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灯初试九微悬,瑶馆春归不夜天。
公元1566年,大明嘉靖四十五年丙寅年虎年,上元节。秦淮河畔游人如织,沿岸酒楼妓馆皆满,露天古董花鸟市场生意兴隆。当夜,名甲天下的金陵灯会照常举行,万民争看鳌山灯。名士才子缱绻逗留,吟咏不绝。一个月后,江宁县富商委托画师制作的《上元灯彩图》顺利收笔。
同月,海瑞备棺待死上《治安疏》。责嘉靖帝修醮求长生,不理朝政,令权奸严嵩专国二十年,鞑靼北犯倭寇东扰。下诏狱。是年底,嘉靖帝丹药中毒死。次年,隆庆帝开海禁,倭寇渐绝。四年,张居正、王崇古斡旋之下,与俺达汗和议成,旋开互市贸易。同年,狂生李贽任南京刑部员外郎,师事阳明学传人泰州王襞。当是时,海瑞任应天巡抚。治理吴淞江白茆河通流入海,抑豪强。万历十五年,海瑞死于南京任上。金陵百姓罢市,祭奠哭拜者百里。
《上元灯彩图》画成之年,宁波天一阁建成。一个日本人松平家康改名为德川家康。朝鲜女医大长今死。八月,欧洲破坏圣像运动发展成骚乱。莫卧儿王朝,阿克巴大帝修筑拉合尔城堡。诺查丹马斯留下一部预言诗集之后去世。
1,角色
首先是角色。我将超越每一段具体的历史,提炼出所有的历史中普遍存在的角色设定。角色的数量是有限的,脚本的数量是有限的,情节总是惊人相似的,以至于经历历史会产生预感。阅读历史的人会觉得抄袭。经历和阅读历史的人都难免产生轮回和循环的感觉。这一事实似乎说明一些事物具有不易的本性:权力的本性不变,总是让拥有它的人遗忘危机。女人的本性不变,女人要捍卫的与其说是空间不如说是时间。粮食和土地总是生死攸关的。而实在找不出借口的时候,复仇总是可以重新成为名义。
所以我获得的将会是基因。所有的角色都不会在历史中退场。历史基因会为自己寻找合适的承担者。只要条件具备。时机到来。角色必定重新出现。重新蠢动。因为正直和愤怒而崛起的英雄,不可推卸地义无反顾地成为自己直到身败名裂。国色天香的美女将会再次成为红颜祸水,不管她是貂蝉、赵飞燕还是杨玉真。每个时代都会有诗人厕身其中,他们的诗篇将比他活得更长久。他们颤抖的喉管呼叫在每个时代,发出的是江水拍岸和秋风落叶的相似声响。而狂人每每用颠倒错乱的语言道出天机,只是在当时从来没有人听得懂。
就像基因会突变,突然地,新的角色会出现。当他出现时,经常乔装为旧的角色。他的乔装既蒙蔽了众人也蒙蔽着自己,他自己也往往不知道自己的使命。所有的角色都经常遗忘台词,因此他们的台词都发自肺腑而惊人相似。历史剧从没有幕间休息,历史剧从不穿帮。
脚本的数量是有限的。曾经被攻陷的城池,在未来午后的阳光中闪耀。为下一次被攻陷养精蓄锐。告诉我,我要在里面加入新的角色。历史中从未出场的角色,骑兵和火炮,纸张和银行,将把历史剧由写实主义变成荒诞派。因此,我们要用历史的基因们当作原料,去炼制一种给我自己的逍遥散与镇定剂。让身边的日常,因为这种药物作用变得富于幽默感。
在进入这种工作之前,我有必要先变得冷酷。我既不应该过度欣赏那个受到黎民百姓交口赞叹的清官,不应该从他褴褛衣衫上的补丁中看到构成主义的形式美。也不应该过分惋惜那位被打入冷宫的废后的美貌和寂寞。我更不应该为权臣的飞扬跋扈而愤愤不平。每一个角色的具体扮演者都是清白的,在戏剧艺术的标准上他们无非是完美的演员。
对于表演者而言,角色的事先给定,就成为命运被领悟。有的演员很早就领悟到他或她必须扮演的角色,并且预知角色将要登场和退场的时间,他们也预知角色的下场。但绝大多数扮演者并不理解角色。或者说,他们自己以为是的角色和他们不得不是的角色,其实是一对兄弟。兄弟之间有时候长得很像,有时差之千里。不理解角色并不妨碍完美的演出,因为充满前卫精神的剧作家随时修订脚本。有一些人撿拾了脚本的残章断简在市面上出售,我把他们叶作算命先生。
2,关于历史的同步梦境
与其坐而待毙,不如尝试突围。我们商量已定。分头,从各个方向,乘着黑夜潜行。
戏剧性安排在这一切发生之前。系统已经非常完善,它能够自动选择最佳方案,调配自己的运作。保证一切处于最佳状态。自动检修,不出差错。最关键的是,它已经和我的思维建立了同步机制。也就是说,我怎么想,想做甚么,现在觉得怎么样,担心甚么。期待甚么,所有的信息都会传递给系统。系统会把他自己同步成适合我的感受的状态。他知道我所知道的一切,理解毫无偏差,并且随着我的任何改变。很快地改变。因此,我,就是系统派入历史内部的最大的内奸。
我可以呼吁我的变体们除掉我。但那样历史的所有的意图就都被暴露了,我们的努力的方向也会因此蒸发。因此,我只能作为历史的主角继续存在下去。并且我还必须领导所有的变体们,想尽办法逃出包围。
我的意识一刻不断地向系统泄露我的行藏。幸好,信号传输的过程还是需要一些时间。传输的介质造成了系统获得我的意识的时间上的稍微滞后。完全同步还没有能实现。但是系统进化很快,时滞正在变得越来越小……几乎在我开始逃亡的同时,系统已经派出追兵。我甚至很难分清那些身影是警察,还是我自己的影子在晃动。
