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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地的帮子

时间:2023/11/9 作者: 十月 热度: 13334
王松

   柳树沟的岸边有块三角地。说三角地,并不是三角的,只是一块当不当正不正的斜地。这个城市的人有个习惯,把不吉利的地方叫三角地。二帮子听老人说,当年这块斜地是个法场,砍头的地方,赶上死犯多的时候,一场行刑下来骨碌得满地都是脑袋。有的脑袋一袋烟的工夫了,还在咔嚓咔嚓地啃着草地。后来不砍头了,改枪毙,这里又是刑场。一串一串的犯人拉来,乱枪响过之后,脑袋倒不骨碌了,又溅得满地都是脑浆子。所以这地方的草都比别处长的高,土也喧腾,挖一锨都是黑乎乎的紫泥条子。再后来岸边的工厂多了,住的人也多了,这块地就闲下来。当地人再提起这地方,就说是沟边的那块三角地。

   柳树沟叫沟,其实比沟要宽,就是一条河。不叫河,叫沟,是因为清朝年间的铁帽子王僧格林沁。咸丰十六年,僧格林沁在这里屯守,挖了一条护城河。河的上游没接活水,到枯水期就干了。两边的岸坡上渐渐长出柳树,柳树又成了柳树林子,人们就把这里叫柳树沟。叫柳树沟,不光因为柳树,也是除了柳树就只剩了一条沟。后来上游通了运河,水源充沛起来,沟才又成了真正的河。一九五八年夏天,这里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当时二帮子还没出生。但二帮子的父亲老帮子记得很清。老帮子记得清,还不仅是因为这件事惊天动地。当时惊天动地的事儿多了,已经见怪不怪;因为这件事,后来也改变了老帮子的命运。

   那时老帮子还不叫老帮子,只叫大号,牛广大。牛广大当时二十多岁,刚进棉纺厂,是个保全工。棉纺厂就坐落在柳树沟的岸边,全称叫国营棉纺织厂,是专门纺纱织布的。可当时全国都在热火朝天地大炼钢铁,提的口号是十五年赶上英国,二十年超过美国。于是棉纺厂也要炼钢铁。要炼钢铁就得有炼铁炉。建炼铁炉,就得有地方。棉纺厂的领导就想起柳树沟岸边的这块三角地。其实说起来,这块三角地本来就是棉纺厂的,只因为不太吉利,才一直闲着。现在要建炼铁炉,倒觉着是个合适的地方。牛广大当时刚进厂,虽是保全工,还没学多少技术,但年轻,有膀子力气,就被抽出来建炼铁炉。牛广大进厂前经常帮人盖房子,对挖坑刨槽灰瓦匠一类的泥水活儿很在行。施工第一天,就拎来一把钢镐,开始在沟边刨坑。炼铁炉不是铁匠炉,更不比一般的烧柴大灶,虽不必建得像炼钢厂的正式高炉,但也要有一定的高度,且地基要挖得很深。当时正是夏天,牛广大抡着钢镐刨了一阵,就已经浑身大汗。这时负责施工的杜有才就过来招呼大家歇一下,喘口气。杜有才当时也不到三十岁,但在厂里表现积极,很受领导器重。杜有才也坐到土坑边儿上,掏出一包纸烟,扔给旁边的牛广大一支,自己也拿出一支。事后牛广大回忆,其实他这时已经闻到一股臭乎乎的气味,还问了杜有才一句,这么难闻,哪儿的味儿这是。但杜有才并没理会。杜有才没理会,牛广大也就没再问,接过纸烟就掏出了火柴。可他刚划了一下,杜有才手里的火柴已经划着了。牛广大是个很节俭的人,觉得没必要再多费一根火柴,就凑过来用杜有才手里的火儿点着了自己的纸烟。但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屁股底下猛地一抖,接着就是轰隆一声巨响。这一声巨响大得难以想象,简直震耳欲聾。后来据附近看见的人说,这声巨响之后,倒没见有火光,只是腾起一股很大的像蘑菇云一样的烟柱。牛广大先是觉着自己被震得一下子腾空而起,只听耳边呼呼生风,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再清醒过来,睁眼看看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草地上。但这草地不像是三角地的草地,有些陌生。再细看,才明白,自己是被这一声巨响崩到柳树沟的对岸来了。再朝岸那边看,还在冒着一股一股的浓烟。

   牛广大事后才知道,杜有才带人来这块三角地施工之前,是先看了图纸的。图纸上标得很清楚,这块三角地的底下都埋着什么管线,还有一条排往柳树沟的污水管道。但杜有才从小捡垃圾,是进厂以后才上的扫盲班,文化有限,拿着图纸却看倒了。这样一来,施工原本要躲开这条污水管道,反倒就挖到这条管道上来。挖了这条管道原本也不会有事,可有关部门已经不允许再往河里排污。不准排污,棉纺厂就只好把这个管道口儿堵死了。但堵了管道口儿,管道里还有污水,又正是夏天,时间一长,一热一闷,就有了沼气。沼气是一种可燃性气体,最危险的是在空气里达到一定浓度,一遇明火就会发生剧烈爆炸。可牛广大并不懂沼气,更不知道这三角地的底下还埋着污水管道。他按杜有才指定的位置用钢镐把地面刨开,刨到下面,无意中把这管道刨破了。抽烟时一划火柴,沼气就爆炸了。

   这次爆炸很惨烈,跟前的工人两死三伤。被炸死的两个工人都只剩了下半截身子,后来是根据他们脚上的鞋才辨认出谁是谁。三个伤的也都伤得不轻,一个炸破了半边脑袋,瞎了一只眼,另两个也都折了胳膊断了腿。唯有牛广大,毫发无损。牛广大毫发无损还不仅是因为他命大。换句话说这种爆炸,就是命再大的人也不一定能幸免。当时牛广大就坐在土坑边儿上,应该是爆炸中心,但也恰恰是这爆炸中心救了他。就如同是台风中心的风眼,他只是被一股巨大的气浪抛起来,一直抛到了半空,就这样被抛到柳树沟的对岸,又落到松软的草地上,竟然奇迹般的平安无事。杜有才也只受了一点轻伤,不知怎么把一边的眉毛给炸没了,眉骨上光溜溜儿的,一点眉毛的痕迹也没留下。杜有才事后向厂里的领导汇报了这起事故的详细经过。几天后,厂里负责安全生产的朱科长就把牛广大叫去。朱科长叫朱啸天,河北昌黎人,这个城市解放时,是从国民党军队那边跑过来的,用当时的话说叫投诚。但朱科长说,他不是投诚,是卧底,跟上级一直保持单线联系。但后来他的上级牺牲了,也就死无对证。再后来朱科长进了棉纺厂,就当上了安全生产科的科长。朱科长出于卧底的职业习惯,说话从来不动声色。他问牛广大,你懂图纸吗。牛广大眨眨眼说,不懂。朱科长又问,你会看图纸吗。牛广大又眨眨眼,说不会。朱科长问,你不懂,又不会,你看什么图纸?牛广大一下给问蒙了。朱科长又说,出事前,杜有才已经闻出有沼气味儿,而且也已经提醒过你,你为什么还抽烟?你不知道沼气一遇到明火就会爆炸吗?

   牛广大越听越糊涂,想了想说,好像,不是。

   朱科长不等他再说话,挥挥手,就让他出来了。

   牛广大在这次爆炸事故中虽然毫发无损,但还是受了些轻微的脑震荡。脑震荡虽轻微,没影响智力,也还是影响了一些记忆力。事后牛广大回想起爆炸前的一些经过,总觉得有些模糊,一模糊有的细节也就吃不准。比如在爆炸前就已闻到沼气味儿,牛广大也是事后才知道,这次爆炸是沼气。可他恍惚记得,在爆炸前就已闻到沼气味儿的并不是杜有才,应该是自己,而且也是自己提醒的杜有才。因为这种气味很奇怪,所以有些印象。可是当时杜有才并没理会自己的提醒。再比如划火柴点烟,牛广大记得,自己当时确实拿出了火柴,但在划火柴之前,好像杜有才就已经先把火柴划着了。也就是说,如果这场沼气爆炸是因为划火柴点烟造成的,那么划这根火柴的也应该是杜有才,而不是自己。而最让牛广大想不明白的是看图纸。朱科长质问牛广大,既然对图纸不懂也不会,还看什么图纸。可牛广大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看过图纸。不仅没看过这三角地的图纸,甚至连这个炼铁炉的图纸也没看过。他直到这时也不知道,这个要建的炼铁炉究竟长什么样儿。

   牛广大这时还没意识到,这场事故对他意味着什么。在此之前,牛广大虽进厂不久,但为人老实,不爱说话,又好钻研,心眼儿也灵,技术上的事一看就懂,一教就会,所以从上到下对他的印象很好。可出了这次事故,领导的看法就变了。尤其朱科长。朱科长认为牛广大虽年轻,但他这个好钻研心眼儿灵的脾性是好事,也未必完全是好事。年轻人好钻研,自然就对什么事都好奇。而心眼儿灵,倘换个说法也就是心眼儿多。有好奇心,心眼儿又多,自然也就容易自以为是,而自以为是最可能导致的后果就是闯祸。比如这次,如果牛广大没不懂装懂地看图纸,如果当时把杜有才的提醒,已经闻到有沼气味儿当一回事,也就不会发生这么大的一场事故了。朱科长由此想到,这样一个自以为是的牛广大,倘再把他放到车间去,日后的本事再大一点儿,还指不定会闯出什么更大的祸来。

   后来厂里的布告就贴出来,对这起事故的责任人做出了处理决定。杜有才在事故中虽然没有过错,但毕竟负责施工,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所以给予警告处分,并写一份深刻的检查,在全厂职工大会上宣读;牛广大负有事故的主要责任,给予开除厂籍,留厂察看两年的处分,并调离纺纱车间保全组,去后勤保洁组。关于这个处理决定,杜有才没提异议,牛广大也没提异议。但牛广大没提异议不是没有异议,而是心里明白,自己就是提了异议也没有任何意义。杜有才虽然认字不多,检查很快就写出来。厂领导看了,尽管字句不太通顺,但确实很深刻,也深挖了思想根源。杜有才又在领导面前痛哭流涕,一再恳求,这个检查就不要让他在全厂大会上念了。领导见杜有才言辞恳切,也就同意了。领导同意,当然有领导的想法。杜有才虽文化素质低一些,但政治素质很高,一贯表现积极,工作也肯干,厂里对他的今后是有考虑的。倘让他在全厂大会上念这个检查,也会影响他的威信。

   牛广大却是一下从天上掉到了地下。本来是纺纱车间的保全工。保全工是个人人羡慕的技术工种。还不仅是技术,关键是在纺纱车间。棉纺厂的纺纱车间和织布车间有个最大的特点,挡车的都是女工,且多是年轻女孩儿。这时又正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大跃进时期,人人争先进,都想当模范,倘哪个挡车女工的机器突然出点儿故障,就能急得火上房,而这时保全工也就成了救世主。所以棉纺厂的人都知道,纺纱车间和织布车间的保全工最有艳福,不愁讨不到老婆,且不管个儿高个儿矮,黑白胖瘦,就算长个三寸丁谷树皮的样子,也照样能讨个漂亮老婆。牛广大这时虽还没讨老婆,也已在车间看准了一个。这女孩儿姓齐,叫齐宝琴,尖下颏儿,挺白净,主要是那两只水汪汪的大眼,忽闪忽闪的像猫,一笑就眯起来,能勾魂儿。牛广大夜里睡觉,经常梦见这双猫眼。但他虽已看准这个齐宝琴,却还一直没表示。没表示,心里也有把握。他每次来给这齐宝琴修机器,齐宝琴总是站在旁边,把那双猫眼眯起来静静地看着他。所以,牛广大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向齐宝琴表示,怎么表示,只是迟早的事。现在却不行了,现在的牛广大已不再是纺纱车间的保全工,而是后勤保洁组的保洁工了。一个保全工,一个保洁工,虽然只一字之差,却已是天壤之别。这时,牛广大再想起这个齐宝琴,就已经不敢想了。

   后勤保洁组是个大组,又分车间组、厂区组和食堂组。车间组是负责各车间的卫生,厂区组是负责厂区里的卫生,说白了也就是扫地,倒垃圾。而食堂组则是负责职工食堂的卫生。保洁组的组长是个老大姐,姓张,官称张姐。张姐挺同情牛广大,年纪轻轻的,本来是个心灵手巧的保全工,今后前途无量,就因为这一场爆炸,就给炸到保洁组来扫地了。所以牛广大来的第一天,就对他说,反正都是个扫地,想去哪个组你自己挑。牛广大不想去车间组,也不想去厂区组,自己过去是保全工,现在却抱着个大扫帚扫地,再见了人都抬不起头。于是就去了食堂组。食堂组又分大保洁和小保洁。小保洁是在饭厅里擦桌椅板凳。棉纺厂是二十四小时机器连轴儿转,工人则是三班倒,分早、中、夜班。而每个班到吃饭时间,又分时间段。所以每个时间段的工人吃完了饭,就得赶紧做清洁,为下一个时间段的工人吃饭做准备。大保洁则是等吃饭时间全过去了,彻底清扫饭厅地面,也负责清理伙房的垃圾。显然,大保洁比小保洁的活儿脏,也累,但大保洁可以不见人。牛广大就选择了大保洁。

   牛广大到了保洁组,脾性也变了。脾性和脾气还不是一回事。一个人的脾气是指习性,而脾性,是指性情。牛廣大表面看不出性情有变化,却开始爱喝酒。食堂也有便利条件,到了夜里,大保洁的事都完了,夜班卖剩下的菜底子随便刮一刮就够半饭盒儿。散装的老白干儿是七分钱一大两,一大两也就是一两半。棉纺厂大门的对面有个副食店,副食店里卖酒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儿,每次一见穿着再生布工作服的牛广大拎着瓶子来买酒,脸就通红。所以牛广大只花一毛多钱,这女孩儿的酒提再多歪一歪,就能买上四两半斤。牛广大也知道,这女孩儿的脸红还不仅是红自己,也红自己的这身工作服。棉纺厂是国营大厂,而国营大厂工人的身价,能顶上一个国家干部。但牛广大并不喜欢这个女孩儿。这女孩儿有龅牙,且牙还黄,尤其脸一红,就显得那一嘴的龅牙更黄,看了很不舒服。所以每次来买酒,都是低着头,故意不看她那张红脸,也不看那一嘴龅牙,拎了酒瓶子笑笑就赶紧走。

   牛广大喝酒倒不误事。总是等到后半夜,食堂的活儿都完了,也黑了灯,再找个角落一个人慢慢儿地喝。这时厂区里传来夜班机器的轰鸣声,朝外看去,远处的车间一片灯火通明。牛广大想想自己当初在车间时的情形,拎着扳子锤子在挡车女工们的面前不紧不慢地走来走去,就摇头叹息着一口一口地喝闷酒。人一喝了闷酒就容易感慨,一感慨,就会失落。男人失落的时候最容易想起的就是女人。牛广大这时一失落,就又想起了那个叫齐宝琴的挡车女工。当初自己是保全工,一直没向人家表示,现在不是保全工了,成了保洁工,跟过去相比已是一天一地。这时,牛广大再想起齐宝琴那双像猫一样勾魂儿的大眼,就觉着已经遥不可及。一天后半夜,也是该着有事,保洁组的组长张姐来到食堂。张姐这时已经五十岁,还有几个月就要退休了。人一要退休,责任心也就更强,夜里躺到床上睡不着,就想起了牛广大。张姐已经听说,有人在夜里看见牛广大,闻着身上像有酒气。牛广大在食堂永远是夜班,不仅做保洁,也看夜。张姐想,这个牛广大夜里一个人在食堂,如果喝了酒,再喝大了,食堂真出点什么事也不知道。小事还好说,倘再出个三角地那样的大事故,麻烦可就大了。张姐想到这里,激灵一下就从床上坐起来。张姐的家就在棉纺厂的职工宿舍,离厂区很近,这时越想越不放心,就穿上衣服奔厂里来。到了食堂,见黑着灯,心里才稍稍放下一些。但来到饭厅,听了听,好像有动静。朝黑影儿里看看,发现角落里坐着个人。走过来再看,果然是牛广大,正一个人坐在窗台上喝酒。牛广大天生有酒量,又经常喝,半斤老白干儿倒不至于喝大。但张姐借着食堂外面的路灯也能看出来,他的两眼已经发红。棉纺厂的女工都爱说笑,有时不论男女,甚至会开一些挺过分的玩笑,用这个城市的话说也就是有点儿扯。但张姐不扯,不光不扯,平时说话随和儿,也很稳重。这时张姐就走过来,在牛广大的对面坐下了,看看他说,知道你心里腻歪,可总这么腻歪着也不是个事儿,别再憋出点儿病来。牛广大慢慢抬起头,愣怔着两眼看看张姐。张姐又笑笑问,你今年,二十几?牛广大说,二十二,属鼠。张姐哦了一声说,该搞个对象了。牛广大就把脑袋耷拉下来。张姐说,咱棉纺厂不趁别的,就趁女工,哪天给你介绍个俊的,一搞对象,心就敞亮了。牛广大仍耷拉着脑袋,没吭声。张姐伸头看看他,问,别是已经看上谁了吧?又笑笑说,告诉我,我给你说去。

   牛广大这才慢慢抬起头,吭哧了一下说,纺纱车间的,齐宝琴。

   张姐一听齐宝琴,哦了一声。

   沉了沉才问,你了解她吗?

