说它是城市的一部分也不对,说它是农村的一部分也不对,这就让这个小区显得不伦不类。但无论怎么样,从春天开始人们就都纷纷地搬了进来,那可真是乱,像打仗。棚户区的房子呢,肯定是要比过去的小平房好得多,但人们心里都很乱,怨气这种东西原来都是因乱而生的,是不习惯,是排斥。先是呢,那些失去了土地的农民们不高兴了,虽然没了土地种,但许多东西还都不能扔掉,牛可以不养,驴可以卖到汤锅那边去杀掉,但那些农具怎么处置?还有别的零零碎碎,他们什么都不肯扔,什么都要带过来,这就更乱,更让他们心慌,他们也知道自己这一辈子不可能再去种地,但要把那些东西一下扔掉,怎么说呢,就像是要从自己身上往下卸一件子。那怨气可大了。但怨气再大,那些东西也没地方可放。人们把不用的东西先是都放到了走廊里,小区马上就有人出来干涉,让把那些东西马上拿走,也有把东西放在院子里的,用东西围一块地,把东西堆在那里再用塑料布蛇皮袋子什么的遮一下,这下子就更乱了,小区又有人出来制止了,很严厉地告诉各家各户,把那些烂东西马上拆掉拿走,马上!如果没人往回收那些烂东西就限日子由小区拉走,一开始,为了这种事棚户区里总是吵吵闹闹,但时间一长人们也习惯了。而且呢,觉得自己现在的日子真的像是比以前好了,虽然没地种也没工作,但又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大家伙儿现在都这样。而且都奇怪现在虽然没工作但居然都不用吃了上顿愁下顿,而且顿顿大米白面。这么一来,想不开的也都慢慢想开了,没事在院子里走走,也不像从前在村里总是忙,忙了地里忙家里,又是鸡又是猪,地上不是马粪驴粪就是牛粪。这个红五星棚户区面积可真是大,而且是两头高中间低,是河南边的那一片和河北边的这一片连了起来,中间的低地,也就是从前的河床,给修了一个大广场,人们没事可以去那里锻炼身体晒太阳,可以在那地方找人说说话。说什么话呢?不过是说说房子的事,因为是限时拆迁,很多人家根本来不及收拾这边的新家而那边的房子就已经给拆掉了,是匆匆忙忙,是落荒而逃的样子,就那么逃难似的搬过来了,而更多的是没有钱来收拾他们的新家,好在他们在乡下的房子里住惯了,好在他们在自己盖的小房里住惯了,一住进新房只觉满眼都是亮堂堂。就这个红五星棚户区,从外边看是漂亮的,簇新的,而从里边看呢,老话说得好,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那个省长呢,是大前年来的,时隔两年,最近说是又要下来了,下来视察这个红五星棚户区,来看看这里的成果,这成果当然与省长分不开,省长要下来,这可是件大事,而且,这个棚户区是他的点儿,省长一来,电视台也就来了,电视台一来,报社那边就也来了,不但电视台报社来人,市里的那些头头脑脑也都会来。省里边已经给市里打了电话,市里又给区上打了电话,让这边把接待工作做好。这接待工作也就是要把省长过来的时间一点一点都排好,去什么地方,看什么东西,见什么人,极其琐碎,极其麻烦,麻烦的地方就在于不要出事,出了事麻烦就会更大。为这事南郊区的区长和书记都碰了好几次头,要找一户好人家,要方方面面都给省长留下好印象。
就这样,毕尔出现了,给选出来了。
毕尔家里没有别的人,只有他和叔叔毕大斗,毕尔念过高中,人黑瘦黑瘦的却很漂亮。毕尔是那种心里想法特别多又心细的年轻人,又能说会道,脑子也好使,在家里排行老二,原名叫毕二,读了几本外国小说,自己把名字重新改过叫了毕尔。但即使毕尔再聪明再脑子好使,还是让领导不太放心,因为这次要接待的是省长,区里为此事拟了方案,比如,省长下来可能会问到什么问题,比如,省长会不会突然决定留下吃饭,临时措施有几种方案。一条一条的都考虑好。毕尔到时候应该怎么回答也都写在纸上要毕尔先去背,好几大张纸,一条一条写好拿去打印,区长先过了一下。觉得大致也就是这些个问题,书记也过了一下。
毕尔嘴大,笑起来一张脸倒有半张是嘴:“哦哈哈哈哈,哦哈哈哈哈。”
“你怎么笑得像驴叫。”刘再新笑着说,打开茶杯盖子喝口茶。
“哦哈哈哈,哦哈哈哈。”毕尔又笑,觉得刘再新这人还不错。
“中午我请你吃饭?”毕尔对刘再新说。
刘再新说中午还有事:“以后再说,只要你想请。”
没几日,区上办公室主任刘再新便通知下来,要毕尔先准备一下,准备过几天去乡里正式接受培训,吃住都在那里。这种事毕尔还从来都没有经历过,倒慌起来,外边下着雨,屋里都是潮的,毕尔把衣服都抖出来,不知哪件好,毕尔的叔叔毕大斗以前是公社干部,当过民兵营长,见识毕竟广大,只对毕尔说,慌什么慌,衣服要换换好,内裤多带一条有个替换。毕尔说我长这么大就烦穿内裤,便乱翻一气找出来,穿上,只觉得百般不舒服,又去剃了头,冒着小雨,去找女朋友。女朋友的家离毕尔棚户区不远,那地方原是糖厂,远远望去,是方正崭齐的水泥车间,是金属耀眼的大圆罐,是冲天而起一根大棒似的烟囱,没去过那里的人不知道糖厂是个什么样子,去过的人才知道糖厂其实只是地多,地里都种着甜菜,泼泼洒洒绿油油的甜菜。这家厂子做糖不用甘蔗只用甜菜。毕尔女朋友的父母原先都在糖厂工作,糖厂现在早就歇了工,地里也就不再种甜菜,现在地里是种满了玉米,原来是奶牛场把地都包了,专门种那种用来喂奶牛的甜玉米。毕尔给女朋友发了短信,说是中午要请女朋友到市里吃饭。女朋友在电话里说吃完饭可不可以去看电影。毕尔说也没什么好片子,不如咱们去开房间说话。女朋友在电话里略一迟疑,说今天好像那个,又好像不是那个,便要毕尔去接。毕尔打了辆红壳子出租车,从棚户区到糖厂说好了是三十块钱,从糖厂到市里又是四十块。下着雨,毕尔和女朋友都没带伞,雨也不大。坐在车里,女朋友用肩膀推推毕尔,小声说:“今天有什么好事?忽然帅成这样让人还看不惯。”毕尔便明白自己是穿对了,笑着,侧过身看定了女朋友,说,“过两天就要去区里学习了,就怕你在此期间被别人抢跑。”毕尔的事女朋友早就知道,说,“也不是什么坏事,但也不是什么好事,又不是给你找上了事做,你不嫌麻烦就行,上学谁没背过题,其实也不用背,现在的事,问什么都说好就行。”毕尔的女朋友一边说一边把随身带的包儿打开,里边是棒针毛线,很粗的那种毛衣针,时下人们都叫棒针,毛线呢也很粗,她没事就织这个,然后拿到店里去卖。毕尔的女朋友是个手勤的人,做起饭来也干净利落。
