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四年七月初四日,太监胡世杰传旨:“着新来画画人徐璋回去罢!钦此。”
在紫禁城清冷的月光下,一名辫发花白的老者跪在地上叩谢天恩,随即快速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匆匆走出宫门。出门的一刹那,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第二天清晨,他沿着大运河买舟南下,忽然闻到了故乡河流的味道。
此人便是徐璋,《胜朝松江邦彦图》的作者,在这幅图卷里,隐藏着故乡松江有明一代百余位乡贤的灵魂。
一、鲈鱼——从曹操到朱元璋
松江,本是一条河流的名字,当它在地面流淌的时候,从太湖出发,流经吴地的苏州、上海等地,汇入黄浦奔流到海。而当其在古籍之中流淌,却常化身为一条鱼的模样。
它流经《后汉书》的时候,出现在曹操的一场宴会上。
那一天高朋满座,曹操刚刚平定河北,志得意满,举起酒樽,对酒当歌,忽然他叹了一口气,“今日高会,珍馐略备,所少东吴之松江鲈鱼耳”。这时,只听到座中一人哈哈大笑。众人视之,乃是庐江人左慈,字元放。左慈笑着说:“此可得也!” 因求铜盘贮水,以竹竿饵钓于盘中,须臾引一鲈鱼出。曹操拊掌大笑,会者皆惊。曹操又说:“一鱼不周坐席,可更得乎?” 慈乃更饵钩,沉之,须臾复引出,皆长三尺余,生鲜可爱。
唐章怀太子李贤在注释这一段文字的时候,面对这种“长三尺余,生鲜可爱”的松江鲈鱼,咽了一下口水,写道:“松江在今苏州东南,首受太湖,《神仙传》云:松江出好鲈鱼,味异他处。”这个深宫早逝的青年,一生未能踏足江南,唇齿之间恐怕未曾尝过此鱼味道。
罗贯中写《三国演义》,略微加了几笔,写活奸雄本色:操曰“吾池中原有此鱼”,慈曰:“大王何相欺也?天下鲈鱼只两腮,惟有松江鲈鱼有四腮,此可辨也。”众官视之,果是四腮也。
这种鱼据说只产于松江之上,“四腮,巨口细鳞,肉白如雪,烹之不腥”。(《广博物志》)
有人为之放弃名爵。西晋时,吴人张翰游宦洛阳,见秋风起,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长叹一声:“人生贵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乎?”遂命驾而归。江边一碗鲈鱼汤,便足以让他抛下富贵荣华。(《晋书张翰传》)
这条鱼,甚至可以让人放弃修行。清初周亮工《印人记》记载:“张大风,上元人,因自称上元老人。予既载其行谊入《读画录》矣,复录其一二逸事于此。大风学道、学佛三十年,不茹荤血。客有烹松江鲈鱼者,因大噱曰:此吾家季鹰所思,安得不啖,遂欣然一饱,从此肉食矣。”持戒三十年不吃肉的高士,忽然闻到松江鲈鱼的味道,竟然也忍不住破戒。
正因为这条鱼,松江二字得以名扬天下。
“松江”第一次成为一个地方的名字,却迟至元朝。
此地本是吴之故地,后并入楚,“秦属会稽郡,汉初因之,东汉及魏晋皆属吴郡,隋唐始置华亭县,属苏州。五代晋时属秀州,宋改秀州为嘉兴府,而华亭仍为属邑。元升县为华亭府,寻改为松江府,以府北有松江故名。”(《大明一统志》)
从此,松江府成为地名,沿用至清末。元代的松江府,境东西一百六十里,南北一百七十三里,下辖华亭、上海二县。“元都于燕,去江南极远,而百司庶府之繁,卫士编民之众,无不仰给于江南。”松江出产的稻米,沿着河流,汇入大海,一路北上,运往大都。元朝的达官贵族,成吉思汗的子孙们,早已走下马背,他们在温暖高大的宫殿里,和汉人一起饮酒、听音乐,味蕾也早已习惯了江南软绵绵的大米饭。
元末天下大乱,盐丁出身的草莽英雄张士诚占据了吴地,他进入松江府,是在至正十六年(1356年)的春天。这座城市,从此打上了张士诚的烙印,过了很多年,这个烙印还没有消除。
史书记载,这一年的春天无比寒冷,很多地方的树都没有发芽。正月新年,大都宫殿里的元顺帝来不及享受新年的欢愉,便经历了一场宫廷叛乱,死里逃生。叛乱的首领是当朝宰相哈麻,幸亏顺帝发觉,将其廷杖而死。经过这场事变,顺帝愈加深居宫中,沉醉于烈酒之中,不愿理会纷至沓来的来自南方的奏折,那些奏折里带来的基本都是坏消息——“红巾贼”又攻陷了南方某座城市。
的确如此,正是在这个春天,一个名叫朱元璋的红巾军将领攻克了集庆路(南京),把这座六朝古都改名应天府,取“应天顺人”之意。攻占南京之后,他又一路向东,到达吴地,在那里,他将遇到张士诚,一个同样苦出身的汉子。
士诚原名九四,出生于苏北盐城的穷苦人家,十岁便开始“操舟运盐”,贩卖私盐,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这个仗义、宽厚的青年,这种性格在盐丁的伙伴里很受欢迎。如果天下一直太平,他恐怕将一直延续这种人生,直至累死,或者被对手消灭,或者被官府抓住杀头。可是天下竟然真的大乱了,“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张九四带着他的十七个兄弟,也操起扁担,加入了红巾军的队伍,凭借在盐丁兄弟中的威信,再加上好运气,他竟然仅仅用了三年时间便割据江南,成了吴王——而这个称号也是属于朱元璋的。天下只能有一個吴王,所以两个人的相逢,只能是用剑说话。
当朱元璋的军队到达吴地的时候,张士诚的宽厚性格却成了他的致命弱点,他的部将沉浸于江南富贵之乡,缺乏斗志,常常临阵而逃,对于这些出生入死的老兄弟,张士诚却不忍惩戒,导致军心涣散,终于兵败身死。他临死之前,对朱元璋说:“不过是太阳照在了恁的身上,没照在俺身上。”(史书原文是“天日照尔不照我而已”,但恐怕是文人加工的。)
当徐达率兵攻破松江府城之后,一个可怕的谣言开始在当地传播。据说要拆掉松江居民的房屋,征集九十万块砖石,用来扩建金陵城。当地人很愤怒,这种愤怒恐怕不仅仅因为砖石,而是夹杂着对那个“厚道人”的怀念。张士诚在吴地轻徭薄赋,以至百姓有个民谣“死不怨泰州张”。他的死得到了吴地百姓的普遍同情。在这种悲伤而紧张的氛围中,一个苍白无力的谣言却瞬间点燃了大家积聚的悲愤情绪。
在这个时刻,一个叫钱鹤皋的松江人站了出来。钱鹤皋,是吴越王钱镠的后裔,他的家族是“累世富饶,慷慨好善”,鹤皋“性豪侠,尊礼知名士,士多归之”。作为松江一个有威望的乡绅,他散尽家财,组织了一支队伍,士兵主要是来自松江的市民和农民,也有几位读书人主动仗剑来投,他们向着徐达的威武之师进发。临出发前,他将自己的祖宅付之一炬,以示不归之志。结局可想而知,炮声响起,乡兵四散,钱鹤皋却率子弟坚持巷战,战死在故乡松江。
战报传到南京,朱元璋感到很震惊,在这个凤阳汉子的眼中,吴地的民风一向软弱,没想到却有这等人物。野史上也有一种说法,钱鹤皋并未战死,而是被俘金陵,斩首示众,临刑白血喷注,太祖异之,以为厉鬼,命人祭祀他,这种风俗一直到了清朝还保留了下来。(清董含《三冈识略》卷四)
松江平静了,钱鹤皋的幽灵却一直困扰着朱元璋,让其寝食难安,在他的心中,包括松江府在内的吴地深深烙下了张士诚的印记。
作为一个从如山尸骨之中爬出来的乱世枭雄,他很快冷静了下来,迅速开始行动。
明人文徵明在一幅画作的题跋中写道:“伪周(张士诚)据吴日,开贤馆以致天下豪杰,故海内文章技能之士悉卒于吴。”(《文待诏题跋》)
是啊,大明开国之初,吴地聚集的文人墨客、诗人、画家,这些人依旧过着平静的生活,吟诗作对,聚会品茗,继续徜徉于江南山水,在松江之畔逍遥,似乎并没有受到改朝换代的影响。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在八百里之外的金陵,一双冷眼正在默默注视着他们。
朱元璋的两道诏书几乎是同时诏告天下,第一道诏书是命令地方官吏荐举本地贤达,“山林之士德行文艺可称者,备礼遣送至京,朕将任用之,以图至治”。第二道诏书是命令苏州吴地的富户、士绅、文士迁徙到他的老家凤阳去。
这时候,朱皇帝在吴地读书人面前摆出了两条路,一条是来南京的路,可以给你荣华富贵、鲜衣怒马、封妻荫子、追赐三代,满足你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另一条是去凤阳的路,在那里有恪尽职守的官吏在等待你,你将失去所有财产和尊严,和父母妻子儿女一起换上粗布衣服,用弹琴、画画的手,开荒、筑墙,然后死在那里,世世代代也回不了江南。
如果是你,会怎么选择?