   牛广大想了想,摇摇头。

   张姐说,她可是个寡妇。

   牛广大一听齐宝琴竟是个寡妇,立刻愣了一下。张姐告诉牛广大,这齐宝琴虽然只有二十出头儿,但两年前就结婚了。男的是厂里车队的小车儿司机,专给厂长开车的。本来一结婚,这男的打算跟厂长说说,把齐宝琴从车间调到办公室去。可还没等说,男的就出事了。一天下午,这男的开车去东郊的原棉库接厂长,因为时间晚了,怕厂长发脾气,过铁路道口儿时抢红灯,让开过来的火车撞出去。好好儿的一辆“华沙牌”小轿车,给撞成了一堆烂铁。人也包到烂铁里,成了肉馅儿。幸好当时厂长没在车上,要不也就成了另一团肉馅儿。张姐看了牛广大一眼,又说,按说这齐宝琴已经守寡两年,又这么年轻,再走一步儿也到时候了,可你这么个童男子儿,又不秃不瞎,找个寡妇,你认头吗?

   牛广大听了没说话,觉着张姐这话有点儿扎耳朵。

   张姐也觉出来了,赶紧又找补了一句说,话糙理不糙,我这也是好意。

   张姐是好意,牛广大却走了心思。想了几天,也就想明白了。张姐说的这事也未必就是个坏事。齐宝琴是个寡妇,当然不如不是寡妇的好。可话又说回来,倘她不是寡妇,就凭她的条件,凭自己现在这条件,人家还能同意吗?现在好了,她是寡妇,自己是食堂扫地的,她的条件和自己的条件,用句街上的俏皮话儿说,坟地改菜园子——拉平了。大家谁也别嫌弃谁了。倘再用一句车间里的玩笑话说,这叫大肚子配罗锅儿——凑合了。其实说到底,牛广大也是从心里喜欢这个齐宝琴。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有时能说出为什么,也有时说不出为什么,就是个喜欢。倘把齐宝琴和厂对面那个卖酒的龅牙女孩儿放到一块儿比,虽说一个是寡妇,另一个肯定还是黄花儿大闺女,牛广大也宁愿选择这个齐宝琴。

   牛广大这么想明白了,心里也就又有了把握。一有把握,也就不必再麻烦张姐。这天晚上,齐宝琴夜班,来食堂吃饭时,牛广大就走过来。齐宝琴的晚饭很简单,饭盒儿里就是半份儿素炒萝卜片儿,一个两掺儿的大饽饽。两掺儿大饽饽泛着黄,是一半儿白面,一半儿棒子面儿,显然是从家里带的。食堂的荤炒萝卜片儿是一毛五一份,素炒萝卜片儿八分一份儿,半份儿四分钱。齐宝琴买的素炒萝卜片儿,且是个半份儿,看得出,她家里的条件不是太好。齐宝琴正一边吃饭一边和旁边的几个姐妹说话,见牛广大过来,抬头看看他。牛广大说,明早下班,在厂门口等你,有句话说。说完不等齐宝琴说话,就赶紧转身走了。

   第二天早晨,牛广大早早地来到厂门口。等了一会儿,就在下夜班的人群里看见了齐宝琴。齐宝琴吃饭简单,穿衣服却不简单。上班时在车间,只是一件挡车女工都穿的粗布大坎肩儿,沾得一身棉花绒儿。下班一出来,却是一件浅地碎花儿的布拉吉,外面罩一件水红的薄线衣,脚下是一双白皮凉鞋。牛广大立刻迎上去,小声说,走吧。

   齐宝琴站住了,上下看看他。

   牛广大瞥一眼身边过来过去的人,又催促,别在这儿站着啊,快走。齐宝琴好像不认识,问,你要干吗?牛广大的脸一下子红起来,看着齐宝琴的那双猫眼,吭哧了吭哧说,想跟你,说句话。齐宝琴说,有话,就这儿说吧。牛广大瞪着她,一下子说不出来了。这时旁边有人喊齐宝琴。齐宝琴朝那边应了一声,对牛广大说,我还有事。

   就转身走了。

   棉纺厂的女工多,闲话也多。但闲话跟闲话不一样。比如女工之间张三在背后说李四不好,让王五听见了,王五又去告诉了李四,这叫闲话。这种闲话也叫传老婆舌头,也就是搬弄是非的意思。还有一种闲话,是背后议论某人的趣事,尤其是帶有绯闻性质的趣事,这就有意思了。这种闲话也传得更快。牛广大一大早在厂门口拦住了齐宝琴,这事儿当天就在厂里传开了。傍晚牛广大再来食堂上班,从周围人的眼神里就已经看出来。本来心里就窝着气,这一来也就更不想见人了,把自己关到更衣室里,一个人耷拉着脑袋生闷气。气不是气齐宝琴,而是气自己。气自己的是,怎么就这么看不明白事儿,明明齐宝琴跟自己没一点儿这意思,自己还一直傻呵呵地抱着个热火罐儿,以为跟人家也就是一层窗户纸的事儿,一捅就破。现在好了,这层窗户纸是捅破了,一下子把人丢到厂门口儿去了。这一大早,下夜班的上早班的,出出进进都是人,这回厂里的这些女工可有嚼舌头的了,自己说不定已成了全厂的笑柄。牛广大越想越气,越气心里也就越腻歪。正一个人耷拉着脑袋坐的屋里发愣,张姐进来了。张姐已经换了衣服,正准备下班。她显然也已经听说了早晨的事,就说,也甭太当回事。牛广大抬头看一眼张姐,没吭声。张姐说,这事儿也怨我,有的话没跟你说。张姐说,你以为,这齐宝琴是个寡妇,条件就降低了?可不是这么回事儿。张姐又嗯嗯了两声,说,你还没结过婚,有的事还不懂,这齐宝琴过去有妇女病,没月经,大夫说,将来可能生不出孩子,可她跟那个小车儿司机一结婚,虽说没几天,妇女病就好了,所以现在,人家的条件不光没降低,反倒比过去更高了。牛广大虽然没结过婚,也大概知道女人的月经是怎么回事。但他对齐宝琴的月经倒不在意。他在意的,是齐宝琴这个早晨在厂门口对自己的态度。

   張姐这时才把齐宝琴的一些事,告诉牛广大。

   齐宝琴她爸当年也是棉纺厂的,在锅炉房烧锅炉,官称锅炉老齐。棉纺厂的锅炉房还是解放前留下的,设备已经老旧,平时又很少维修,也就经常出故障。锅炉老齐是个心细的人,工作也认真,曾几次因为尽职尽责,及时发现隐患,避免了发生重大的锅炉爆炸事故。但后来,他还是在一场事故中死了。其实那场事故之前,锅炉老齐已经发现锅炉的炉体有裂缝,也及时报告了领导。但并没引起领导的重视。于是一天晚上,这个有裂缝的锅炉不是爆炸,而是突然爆裂了。这一晚正是锅炉老齐当班。锅炉老齐正撅着屁股往炉膛里添煤,躲避不及,一下就被轰然而出的开水烫死了。当时救援的人来到锅炉房,闻到一股奇异的肉香。后来才明白,是锅炉老齐已被锅炉里的开水烫熟了。这肉香,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老齐死于工伤,这毫无异议。但这工伤是属于意外事故,还是安全事故,就值得研究了。厂里的领导最后决定,此事不再深究,把锅炉老齐的丧葬条件按最高级别待遇。另外,如果家属还有什么额外要求,也可以提出来。当时锅炉老齐刚四十多岁,老婆是家庭妇女,家里本来就很困难。齐宝琴是头大,底下还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大弟弟比齐宝琴小五岁,再底下的是一年儿一个,踩着肩膀儿出来的。现在锅炉老齐一死,全家也就失去了经济来源。齐宝琴当时十八岁,刚从学校毕业。齐宝琴她妈就跟厂里提出来,让齐宝琴进厂顶替了她爸。所以,齐宝琴上班,其实是要养活全家。但她上班跟她爸当初上班又不一样。当初锅炉老齐上班,工资是五十二块钱,加上全勤奖两块五毛,夜班费两块六毛,洗理费两块,每月可以拿到五十九块一毛。齐宝琴刚上班,每月却是十八块钱,两年后也只有三十二块钱,所以家里的生活就还是很紧。齐宝琴是中学毕业,有文化,一直想去分厂的办公室当成本核算会计。会计的工作不累,干净,工资也比车间这边高。后来嫁给厂里的小车儿司机,正跟厂长提这事,这小车儿司机就让火车撞死了。人一撞死,调办公室的事自然也就放下了。所以啊,张姐叹口气对牛广大说,早晨在厂门口这事,也未必就是个坏事,说句不好听的,这齐宝琴,也是命太硬。

   牛广大听了想想,倒觉着张姐这话也在理。

   这以后,牛广大也就对这个齐宝琴死心了。

   牛广大对齐宝琴死心了,对厂门口副食店那个卖酒的龅牙女孩儿却还是提不起兴趣。牛广大天生喜欢漂亮女人。漂亮女人哪个男人都喜欢,但喜欢和喜欢不一样。有的男人虽喜欢漂亮女人,可讨老婆,只要别的方面说得过去,漂亮不漂亮也就凑合了。牛广大不行。牛广大不凑合,找不到漂亮女人,宁肯不娶。牛广大自从在齐宝琴这里碰了钉子,也就心灰意冷。再去厂门口的副食店买酒,虽然那个龅牙女孩儿的脸越来越红,打酒时酒提越来越歪,给的酒也越来越多,每次却都是耷拉着脑袋,拎了酒瓶子转身就走,只当没看见。

   再后来,也就不去买酒了。

   牛广大后来不去买酒了,还不仅是不想见那个龅牙女孩儿,也不是不想喝酒,而是喝不起了。这时别说喝酒,连吃饭也已经成了问题。厂里的食堂再到卖饭时间,只有像水儿一样的菜汤,主食也就是用白菜帮子和棒子面儿蒸的菜团子。但就这样,来食堂吃饭的人也越来越少,都是从家里自己带饭。自己带饭,就更差了,大都是麸子面儿的野菜饽饽,条件好一点儿的再掺点儿秫米面儿,就已经很高级了。牛广大没父母,从小是跟着姥姥长大,十几岁时姥姥也死了,家里就自己过日子。自己过日子,也就没拖累,一个人吃饱连狗都喂了,日子也就勉强还过得去。但这时副食店已不卖酒了。也不是不卖,还卖,只是没有零打的散白酒了,瓶装酒又贵得吓人。牛广大没酒喝了,一个人腻歪的时候,心里就没抓没挠的。

   但后来,牛广大无意中又发现了一个喝酒的办法。

   棉纺厂有个保健站。保健站当然不卖酒,是给本厂职工看病的卫生院,只是比卫生院的规模小。但规模再小,也五脏俱全,内科外科都有。牛广大发现,这保健站里有酒精。牛广大起初没留意,也是一天晚饭时跟保健站的佟大夫闲聊,偶然听说的。佟大夫六十来岁,是个万金油儿大夫,在棉纺厂的保健站干了大半辈子,什么血里呼拉的工伤都见过,也经手了无数稀奇古怪的急病儿暴病儿,所以干到快退休时,虽还只是个普通厂医,却已经积累了丰富的临床经验。用佟大夫自己的话说,他比市中心医院的急诊科主任都见多识广。佟大夫也是独身,家里没负担,每月的工资只一个人花,生活条件也就好一点儿,所以每天还是来厂里的食堂吃饭。佟大夫跟牛广大投脾气,每次来食堂,一边吃着饭,就跟牛广大聊一会儿。佟大夫也是偶然说起保健站有酒精的事,说自己大半辈子当大夫,这双手因为要消毒,长年搓酒精,已经让酒精烧得爆了皮,像锉,幸亏没女人,就是有女人也不会让他摸。

   佟大夫说的无心,牛广大却听的有意。牛广大过去是保全工,在车间也经常用精酒,想想就问,这保健站的酒精跟车间用的酒精是不是一回事。佟大夫一听就乐了,说当然不是一回事,保健站用的是医用酒精,主要成分是乙醇,乙醇也就是我们平时喝酒的酒精。而车间用的是工业酒精,主要成分是甲醇,甲醇也叫木精,这能喝死人,就算喝不死,也能把眼喝瞎了。佟大夫一边用手里的筷子比画着,又说,另外浓度也不一样,医用酒精一般是百分之七十五,工业酒精要百分之九十以上。佟大夫这么一讲,牛广大就明白了。医用酒精是乙醇,浓度又是百分之七十五,这不就是七十五度的白酒么?七十五度的度数儿是高了点儿,但牛广大喝过东北的烧刀子和闷倒驴,也都七十多度。话说回来,度数儿高了也能兑水啊。于是第二天,牛广大就拎着个瓶子来保健站,找佟大夫要酒精。牛广大要酒精当然不说是喝,只说在食堂做保洁,活儿太脏,佟大夫的话提醒了他,完事用酒精擦擦手,也能消毒。佟大夫平时来食堂吃饭,也经常受牛广大的关照,赶上伙房跟前没人,就弄个破了馅儿的菜团子塞到他饭盒里,或拿块咸菜疙瘩。所以这时,一听牛广大要酒精,就带他来到换药室,让个小护士给他灌了一瓶子。牛广大回来,先试着尝了一口,确实比一般的白酒烧嘴,不光烧嘴,也烧嗓子。兑了水再喝,倒不太火烧火燎了,但还是又苦又涩。不过这时能有酒喝就已经不错了,且喝完了也能晕乎乎儿的。就这样,牛广大每天夜里完了事,一个人闲下来的时候就又有了酒喝。但去保健站要酒精的次数多了,佟大夫就觉出不对劲了,问牛广大,要这么多酒精到底干什么。牛广大这才说了实话,是喝。佟大夫一听脸就变了颜色,立刻说,我怕的就是你喝,这医用酒精的主要成分虽是乙醇,可跟白酒不是一回事,还有别的成分,你真喝出毛病我的罪过儿可就大了。牛广大一见佟大夫说得变颜变色,赶紧又拿话往回找,说自己喝是喝,也不是总喝,只是晚上腻歪了,弄两口儿尝尝。可话虽这么说,牛广大平时该来保健站要酒精,还照样要酒精,晚上想喝了也照样还喝。佟大夫已问清了是怎么回事,也知道这个牛广大劝也劝不住,索性也就不劝了,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天下午,牛广大又来保健站要酒精。来到佟大夫的诊室看见一屋子人。佟大夫正忙碌,显然又有人突然得了急病儿。牛广大伸头往里一看,一下愣住了。躺在诊床上的竟是齐宝琴。齐宝琴这时脸色死白,呼吸微弱,闭着两眼像是没了知觉。一问旁边的人才知道,齐宝琴是在车间上着班,突然晕倒了。

   齐宝琴这天是上中班。中班一般是上中午一点,下晚上十点。齐宝琴的家里这时已经更困难了。底下的两个弟弟三个妹妹都十几岁,正是如狼似虎能吃的时候,家里又没这么多粮食,她妈就经常带着她的两个弟弟去郊区挖野菜,或撸些榆树钱儿。平时省下棒子面儿和秫米面儿,让上班的齐宝琴吃。可齐宝琴看着母亲和几个弟弟妹妹吃榆树钱儿吃得都已经有些浮肿,又不忍心,就经常把上班带的菜饽饽偷偷留下,自己饿着肚子来上班。这个下午,齐宝琴在车间里正挡车,肚子里没食,一下就饿晕了。牛广大在旁边听了,又朝躺在诊床上的齐宝琴看一眼,就转身出来了。牛广大不是个爱记仇的人。可这次对这个齐宝琴是真记仇了。齐宝琴是他爱上的第一个女人,也是当初真心爱的唯一一个女人,可就在他从保全工变成保洁工时,齐宝琴却拒绝了他,且是用那样一种让他难堪的方式,在厂门口当着那么多人拒绝他的。所以,牛广大就感觉自己是受了奇耻大辱。夜里一个人喝酒时,想起这事儿,就经常自言自语地念叨出声儿来,齐宝琴啊,你这个齐宝琴,我这辈子记住你了。

   这天夜里,牛广大又喝得有点儿大。但这时喝大了,再想起齐宝琴,心里却一拱一拱的,总觉着不太得劲儿。齐宝琴那张死白的脸一直在眼前晃来晃去,一会儿,这张脸上好像还有了泪痕。牛广大又喝了一会儿,就起身摇摇晃晃地来到伙房。伙房的大簸箩里,还有一点白天卖剩下的碎菜团子。说是碎菜团子,也就是一些碎渣碎馅儿。牛广大找了块屉布,把这些碎渣碎馅儿倒出来,包了个包儿,就揣到怀里从食堂出来了。厂区里很昏暗。拐过两条通道,来到纺纱车间。纺纱车间这时正灯火通明,机器声震耳欲聋。牛广大一进车间,就看见了齐宝琴。齐宝琴的工位离车间门口很近,她正站在一排机器的跟前专心挡车,脸色在车间的灯光底下显得更加苍白,且白里透黄。牛广大这时已经喝得有点儿大,也就不在乎被人看见,径直朝她这边走过来。齐宝琴抬头一见牛广大,稍稍愣了一下。牛广大来到她跟前,从怀里掏出屉布包儿,扔到机器上,就转身走了。走到车间门口,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时发现,齐宝琴的手里正拎着那块屉布,用两只猫眼直愣愣地朝这边看着,嘴角还沾着几粒碎渣和碎馅儿。牛广大不想再看这双猫眼,扭头就摇摇晃晃地出来了。