“是不是给我织的?”毕尔把身子朝女朋友靠过去,笑嘻嘻说。
“你要就给你。”女朋友用肩膀推一下毕尔,“明知故问。”
“原来是等我要,那你给我我还不要穿。”毕尔把两手在胸前交叉起,侧过脸笑眯眯地看着女朋友,又把脸凑过去。
又过了两天,上边的通知才正式下来,要毕尔去接受培训。棚户区西边有一家养鸡场,毕尔在那里做过半年事,正好鸡场有车去区里,这次不是去送鸡蛋,而是去送鸡屎,毕尔便坐了拉鸡屎的拖拉机,颠了快一个小时才到了区里,人已经在车上被臭得发晕,及至齐齐整整被引到区招待所,毕尔才知道这次培训独他一人,早午晚管饭,房间里还可以洗澡,两张床,床之间一张桌,暖瓶茶杯俱全。
“就我一个?”毕尔问办公室的刘再新。
“想怎么睡怎么睡,想怎么躺怎么躺,只要你把题背好。”刘再新说。
“好的好的。”毕尔说,两手交叉在胸前,毕尔这天穿的是蓝牛仔短夹克蓝牛仔裤子,看上去特别清爽特别精神。毕尔的女朋友特别喜欢毕尔穿这一身,见面的时候总会提醒毕尔穿这身。
“要喝开水去前边,往左转,再往右转再往左转。”刘再新又说,“怎么这么不好闻,你应该洗个澡,但这几天没有热水。”
毕尔抬起胳膊闻闻自己,说:“鸡屎就没香的。”
“钥匙装好。”刘再新手一丢,扭身走了。
毕尔把钥匙捏手里,紧跟着出去,送一下,又转身回来,把门关了,把要他一条一条都背会的那几张纸先拿过来看,上边的问题一条一条倒是列得整齐。毕尔躺下,把身子放平,两条腿交叉架在床栏上,一只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举着纸,心里忽然觉得好笑。觉得自己这考试不像是考试背戏本又不像是背戏本,这到底算什么?但好在上边都是些家常话,不难记。毕尔背背想想,但心里全是乱的,人到了新地方都是这样,一个人在屋里又憋得慌,但还不敢出去,其实出去也没什么可看,院子里有花有草有假山有水池,但就是没个人影。再往外走就是区政府大院,早上会有许多车开进来,倒是热闹,但一到上午十点多那些车就又都开出去,各自去忙各自的正经事,剩下一些没什么用的零碎人各自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做各自的事,一部分玩手机,一部分上网。中午在食堂里吃饭的也就那么几个零碎。有头有脸的哪个会在食堂吃中午饭。才几天,毕尔就认识了公务员小周,小周名叫周自治,外号黑鬼,他的工作也就是分发报纸打开水给领导扫扫地。
周自治对毕尔说:“你可是千里挑一的种子选手,到时答不好小心脑袋。”
“不信还会被揪了去。”毕尔笑着说。
“这个你放心,眼下还无此人。”周自治说。
“你又不黑怎么叫黑鬼?”毕尔说。
周自治说,“我心黑,真心黑。”
便是这句话,让毕尔对黑鬼周自治有好感。那天下雨,周自治回不去家,便去和毕尔睡,各睡一床,刚睡下,黑鬼又跳起去卫生间,刚睡下,又跳起,又去卫生间,“噗噗噗噗,噗噗噗”毕尔问黑鬼这是做什么,黑鬼说是去卫生间放屁。毕尔好一阵笑。周自治说一个人最不能做的事就是把屁放在被窝里臭自己。
“臭别人当然更不好。”周自治的脸被手机晃得一亮一亮。
毕尔一觉醒来,周自治还在那里玩手机,脸被晃得一亮一亮。
毕尔也看一下手机,忽然发笑,那张图片,一只狗騎在一只老虎身上。
“好看吧?”周自治对毕尔说,“我刚给你发过去的。”
“世界大了真是无奇不有。”毕尔把这个图马上发给了女朋友,又发条信息,说:想不到我倒是条狗,你是虎。女朋友居然没睡,马上发来信息:“你怎么还没睡,快睡。”
不觉一个星期过去,这天区长让人喊毕尔过去,周自治说时候到了,怕是要考你。毕尔心倒不乱跳,就那么几句话,早已烂记在心头。遂把脚上的褐色皮鞋用卫生纸擦擦,再对着镜子看看自己。快走到区长办公室的时候却忽然又通知要换地方,要毕尔去小会议室,小会议在一楼,就又下去,往左手拐,一直走进去,地板刚被清洁工擦过,湿漉漉的照见人影。毕尔还没来过这个会议室,探进头去,会议室东墙与西墙之下都是沙发,沙发靠背上一块油又是一块油,中间地上摆着三大盆塑料花,红的紫的黄的,一年四季灿烂个不休。小会议室只区长一人,面前茶几上一摞文件很勤政的样子。还有一杯水,黄澄澄的没一根茶叶倒像是溺物。区长说:“进来进来。”毕尔便进去,反身关一下门,往前走两步,站定了。区长看看毕尔,却没先问毕尔要背的那些问题,只问,你家里是不是有灶?这话着实让人想发笑,毕尔忍了笑,毕竟对面是区长。此刻,毕尔站着区长坐着,一高一低,区长让毕尔往后站站,说站近了逼得慌。毕尔就又往后站了几步,说,“有啊,要吃饭家里哪能没灶?”“吃什么?”区长说。毕尔又想笑,觉得区长脑子是有问题了,“吃饭。”毕尔说。“一般吃什么菜?”区长问。“洋芋。”毕尔说多数吃洋芋,有时候吃菜秆子。“就没有肉吗?”区长说。“过年过节吃腊肉。”“吃饭,苞谷大米?”区长又问,说话只是极短,不肯多说一个字。也算是调查,然后才要毕尔一一回答纸上的问题。区长看着那几张纸,问一条,毕尔回答一条。区长一边问一边看腕子上的那块厚大铁壳子表,问了半个小时,好像是很满意,又好像是不那么满意,只把头往后一放,正好放在那一块油渍上,说,“别像背书那样背。”区长说。区长原是当过几天教员的,忽然来了兴致,说,“你坐下。”倒又要毕尔坐下了。毕尔在对面沙发上虚半个屁股,回头看一下那个油印,鼻子里已是脑油味。区长说,“知道吗?要把这些问题都变成你自己的话,你记性不错。”到此,区长就又不再问,要毕尔回招待所继续深入学习,要把纸上的话变成自己的话。那才像真的。
“不能像是广播电台,那就生硬了。”区长说。
“谢谢区长。”毕尔倒着走,然后是半侧着身子走,出了小会议室。
出了院子,毕尔的两眼被院子里的花晃得一黑,好一阵,才过来。
