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马青山
我的青骢马,在低头吃草
它宽阔的脊背载过我的爱人和仇敌
我的仇敌死于肉搏
我的爱人,死于伤心欲绝的深夜
我的青骢马,空着脊背回来
在大青山下吃草,沉默
偶尔长嘶,都是乱云急坠时刻
我的青骢马,它驯顺的鬃毛
像流泻的月色
它身上的刀疤,是星辰的碎屑
今天,它默默地跟着我
在大青山的阴影里饮水、吃草
身子里藏着一群马奔跑的魂魄
眼睛里含着整个草地的湖水
我的孤零零的青骢马呵
你带着我一个人,在夜幕下穿行
要到哪里去呢
你要找的星空,已在天边
变得弯曲,你要找的人
已在草原深处的毡房里投生
你要找的牧鞭呵
正长进我单薄的双肋
月 光 下
青白的月光下,葡萄园
是“黎明之都”,行人出发时
倾斜的是一排排纸船
结着白霜的果实挤在一起
像我们的家人一样孤单
山顶的大雪还在,石头里的
羊群还在,流浪人击筑而歌
只剩下我们的忧愁,在天空以远
那么多的星辰亮闪闪
墙壁上的图画,从来只有秋天
而一缕风声都不掀起的夜晚
是月色和蔷薇的乐园
琴瑟相合的手,挂着断裂的弦
深夜的藤蔓缠住我的手臂
秋虫和落叶,念着蒹葭的名字
“我在月光中醒来
为什么比在大雪里醒来更悲伤”
只有远山是我喜欢的
远山如幕,草木如烟
这样的尘世,藏着它的脸
它的倒影里,也藏着我的双眼
一 匹 马
你光着脊背向北飞,北方
多空旷啊,那个无人的世界
堆满了白骨和眼泪
我的白骨要堆在那里
我的眼泪也要流向那里
空空的马背啊
我的心已如颤抖的碎絮
看着你自己在那里飞
我忍不住要流泪,我荒凉的
奔马啊,在你的脊背上
是月亮银色的烙印
只有草原是无声的
它深如死亡的白日,它的死
像命运遥遥无期
像秋天掀不开的死灰
而现在,我一个人
要回到哪里去呢?这空旷的
大地,没有人踩着霜迹归来
也没有人安慰我无声的泪水
北 国
白露为霜。草莽里剪径的贼人
用书生的语气说
“人间凶恶,金盆抽象。洗了几遍手
纸上的譬喻,仍然养不活妈妈。”
我躲在落叶里,不敢接他的话茬儿
我想在曲终人散之后
独自在空戏台上演一场戏
演一个人退场之后,带着他的
鬼魂观众,用长长的拖腔向着空中哭
“我有幸做了蝴蝶
又做了回声里的牛羊,它们都是兄弟
它们都是粉身碎骨的新娘
而我——要如何才能回到那个
住满幽灵的村庄?”
霜花翻飞。旷野生凉
我的北方啊
落幕的人間星月摇荡
大 佛 寺
露水在晨雾中洗金顶。没有人
能认出那些手曾经干过什么
即使它们都握过刀子,今天也要拂去灰尘
新的裂缝又出现的时候
时光中的丝线,也会一根根取出
神仙在香烟里走动,偶尔也露出凡人的
面孔。但凡人都太纷乱,他们的
肚腹里叮当作响,心机如签筒
悔罪与祈求,都发出咿咿呀呀的回声
现在他们都来了:商人、官员
杀人者、窃贼、诲淫诲盗的书生
我浑浊不堪的爱人也挟裹其间
她残存的纯洁之心,正在拼命挣扎
已快沉入生命的迷津
此时,她流着泪匍匐于地
金山无声。人潮如蚁。
我的佛呀,伸出你安靜的手吧
请摸摸我这不能自如生死的头顶
赤 子
“赤子来日无多,需要给他
安排好斧头和闪电”
大地只用它的沧海一粟就够了
大地只用时间
我拖来尘世。溪水拖来悬崖
春天拖来万物的墓穴和家
我砍掉两肋的翅膀
只因撞见了一个绝望的夜晚
而赤子需要多少苦难
才能把斧头磨成闪电?
现在我筑起坟茔,要轻轻地
装进斧头、闪电、未了的心愿
还乡之路
黄金铺地。玉米还家
浪子从天边回来,眼里含着泪花
母亲在北方忙碌,终于熬到这一日
她的脸,像露水洗白的月亮
一季庄稼费时太长
村里的人,已经换了几茬
伺候泥土的手艺,仿佛家传
大地颤抖,仓廪倾斜。所有的脊背
都弯成了弓。田野延绵不绝
只有它永恒不变
北方的欢乐是无穷的
牛车拉着我,把回家的路走成了
梦乡。秋天创造了北方的泪水
秋天也创造了山峰和岩浆
在这块土地上,有些人
是从天而落的,他们完成了收获
白云又把他们接回天上
有些人始终来自地下
他们白天劳作,夜里心痛喊娘
突然没了声息,就是一个人
悄悄回了黄土下的家乡
现在,秋天又给我造了一个新家
它长风浩荡,遍地金黄
茅屋低小,窗几明媚
乌拉岱河一遍遍洗着它的脚丫
亲人们都住在河流两岸
人间一片繁忙
而我泪水涟涟,像个失去母亲的孩子
大地呵,给我再造一个墓穴吧
让我死而复生,让我装下
这颗四分五裂的流浪的心脏
散 西 厢
人都忙于生活
没有什么能代替鬼魂
曲水沁凉,环佩一直未离开树荫
仿佛前世,又在暗中加深
花朵的光变幻不定,陪着你
出现、消失。书生的白袍,利用这些
影子,解开了一个个替身
老桥变形,摇摇欲坠
而此时,腐朽的力量意味着什么
迎面出现的人
必须依靠幻觉才能生存
提着红灯笼走在檐头上的人
把深夜里的反复跌落
当成了救起某人体内熄灭的星辰
而我差不多已经做了岔路上的隐士
无声的荒岗上,白着一张
枯萎的脸,身如碎絮
散乱得像风中的一个纸人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