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魇咒
我经常站在车轮滚滚的大街上胡思乱想,世上所有的距离都消失了,变短了,甚至透明了。假使你在美国,我从中国的早晨出发,到那边迎接我的应该是同一天清晨的时光;我再联想到越来越多的各种穿透人体的射线,人在机器面前变得无所遁形。我由此联想到生命的此岸和彼岸,人间和天堂的旅程是不是也变短了,甚至透明了。
那天清晨,我们还没起床,我刚睁开眼睛三三就对我说了一句话——“水成,你瘦了。”我心里“咯噔”一下,从她痴痴的眼神,我判断她端详我很久了。共一张床睡了十多年的枕边人,突然冒出这一句话,肯定是觉得瘦得脱了形了,不然她是看不出来的。再联想到前些天浴镜里的那张脸,颧骨见凸,下巴变尖,对着镜子我看到一张陌生的脸。“水成,你瘦了。”她这句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清晨我刚醒来的梦境边沿,成了一道魔咒揳进我的心底,镜子里的我一片模糊。
我想起结婚那年,她也对我说过比魔咒还要见效的话。我们说好婚后还当自由人,谁也不干涉谁的自由生活,也是夜幕降临后的晚上,她突然非常决绝要求我戒烟,我觉得她干涉了我的自由,坚决反对,最后她非常肯定地对我说:“如果不戒烟,你一定会后悔。”她的话一语成谶,过了一个多月她突然晕倒在工作台上,结果是怀孕引起的,医生说出准确的受孕时间,就是她让我戒烟的前后几天。是我那有毒的烟雾加剧了她的妊娠反应,导致了她的眩晕。最后她非常严肃地对我说,当时她感觉有个声音告诉她,必须让我戒烟,这声音来自于另一个新孕育的生命,他在娘胎里抗议我抽烟。我想她的话应归结于女人的直觉,那,清晨她这句话也应该是一种直觉,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她每一次像魔咒一样准确的预言,背后都必将包含一个可怕的真实。
晨阳渐渐探过窗来,一缕哀乐也一同飘过我的耳际。小县城几乎每天都有哀乐响起,又有一场生命的终结仪式即将举行,在生命的迎来送往之间,人们用世俗的礼仪把它铺排得满满的,人的情感就有了排场的舞台。我的眼前有一朵盛放的牡丹,它永远种在床上毛毯正中间,阳光的底色,永远盛放。生命能结束于某个盛放的瞬间可能很幸福,我绝不敢相信那过分铺排的仪式有多少真情,多少孝心,像一個演技拙劣的戏子,谁敢相信她能把一部经典之作演绎到位。但人们相信那沉冗的仪式,烧很多的飞机、汽车、房子,还有整捆的钞票与美金,甚至相信一个非亲非故的人的眼泪,还花了钱请她来哭丧。她也哭得如丧考妣,哭得肝肠寸断,只有等到她退场时,看她身手麻利得像秋风,一转身把眼泪赚来丢在地上的钱刮得干干净净后,你才知道眼泪值多少钱,与悲伤无关。
想起前天出殡那位老人,那是我认识的一位熟人。送葬的队伍超过一里地,请了乐队、哭丧队来哭丧,还请来寺庙僧人来超度。很多人知道老人有丰厚的家产,有个像样的告别仪式符合所有人的心里期待;却很少人知道,个把月前,老人把家产分给四个儿子后,家里就不停地吵闹,先是兄弟反目成仇,继而对老人也恶语相加,甚至拳脚相向,老人是被四个儿子活活闹死的。只有了解恸哭人群过去的德行,你才知道这过分铺排的仪式的背后,孝心有多少含量。这缕哀乐像只虫子在心里攀爬,让我感到生活并不那么坚实,被物质吞噬心灵的时代,一切都需要重新审视。
被咒语击中的早晨,我感到浑身绵软,再也不能像弹簧那样,一骨碌从床上弹起来,我被“水成,你瘦了”这句咒语所笼罩。三三那句话已真的变成魔咒在我心里起作用了,干什么都感觉恍惚而闹笑话,我觉得自己病了,而且一定病得很严重,我必须找一个高明的医生对我的病情做出最准确的诊断。就在这时,却发现我那张医保卡不见了,这张曾被我偷着拿去药店兑换现金,还为家人冒名充值的医保卡不见了。一家人开始一场翻箱倒柜的找卡行动,连一只跳蚤可能藏身的地方都不放过,而那张卡它就是不肯露面,它从我的眼前永远地消失了。