回到招待所,周自治还在睡,毕尔对周自治说:“起来起来事来了。”周自治说:“什么事?区里这时候是屁事不会有。”毕尔说自己就是不会用土话说官话,这可怎么办?“区长这是把屎拉在石缝里给狗出难题。”周自治说:“这有何难,你说说看,我来听,先把我这一关过了,我也睡醒了,不想再睡。”便点起一根烟,先给了毕尔,自己原想再点一根,却又不点了,只对毕尔说你喂我几口就行,毕尔便吸,憋住,凑过去,对准了,一口气把烟送到周自治嘴里,再吸一口,再憋,再凑过去,对准了,又一口气把烟再送到周自治嘴里,连喂了周自治几口,半根就下去。既是周自治,毕尔就无所畏惧,毕尔要周自治问,周自治问一句,毕尔便用家乡话答一句,两个人突然笑作一团,说怎么像是越南话问越南话。
“咱们两个又不是越南人。”毕尔笑着说。
“说来你也不亏。”周自治说。
“什么意思?”毕尔看着周自治。
“你不过是背背这个,白吃白喝一天还拿一百。”周自治说。
毕尔在心里算算,如果这样下去背够一个月也真是不亏,有三千进项。
“只可惜长不了。”毕尔说。
“长了就没意思了。”周自治说自己的理想是买辆车跑出租。
“我这算个啥?”毕尔说,“就像演戏。”
“谁不是演戏。”周自治说。
“我就不愿演戏嘛,要活就真真实实活着。”毕尔说。
“活着的都是演戏,死了才算是演完。”周自治又说。
“你这话有意思。”毕尔说。
“这不是我说的,是一个哲学家。”周自治想了半天,没想起是谁。
第二天上午,办公室又叫毕尔过去,这次是书记要考,看看毕尔把纸上的问题背得如何。毕尔以为又在小会议室,脚先往那边去,却被刘再新喝住,领了毕尔出区公所大门,区公所大门两边的两棵大树黑森森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树,移来就那么大了。刘再新带了毕尔只往西边去,道边的树“哗哗哗哗”在风里响。过了电影院便是区上的那个招待所。书记有时候会在这里办办公,是比较神秘,其实这事人人都知道,但具体书记住哪间房又是经常要调换的,反正是区上的招待所,由他住。具体哪天住哪间,情况只有办公室掌握。毕尔没见过区里的这个书记,心里便一阵一阵紧,不免在胸口连拍两下。毕尔知道书记名字叫李连贵。这名字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又是个一时想不起,是越想越想不起。毕尔又拍一下自己脑门。
“你干啥?又是胸口又是脑门,吃不了你。”刘再新说。
“我这人见不得大官。”毕尔说。
“省长大还是书记大?”刘再新说。
“这倒是,但我们是平头百姓。”毕尔说。
刘再新领毕尔到了门口,敲门,一二三,“咚咚咚”,停停,再一二三,“咚咚咚”,然后停停,再,这次四下,“咚咚咚咚”。门便开了,刘再新要毕尔进去。
毕尔轻轻进屋,屋里暗些,窗帘低垂着,只书记一个人独坐,倒没什么烟臭味。毕尔忽然想笑,原来坐在那里的人就是书记,毕尔是见过的,那天中午毕尔从下边上来,看见一个人穿了红色的秋裤,提了个绿色的塑料马桶去那个洗漱室,想不到竟然是书记。毕尔笑了一下。书记也笑了一下,毕尔原想不再笑,却又笑了一下,算是对书记的回报,书记笑他不笑是不好的。笑过,书记便开了口,想不到却说你笑什么笑是不是想起李连贵熏肉大饼了?毕尔张了大嘴,完全明白过来了,刚才还在想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名字,便想起那美味,一个盘子,几牙饼,一排溜熏肉,好像是还有葱,大段大段的葱,还是女朋友带自己去吃过。毕尔突然对书记有了好感,说好感也不是,是很亲切的那么一种感觉。书记说坐下吧。毕尔就坐下来,书记没看那张纸就开问,畢尔觉得真是奇怪,书记不看纸却能把问题一条一条记着。书记问,毕尔答,逐条问到,行云流水。但到了后来毕尔忽然走了神,想起周自治对他说过的看准机会就不能放松,虽然调不到区里来,那要编制,但有机会还是可以到区里来工作。那天晚上,周自治把区上没有编制的人名一个一个说给毕尔听。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毕尔突然站起来,脸一下红起。
“怎么回事?”书记身子往后一闪,吃了一惊。
毕尔脸更红了,笑着,都要出汗了,说:“书记你是父母官,我有什么话都想对你说,我能不能来区上工作?我想来区上工作,做什么都行。”
书记这才把头朝后一丢,眯了眼,“司机都快没事了。”
毕尔心里努了一下,说:“我会写墙报。”
书记“呵呵呵呵”,说,“哪个要你写墙报,再回去好好背过,你们红五星棚户区这下要开出一朵红花来。”书记脸色忽然一变,严肃了,“咚咚咚”,胖鼓鼓的手指在沙发靠背上敲敲,指示说:
“再回去倒着背,从最后一个问题开始,滚瓜烂熟。”
比尔被培训了半个多月,才知道自己女朋友说的那话极对,现在无论什么事要想对就只管说好话。自己背的这些话其实就都是好话,是什么都好,没有不好。又过了几天,区长和书记双双坐在那里又把他再次考过,区长和书记坐着,毕尔站在对面,一身蓝牛仔,人清清爽爽,区长和书记问一句毕尔答一句,区长和书记是你一句我一句跳着问,毕尔居然答得是行云流水,区长和书记认为合格,但要毕尔回去继续巩固不要松懈。临离开区里,毕尔请刘再新和周自治去小饭店喝了几杯酒。碰杯吃菜再碰杯再吃菜,刘再新问毕尔感受如何,毕尔说:“这次到区上的最大收获是交了你们两个这样的朋友。”毕尔又说:“至于背那几道题,跟上学时一样,两三遍就忘不了。”
从区上回来,毕尔又去看了一下女朋友,两个人去看了一场电影。
又过了几天,上边传来消息,省长过两天就要下来。省长要下来的前一天,毕尔家忽然轰动得了不得。之前,区办的刘再新和副区长王波大已经专门下来到毕尔家里看过,毕尔家里的家具用品都是几十年前的老东西,件件东西几乎都有牙沒齿,一把老椅子断掉一条腿接了一根木棍继续用,人坐上去乱晃,根本就不能接待省长。刘再新说:“这怎么行,这家里的东西没一件入眼,给省长看这个可不行,必须都重新换过。”
“要焕然一新。”刘再新说。
毕尔说:“你说得倒轻松,我哪有钱换家具?”