朱皇帝坐在宫殿里,看着窗外的六朝烟水,悠闲地泡上一壶茶,等待那些如雪片而至的奏章——奏章里将会附有那些寒酸秀才的叩谢天恩。他已经想好,这些读书人来了,他要效仿汉高祖,先给他们个冷板凳,折一下这些书呆子的傲气,然后再赏赐他们,让他们如履薄冰、感恩戴德。(朱元璋喜欢汉高祖,据说他到历代帝王庙祭祀,总是多给刘邦一杯酒,原因是觉得刘邦最像他。)
然而地方官报上来的奏折出乎意料——大多数吴地士子毅然选择了第二条路。
这彻底激怒了朱皇帝,他感到自起兵以来,自尊心第一次受到伤害,他甚至感觉连一些濠州出来的老弟兄,都在偷偷嘲笑他。
好吧,是你们先伤害了我。
他立即下了一道更严厉的诏书,要求地方官吏务必限时举荐,如果被举荐者不从命,那就绑到南京。在这道诏书里有这么一句话,“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獠牙已露,杀气腾腾。
这等于否定了中国几千年的隐士传统,孔夫子赞赏“邦有道,则仕,无道,则隐”,屡次想要“乘桴浮于海”,历代士大夫们也或多或少怀有这种隐逸情结,特别是在乱离之世,更是如此。读书人可以选择出仕,也可以选择隐居,这种自由总体上是被历代朝廷所默许的。然而,在朱皇帝面前,孔夫子的话不再是金科玉律。
而他从来就不是只说话的人。这道诏书的确是带着新鲜的血迹的。这第一滴血,便是来自吴地。
在明太祖自编《大诰》里,记载了两个苏州秀才的故事,二人名叫姚叔闰、王谔,他们被举荐到朝廷,吏部下文命苏州知府将二人“取赴京师”,然而,这两个倔强的秀才却没有从命,于是朱元璋下令杀掉二人,籍没其家。
杀头、抄家——这就是读书人不接受举荐的代价。
于是很多人不得不收拾行囊,像鲈鱼一样,沿着江水逆流而上,来到南京。
二、风雪南京路
《松江邦彦图》之中,绘有三位洪武年间的人物,竟然都踏上了来南京的路途。
第一位是全思诚,洪武十六年,这位老先生被征召的时候,已近百岁高龄,基本上快见证了从忽必烈到朱元璋的历史,但面对血色未褪的松江水,百岁老人还是不敢不来。朱元璋见了,看他的确是老得不成样子了,才在第二年放他一马,许他回到松江颐养天年。这算是格外开恩了,图像中的他满头银发,身穿褐色朝服,双手端持笏板,一脸恭敬,眼神低垂,恐怕是其在朝堂上的真实写照。
第二位人物倪瓒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倪瓒不是松江人,却因寓松江最久,属于“寓贤”,因此亦列入图卷。图中所绘是老年的倪瓒,头发快掉光了,衣着朴素,笑眯眯地坐在榻上,一副邻家老翁的样子。
然而,他年轻时代却很帅,他的朋友张雨曾为其画过一幅写真,当时倪瓒正值壮岁,面目俊朗,衣着轻便,在画中身靠一幅山水屏风,手持画笔,神情慵懒而深沉,侍者或持拂尘或持铜壶,立于两侧,案上酒樽、香炉、硯山均古朴雅致。
当时还是元朝天下未乱之时,那些年,倪瓒居住在无锡故居,他在那座富丽堂皇的大宅出生,倪家是无锡有名的世家,虽然父亲早亡,但是倪瓒在长兄昭奎的抚养和保护下,一直过着平静而富足的日子,长兄是道教名家,被元朝任命为提点杭州路开元宫事,赐号元素神应崇道法师、玄中文洁真白真人。可能是受长兄的道教气息影响,倪瓒自幼清高孤傲,洁身自好,不问世事,不事生产,还给自己起了一个“懒瓒”的绰号。
然而,懒只是自嘲,其实他无比勤奋,王冕说他:“牙签曜日书充屋,彩笔凌烟画满楼”(《送杨义甫访云林》),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于读书和绘画。家中藏书楼“清閟阁”高达三层,藏善本数千册,另有名家书画无数,倪瓒每日在小楼观习临摹,他最爱的是画家董源的《潇湘图》、李成的《茂林远岫图》、荆浩的《秋山图》,他望着这些他未曾踏足的山水,神游于万里之外,而这些画家,也成为他反复对话、切磋砥砺的良友。
他的人生在二十七岁的时候发生转折,这一年长兄病故,倪瓒顿时像一个失去庇护的孩子,无依无靠,家产也被族人纷纷侵夺。他在一首《述怀》中透漏了自己的心情,“钓耕奉生母,公私日欺凌,黾勉三十载,人事浩纵横”。但他也不愿在现实世界与人争执,只是愈加沉浸于自我营造的绘画世界之中。
其代表作《梧竹秀石图》便画于此时,图中疏桐一株,瘦竹数茎,湖石耸立,均用墨笔,笔法淋漓。前人评价曰:梧叶用阔笔、湿墨侧抹而出,莽苍超忽,而清阴如覆;湖石用浓墨皴出,其浑厚有北苑(南唐画家董源)之意。图上有倪瓒自题之诗:“高梧疏竹溪南宅,五月溪声人坐寒。想得此时窗户暖,果园扑栗紫团团。”
此画此诗,意境心境,萧索而不颓废,落寞于外,深情于内,深得哀而不伤之妙。倪瓒自己也说:“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他写在画上的文字也是如此,“逸笔纵横意到成,烧香弄翰了余生。窗前竹树依苔石,寒雨萧条待晚晴”。其“胸中逸气”通过这淡漠苍劲的“逸笔”,一笔笔抒发开来,终于达到物与神游的境界,让他从红尘的世界解脱出来,遨游于苍穹之外。
他的彻底解脱是在天下大乱的那一年。
1353年(元至正十三年,徐寿辉“天完”治平三年),这一年朱元璋投奔明教,張士诚也揭竿而起,从中原到江南,都是一片战火。伟大的画家,虽然可以自我封闭于自由创造的艺术世界,但却也无法做到对人世间的悲剧熟视无睹。在写给朋友的诗中,他心痛地说:“民生惴惴疮痍甚,旅泛依依道路长。”
面对四起的烽烟,倪瓒在散曲《折桂》里说:“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从中可以体味他对这些英雄人物的态度,这似乎已经为其命运埋下了伏笔。或许是有所预感,或许是另有他因,在这一年,52岁的倪瓒做出了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决定。
他将自己的平生积蓄和收藏分给亲友和乡党,然后独自浪迹太湖,过上了“照夜风灯人独宿,打窗江雨鹤相依”的生活。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沿着太湖,一路东去,来到松江,从此寓居于此。
冯梦龙在《古今谈概》中将倪瓒列入怪诞部,除了画画,其洁癖也很出名,到了明末依然是文人谈资。冯梦龙兴致勃勃地记载了倪瓒的几件洁癖,一是“文房拾物,两僮轮转拂尘,须臾弗停”。这点恐怕是确有其事,从张雨的倪瓒画像中,的确可以看到童仆持拂尘而立。二是“庭前有梧桐,树旦夕汲水揩洗,竟至槁死”。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么倪瓒画里的梧桐树恐怕也不能幸免于水灾。三是“尝留友人宿斋中,虑有污损,夜三四起,潜听焉,微闻嗽声,大恶之,凌晨令童索啖痕不得,童惧笞,拾败叶上有积垢似啖痕,以塞责,倪掩鼻闭目,令持弃三里外。”这件就有点不可思议了,朋友在其家中借宿,倪瓒听见他咳嗽,怕留下痰迹,一大早就让仆人去找痰迹,仆人就找了一片落叶,说上面有痰迹,倪瓒掩鼻闭目,命其把叶子扔到三里之外。
再讲完这三个小段子之后,冯梦龙又意味深长地讲了一个故事:“张士诚弟士信闻倪善画,使人持绢,侑以重币,欲及其笔,倪怒曰:倪瓒不能为王门画师!即裂去其绢,士信深衔之,一日士信与诸文士游太湖,闻小舟中有异香,士信曰:此必一胜流,急傍舟近之,乃倪也。士信大怒,即欲手刃之,诸人力为营救,然犹鞭倪数十,倪竟不吐一语,后有人问之曰:君被窘辱而一语不发何也?倪曰:一说便俗。”
面对王侯将相的金帛,他不为所动,面对扑面而来的鞭子,他也不发一言,这是一个坚强的人。孟子所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在人命不如狗的乱世,许多英雄豪杰做不到,但是区区一个画家却做到了。
明朝建立之后,作为“元四家”之一的画家倪瓒当然也在征召之列,他却写下“只傍清水不染尘”以明心志。
然而朱元璋不是张士信。好吧,你不是有洁癖么。于是命人把倪瓒按入粪坑,窒息而死。
这就是倪瓒的结局,如同一个简短的黑色幽默,朱皇帝想到这个主意的时候,一定笑出声来了。
第三个人是袁凯。《松江邦彦图》的画传上说“袁先生凯,字景文。其先蜀人,古籍华亭,洪武三年,以布衣召拜御史,称疾罢归。”
中国史书的一个大优点是简练,大缺点也是简练。就拿“称疾罢归”这四个字来说,中间又有多少故事?