这是一张和身份证一样大小的医保卡。这样薄薄一张卡里,采集了我个人的出生年月,包括工作年限和工种等一切信息,它准确地显示出我的其中一份福利,它和别人的卡的区别是信息的不同,它有社会属性,是我获得社会分配的一个证据,它和工资卡包括其他各种卡就是我的全部社会福利。在一个需要不断证明的时代,这些不同的卡共同证明了每一个“我”的区别与存在,每一张卡都是“我”打开这个社会的其中一把钥匙。现在这张消失的医保卡,它通向我的命脉。
补办一张卡需要时间,至少两个月,补办是来不及了。什么都能等,就是我现在的健康不能等,我不能保证两个月后,我能否还能拿着一张新卡去看病,即使去看病了是否还有意义。已在天堂等我们的父亲,十年前,就是担心儿女们为他病情操心,他向儿女们隐瞒一切,守在家等了两个月,等天南海北的儿女都回家过年时,父亲把自己等成皮包骨模样。县医院医生说,早来两个月,何以至此,顶多是肺结核,现在是晚期。父亲把自己的命等没了,太多的生命等没了,我岂可重蹈父亲的旧辙。
一个不需要卡能给我问诊的熟人医生,他给了我一个人突然变瘦的三种病因:
甲亢,糖尿病,肿瘤。
我的心里一下有了一道人突然变瘦的选择题,这时的我当然希望选择与甲亢结缘最好,和糖尿病及肿瘤相比,这时候的甲亢我觉得它已经不是病了,简直是救命稻草。这时候甲亢长得多美丽。但我没有选择权,我的选择权在医生手里,而医生又把它交给一张冰凉的卡。
我需要一张卡去看病,我的生命交给了一张卡,这张卡在她清晨的魔咒里不翼而飞,突然间我感到生命一下轻飘起来,轻得像空中断了线的风筝。
二、密码
那个熟人医生建议我做一次全面的体检,至少要做肝、肾、心脏等主要器官的血检指标,还有大小便系列常规检查,再配合必须的胸透等检查,然后医生根据检查结果单上一串长长的、由数字构成的指标来判定我的健康。说得更直白些,我的生命将被各种数字指标所代替。这一连串的阿拉伯数字,将代表我当前的生命状态接受医生的检查。如果不合格,医生就用药物甚至刀子对这些数字做出调整,强迫使这些数字符合生命的规则;如果再调整不过来,这些数据在身上的组合就出现了紊乱,就像电脑出现了病毒,这些数据一造反,严重时必然死机。我觉得这些跟生命有关的数字,相互间可以列出一道多次函数方程。
一个人活着就是一台巨型计算机始终在不断运算之中,投入产出,吃进拉出,我身上的静动脉像网络一样在高速运转,一刻也不停歇。
如今要检查我身上哪个零件出了问题,这时需要一张卡,一张能显示我个人信息的医保卡。当然我也可以到医院里用现金办一张就诊卡,但这很麻烦,它牵扯到我看病之后费用如何报销,这过程无比烦琐,离开卡,所有的程序都将被卡住一样,我必须用身份证这样的另一堆卡去证明自己。我的存在需要卡来证明,我们已经习惯于有卡的生活,对,我们越来越相信卡,把房子、夫妻关系、家庭成员、个人财产、生命健康都交给一张张卡,包括个人的存在,甚至找女人开房间都离不开一张卡,哪怕是假的也好,我的存在被编入很多卡中,每张卡中都有一串属于我的像密码一样隐私的数字。我逃不出卡的包围,就像清晨她那句魔咒的作用。
每个人一生下来就被编上一串自己的号码,我是这个世界的一个编码,存入官方的管理系统,直到死亡。人的存在可以简单到没有姓名,像战场上的士兵,他可以没有姓名,却不能没有编码。任何人都有一个编码。姓名可以被重复,编码是唯一的。那串长长的阿拉伯數字就是我的身份代码,是所有人的代码。你区别于他人只是代表时间、地点、性别的不同数字而已,就像小时候我在小鸭掌上戮几个孔、剪几叉加以区别一样。纷繁的世界已被简单的数字所代替,家庭住址、商品价格、电话号码再到具体的每一个人,都可被编上一串数字。你和万物一样,都是一串数字,一个编码。简单数字的排列组合,就可编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它从宇宙的深处向我们罩来,生活中无处不在,我们生活在一个数字的时代,我们永远也走不出数字的魔方。这些数字被派生到一张张卡上,分发到每个人手中。开启我们生活之门的就是这一张张冰凉的卡。用它一刷,生活就像那道地铁闸门,叭地打开了。没有它,你将被拦在门外。
