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龙研究的终极价值是什么?”我问。
邢立达停顿了一下,就像电脑往内存里载人大程序时那种轻微的停顿。
“只有恐龙1.6亿年漫长的存在,特别适合解释演化的本质。而古生物学,则是用来解释生命是什么、生命从何而来、生命将到哪儿去。”最后,他这样回答。
一
1999年,暑假的一天,北京自然博物馆。
这个馆处在一个有趣的地点,背后是明清两代帝王祭祀皇天、祈五谷丰登的天坛,前面是新中国成立后修建的第一个大型剧场——天橋剧场。漫长的文化传统和时时更新的当代生活,不经意问在这里交会。
而它自己有着更久远的沉思。地球两亿多年前脊椎动物从水域向陆地发展的复杂过程,繁华的恐龙时代,都能从它的沉思中找到线索、看到珍贵的证据。和这么遥远的时间比起来,从明清到当代,汹涌的时代大潮,也只是一些短暂的微澜吧。
著名博物馆学家甄朔南正带着一个中学生,穿行在北京自然博物馆久远的沉思里,两个人都如痴如醉。甄先生今天破例接待的特殊客人,名叫邢立达,是知名地质学家、《十万个为什么》地学篇的作者陶世龙推荐来的,这位中学生独立创办了颇有影响的中国恐龙网。
甄朔南一直推崇博物馆对观众在教化和教养方面的潜移默化作用,他自己又是古脊椎动物学者,对北京自然博物馆的馆藏了如指掌,能得到他亲自讲解陪同,是一件何其幸运的事情。兴奋的邢立达跟着甄先生,走走停停,听他精彩的讲解,感觉非常奇妙——因为他小时候最喜欢的书之一《恐龙的故事》,正是甄朔南和恐龙学者董枝明合著的。正是这本书向他敞开了一个遥远的世界。
过了很多年,邢立达对这次访问仍然记忆犹新:“科学家有一些是不修边幅,另一些是衣冠齐楚。甄先生属于后者。装着西服,打着领带,满面春风。”在这样的长者面前,邢立达很快就不再有初次见面的拘束,全神贯注地非常享受地进入了远古生物的世界。
他们在古爬行动物厅停留了下来,这里有高大的马门溪龙的骨架,邢立达瞬问被震撼了:只见它身躯巨大,长颈,小头,最为壮观是它的尾巴,高高扬起,一直甩上了天花板。
作为恐龙爱好者,邢立达还是第一次看到相对完整的恐龙骨架。激动的他,不由自主地全身颤动着,仰望着这不可一世的巨物。太美妙了!他第一次确信自己真的看见了恐龙。
马门溪龙是素食者,长长的脖子,有助于它吃到树冠嫩叶和果实,而强壮的尾巴可不只是摆设,当它甩动起来,犹如巨大的鞭子在空中舞动,什么样的对手敢靠近它呢……邢立达眼前不由自主地出现了这样的画面。
“我可以摸摸它吗?”邢立达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可以。”甄朔南笑着点了点头。
邢立达踮起脚,小心地伸出手,隔着栅栏,摸到了恐龙的骨架。这是他和恐龙家族的第一次接触。
本来,这只是一次年幼的人类和古老的地球统治者之间的普通接触。但对邢立达来说,这次接触太重要了。就像冥冥中有看不见的机械,看不见的命运的齿轮,咔嚓一声咬合在了一起,人生的另外一套程序开始悄然启动。
真的值得花费毕生精力来了解它们!要是我也能发现某种恐龙,再给它取个名字,那该有多好啊,邢立达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念头。
甄朔南看得到邢立达眼中的热切和专注,他友善地安排了丰盛的午餐,继续和这位少年聊恐龙,也聊互联网……这位渊博的学者,就像河岸边温暖又清新的春风。
他善待着一切对博物馆藏和远古生物好奇的人,特别是年轻人,兴趣意味着更多的人会享受到博物馆的乐趣。他并没有猜测到,仅仅10多年后,这位少年就发现并命名了两种恐龙:云南的云龙和重庆綦江的綦江龙,以及10多种新的恐龙足迹。
广东的潮州市,是一座很有历史文化底蕴的城市。清朝的时候,潮州市区有古牌坊103座,其中的太平路上,就有30座。民国的时候,南洋建筑风格的骑楼建筑,又形成了很多骑楼商业街。
正是在这样的环境和氛围里,邢家往上追溯四代,都是教师,从清代的私塾、重点中学的语文老师到大学的化学老师,邢家的经历,简直是一部浓缩的中国近当代教育史。沿袭家训和教育精神,邢立达出生在这样的书香门第,看起来未来成为老师概率很高。