袁凯本是诗人,他在诗坛有个绰号叫“袁白燕”,那是他少年时代偶然来到大诗人杨维桢的一个饭局上,有位客人当场赋了一首《白燕》诗,众人皆称赞,袁凯却自言自语“诗虽佳,未尽体物之妙”,大家都很不满,一个小小少年班门弄斧,杨维桢却不以为忤,问袁是否会作诗,袁凯张口就来,也吟了一首《白燕》诗,当他说到“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仍未归”的时候,维桢大惊赏,起身谢之。从此诗歌江湖里便有个“袁白燕”这号人物。这个故事有点唐朝王勃《滕王阁序》的影子。
洪武三年(1370年),以布衣之身,召拜御史,袁凯的人生就此改变。不久之后,他生了一场大病。
那是一个秋天,各地送达死刑犯的名录,朱皇帝亲自阅览,大笔挥就之后,正要扔给有司处理。忽然心念一动,就下令送给太子朱标再看一遍。朱标是厚道人,从这个名单里减免了一些罪责较轻的人。朱元璋知道后,漫不经心地问身边大臣:“朕与太子孰是?”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说太子不对,将来得罪新皇帝,说皇帝不对,现在就得罪老皇帝,闹不好要杀头。很不幸,当时站在朱元璋身边的大臣就是诗人“袁白燕”。
史书记载了他的回答:“陛下法之正,东宫心之慈。”平心而论,这算是个不错的答案了。如果换作唐太宗,估计会赞赏有加,可惜他面对的是明太祖。
朱元璋当时没说什么,事后越想越气,老袁这不是糊弄我嘛,于是每天早朝见了他,就指着他骂:“是持两端者!”这是一个很严厉的指责,对皇帝首鼠两端可是死罪。于是袁凯不得不称病。什么病?精神病。有一天上班的时候,他突然倒地不起,胡言乱语。有人报告朱元璋,说袁凯疯了。朱笑了笑,说疯子不怕疼,于是就派人拿锥子扎袁凯的大腿,袁凯忍着不吭声,抬到家里之后,袁凯自己戴上锁链,胡乱唱歌,朱元璋这才半信半疑,免去袁凯死罪,赶他回了松江老家。但朱皇帝疑心重,过了几天就派锦衣卫去松江悄悄查看,竟然看到袁凯在猪圈吃猪粪,这才放心。原来是袁凯神机妙算,预先“使家人以炒面搅砂糖,从竹筒出之,状类猪粪”,然后“匍匐往取食之”。这个段子,在1996年电视剧《宰相刘罗锅》里被巧妙借用了。
袁凯凭借常人弗及的机智勇敢,侥幸逃了一命,在故乡善终。画中之人神色悠然,这种悠然自得背后的表情,却是九死一生之后的胆战心惊。
但那个可以写诗的“袁白燕”,再也回不来了。
其他人便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吴地最好的画家之一陈汝言,在洪武初年被荐举为济南府经历,很快就以谋反罪名被杀掉,据说死前“临难从容染翰,画毕就刑”,临死也不忘画画,多么热爱艺术的人啊。而“吴中四杰”——那个年代最杰出的诗人们,被“一锅端”,死法却各不相同。高启被腰斩,杨基被罚服劳役累死,张羽被绑起来扔到长江里,徐贲则是被斩首示众。
更多的人被迁移和流放,导致吴地元气大伤。一个官员在1457年左右路过吴地,这时距离明初已有百年,他记录道:“吴中素号繁华,自张氏之据、天兵所临,虽不被屠戮,人民迁徙实三都、戍远方者相继,至营籍亦隶教坊。邑里萧然,生计鲜薄,过者增感。正统、天顺间,余尝入城,咸谓稍复其旧,然犹未盛也。”(明王锜《寓圃杂记》)
这些吴地读书人的后代,经常冒死逃出凤阳高墙或边塞城墙,衣衫褴褛、饥肠辘辘,像乞丐一样逃回江南,或许是祖辈讲诉的江南过于诱人,一如那松江鲈鱼的味道。
而无数的文人墨客,早已化身为鲈鱼,沿着江水游荡。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三、將老身反累
松江之水悄悄洗去明初的几抹血色,渐渐平静下来,露出城市的繁华景象。
“松江一郡耳,岁赋京师至八十万,重以土产之饶,海错之异,木绵文绫,衣被天下,可谓富矣。”(弘治《上海县志》)松江府每年运到京师的稻米近百万石,比北直隶一省之地都多,棉布更是行销天下,常年有怀揣数十万两银票的商人出没松江采购棉布,这也刺激了松江商业的繁荣。比如“松江旧无暑袜店,万历以来,以尤墩布为单暑袜,极轻美,远方争来购之。故郡治西郊,广开暑袜店百余家”。(范濂《云间据目抄》)专卖夏天袜子的店铺即达百余家之多,可见一斑。
与之并驾齐驱的是松江文化之盛,有明一代,松江一府之地,出了近五百名进士,特别是钱福于弘治三年(1490年)状元及第,更是引领松江读书科考蔚然成风,因此产生了一大批科举衣冠之家。比如曾任内阁首辅的徐阶,先代并无显赫家世,却能通过科举,改变人生的命运。这些人物的身影在《松江邦彦图》里也是若隐若现。
科举,就是一团小小的火焰,这火焰,让人觉得温暖、光明,然而有时也会灼伤人的眼睛,让人迷茫、惶惑,抑或疯狂。
而立之年的松江人董其昌,也正在被这团小小的火焰折磨着,他的父亲董汉儒是一位穷苦的乡村教书先生,“屡试不售,而家益贫”,于是把所有希望寄托在董其昌身上,每夜为其诵读讲解经书。董其昌在他的悉心教导下,十三岁通过童生试,成为庠生。然而,此后在万历七年(1579年)、万历十三年(1585年),两次赴南京参加乡试,均名落孙山。特别是第二次乡试,正值而立之年,当时他在松江已经颇有文名,“才名籍甚”,所到之处,众人皆瞩目之。当他跨入江南贡院的大门时,也是踌躇满志,志在必得。
结果,却依然是败绩而归。他的同乡好友陈继儒也同时落榜,索性在贡院门口脱掉自己的儒冠儒服,当场烧掉,以示断绝科考之路,跑到山里隐居起来。然而,董其昌不可以。寒夜里,灯火昏黄如豆,瘦弱饥寒的父亲,已是鬓染如霜,却还在为他喃喃读经。
三年之后的万历十六年(1588年),董其昌终于中举,随后又考中进士,被选入翰林院担任庶吉士,这个职位选拔的都是文章书法俱佳的新科进士,需要留在翰林院跟随老翰林学习,为期三年,期满称为“解馆”,参加考试,退可以成为翰林编修,进可以担任御史、给事中,有的还可以外放,担任县令,主政一方。
三年“解馆”,可以一展身手的时候终于到了。这时,他在翰林院的老师礼部左侍郎田一儁却突然病故。董其昌不顾亲友的反对,放弃了考试,请了长假,行走数千里,护送老师的棺木回福建老家安葬。
这个举动得到了很多人的赞许。不少同僚为其写诗纪念、置酒壮行,据说甚至惊动了来自朝鲜的使臣,那些信奉儒家教义的官员大为感动,将一部分进贡给皇帝的高丽笺赠送给他。(后来,董其昌在生命的最后一年,还用高丽笺画了《关山雪霁图》,不知是否是回忆起当年的迢迢风雪?)