   牛广大知道,齐宝琴这天晚上应该是上“中连夜”。所谓“中连夜”,也就是中班连夜班,一般由中班倒夜班的第一天会上这种班。这种班也最辛苦,要从第一天的中午一直连着上到第二天的早晨。果然,第二天早晨,牛广大下班时就在厂门口碰上了刚下夜班的齐宝琴。齐宝琴看上去很疲惫,但由于夜里吃了牛广大送去的碎菜團子,肚子里不空了,脸色也就不那么死白了。牛广大这次接受了教训,见齐宝琴过来,没再贸然迎上去,只是放慢了脚步。他这样放慢脚步可以理解为无意的,也可以理解为是在有意等着齐宝琴。总之,牛广大觉得,这样可以使自己主动一些,就算齐宝琴只是匆匆地跟自己打个招呼,或只是应付地向自己表示一下感谢,自己也不至于再像上次那么难堪。但就在他心里这么想着时,齐宝琴却已经从旁边过去了。她并没有应付地向牛广大表示感谢,不仅没应付地感谢,连个匆匆的招呼也没打,就这么径直走过去了。牛广大一下站住了,看着齐宝琴的背影,一直看着她走远了。

   牛广大直到这个傍晚再来上班时,才觉得自己把这件事想明白了。他确定,齐宝琴在这个早晨并没看见自己。当时自己是朝厂门口走,脸自然是朝着厂门口的方向。而齐宝琴是从自己身后过来的,也是朝厂门口走,那么她的脸和自己的脸就应该是朝着同一个方向。朝着同一个方向,自己又在她前面,所以尽管自己当时走得很慢,她看到的也就应该只是自己的背影。齐宝琴虽在前一天晚上吃了自己送去的碎菜团子,可毕竟刚上了一个中班连了一个夜班,头一天下午又刚饿得在车间里晕倒,这个早晨下了夜班也就已经头昏眼花。从车间出来,在后面没认出自己也就很正常。牛广大这样想明白了,心里的感觉也就清晰了。在此之前,牛广大一直不愿承认自己的真实想法。现在不得不承认了,这个齐宝琴,确实值得同情。她爸当初烧锅炉,让开水烫熟了,扔下齐宝琴她妈带着这一窝儿孩子。齐宝琴不到二十岁就得养家。同样是出来上班,人家别人是养自己,或养老婆孩子,可齐宝琴却要养活寡妇妈和一堆弟弟妹妹。别人的家里都是把最好的吃食省出来,济着上班的人吃,因为上班的人吃饱了好出去为全家人挣钱。而齐宝琴却是把吃食省给家里人,自己饿着肚子出来上班。牛广大想到这里就在心里叹了口气。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其实人又何尝不是为衣食奔忙。这个齐宝琴,如果当初的那个早晨没那样给自己难堪,现在又何必受这份儿罪呢。

   于是这个傍晚,牛广大就来食堂的伙房帮忙。笼屉上蒸的菜团子熟了,揭了锅,牛广大就过来帮着往簸箩里拣。刚出锅的菜团子烫手,拿不住,牛广大就一个一个地往簸箩里扔。这么扔着,杜有才就走过来。杜有才这时已是后勤科的副科长,还兼着职工食堂地管理员,这时一见牛广大这么隔着老远的往簸箩里扔菜团子,像扔手榴弹,就要跟他急。杜有才当初被炸掉的半边眉毛一直没长出来。脸上一边有眉毛,一边没眉毛,看着就很别扭。不光别扭,也经常被别人取笑。后来他索性就把另一边的眉毛也刮了,这一来两边的眉毛都没了,一张脸上空荡荡的,看着就更别扭了,溜儿光溜儿光的像个鸡蛋。等刮掉的那半边眉毛再长出来,反而更黑,也更密,看着就更扎眼了。这时杜有才走过来,挑着一边的眉毛说,这菜团子是棒子面儿的,皮儿又薄,本来就糟,你这么一扔还不都摔烂了?说着就拿起两个摔烂的菜团子举到牛广大的眼前,说你看,你看看,都摔成了这样儿,你是不是成心?接着突然又看看牛广大的手,问,你不是大保洁吗,怎么跑到伙房来了,你那手干净吗?

   牛广大说,我的手,用酒精消毒。

   杜有才听了又看看牛广大,才转身走开了。

   这天夜里,牛广大没喝酒。食堂的事都完了,看看黑了灯,就又来到伙房。簸箩里的菜团子已经卖完了,又剩了些碎渣碎馅儿。但今天破了馅儿的菜团子多,所以剩的碎渣碎馅儿也比往日多。牛广大又拿来一块屉布,把簸箩里的碎渣碎馅儿倒出来,包了一个包儿揣到怀里。但这次的这个包儿太大了,往怀里一揣,胸前鼓起个大包,看着怪怪的。牛广大低头看了看觉着不行,又掏出来,一回头看见平时清运垃圾的小车儿,就走过去。这是个小平板车,有四个小轱辘,上边放着装垃圾的竹筐。牛广大把这个屉布包儿搁到竹筐里,上面又盖了个破纸盒子,就拉着从食堂出来。来到纺纱车间门口,他站住犹豫了一下,头一低就拉着小车朝齐宝琴走过来。齐宝琴正站在一排机器的跟前接线头儿,无意中一抬头,看见牛广大拉着个小车过来,立刻停住手,看看牛广大,又看看他手里的那辆小车儿。牛广大过来,没说话,撅着屁股从竹筐里拿出那个屉布包,扔到机器上,就转身拉着小车走了。走到车间门口,再回头时,见齐宝琴也正撅着屁股。齐宝琴虽年轻,但屁股比一般的女人要大,且这时是在车间里,穿的是一条已经洗得发白的薄裤子,这样一撅就把屁股绷起来,绷得形状很好看。她这时正把那个屉布包儿塞进自己放在机器底下的提包里。一边塞着,还不停地用手抹嘴角。这时,好像是一粒菜团子的碎渣从嘴角掉到了地上。她立刻捡起来,又放进嘴里。

   牛广大立刻转身,拉着小车走了。

   俗话说,饱暖生闲事。棉纺厂的女工闲话多,是在吃饱饭的时候,说白了也就是吃饱了撑的。人一吃饱了精神就好,精神一好心情就好,心情一好自然也就对一些夹七杂八的闲事儿感兴趣。再一议论这些闲事儿,也就成了传来传去的闲话。但这时不行了,大家来上班都饿着肚子,就算没饿肚子,肚子里装的也都是些麸子面儿或谷糠面儿的野菜饽饽。吃这东西最发愁的是拉不出屎。屎都拉不出来,也就没心思再管别的闲事。没了闲事,自然也就没了闲话。所以牛广大来了纺纱车间几次,且每次来都给齐宝琴扔下个屉布包儿,也就并没有人注意。但别人没注意,杜有才却注意了。杜有才起初注意的也不是牛广大,而是伙房的簸箩里那点儿卖剩下的碎菜团子。杜有才的家里这时也很困难。但他的困难又跟别人不一样。他老婆刚生了孩子,没奶,没奶的原因是吃不饱。杜有才有糖尿病,糖尿病最主要的症状就是三多,吃得多,喝得多,尿得多。喝得多尿得多还好办,就是这个吃得多,要命。家里的粮食都给他一个人吃了还不够,经常上着班就犯低血糖。保健站的佟大夫已经警告过他几次,这低血糖不能总犯,总犯会有危险。杜有才的老婆也疼他,每天上班,就把家里所有的吃食都給他带着,自己在家就用麸子面儿和白菜帮子熬点粥喝。可人毕竟不是牛,牛吃草,可以挤出奶,人光吃麸子就挤不出奶了。杜有才的老婆没奶,孩子就瘦得像个小猫儿。

   杜有才的这个老婆跟他也算青梅竹马。但青梅竹马不光是从小一起玩儿,也一起拣垃圾。杜有才的这个老婆叫吴三妹。杜有才的家里穷,吴三妹的家里也穷,俩人是拣煤茧儿认识的。拣煤茧儿也叫拣煤核儿。人家烧完的煤没烧透,里面还会剩一点煤芯儿,就是煤核儿,拣回来还可以接着再烧。那时杜有才十几岁,吴三妹比他小,刚十二三岁。拣煤茧儿得抢,烧锅炉的煤灰倒出来,还带着红炭儿小孩子们就一哄而上。吴三妹瘦小,抢不过人家,就只能拣人家剩下的。一次吴三妹抢着一堆煤灰,又让一个麻脸孩子给抢了。杜有才在旁边看见了,上去把这麻脸孩子按在煤炭堆上,烫了一脸的大燎泡。从此,吴三妹再拣煤茧儿,就总是跟着杜有才。那时不光拣煤茧儿,也拣垃圾。垃圾里的碎布头儿碎铁片儿烂玻璃碴儿烂纸板儿都能卖钱。杜有才就这么带着吴三妹拣垃圾,一直拣了几年。其实吴三妹一直对杜有才有意。但杜有才自己拣垃圾,却瞧不上拣垃圾的吴三妹。且吴三妹是在垃圾堆里长大的,一脑袋焦黄的头发像打了绺儿的麻绳子,眼窝儿也总是黑的,好像永远洗不净。但吴三妹虽然拣垃圾,也毕竟已是个大姑娘,看得出眉眼高低,知道杜有才瞧不上自己,也就断了这门心思。后来杜有才进了棉纺厂,两人也就彻底断了联系。再后来,吴三妹出了一件事。这件事不仅改变了吴三妹的命运,也改变了吴三妹和杜有才两个人的命运。

   吴三妹到二十来岁就不再出去拣垃圾了,只收别人拣来的垃圾,再去卖给废品收购站,赚中间的差价。街上把做这种营生叫收破烂儿的。事情也就出在这收破烂儿上。一天傍晚,吴三妹从一个老太太的手里收了一堆碎布头儿。碎布头儿和碎布头儿也不一样,大块儿的碎布头儿是七分钱一斤,小块儿的碎布头儿是四分钱一斤,所以吴三妹收了碎布头儿就要再分拣一下。这些碎布头儿显然是这老太太刚拣来的,还都土不戕戕的,吴三妹正拣着,就发现一块很大的布片儿。这应该是一件上衣的前襟儿,大概是因为糟了不知怎么撕烂的。虽然都是土,已辨不出颜色,但还能看出这衣襟上有个口袋。用手捏了捏,里边鼓鼓囊囊的还有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个皱皱巴巴的破牛皮纸信封。从这信封里再一掏,竟是一沓钞票,壹角的,贰角的,伍角的,还有壹元贰元的,最大的票子竟是拾元的,数了数,竟然有几十块钱。吴三妹一下子傻了。她拣了十几年垃圾,还从没见过这么多钱。这时又仔细看了看这个信封。吴三妹虽没多少文化,但还认识几个字,看出信封上的地址是明辉中学,收信人的名字叫林健墨。吴三妹知道这个明辉中学,过去曾在这中学的墙外拣过煤茧儿。第二天,就来到这个明辉中学。一打听,还真有个叫林健墨的老师,是教语文的。吴三妹见了林老师,先拿出这块布片儿。林老师一眼就从这布片儿上的纽扣认出来,推着眼镜说,我母亲的,这是我母亲的衣服,可她去世已经一年了。这时,吴三妹才又拿出那个信封。林老师一看这信封里的钱,眼泪就流出来,明白是自己母亲在世时省吃俭用,偷偷攒下的,不料去世时没人知道,就随着这件旧衣服扔了。林老师听吴三妹说了这衣服是怎么来的,很感动,当即拿出一张五块钱的票子要酬谢吴三妹。吴三妹却坚决不要,觉着自己没理由收人家这钱。林老师的心里还是过意不去,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拾金不昧,就写了一篇报道给报社送去了。报社几天后就把这篇报道登出来,同时还配发了一张吴三妹的照片。照片上的吴三妹站在一堆烂布片儿的旁边,表情很淡。这时杜有才已从棉纺厂的筒摇车间调到后勤科。一天中午吃完了饭,偶然翻报纸,就看见了这篇报道。其实杜有才最先看见的还不是这篇报道,而是这篇报道配发的照片。照片上的吴三妹虽没怎么变样,但还是变样了。过去的吴三妹眼圈儿总是黑的,两个鼻子窝儿也是黑的。眼圈儿一黑,鼻子窝儿一黑,就显得脸挺鼓。但这张照片上的吴三妹大概因为要拍照,仔细洗过脸了,不仅眼圈儿不黑,鼻子窝儿也不黑了,还梳了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看上去不仅清瘦,竟然也很清秀。杜有才没想到,原来从小跟自己一起拣垃圾的吴三妹竟是个这么漂亮的女孩儿。于是去找到她,两人就结婚了。但两人结婚也就幸福了几个月。几个月以后也不是不幸福,而是幸福不起来了。几个月以后的吴三妹就怀孕了。女人一怀孕,就要吃营养,吃营养就要用钱。吴三妹这时在社会上已是名人,有了很多荣誉,还经常被各单位请去做报告,现身说法,给大家讲自己是如何的拾金不昧,家里的墙上也挂满各种奖状和大大小小的锦旗。可这些奖状和锦旗不能当饭吃。吴三妹过去收垃圾卖破烂儿,一个月还能有几块钱收入。后来一成名人,再卖破烂儿就不合适了,也与身份不符,但不卖破烂儿也就没有了经济来源。跟杜有才刚结婚时,日子还勉强过得去,后来一怀孕,再一生孩子,加上杜有才的糖尿病越来越重,家里的日子也就一天比一天困难。

   杜有才也是无意中发现食堂簸箩里的碎菜团子。食堂的东西就是这样,可以剩,也可以扔在那儿,但食堂的人不能动,更不能吃,一动一吃就叫偷嘴。在食堂工作最忌讳的就是偷嘴。虽说当厨子没有不偷嘴的,就像俗话说的,厨子不偷,三年不收。可在国营棉纺厂这样的职工食堂,偷嘴一旦被逮着,就比偷钱还丢人。偷钱偷的也就是个钱,而偷嘴偷的就不光是嘴了,还有个馋。所以食堂每天卖完了菜团子,簸箩里剩的碎渣碎馅儿宁愿那么扔着,也没人去动。可这些碎渣碎馅儿一这么扔着也就成了垃圾,真等于是扔了。食堂一天的工作结束,接下来就轮到了牛广大的大保洁。而大保洁的工作就是把食堂,也包括伙房里一天的各种垃圾清运出去。杜有才发现,这些簸箩里的碎渣碎馅儿第二天早晨就没了,簸箩也刷得干干净净。杜有才就明白了,这些碎渣碎馅儿是让牛广大清理了。牛广大清理这些碎渣碎馅儿自然不会当垃圾扔了,肯定是清理到自己的饭盒里了。杜有才明白了这件事倒没生气,只是感到很吃惊。这些碎渣碎馅儿足足可以装满一饭盒儿。他没想到,原来这个牛广大每天夜里为食堂做大保洁,竟然还有这么大的一笔收入。杜有才知道这件事的当天傍晚,就把牛广大叫来。食堂的后面是锅炉房。这锅炉房的锅炉是个茶炉,所以也归食堂管。杜有才就对牛广大说,烧茶炉的徐麻子还管着细纱车间那边的小锅炉,每天得两头儿跑,以后就这样,你晚上十二点以前替徐麻子烧茶炉,十二点以后他回来了,食堂这边的事也完了,你再回来做大保洁。牛广大是每天傍晚六点,下转天早晨六点,棉纺厂的人把这种班儿叫六对六。六对六跟夜班还不一样,一般比较清闲,活儿不多,也有看夜儿的性质。于是牛广大的六对六,就这样让杜有才给砍成了两半,前六个小时在这边烧茶炉,十二点以后再回食堂,做大保洁。

   牛广大起初倒没觉出什么,让烧茶炉就去烧茶炉。可是第一天夜里回到食堂,就发现了问题。伙房的簸箩里,每天剩的菜团子碎渣碎馅儿不见了。菜团子卖完了,没剩碎渣碎馅儿,按情理也属正常。如果菜团子蒸得好,没有破的烂的,也就不会有碎渣碎馅儿。但如果没有就应该一点儿没有。可牛广大发现,这簸箩里不是一点儿碎渣碎馅儿没有,也有,只是没有大的碎渣碎馅儿。倘仔细看,还是有一些小的碎屑。这就说明,大的碎渣碎馅儿是已经被人先一步弄走了。牛广大自从那次三角地的沼气爆炸,炸成了轻微脑震荡,后来记忆力一直没完全恢复。但虽没完全恢复,記忆力还有,只是回想起来比较慢,像车轴没膏油,脑子里嘎嘎吱吱的,得干磨。一件事明明下午刚发生的,到夜里再想,就好像已是几天前的事了。牛广大本来对这簸箩里的碎菜团子并不在意。但这碎菜团子的后面还连着齐宝琴,他就在意了。尤其那个晚上,他在车间门口回头看时,见齐宝琴正撅着屁股往自己的提包里塞屉布包儿。她的屁股撅得那么高,裤子把屁股绷得那么好看,就足以说明这个屉布包儿对她有多重要。可现在这簸箩里的碎菜团子突然没了,碎菜团子一没,屉布包儿也就没了,屉布包儿一没齐宝琴那撅起来的屁股也就没了。牛广大这么一想,心里立刻就有点儿急。他这一急,也就突然想起了傍晚的事。杜有才让他前半夜去替徐麻子烧锅炉,等后半夜再回来,这簸箩里的碎菜团子就没了。食堂最后一次卖饭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到八点。杜有才上班是随着车间,也三班倒。但夜班有牛广大,杜有才就只上早班和中班。这天正好是杜有才的中班。牛广大不是个脑子灵的人,记忆力又不好,遇事就经常犯糊涂。但糊涂的人一般都认死理儿。一认死理儿,有的事反而看得更准。牛广大立刻明白了,这些碎菜团子肯定是让杜有才弄走了。杜有才弄走这些碎菜团子倒没什么,食堂的碎菜团子就在簸箩里扔着,许你弄就许别人弄。但牛广大觉得,杜有才弄可以,可不该这么弄。他这么一弄,就把这事儿弄得有点儿下作了。牛广大憋了一肚子气,夜里又喝了一阵闷酒。心里一闷,酒精也就没太兑水,一下就喝大了。等发现自己喝大了,就已经晚了,往起一站,一头就栽到白菜堆上了。