因此,我们的历史要成功逃走,只有一种可能。我必须不断地背叛我自己。除非变卦的速度如此之快,我才有机会让系统反应不过来。我必须反复无常到不知道自己要的是甚么,才能避免让系统知道我要的是甚么。我的下一步必须毫无理性和逻辑可言。如果我能够足够地不可理喻,系统可能会假设他自己收到的同步信息有误。他检修自己的错误的时间,是历史能够从系统中逃逸的唯一时机。而且,在他发现这一点之前,我必须再次变卦。我必须抢在系统同步我的意识之前再次滑走,只有这样,逃跑才是可能的。
趁着黑夜,我们越过了一片又一片废墟。经过核爆炸之后,这片废墟成了系统信号较弱的区域。
信号时断时续。我很少离开这种逃脱同步的状态。我的速度变得轻快,废墟从身体的侧面飞速掠过,擦痛了我的面颊。
巷战被我们甩在身后,迷宫被我们甩在身后,然后又是一片废墟。变体们正从各个方向潜行。我感觉不到他们。一道围墙拦住了我们的去路。我刚闪过一个念头,就知道同步再一次发生了。信徒就出现了。
幸好奔跑的惯性还在身上,我们没有被信徒看见。这时候,变体们帮我进行了变卦。他们高声交谈,在信徒身边从容地走过,从栅栏的间隙中删除了他们的身体。我想顺着围墙跑。绕圈跑的信息被同步给系统,将给变体们的出逃创造时间。
我经过了北门,西门,南门和东门,又回到北门。然后我折返过来,东门,南门,西门,北门。系统已经完全同步。我的身边不失时机地出现信徒们。他们在门边散步,三三两两地交谈。有的朝我赞许地点点头,为我稍稍让出通道。那些门扇都已经消失。我并没有从敞开着的门口走出,我知道每一个方向的门都已经被同步。我往门外走出一步,门也会往外移动一步。反复地跑过围墙,反复地折返。我的目的是从转身前后景观的变化,测试系统同步速度的时滞。
我会一直反复地跑下去,直到所有的转身都成为下意识的习惯动作。直到最后,一粒沙子偷偷地进入了我的鞋底。另一粒沙子从我柔软的内脏中生成,就像贝壳内长出珍珠。有了沙子,就有了希望。沙子会毁灭系统。
4,互相的关系
每一个角色之间总要用一些方式发生关系。他们有时互相推动,有时互相维持。有时连为一体,有时针锋相对。有时互有默契,有时磕磕碰碰。有时暗通款曲,有时勾心斗角。以上说法并不是隐喻。金陵剧场中的角色,不但是心理的互相牵挂,更是物理的互相勾搭。
名妓的身上带有锁孔,钥匙当然在革命者和诗人的身上。但是渔翁钓竿上的磁铁将收藏钥匙。
他们连接:搭扣互相搭,钩子相钩连,虎符相吻合,钥匙打开锁。螺钉对着螺母。拉链和齿轮互相咬合。传送带互相连接,枪瞄准靶子,木鱼等待鼓槌。磁铁互相吸引和排斥,灯光互相直射。共享一双手套,被一根鞋带绑在一起。我的声音触发你的声控开关,等等。
谁都知道,在金陵,没有人掌控自己的命运。人都是生来被使用的,每个人都只是某种历史任务的道具。历史任务一旦启动,人就进入角色,成为历史人物。历史人物的被使用状况,使我对他们的设计越来越接近某种刑具。
一些操作者在操作这些器械。他们不表演,只是忙碌着。与其说是使用这些器械,不如是侍候这些器械使之维持运转。他们推动,摇动,填装,倾倒,摇晃,好像展厅是农忙时节清晨的农场。但他们都身穿黑衣,面目模糊。表明他们只是受到不可见的力量的委托。作为谦卑的雇佣军,他们无意喧宾夺主。
器械都很有个性,拥有显赫的身份。操作者却不需要身份,操作只是试图理解器械设计的目的。让它的意图得以展开,因此操作者的活动越虚越好。
然后一声锣响,黑衣人忽然全都离场。他们消失得很快,就像影子在阳光下消失。而不是像雾气那样缠绵和藕断丝连。他们的消失如此堅决,以致于让人怀疑他们是否曾经存在。所有的器械被遗留在当地,就像庞贝古城一桌刚刚摆好的宴席一样依然充满等待。也像性爱之后凌乱的床单被褥一样气喘吁吁,未经修饰。
凌乱的舞台并不是脚本的严格排演。或者说,历史剧有一群天才的演员,一个没有什么才华经常抄袭和重复的剧作家,一个很蹩脚的导演。
这个叶作金陵的舞台,可以是任何地方。任何一个记忆与失忆交错,欢庆与告别同步,朋友和敌人同体的地方,都是金陵。金陵之夜从不冷场。相思和更漏在低处纠结,明月在高处,梦在醉后,天籁和象征在远处。不夜天系列灯笼是心之所系。对应于某些亘古不变的情感。悬挂于天空的,是地面上的人们所追问的道理,所寄托的情感,所跟从的命运……这个剧场里每个观众也都是演员,只有各种发光体注视着金陵剧场中的一切。我们忙于参加历史,太少抬头观看。而它们,是唯一的观看者。
金陵剧场角色绣像
15,曲径
曲径通幽,而幽暗处盛产秘密和阴谋。女子焚香之后对着月亮自言自语。其实是说给隔墙的耳朵,指示他如何穿越后花园迷宫般的小路。但竹子和假山的阴影中,盯着她的并不止一双眼睛。刺客对女子毫无兴趣,他等待的是她权势熏天的父亲的出现。哑巴已经在这座花园中看到了太多的杀戮,他知道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挖下去都是人类的耳朵和指纹。曲径里有人独饮,有人偷情,有人谋杀。有人埋藏自己的仇恨,有人看见了鬼。他对此已经厌倦,他的观察只是出于习惯。而狐狸,等待的是未来这里的那座废墟。她才是花园中最耐心的物种。他们都深知对方的存在,甚至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呼吸,但他们心照不宣,不想破坏幽暗的美。幸亏小路曲折,他们永远不会相遇。
17,优伶