一年之后,刚回到北京,他又被派遣到南方,到达长江中游的武昌,代表朝廷册封楚王。这是一个尊荣体面而又收益丰厚的差事。只是当时他还不能预知,几年之后这位名叫朱华奎的楚王被宗室控告,说他的血统有疑,并非真正的天潢贵胄,由此引发了晚明“楚宗案”,数十名朝廷大员牵扯其中,引发了持续数十年的党争,掀起了晚明大变的前奏。董其昌也没能看到楚王的结局,1643年,张献忠围攻武昌,明朝军民乏食,跪求楚王助饷,楚王命人搬出当年朱元璋赏赐给楚府的一把裹金交椅,说道:“此可佐军,其他的没有!”城破之后,张献忠的士兵从楚王府拉出了几百车珠宝,然后把楚王装进笼子投进长江。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那时年轻的董其昌正在旅途中饱览大好河山,“以使事过江南。一日,ト舆道上,陂陀回复,峰峦孤秀。下有平湖,碧澄万顷。湖之外,长江吞山,征帆点点,与鸟俱没”。楚地壮阔的江山,让其心胸开阔,神思逸兴,题笔画了一幅《江山秋思图》——那时,他的绘画天赋已经扬名京师,特别是山水画,用墨之手法精妙,泼墨惜墨,浓淡相宜,甚至宫廷画院的画师都会找其请教笔法。
董其昌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北京的翰林院,正式成为一名编修,没过多久,又一个巨大无比的大馅饼从天上降落,足以让所有人为之炫目。
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皇长子朱常洛出阁读书。这在今天看来是件稀松平常之事,然在当时,却成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朱常洛虽然是皇长子,却由于生母是身份卑微的宫女出身,素不为万历所喜。郑贵妃之子朱常洵却得到了更多宠爱。万历多次在二人之间纠结反复,在立太子问题上摇摆不定。导致大臣们纷纷被卷入其中,引发了十余年的“国本”之争。万历甚至不允许他出阁读书,普通人家的孩子七八岁便上学,而这位皇长子到了十三岁却还是失学儿童,大字不识一个。此事终于惹恼了以气节自许的官员们,一位言官甚至骂万历是“坐视皇长子失学,有辱宗社”,被锦衣卫廷杖一百,几乎丧命。然而这一骂似乎也唤醒了万历作为一个父亲的良知,他终于允许大儿子去上学了,消息传来,天下欢欣,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万历还给他安排了一批好老师,“以礼部左侍郎刘元震、右侍郎孙继皋、祭酒陆可教、洗马李廷机、编修吴道南、简讨王图充经筵讲官,编修庄天合、董其昌、检讨区大相、周如砥、林尧俞充展书官”。(《明神宗实录》)
董其昌的名字赫然在列。这无疑是其仕途最光辉夺目的时刻,成为皇长子——未来的太子、下一代皇帝的老师。由帝师而为首辅,在大明并非没有先例,隆庆皇帝做太子时的老师高拱,后来不就位极人臣么?特别是皇长子的教師团队之中,董其昌有一个最大的优势,那就是年轻,虚岁才是不惑之年。
史书上没有对董其昌的教师生涯做过多叙述,只是说,“因事启沃,皇长子每目属之”(《明史董其昌传》),意思是董老师比较善于借一些事情来启发,因此皇长子常常会认真地盯着他看。这一点教学的天赋也许来自作为乡村教师的父亲的耳濡目染吧。
可惜没过多久,董其昌便被排挤走了,离开北京去外地做官,期间一度担任湖广提学副使,去监督检查湖广的学校,却因为秉公执法,不接受请托,受到当地豪门的嫉恨,教唆了数百名秀才童生在其衙门前鼓噪。董其昌心灰意冷,以养病的名义辞官回乡,回到了松江。
董其昌的自画像或许正是作于此时,虽正身而立、仪态端正,面色却略显憔悴、神情也有几分萧索,画上自题几行字,其中有“宋玉摇落”的字样。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故乡的江南风物很快让他从官场的失意之中超脱出来。
这一住,便是二十余年。
在这些年里,董其昌坐着船,骑着马,游遍江南写生、访友、问道,像一只挣脱牢笼的鸟,不停飞翔。在山水之间,与古人相逢。有一年他路过苏州,受朋友之邀,去城西三十里外的天池山踏青。众人坐在山间松林里,焚香烹茗,饮酒赋诗,不亦乐乎。正谈笑间,董却突然不说话了,手持酒杯一动不动,目光呆滞。大家正要问,他却猛然站起,指着远处的莲花峰,大叫一声,边叫边跑。同席者惊问,先生莫非醉了?只见董先生仰天大笑:“今日得遇吾师耳!”众人更奇怪了,哪里来的什么老师,连忙拉董先生坐回来,灌下一大杯茶。董仍然喃喃自语:“黄公,黄公!”
原来,数年之前,董其昌看过元代画家黄公望《天池石壁图》,所绘正是苏州天池山。当时董其昌只觉笔意粗率,无甚新奇。此番亲身登临,目睹山色,石壁层叠,松林如涛,忽忆此画,方悟是神来之笔,须大手笔粗率潇洒,才可勾勒出此间山水味道。董其昌自己把这件事记在他的《画禅室随笔》里,总结道:“画家初以古人为师,后以造物为师。”
从此,他的画进入了一个更高的境界,不再模仿古人的笔意,而是心与物游,读成一家。
清人钱泳有句言论颇为有见,“大约明之士大夫,不以直声廷杖,则以书画名家,此亦一时习气也。”(《履园丛话》)明朝的这些士大夫,要么在朝廷上诤谏直言,被施以廷杖,要么就研习书画,成名丹青。这看似矛盾的两面,却交织着士人仕与隐、庙堂与江湖的爱恨交错。
董其昌亦复如是。
醉心书画之余,他不惜重金收藏喜欢的古人字画。他是个贫寒的人,据他的朋友陈继儒记载,董的家中只有二十亩薄田,为了逃避重役,甚至要逃到外地躲避。其做京官时,也是穷翰林,虽然如此,却仍然醉心于书画收藏。有一天他写信告诉陈继儒,在北京见到一把团扇,上面题有米芾的“细楷极精”,非常喜欢,竟然把所有积蓄拿出来,倾囊购得,“为此橐装涩矣”(明陈继儒《太平清话》),几乎要靠借钱才能度日。