   杜有才第二天是上早班。杜有才无论早班还是中班,到厂里第一件事要先来食堂转一圈儿,看看没什么事,再去自己的办公室。他在这个早晨来到食堂,见食堂的人正围着说话。进伙房一看,还是锅朝天盆朝地的一片狼藉。显然,牛广大夜里没做大保洁。杜有才一下就来了气,过来拨开人群一看,就见牛广大还四脚拉岔地躺在白菜堆上鼾声如雷,吐的脏东西流到白菜上到处都是。接着杜有才就又发现一个问题。牛广大显然喝大了。但杜有才闻出来,牛广大喝的不像酒。酒的气味是一种有些发甜的柔香,就算喝大了,吐出来的也是这种柔香。可现在却不是这种柔香,也香,但是一种贼香,且这种贼香里还隐隐的有一股邪味儿。杜有才立刻断定,这应该是酒精。杜有才当年拣垃圾时,经常去医院的墙外拣玻璃瓶子。有一种白色的玻璃瓶,口儿小肚子大,小孩子们都把这种瓶子叫“大肚子娘们儿”,里边就是这种贼香的气味。起初杜有才不懂,后来才知道,这种“大肚子娘们儿”就是专门装酒精的。但这时让杜有才吃惊的还不是牛广大喝酒精能把自己喝大了,而是这酒精从哪儿来的。酒精毕竟不是酒。酒再贵,在商店里还能买,可酒精无论贵贱,却不是随便在哪儿就能买到的。这时杜有才随手拿了个水舀子,舀了一舀子凉水走过来,哗地泼到牛广大的脸上。牛广大激灵一下醒了,从白菜堆上慢慢爬起来,用手抹了把脸,看看杜有才,又看看周围的人。

   杜有才问,你喝的,是酒精?

   牛广大还没醒过神来,癔癔怔怔地点点头。

   杜有才把头伸到他面前,这边歪着看了看,又那边歪着看了看,问,哪儿来的?

   杜有才问的,当然是酒精。

   牛广大说,保。但他只说了一个保字,立刻又把嘴闭上了。他说保,当然是想说保健站。可立刻意识到,不能把保健站说出来,一说保健站,也就说出了保健站的佟大夫。佟大夫曾对他说过,你要这酒精到底干什么,我不问,也不管,可你记住了,无论到什么时候,不能说出这酒精是我给的,酒精不是药,只能在保健站里用,给出去,我犯错误。

   但牛广大这时只说了一个保字,杜有才就已经知道说的是保健站了。说保健站,自然说的是佟大夫。杜有才知道牛广大跟佟大夫的关系好,佟大夫来食堂吃饭,常看见他俩凑一块儿说小话儿。杜有才曾拿话点过牛广大。一次,他看见牛广大趁着没人注意,把一块咸菜疙瘩塞到佟大夫饭盒里了。事后就对牛广大说,在食堂,最忌讳的就是慷国家之慨,东西不在多少,可别犯错误。杜有才这么说,其实也是心里记着佟大夫的仇。杜有才的老婆吴三妹因为总喝麸子面儿菜粥,渐渐就不光没奶水了,也没了气血,中医叫气血亏。一次杜有才去保健站,找佟大夫开药。佟大夫问他哪儿不好。杜有才说头晕。佟大夫给他量了血压,血压不高。杜有才又说,身上没劲儿。佟大夫说,你是多年的糖尿病,乏力也是糖尿病常见的症状。杜有才就说,我可能是气血亏。佟大夫听了奇怪,说男人,有气亏的,可还没听说过有血亏的。杜有才就只好直说,想开几副乌鸡白凤丸。佟大夫一听就明白了,问他,你知道这乌鸡白凤丸是治什么病的吗?杜有才说,就治我这病,气血亏。佟大夫说,乌鸡白凤丸治气血亏不假,可不治你的气血亏,这药是专治女人的气血亏,月经多,量大,崩漏,懂吗?杜有才一听脸就红起来,旁边等着看病的人也都乐了。厂里的职工是公费医疗,来保健站看病不花钱,拿药也不花钱,但职工家属得花钱。杜有才唬着自己气血亏,其实是给老婆拿药,明显想占国家便宜。这事儿搁得别人还好说,可他是后勤科的副科长,就有点儿丢人丢大了。于是没再说别的,就赶紧起身出来了。杜有才的乌鸡白凤丸没开成,还闹了个大红脸,从此就在心里记了佟大夫的仇。这次终于逮着了机会,佟大夫不给自己开乌鸡白凤丸,却把保健站的酒精偷偷给牛广大喝,还把牛广大喝大了,上着夜班吐得白菜堆上到处都是,工作也耽误了。杜有才决定,牛广大的事先往后放一放,先说这个佟家桐。

   佟家桐,也就是佟大夫。

   杜有才在这个早晨没去保健站直接找佟家桐,而是来厂长办公室找朱啸天。朱啸天这时已是棉纺厂的副厂长,仍负责安全生产,同时也兼管后勤。杜有才来找朱啸天时,朱啸天正坐在办公桌前喝茶。一见杜有才进来就立刻站起来说,有会,马上要去开会。杜有才赶紧说,这次是别的事。杜有才说这次是别的事,意思也就是说,不是他上次来找朱啸天的事。杜有才上次来找朱啸天,是自己提拔后勤科正职科长的事。朱啸天早已答应过杜有才。后勤科的老科长叫刘老瘪,朱啸天对杜有才说,刘老瘪一退休,他这正职科长的位子让出来,就是杜有才的。可这刘老瘪退休已快半年了,朱啸天却闭口不再提这件事。杜有才起初还闷着头等消息,等来等去,见朱啸天一直没这意思,就有点沉不住气了。杜有才不光上次,已经来找过朱啸天几次。来了当然不好直说,但话里话外拐弯抹角,说的还是这事。朱啸天却只是哼哼哈哈儿,油打滑蹭,脸上笑得也是皮松肉紧,可就是一句正经话没有。杜有才的心里也明白,朱啸天这皮松肉紧是从哪儿来的。一次杜有才的老婆吴三妹抱着孩子来厂里的保健站看病。职工家属看病不能公费,但子女看病,厂里可以担负。吴三妹抱着孩子取药时,碰上了朱啸天。朱啸天在报纸上见过吴三妹的照片,也知道她是杜有才的老婆,一见孩子这么瘦,就说这可不行,孩子得吃营养。于是过了一个月,就给杜有才批了困难补助。杜有才还不知怎么回事,每月四块五的困难补助就已经拿到手了。这以后,朱啸天也就经常来杜有才的家里看望。厂领导来看望困难职工的家属,本来也属正常,但经常来,总来,杜有才的心里就有点憋气了。杜有才住的也是厂里的职工宿舍,离厂区很近。一天下午回来拿东西,一进门,见朱啸天又坐在自己家里,正跟吴三妹说闲话儿,脸一下就像门帘子似的耷拉下来。吴三妹跟他说话,也只是哼了一声。朱啸天也知趣,立刻起身走了。这以后,朱啸天也就再没来过杜有才的家。但杜有才终于送走了后勤科长刘老瘪,朱啸天也就再没提这件事。

   杜有才在这个上午一见朱啸天急着要走,就知道又成心躲自己,于是赶紧说,他来,是要说保健站佟家桐的事。朱啸天一听佟家桐的事,就站住了,问佟家桐的什么事。杜有才就把佟家桐怎么把保健站的酒精偷偷给了牛广大,让牛广大值夜班时喝大了,不光耽误了工作,还吐得伙房到处都是,前前后后一五一十都对朱啸天说了。杜有才之所以放下牛广大,来朱啸天这里说佟家桐,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朱啸天曾透露,佟家桐虽已将近六十岁,快到退休年龄,但毕竟已在棉纺厂的保健站干了几十年,像他这样有医术又有经验,且对保健站工作熟悉的大夫还真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所以厂里考虑,等他退休时,索性就请他担任保健站的特聘主任,这样保健站也总算还有个医疗权威。但杜有才却不这么认为。杜有才认为佟家桐也就是个万金油儿大夫,根本算不上什么权威。所以杜有才要把佟家桐偷偷给牛广大酒精这件事告诉朱啸天。他要让朱啸天知道,佟家桐就是个偷国家酒精的贼,不光算不上什么权威,也根本不配当保健站的什么特聘主任。朱啸天听了果然立刻瞪起眼,问,真有这事?

   杜有才使劲点头说,是啊,连点儿规矩都没了,这还像话吗?

   朱啸天嘟囔着说,不光不像话,这得耽误多大事儿啊!

   杜有才一拍大腿,可不怎么的,这得耽误多大事儿啊!

   朱啸天气哼哼地说,这小子,单在这个时候喝大了!

   杜有才这才听明白了,朱啸天说的不是佟家桐,是牛广大。

   朱啸天说,说的就是这个牛广大!办公室还没通知你,今天下午,局里要来人检查,晚上在食堂吃饭,你这边要做好准备,一是卫生,二是伙食,你去跟办公室商量吧。

   朱啸天说完就转身走了。

   朱啸天走了,杜有才还愣磕磕地站着,半天才回过神来。保健站佟家桐的事只好先放下了,局里来人是大事。杜有才赶紧又回到食堂。这时牛广大已经醒明白了,正和张姐一起清运垃圾。张姐虽已退休了,在家闲着没事,每天就还来食堂帮忙,只算义务,没报酬,但食堂每天管三顿饭。牛广大这天夜里为什么喝大了,别人不清楚,张姐却在旁边看得很明白。但张姐看得明白,却又不能说。这个早晨,张姐见杜有才走了,就把牛广大拉到一边,小声对他说,今天下班就别走了,先去洗个澡,等回来食堂的早饭也卖完了,插这空儿,我帮你把大保洁做了。牛广大也知道自己惹了祸,就拿上毛巾肥皂,耷拉着脑袋去厂里的澡堂子洗澡了。洗了澡回来,食堂过了早饭时间,已清静下来,张姐就赶紧帮他做大保洁。这时杜有才回来了。杜有才看看牛广大正和张姐清垃圾,就把食堂几个做小保洁的叫来,叮嘱把桌椅板凳过水,地面的卫生也做仔细了。然后又把牛广大叫过来。杜有才好容易抓到酒精这件事,本想借着这事儿好好儿跟朱啸天说道说道,却不料局里要来人,把个挺好的机会给搅了。这时看着牛广大,就没好气地说,锅是你砸的,祸也是你惹的,以后给我小心点儿!

   杜有才让牛广大小心点儿。可当天晚上,牛广大就又出事了。

   牛廣大这个晚上出的事倒不是大事,但后来慢慢发酵,不是大事也就闹成了大事。起因还是伙房里的那个簸箩。牛广大头天晚上因为喝大了,把工作耽误了不说,还吐得伙房里味儿气烘烘的,造成很坏的影响。牛广大自己也觉着心虚,又理亏,这个下午就主动提出来,提前替徐麻子烧锅炉。徐麻子当然求之不得。徐麻子是上中连夜,中午一点上班,要第二天早晨才下,一上班牛广大就来替自己烧锅炉,乐得儿找个地方去睡觉。于是就这样,牛广大从中午替徐麻子烧锅炉,一直烧到夜里十二点。十二点给徐麻子交了班儿,回到食堂这边,才突然想起来,自己从中午到现在还一直没吃饭。没吃饭,也没觉出饿,只是又有点儿想喝酒。牛广大这时已经适应了酒精里的这股邪味儿。其实喝酒的人真正想喝的,是酒里的酒。所谓酒里的酒,也就是酒精。正因为有酒精,酒才叫酒,没有酒精的酒就不能叫酒了,只能叫水。牛广大过去喝酒还没这感觉,现在回想起来就不对了,总觉着喝酒就像是隔着衣服挠痒痒儿,还垫着一层,不解刺痒。但喝酒精就不一样了,直接,也解气,一口喝下去火烧火燎的,就如同是把衣服脱光了,刺棱刺棱地在身上抓挠,不光直接,也钻心的痛快。牛广大想想自己这一整天,忙活归忙活,也挺窝囊,平白加了一天的班儿不说,本来是食堂的大保洁,却又替徐麻子去烧了大半天儿的锅炉。再想,人家徐麻子也并没说什么,是自己主动提出来的,要怨也怨不着人家。心里越想越觉着窝囊,越窝囊也就越憋气。于是去更衣室,从自己的衣柜里又把那瓶子酒精拿出来。牛广大平时喝酒精虽然兑水越来越少,可多少还兑点儿水,这个晚上,也是心烦,又闷,拔了瓶塞儿就嘴对嘴儿地喝了一大口。这一口喝下去就像是往肚子里扔了个炸弹,轰的一下子就炸开了。接着又喝了一口,跟着又是一口。这三口喝下去,他就觉着差不多了。差不多了还不光是喝大了,而是比大了还要大。牛广大发现,这种比大了还要大的感觉挺奇怪,好像一下子倒清醒了,似乎当初轻微脑震荡的后遗症也没了,脑子里像膏了油,异常灵活起来。这时,他忽然想干点儿什么。但食堂里已没什么可干的了。下午局里的人来厂里检查,食堂为迎接,已经把小保洁和大保洁都提前做了。食堂窗明几净,估计两天都不用再做大保洁了。牛广大从更衣室出来,觉着有些头重脚轻。但这种头重脚轻似乎还不是走不稳,而是很轻快,脚底下感觉轻飘飘的。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伙房里有动静。牛广大这时才想起来,这个晚上还没去伙房。但去不去伙房也已经没意义。他能想到,伙房的簸箩里,那些碎菜团子早已又让杜有才弄走了。这时伙房里又传出声音。牛广大怀疑是自己的幻觉。又想,也许是猫。但这声音越来越大,显然又不像猫。

   牛广大就朝伙房这边走过来。

   伙房里挺黑,不知从哪儿飞来一片焦黄的灯光,落在卖饭窗口跟前的案子上,四周就影绰绰儿的有了一点亮光儿。牛广大借着这点亮光儿看清了,是个人。这人正趴在卖饭的案子上。案子上是那个大簸箩。牛广大愣了一下,以为自己花了眼,再看,就是一个人。走近细看,这人的脑袋正扎在簸箩里,案子上只撅着个大屁股。因为要够到簸箩,所以这个屁股撅得很高,裤子都紧紧地绷在屁股上,把这个屁股的形状绷得很好看。牛广大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屁股。但这个屁股却似乎并没意识到有人来了,或者意识到了,只是顾不上。牛广大听见了,这个屁股的那一头儿,扎在簸箩里的脑袋正发出呼囔呼囔嚼东西的声音。由于一边嚼一边咽,大概是有些噎,咽着费劲,这个屁股还跟着一下一下地使劲。每使一下劲,屁股就用力地撅一下。牛广大已经听见绷在这屁股上的裤子发出开线的撕裂声。