长久以来,人们对我这个行业的歧视完全是不可理喻的。他们认为我既然有能力在舞台上变成另一个人,那就意味着一杯稀释过的自我和更加变异无常的感情。他们又错误地认为我只是靠天生的姿色或滑稽长相勾引了目光,而不是长期艰苦的训练出来的高超技巧。总之,他们绝不认为表演是一种严肃的职业选择,而是把我当作玩具。对于这种歧视,我心知肚明。尽管他们给我鲜花和掌声,我从来不敢认为那是给我的。我也无法分清他们汹涌而来的性欲针对的是我还是我所扮演的角色。其实观众们何尝不是表演者呢?舞台下每个人的表演经常让我自愧不如。我越是暗中揣摩学习,越是觉得其技巧出神入化。我知道,总有一天,所有人都将是表演者。而那时,我将成为明星照耀这个世界。
19,刺客
刺客的主要培训内容是易容术和隐身术,这两项技巧都是为了尽可能地靠近目标。只要足够靠近,攻击手段锐利与否,反倒成为次要。因此,耐心经常比武艺更重要。拥有一张平凡的脸,是最好的蒙面。成为欲望的对象,则是目标放松警惕的最佳时机。图穷匕见和鱼肠剑,都涉及隐身术和欲望。自我牺牲型的刺客有时并不在乎结果成败,他们的行动与其说是精心设计的,不如说是自我宣泄的,驱动他们的是激情与仪式感。反之,职业刺客更有效,是因为他们把行刺当作买卖,从而更多地考虑了成本和收益。刺客在中国历史上甚获好感。从司马迁开始就为刺客列传,并不视其为法律的破坏者。其自我牺牲和抗暴精神,使之在一种道德主义的土壤中大肆生长。有时,连被暗杀者都对刺客敬重有加。
20,历史学家
如果你愿意,你需要进行拆解的动作。解开绳子把它拆成一根根的丝线,你依然回不到过去。书写历史的动作已经干预了写成之后的新的事件。你甚至不知道如果没有历史的书写者在角落里自顾自地忙碌,行动者是不是会这样那样地行动。历史学家并不只是对事实进行了挑选,要让他觉得这件事重要,这本身就需要时尚的帮助。他也不止是把同一件事情一次次地针砭。不,单是他存在在那里,就足够行动者心中升腾起一种跌宕的不安。这不安有时甚至放大为恐怖,让他们动作走形。他们既生活得像一种诅咒,总是提前知道结局,却又故作糊涂谦卑地自称一无所知,然后扮演马后炮售卖其睿智的结论。历史学家是永远不会犯错误的人。崇拜并供养这群人,是一个过分早熟而不相信神话的民族的责任。
23,中原
中原本来并不是脆弱的猎物。它也曾经耀武扬威统御四方,积累起财富,创造农业和人口。但是自从人口四散去探索四周的耕地,文明在陶罐上发芽变成字体,中原的天险似乎一下子降低了级别,它在猎食者的爪牙之下像鹿角一样形同摆设。它徒有鹿的敏感,却无法长出鹿的奔跑。中原就此无辜,任凭野心丧乱揉虐。肝脑涂满中原,膏液润泽野草。生命的肥料让中原越来越肥沃,让它盛产王国、战争和灾害。雄性动物对中原持续的爱让它频繁地更换主人,成为混血的熔炉。偶尔,中原会炫耀它古都的密集和英雄的众多,正如一头衰老的瘦鹿炫耀它满身的伤痕。
29,商人
一开始,商人把物资的占有当作利润的源泉。他们很快发现,守株待兔的囤积只是在时间中搬运物品,这远没有在空间中移动物品来得有效。商人进化成运输者。他们长出驼峰和轮子,并学习见风使舵。故乡越来越远,商人在旅行中渐渐失去了口音,并发现数字是更通用的语言。再后来,一些人发现,比各地之间物质的有无差别更重要的,是掌握道路。于是他们更进一步成为渡口和桥梁的控制者。最终,个别最伟大的商人发现,如果人们并不需求甚么,那就必须教导他们去需求,培养他们的渴望。然后囤积搬运和管道才有机会成为赢利工具。于是商人成为价值观的塑造者。正是从这时候开始,商人的动作引起了政治家的警惕。他们发现商人已经插手自己的领域,于是商人们被宣布属于一个危险的部落,他们只被允许统治甲骨文时代。
31,筵席
作为社会剧场,筵席见证了太多的谋略同盟争执和妥协。她深知笑里藏刀,话中有话,醉翁之意不在酒,而酒后吐出来的依然不是真言。她知道座位包含象征,食物只不过用来观赏和润滑谈话而且充满暗示。她知道桌面下的脚忙个不停,有的在发抖,有的在催促、制止、提醒、沟通,有时是勾引。脚在桌面下的柔韧度像瑜伽大师一样匪夷所思,比手指有更丰富的表情。她曾看见一只脚在为隔了一个座位的人手淫。她也曾目睹两双脚在桌面下过招。她还曾经看见一只脚能握笔在鞋底里写字,之后还不动声色地和别人交换了鞋子。而桌面上的人们表情如常,彬彬有礼。经历过所有这一切之后,筵席深信自己随时可能被掀翻。此外她确信没有桌布的筵席将索然无味。
33,渔翁
每一个渔翁都是耐心的等待者,如果鱼不够大他是绝对不会出手的。他对于围观者的目光如何在自己的背部反复扫描完全心知肚明。他的斗笠中藏着世界地图。水文和山川的细节都已了然于胸。他用钓竿专注地侦测着温度和风向的微妙变化。当真正的机会临近时,他依然保持了略带疲惫的表情。久蕴心头缜密构思的隆中对已经默默地排演多次,只要价位合适就会一泻而出,震撼听众的耳膜。作为假隐士,渔翁认为那些真正的隐士对于名声的爱惜也是一种做作,或者真相其实不过就是那些人缺乏能力。渔翁志向远大,他所要钓的是天下。
43,童谣
在童谣被听到之前,它事先已经在群众的心中鸣响。童谣是一种发泄,更是一种诅咒。不轨的希望押上韵脚,以童言无忌的名义,变得朗朗上口,变成娱乐,动员起无聊者茶余饭后随机的参与。欢乐四下蔓延时拥有流感的能量。它与蝴蝶和蜜蜂为伴。它通过风传播,它比通缉令行走得更快。这是一场动员广泛的集体创作。盗版和变体层出不穷,每次一传播都添加了幽默感和恶毒性,它们在清亮稚嫩的童声中高入云霄。大学士为抓不到原创者而烦恼难眠。不管在城市还是乡野和儿童玩抓迷藏的游戏,他永远是手下败将。每当童谣出现,他就觉得大难临头。