刘再新说:“这个不要你考虑,你只需把旧家具全搬出去,剩下的区里安排。”
毕尔说:“电视还能看。”
刘再新说:“看什么看,巴掌大屏幕。”
毕尔说:“那个洗衣机还不到十年。”
刘再新过去,把洗衣机开一下,家里立马像是有了摩托车。
“都换都换。”刘再新说,“是省长下来,不是别的什么人下来。”
“这明明是浪费。”毕尔说。
毕尔便和他叔毕大斗商量,这东西那东西,都安排个去处,剩下的,第二天找了收破烂的全部发卖。隔一天,先是有电话打过来,然后区上果然派两辆车把新家具送了过来,毕尔家里一时比娶媳妇还热闹。左右邻居说这才是结婚娶媳妇。
“我还没对象呢,你们就不懂给我说一个。”毕尔笑着说。
刘再新这天也早早过来,把毕尔拉到一边,“怎么会这么多人?”
“我哪里知道。”毕尔说。
刘再新对毕尔说这是一级保密的事,“细节都不能对外边说。”
“我又没请他们。”毕尔说。
“家具什么的只说是你自己买的,记住。”刘再新说。
毕尔嘴一时张得老大:“我说他们也不会信。”
刘再新说:“管你怎么说,你只说是你自己买的就行。”
“知道了。”毕尔给刘再新点一支烟。
“记住,不许说是区上帮你弄的,这话传出去就涉嫌弄虚作假。”刘再新又说。
“是我自己劳动致富。”毕尔咧开大嘴,笑,说明白了。
“省长要来你家视察的事你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刘再新说。
“才不会说。”毕尔说这一点他也知道,出了事可不是小事。
“到时候你别紧张,省长也是人,不是老虎。”刘再新又说。
“就怕省长不按着我背的那些提问。”刘再新这么一说毕尔倒紧张起来。
“省长也是有准备的,不会乱问,他乱问就是给自己找麻烦。”刘再新说。
“说不好怎么办?”毕尔两手在胸前交叉起来,有些担心。
“你就把他当作你自己的家人,你找找感觉,找到感觉就好了。”刘再新说。
毕尔不知道该怎么找感觉,看着刘再新,蹲下来,仰起脸,“到时候不行我喝点酒。”毕尔说一喝酒就什么都敢了,什么也不怕了。
“那可不行,开玩笑,你满嘴酒气怎么行。”刘再新说亏你想得出。
毕尔长出一口气:“省长坐着,我也坐着吗?”
刘再新就笑起来,说:“都是人,都是娘生下来的,就这个省长,父母都是种地的,他过去还当过乡村教员,你就把他当你老师好了。”
毕尔这才觉得自己身上不那么紧,松下来。
“到时候,我穿这身可以吧?”毕尔又对刘再新说。
“蛮好蛮好。”刘再新说你穿牛仔很好看,你又不是政府机关工作人员。
“这还是前几年的衣服。”毕尔说我女朋友也喜欢我穿这身。
刘再新又说省长这次下来视察,棚户区的小男碎女一律都不许混进来,但这个也不要你操心,区里自有安排。能够过来当群众演员的区里已经粗粗选了一下,有那么二十多个,个个人可靠嘴又老实,也已经简单培训过,到时,有人会带他们过来,事后,要给他们发一些补助,也不多,每人一两百。
“那我呢?”毕尔笑着说,“我还是主要角色。”
刘再新说你就别想这个啦,你一天一百的培训费已经挣过。还想又得演出费?刘再新忍不住笑起来,说你这个家现在可真像是结婚的新房,你看那电视,你看那冰箱,你看那洗衣机,你看这家具,都是最好的,全是名牌,这说明棚户区的生活水平在大大提高。刘再新笑笑,他忍不住想笑,笑过,又说:“这事还真有几分像是拍电影。”
“我要拍电影就去日本。”毕尔看看镜子里的自己,笑着说。
刘再新又吩咐毕尔:“擦擦玻璃,干净一点。”
“好好好。”毕尔说。
“到时候床头上最好摆几本书。”刘再新又说。
毕尔说书倒是有几本,闲时找找,不过都是金庸古龙,外国小说都擦了屁股。
“我看你趁着这势头赶快结了婚算了。”刘再新说。
“她倒满意。”毕尔说,“只是我还不满意,想找个有工作的。”
“干了没?”刘再新说。
“这还要问。”毕尔笑着说。
一切安排停当,刘再新才离开,他是坐小车跟着送家具的大车来的。棚户区里这几天正在种树,天公也作美,说阴不阴说晴不晴的。虽说前几天忽然大热了几天,这几天又凉快下来。毕尔的叔叔毕大斗,从来都没这么兴奋过,叔侄二人忙了半天,又把冰箱电视机洗衣机各种家具摆放一番。毕尔的叔说你姑还不来,玻璃是该擦一下。
毕尔搬了凳子去擦玻璃,上上下下。
毕大斗已经给他妹子打了电话让她过来也风光一下,说好了要她早过来几天,顺便去父母亲坟上烧个纸,六月六马上就要到了,这地方讲究六月六上夏坟。打过电话,就一直等她,省长明天就要来,但还不见她人影。再把电话打过去,毕大斗的妹子说明天一准快到。
刘再新这天又是一早就来,他是来打前站,把毕尔的屋子前前后后看过,又让毕尔把院子再扫一下,其实他也没什么事,便坐在那里喝茶,一边喝一边对毕大斗说:“今天是你的正日子,都说我当办公室主任牛,但我牛不过你侄子,你侄子今天是主角。”毕大斗说:“哪里哪里,他算什么,他什么也不算。”毕大斗炒了瓜子,拿给刘再新。刘再新嗑着瓜子,忽然一拍脑门,说:“好,又有一个好细节,省长来了你就可以给他吃这个,还显得亲和。”刘再新说区委书记要他好好设计几个细节,要表现出省长既亲民又随便。
“那就多炒点瓜子,到时候端出來?”毕尔把衣服拍打了,坐过来和刘再新说话。
“真是好细节,真是好细节,就怕是电影导演都想不出来。”刘再新说。
“省长会嗑瓜子吗?”毕尔说。
“省长也是人,他难道吃饭不拉屎?”刘再新说。
区上的电话此刻又打了过来,竟是书记亲自把电话打过来,这是很少有的事。说车已经从省城开到了半路,省长差不多十点半就到。书记在电话里又重申一遍,告诉他们到时都不许乱说乱动,都乖乖站定就是。省长下来视察是大事!不免又轻声对刘再新说毕尔和毕尔的叔还有那些临时搞来做群众演员的都要一一把话说到,谁要是到时出了洋相,别怪区上不客气,到时扶贫款一分也别想。也就是此时毕尔的叔突然接到了妹子的电话说要让他出去接一下,说棚户区的路怎么都给封死了?谁也不让进,好多人都给堵在路上,还有车,动都不让动。毕尔的姑姑十分着急,说:“东边的那条路进不来,北边的也进不来,离棚户区不远的四条路也都封了。谁也进不来。”毕尔的姑姑急得上火,手机连连打,要毕尔的叔马上去接。毕尔的叔刚要出门,刘再新马上厉声说:“你好赖在村里也做过民兵营长,连这种事都不懂?站好了,你去哪里?你不能出去,就在屋里好好待着,省长马上就要来。”毕尔的叔说:“我妹子被挡在外边,我去领她一下,她又不是外人,是我妹子。”刘再新说:“她就是神仙也不能来,这屋里除了安排好的人其他人一个也不能进来。”毕尔的叔在屋里干着急,把电话给妹子打过去,妹子在那头早已生了气,说这就要回去,六月六那天再来,原想拍张照片好回去神气神气,想不到会有这么多警察,就像是棚户区里出了逃犯!毕大斗的妹子放小了声音说:“哥,还有不少警车。”毕尔的叔也只能朝外望望,院子外倒是清静,再想往远处望就没了法子,是对面人家的窗子阳台,再望,还是窗子阳台。棚户区的房子都一模一样,不一样的是住在里边的人,其实说里边住的人不一样也只是胡说,里边的人其实也都一样,也都是没了地种的农民和下井挖煤的工人。