我每天都穿梭在城市的森林里,如同每天都穿梭在一个数字的魔官里。那次走在上海这大都市里,我一下感觉到这些跳动的数字了。比如这座楼的高度,比如那座楼的高度。还要由多少座这样高度的大楼,才能造成这片城市森林的海。还有它的造价,再联想它可以造就几个富翁,除此之外,这幢高楼会被多少个人每天背着它过马路,上天桥,去上班。一个人要踩上多少个贫民的肩膀才能变成富翁,这一切只有上帝知道,我们无从知晓,我们只知道自己卡里的数字。一座楼的高低与珠穆朗玛峰的高低都是一样的,写在本子上就是一串数字的区别而已,我们关心的不是这些,我们只关心分摊在我们头上的那串具体数字,它也会被落实到一张张卡上。长年累月,我们像只辛劳的蚂蚁,穿梭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觅食,大街小巷,田间地头,春夏秋冬,寒来暑往,冰天雪地里,烈日杲杲里,我们除了搬回食物,剩下的留给卡去充值,生命就像一张储蓄卡。所有的努力就是让储蓄卡里的数字充盈起来,不断地给它加码,让它有足够多的位数来抵消生活的付出。往按揭卡里充值,不断改变卡里贷款余额,让它由大到小,让这卡里的每一个数字都回归于它最初状态,一切为零,让这张卡里所有的数字都在起跑线以外,让它构不成对我的负担。剩下的,我们还要继续往另一张张卡上,不断存入新的数字,让越来越多的数字排列在卡上,用于抵消生活付出,用于显示劳动回报。这是人等同蚂蚁一样的所有努力,剩下的,我们相应得到一个窝,并拥有自己的生活。
卡里卡外的精彩人生,看,生活多美丽,简直是一场童年游戏,增加与减少而已。我们手里紧紧捂住的,只有不愿让别人知道的一串密码,一串阿拉伯数字而已。而你将穷尽一生去寻找,去解答,去复制,去粘贴,努力充盈卡里的每一个数。
三、微积分
正当我回家发起又一场找卡运动时,三三劝阻我说,不要浪费时间了,是医保卡重要,还是生命重要。她一语惊醒梦中人,不能重蹈父亲的旧辙。我很快去医院办了一张普通就诊卡,医生为我开了一叠的检查单子。B超、心电图,×光胸透检查,什么都开。熟人医生本着对我的革命身体负责,他把能开的单子都开了,照单检查下来,等于把我的身体拉网式地搜索一遍,详细到血液里的细胞,包括从体内排出的废料。为了检查的准确性,那个熟人医生建议我今天检查,明早化验。
对着这叠检验单,我明白生命可以被细细拆解,大到四肢和五脏六腑,小到皮肤上的一颗黑痣,一个细胞。每一个器官都可以被细细拆解,一直拆到单个细胞上。大与小,是生长与还原的互逆过程。一具生命就像一个微积分方程,积分是它的成长,微分是它的还原。它的最大值是一具完整的身体,它的最小值是生命基本构成的细胞。而你感受的是整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疼痛。这些疼痛它可能只是某个局部,医生解决它就是一个个微小的局部。
检验科那长长的甬道上,挤满了前来检验的人。这群人和我一样,病魔潜藏在身上的某个部位,或者在某个器官上,他们都需要被仪器检查、筛选,直至找到身上的病魔。病魔找到这些人,这些人就是病魔的主人,它就在主人身体里面安营扎寨,开始胡作非为。或许还在里面纵火焚烧,让主人的器官变得枯萎。或许有的在里面只是先建一座小房子,然后开始不断在房子里生孩子,孩子越来越多,它的房子就要越建越大,变成它们的高楼大厦。主人的整个身躯都是它的土地,它可以随时在自己的土地上建房子,有时房子建多了,建高了,就会堵塞交通——堵塞咽喉要塞,堵塞肝脏化工厂,堵塞大肠这化粪池,堵塞尿路这下水道——哪一个堵塞不是要命的。就像在体内引发美国的所有核武器一样,大家一块爆炸,全玩完了。一个人对于病魔来说,他比地球还大,只是病魔它比人类更容易掌控这块寄生的土地。这土地上所有的粮食都是它的营养。食量也大得惊人,病魔的孩子多到人口大爆炸时,它从主人那偷走了全部的营养也不够养活它的全部孩子时,就会动用主人中央粮食储备库,那是积累下来的营养,以备荒年用的营养,身上的所有的热量都是它的营养。如今它被病魔这外来的入侵者提前消耗了。病魔是一只贪婪的硕鼠,提前吃光了主人的粮库,主人就消瘦下来了,消耗光了,主人就剩皮包骨奄奄一息了。