52,城池
像人一样,城池有其基因和命运。她们富裕或贫困,或强悍,或柔美,或淫荡。每一座城池都藏污纳垢,伤痕累累。每一个入口都激发性欲。水、火和潜入内部的破坏者,以及饥饿和恐惧,是城池的天敌。她特别要警惕太大的玩具,所有壮观之物都暗藏杀机。成功得失去节制的城池选择让自己溢出,让自己变成剧场,甚至角斗场,最好是迷宫。这样的城池,开始唤起恐惧和迷恋仇恨和沈醉交杂的多重情感。但即使是失败的城池,也再不可能抹去。而发生过一次的事情总是还会再次发生。屠杀会再次发生,繁华会死灰复燃。
57,谶言
人的一生要说的话太多。他出事之后从中挑出一句来作为事后应验的谶言,总是可以的。而他说过的话语中自相矛盾的话比比皆是。至于为甚么相反的说法并没有应验,谶纬学家果断地回避这些问题。他们抢在唯物主义者张衡才两岁的时候就把白虎观会议开掉了。此后只要他们愿意,每句话都可以成为谶言,而谶言可以服务于任何目的。它恭維成功者论证他的合法性,它掩饰历史的荒唐,梳理出它的必然性。当然,它最善于扶助一个师出无名的起义者,颠覆一个暗流汹涌的王朝。就像所有的预言一样,谶言干预未来的方式是利用人心的恐惧,来让每一个细节都暗藏杀机,谶语是没有成本的定时炸弹。
64,算命先生
明年的此时,一切应该就会完全不一样了。算命先生凝视着我的脸,故作深奥地沉吟半晌后说出他的道理。其实,马上就可以完全不一样了。你边说边撕下了紧贴在脸上的逼真的硅胶面具,哈哈大笑。他的眼睛里由惊愕迅速变为委屈,继而是愤怒和不解。你会遭报应的!没甚么大不了的,眼前看着越不过去的坎,从高处看只是一道皱折。说着,第二位算命先生放下你的手掌。万山奔来,如聚如怒。新山锋利,老山圆润。逢山开路,遇水架桥。高峡出平湖,沧海桑田,沉沙折戟,观鱼胜过富春江,留下买路钱。曲径通幽,高人指路,老马识途,白茫茫一片大地。可是,这里只有纹理,它们很乱,它们什么也没有告诉我。最后一位算命先生端起我的手掌,看了看,又叹了一口气放下了。
67,鬼
鬼是耐不住寂寞的。她的表达欲如此旺盛,她不安而热爱抱怨,她见缝插针地在所有能附带信息的事物上留言:夜晚,古树和老宅,沙盘和碟子都是她的媒介。在唱片和胶片被发明之前,鬼就创造了自己的表达式。她不满足于生存在怀疑和幻觉中,它用光线、影子和声响舞蹈,配以若有若无的歌唱。风吹草动。它在人们的心中昼伏夜出,她和信息一样缺乏重量,肉体感觉不到它的重量。关于鬼的经验会迅速传染,也像信息一样不用脚来行走。体弱和敏感的不眠者经常受到鬼的访问。一个人看见鬼,很快就有更多的人看见鬼。作为自我的仿真物,她随时会从你的不安中醒来。
73,衙内
衙内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总是娇生惯养。他们中也有人曾经浪迹天涯结交豪客,这或许因为父亲的一时倒霉,或许是父亲因进一步的野心而进行的刻意培养。他们在物质上享受着最好的供养,精神上也受到过良好的调教。他们视野开阔,并且以天下为己任。如果没有堕落为酒色之徒,他们很有可能会是最激进的改革者,旧制度的挑战者。就算是成为酒色之徒,正如他们这整个族群,在《水浒传》之类由底层人撰写的故事中被丑化的那样不堪,他也不过是在反抗父权。
75,名妓
阅人无数之后,名妓已经成为品鉴男人的高手。她发现不管是富豪还是才子还是侠客还是军阀还是和尚还是帝王,都有可能在向她倾诉的时刻迷失本心,而产生自以为是情圣的幻觉。她发现他们更需要的是获得一个著名女人的耐心倾听,而不是性交。这使她成为信息的汇集点。来来去去的男人通过她渐渐互相了解,形成了默契。比起青春年少时薄利多销的性交,如今她的技法已经炉火纯青。她用温言软语和一颦一笑都可以让男人销魂,也获得更多的赢利。她已经积累了相当可观的财富,并经常表明梦想回归普通人粗茶淡饭的生活。她并不知道这是否可能。
80,隐士
隐士在不需要书籍的地方读书,并且断言樵夫和渔夫也是同等的阅读者。他的名声远播,已经上达天听。他曾经多次拒绝了各级官员的荐举,并撰写了过多的诗句,一再表明自己安贫乐道的决心,和对自由的爱。最后,他甚至指出自己对风景点中的简单生活负有更大的责任。但他很少拒绝接待仰慕者的访问。他巧妙地和我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并没有远到我们无法围观,也不可以近到和我们没甚么两样。对他的怀疑始终存在。人们用一次次的邀请试探他,人们用大隐隐于朝的悖论为他搭好了台阶,都是为了测试隐士究竟是否把清名当作更有力的敲门砖,走着一条终南快捷方式。而他是否只是嫌弃不足以动心的收获,这一点,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刻始终是一个谜团。
81,知己
知己足够多的时候,知己的聚集才是雅集,否则雅集只是借口,实际上那是一场密谋。密谋产生盟誓也产生告密者。因此知己注定不可能多。更多的时候,声称你是知己那是一种册封或恭维,用来建立起一种共同的归属感。如果岁寒三友必须为了争夺水分和土壤展开竞争,知己共同体便失去了风雅现出残酷的色彩。因此知己的原型是没有利害关系的,甚至本不相识的两个人。因此越来越多的人声称,只有是石头或某一种植物才是他的知己。所有如此声称的人,其实组成了一个孤独者的共同体。