   牛广大并不知道,就在这两天,发生了什么事。

   齐宝琴这些天从中班连着上到夜班,每天晚上,牛广大都会送来一个屉布包儿。这屉布包儿里的碎菜团子对齐宝琴起到了难以想象的作用。过去没这个屉布包儿时,齐宝琴都是饿着肚子来上班,把带的饭偷偷留给家里的弟弟妹妹。但饿着肚子上班一天两天还能凑合,长了就不行了。齐宝琴一边上着班就经常饿晕了。有时靠在机器旁边忍一会儿,等过去了这一阵再勒一勒裤腰带接着干活儿。可晕得厉害了就会一头栽到地上。后来齐宝琴她妈发现了,每天就逼着她带饭。可带了饭,齐宝琴也舍不得吃,饿着肚子上了班,再把饭给弟弟妹妹偷偷带回去。所以,牛广大来送的这个屉布包儿也就比雪中送炭还珍贵。雪中不送炭,人也不至于冻死,可不送这个屉布包儿,齐宝琴就是不饿死,饿晕了,一头栽到机器上也可能出危险。但牛广大每晚来送这个屉布包儿,就又有了一个新问题。过去没这个屉布包儿时,齐宝琴再饿,慢慢习惯也就忍过来了。可自从有了这个屉布包儿,齐宝琴虽然每次只吃一点儿,把大半儿都给家里带回去,再不吃就不行了。第一天晚上,牛广大没来,齐宝琴还勉强撑过来了。第二天,牛广大又没来,齐宝琴就饿得有些站不住了。齐宝琴并不知道食堂这边出的事,更不知道牛广大每晚给她送的这包碎菜团子,现在已被杜有才先一步弄走了。她在这个晚上等到夜里,见牛广大又没指望了,想一想自己这一夜如果不吃点东西肯定忍不到天亮,就借着上厕所的机会来到食堂。齐宝琴知道牛广大每晚上六对六,也知道食堂夜里只有他一个人。齐宝琴当然知道牛广大对自己的心思,所以这时来食堂也就并不担心。食堂里没人,牛广大不在。齐宝琴一进食堂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饭味儿。这饭味儿让她浑身一激灵,于是就寻着这股饭味儿径直来到伙房。齐宝琴不知道下午局里来了人,一进伙房,立刻又闻到一股甜甜的谷香。这股谷香太诱人了,齐宝琴顿时感觉自己浑身上下所有带眼儿的地方都张开了,和鼻子一起拼命地闻着。接着,她就发现了簸箩里的两掺儿大馒头。这些两掺儿大馒头是局里来的人傍晚吃剩下的,在簸箩里用屉布蓋着。齐宝琴一下就扑上去,一头扎进簸箩,抓起一个馒头就塞进嘴里。她感觉喉咙里像伸出一只手,不等嚼,一下子就把这个馒头抢进去了。接着她就又抓起一个,又一个。她这时的感觉好像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只剩了这个大簸箩,接着这个簸箩也不存在了,只剩了簸箩里的这些两掺儿大馒头。她由于要用力吞咽,浑身都跟着使劲,撅起来的屁股放了一个很响的屁都没有知觉。而这时的牛广大,看着这个刚放了一个响屁的屁股,心里也狠狠地拧了一下。这个屁股放屁都不臭了,说明这个屁股里已经没什么可臭的东西了。也就在这时,牛广大突然感觉,自己胸腔里的酒精也终于轰地一下都涌上来。但这涌上来的还不仅是酒精,也有一股巨大的怨恨。这时的牛广大,记忆力突然一下都恢复了。他看着这个一撅一撅的屁股。从当初的那个早晨在厂门口,这个屁股当着那么多人给自己难堪,到后来自己一次一次地去给这个屁股送屉布包儿,而这个屁股虽然一次比一次撅的高,见了自己却仍然若无其事,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或者这一切都是应当责分的。这时,牛广大盯着这个屁股想,自己究竟欠了这个屁股什么,为什么就这样心甘情愿地为这个屁股做事?心疼这个屁股?而这个屁股却对自己一点都不知情,甚至都从没正眼看过自己一次?牛广大越想,胸腔里的酒精就越往上涌。这时,他看着这个一动一动的屁股,听着这个屁股上的裤子发出的撕裂声,突然伸手抓住它的裤腰带,一用力就把裤子扒下来。

   终于,牛广大一腔的怨恨全都发泄出来了。

   牛广大觉得,自己心里熊熊燃烧的酒精正在一点一点地熄灭下去。他无力地把自己拔出来,裤子仍褪在膝盖上,就这么软沓沓地站着。这时,这个屁股扭动了一下,也从案子上下来了。齐宝琴的脑袋终于从簸箩里出来了。她慢慢站起来,弯腰提上裤子。在弯腰的同时,喉咙里又打出一个很闷的响嗝儿,然后就跌跌撞撞地走了。

   牛广大这次接受了教训。他提着裤子从伙房出来,想了想,又回去了。先找了一块抹布,把放簸箩的那个案子仔细擦了一遍,又扫了地,再用墩布把地擦了,然后才回到更衣室。

   牛广大并不知道,这件事才只是开始。他早晨换了衣服,正准备下班,杜有才在食堂门口把他叫住了。杜有才在食堂这边也有个办公室。杜有才说,你来一下。

   牛广大看看他,就跟在后面,来到杜有才的办公室。

   杜有才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并不看牛广大,只是用手捋了一下那半边的眉毛,就端起茶缸子喝茶。牛广大站在门口儿,站了一会儿说,我下班了。

   杜有才这才抬起头说,伙房的馒头,少了九个。

   牛广大听了一愣。他当然知道,杜有才说的馒头,指的是伙房簸箩里的那些两掺儿大馒头。但让他没想到的是,齐宝琴昨天夜里把头扎进簸箩里这一吃,竟一口气吃了九个馒头。杜有才说完了,就不再说话了,只是挑着一边的眉毛看着牛广大。

   牛广大说,我没吃。

   杜有才说,我也没说是你吃的。

   牛广大飞快地瞄了杜有才一眼。

   杜有才说,可肯定是有人吃了。

   杜有才这一说,牛广大就开始紧张了。

   杜有才突然又问,昨天夜里,你在伙房干吗了?

   牛廣大吭哧了吭哧,说,做大保洁。

   杜有才问,做大保洁,还用提着裤子?

   牛广大立刻睁大眼,一下说不出话了。

   杜有才这么问完了,就又不说话了,只是撇着一边的眉毛盯住牛广大,上一眼下一眼的看着。这么看了一会儿,就又低下头去继续喝茶。

   牛广大又吭哧了一下说,我,撒尿了。

   杜有才抬头问,在伙房里撒尿?

   牛广大说,是,我不该在伙房里撒尿。

   杜有才就又不说话了,这回不上一眼下一眼地看了,只是端着茶缸子,低着头,一边吹着茶叶末儿一边喝。喝了一会儿,又抬头问,还有一个人,也提着裤子,也是撒尿?

   这时牛广大就明白了。他朝屋里扫了一眼。地上扔着一堆烟头儿。牛广大知道,杜有才虽然从小拣垃圾出身,却是个干净人儿,平时也利落,每天下班前,办公室地上的烟头儿都要扫得干干净净。这堆烟头儿说明,虽是早晨六点,杜有才不是刚来的。

   杜有才确实不是刚来的。他从昨晚下班就一直没走。

   杜有才没走,也是惦记着伙房簸箩里这些剩下的两掺儿大馒头。杜有才头天傍晚送走局里的人,看看簸箩里还剩了一些两掺儿馒头,就把伙房的人都叫来,让当着所有人的面儿过过数儿。伙房的人过了数儿,等人都散了,杜有才把饭桌上剩的三个馒头拿过来,也放进簸箩里。这样一来,这三个馒头也就不在簸箩的数里,等于是多了三个馒头。杜有才想的是,等夜里完了事,食堂的人都走了,他再回来把这三个馒头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牛广大替徐麻子烧锅炉是到夜里十二点,杜有才想,自己可以先回办公室睡一觉,食堂一过十点就没人了,这样只要在十二以前去拿馒头就行。但杜有才回办公室这一睡,就睡过了,再睁眼已是夜里一点。起来想想,食堂的大保洁白天已经做过了,牛广大夜里没事干,也许也在更衣室里睡了。于是就从办公室出来,蹑着手脚朝伙房这边溜过来。也就在这时,他突然看见一个人影儿。食堂的饭厅和伙房隔着一层玻璃,玻璃上开着一个一个的小窗口儿,是平时卖饭的地方。这时,杜有才看见,人影儿就在玻璃上,虚虚忽忽儿的像驴皮影儿的人形儿在一下一下地动着。后来,这人形儿又变成了两个。其中一个晃了晃,就从伙房里出来了。杜有才赶紧闪到黑暗里。他先是看这人像个女的,等走近了再看,竟是纺纱车间的齐宝琴。更让杜有才感到诧异的是,这齐宝琴一边走,两手还提着裤子。齐宝琴并没看见黑暗中的杜有才,就这么一边走一边低头系着裤子,从杜有才的面前过去了。杜有才看她出了食堂,才从黑暗里出来。这时看见,牛广大也提着裤子从伙房里出来了。杜有才连忙又闪回到黑暗里。牛广大从伙房出来,先把裤子系上了,想了想又回到伙房。杜有才好奇,伸长脖子朝里看。就见牛广大又擦案子又扫地,收拾了一阵,才从伙房出来,回更衣室去了。杜有才这才来到伙房。他这时已经顾不上刚才的事,一心想的只是这簸箩里的两掺儿馒头,于是从兜里掏出事先准备的布口袋,来到簸箩跟前。但他借着隐约的亮光儿一看就愣住了。簸箩里的馒头少了。簸箩里的馒头本来就不多,加上杜有才后来放进去的三个,也就十几个。这时再数,果然少了六个。杜有才再回想刚才看见的齐宝琴和牛广大,也就明白了。但让杜有才感到气愤的是,齐宝琴和牛广大在这个夜里溜进伙房,不仅偷吃了六个馒头,他们出去时竟然还都提着裤子。吃馒头当然是用嘴吃,不会用下面吃,他们这样提着裤子,就说明,他们一边吃着馒头,或者吃完了馒头,还干了与馒头无关的事。这就让杜有才觉得,这两个人的胆子也忒大了。牛大广跟齐宝琴的事,杜有才是早就听说过的。但他们两人还都是单身,如果想干什么,找个地方哪儿干都行,干吗偏偏来伙房,而且还一边偷吃着馒头一边干?杜有才不仅是后勤科的副科长,也是这食堂的管理员,尤其食堂的伙房,这应该是他杜有才的地盘儿。这两个人竟然胆大包天的这么干,杜有才不仅感觉受到了侮辱,显然,他们也根本没把他杜有才放在眼里,简直就是在公然挑衅。但杜有才还是掂得清孰轻孰重。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提着裤子的牛广大和齐宝琴,而是这簸箩里的馒头。有了馒头,家里的吴三妹才不至于再喝麸子面儿的菜粥,孩子也才不至于再没奶吃。杜有才想到这里,也就毫不犹豫地从簸箩里拿出那三个自己事先放进来的两掺儿大馒头,装进自己的布口袋。

   但这时,杜有才突然又觉出这事儿不太对了。

   现在是两件事,且两件都是暗事。一件暗事是齐宝琴和牛广大半夜溜进食堂的伙房偷吃了六个馒头,最后两人走时还都提着裤子。另一件暗事则是自己从这簸箩里拿走三个馒头。自己拿的这三个馒头不在簸箩的数里,所以这件事才是暗事。但齐宝琴和牛广大这样溜进伙房偷吃馒头,这件事既然已被自己看见了,当然就不能轻易放过。否则别人都这么干,食堂还不乱了?可如果自己真把这事说出来,再大张旗鼓地处理,齐宝琴和牛广大的这件事也就从暗事变成了明事。这件事变成了明事还不要紧,让杜有才担心是,会不会把自己的暗事也扯出来,也从暗事变成明事?因为杜有才不敢断定,齐宝琴和牛广大在偷吃这六个馒头时,数没数这簸箩里到底有多少个馒头。不过从情理上想,他们应该没数。谁在偷吃馒头之前,也不会先数数簸箩里有几个馒头,然后再决定自己偷吃几个。况且在当时,这两个人正急着吃馒头,或者还要急着脱裤子,也就更顾不上再数这簸箩里的馒头。可万一他们数了呢?如果真数了,这事儿再闹起来,他们就会发现,簸箩里除了他们偷吃的这六个馒头,竟然还少了三个。可是杜有才再想,这件事倘自己不声张,就这么压下来,也不行。簸箩里的馒头前一天傍晚是在伙房里当众过了数儿的,现在先别说自己拿走的这三个馒头,第二天早晨,伙房的人发现簸箩里少了六个,这应该也是一件很大的事,无论如何都含糊不过去。所以,杜有才在办公室里想了一夜,想来想去,最后才想出了这么个办法。这时,他又把头从茶缸子里抬起来,挑着一边的眉毛点点头说,饭量儿真大啊。

   牛广大眨巴着两眼,看着杜有才。

   杜有才又说,俩人,吃了九个馒头。

   牛广大嘟囔了一句,是,是九个啊。

   也就是牛广大嘟囔的这一句,杜有才立刻断定,他和齐宝琴昨晚应该没数簸箩里的馒头。于是瞪起眼,看着牛广大说,对啊,就是九个啊,怎么没撑死你们啊?

   这时牛广大就有点儿糊涂了。他看着杜有才,一时摸不透,既然他昨晚已经看见了自己和齐宝琴的事,也知道偷吃了伙房的九个馒头,现在干吗还这么左一句右一句地问?他究竟揣的什么心思?到底是打算处理自己和齐宝琴,还是没打算处理?

   杜有才终于把茶缸子放下了,又点上一支烟说,你走吧。

   牛广大小心的看看杜有才。

   杜有才又挥挥手说,走吧。

   牛广大就从杜有才的办公室出来了。

   杜有才在这个早晨让牛广大走,也是一时想不好,这件事究竟该怎么处理。现在已经明白了,这两件暗事,在逻辑上不会有任何关系。也就是说,如果公开处理牛广大和齐宝琴,把他们偷吃馒头这件事从暗事变成明事,也不会牵出杜有才那三个馒头的事。那三个馒头的事该是暗事还是暗事。可后面就又有了一个问题。牛广大和齐宝琴这件事,毕竟说明食堂内部的管理存在漏洞,倘公开处理了他们,势必就要对食堂伙房严加管理。可伙房管理一严,把别人管住了,也就把自己管住了。这段时间,杜有才每天从食堂带回一包碎菜团子,吴三妹也就不用再喝麸子面儿菜粥。吴三妹自己也说,她天生就是个贱命,人家别的女人催奶下奶得喝鲫鱼汤,吃牛鼻子一类的腥东西,她却只吃了几天碎菜团子,奶立刻就下来了。可奶是下来了,就怕再回去。所以杜有才担心,倘把牛广大和齐宝琴偷吃馒头这事真闹大了,自己不得不把伙房严加管理,后面别说馒头,恐怕就连碎菜团子也拿不出来了。

   杜有才是个反刍型的人,一件事,不会立刻想透,想不透,也就不会立刻拿准主意。所以无论遇到什么状况,情理之中的还是意料之外的,从想透到拿准主意,就总要有一个过程。这个过程也许几天,十几天,也许就要一个月。杜有才把牛广大和齐宝琴偷吃馒头这事想了一个月,还是没想透该怎么办。可他这里没想透,那边的事却已经又闹起来。

   事情闹起来,还是从齐宝琴这里起的。

   齐宝琴进棉纺厂已经几年,上早中夜三班倒,也已经上了几年。棉纺厂的女工都有经验,早班和中班都好办,唯独夜班,最难熬。刚进厂的女孩儿,上夜班不适应,到后半夜就会反胃,反胃厉害的还会呕吐。所以师傅一般都会提醒徒弟,上夜班时带点咸菜疙瘩,到后半夜反胃了,就啃两口,能压住恶心。齐宝琴已进厂几年,上夜班早习惯了,可这天后半夜,突然又觉着反胃,接着就吐起来。吐也不是真吐,肚子里没食,就是干呕。呕到后来吐的都是绿水儿。有经验的老师傅说,这是把胆汁吐出来了。齐宝琴以为是自己吃东西不对付了。头天晚上临出来上班,看见家里还有一碗底儿菜粥。说是菜粥,也就是用榆树钱儿和野菜掺点儿麸子面儿熬的糨子。但齐宝琴她妈手巧,为让这糨子有滋味儿,放了点儿盐,又点了点儿醋。齐宝琴觉着对口儿,就把这点儿糨子都吃了。吃了糨子胃里一直不舒服,到后半夜,就开始反胃,接着就吐起来。齐宝琴起初也没当回事。早晨下班回到家,又吐了两回,觉着就是头天晚上那半碗糨子的事,还没当回事。可齐宝琴没当回事,齐宝琴她妈却当回事了。齐宝琴她妈毕竟生过六个孩子,一看齐宝琴这么吐,就把她叫到里间屋,问她这个月的月经来没来。齐宝琴直到二十岁,还一直没月经。没月经也不是一点没有,偶尔也有一点,但只是见一点儿红立刻就完了。后来跟那个小车儿司机结了婚,不知怎么月经就有了。但有了也不正常,就是比过去的量大了一点儿,还是这月来下月不来,所以把齐宝琴自己也弄得糊里糊涂,总记不准日子。这时她妈一问,一时也倒腾不清了,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她妈看看她,就说,总这么吐也不是个事儿,你现在身子虚,再吐就禁不住了。又说,二工房那边有个老崔头儿,懂中医,据说看病挺好,去让他看看吧。

   棉纺厂的职工宿舍不分街道,分工房,一片儿一片儿的居民区都是按工房划分。最早建的时候是按工种或车间,从一工房到十二工房。这样划分有一个最大的好处,住一块儿的都是一样的工种或同一个车间的,三班倒的时候白天休息,大家彼此也能关照。但后来就乱了,人员调动,退休的新进厂的,渐渐十二个工房也就不再分得那么清。齐宝琴她妈说的这个老崔头儿,儿子是棉纺厂原棉库的,所以住二工房。这老崔头儿外号叫崔大梨。大梨是这个城市的一句土话,说一个人大梨,就是爱吹牛的意思。崔大梨倒不爱吹牛,就是说话爱一惊一乍。给人看病,经常是看看舌苔,摸摸脉相,还没说话先哎呀一声。就这一声哎呀,胆儿小的没病也能让他给吓出病来。可街上的老头儿老太太没有公费医疗,去医院还得花五分钱挂号费,又舍不得,平常有个小三灾儿的时令病就还是来找崔大梨。这个早晨,齐宝琴她妈带着齐宝琴来二工房找崔大梨。崔大梨正在院里点煤球炉子,两眼让烟熏得通红。一见来人看病,就擦擦手朝屋里比画了一下,意思是让她们进屋。齐宝琴她妈先湊过去,跟崔大梨嘀咕了几句。崔大梨瞥一眼齐宝琴,抹了抹眼,就头前进来了。坐到桌前,示意让齐宝琴过来,伸出手。桌上有个小脉枕,齐宝琴就把手腕搭在这个脉枕上。崔大梨探过三个手指在腕上摸了一下,立刻摇摇头,哎呀了一声。齐宝琴让他这一声哎呀吓了一跳,抬头看看他。崔大梨却没看齐宝琴,只是回头朝齐宝琴她妈嗯了一声说,没错儿,就是这么个事儿。

   齐宝琴她妈一听,脸色立刻也变了。

   回来的路上,齐宝琴问她妈,这崔大梨说没错儿,什么没错儿,到底怎么个事儿?齐宝琴这一问,她妈就站住了,看着她说,闺女,你跟妈说实话。

   齐宝琴毕竟也是结过婚的人,这时就已经有点明白了。

   她妈问,你在外边,是不是有人了?

