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野樱
那是我无法接近的美
它们一树树 开在很远的山间
把春天渲染得热烈又寂寞
我无从知道 这一块块大地的红晕
从何而来 但又让人明显感到
这天然的羞涩已从大地溢出
无疑 这是土地和季节的双重馈赠
这稀有的此刻 将会成为任何此刻
这一树树热烈和寂寞
在一条山路的转弯处 扑面而来
既无法拒绝 也无法贴近
它们是我人生中不需要任何优先性
但却是唯一性的山间野樱
山雀及其鸣叫
我最喜爱的鸟鸣是山雀的鸣叫
我觉得鹊鸲 黄鹂和乌鸫的都比不上它
山雀的鸣叫只有三声
第一声悠长 第二声和第三声
连在一起 清脆明亮
吁——绿泥
这叫声 像在不停地对土地进行嗟叹
每次听到这叫声
我对世界的疑惑便都不再存在
我在世间所经受的痛苦都被一一抚平
我的耳朵被它一遍遍清洗
重新获得清新的听觉
我的内心被它一次次荡涤
重新恢复对生活的感受性
我总在父母的坟边听到它
是这循环的三声救赎了我
我曾在烈日下 阵雨后
在田埂上 小区的绿化带边
一次次忘情地听这循环的三声
这我一直在诗歌中追求的循环的三声
在友情和爱情中追寻的循环的三声
新 绿
新绿是如何生成的并不值得追问
眨眼 它们已经蔚然
是不是只有无中生有的事情
才能彻底刷新感性
我看着眼前的两排梧桐树
讶然于时日的迅疾和变化
满目的新叶 一齐站出树枝
它们简单直接而来 就是两个字
新和绿 并且对生着
我曾经看到的所有的绿都不及它们绿
我曾经感到的所有的新也不及它们新
初夏苦笋
我的初夏 来自两张苦笋帖
一张是怀素的 另一张是黄庭坚的
怀素的内容很简单
苦笋及茗异常佳 乃可迳来 怀素上
他丢出的这十四个字的小纸条
一瞬集中了身体有关季节的最新體验
这些笔迹 每每像在告诉我
是到了吃笋和喝谷雨茶的时节了
而我个人的苦笋帖 多年来
一直散落在故乡的山间水畔
那些苦笋仿佛是我身体的微缩版
我上小学的时候 它们像毛笔和铅笔
我上中学的时候 它们像圆珠笔和钢笔
我一直叫它们笔杆笋
只需半小时 我就可以在山上抽一盘回家
母亲就着酸菜清炒 或佐五花肉红烧
似乎没有比这更可口和下饭的时令菜了
现在我有时去东亭生鲜市场买菜
看到它们捆绑在一起 直立于众菜之中
如翡翠 如白玉 如浮屠
真的是亭亭玉立
我的初夏仿佛才真的到来
我那时觉得 只有它们才是庄严的和不败的
清
在汉字中 我一直喜欢清字
清水 清风和清气
是我最先想到的三种事物
清水最直观 是我最先经验到的
清风相对抽象
在盛夏 我才感到它送来的清凉
而清气 甚至有些晦涩
人到中年以后 我似乎只有在体内
才能体验到 或在读
陶潜和韦应物时 才有所默会
不过 关于事物的共同属性
比如清 我还是坚持认为
失去了内容的纯形式是不好的
清水 清风和清气
它们可贵的共同性在于
它们是可以和皮肤互动的清
是可以进入身体的清
光污染
夜深的时候 我总是在
家里的阳台上抽烟 抬头
就看到对面大楼闪烁跳跃的霓虹灯广告
彩色的灯光交错 滚动 奔跑和熄灭
接着就是大红的某某集团的粗体汉字
在主屏一一滚过 很刺眼
它们像在夜空中演奏一首灯光的交响乐
天长日久 我似乎也看懂了
它们在黑暗中的修辞和设计 甚至激情
但这总是让我心跳加快 有些烦躁
直到有一天 它们总算坏了
只有一屏不变不闪的蓝光
像蓝天的隐喻呈现于城市的夜空
我终于感到安然 它们不再折腾
还给了我的夜晚以光亮和希望
嗅觉潮汐
在大街上 我经常闻到下水道
散发出的臭味 也经常在家里
闻到老人刺鼻的体味
这让我非常沮丧
它们提醒我 没有什么是不会腐朽的
但我也经常在窗边
闻到樟树开花后馥郁的香气
也经常在雨后
闻到泥土和草木潮湿的清芬
这让我又时不时充满欢乐
我已经习惯在它们之间摇摆
在一呼一吸之间碰触这逐渐淹没我的潮汐
晨 昏
鸟鸣在春天复制的每一个清晨
都是对我的鼓励 如能乘兴而起
行走于林间 香气欸乃
如闻水波轻软的叹息
我也曾于黄昏 踏青于绵密的雾雨
在一种匀速的触及中领受那连绵的亲密
绿树穿着白纱 或许边上还有一位准新娘
在拍组照 目光和笑容 都很大众化
有时看到一只虫蛹掉下树枝半米
然后紧咬着从自己体内分泌出的丝
奋力引体向上
我不知道已错过了多少这样有趣的场景
虽然是在行走 但像被一个更高的
存在者注视 并悲悯着的生命
虽说这并不妨碍我真实地感到快乐
我是爱着这样的晨昏的
万物皆在 它们沉默的教诲从未改变
舀 泉 水
有一天 爺爷提着个陶罐
带我到一个山脚的泉眼边 舀泉水
他给我示范 先用瓷碗
一一把泉眼上的杂草和苔藓拨开
然后一碗碗把泉水舀进陶罐里
水快满了 就把瓷碗盖在上面
他说 就这样
从那个夏天开始 家里陶罐里的泉水
很多是我舀来的 喝惯了泉水的我
并不觉得它有多甜 只是觉得很解渴
有点像现在上好的冰啤酒
可以一口气咕嘟咕嘟喝一大碗
但舀泉水是件很费力气的活
每次回到家 我的衣服几乎全汗湿了
遇到暴雨过后 还摔了不少跤
陶罐中的水泼了 还得重新再舀
但是上小学以后 爷爷
就不让我去舀泉水了
虽说家里的陶罐中从来没有缺过水
虽说我在用碗大口喝水的时候
根本不会去想这泉水是谁舀的
路边小憩的清洁女工
还不到十一点 她靠在人行道的墙边上
睡着了 阳光很好 空气清爽
行人一一从她身边经过
轻得像没有声音
她头戴一顶宽檐软帽 帽下
垂着白纱 罩住了整张脸
她上身穿的是橙色的工作服
腿向外伸着 鞋底对着绿色的铁垃圾箱
她的右手边 是一把竹扫帚和一个撮箕
在墙边相互挨着 也像抱在一起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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