十点钟的时候,棚户区有了动静,十多辆车开了进来。
车是从东边那条路过来,然后朝西掉个头就停在了广场上。要在平时,广场上这时会有很多的人,但此刻都被赶回到家里去,有二十几个人在那里或是下棋或是说话的也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见车停下,那些人就立刻站整齐拍起手来,但从车上下来的竟又不是省长。省长的车在进棚户区时临时改了道。走的是另一条路,是从北门绕过来,那边的安排是,要请省长先种一棵树,电视台的记者当然是紧跟着省长。眼下正是种树的季节,路边的坑是早就挖好了的,省长只需往里边把树苗放好,然后再象征性地往树坑里填土。省长对这些都很熟悉。接了树苗,抬起手,把几片黄叶轻轻摘去,问一句:“这是什么树?”下边人马上回答了。然后省长才把树苗放在坑里,一手把树苗立住,一手用锹往坑里填土。电视台的记者让旁边的人也都做出种树的样子,但都离省长有几步远,这样一来,省长在镜头里就很突出。种了树,省长再问一句:“开不开花?”接着又说,这回口气就像是在做指示了:“种树最好是夏天能开花秋天能结果的那种。”树很快种完,接下来省长又去了棚户区的养老院。虽说养老院是私人开的,但民政系统很关心这里的工作,把在社会上流来流去神经有问题的人员都送到了这里,为了不让这些人乱跑,这里安了许多道铁门,平时都上了锁,有什么事必须要经过管理人员一道一道把铁门打开。那些来这里的人大多脑子有些问题,但他们一来到这里就好像变了一个人,整日都嘻嘻哈哈,没事在院里晒太阳的时候都挤在一起,有事回屋里也挤在一起,总是挤在一起,而且脸都红扑扑的,好像是刚从澡堂子里出来一样。省长进了养老院,那些个神经有问题的都给赶到了食堂里边,而省长却只去看一个残疾人,是个全瘫,躺在屋子里最靠里边的一张床上,脸色倒是白,一只眼睛有点斜视,是这只眼看你那只眼就必定看了墙,那只眼看墙那边,这只眼才能对着你。省长过去,握一下手,回身把什么东西接过来,是事先准备好的一大袋水果,省长把这袋水果递给瘫子,再顺手把瘫子的被角这么一掖,又那么一掖,手法是相当老到,没一点拖泥带水,算是完事,前后也没几句话,其实也不必要说什么,有镜头画面就可以,看完了养老院的瘫子。然后省长才去毕尔家,省长的时间从来都是十分紧张,天天都在忙。但其实此刻最忙的倒是那个电视台记者,几步抢过来,再几步抢过去,唯恐误了什么镜头。但说实话他在心里很佩服省长,比如种树,比如刚才去看那个瘫子,省长的那几个动作做得真是到位,好像就是专门做给他的,怎么拍怎么好,怎么拍怎么舒服,原是长年累月练就。
“请省长参观一下我们的食堂好不好。”养老院的院长紧跟在省长屁股后边。
“不必了,还不到吃饭的时间吧。”省长说。
旁边的人马上看表,说还早还早。
养老院的院长人还年轻,长得精瘦精瘦,皮肤把脸上的棱角都包了出来,只是头上边有点谢,他对养老院的那些人说话声气总是很和气,但平时做什么却很严厉。他以为省长会留在养老院吃饭,一大早就让厨房忙开了,菜做了七八样出来,也就是七八盆,都用那种很大的铝盆盛着,土豆烩豆腐、青椒山药丝、红烧带鱼、肉炖海带、红焖鸡块等等等等,一道道菜都有声有色地摆在那里等待着视察。但省长是没时间,养老院院长还以为省长怎么说都会坐下来说说话,但想不到会这样速来速去,及至后来他看电视,才明白省长并不是专程来看养老院。他把电视录下来翻来覆去地看,其实只是为了看自己,看自己在省长旁边的一举一动,一时真也是风光无限,后来又把这视频放给养老院的那些人看,只说是组织学习。但让他觉得有点妒忌的是毕尔,居然在电视里和省长有说有笑,还拿出一个盘,递给省长,盘里原来放的是炒南瓜子,省长真是可亲可敬,居然伸手在盘里抓了些瓜子,就那样一边嗑瓜子一边和毕尔说话。这个镜头可真是经典,据说省长看了之后也大为赞赏。
省长下来视察,对红五星棚户区来说真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这对市里区里也不能说是一件小事,而且可以说是一件大事中的大事。而这件事的重点最后要落在毕尔身上,人们都想不到毕尔年纪轻轻怎么会在电视机前表现得那么出色,会在省长面前那么自然风趣。好像是,省长问什么都难不倒他。人们都说要是在别人早就慌了,也许都要尿裤子了,哪还敢嗑瓜子?好家伙,毕尔居然敢在省长面前嗑南瓜子。还把南瓜子拿给省长,省长真是棚户区的贴心人,居然拿起南瓜子就嗑起来。
“这南瓜子小时候我也是经常吃的,”省长对毕尔说。
“好香好香,南瓜子香。”毕尔说。
省长看着毕尔,说自己小时候在农村长大,每次吃南瓜母亲都会把瓜子留下来,到了过年的时候再炒出来给人们吃。“还会在炒的时候往锅里溜一点盐水,就更好吃。”省长说。
毕尔不知道怎么溜盐水,说:“那不成了煮瓜子了吗?”
省长说:“不能多,用水化一点盐,浓一点最好,洒在锅里一会儿就会都被瓜子吸收了也炒干了。”
“还是省长会吃。”毕尔是完全放松了,居然这话也敢说。
省长最喜欢人们这样直来直去亲亲切切,说:“你这家可真是漂亮,比我现在住的家都漂亮,我都没这么好看的家具。”
毕尔说:“好马就是要配好鞍,要是以前住老房,自己说什么也舍不得买这些家具和家电。”
“这回舍得了吗?”省长说,“就是不知道冬天你们会不会冷。”
“房子比以前好一百倍,哪还会冷。不像以前走风漏气,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毕尔这倒是实话,毕尔说要谢谢省长。说来也巧,毕尔的手机这时响了,“嘀嘀嘟嘟”,是女朋友打过来的,她想进来却进不来,她想让毕尔出去接她,而这时省长的手机竟然也响起来,是老电话铃声,“哗啷啷啷,哗啷啷啷。”
毕尔笑脸看着省长,说:“省长您也用手机?”