   齐宝琴就想到了在食堂伙房的那个晚上。

   她妈说,你守寡三年了,按说再走一步儿也应该,可走一步儿行,不能乱来。

   齐宝琴到了这时,知道再跟自己的妈藏着掖着也没用,就把一月前那天夜里的事说了。但没说得太细,也没说过程,只是说,其实这个牛广大一直对她有意,可他有意,自己却没意,要不是为这几个馒头,也不会有这事。齐宝琴她妈一听,一屁股坐到地上就哭起来。齐宝琴她妈是家庭妇女,哭也是家庭妇女的哭法儿。这个城市的家庭妇女不会啜泣,也不会哽咽,一哭就是号啕大哭,一边号啕着嘴里还要不停地数叨,数叨的内容就是她这样号啕的原因。这时,齐宝琴她妈一边哭着一边数叨着说,我苦命的闺女啊!就为了这口子吃啊!就受这么大的委屈啊!齐宝琴毕竟是国营企业的工人,这时又在二工房,来来往往都是棉纺厂的人。知道这时劝母亲也劝不住,就把母亲硬拉起来,拽着她,就这么一边哭着拽回家来。

   齐宝琴她妈带齐宝琴来找崔大梨,也是因为从一开始就想到了齐宝琴这吐的毛病可能在哪儿。想到毛病在哪儿,也就不敢让她去厂里的保健站。女儿毕竟是寡妇。寡妇就是没事儿,门前的事非还多,现在不明不白地弄了个大肚子,这要是让棉纺厂的人知道了,别说没法儿再在这个厂里待了,只怕连这六工房也没法儿再住了。现在好了,齐宝琴她妈的怀疑,果然让崔大梨证实了。齐宝琴她妈自从死了男人,还一直没怎么哭过。没怎么哭过,也是因为顾不上。家里就齐宝琴还大一点儿,底下是一堆踩着肩膀儿出来的孩子,都十多岁,得想法儿养活他们,就是想哭几声自己的男人也没这个心力。这回行了,借着齐宝琴这事儿,齐宝琴她妈这一哭就一发而不可收了。回到家,坐到床沿儿上,一边拍着大腿就放声大哭起来,直哭得房顶子哗哗掉土。俗话说,家贫出孝子。齐宝琴的几个弟弟妹妹平时就懂事,知道母亲不容易。这时一见母亲哭得这么伤心,就知道是又有事了。也不敢问,只是把门窗关严了,坐在旁边静静的守着母亲,看着母亲哭。齐宝琴先是也陪着母亲哭,可哭了一阵,想想自己晚上还得上夜班,总这么哭也不是个事儿,就回厂里的夜班大楼,找地方睡觉去了。

   其实女人的哭不光是伤心的宣泄,也是思考的过程。齐宝琴她妈哭了一天,到下午就哭明白了。女儿齐宝琴虽已不是黄花闺女,可突然这么大了肚子,这事儿真传出去,今后也就没法儿再见人了。但去医院做人流儿,医院就得问个底儿掉。问个底儿掉还在其次,这种手术当然不能再用公费,得暗地里自己花钱。可刮个孩子少说也得几十块,有这几十块钱,一家人就能吃上几个月了,这么大一笔巨款上哪儿去弄?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冲这个叫牛广大的臭小子说话。他把女儿的肚子搞大了不能白搞,得让他负责。让他负责只给点儿钱还不行。给点儿钱,只能解决人流儿的问题。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儿不敢保证就一点儿透不出去。倘真透出去,女儿的名声也就彻底毁了。所以,齐宝琴她妈想,虽然女儿说了,这个叫牛广大的臭小子一直对女儿有意,而女儿却对他没意,可现在已经不是有意没意的事了。不管有意还是没意,也只能就这么顺坡儿下驴了。倘若这臭小子娶了女儿,这件事的性质也就变了,大不了落个未婚先孕,说出去总比搞瞎巴好听。但事情虽是这么个事情,齐宝琴她妈也还是留了个心眼儿。现在说的这些话,都只是女儿说的,倘自己去找这个牛广大,这臭小子一拨弄脑袋死不认账,那就更麻烦了,弄不好套不着狐狸,还得落一身骚。

   齐宝琴她妈毕竟是个有主见的女人。先把事情都想到了,也想明白了,第二天一早就来到厂里的食堂。这时食堂刚卖完早饭,正收拾。齐宝琴她妈一打听,牛广大下夜班,刚走。齐宝琴她妈本来也没打算见牛广大,想的就是这臭小子最好不在。于是就问食堂的人,领导在不在。食堂的人问,是找食堂的领导还是找厂里的领导。齐宝琴她妈说,食堂的领导。食堂的人就把她领来杜有才的办公室。杜有才这个早晨正坐在自己办公桌前,抱着大茶缸子喝茶,一见进来个气哼哼的女人,说要找领导,又听说是齐宝琴的妈,就知道来者不善。齐宝琴她妈自从死了男人,这些年已养成了寡妇脾气。寡妇脾气也分两种,一种是软,凄凄哀哀;另一种是浑,天不怕地不怕。齐宝琴她妈就属于后者。这时一进办公室,回身哐的一腳踹上门,把杜有才吓了一跳。齐宝琴她妈也不问杜有才是什么领导,张口就说,你当领导的,得给我们寡妇失业的娘们儿做主!杜有才听了半天,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接着也就意识到,是一个月前那天晚上的事,现在发了。但这时的杜有才,已经把这事想透了。那天晚上牛广大和齐宝琴偷吃了伙房的六个馒头,事后食堂里并没有人再提。没人提,也许是没发现,也许是发现了故意不说,总之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既然过去了,杜有才当然求之不得。所以这时,齐宝琴她妈一说牛广大把齐宝琴的肚子搞大了,杜有才也就不用再反刍,立刻说,自己只是后勤科的副科长,分管食堂,这种事后勤科管不了,食堂更管不了。

   齐宝琴她妈一听问,你管不了,谁管得了?

   杜有才立刻说,找朱厂长,这事儿他能管。

   杜有才这么说也是成心。朱啸天朱厂长一直不再提后勤科正职科长的事,看来是已经改了主意。杜有才的心里也明白,朱啸天为什么改主意。但杜有才觉得,朱啸天为别的事改主意可以,为自己老婆吴三妹的事改主意,就说明这个人太下作了。于是心里也就想通了,这朱啸天改主意倒是好事,否则自己顶着个绿帽子,就是真当了这后勤科的科长,也当得窝心。但想通了,心里还是不认头,怎么寻思怎么觉着窝囊。这回机会终于来了,这齐宝琴的妈一看就是块难的泥。俗话说寡妇的嘴,瘸子的腿,这块难的泥就扔给朱啸天,让他去吧。果然,齐宝琴她妈一听朱啸天能管这事儿,二话没说,扭头就走了。

   齐宝琴她妈在这个早晨来到厂长办公室,才知道朱厂长正开会。开会就在旁边会议室,于是过来哐地推开门。会议室里是一张长条桌,围坐着一圈儿人,正听一个瘦黄脸的中年男人讲话。这时门哐的一响,屋里的人立刻都回过头来朝这边看着。

   齐宝琴她妈进来,朝屋里扫了一眼问,谁是朱厂长?

   瘦黄脸的男人说,这儿正开会,你什么事儿?

   齐宝琴她妈曾跟朱啸天打过交道,这时已经认出来,于是嘴一咧,哇的一声就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着一边嚷,朱厂长啊,我们娘们儿可没法儿活了啊!朱厂长当年当安全生产科的科长时,处理过锅炉老齐的后事,认出这是锅炉老齐的老婆,于是朝众人做了个手势,示意先散会。等开会的人都走了,把会议室的门关上,才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齐宝琴她妈这么哭,也是故意的。现在虽然来找厂长,让厂长给做主,但女儿被人搞大了肚子,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当然不好声张。可不声张,又必须让领导当回事,倘不这么哭,也就不会引起朱厂长的重视。这样一哭,不仅能起到先声夺人的效果,也可以给在场的人一种误导,以为她是日子过不下去了,又为当初男人出事故死了的事,来厂里找领导闹事。现在预期的效果果然达到了,朱厂长关上会议室的门,又给齐宝琴她妈倒了杯水,让她坐下。然后就过来坐到她跟前,态度和蔼地说,家里有什么困难,只要厂里能帮着解决的,尽量帮着解决。但这时,让齐宝琴她妈没想到的是,她在朱厂长面前这一哭,还哭出了另一种效果。齐宝琴她妈十九岁结婚,二十岁有的齐宝琴,所以虽说齐宝琴已二十多岁了,她妈也才四十多岁。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虽还不是太老,也已算是珠黄。可齐宝琴她妈却不是。齐宝琴她妈年轻时就是个美人儿坯子,后来生下这六个孩子,倒像是卸下了身上的六块赘肉,身材反而更轻巧了。尤其这几年,家里又不得吃不得喝,营养跟不上,这一瘦反倒瘦的更苗条,脸上的尖下颏儿也瘦出来了,看上去又多了几分俊俏。这样一个身材苗条,又有几分俊俏的女人一哭,也就显得梨花带雨,让男人有了怜香惜玉的感觉。朱厂长当年处理锅炉老齐的后事时,只忙着替厂里想办法,怎么把这场事故压下去,也就没顾上细看这锅炉老齐的老婆。这时坐得这么近,再一端详这女人,两眼一下就有些发直。

   于是说,先别急,别哭,咱有事儿说事儿。

   齐宝琴她妈这才把女儿齐宝琴的事儿说了。

   朱厂长听了没说话,心里却有些意外。朱厂长当然知道纺纱车间的齐宝琴是当初锅炉老齐的女儿,也知道她丈夫曾是厂里的小车儿司机,去郊区原棉库接田厂长时让火车撞死了。厂里的女工早有议论,说这齐宝琴是棉纺厂里最年轻漂亮的寡妇。朱厂长一直想找机会跟这个齐宝琴谈谈。朱厂长听说,齐宝琴曾想调到分厂办公室,当成本核算会计,所以就想征求一下她的意见,如果调她来厂长办公室当办事员,她愿意不愿意。只是还没抽出时间,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让朱厂长没想到的是,自己这里还没谈,齐宝琴就出了这样的事。朱厂长对这个叫牛广大的保洁工没有太深的印象,只记得当年是个保全工,厂里在三角地建炼铁炉时,他刨坑把沼气刨炸了,还死伤了几个人,为这事才把他调到食堂去扫地。却不料,他扫地还不老实,又弄出这种事。但朱厂长毕竟在从前当过卧底,心里想的事,脸上不会露出来。于是稍加考虑,对齐宝琴她妈说,这个牛广大,厂里肯定要处理,如果情况属实,绝不姑息养奸。又沉吟了一下,说,这样吧,齐宝琴毕竟是受害者,出了这样的事,以后也不好再在车间里待了,我们先研究一下,就调她来厂长办公室这边工作吧。

   齐宝琴她妈一听,当然求之不得。但看看朱厂长,没说话。

   朱厂长说,你还有什么为难的事,只管说。

   齐宝琴她妈就把事先的想法儿说出来。现在这事儿是个搞瞎巴的事儿,可如果女儿真嫁了这个牛广大,搞瞎巴也就成了未婚先孕,事儿虽然还是这么个事儿,说起来就会好听一些。可现在的问题是,齐宝琴已说了,这牛广大一直对她有意,她对他却一点意思没有,而齐宝琴她妈又做不了女儿的主,知道这一说,女儿肯定不同意。齐宝琴她妈当然没说得这么直白,但朱厂长还是听懂了。于是想想说,这事儿也好办,我找她谈一次吧。

   朱厂长找齐宝琴不是谈了一次,而是谈了很多次。先是齐宝琴上早班的时候谈,后来上中班的时候也谈,再后来,上夜班也谈。朱厂长是昌黎人,老婆孩子都在昌黎老家,平时就一个人,住在厂里的单身宿舍,所以白天黑夜都有时间。齐宝琴起初一听让自己嫁给牛广大,果然不同意。齐宝琴不想嫁牛广大,还不仅是瞧不上他,也觉着这人太窝囊。男人可以没本事,但不能窝囊。没本事可以学,谁的本事也不是天生的。可窝囊不一样,是胎里带,改不了的脾性。齐宝琴说,她不想跟这么个窝囊男人过一辈子。但朱厂长却说,嫁个窝囊男人也有嫁窝囊男人的好处,至少听话,也不给气受,反过来,你还可以给他气受,真嫁个不窝囊的能耐主儿,他不窝囊,他有能耐,你也就没有好日子过了。朱廠长的这番话看似奇谈怪论,但仔细想想,也有道理。当年的那个小车儿司机倒不窝囊,也有能耐,可一到家就像个大爷,上一天班儿回来还得伺候他,而且齐宝琴在厂里不要说跟哪个男人开玩笑,就是多说一句话,他回来就发脾气。况且这朱厂长这么劝自己,也不是白劝,已经先答应,把自己调到厂长办公室来。在厂长办公室当办事员,当然远比去分厂当会计更好,一下就成了领导身边的人,不仅让人羡慕,将来说不定还有提拔的机会。齐宝琴这么一想,也就同意了。

   齐宝琴同意了,牛广大自然也就更同意了。

   牛广大这一个多月一直像在梦里,眼前的一切都不太真实。本来这个齐宝琴似乎已经遥不可及。就是后来,牛广大每次去纺纱车间给她送屉布包儿,看着那个撅起来的屁股,也如同是水中月,镜中花。却不料,那天晚上在食堂的伙房,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竟然一杆子就插进去,且这一插就插到了底。牛广大事后总怀疑,是不是那个晚上自己喝酒精喝大了,出现了幻觉。可他还是能觉出来,不是幻觉。牛广大还是个童男子,插了这一杆子,事后自己有感觉,而且这感觉第二天早晨也被杜有才证实了。

   但后来杜有才说的话,又让牛广大吓了一跳。

   一天早晨,牛广大换了衣服正要下班,又被杜有才叫到办公室。这回杜有才倒直截了当,挑着一边的眉毛说,行啊,你的本事还真不小啊。牛广大看着杜有才,摸不清他又要跟自己说什么。杜有才就把这半边的眉毛放下来,眯缝着眼说,你就把纺纱车间的齐宝琴干了这么一家伙,就把她的肚子给干大了,真没看出你这么厉害。牛广大听了心里一惊,这才知道,齐宝琴的肚子大了。齐宝琴的肚子大了本来应该是好事,这一下成了煮熟的鸭子,也就甭想再飞了。可牛广大明白,这事儿也没这么简单。粗纱车间几年前曾出过一件类似的事,一个男师傅和一个女徒弟上夜班,半夜在更衣室搞瞎巴让人发现了,结果这师徒二人双双都被厂里开除了。那还只是个搞瞎巴,现在自己已不仅是搞瞎巴,还把齐宝琴的肚子给搞大了。

   牛广大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

   这天傍晚,牛广大正在锅炉房替徐麻子烧锅炉,齐宝琴突然来了。牛广大正撅着屁股往炉膛里续煤,一回头,看见齐宝琴站在身后,立刻愣住了。

   齐宝琴说,事情你都知道了?

   牛广大放下手里的铁锨,说知道了。

   齊宝琴说,结婚,你也知道了?

   牛广大又一愣,问,跟谁结婚?

   齐宝琴说,你问我,我问谁?