83,长亭
目睹了过多的悲欢离合之后,长亭不再多愁善感。她的内心变得强大,像一个风情万种老于世故的老鸨,她会巧妙地结束一场过于拖沓的告别,以便为下一场宴会腾出桌面。却不会让你感到任何不舒服的催促。她营造的悲情恰到好处。当题诗者文思不畅的时候,墙面会弹出窗口自动出现可选的参考词句。她能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占有了长亭,而忘了这里本是公共场所。她又像一个冷酷的刽子手,为了帮人上路,她许诺重逢,就像许诺来生一样轻率。没有人会责怪她善意的谎言。对她来说,所有舍得离开的人潜意识里早就完成了算计。情感上的黏糊只是面子问题。年年都有柳色,每一刻都有人告别,每一条都是不归路。
84,南柯
南柯一梦,黄粱一梦,让你在邯郸道中在大槐树下体验了世事如梦,荣华如烟。这本是一部反成功学的教材,一场预防自杀的心理辅导。教你把正在苦苦追求的功名利禄都当作虚幻,教你学会做一个平凡而失败的人。但反成功学和功业富贵的诱惑从来都没有爆发你死我活的冲突。从来都不曾妨碍人们一边肉搏并斤斤计较得寸进尺贪婪无厌,一边自嘲为南柯一梦。其实越是成功的人越是扬言自己已经看破并对富贵不屑一顾,而小人物从来没有这么矫情。对于人类中的蚂蚁来说,蚂蚁的王国也是王国。如果能每天做一个南柯梦,那对于绝望的人生而言不啻于良药。他们甚至愿意购票来体验这样的梦境,于是后来有了一种叫作电影的大众娱乐。
85,诗人
诗人们处在一种微妙的地位。一方面诗歌展现出来的文采,作为才华的象征,证明了他遵从规则和突破规则的奇妙协调能力,这让人们期待他在政治和经济大事上有同样的能力。另一方面,把才华宣泄在诗歌而不是正经事业中,已经可以被认为是一种颓废。因此职業的官僚作为业余诗人广受赞美,他们对诗歌神秘的爱甚至有时超越了政治分歧。而职业诗人,他或许享有更大的名声却被视为宠物。因此诗人总是能和名妓同病相怜。由于对季节的过度敏感,和对酒精及其他诡秘事物的过度热爱,诗人们在青楼和宫廷中再怎么成功,都难以抑制天生的伤感。因此理想国中是否应该容纳诗人,始终莫衷一是。但是每一代都会有人把自己质押给语句,成为诗人。诗歌是一种幽灵,总是能找到它所附体的舌头。
94,发明家
发明家只有生活在底层和生产的第一线,才有机会把秘密的知识和灵感转换成新的方法。因此,别人都把他当作小人物,他也并不知道自己是圣人。他不了解自己对历史的改造远甚于帝王将相。推动他的力量包括竞争和盈利,偷懒和争强好胜,以及获得赞美的成就感等等。而他拥有的知识也没有受到足够的尊重。他从观察模仿推理和设计中汲取了足够的乐趣,他沈醉于个人的目标,他谦卑地将其自视为雕虫小技。那时候统治者尚未了解无用知识的力量所在。
105,僧
僧是一种赦免。出家是俗世死亡的象征形式。在失败之后并非死路一条,总是有一个空门可以遁入。我表态退出人间的纷争,此生休矣,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我真诚地做出永远出局的承诺,理论上仇敌必须停止追杀,一切必须勾销。而超越之门总是会以慈悲的名义收留你。因此逃避在庙宇中是带有自我侮辱性质的行动。是关于谅解和遗忘,关于不报复和忏悔的宣言。骄傲者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而放弃了骄傲之后,僧侣获得的特权是自由。僧侣获得的自由是放弃。放弃之后再无烦恼执着。僧,穿着放弃者的制服,看破了身份的虚妄的他,可能成为任何人,行任何事,那是一次重生。他所失去的只是骄傲,而他将得到整个世界。
106,桃花源
值得注意的是桃花源里有酒,也杀鸡。有人说桃花源在世界之中却在历史之外,这些判断过于武断。桃花源内部的居民们显然对于外来的闯入者是有心理准备的,甚至是期待的。大吃一惊是装出来的。他们好奇地问这问那,很可能只是表演。他们“男女衣着悉如外人”。从服饰来看,他们很可能并非如自称的那样对于当代史一无所知。他们甚至尾随渔人而出,精心地抹去了他为了找回來所留下的记号。这所有的表演,都是为了进行挑衅。桃花源是无政府主义者的试验田,自我神化的避税天堂。它渴望你知道它的存在。它借渔夫的嘴宣告了对于外部的批评。而它的存在,主要的职能是让你觉得自己的生活一无是处。
108,回忆录
需要提醒的是回忆录并不一定真实。即使并非有意欺骗,记忆已经挑选所有有利于自己的证据。追忆者挤压着自己的脑沟,年龄很可能已经使他无法分清希望和事实。回忆录是一个人从历史学家笔下夺回自己的时代的努力。不,我所经历的时代不是你们说的那样。这是一个人一生的最后一次战斗。所以很少有回忆录是忏悔录。更多的回忆录除了重温和炫耀美妙的时刻,主要是发起最后一次进攻。回忆录将收复饱经挫败的一生,把所有的委屈变成指控,把所有的敌意和背叛,永久地钉在耻辱柱上。最后,它还将用预言干预未来,这一点和遗嘱相似。最成功的回忆录,甚至将迫使历史重新撰写。因此,要尊重你身边每一个撰写日记的人。
不夜天灯笼
109,乡愁