坐在甬道上的人都不说话,他们静静地挨在检验科门外,等待一台仪器,把身上的谜底揭开。我看到这窄窄的甬道上集合了人类逃不掉的苦难。在若明若暗的几盏节能灯的投影下,像一场悲情的皮影戏投在白色的粉墙上。那沉默的表象之下都隐忍着一颗悲痛的心。那是一场与生命面对面的直接对话。
一扇巨大的铁拉门为我打开,我被引导到一个指定的站台上,接下来将由一个机器摇臂对准我的胸膛,它会放出肉眼看不见的物质来穿透我的胸膛,在它的穿透下,我变成透明人。庞大的躯体犹如建筑一般,在它的扫描下,它穿过混凝土,看到了钢筋。在它留在胶底的印记上,我看到最初构建我的骨骼竟是那么的完美,就一根堆叠的力柱支在两根地桩上,从柱子上再伸出十二对枝条环抱出一个空间,再往上延伸搭建一个塔,再往塔下接两根不落地的支手,一座百年建筑的框架就落成了。然后在这框架里隔开一个个空间,再往里面装上五脏六腑,往塔里注满蛋白质与脂肪,变成一个精美的指挥中心,一具生命的建筑就诞生了,它超过世上任何建筑大师的杰作。
我欣赏我自己,其实是欣赏上帝留在人间的作品。但我来不及留恋,就被推进另一个巨大的空间里,我是医生流水线上的一道程序,下一道程序我面对的是一台能把我细细分解的CT,由它来分解我这个上帝的作品,精确到毫米甚至比微米更小的单位。人类总是不断糟蹋上帝的作品,再徒劳地修复自己。我静静地躺在这活动平台上,任它以毫米的速度把我推进到光的切割刀下,一片一片地分解自己,我的疼痛是这台机器的微积分方程求解的最小值,它深藏在那里,没有恐惧,只有一颗不安的心。
在一台台机器面前,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罪人,只等那柄正高高举起的法槌,为过去的日子定一个罪,然后,等待医生挥过来的一把刀子,做一次切肤之痛的剥离。
四、追杀
我冰凉的手指滑过冰凉的琴键,偌大的空间立刻响起无绪的乐章。1234567i……i7654321。
从医院回来后,我百思不得其解那肿瘤如何长在我的身上。它何时侵入我的肌体,悄无声息地,完全是黑客入侵一样,安静得让人失去了防范。那个医生说还好是良性的,不过它像定时炸弹一样,随时可能变成恶性的。但不管是良性还是恶性的,它终究是身上的一颗定时炸弹。只是一种处于工作状态,另一种处于没拔掉炸弹引信上的保险销,暂时没有危险而已。所有的黑手在埋下定时炸弹时都是悄无声息的,他不会有任何动静而导致阴谋提前败露。还好,那只黑手忘记拔出我身上那颗定时炸弹的保险销。医生建议最保险的方法是挖出这颗定时炸弹,一刀下去彻底排除这个隐患。
对于手术,我还在犹豫之中,就像这无绪的乐章。我的生命方程它多出一位不速之客,在清除它之前,我必须弄清它为什么会来到我的身上,它会不会还有其他同党,这是不是它们某个组织派出的第一个杀手,追杀黑客我必须做到斩草除根。否则我就必须重新构筑一道坚不可摧的新防御工事,来抵御入侵者的破坏,让这些入侵者自动投降,退出身上的战场。构建新防御工事它是个新课题,必须让我的免疫系统重装,这要改变我的全部生活,否定过去的全部,那等于在体内再重修一道万里长城一样艰辛而漫长。而最保险的选择还是排除它,彻底排除。