   牛广大张了张嘴,铁锨掉到了地上。

   齐宝琴说,婚礼也甭办了,省出粮食,给我家送去吧,就按三桌算,十斤棒子面儿,十斤白面,十斤籼儿米,六斤猪肉,三斤粉条儿,你把家里收拾干净,明天我去看看,该添的东西赶紧添,下个礼拜天,你把吃的送过来,我搬到你那儿去。

   齐宝琴说完,就转身走了。

   齐宝琴这么决定,显然对牛广大不太公平。结婚毕竟是终身大事,齐宝琴二婚,可牛广大却是头婚。但话又说回来,办婚礼都是女方提条件,把事儿办得越大越不嫌大,越排场越不嫌排场。现在既然齐宝琴自己提出来,不想大操大办,牛广大当然也就没意见。牛广大要的是人,现在人已经来了,办不办事儿也就无所谓。不过牛广大觉着,自己这梦确实越做越大,眼前的一切也好像越来越不真实。本来是自己一个人,每天晚上除去替徐麻子烧锅炉,在食堂做大保洁,也就是坐在黑影儿里一边喝酒精,一边想着近在咫尺,又似乎远在天涯的齐宝琴。可现在这齐宝琴却突然带着个大肚子来嫁自己,而且这肚子还是自己给搞出来的。这种感觉就已经不是幸福,而是不知所措,且一下不知所措得有些手忙脚乱了。

   齐宝琴有了这么个大肚子,牛广大的杆子自然也就不敢再随便乱插。虽是新婚,只插了几天,就催着齐宝琴去厂里的保健站,看看这肚子有什么问题。齐宝琴来到保健站,让佟大夫一看,还真就看出了问题。佟大夫看出的问题倒不是肚子里的问题,肚子里没问题。佟大夫告诉齐宝琴,她这肚子里不仅没问题,而且什么也没有。也就是说,齐宝琴这肚子里是空的。齐宝琴一听大吃一惊。二工房的崔大梨已经摸过脉了,明明说得言之凿凿,现在到佟大夫这里怎么就没了?佟大夫就把化验单推到她面前。化验单上明明白白写着,妊娠反应,阴性。崔大梨再怎么言之凿凿,总凿不过这张化验单。

   佟大夫对齐宝琴说,你就是没怀孕。

   齐宝琴没怀孕,牛广大倒没觉着太遗憾。怀孕是早晚的事,早一天晚一天也就无所谓。倒是齐宝琴,一直生闷气。这个崔大梨真是个大梨,他一句“就是这么个事儿”,就让自己嫁了牛广大。如果早知道不是这么个事儿,打死也不会走这一步。心里越这么想,也就越觉着跟牛广大这么个窝囊男人过日子没劲。好在有一失,也有一得,齐宝琴嫁给牛广大的同时,也就调到厂长办公室当了办事员。从在车间做挡车工,到给厂长当办事员,真可谓一步登天。齐宝琴是中学毕业,有文化,做事儿也灵透,朱厂长在厂里安排工作或出去开会,也就总带着齐宝琴,渐渐地就成了厂长秘书。朱厂长家在昌黎,平时就一个人,所以工作经常安排在晚上。牛广大上班是六对六,在食堂长年的夜班,齐宝琴也就经常晚上加班。

   齐宝琴跟牛广大是未婚先孕,婚后又发现没怀孕,这件事的内情,厂里只有三个人知道,一是保健站的佟大夫,二是朱厂长,另外还有一个,就是杜有才。杜有才一听说齐宝琴根本没怀孕,再见了牛广大就说,你小子还真捡了个大便宜,这一家伙没把齐宝琴的肚子干大,倒把她干到家里来了。又问,这结了婚,在家里想怎么干就怎么干,齐宝琴的肚子怎么反倒没动静儿了?牛广大听了不说话,只是看一眼杜有才。他不说话,是不想搭理这个杜有才。其实这时的齐宝琴已经又怀孕了。这次怀孕是千真万确。保健站的佟大夫给齐宝琴验了两次尿,两次验的结果,妊娠反应都是阳性。但一天早晨,佟大夫把牛广大叫到保健站,对他说,我得给你也验一下。牛广大不解,问验什么。佟大夫说,验你男人的东西。牛广大就明白了,问怎么想起验这个。佟大夫说,也是保险起见,我担心你老婆肚子里的这个胎儿,别有什么先天的毛病。牛广大一听,也就让佟大夫验了。说好第二天看结果。第二天牛广大又来到保健站,佟大夫却什么也没说。牛广大问,佟大夫就说,没什么大事。

   但牛广大这里没什么大事,朱厂长那边却已经出大事了。

   这个城市的人有个习惯,把农村人叫“老袒儿”。老袒儿是说怯,土气,没见识的意思。渐渐也就约定俗成,成了对农村人的一种蔑称。但其实这个“老袒儿”,最早并不是说农村人,而是说的昌黎人。把昌黎人叫老袒儿,起源和出处已不可考,含不含轻蔑的意思,也已经没人能说的上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说昌黎人老袒儿,其中还有一层冲和泼的含义。朱厂长的老婆是地道的昌黎人,四十多岁,但不冲,也不泼,只是做事儿干脆利落,用棉纺厂的人话说,就是敢切敢拉。一天下午,棉纺厂正召开全体职工大会,由朱厂长做报告,一是讲安全生产的重要性,二是讲加强学习,全厂职工都要努力提高自己的思想品德。正讲着,就见一个中年女人走进会场。这女人的身上背着个包儿,一看打扮儿就知道是外地人。她进来先朝全场扫视了一下,然后就径直走到主席台前面的第一排。这时齐宝琴坐在下面,正飞快地为朱厂长的讲话做记录。这女人走到她跟前,看看她问,你就是齐宝琴?

   齐宝琴抬起头,说是。

   这女人示意了一下,就伸手把她拉起来。齐宝琴不知怎么回事,也不知这女人是谁,就癔癔怔怔地跟着她走。这女人把齐宝琴一直拉到台上,来到朱厂长的跟前。这时朱厂长坐在台上,从高处已经看见了自己的老婆,也知道要出事了,所以停住嘴,正看着她。朱厂长的老婆指了指齐宝琴说,朱啸天,你也是一厂之长,今天就当着你全厂工人的面儿给我一句痛快话,是要我还是要她。朱厂长跟前的麦克风还开着,这女人说的话也就掷地有声地响彻整个礼堂。齐宝琴这才听明白,哇的一声用手捂住脸,就要往台下跑。朱厂长的老婆一把拽住她,心平气和地说,闺女,别这样儿,有脸做就有脸搪,让朱啸天把话说清楚了,你再走也不迟。然后又扭头说,朱啸天,你以为我远在昌黎,就什么也不知道吗,秦桧儿还有仨亲俩厚呢,坛子里放屁,闷不住。朱啸天这时已经面如土色,看看这女人,就起身下台去了。

   这时台下还有一个人面如土色,就是牛广大。

   牛广大面如土色,还不仅是因为朱啸天的老婆把自己的老婆拉上台去,当众说了这么一番话。这时,周围的人也都朝他这边看着,且看过来的表情各种各样。这种看,让牛广大突然有一种想吼一嗓子的感觉。可吼什么,一时又想不出来。

   于是站起身,也低着头走了。

   牛广大连着几天没回家。棉纺厂的对面是副食店,副食店的旁边有个澡堂子。牛广大每天早晨下班,一出厂门就来到这个澡堂子,花五分钱洗个澡,就躺到小铺儿上睡一天。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齐宝琴下中班,来锅炉房找牛广大。那一天的全厂大会以后,齐宝琴一直没跟牛广大解释,她和朱啸天究竟怎么回事,牛广大也没问。这时,齐宝琴对牛广大说,你总睡澡堂子也不是个事儿。牛广大不说话,只是闷着头一锨一锨地往炉膛里续煤。

   齐宝琴又说,这个家本来就是你的,你回去吧,我回我的家。

   牛广大瞥一眼齐宝琴的肚子,意思说,你这肚子,可是我的。

   齐宝琴说,你放心,是你的东西,都会给你,我一样儿也不带走。

   说完就扭头走了。

   牛广大三十二岁时,得了这个外号儿,叫老帮子。

   帮子是一句土话,指的是男人脑门儿上的奔儿头。但一加上“老”,含义就变了,是老家伙,老东西的意思。牛广大这个老帮子的外号儿,是二帮子给取的。二帮子是牛广大的儿子,这儿子是齐宝琴给生的。齐宝琴曾对牛广大说,你放心,是你的东西,都会给你。后来果然说话算话。当初齐宝琴跟牛广大结婚时没带一样陪嫁,拎个包儿就过来了,所以离婚时,也净身出户,除了肚子一样东西也没带走。不过几年后,这肚子里的孩子也给牛广大送回来了。齐宝琴送回这孩子,是因为朱啸天又出事了。这回出的这事更大,要被下放农村了。这时朱啸天已跟昌黎的那个老袒儿老婆离了婚,正式娶了齐宝琴。所以齐宝琴也就只能跟着朱啸天去农村。朱啸天本来就一直烦这孩子,现在要去农村了,别说这孩子,以后只怕连自己和齐宝琴都养不起。齐宝琴也不想带这孩子去农村,借这机会,就给牛广大送来了。

   朱啸天这次出事,是出在杜有才的身上。杜有才一直怀疑,朱啸天说自己当年在国民党那边是卧底,可又一直没证人,不要说证人,连个证据也没有。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还真让杜有才找着一个证人。棉纺厂门口的副食店有个卖猪肉的老李,街上的人都叫他猪肉老李。猪肉老李爱说话,平时一边卖肉,一边跟人聊天儿,显摆自己当年的事儿。当年解放这个城市时,这猪肉老李是解放军的一个副班长,立过一次三等功,还多次受过队前表扬。但还有一件事,这猪肉老李没说。后来大军南下,他是开了小差儿,所以才留在这个城市。杜有才因为经常来这副食店给食堂联系调料,跟猪肉老李很熟。也是一次闲聊,说起当年的事,这猪肉老李说,你们棉纺厂有个朱啸天,过去可是个国民党兵啊。杜有才一听,立刻让猪肉老李详细说说。这猪肉老李就把当年解放军怎么围城,这朱啸天怎么看着国民党大势已去,又怎么在一个晚上背着枪溜出城跑到这边的阵地,一五一十都跟杜有才说了。猪肉老李得意地说,那天晚上正是他站岗,还是他亲手把这小子捆了,押到连部儿的。接着又说,现在见这小子坐上了小汽车儿,好像还当了官儿。杜有才点头说,是啊,他现在是副厂长。猪肉老李就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说,娘个球,这解放了,他个国民党兵当上了厂长,还坐小汽车儿,我这当年的解放军副班长,立过三等功,还多次受过首长的队前表扬,现在倒在这儿卖肉!

   杜有才一听没再说话,扭头就回来了。

   就这样,朱啸天这里还不知是怎么回事,上边就来人了。上边来的是纺织局政工处的几个干部,都沉着脸,夹着公文包。他们先找朱啸天谈话,让他把自己当年的情况写成详细材料。然后,杜有才就领着这几个人直奔厂门口的副食店来找猪肉老李。猪肉老李这回说得更详细,一边钢着猪肉刀子,一边就把当年朱啸天跑过来的详细经过,怎么来怎么去又说了一遍。但这猪肉老李说的,朱啸天那里并不知道,所以写的材料也就还跟自己过去说的一样,当年怎么在国民党的守城部队当卧底,怎么出生入死,后来又是怎么冒着生命危险把情报送出城,一直跟自己单线联系的上级和战友,又是怎么一个一个都牺牲的。来的人拿了材料,没说什么就回去了。又过了些日子,上边的调查结果就下来了,简单说就四个字,伪造历史。接着处理决定也下来了,鉴于朱啸天有重大历史问题,撤销职务,开除公职,下放农村。

   齐宝琴来给牛广大送儿子时,把牛广大吓了一跳。吓一跳还不仅是因为眼前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四五岁的大儿子;齐宝琴的样子,让牛广大很意外。这时的齐宝琴,牛广大几乎已认不出来了。齐宝琴过去的体形像个葫芦,大胸,细腰儿,大屁股,凸凸凹凹的很好看。现在不行了,胸瘪了,屁股也瘪了,葫芦还是个葫芦,却已像个蔫了的干巴葫芦。牛广大又看看齐宝琴的脸色。过去齐宝琴皮肤很好,就是天天喝麸子面儿的野菜糨子,也很白皙,再配上那双猫眼就能抓人的魂儿。现在这脸上却已经满是褶子,猫眼也没神了,眼泡儿都已经肿起来。齐宝琴见了牛广大没说话,把儿子往他跟前一推,就转身走了。

   牛广大跟这儿子挺有缘。心想到底是自己亲生的骨肉,虽然从没见过面,一见就挺亲。这儿子见了牛广大,第一句叫的不是爸,是老帮子。把牛广大叫得一愣,也觉着新鲜,就问他,怎么叫自己老帮子。这儿子说,因为自己叫二帮子,二帮子的爸当然就是老帮子。牛广大一下让他逗乐了,覺着这儿子确实挺可爱,心里就又多了几分喜欢。再问才知道,他大号叫朱卧底,小名儿叫二帮子。牛广大一下又给气乐了,朱卧底,这朱啸天真他妈不会取名字,怎么不让孩子叫猪卧圈?再想,又搞不懂,儿子叫二帮子,他这个二是从哪儿论的?后来再想也就明白了,这二应该不是排行叫的。这个城市的人有个习惯,把不受待见的人,叫二,比如“傻二”,“二逼”,“夜老二”。朱啸天把这孩子叫二帮子,说明不稀罕他。这么寻思着,也就能想到,儿子这几年在朱啸天那边肯定受了不少委屈。不过再看这儿子,叫二帮子也不冤他,脑门儿上确实有个大帮子。这帮子自己没有,他却有,牛广大觉着挺奇怪。

   牛广大自从有了这个儿子,日子也觉着有趣了。这些年一直一个人,在食堂总上六对六。现在家里有了儿子,就去跟杜有才提出来,自己以后也三班儿倒,不再只上夜班了。杜有才这时已是棉纺厂“革命工人纠察队”的副总司令,胳膊上整天戴着红袖章,虽还管着食堂,但主要的公务已在纠察队那边。一听牛广大这么说,也就挥挥手同意了。

   牛广大晚上再回家,最大的享受就是喝酒。享受喝酒,还不光是享受喝酒这件事,也享受买酒的过程。当年都是自己拎着瓶子去副食店买酒,现在不用了,有儿子了。每天晚上下班回来,甭说话,儿子二帮子拿了桌上的酒瓶子就跑出去打酒。牛广大的这个酒瓶子已经用了十来年,外形很独特,虽是玻璃的,却像个小坛子,街上的人把这种酒瓶叫酒嘟噜。前几年,牛广大有一段儿把酒戒了。一是保健站的佟大夫不敢再给他酒精了,二来也是因为这个酒,惹出不少事。杜有才已警告他几次,今后再夜班喝酒,违反劳动纪律,就要处理他了。牛广大这才一咬牙,不喝了。现在行了,有了儿子二帮子,也不用再上六对六,晚上在家想怎么喝就又能怎么喝了。但牛广大也有记性,经常提醒自己,就是在家喝也不能再喝大了。

   可这么提醒着,一天晚上就又喝大了。

   这一喝大,也就又出事了。

   这回出的倒是个好事。

   这天晚上,爷儿俩正吃饭,二帮子突然抬起头说,今天是他的生日。牛广大一听把筷子放下了,看着儿子问,你记得清?儿子说,记得清,我妈说的,阴历八月十二。牛广大又喝了口酒,心里就不免有些凄凉。儿子的生日是八月十二,再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五了,八月十五中秋节,是家家团圆的日子,可自己守着这个儿子,就好比这一双筷子,两根光棍儿,这才是真正的夜老二。一边想着就把杯里的酒一口喝了。也是心里郁闷,这一口喝下去,就觉着有点儿大。可觉着大了,还想喝,于是就掏出两块钱交给儿子,让他去厂门口对面的那个副食店,那边有酱货儿,买一斤猪头肉,一根粉肠儿,再买半斤酒,今晚要给儿子过个像样儿的生日。二帮子一听有猪头肉吃,还有粉肠儿,抓起钱拿了酒嘟噜就跑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二帮子回来了,酒嘟噜抱在怀里,一手托着粉肠儿和一包猪头肉,另一只手还拎着一瓶酒。牛广大一眼认出来,儿子拿的这瓶酒是“直沽高粱”。心里有些奇怪,猪头肉是八毛多一斤,一根粉肠儿也得三毛多,自己只给了儿子两块钱,怎么还能买一瓶“直沽高粱”?二帮子这才说,卖酒的是个阿姨,这阿姨一见这酒嘟噜,就问,给谁打酒。二帮子说,给老爸。阿姨又问,你爸是不是在棉纺厂的食堂。二帮子说是。又说,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所以老爸让买酒买肉,要给自己过生日。这阿姨听了没再说话,想了想,就把酒嘟噜还给他,又回身从柜上拿了一瓶酒。二帮子立刻说,不行,钱不够。这阿姨就笑了,说今天是你生日,阿姨请客。牛广大听了越发奇怪,问二帮子,这阿姨长什么样儿?