乡愁是一种绝症。它的症候可能但不限于胸腔紧迫,喉咙紧迫,胸口疼痛,并引发绝望的情绪。这种疾病具有极大的传染性,尤其在胶着不利的战斗中听到四面楚歌。从十七世纪后期到十九世纪后期,全球的医生致力于用药物治疗乡愁,但归于失败。他们唯一能给出的建议是,远离莼菜鲈鱼之类忌口食物,以及杨柳笛声楼台之类刺激性环境,并证明暮春和深秋是乡愁的高发季节。此后乡愁不再被当作病症来治疗。这并不意味着游子漂泊者移民的减少,反倒意味着每个人都已经成了世界的游子。乡愁作为不可治愈的绝症,上升到了和衰老与死亡相同的级别,它已经成为人性本身。把乡愁患者送回故乡对于治愈无济于事。因为故乡也已经充满了陌生人,甚至没有离开过故乡的人也已满怀乡愁。
110,醉
酒说,我未曾要醉你,是你自醉。杯盘说,醉有时是预谋已久的蓄意谋杀,有时是一时的意气相投,但为甚么受伤的总是我。哭说,不要在醉里抖动我的声带,那样的声音太凄凉太疯狂让人绝望。笑说,醉后的我有点傻,但我真的觉得大家都太可笑了。真话说,闭上你危险的嘴吧,你一时的勇气之后是惨重的代价。音乐说,我并没有或远或近,我一直在你的耳边低语,偶尔我还亲吻了你的唇间。虾蟹说,我身披兵甲而免于战斗,这已经是我所能想象的最好的死法。网说,我将像笼罩你们一样捕获这个夜晚。灯说,剑刃已经割伤我的光芒,我要乘风而上。笔说,我和你都只是工具,所以我们只管轻盈飞升,让身体去下坠。诗歌说,我在高处相候已久,等着你抱我逃离成语的迷宫,你怎么还不回来。醉说,每次你被酒掼到高处,都是我收留了你,你居然还要怪我弄丢了你的记忆。
111,梦
阴阳成梦,虚实成梦,渴望成梦,心底的不平成梦。山川入梦,铁马冰河入梦,远逝的故人入梦,陌生人入梦。在梦中我也成为自己的陌生人。我曾经无数次在梦中质问自己是否在做梦,并为了证实那不是,而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当我因为毫无疼痛而惊醒,我发现臂膀上青痕犹在。今夜我又一次成为梦的俘虏。梦使用我就像投影机使用屏幕。她把夜晚变成贝壳,而让自己充当蠕动在其中的软体动物。由于梦的不邀而至的长期造访,我的一生沦为一个转述者,而故事的底稿始终不在我手中。当我企图成为记录者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只拥有若干碎片的细节,而失去了故事梗概。过度的追忆使我慢慢浑了现实和想象。对梦境一次次的回归,都像打开电视试图接上一段剧情。我甚至学会了不止在床上,而且在行走和说话时持续梦境。最终我获知梦其实是我生活的原型,不通过梦我对人生将一无所知。
112,相思
我曾经无数次地发誓要戒除这种恶习。因为很久以前我就已经惊恐地发现,我并不愿意相思的人来到眼前。我迷恋我的相思远甚于迷恋她。我所担心的并不是失却她,而是失去我的相思。只要在相思的煎熬中,我就觉得自己升级成世界的债主。我就有理由写下幽怨到呼天抢地的诗句。相思是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的唯一理由,或者唯一的证据。我的相思充当着我所有症状的病灶。我憔悴消瘦我健忘恍惚我已经厌倦了人类。只要有相思在,一切都将焕发出意义。风花雪月都是消息,但萱草和黑夜尤其是。相思者没有好消息,她将归来的消息甚至也不能结束相思。没有相思的日子,一切都只能沦为物品。我是一株超越了生死的植物。我相思故我在。
113,远虑
远虑时隐时现,像一个漫游的陷阱。它时常穿越鲜艳的表层从底色中挺身而出。远虑本身就是衰老的产物。正如鸟兽在深秋才匮藏冬眠的食物。青春期的我们何曾有远虑。小人无远虑。远虑者操心的不是个人的未来。甚至不是一家一国的命运。最悠长的远虑者只操心历史和基因。他们过早地把历史揽在怀中。担心金石锈蚀担心文明不留痕迹,担心彗星和太阳黑子,他们的目光黏结在宇宙的尽头,远虑和虑远合为一体。空间以时间为单位用光年来计算。忙于远虑者掉落在井中受尽村妇的嘲笑,但是对于远虑者而言现世已经没有力量能摧毁他。他提前接受了死,顺便放弃了死后的名声,从此再无近忧。唯远虑者能逍遥。
115,象征
就像鬼故事漂染了蚊帐,剪刀和镜子欲言又止,象征无处不在。只要解释者心有不安,每一个事物都只是远方另一件事物的投影。每一個事物都蒙面登场,都层层迭迭另有深意,每个角落都在生产征兆和暗示。而那份被传递的信息自身也还只是一种表面,还有更深的意义藏在意义之下。象征的世界曲径通幽,把整个世界变成有待解释的文本。生活在这样一个充满阴谋论的世界,需要更多的敏感。你被图形和仪式所管理,你要穿透表层到达意义的权力中心,成为象征的设计者。在你获知所有的秘密之后,忽然发现这个世界的设计是如此随意。象征只是一种服务,它应邀前来提供壮胆或恐吓。在它褪去之后,世界依然存在。
116,天籁
天籁发生,不是为了训练敏感的耳朵或其他什么第几感官,以提升对音乐的鉴赏力。事实上,过多地倾听音乐,在脑子里植入了过多的旋律和节奏,往往妨碍一个人感知天籁。就像涂写过多遍的磁盘,你以为自己已经虚位以待,其实所有的信息都只是表面上被删除。这并不等于说聋子就更能获知天籁。南郭子綦说,天籁是不假外力发动的声音。那么松风和江流海潮乃至地震雷鸣都还只是地籁。约翰凯奇的四分三十秒的沈寂又何曾是天籁。那是天籁被瞥见的机缘罢了。所有听得见的声音和人类听不见的超声波次声波都来自振动。不由外力振动引发的振动,都在据说之中。据说是宇宙早期的一次爆炸,据说是神的第一推动力,据说是诗歌。