中学的时候邢立达就读金山中学,学校名字里有山,学校还真的就建在山上,前身可以追溯到创建于1877年(清光绪三年)的金山书院。百年来,该山始终郁郁葱葱,自然环境受到良好的保护,这应该是一个很重要的机缘。动植物丰富的山,为他准备了另一个富有魅力的学校——自然课堂。
邢立达中学有两门课很出色,一个是语文课,另一个是生物课。语文课显然和家学渊源有关,生物课的出色,这是因为天天进出的金山,激发了他对自然的最初兴趣。
金山中学的生物老师会编一些小册子,介绍这座山上的一些常见植物和动物。有了图谱,就可以按图索骥,进行最初的物种探索。邢立达开始和小伙伴们去抓昆虫,采集植物,做成标本。
这个时候,他就发现父亲其实是很厉害的,不只是位化学老师啊。原来,他认识很多植物和动物。还喜欢昆虫,是个甲虫迷,最喜欢独角仙、锹甲、龙眼鸡、金龟子之类的。
潮州的西湖后山,有很多高大的乔木,是当地昆虫爱好者必去的地方。有一次,父亲带着他抓虫子的时候,天色突变,暴雨如注。父亲急中生智,割下两片硕大的姑婆芋叶子,递给他聊充遮雨的帽子,同时还要求他用衣服的袖子包住手再接过去。他觉得很奇怪,但还是照办了。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天南星科海芋属植物,其根茎及叶均含有有毒成分,分别为草酸钙及氰苷,其最常见的毒性作用是对皮肤和黏膜的刺激,作用迅猛。父亲还真是渊博。
父亲这么会玩,牵出了他们家的另一条线索,原来从曾祖父开始,经营一个庞大的中医药店铺网络,富足之余,都是慈爱而且会玩的人。曾祖父经历了家道中落,心境淡泊,经常给后人们说要劳逸结合,对他们从无出人头地的期许。
爷爷呢,爷爷很鼓励无边际读书,在邢立达很小的时候,就给了他一本北京科学出版社1974年版的《恐龙的故事》,很薄的泛黄小册子,作者之一就是甄朔南先生。
这本书先是奶奶逐字逐句地给邢立达讲了一遍,然后就是他自己读啦,一遍,又一遍,无限循环,前前后后看了不止百遍。在这无限循环的阅读欢愉中,这本暗黄色封面的书给了他最初的恐龙知识,也给他提供了不同于其他孩子的一种英雄,那就是书中那些发现、挖掘恐龙的人,那些古生物学者,在他心中,甚至超过了孙悟空与黑猫警长。
一天,语文老师说,最近有一部电影很好看,就是《侏罗纪公园》!
果然,《侏罗纪公园》给了邢立达很大的震撼。自此之后,他时不时会想起那些科学家登上小岛后第一次看到的场景——那些史前巨大的动物活生生地在眼前奔跑,长长的脖子一直伸进了天空,脑海里也会时不时盘旋着电影里那段激动人心的音乐。
到了高二,邢立达已经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恐龙迷,市面上能够买到的恐龙或者古生物方面的书籍,他都会买下来,因为那个时候这方面的图书并不常见。让他略微有点懊恼的是,在意识到自己这么热爱恐龙之前,他已经选择了文科,而古生物专业是理科,原因出自一个误会,很多人以为古生物是考古,包括当时的邢立达,到了高三才知道,古生物专业是理科……
1998年,文科生邢立达创办了中国恐龙网。网站的顺利发展,是他自己也没想到的,开通主页的第一周访问量就达到4600多,出版社同意他使用有关图书的资料,热爱古生物的朋友们和官方研究机构都很乐意提供帮助。
几年后,知名古生物学家、古脊椎所汪筱林研究员这样评价道:“这一最初由恐龙爱好者建立的网站,联合了一大批国内外古生物爱好者,共同为网站的建设竭尽全力地服务,默默无闻地工作。通过他们7年来的不懈努力和辛勤劳动,中国恐龙网如今已经成为享誉国内外的著名古生物网站,也是许多从事古生物学研究的专业人员,以及很多喜欢恐龙和古生物学的青少年朋友们了解恐龙,甚至了解整个古生物学最新发现和研究动态的重要媒介。”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网站出自一个中学生之手。
在业余时间做网站的过程中,对邢立达来说,最有意思的经历是跟着古脊椎所去黑戈壁挖化石了。在那里,他经历了奇迹般的时刻。