在松江闲居的二十年中,随着经济渐渐宽裕,他更是致力于收集古人字画,购买了元人马和之、马远、马麟、夏硅、刘松年、李唐、李嵩等人的字画,其中不乏精品。当然,其最经典的收藏是唐王维《雪江图》、五代董源《潇湘图卷》、元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等,这些绝世珍品,每一件背后均有一段传奇,辗转于人间,实为可遇而不可求。
董其昌在松江老家,一边闭门书斋,面对这些珍贵的古人书画,与那些绝代丹青高手的灵魂对话,一边泛舟江湖,周游江南山水,拜会天下名士。
这样的平静生活,却在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击碎了。当时董其昌已六十二岁。这是一件诡异离奇的事件,是非曲直至今仍然在学界争讼不已。
从当时留下的一些可靠性较强的文献记载来看,事情的经过大概是这样的:董其昌的次子董祖常喜欢上一个名叫绿英的女子,她是松江诸生陆绍芳的使女,绿英也有意于他,于是董祖常便悄悄把绿英养在仆人陈明家中。有一天,绿英回家探亲,被家主陆绍芳捉住,陈明怕主人怪罪,于是就带着几个兄弟把绿英抢了回来。两家因此争讼,随后私下和解了此事。
按说此事可以到此为止,然后不久之后,松江街头便开始流传一部传奇《黑白传》,讽刺此事,第一章节便是“白公子夜打陆家庄,黑秀才大闹龙门里”,因董其昌号“思白”,所以称祖常为“白公子”。再后来,传言这部传奇是秀才范昶所作,董家去责问范秀才,范秀才予以否认,并且跑到城隍庙发誓赌咒。
事情至此,也只能不了了之。
然而,最诡异的是,十几天之后,范秀才竟然死了。这下,范家人不干了,跑到董家闹事,两家发生冲突。很快又一则传言飞速传播,说范家的女眷被董家的仆人脱掉裤子,关进寺院示众。
于是,松江府学的秀才们被激怒了,各处飞章投揭,布满街衢,甚至称董其昌为“兽宦”,“若要柴米强,先杀董其昌”的歌谣也开始传播。不知是何人召集,很快就有上千人聚集在董其昌的宅邸之外。
事情顿时一发不可收拾,僵持到夜里,突然有人爬上屋顶,放起火来。明人所著《民抄董宦事实》记载火起之后,“是夜西北风微微,火尚漫缓,约烧至茶厅,火稍烈而风比前加大,延及大厅,火趁风威,回环缭绕,无不炽焰。数百馀间,画栋雕梁,朱栏曲槛,园亭台榭,密室幽房,尽付之一焰中矣”。当地的县令担心激起民变,也不敢派兵弹压、救火。
于是,董其昌毕生积聚也从此大半灰飞烟灭。甚至松江城里有董其昌题词的建筑也因此遭殃,白龙潭的一座书园楼的匾额“抱珠阁”三字是董所题,被人扔到河里,围观者欢呼“董其昌直沉水底矣”。一座名叫坐化庵的寺庙正殿上匾额“大雄宝殿”四字也是董所题写,僧人慌忙取下藏起来,却被人翻出来用刀打碎,欢呼“碎杀董其昌也”。
这本书还记载了两个恐怖的场景,一是董家仆人妻子的棺木“被多人舁至火中,破而焚其尸”,二是“有一带巾穿月白绸衣者年可五十许,手持扇遮日,扇乃董其昌写者,被一人扯破之,其人犹争嚷不已,立被四五十人痛打,扯破巾服而去”。如果說焚烧棺木还有泄愤的原因,那么一个路过的行人,仅仅因为拿了一把写有董其昌的书法的扇子,就被四五十人痛打,则是匪夷所思、细思恐极。
董其昌一生追求的书法艺术,此刻成了惹祸的灾星。
家被抄后,董其昌带着家人逃了出来,躲在小船上度过了一生最为痛苦的日子——身与名俱裂!
官府后来惩治了几个借机抢掠财物的江湖流氓,此事也就作罢。御史杨鹤上了一道奏折,为董其昌鸣不平,并且说:“一时汹汹不靖,通国若狂,放火故烧官民房屋者,律有明条,不知当事何以处此?”对当地官府的作为,明显不满意,杨鹤还警告说“今三吴世家大族,人人自危,恐东南之变,将在旦夕”。杨鹤的预言后来变成了现实。二十年之后,江南奴变爆发,数千人聚啸,杀人放火,江南士绅血流成河。
真正要给董其昌平反的,却是易代之后清朝的史官,他们在修《明史》的时候,透露出此事的根源还在于“督湖广学政,不徇请嘱,为势家所怨”。
就在这一年,董其昌躲在流亡的小舟上,路过太湖竟然还画了一幅画——《高逸图》,画的是湖山草木之景,模仿的是倪云林(倪瓒)的笔法。
或许,那一刻,他想到了倪云林弃家隐居太湖的往事?
不知道,他画画的时候,是否断灭了所有烦恼。
又过了很多年,他的学生皇长子朱常洛终于即位,他似乎是想起了那位循循善诱的董老师,问身边的大臣“旧讲官董先生安在?”想召董进京。可惜,一个月之后,朱常洛就因为吃了红丸,死掉了。
这时的大明王朝也正式进入弥留之际。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杜甫梦见李白,醒来写下的这首诗,或许可以送给董其昌。
四、翩然一只云间鹤
万历十三年(1585年),当董其昌正在江南贡院参加乡试的时候,他的同乡好友陈继儒也在考场。陈字仲醇,后来号眉公,又号麋公,也是松江有名的秀才,文名卓著,连前内阁首辅徐阶也对其施以青目。而在这一年,陈、董同时落榜,却从此选择了不同的人生道路。
董其昌继续备考,陈继儒却在贡院门口脱掉自己的儒冠儒服,当场烧掉,还写下一篇《告衣巾呈》,其中说:“某齿将三十,已厌尘氛。生序如流,功名何物?揣摩一世,真拈封镜之空花;收拾半生,肯作出山之小草。故于广众大庭,预绝进取之路”,以示彻底断绝科考之路。这在当时是惊世骇俗的举动,以至“一郡之人皆惊”。随后“于九峰间披剔岩窟、发除榛莽,结草堂药室以居”,跑到山里隐居起来。九峰,即“松郡九峰”,指松江西北部的掠影山、凤凰山、薛山、佘山、辰山、天马山、机山、横云山、小昆山,风景秀美,自古为江南名胜。
陈继儒主要隐居在小昆山,在那里他还专门建了一座小草房,用来祭祀松江先贤、晋代名士陆机、陆云,二陆亦尝隐居于小昆山十年之久,后来去了洛阳,不幸死于“八王之乱”。松江亦称云间,即是源于陆云的自称“云间陆士龙”。陈在屋前种下很多鲜花,自言自语“我贫,以此娱二先生”。只是不知其特意为二陆建祠,是纪念二人隐居山间的岁月,抑或是拿二人的命运来自我警告?