我重新审视我的生活,我从皮夹里掏出一叠卡来,我觉得过去的生活都能在这些卡上找到全部的答案。这每张卡上都是生活的深度解读,都是生命的一个长度的保留,是一段忠实的刻录,我的所有努力都是为它们而努力。或许在某个阳光的午后,我悬在八十三层脚手架上挥汗如雨地玩命干活,而忘记那毒辣的太阳;或许在某个雷雨交加的傍晚,我正急匆匆地往家里赶,而忘记出门时带上一把傘;或许为某个工程讨到工钱,我陪老板喝了几个通宵的烈性酒——不管是在哪个或许的某个,肯定是在我最不介意的时候,让不速之客乘虚而入并潜伏下来,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它成功地策反了我肌体上一些立场不坚定的细胞,发展成为它们的成员,然后等到时机成熟时,开始兴风作浪。它把房子建在我下腹腔内,那是我身体的基本保护农田,它在那里乱开发,乱搭建,还逐渐向纵深发展。虽然还不痛不痒,人却消瘦下来了,好在三三发现得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看着这些卡,我觉得每张卡里都填充着一串罪恶的数字。在复制粘贴这些卡里的数字时,主人被病毒入侵,病毒正在体内肆意破坏并取得节节胜利,我身体的防线全面溃败,急需援救。我必须为健康请来一支救兵,我需要请来一个高明的医生来追杀它,任它有多可怕,我不惜动用一切手段来追杀它,必要时也可整个系统重装,只保留我一颗头颅,一个CPU就够了。
体内的病毒在和时间赛跑,清除黑客关系到我的生命,关系到我后半生的幸福,我必须严阵以待,我要提前和那个熟人医生表明态度。我从那片钢筋水泥的森林中找到那个我熟悉的高明医生,他们围在麻将桌上激战正酣,他转过头来瞄了一眼忐忑不安的我,听我语无伦次提请他无论如何要施展他那华佗般的神医妙手,一刀下去,彻底解决问题,要让我感觉不到痛苦。
他说只从里面切除一个小肿瘤,只要从我那小腹切开一个洞,然后把肿瘤剥下来,剪断,再缝回去就完事了。他轻描淡写地告诉我这些,说得比一个裁缝裁去一只裤脚还要简单。生命,这从娘胎里就带来的痛,只有自己的神经才能清楚,交给医生时它只是一件需要敲敲打打的器皿,它是医生感觉不到疼痛的一台机器。
五、卡
我穿上那套消毒服,医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插在读卡器上,他以最麻利的动作点击一个又一个任务栏,然后转身,交代我的亲属三三去三楼先交足八千元的手术费,并在手术单上签字,因为手术是有风险的。
三三从钱包里掏出一沓卡来,有农行卡、工行卡、建行卡、邮政储蓄卡,这四张卡竟没能凑足八千元,这些卡它们有各自岗位职责,一张用于房子按揭,一张用于生活开销,一张用于孩子读书,还有一张用于炒股,早已被股市吃得一干二净。三三又掏出两张信用卡,但这两张卡早已空空如也,它还可以透支我们的生活,却不能用于透支生命。
我长年累月把自己的劳动输入一张张卡中储存起来,到如今,这些卡集合起来竟不够支付一次挽救生命的手术。这一刻我才明白,我的劳动显得那么廉价而没有效率,我没有及时地往卡里填入充盈的数字,我被一堆卡所嫌弃。医生无奈地耸耸肩,再一摆手,医生这时需要的只是我卡里的数字,不是我的感受。在一张张卡面前,我们需要是卡里的数字排列了几位数大小,不是你感知世界那颗幽微的心。
最后三三掏出她那张保险卡,那是我们为孩子的将来预支的一张卡,一张属于孩子的未来卡,是我们为孩子规划美好未来的一张蓝卡,从他出生那天开始,我们就一直往这张卡里不断充值,那是孩子将来上大学、出国留学,包括娶妻生子买房子,我们所能资助他的全部积蓄。更严格上说这是孩子十几年的压岁钱总和,是我们亲情友情间互换来的价值总和。如今我们要提前动用这张未来卡,我们在透支孩子的将来。这是无奈之举,只有它才能读懂医生在电脑里下达的一连串任务,最后去执行追杀那个陌生的黑客,它执行了医生电脑上的指令后,医生手术刀才会割下这个会吃钱会殒命的肿瘤。
三三没有犹豫,我才是这些卡的主人,我的存在,这些卡里的数字才会重新充盈起来,她比我还要迫切地需要清除我身上的黑客。她转身消失在大街上,她要为这张卡找到一个兑现的窗口,找到一个ATM机取钱,取来救命的八千元。这满大街的ATM机,每天都有人在排队守候,它是连接生活的一座天桥。这座天桥的这端连接着生活付出,另一端连接着过去生活的存储。我们通过一张张卡,就能从这座桥的这端走到那端。我们的生活被一台冷冰冰的机器连接着,世界已不需要手把手地交接。我们只需要一张卡来激活,机器就能吐出现金,也能保存我的收入,就能实现与生活乃至世界的连接。这个冰凉的世界不需要温度,不需要表情,只需要你的一张卡,只需要你输入数字,现实与虚拟之间就靠一台机器,外加一张卡,一切搞定。这一张张卡是我们开启生活之门的全部钥匙。当然,我们先要面对的是一台台机器,最后才能见到人。我才能见到手术室里的医生,和他手中那把无比锐利的手术刀。