118,啼乌
啼乌如果不是黑夜派出的间谍,一定是黑衣忍者掷出的暗器。它居心叵测地伺伏在剪影一般的树梢,随时准备飞身掠下。这种黑色的鸟,沉默隐忍,却拥有洞穿人心的超能力。它把心乱如麻的潜意识投影在黄昏的天幕。啼乌论证着心灵的脆弱。心灵难于控制自己的方向而易受牵连,她满怀心惊肉跳感遇伤时的症状,却永远在等待一个外部的声音的提示。她从来都在自我说服要放弃和归去,却从来都缺少放弃的力量和归去的方位。啼乌通告了所有你无能为力的界限,它把心灵从得意忘形的高空拽下低回的枝头。在那些瞬间,演讲者的目光越过群众,看到了自己的孤独。征服者的目光越过战场,看到了自己的坟墓。繁华的城市看见了自己的废墟,恋爱的人看见了各自的晚年。
119,夜雨
夜雨是用来揪心的。雨丝的尽头都是针芒,针脚绵密都扎在隐痛之上。雨线的上头连着一去不返的人和地方。在视觉中已经一片迷蒙,在听觉中还依稀是风筝飘摇。却也渐渐变小。淅淅沥沥的声音淹没了更漏,因为它就是复数的更漏。而更漏只是抽样的夜雨。投影出的画面,只是小镇石板路芭蕉和竹叶的特写,飘浮在空中的一顶遗失了头颅的斗笠。夜雨连夜不开秋灯迷离而你闻铃肠断,只是狐鬼渐稀而杯影如蛇,你如此地沈湎于夜雨,远甚于酒鬼沈湎于醉赌徒沈湎于命运。你说夜雨是避无可避的命运。虽然你早已迁居干旱的沙漠,夜雨并没有离开过你潮湿的枕头。
121,暗香
喧嚣远去,黄昏欲雪。月澹无言。心事苍茫。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方欲寻觅。窗然空踪。暗香从不主动邀迎。她只在角落中自甘清冷。她是调情和捉迷藏的高手。你无法出动欲望的天罗地网捕捞她。你无法用锁链束缚她。你无法把她提炼成香水装入雕花的小瓶。你无法在她身上文上自己的姓名,你无法控制她。但她也从不远离你。她溶解在空气中无所不在,只要你远离群众她就默默地出现在身边。隐约迷离之际,你的心中尚有一处柔软。你就是我的暗香。
122,蛙鸣
蛙鸣有时被用来谴责人类喧嚣聒噪无聊的话语,但更多的时候,蛙鸣带来的是来自农业社会的一种温软的抚慰,尤其在饱经离散悲欢的耳蜗里。蛙鸣废池庭草,都是丧乱之后,遗留下来了一丝生意。蛙鸣当钟鼓,蛙声作管弦,远离了庙堂的肃杀和城市的冷漠。有草可以藏身,有荷可以荫翳,江湖依然藏污纳垢。满天繁星也依然在。农人和山民虽然贫苦,却依然宽厚如故。四野蛙鸣如鼓如潮,带着稻田的勤快和树叶的卑贱。它不会在梦中偷袭,它不会笑里藏刀口蜜腹剑。蛙鸣声中,都是疲惫了一天而酣睡的人。蛙鸣治疗了机心重重的抑郁和失眠。原来我还可以做一叶浮萍,声满四邻。
123,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理昭然,但它绝不关心人类是否了解它。它就是一架完美设计而精确运行的永动机,日夜不息地运转。有人将一生投入其中要了解其奥秘,他所了解到的只是他所能了解的局部,甚至连他的鲜血都没能为天理添加一点燃料。有些人企图变作一粒沙子,掺和进天理的齿轮咬合,破坏天理的运行。他只是被研磨成了机器的润滑剂。有人质问天理何在,其实他不满意的不是逻辑,而是符合逻辑的世界太不符合人情或者他的欲望。我们都只是站在天理之内触摸天理,就像盲人站到了更大的大象体内去摸象。语言和思想摸不着天理,行事却丝毫不离于理。妄想之事天理难容,而乖张之事却还在理。所以天理只庇护着忙碌者,尽人事者天理昭彰。
124,光阴
光阴是你在旅途中偶遇的一位智者。他随身携带着年轮和沙漏,他眼中的春光早已包藏着凋谢的意境。他用一块黑色的厚布,将桌上的一盏灯一点点地蒙上再一点点地掀开。他反复地忙个不停。随着他的忙碌,你看到他的桌面上慢慢长满青苔又慢慢褪去。鱼塘里每一条鱼的嘴里都游出一尾更小的鱼。你看到他的须发越来越长,而他的眼中早就噙满泪水。你问他为甚么,他说人类对于时间其实一无所知。人类只看到光阴可惜譬如流水,就妄把时间和黄金往来比价。人类只看到光阴似箭岁月蹁跹,就妄把家都当作逆旅。等到他们将死,他们还叫嚷着要回家。他边说边摇着头,手中一点都没停下。他把灯遮挡了再打开。他说你把自己当客人你总是在赶路,那我再给你一百年又有何用。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你就到站了。你该下车去了。
125,棒喝
伟大的导师已经厌倦了苦口婆心循循善诱。智慧在那样的教学语境下,只会在理解与误解相交缠问与答相错乱的黄昏里迷失于岔路。会在引经据典和咬文嚼字的案牍中,磨损为顽冥的卵石。更会在按部就班日复一日的劳形中驯化成义务。棒喝如同电刑,要一击之下粉碎无明振聋发聩。棒喝交驰,只因开口即错用心即乖,思维言辞都成迷障。真相本在身旁,迷者却假以外物。他菩萨心肠霹雳手段,让障碍那脱落一地,真相顿时水落石出。然而棒喝后来成了时尚。所有的知识都在用过大的音量刺激肉体和逻辑。启示的方式早已不止是从头顶灌下,棒喝从后背裤裆和胳肢窝袭来,都有锥心之痛。太多的棒喝汇成一片噪音。我们寻找心理医生购买棒喝,同样不求自觉,迷失于棒喝。