在山中的岁月,他写了很多书,或谈今说古,或吟诗赋曲,从天文地理到经史子集,无所不涉,著作等身,其中最有名气的或许是一本小册子——《小窗幽记》。此书流传极广,民国时期,周作人在日本专门淘了一册江户幕府时代的刻本,林语堂还专门把这本书翻译成英文。这本小书,似乎可作陈继儒一生写照来读,比如“富贵功名,荣枯得丧,人间惊见白头;风花雪月,诗酒琴书,世外喜逢青眼”“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阅读这些文字,需要泡一壶清茶,坐在冬日的阳光下,慢慢舒展了身心,细细回味。
这些美好的文字、隐士的风格,加上其淡泊和煦的性格,让很多人慕名前来拜访,朝野之间也对其赞不绝口,誉之为“一代风流之冠”。董其昌特意修建了一座来仲楼(陈字仲醇),数次邀请这位老友来住,黄道周等大臣多次向皇帝上奏折推荐他,东林书院顾宪成也盛情邀请他来讲学,陈继儒都婉言谢绝了。但对于来拜访他的人,不论是高官显宦,还是布衣书生、三教九流,他都以礼相待、促膝交谈,因此得到了普遍赞许。有一次他过生日的时候,远近数千人聚集到他居住的山林,官府都为之惊惧,调兵戒备。
然而,陈继儒并非只是一个两耳不闻世间事的隐士,他也在密切关注着他的时代。当时,明朝最大的敌人建州女真已经强大起来,虽然在远离前线的江南腹地,陈继儒依然密切关注,并且提出了很有眼光的四个字“奴是守局”,这比起朝堂上动辄要求保持进攻姿态的士大夫,无疑要高明清醒许多。对于朝廷的党争,他也忧心忡忡,写信给学生说“国家全副财力悉用于辽东,士大夫全副精神又悉用于门户”,虽然如此,他还是坚信“天下事尚可救也”。(《答钱去非》)
陈继儒的侠气在当时也为人称道,当晚明的灾难时代开始露出獠牙的时候,素称繁华的松江也遭遇了罕见的旱灾。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松江大饥,“吾松十室九空,嗷嗷枵腹,将有揭竿而起者”(《眉公府君年谱》),当此之际,松江第一个站出来的士大夫就是陈继儒,虽然他没有任何官职,却捐出家财,带领全家人丁,又雇了五十余人,日夜不停做一件事——煮粥,每天煮一百锅,赈济饥民。当地府县官员来视察,有人劝他提前置办好一桌宴席,陈继儒淡淡地说,“这是救荒的时候,岂可借此求媚?”当地官员到了之后,只盛给他们每人一碗粥,外加一小碟咸菜。他还广泛给朝中官员写信求助,请求他们代为上奏,减免松江的赋税,以期缓解灾情对民众的伤害。
万历末年,由于明朝太监在松江“设税官于江南津渡处,凡米盐果薪鸡豚之属无不有税”,于是“吴人罢市,行路皆哭”,织工葛成振臂一呼,带领穷兄弟,击杀太监的爪牙,被捕下狱。葛成死后,陈继儒不顾安危,自称“余以山人职稗史,不可无一言以志其事实”,为其写下《葛将军墓碑记》,称葛成为将军,并说“将军真足千古矣! ”此事遭到宦官们的嫉恨,陈继儒却义无反顾、一意孤行。
然而,誉满天下,谤亦随之。
张岱晚年为自己撰写墓志铭,回忆起这位老先生,“六岁时,大父雨若翁携余之武林,遇眉公先生(陈继儒))跨一角鹿,为钱塘游客,对大父曰:‘闻文孙善属对,吾面试之。指屏上《李白骑鲸图》曰:‘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余应曰:‘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眉公大笑,起跃曰:‘那得灵隽若此!吾小友也。”(张岱《自为墓志铭》)
当四十五岁的陈继儒“遭遇”六岁的张岱,本来只是考察下这位小朋友的学习成绩,没想到却被嘲讽了一下,说他到钱塘县衙里“打秋风”,蹭饭吃。六岁童子如何知道呢?多半是听长辈聊起。此事似乎也透露出,陈继儒喜欢“打秋风”在当时恐怕是广为人知的。
清朝乾隆年间,蒋士铨编了一部《临川梦》的戏曲,专门设了“陈继儒”这个角色,批评更是毫不留情,出场便是一段唱词“妆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终南捷径无心走,处士虚声尽力夸。獭祭诗书充著作,绳营钟鼎润烟霞。翩然一只云间鹤,飞来飞去宰相衙”。
这也是陈继儒尴尬的生存困境,他毕竟不是真正的“隐士”,还是对现实抱有关切,这种关切让他不得不接触大量的官员,此外,为了生计,他不得不与这些官员酬唱,给他们写字画画,换取润笔。
然而,陈继儒留下的最大骂名却是另外一件事。还是在这部《临川梦》里,有这样一段情节:皮岛总兵毛文龙请陈继儒写篇寿文,陈索价白银万两,毛说:“一篇寿文,怎要得一万银子?况且你那一位山人,又不是举人进士,想来文字也甚平常。”因此得罪了陈继儒,陈发狠道:“罢了,待我想一个法儿,不论迟早,总斩他这颗首级下来,才知我做山人的辣手呢!”
毛文龙是辽东皮岛大帅,明末雄镇,在皮岛联合朝鲜,牵制后金,后被袁崇焕诛杀。与陈继儒可谓风马牛不相及,却被这样联系在一起。
考据此事的最早出处,或许出自清初松江人叶梦珠编纂的《阅世编》,其中记载了颇为戏剧性的一幕:
崇祯初,华亭钱机山龙锡以相被召,過辞陈眉公继儒。眉公曰:“拔一毛而利天下。”机山莫解所谓,及入都后,经略袁崇焕以诛岛帅毛文龙为请。钱悟曰:“此眉公教我者耶?”亟报可。未几,本朝兵大入,怀宗皇帝深以诛毛为憾,袁至磔而钱论戍,几至不测。盖当时士大夫谒征君者,必强令赠言,不得则不欢,眉公一再让,则缓颊不暇计当否矣。
钱龙锡,字稚文,松江华亭人,明末大臣,崇祯元年,皇帝选择内阁成员,一时难以决断,竟然采取了抽签的形式,而第一个被抽到的就是钱龙锡,因此被征召来京,出任次辅。根据这则记载,离开家乡松江之前,他去拜访了陈继儒,请求临别赠言,陈继儒神神秘秘地说了一句“拔一毛而利天下”,他不解其意。后来,袁崇焕私下向他请求诛杀毛文龙,钱龙锡忽然想起这句话,才恍然大悟,于是默许了此事。后来,毛文龙被诛杀,袁崇焕被凌迟,钱龙锡被戍死,结局都很惨,起因都是陈继儒随口说的一句“拔一毛而利天下”。作者还解释了下,陈的确是随口说的,因为前来请求赠言的人太多,顾不上细细琢磨,只能说点模棱两可的话。
《临川梦》或许便是受这本书影响,添枝加叶、渲染一番,随着这部戏曲在清代的广为流传,陈继儒的“假名士、阴谋家”的形象渐渐凸显。然而仔细辨别,可知此事纯属道听途说。
从陈继儒的著述中可以找到与毛文龙有关的一处记载,他在天启三年(1623年)一封写给前朝首辅朱国桢的信中,讨论了一下辽东形势,说“今毛将军废李珲而立李倧,而朝鲜为之用,观其本末,自根生枝,定非浪战”。(《与朱平涵相公》)从中可以看出,陈对毛文龙并无恶感,甚至为其参与朝鲜国王废立之事辩护,怎么可能在五年之后突然建议诛杀他呢?何况此事在有明一代均无记载,直到清代才出现这样的传闻,若果有此事,明末的大文豪张岱等人怎么会放过如此好段子?
然而,在那个乱世,名誉和生命一样,都是愈加无常的。松江之上,九峰之间,这支白鹤翩然飞过,无关荣辱。
五、平生父子师友
在弘光元年的春天,如果骑一匹快马从南京出发,到达北京会是顺治二年,一路向西疾行,会在永昌二年到达陕西,越过剑门关,可以于大顺二年的秋天到达四川,沿长江继续向东,在崇祯十八年路过湖广的一些城市,如果走得够快,会在隆武元年的冬天抵达福建。
其实,上述时间的纪年都是同一年——西历1645年,在中国是乙酉年。这是一个令人困惑的年份,写有大明、大清、大顺、大西的各路军旗在城头变幻,莫衷一是。
如同一壶浓黑的墨汁倾撒在洁白的宣纸之上,黑色渐渐铺开,脆弱的纸张试图抗拒,然终于半壁尽成漆黑,且继续蔓延。
墨色如血。
1645年8月3日的松江府城,也是这张宣纸上的一个白点,周围已全是墨色。仅仅在数日之前,清朝吴淞总兵李成栋的士兵刚刚在邻邑嘉定结束了第三次屠城,未及抹去刀锋上的热血,便直奔松江而来。