省长说:“笑话,我当然也用手机,不但用手机我还用微信,我要知道网络上的事,这很重要。”
毕尔也是胆子太大了,毕尔突然说:“省长您的官实在是太大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和您加个微信,有什么事我可以向您汇报。”
省长只迟疑一下:“可以啊,你来加,我可以知道更多民意民情。”
旁边的人早捏了一把汗,刘再新和陪在一旁的区长区委书记眼都直了,毕尔的胆子也真是太大了。居然把身子近过去,和省长手对手加微信,还留了电话号码。省长毕竟是省长,见多识广,大事小事水推石转都应付得来。
“这下好了,你有了我的电话和微信以后可以对我说说心里话。”省长还这样对毕尔说。
“会说的会说的。”毕尔看看手机又看看省长,滿脸的灿烂。
“一定要说啊。”省长说,“我今天吃了你的南瓜子,你要对我说实话。”
省长说话的时候,围在一旁的人心情复杂无比,区长啊区委书记啊,都在心里恨毕尔,又羡慕,他们哪个不想加省长的微信要省长的电话号码但他们哪个敢。此时毕尔完全放松了下来,省长问的话他回答得头头是道行云流水,但省长几乎没问毕尔背了许多天的那些问题,省长只问家长里短,问毕尔上过什么学,结过婚没有,毕尔说已经有女朋友了,把家搞得这样漂亮就是想早早娶她进门,她什么都好只是没工作。省长对毕尔说你这发型时髦啊,耳朵旁边的头发都推光了也好看,额头会显得大大的。
“有聪明才智的人额头都大。”省长说。
“我这是瞎推。”毕尔说,把头发拂一下。
省长说我才不信,“你推这样一个头要多少钱?”
“二十多块。”毕尔说。
“我推只要五块。”省长说。
省长和毕尔说话的时候别人也插话,毕大斗插了一句,多少有点结巴:“还是政府好,政府给我们办实事,这房子好得没法说。”
省长看一眼毕大斗,说:“应该的。政府还做得不够。”
“哪能呢。”毕尔说这房子和以前比一个是金子一个是黄铜。
“我对你说实话吧。”省长这时候好像已经是毕尔的朋友了,省长对毕尔说,“说心里话我现在还想去教我的书,我喜欢和学生们在一起。”
毕尔说:“省长要是去当老师我就再去当一回学生。”
省长便“哈哈哈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站起来,这是结束的表示。
在毕尔家门口大家和省长照合影的时候,省长还拉了一下毕尔要毕尔站到自己身旁。区长和区委书记还有其他工作人员却站在一边。照完相,大家都松了一下,慢慢跟着省长往外走,区长走在毕尔身边,区长拍了一下毕尔,说:“好”。又拍一下,又说了一个:“好。”再说,声音就小了,区长对毕尔小声说:“千万可别把手机给搞丢了。”
“哪会哪会。”毕尔笑着说,看一下手里的手机,攥紧了。
送走省长和区上的那些人,屋子里突然静了,毕尔心里很激动,坐在那里不住地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忽然觉得刚才是不是梦?又觉得这不像是在自己家里,毕尔想大喊一声或唱几句,又跳起身探头朝外看看,然后回头连问他叔:“我刚才没说错什么吗?”
毕大斗去扫地上的瓜子皮,“我汗都吓出来了,你小子可真出息。”
毕尔忽然对他叔说:“刚才我真想对省长说让省长给我找份工作。”
“除非你疯了!”毕大斗说。
“我想了好久还是没说嘛。”毕尔说。
“这就是你还有分寸。”毕大斗说。
省长走后不久,通往红五星棚户区的那四条路才解了禁,毕尔的女朋友从外边赶进来,说差点淋上雨。又对毕尔说怎么还会有警车?又说路上的车现在恐怕都堵到糖厂那边了。这时许多小区的人也都拥到毕尔的家里来,他们想知道省长都说了些什么。又探头探脑把毕尔家里的家具看一遍。
毕尔说:“看电视,看电视,你们晚上看电视。”
毕尔女朋友对毕尔说:“怪不得你那几天不让我来,怎么一下子屋里都是名牌。”毕尔的女朋友看着毕尔,两眼比平时亮几倍。
“这就是勤劳致富。”这句话被毕尔用上了,又说:“这是省长吃剩下的,好香。”毕尔拿南瓜子给女朋友。
“晚上咱们去吃芝士馄饨好不好?”毕尔的女朋友用肩膀轻轻推一下毕尔。
毕尔却不肯,说不要误了晚上的新闻,“我在上边,这比什么都重要。”
“饭店都有电视,你坐在那里看电视还更风光。”毕尔的女朋友说。
毕尔眼一亮,对啊,便说不妨把毕建国小白菜他们都拉上大家喝啤酒。毕尔算了算,有七八个,都叫过来。
“为什么?”毕尔女朋友说我只想跟你一个人待在一起。
毕尔说:“演戏是要给观众看的,我这一辈子数今天风光,除了我谁还能和省长在一起。”毕尔说我要是有钱恨不能把那个饭店包下来请我全部的熟人朋友都去,让大家都来看我和省长在电视里,那才牛。
“你还说你没钱?”毕尔的女朋友说你屋里样样都是名牌。
毕尔不再说话,过一会儿,小声对女朋友说:“可惜我叔在。”
“什么意思?”毕尔的女朋友说。
“他要是不在你就可以搬过来呀。”毕尔说。
“你想得倒美。”毕尔女朋友说。
“同居在一起才知道合适不合适嘛。”毕尔说。
“你还要怎样合适?”毕尔女朋友说。
“一次两次不说明什么,要天天住在一起才会知道合适不合适。”毕尔说现在大家都同居未必就是只想做那事,主要是互相了解嘛。
毕尔开始打电话,“哇哇喂喂。”
“都来都来。”毕尔对着电话说。
天很快就黑了,毕尔的电话也都一一打到,电话那头的朋友说时不时节不节的有什么好事?毕尔说当然是天大的好事,来了自然知道。毕尔打过电话,便和女朋友去了饭店,饭店就在棚户区对过,进了门往左手一拐就是,饭店里还没有什么人,毕尔一跳,先选了面对电视的那张桌,电视在很高的地方吊着,电视旁边又是一尊财神像,像前是两个假装蜡烛的电灯泡,在闪闪烁烁,还有一个香炉,也是假的,三炷香上各有一个红红的小灯头,也没明没夜地亮着,还有一些碎钱,五毛一块叠落着。
“也没人跟你抢,你跳什么跳。”毕尔的女朋友说,坐在他旁边。
毕尔让服务员上一个盘,放南瓜子。
不一会儿,毕尔的那些朋友们就都陆续到了。
“今晚看老子出台。”毕尔对他们说。
毕尔的朋友们并不知道什么事,还以为毕尔又参加什么唱歌比赛。
“算了吧,就你那嗓子。”毕尔的朋友小白菜说。
毕尔对小白菜说:“你知道不知道谁和我同台?”