   二帮子想想说,也没什么样儿,就是一笑,嘴挺鼓。

   牛广大又想了想,还是想不明白,儿子说的这个嘴挺鼓的阿姨怎么会莫名其妙地送自己一瓶酒。牛广大已经忘了,二帮子说的这个嘴鼓的阿姨,就是当年那个卖酒的龅牙女孩儿。这女孩儿已经二十大几了,还一直单身。单身也是这女孩儿自己的缘故。女孩儿长着一嘴龅牙,当然影响形象。但影响形象倘若将就一点儿也不是嫁不出去。可这女孩儿偏又有心性儿,不肯将就,这几年也就这么高不成低不就地拖下来。牛广大在这个晚上打开这瓶“直沽高粱”,屋里顿时香气四溢,也是给儿子过生日,心里高兴,也感慨,一高兴一感慨就喝得更大了。牛广大历来有个毛病,一喝大了头脑反而更清醒。这时就突然想起来,儿子说的这个鼓嘴阿姨,莫不就是当年那个卖酒的龅牙女孩儿?可已经过去这些年,这女孩儿又没见过自己的儿子,怎么一下就能想到自己?但再想,毕竟喝了人家的酒,不管是谁,总该去当面道个谢。

   第二天是星期日。牛广大吃了早饭,就来到厂门口对面的这个副食店。副食店里正卖月饼。月饼要凭票儿供应,又是星期日,就已经有很多人早早地来排队。牛广大挤过人群,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柜台里的龅牙女孩儿。龅牙女孩儿正用一块抹布擦酒坛子,一抬头,也看见了牛广大,脸一下又红起来。这时,牛广大才发现,这女孩儿脸一红,竟然挺可爱。其实这女孩儿一直知道牛广大的事。牛广大的这点事儿闹来闹去,他和齐宝琴就早已成了棉纺厂的名人。尤其那次,朱啸天的那个老袒儿老婆来厂里大闹职工大会,齐宝琴和朱啸天的事本来就是公开的秘密,这一下也就不再是什么秘密了。这个秘密一公开,牛广大头上的这顶绿帽子也就公开了。杜有才再来这个副食店办事,也是幸灾乐祸,就把牛广大的这点事儿当个乐事儿跟猪肉老李说了。猪肉老李嘴又敞,他一知道,周围的人也就都知道了。这时,牛广大走到这龅牙女孩儿的跟前。其实牛广大从当年来这副食店买酒,还从没跟这龅牙女孩儿说过一句话。这时看着她,一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龅牙女孩儿的脸更红了,瞟了一眼牛广大,说,你等等。然后就朝糕点柜那边去了。一会儿,又拿着一个纸包儿回来,递给牛广大说,后天就八月十五了,这几块月饼,你爷儿俩过节吃吧。

   说完,就转身进里边去了。

   牛广大拎着这包儿月饼回来。打开一看,月饼是整整齐齐的八块,四块提浆的,四块百果儿的。二帮子一看高兴了,以为是自己昨天的生日还没过完,今天接着过。牛广大自然舍不得吃,這几块月饼就都给儿子留起来。第二天是早班。牛广大一早来到厂里的食堂,见张姐正坐在饭厅里。张姐已快六十了,早就不来食堂干活儿了。这时一见牛广大,就迎过来,把他拉到一边儿说,早晨从家里出来遛弯儿,顺便来厂里,跟你说句话。牛广大看看张姐,不知她要说什么。张姐还没开口就先笑了,凑近了,压低声音说,我这也是闲的,爱管个闲事儿,可闲事儿管好了是好事儿,管不好,就像当年,可就成了麻烦事儿啊。

   牛广大看着张姐,还是没明白她要说什么。

   张姐就问,小白这人,你觉着怎么样啊?

   牛广大眨了眨眼,不知张姐说的这个小白是谁。

   张姐说,就是厂门口儿副食店,那个卖酒的小白啊。

   牛广大毕竟是结过婚的人,这些年也经了不少事,就明白张姐的意思了。

   前一天的上午,牛广大来副食店时,张姐就在排队买月饼的人群里,所以牛广大和那个龅牙女孩儿说话,就都已看在了眼里。张姐的家就在这附近,跟副食店的人都熟,也知道这个叫小白的女孩儿早在几年前就对牛广大有意。当初猪肉老李也跟张姐提过,想让她给从中搭个桥儿。可当时张姐知道,牛广大心里装的都是齐宝琴,说也是白说。后来牛广大和齐宝琴的事儿越闹越大,也越闹越乱,这种事儿也就更没法儿再提了。现在事情平息了,也都已过去了,这次张姐排队买月饼,一看牛广大来找小白,看样子又不像是来买酒,心里就动了一下。俗话说,七桩姻缘,天堂在眼前。人这辈子倘能管成七桩婚姻,死了就能上天堂。张姐这辈子已管成了六桩,还就差这一桩了。不过张姐也知道牛广大的心气儿。牛广大是个喜欢漂亮女人的男人,这小白先别说漂亮不漂亮,就这一嘴龅牙,张姐的心里也没底。所以这天一早来找牛广大,也是试探着说的。却不料,牛广大听了看看张姐,脸一下就涨红了。

   张姐也是过来人,一看就明白了,知道这事儿还真有门儿。

   张姐不光热心,说话也热乎人儿,这时就把牛广大又往僻静处拉了拉说,这小白再怎么说也是个黄花儿大闺女,这些年又一直对你有意,你眼下带着个孩子,爷儿俩不得吃不得喝,看著怪业障的,也让人心疼,真能讨这么个老婆,也是你的福气啊。

   牛广大吭哧了一下说,就不知道,人家乐意不乐意。

   张姐立刻说,小白那边儿你甭管,我去说。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但就在这时,又出了一件意外的事。这件事一出,牛广大一下就全乱了。入秋以后,二帮子有点咳嗽。起初牛广大也没在意。后来发现,儿子的脖子和前胸起了一些小红点儿,这才留意了。牛广大平时最信服厂里保健站的佟大夫,就带着儿子来保健站,让佟大夫给看看。佟大夫看了,说没大事,就是秋天起的一些风疹,过几天也就下去了。这么说完,却仍然盯着二帮子左一眼右一眼地打量。牛广大看出佟大夫好像还有话,就问,你还有事?佟大夫又想了想,拿出几个小药盒儿,让二帮子自己玩儿,然后就把牛广大拉到里边的诊室。佟大夫一进来就把门关上,对牛广大说,咱是多年的朋友,我再过几天也要彻底退休了,有件事,一直在我心里装着,过去以为,不说也就不说了,可现在看,不是这么回事,这事儿如果不说出来,我对不起你。牛广大跟佟大夫认识这么多年,两人可以说是无话不谈,还从没见他这么说过话,听口气,好像这事儿挺大。于是点点头说,你说吧。

   佟大夫说,你这儿子,不是你的。

   牛广大一听,一下就张着嘴傻了。

   佟大夫说,因为咱是朋友,我当年做过一件事,可没告诉你。

   佟大夫说的,就是当初为牛广大化验男人的东西那件事。佟大夫是个万金油儿大夫,万金油儿大夫最大的特点,就是什么都懂。佟大夫对中医也有研究,平时跟牛广大闲聊,从话里话外已听出来,他的男科好像有问题。所以齐宝琴第一次怀孕,佟大夫就注意了。果然,二工房的崔大梨看走了眼,齐宝琴并没怀孕。而这一来,也就更印证了佟大夫的判断。所以齐宝琴第二次怀孕时,佟大夫先确定了她这次怀孕是真的,就给牛广大也化验了一下。

   这时,佟大夫对牛广大说,那次给你化验,你是先天死精,根本就不能生育。

   牛广大在这个上午不知是怎么回来的。到了家,看着眼前的二帮子。他这时才发现,这二帮子的帮子确实不是自己的。自己的脑门儿是平的,不光平,也光溜儿,没有一点儿帮子。可这孩子的脑门儿却像只大鹅,不是鼓起个大包,而是整个脑门儿都是鼓的。牛广大这时也才想起来,这个脑门儿就是朱啸天的脑门儿。朱啸天当初有个习惯,一说话,就爱胡撸他的脑门儿。这时,牛广大也才恍然明白,敢情齐宝琴跟自己结婚没多久,她的肚子就已经让朱啸天给搞大了。这一明白,就感觉一股怒气从心底顶上来。这种被怒气顶上来的感觉让他有些陌生。当初齐宝琴经常说一句话,跟你这种窝囊废过日子真没劲。窝囊废是这个城市的一句土话,说的是没志气、没囊气、没尊严的男人。可这时,牛广大的心里顶上这股怒气,才发现,自己并不窝囊,不光不窝囊,更不废。如果这时朱啸天站在面前,他能立刻扑上去掐死他,或一板凳砸死他。牛广大这时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虽然现在已经知道了,他不是自己亲生的,可还是觉着挺亲,似乎没有一点陌生的距离感。

   也就在这时,牛广大在心里做出一个决定。

   他要把这件事的真相告诉二帮子。二帮子还太小了,这种事儿,如果现在告诉他确实太残酷了。但也正因为这个小,这个残酷,才必须现在告诉他。这就像一个人的腿断了,又歪着长上了,长上了就得歪一辈子。要想不歪,就得趁早把这条腿再踹断了,或者干脆砸断了,嘎巴一声,再重新接上。这嘎巴听着残忍,可没这嘎巴,也就没有以后。

   于是,在这个上午,牛广大就把二帮子叫到跟前,把这事儿跟他说了。

   牛广大以为,二帮子听了这事儿也许得哭,得闹,或吵着要回家,要找他妈。可让牛广大没想到的是,这孩子听了,愣了一会儿,又笑了一下,没说话就转身出去了。牛广大不放心,跟过来从窗户朝外看。就见这孩子掏出个用纸叠的飞镖,一下一下地扔飞镖去了。

   这天下午,二帮子就发起了高烧,一下烧到四十一度。二帮子到底还是个孩子,起初只是脸烧得通红。可到了晚上,就起不来了。牛广大一下也没了主意,厂里的保健站这个点儿已经下班了,要去医院又太远。这时,牛广大就又想起二工房的崔大梨。没别的办法,只好去把崔大梨请来。崔大梨来了,只看了一眼就说,赶紧送医院吧。牛广大一听有些来气,心想,要送医院还请你来干吗?崔大梨急扯白脸地说,这是猩红热,再晚一点儿送医院就危险了。

   牛广大直到把二帮子送到医院,才知道,厂里保健站的佟大夫看了一辈子病,就这一回看走了眼,说二帮子没事,只是秋天的风疹。而二工房的崔大梨也给人看了一辈子病,还就这回看准了,二帮子果然是猩红热。猩红热是一种来势凶猛的恶病,不仅高烧不退,浑身起满猩红的疹子,且口舌溃烂,连水也喝不进去。牛广大在病床跟前一连守了三天三夜,眼看着也快熬不住了。这天早晨,牛广大正坐在二帮子的床边丢盹儿,就觉着身后有人推自己。睁眼一回头,一下愣住了,竟是那个叫小白的龅牙女孩儿。小白也正看着他。小白的两眼不大,但很亮,亮得好像会说话。她为了掩盖自己的一嘴龅牙,不停地使劲伸出上下嘴唇,想把牙齿遮住,但遮也遮不严。牛广大先是以为自己做梦,再看,眼前站的就是小白。

   小白轻声说,你再这么熬,就得熬坏了。

   说着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床头柜上。牛广大这才注意到,她手里还拎着一个篮子。她从篮子里拿出个保温罐。保温罐是绿塑料的,有个白盖儿。拧开盖,立刻有一股鸡汤的香味儿散出来。牛广大说,鸡这东西是发物儿,孩子不能喝,嘴烂了,也喝不下。牛广大这么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挺不见外。小白说,是给你喝的,还有个馒头,你吃了喝了,就回去睡觉吧。牛广大看看小白。小白又说,我已经请了三天假,我在这儿就行了。

   牛广大没再说话,低头吃了馒头,喝了鸡汤,就回去了。

   牛广大回到家,躺到床上不吃不喝一连睡了两天,两天连个身也没翻。第三天醒了,想想小白,又有这种感觉,自己也奇怪,怎么这小白真像个自己人,跟她一点儿见外的感觉都没有?再一想,小白请的假还有一天,可自己还没跟厂里打招呼,于是就先到厂里的食堂来。到了食堂才知道,张姐已来给他请过假了。其实这时请不请假已经无所谓,食堂已没人管了。杜有才也刚出了事。两天前,杜有才带着厂里纠察队的人去街上贴大字报,碰上了观点不一致的人。双方先是辩论,又由辩论发展到矫情,后来就动起手来。杜有才这边事先没防备,带的人少,手里也没家伙,对方不光人多势众,且个个儿手持木枪棍棒,一下就吃了亏。杜有才手下的人让人家打得屁滚尿流,自己的脑袋也让人给开了。一个瘦猴儿在他身后砸了一木枪,把脑袋砸出个血窟窿,弄去医院缝了十几针,至今还不省人事。牛广大看看食堂里下棋的下棋,说闲话儿的说闲话儿,并没有人注意自己。转了一圈儿,就又奔医院来。

   牛广大来到医院,一进病房,有些意外。就见二帮子躺在床上,小白正跟他说话儿,说的好像是什么有意思的事,两人一边说,一边哏哏儿地乐。二帮子一见牛广大来了,立刻就不乐了。小白一回头,见是牛广大,就站起来。牛广大一见小白的样子,心里立刻有些过意不去。只三天的工夫,小白像是瘦了一圈儿,两眼熬得通红,嘴里的龅牙看着也更鼓了。二帮子的病情倒是见好,高烧退了,身上的猩红疹子也已经见硬,开始爆皮。爆起的干皮是红的,里面露出的肉是白的,浑身上下又红又白,让人看着麻酥酥的。大夫一听孩子的父亲来了,就把他叫到办公室。大夫说,这孩子没事了,身上的疹子一结痂儿,再爆皮,也就进入痊愈期了。但大夫又提醒牛广大,这种病,越是痊愈期,传染性也就越强,所以更要小心。

   牛广大听了问大夫,大人,也传染?

   大夫说,是,大人也传染。

   农历的十月初一,是鬼节。这个城市有一句话,十月一,送寒衣。意思是冬天要到了,鬼節这天,活着的人要给死去的人送一些御寒的衣服。给死人送衣服,当然没法儿送,就是送了死人也没法儿穿。所以也就是个意思,晚上,在街上找个通畅的路口儿,烧些纸钱。这天傍晚,牛广大和二帮子爷儿俩正吃饭,二帮子忽然抬头问,干吗要送寒衣?

   牛广大一边喝着酒,一边就给二帮子讲了,为什么要送寒衣。

   二帮子听了,没说话,就低下头,继续吃饭。

   牛广大看他一眼说,你想送,就送。

   二帮子说,我没说送,也不想送。

   牛广大没说送谁,二帮子也没说是谁,但两人的心里都明白说的是谁。几天前,张姐带来消息,说朱啸天死在农村了,是心脏病死的,正拉着耠子翻地,一头栽到地上就死了。又说,齐宝琴已经回来了,棉纺厂是不能回了,去了一个街办小厂糊纸盒儿。张姐是背着二帮子说的。但二帮子还是听见了。听见了,却并没提这事。牛广大也就没提。

   这时,二帮子又说,你别喝了。

   牛广大看看他,就把酒杯放下了。

   二帮子说,你带我,去看白姨吧。

   二帮子说的白姨,是小白。二帮子出院以后,没几天,小白也病了。小白病了牛广大并不知道,还是二帮子想起来的。二帮子回到家,又过了些天病就全好了。一天晚上,二帮子说,想去看白姨,在医院时,白姨给他讲了个故事,还没讲完。牛广大说太晚了,副食店关门了。二帮子说不会,副食店有个值班商店,白姨说过,每星期六,她值夜班。于是爷儿俩就来到副食店。副食店果然有个值班商店,但值夜班的不是小白,是猪肉老李。猪肉老李跟牛广大不熟,听说要找小白,就说,小白病了,病了有些日子了。牛广大一听连忙问,得的什么病。猪肉老李拨弄着脑袋说,啥病不知道,听说挺重。牛广大就赶紧带着二帮子又来找张姐。张姐这才告诉牛广大,说小白住院了,她不让告诉你们爷儿俩。又说,小白是在医院守二帮子时,传上了猩红热。这种病,大人得了更凶险,差一点儿就没命了,小白浑身的骨头架子都散了,满嘴的牙也活动了,头发几乎掉光了,人也脱了相,浑身起了一层红疹子,看着瘆人,送医院时,哪个医院都不收了,最后只好去了传染病医院。牛广大听了,立刻就要去医院看她。张姐说,你现在去了也是白去,医院肯定不让进,再过过吧。

   这时,牛广大对二帮子说,只怕到医院,还是不让进,去了也见不着。

   二帮子说,进不去,见不着,再回来。

   牛广大只好带着二帮子出来了。

   已经是晚上,街上的路口到处闪着一堆一堆的纸火。那是送寒衣的人们在焚烧纸钱。牛广大骑着自行车,把二帮子放在前大梁上,忽然感觉天有些凉了。这一凉,也就意识到,又一年要过去了。二帮子坐在自行车的大梁上,也觉着有点儿冷,就缩到牛广大的怀里。牛广大腾出一只手,搂紧他,像搂着一只小狗儿。二帮子忽然抬起头说,我五岁了,你多大?

   牛广大说,我三十三。

   牛广大说了个三十三,忽然觉得自己哽咽了一下。

   传染病医院果然管得很严。探视病人,不要说小孩儿,大人也不让进。病房看门儿的是个胖子,倒是一脸的慈眉善目。二帮子嘴也甜,冲这胖子叫了几声胖爷爷。这一叫把胖子叫美了,伸手拍了拍二帮子脑门儿上的大帮子。牛广大赶紧又说好话,胖子问清病人的姓名,叫白春娣,一查,已经出了隔离区,住普通病房的六病房,三十五床,这才让进去了。

   牛广大带着二帮子进来,沿着楼道走了一阵,找到六病房。病房的门上有个小玻璃窗。牛广大从这小窗朝里看,一眼就看见,迎门的正是三十五床。

   这时,他突然愣住了。

   就见小白斜倚在床上,好像正在想事。她的头上包着一块花头巾,脸上和脖颈显然都刚爆过皮,露出白皙的皮肤。那一嘴龅牙不见了,显得下巴也稍稍地挺起来。有一刻,牛广大怀疑,这是不是小白。再看,就是她。因为这时,小白也看见他了,正冲这边笑。

   她一笑,才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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