“黑云压城城欲摧”,在这一天,墨色终于吞噬了松江。
负责守卫府城的是松江人李待问(《松江邦彦图》里也留下了他的肖像),他是崇祯十六年进士,在京做过中书舍人的小官,此时正在家乡赋闲,他擅写行书,深得二王神韵。大兵压境,他丢掉了笔,拿起一把剑,站上了城楼,守卫松江城的东大门。
清兵却是攻破了西门,然后如洪水般涌入。李待问闻讯,走下城楼,这时,麾下一名百户——史书上没有留下这个低级小军官的名字,突然拉住李的袖子说,“大人,您平时读烂四书五经,现在该怎么做呢?”李答:“一死报国,我只不过要回家和家人告别。”百户笑了一下,“如此,卑职断头以待。”随即拔刀自刎。李待问深受感动,归家诀别之后,被清兵捕获,他劝说清兵不要杀害百姓,自己毅然赴死。
他的朋友陈子龙,也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在为自己编写的年谱里,却没有记录下这一天发生的事情。陈字卧子,又号大樽,血雨腥风的时代,他已无法卧榻之侧举樽痛饮。
陈是当时松江府最有名的文人,出生在一个世代务农的平民家庭,他的曾祖父陈钺是个颇有侠气的人物,喜欢击剑,倭寇进犯沿海,陈钺率乡人击杀数人,这一幕被朝廷一位使者看到,要推荐他做官,他没有接受,却献给使者一匹马,说是“以报知己也”。直到子龙的父亲陈所闻,才成为一名读书人。
陈子龙的幼年时代,便在父亲的教导下读书,读的并不是四书,而是一些诸子百家、将相游侠故事。后来,陈子龙饱含温情地回忆说:“先君至慈爱,每夜分,则引予称述古今贤豪将相,以至游侠奇怪之事,并教以《春秋三传》《庄》《列》《管》《韩》《战国》短长之书,意气差广矣。”(陈子龙《自撰年谱》)
在他十二岁那一年,他的父亲考中进士,那一年的进士出了不少名人,比如后来震动天下的袁崇焕、马士英。陈所闻却只是一名小人物,他在北京做刑部的郎官,宫中一位大太监派人请他喝酒,要请托某事,他坐下便痛饮,不久便醉,不让来人有机会言事,因此得罪了宦官,当年秋天便罢官回家。
也正是在这一年,一个名叫努尔哈赤的人在辽东击败了明朝,四路明军几乎全军覆没,五万精锐部队在萨尔浒被屠戮殆尽,战火从此熊熊燃烧。当这个消息传到江南的时候,很多大人们依旧把酒言欢,年幼的陈子龙却为之流泪。只是那时他还不可能想到,很多年后,他将用生命来阻挡这片火。
1626年,十九岁的陈子龙遇到了少年时代最惊心动魄的一件事,这件事也可以说是他少年时代的终结。当时,魏忠贤派人从苏州抓捕东林党人周顺昌,周素得民望,以至哭声震动天地。缇骑按剑喝问,激起民愤,几个平民振臂而前,当场打死缇骑数人,震惊天下。陈子龙骨子里的侠气,也被激发出来,他偷偷跑出家,约上几个伙伴,想在囚车北上的途中将人救出,没能实现。回到家乡后,扎上草垛子,写上魏忠贤的名字,拿弓箭射。
这一年还发生了很多重要的事,他考中了秀才,也结识了同乡名士董其昌、陈继儒,得到了他们的赞赏,而他的父亲陈所闻却因忧愤成疾,撒手人寰。
从此,陈子龙走出书斋,融入他的时代、舞台和命运。
不久之后,他与夏允彝、徐孚远等几位朋友成立了几社,“几者,绝学有再兴之机”,希望能够继承绝学,致力家國。从此,在他的生命中,夏、徐二人也成为其最好的朋友和知己,将来还会是生死与共的战友。
虽然文名传遍大江南北,其科举之路却依旧坎坷,受当时周延儒、温体仁的党争影响,迟至崇祯十年(1637年)才中进士。他的主考官是黄道周。(这是个倔强的福建读书人,后来在南明隆武朝廷担任大学士,隆武被军阀郑芝龙所困,无兵无饷,黄毅然率弟子数百北上,经略江西,被俘杀于南京)
这时,子龙已是而立之年,北上途中,他的目光停留在满目疮痍的中原,正是在这一年,明朝最忠诚的属国朝鲜向清朝称臣纳贡,这在当时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大事,整个京师陷入了深深的迷惘和忧伤,大家都不敢在朝堂上谈论此事,都装作不知道,怕引起皇帝的愤怒。
子龙被授予了广东惠州府推官一职,南下路过扬州的时候,听到继母去世的消息,他忽然染病,几乎不起,幸亏在扬州的朋友郑元勋延请名医,救治了他。郑字超宗,是扬州城有名的画家,尤擅山水,深得董其昌的称许。(七年之后的1644年,天下大乱,这位山水画家因为一则谣言,被杀害于扬州的山水之间)
他请假回到了故乡,乡居期间,或许是预感到大明的命运,他召集了他的朋友徐孚远、宋征璧等人,要编一本书,汇编有明一代关于典章制度、国计民生的经典奏疏,花了一整年的时间编完,取名《皇明经世文编》,五百余卷,涵盖政治、军事、经济、赋役、农田、水利、民生、典制等诸多领域。在序言中,陈子龙说:“俗儒是古而非今,撷华而舍实。夫保残守缺,则训诂之文充栋不厌,寻声设色,则雕绘之作永日以思。至于时王所尚,世务所急,是非得失之际,未之用心。”是啊,“世务所急”,他焦急地凝视着自己所处的时代,忧心如焚。
(陈子龙死后,帮助他编写这部书的两位朋友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徐孚远选择了追随南明鲁王,漂泊沧海,宋征璧则投降清朝,官至潮州知府)
编完这部书之后,陈子龙再次出山,担任浙江绍兴府司理,居官期间,颇不负平生所学,冒雪散仓赈灾,骑马入山平乱,最值得称道的是,1644年的正月,当时有一个叫许都的人统率万人啸聚浙东,攻占了三座县城,陈子龙单枪匹马进山劝降,许都听闻子龙之名,同意率部归顺,避免了一场战祸。
然而,终于到了1644年,陈子龙在浙东一隅之地的胜利,无法阻止明朝败亡的滔滔潮水。大清的八旗铁骑还在山海关下虎视眈眈,李自成的大顺兵却早已渡过黄河,围攻北京。
陈子龙听说这个消息,立即动员他的朋友们,散家财,募舰船,他设想了一个富有创意的方案,试图沿海岸线北上,到达天津卫,绕过兵荒马乱的中原,从海上为朝廷杀出一条血路。然而,京师的崩溃速度超过所有人的想象。
北方的官员纷纷逃亡到留都南京,在这里,弘光帝建立了新的朝廷,南明的大幕拉开了。
从痛苦之中挣扎起来的陈子龙,也到达了南京,担任兵科给事中。他提出了两条建议,一是经略荆襄布置两淮之策,建议出兵湖北,以期经略中原,另外注意淮河一线的防御;二是建议吸取教训,消弭党争。应该说,这两条建议是清醒的。在一片呼天抢地的悲声和不切实际的叫嚣之中,这个痛苦而清醒的声音,却石沉大海。而弘光小朝廷文武大僚粉墨登场,不思进取,江北四镇飞扬跋扈,天下沸腾。目睹于此,在一封《恢复有机疏》里,他感慨道:“自入国门,将在旬矣,惟遣北使,得一聆天语。不识密勿之臣,英谋宏议,日进几何?但见官署寂寥,人情泄沓,交鞍击毂,宛然泰阶之风,好爵高班,无异升平之日,从无有叹神州之陆沉,念中原之榛莽者。”终于,他留下一封弹劾马士英的奏疏——马是其父陈所闻的同年进士,本应称呼其为“年伯大人”,弃官归里,回到松江,奉养祖母。
在一封写给朋友的书信里,他解释说:“江左初立,弟备员言路,愧无献替,属以负土之役,请给东归。比来世事不用缕陈,而弟鱼獭之情既深,林壑之怀弥确,昨已具疏终养。自此长为抱甕之夫,不敢复言天下事矣。”(《与严子餐书》),政治上的不得志,国事的不忍言,迫使他离开压抑阴沉的南京,回到故乡的怀抱,他侍奉在祖母膝下,试图在小小的家园之中逃避这个巨大的乱世。
不久,清军兵临南京,弘光仓皇逃走,旋被俘获。清军随即下剃发令,激起江南民众的反抗,不少城市复为明守。松江府本已在1645年5月被攻克,这时也竖起大明的旗帜,直至8月3日再次被攻破。
当此之际,在陈子龙的老师黄道周拥戴下,唐王即位福州,改年号为隆武,与此同时,在陈子龙任职过的绍兴,鲁王则在张煌言、钱肃乐拥戴下,也称监国,年号监国鲁元年,两个小朝廷都派遣官员到松江,与陈子龙商议恢复之计。