“鬼才知道。”坐在另一邊的毕建国说我不知道他就更不知道,他不过是一棵小白菜,晒干了就是干白菜,放缸里腌了就是酸白菜,再过几年是白菜帮子。
“咦,南瓜子。”小白菜说,撮几粒在手里。
“告诉你,和我同台演出的是省长。”毕尔说,还想再说什么,但忍了,还是没把加了省长微信的事说出来。别人也只以为毕尔是瞎说,外面的声音忽然细碎起来,看看玻璃,是下雨了。吃着喝着,很快就到了新闻节目时间,此时菜已经上了五六道,葱爆鱿鱼丝和凉拌海带丝什么的,味精只是多,啤酒也已经下了十多瓶。新闻节目一开始,毕尔马上就现身屏幕,一身蓝牛仔可真是帅气,“看看看,看看老子。”毕尔大声说。毕尔的那些朋友好一阵尖叫,都想不到毕尔真会出现在电视里。但他们还是有点不太相信和毕尔说话的就是省长,又感叹时间太短。
“你们这下知道了吧,这南瓜子是省长吃过的,连省长都说香。”毕尔说。
“时间再长一点许多妹都会被撩倒。”小白菜说这下我的风度给压下去了。
这天晚上,毕尔喝得有点醉,因为是啤酒,也只是小醉。
毕尔把女朋友送上出租车然后回到家里,脑子兴奋得毫无睡意。
区里的刘再新此刻忽然给毕尔打来了电话,小声问能不能把省长的微信名片发过来他也想加一下。毕尔想一想,说省长当时悄悄对他说过不让他把微信随便给人。
毕尔突然想看看省长的微信上都有些什么东西,但打开一看,上边却什么都没有,只有几张会议照片,还是去年六月的。毕尔忽然想试试打个电话,又不敢用自己的手机,想了想,横竖没事,便一挺身子下了床,穿鞋出门。出去打电话。外面的雨还没有停,一丝丝的,一丝丝的。毕尔到了棚户区院门口外的那个电话亭,按着省长留的电话打了一次,里边马上传出语音提示:
“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毕尔再拨一次,里边又传出语音提示:
“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毕尔这才敢用自己的手机去拨,小心拨去,里边的声音依然是:
“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回小区的时候,毕尔去了一下小区门口的那家药店,毕尔和药店的人都很熟。毕尔进去只一踅,问,看电视新闻没看?想不到药店里居然没有电视。接着毕尔又去了药店旁边的水果店,这家水果店每天晚上都要开到很晚,老板胖且黑,正趴在那里看电视,毕尔又一踅,问,刚才看电视新闻没看?卖水果的老板在看武打剧,说,“现在鬼才看新闻,没一句真话!”
“明天你再看,我在里边,和省长在一起。”毕尔笑着,指指电视,说。
省长下来视察,毕尔上了电视,一时有多少热闹,但也只是一天两天的事。为了庆贺,毕尔和女朋友又去看了一场电影。那天的新闻播过,隔一天又播了一下省长视察红五星棚户区的专题,这也就到头了。但毕尔却还兴奋在那里,毕大斗这天忽然提醒毕尔一句,说:“你何不趁着房是房家具是家具都这么齐全漂亮把事办了,你不结婚还等什么?”毕大斗这句话是说到了毕尔的心里,但既被道破心思,毕尔反倒反着来,毕尔就是这性格,毕尔对他叔只说:“急什么,结婚是一辈子的事。”此时的毕尔,就像是一个孩子刚从过山车下来,人整个是晕的,这个晕是一时不知东南西北,毕尔觉得自己与以前的那个毕尔大不一样了。怎么说呢,好像是在电视里看到了自己便重新认识了自己,一个人有时一辈子都不会认识自己,但毕尔在那一刹那认识自己了,或者是,怎么说呢,不单单是因为见了省长,和省长又说又笑还给省长递南瓜子,就是屋里的那些高档家具和电器也让毕尔觉得自己和以前大不一样了,这是肯定的,就像是一只鸡,钻在鸡窝里和它忽然落在高高的梧桐树上是不一样的,钻在鸡窝里的时候没人会认为它怎么好看,一旦落在梧桐树上,连鸡也会觉得自己的羽翎居然辉煌。但让毕尔想不到的是自己对自己的重新认识其实是不对的。生活其实并不是那样。
“你别忘了演完了戏就要卸装。”这天,刘再新忽然打来了电话,开口便说。
“什么事?”毕尔觉得刘再新话里有话,“莫非还要给我补助?”
刘再新在电话里突然笑了起来,“我当了区长有这个可能。”
“那是什么事?”毕尔笑着说,“难道省长还要再来一次。”
刘再新在电话里顿了一下,不开玩笑了,说:“我先给你打个招呼,你好准备准备,下午车就过去,要把那些家具和电器还有别的都拉回来。”
“什么?”