三三把钱交齐,我终于可以被顺利地推进手术室。手术室在顶层十四楼。我躺在板床上,由两名医护人员推着走,三三一直护送到十四楼的手术区门口。这里有两重门,隔开病人与家属,她被隔阻在门外。这里每天都迎来一个个疲劳的生命,生命总是这里止步或重生。生命的来和去都是独木桥,从来孤独,谁也无法陪你走到底。生与死之间,就在这门里与门外。这两重门是生命停滞不前时的一道休止符,它全靠医生来重新调试它的节拍,调试得好,就能续上下一个乐章,生命甚至还有高潮迭现,调试失败,曲终人散。
我被推进这两重门里面,他们都不说话,只有轮子转动的声音,一直向走廊尽头走去,感觉走进了生命的时空隧道里。白色的板与透明的玻璃,隔开一个个手术区。每一间手术台前都围着一堆人,我知道他们身前躺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在这能看见天使的眼神、也能触摸到死神胡须的地方,我很快将和他们一样,和这个世界失去联系。
无影灯照在我惊恐的脸上,我看不到那张熟悉的脸庞,他们全都穿着深绿色的服装,蒙上口罩,清一色的像流水线的工人,我只能凭声音去感知这个世界。很快有个绿衣人上来,在右脚静脉上注射麻醉剂,同时在右手背上扎上另一种针剂,我的头顶挂着两瓶药物,几种不同的药物,在重力的作用下同时流进我的体内。还有一根导管插在我鼻孔里,时时送来救命的氧气。托盘上有清脆的金属声音,我知道那是他们要分解我的工具。我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他上来使劲掐了我一下,见我没任何反应,他说可以了,他们几个人一起围上前来,接着肚皮上微微感觉有一条蛇游过水面一样,听见裂帛的声音,没有任何的疼痛的感觉。但我害怕这没有疼痛的分解过程,让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恐惧胜过疼痛。我想大声呼喊——我不敢了!我想逃离这肢解人体的地方,才发现我已经失声了,我张大嘴巴呼吸,一个音节也叫不出来,我已经被深度麻醉,四肢固定在肢解人的手术台上。我正一点一点地,和这个世界失去联系。
不知何时,那个熟悉的声音叫醒了我,他从那满天的星光中向我飘来,带着我从高处降落,从虚幻一点点变成现实,最终落到他的那双手上。他从托盘上拎起一团肉乎乎的东西给我看:“喏,就是它,我把它剥下来了。”我明白他准确地抓到那个黑客,并把它挖出来。他高兴地拿着它,给忐忑不安挨在手术室外的三三看,挖出黑客了,他首功一个,他彻底地执行了卡里下达的全部指令,一个出色的执行者。
六、鲜花
我住院九天,三三每天都会换上一束鲜花插在床头柜的花瓶上。那是多少个生命在绚烂瞬间被停止,它的疼痛我感受得到。但我不能说破,它们已被殉葬在一张张卡上。它们和我一样,只看见挥向身体的刀子,始终看不见那只黑手,那只伸向它们的带卡的手,它们被一双双带卡的手,在银行、在ATM机旁提前完成了生命的交割,只等花農挥过来的一把刀子。
我经常从九楼病房,对着街上滚滚车流一人发呆。我看见越来越多的人向银行走去,向ATM机走去,所有的都被集合成一张卡,世界也将集合在一张张卡上。出院后,我也将再次挤进滚滚人流中,奔向生活的战场,努力地为我的一张张卡充值,然后再去银行或去ATM机旁兑换我的生活。我也将用我的卡,买上一束鲜花,插在花瓶上,在辛劳之余,闻闻生活的清香。
责任编辑 伊丽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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