内蒙古额济纳河以西,祁连山山前洪积扇以北,新疆天山以东这一大片地区,面积比内地几个省份都大,却长期无人定居,即黑戈壁地区。这一带的自然条件极其严酷,气候极端干旱,地面的碎石全部有着乌黑发亮的表面,像涂了一层黑漆(也被称为荒漠漆),这奇特的自然现象,至今还没有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
在目的地布咚湖芦斯泰,在汪筱林的带领下,古脊椎所的考察队挖掘进行了一个多月,任务已接近完成。这天,戈壁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雨。大家都很开心,因为大雨是古生物学家的朋友,能够冲走浮土,让更多的化石有机会裸露出来。于是,邢立达和著名古生物学家周忠和决定离开大本营,到探索得相对较少的区域去走走——说不定这一场雨,把新的化石冲刷了出来呢。
两个寻龙人在茫茫戈壁慢慢走着,仔细查看着脚下是否出现了有价值的目标,然而除了石块,还是石块,什么也没有。在空旷的原野上,两个人继续着这样如同大海里捞针般的工作。
雨后的戈壁滩很空,雨后的天空也很空,在几乎看不到植物的石滩上走着,最能感觉到远古那繁华、沸腾的生命消失后给地球留下的荒凉。
突然,邢立达发现,他本来系在腰间的沙漠迷彩服不见了,什么时间掉的都不知道。于是,他们顺着来的脚印,慢慢找回去。
就在这个过程中,邢立达发现,沙地上有一些黑色的砾石,光泽好像和别的黑色石头不一样。抓起来一把,用嘴一吹,眼前竟然奇迹般地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椎体。
这是恐龙椎体啊!两个人都惊呆了。富有经验的周忠和立即判断这应该是某种小型角龙类的化石,这些恐龙是群居的,附近肯定有很多。化石所处的地方,有水冲刷流淌的痕迹,说明这里一度成为雨水经过的临时河床,那么,顺着“河床”往上走,说不定还有更多的发现。
他们就这样循迹找着上游,不一会儿,真的找到了几十枚椎体,一堆肢骨和肩胛骨。
日落时分,在一处闪亮的黑点附近,露出一块构造复杂的骨头。两人小心翼翼地刷去上面覆盖着的沙土,一枚角龙类恐龙的下颌骨展示在他们面前,一排牙齿闪耀着金属般的光泽,非常完美。
这场面宛如梦境,两人欣喜若狂。
在那一瞬间,邢立达觉得,对于古生物的爱好,不应该仅仅是一个爱好,应该成为一项事业。因为他隐隐感觉到,不管科普还是科研,做起来都会是非常有吸引力的。
如果你看过电影《侏罗纪公园》,就知道电影里的那位古生物学家,在被劝说去那个布满恐龙的小岛之前,正在恐龙化石点进行挖掘工作,全神贯注的他,完全不想离开现场,所以喊道:“我不想上直升机,我不想被别人请,我这一辈子只要把蒙大拿州所有的恐龙都挖出来就可以了。”
在电影中这位英俊、勇敢的英雄,其实参考了现实生活中的一个闻名全球的恐龙猎人:菲利普·柯里(Philip J.Currie),加拿大阿尔伯塔大学的一位古生物教授,他的毕生梦想很庞大也很单纯,那就是挖出他的家乡阿尔伯塔省所有恐龙。
加拿大阿尔伯塔省的埃德蒙顿市是一座建在恐龙背上的城市,不过这是一个迟到的发现,1988年冬天,业余化石猎人——丹奈克·莫德岑斯吉(Danek Mozdzenski)在白泥山谷发现了保存完整的鸭嘴龙的尾巴化石,人们才明白自己居住的地方竟然有着如此深邃的远古历史。此时,距该市的初建已有300多年,距古生物学家众多的阿尔伯塔大学建立也有80年。业余人士就這样给自己的城市和专家们上了生动的一课。
虽然有点讽刺,但全社会的反应是欣喜和震惊的。著名慈善家麦克塔格特(Sandy A.Mactaggart)先生随即买下了白泥山谷化石点一带的土地赠予阿尔伯塔大学,以完整保护下来,只供研究与教学用。阿尔伯塔大学则使出浑身解数,最终引进了菲利普·柯里——这位权威恐龙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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