毕尔是大吃一惊,一下便从沙发上跳起来,他叔毕大斗这时正坐在门口和邻居说话,毕尔一头钻进了洗手间,人已经激动起来,大声说:“你说什么,那些东西不是给我了吗?我家里原来的东西可是都让人拉走了。”
“那怎么可能白给你?”刘再新在电话里说,“那只不过是临时性的道具,戏演完了,道具就要收回来了,要还给人家了。”这句话,也是刘再新想了好久才想出来的,他想把话说得有趣点儿,这样才不至于让毕尔那么紧张。刘再新又对电话里的毕尔说,“電器加家具还有别的你猜猜要多少?三十多万!区里再有钱也不会白白给你三十多万,区长和书记还没疯!”刘再新说这话时忽然有些开心,说不出的开心。那天毕尔的样子可是太得意了。就连自己想向他要一下省长的电话,他都居然那样说话,还说省长对他怎么说怎么说,当时人们都在场,谁都知道省长什么都没说。只这一件事,就让刘再新特别生气。所以,刘再新此刻特别开心。但又有点儿难过,为毕尔难过。
“你先准备准备。”刘再新对电话里的毕尔说。
电话里没了动静,但细听,能听到毕尔在喘粗气。
“车下午就过去。”刘再新又说,笑起来,但没笑出声。
电话里还是没有声音,毕尔像是已经傻掉,再也说不出话来,毕尔还年轻,又没经过多少事,他想不到会有这种事。毕尔蒙了,比刚从过山车下来还蒙,已辨不出东南西北。但毕尔要自己不要蒙,要自己沉住气,其实从一开始被培训,毕尔的心里就已经充满了反感,充满了不满,只不过这种情绪被自己压了回去,此刻,那反感忽然又回来了,像撞向堤坝的洪水大浪,一下撞过去,再返回来的时候就更大。“区里这是不是折腾人!”毕尔说,但这只是半句,“这是弄虚作假。”毕尔又说,这又是半句,和刚才那半句加在一起才算是一句,表达了毕尔心里无比的愤怒。其实是,说完这句话,毕尔心里的火才一下蹿了出来,毕尔不能接受刘再新刚才说的那个事实,但毕尔不是那种没头脑的年轻人,他要自己把内心的愤怒压住,夯实,一点一点来。
“好,我等着。”
毕尔忽然来了这样一句,倒让刘再新摸不着头脑了。刘再新想再说什么毕尔那边已经挂断了。刘再新当然想不出毕尔现在在做什么,毕尔找出了省长的电话,他要再试一下,再拨一下,但电话拨过去,里边马上传出语音提示:
“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毕尔再拨一次,里边又传出语音提示:
“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毕尔的手指有些抖,再一次小心拨去,里边的声音依然是:
“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这时刘再新又打来了电话,他不放心毕尔,这种事,最好不要闹大。
“你没事吧?”刘再新说。
“好,我等着。”毕尔说。
此刻已是中午,快到吃饭的时候,毕尔一个人去了那家饭店,饭店的客人还没上,毕尔又选了那张面对电视的桌子坐下,小饭店里的服务员已经认识了毕尔,都知道他就是那天上了电视和省长一起说说笑笑的人。毕尔人虽黑瘦却长得真是精神好看,再加上他一身的蓝牛仔,人就显得更加清爽好看。服务员问他今天有几位客人?毕尔说七八个吧,但我先喝两瓶。毕尔就要了一盘花生米两瓶啤酒独自喝起来,两瓶很快喝完就又要了两瓶,这两瓶喝完那盘花生米还没吃完,毕尔就又要了两瓶。这时饭店的客人才陆陆续续多起来。
有人认出了毕尔,说:“咦,那天你在电视里好漂亮。”
毕尔说:“还不是演戏。”
那人又说:“了不起,省长都和你说说笑笑。”
毕尔说:“那都是演戏。”
毕尔喝了许多啤酒,却没要什么菜,只那一盘花生米,毕尔喝啤酒不会醉,但多少也有了酒意,上头了。毕尔从饭店出来,头虽有点儿晕但心里却十分清楚。毕尔回家去了,但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毕尔把手机看来看去,忽然又看到了那天周自治发给自己的图,一只狗趴在一头老虎的身上。毕尔笑起来。
刘再新带着两辆车是下午到的红五星棚户区。天又阴下来,这是一个多雨的季节,车上还有三个搬家工,人们都这么叫他们,还有绳子和扛布,扛布就是那种很结实的一大整块尼龙布,是几层叠缝在一起,又用蓝粗布沿了边,特别的结实,是专门用来背东西的,这东西要比绳子好用,比如搬冰箱,要是两个人搬,其实都使不上劲,他们就一个人来,只需用扛布把冰箱兜起就行。刘再新已经想好了,这件事区里做得多少有点欠妥,所以他想好了要先跟毕尔套套近乎,抽几支烟,安定一下毕尔的情绪,这样才好把那些东西搬回来完成这个任务。这件事,无论怎么想,刘再新都觉得区上安排有误,毕尔家里原先的那些家具都已经送人的送人发卖的发卖,而且只能是当作破烂卖。这样一来,怎么说呢,如果把现在的那些电冰箱啊电视机啊洗衣机啊床啊衣柜啊饭桌啊沙发啊什么的都搬走的话,毕尔的家里就空了,还怎么住人?刘再新有点替毕尔难过。刘再新想好了,一定要抚慰好毕尔,刘再新想好了两种方案,一种是硬着来,进去,也不说什么,上手搬就是。想必毕尔也不会闹出多大动静,这对毕尔来说毕竟是一件丢人的事,刘再新还是肯为毕尔想,这就是刘再新的善良之处,他人原是质朴的,刘再新甚至想夜里来搬更好,免得有人围观。刘再新把这件事前前后后想了又想,觉得还是软着来为好,把感情套牢了,什么就都好说了。但刘再新没想到毕尔会这样,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许多事情都不是一个人能想到的。
刘再新进去的时候,毕尔很客气地让刘再新坐,但脸色已完全不对头。那三个搬家工也已经在门口站好,他们得了一盒烟,正在分着抽,你一支我一支。他们知道抽完烟就要干活儿了。
刘再新把一支烟递给毕尔,毕尔也接了。
“你们来做什么?”毕尔忽然说,脸色是不对头的。
这让刘再新愕然,他看着毕尔,“都结束了,演完了,该撤了。”
毕尔用嘴叼了烟,不再看刘再新,把自己的手機拿了出来。
“东西既进了这个家就全是我的。”毕尔说,语气也不对了。
“可能吗?”刘再新看着毕尔,轻声说,“你想想可能吗?三十多万的东西。”
“进了我这个家就是我的。”毕尔大声说,跳起来。
其实毕尔不想多说什么,毕尔怕自己一多说就会爆发出来。毕尔想让自己平静再平静。但毕尔还是爆发了出来,毕尔指着刘再新说:“我再说一句,东西既然搬到我这个家里就是我的,你们既然是演戏就要把戏演好。我看你们搬,我都拍下来,我把图片发给省长看,让省长也知道你们的戏演得是怎么个好。”
“是弄虚作假演得太糟糕了!”毕尔又来一句,把话直接说出。
这回轮到刘再新不知所措了。他站起来,他想不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东西搬进我家就是我的。”毕尔再次说,手抬起来指着刘再新不再放下,好像是不会放下了,就那么抬着。
“你们搬吧!”毕尔又大声说,另一只手把手机举着。
“毕尔毕尔毕尔毕尔……”
刘再新嘴里说出一大串毕尔,人想朝毕尔凑过去,却一闪,已经从屋里走了出去,他没想到,别人也没想到,但他们也其实都想到了,这件事会有难度,但想不到此刻难度突然变大了,省长好像是一下就现身了,那个省长不在别处就在毕尔的手机里,好像是,什么时候毕尔叫一声那个省长就会立马现身。好像是,这件事一下变得不可收拾了。刘再新从毕尔的家里出来,去给书记打电话,书记那边突然没了话,他当然明白这种事不是小事,书记没了下文,停了好长时间才说:“那就先回来。”刘再新又拨通了区长的电话。区长却像是很生气,气呼呼地两个字像子弹一样从刘再新耳边的手机里射出来:“刁民!”
但停了片刻,区长也在电话里说:“那就先回来。”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虽然秋天来了,但红五星棚户区还那样,花开着,树还绿着。人们有时候看到毕尔从外边回来,或者是从小区里出去,一身蓝的牛仔服要多清爽有多清爽,真是精神好看。人们现在都认识了毕尔,虽然过去了很长时间,有人见了毕尔还会说:“咦,那天你在电视里好漂亮。”毕尔说:“还不是演戏。”那人会接着又说:“了不起,省长都在和你说说笑笑。”
毕尔也笑笑,说,“那是演戏。”
“都是演戏。”毕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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