126,气运
王气所在,如千石仓,如城门楼,黄赤正方。总是有事后诸葛亮,声称采集了足够多的关于气数的知识。云的造型和星的显隐,都被解释为症候。天垂象见凶吉,圣人们声称敌人气数已尽。但从不肯垂示我辈,应当快马加鞭激流勇进,还是应当坐等水到渠成。他更末指导那个气数已尽的人是否要作困兽之斗。气数是煽动家称手的利刃,也是失败者疗伤的良药。古来成败原关数,一腔自责化作一声长叹。这显然比深刻反省纠结悔恨更有益于健康。气运用人生作为样本,理解了王朝的盛衰,城市的繁华与败落,每一种局面和事物的成住灭坏。我们将以接受衰老和死亡的心态坦然面对气数的安排,让解释者掌管我们命运的水龙头。
127,良知
良知和真相或与遗传基因无关。良知是两个建设性的字眼,它被创造出来并植入你的词库。从此你就有了某种若隐若现的不安。你会有恻隐之心,你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而有些事你不会去做,你不能设想它可以发生。良知是一种生命设计,它改造了我们的基因。良知让我们把匮乏此物的人视为禽兽,道德建设和训导如此成功地内化为天性,这是教育的伟大成就。你所不知道的事情,问良知。
128,禅定
禅定是一整套技术。从调息到调摄心神。从逻辑推论到体验的次第分层。一层层把身体送入神奇的解脱。把自己的鼻尖注视到万物融解为止。这套技术最初用来对抗世界的散乱和诱惑直到外不着相。再转而用来降服自己不安宁的内心直到内不动心远离妄想诸念不起。心在入静入定之后八风不动了无贪爱染着。心由定中生出坚定和智慧。禅定是疗伤的洞穴。是我在世界中为自己设置的一块反击的根据地。不管天崩地裂沧海横流我总是可以退守在禅定之中修复成清静之身解脱之心。拥有了禅定的技能之后你还需要返回这个喧闹而混乱的世界。你将用安宁的表情击垮他的歇斯底里。你将用漠不关心粉碎他的搔首弄姿。对世界的瘋狂来说禅定自身就是一种批判。
129,轮回
只发生过一次的事情等于从来没有存在过。轮回是一种尚未完全得到证实的预感。但是有大量的蛛丝马迹提醒着你,眼前的世界其实不只发生过一次,而且它还将再次发生。有些人一见如故,有些地方似曾相似。有些时刻你确信只是过去发生的某个时刻分毫不差的重演,这只是重复这不是轮回。把初遇煽情地解释为久别重逢,这只是较别致的强奸。轮回不是人生的重新来过,而是从不回头的接力。轮回是你与万物之间潜伏着的联系。你身上有植物和动物。你身上的鬼和神有一天会重新占据世界。你只是在完成一场漫长接力中的一棒。轮回让你知道下一场长跑只是目前这一场的继续。你不可能退出这场游戏。所以你要积攒自己的业绩。轮回击碎的是一了百了从头来过的偷懒想法。
130,明月
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明月曾经稳坐在夜间剧场预留给领导的第七排一号的座位。它冷眼看了数千年的阴谋和厮杀,生离死别,孤独和幽欢。明月成了媒介,将思念转接给远人,将怀念托付给故人。人们为明月一惊一乍,为阴晴圆缺而悲欢,为云遮雾断而忧郁。对于善变的人类来说,这种长久的依恋绝不寻常。然而倾诉者所迷恋的毕竟只是心中的幻象。自从一个大醉的诗人跃入水中之月,这一点已经真相大白。于是,先是明月厌倦于倾听人类的倾诉。继而,人类的欲望已经胖大到月色显得过于单薄。人类终于来到月球,发现一地的环形山。嫦娥和玉兔都在无觅处,只有荒凉和寂寥。与古代的诗歌仿佛相似。
133,乌云
乌云若非别处飘来,必由白云变来。白云从雪山之巅一跃就登临晴空。白云中的雾滴渐大,厚实到遮了阳光变作了乌云。翻云覆雨者都是太阳,而何人曾经抱怨太阳。然则天际乌云含雨重,黑云压城城欲摧。乌云让你窒息恐慌不祥,而白云总是自由归处。白云之下吾亲所居,乘彼白云至于帝乡,白云在青天可望不可即,一论白云心千里沧州趣。祥云应早岁孤云独去闲云泽天下阵云横塞起。云本无心,有祥和闲散恐慌和预感的,无非人心。地面没有战争的时刻,城头的乌云所见的只是祈雨者的舒心笑颜。云是无辜的。
136,吊古
凭栏者所见的都是他自己的镜像。栏杆帮助身体克服了恐高,灵魂才如此轻盈和孤独,目光才能如此毫无牵挂地向极远处投射。目光一远就迫降在历史之上。危楼所俯视的总是时间。繁华已成废墟,英雄和美人已成枯骨。奇迹般的宫殿和陵墓都是花盆,而苔藓总是最后的胜利者。明月默默观望,远处的山川风景陵墓宫阙,都是他念念不忘的恨事。他所怀想的人,都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其实他就是他们中掉队的一个,他们就是他本该战斗的时代。兴亡满目触景生情的凭吊,并不总是悲慨愤恨苍凉无奈。还有翻案文章要做。他的目光终于回转到此处楼台,把栏杆拍遍。吊古者的涂写已经层层迭迭,粉壁和梁柱更无空处。历代的凭吊者早已说尽兴废事和千古愁,前朝的凭吊者自己也已经成了凭吊的对象。他终究意识到自己汹涌的情绪了无新意,他从此失语。
注:本文有删节,保持原文编序。
责任编辑 季亚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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