陈子龙在一首诗里,暗示了这件事情,“危楼樽酒赋蒹葭,南望潇湘水一涯。云麓半函青海雾,岸枫遥映赤城霞。双飞日月驱神骏,半缺河山待女娲。学就屠龙空束手,剑锋腾踏绕霜花。”(《九日登一览楼》),其中的“双飞日月”便是指唐鲁二王,子龙对他们是有期待的,希望能够辅佐他们收拾这“半缺河山”。
然而,历史的大势终究不可逆转。两个小朝廷旋即被攻破,陈子龙的老师黄道周也被俘杀于南京,他被押赴刑场的途中路过东华门,四顾片刻,说,这里距离孝陵很近了,就死在此处吧。他与门下几名弟子同时就戮,神色自若。陈子龙写诗哀悼老师,“黑云愦颓南箕灭,钟陵碧染铜山血。殉国何妨死都市,乌鸢蝼蚁何分别。夏门秉锧是何人,安敢伸眉论名节?呜呼五歌兮愁夜猿,九巫何处招君魂。”(《岁晏仿子美同谷七歌》第五首)其中那句“殉国何妨死都市”,可谓一语成谶,诗人自己的结局亦是如此。
此时,子龙的平生师友凋零殆尽,有的兵败被杀,有的归隐山林,有的自杀殉国,比如他最好的朋友夏允彝在起兵失败之后,写信给陈子龙诀别,随后自沉于松塘,临死之前,感慨道:“南都既没,犹望中兴。中兴望杳,安忍长存?”夏写给陈的信,没有留存,数月之后,当陈也面临死亡的威胁之时,写下一封《报夏考功书》 回忆亡友,这封信透露“足下临没,移书于仆,勉以弃家全身,庶几得一当。”原来,夏的诀别信是劝陈保全名节。陈子龙在寒食祭奠亡友,填词一阙《唐多令》,表明心迹,“肠断也,结同心”。
陈子龙为何没有选择自杀呢?一本名叫《三藩纪事本末》的野史记录“顺治四年丁亥四月,松江提督吴兆胜据城以叛。先是,丙戌六月,李成栋调往福建,兆胜移镇松江,有周谦者,故从白党来降者也,稍知文墨,兆胜昵焉。因通海寇黄斌卿,令举兵内向。给事中陈子龙、举人殷之辂、生员张宽等皆与其谋”。原来,陈是想策反清朝镇守松江的守将,并联络太湖之间坚持抗清的水师,希望一起再谋起兵。
1647年5月,那是陈子龙不惑之年的春天。
因为起兵之事泄露,他在苏州的吴县被清兵捕获,史书记载,清朝官吏询问了他两个问题,一是“你担任什么官职”,他回答:“我是崇祯朝兵科给事中。”又问“为何不剃发?”回答说:“这样我死后才又脸去见崇祯皇帝。”说完这句话,他拒绝回答所有的问题。
在被押往南京的途中,路过松江城西的跨塘桥,他忽然挣脱清兵的捆绑,纵身跳下松江之水,等到被捞起,已然气绝。愤怒的清兵砍下他的头颅,带回南京复命。
这座桥是宋代修的,被称为“云间第一桥”。据子龙的族谱记载,陈家也是南宋初年从中原南渡到这里的,他的祖先也许见证过这座桥的出现。说起宋代,忽然想起陆游和辛弃疾,他们都是诗人,却不同于太平盛世的诗人,陆游“此身合是诗人未?”的追问,或许流露出并不以诗人自居的心态,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更是心雄万夫,这两个人,本来是要投身于恢复中原的事业之中,然而时代的悲剧,让他们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诗又写得太好,只能做诗人了。
陈子龙也是。
他是一个平民子弟,在明朝做的也是一个小官吏。可以征服整个国家,却征服不了他的意志。这是一个意志强大的人。
他淹没在松江之水里,水花是他的生命绽放的最后的一朵花、一首诗。
六、落日大旗明
陈眉公到了耄耋之年,自重身价,已经很少夸人。
那一年,却忍不住提笔写了首《夏童子赞》,夸奖一个小孩子,其中写道:“包身胆,过眼眉,谈精义,五岁儿。矢口发,下笔灵,小叩应,大叩鸣。”五岁小儿即可谈论儒家义理,可谓神奇,难怪眉公要写在诗里。
等到这个小孩长到八岁,另一位大名士钱谦益见了之后,甚至写诗说:“若令酬圣主,便可压群公。”(《赠夏童子端哥诗》),这个褒奖可谓惊世骇俗,堂堂大明,衮衮诸公,将来都要拜伏于这个乳名“端哥”的娃娃?
他就是夏完淳,其父是夏允彝,其师是陈子龙。
夏氏父子,也成为《松江邦彦图》里唯一的一张“合影”。
与其师陈子龙一样,夏完淳也是出生在一个“素封之家”,祖上都是务农,到了父亲才通过科举,成为真正的士大夫。1637年,他的父亲允彝与陈子龙同年考中进士,外放福建長乐知县,带着小小的“端哥”,在福建生活了五年。(十年之后,天崩地裂,国破家亡的夏完淳写诗说“武夷空翠如天际,夜夜随君梦里行”,那时,他将无比怀念和父亲在福建的日子。)
允彝在闽,颇不负所学,清廉自守,善待百姓,短短五年,长乐百废俱兴,且其善断疑难案件,以至相邻郡县有什么难以判决的案件,上司便移交到长乐来,他不避权贵,甚至不惜得罪称雄一方的福建总兵郑芝龙。在考察全国官吏的“上计”之后,时任吏部尚书郑三俊推荐了全国七个政绩卓著的知县,列允彝于首。崇祯皇帝亲自召见了他,还把他的名字写在了自己书房的屏风上,以示褒奖。正要委以重任,恰逢完淳的祖母去世,允彝只能丁忧回乡。
在此期间,夏完淳拜陈子龙为师,从此开始了他追随卧子、生死系之的人生。拜师的故事也饶有趣味,陈子龙来拜访允彝,恰逢其不在家,夏完淳出面接待,子龙见其案头摆有一本《世说新语》,就问他“诸葛靓不见司马炎,嵇绍却死于荡阴之役,何以忠孝殊途?”诸葛靓是魏国扬州刺史诸葛诞之子,其父为司马氏所杀,他逃亡东吴,吴国灭亡后,他终生不仕,司马炎与其有旧,数次召见,他都不见;嵇绍是魏国大名士嵇康的儿子,康也是为司马氏所杀,嵇绍却做了晋朝的忠臣,在战场上为保护惠帝而赴死。二人也都是《世说新语》里的人物,其所作所为,究竟哪个是忠哪个是孝呢?——陈子龙抛出了这个尖锐的问题。完淳随即回答,“此时当计出处。苟忆顾日影而弹琴,自当与诸葛为侣。” 他用的也是《世说新语》里的典故,“顾日影而弹琴”是描写嵇康临刑弹奏广陵散的情景,说如果嵇绍回忆起这个场景,自然能够像诸葛靓一样。子龙拍手道“君言先得吾心者”。
通过这场对话,陈子龙意识到这个少年不仅有才学,而且有自己清晰的是非观念,有望能够传承自己的衣钵,于是同意收其为弟子。他们师徒行走于山水之间,研习经典,吟诗填词,畅谈天下大事,说到激动处,常常拔剑击柱长叹息。
不久,甲申国变,当子龙谋划招募水师北上天津的时候,允彝选择了策马西行,到南京劝说史可法起兵勤王。南京城破后,年仅十五岁的夏完淳追随父亲和老师,散尽家财,购买战船,在家乡组建了一支义军,与南渡的清军铁骑作战。在戎马之间,他写下一首诗记录当时的心境,“复楚情何极,亡秦气未平。雄风清角劲,落日大旗明。缟素酬家国,戈船决死生!”(《即事》)
兵败之后,父亲自尽,他忍住悲痛,擦干眼泪,与老师子龙、岳父钱栴三人歃血为盟,一起在太湖之上继续抗清,并上书监国鲁王,共谋恢复。
在他亲自谱写的一首散曲里,他倾诉着当时自己的痛苦心境,“两眉颦,满腔心事向谁论?可怜天地无家客,湖海未归魂。三千宝剑埋何处?万里楼船更几人!英雄恨,泪满巾,何处三户可亡秦!”(《南仙吕·傍妆台·自叙》)
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是一个“天地无家客”,国破家亡,他只能丢掉所有的书、艺术,甚至爱情,拿着剑,走向沙场。即使是在自己的老师面前,他也只能要表现自己坚强的一面,不能哭泣,不能软弱。在这个曲子里,他甚至说:“极目秋云,老去秋风剩此身,添愁闷,闷杀我楼台如水镜如尘”,本是游戏人生的年龄,他却有了“老去秋风”的迟暮悲凉。
“想那日束发从军,想那日霜角辕门,想那日挟剑惊风,想那日横槊凌云,帐前旗,腰后印,桃花马,衣柳叶,惊穿胡阵。”是啊,束发从军,他的生命里再没有诗意,只有悲愤与复仇。
两年之后,他敬爱的老师陈子龙被俘,自尽于松江之水。孤独的夏完淳没有选择停止,或者像那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选择逃避,而是继续在山间作战。
终于,他写给鲁王的奏折被清人截获,地址泄露,很快被捕,押送南京——沿着老师的道路。当他路过一片山间树林,那里离老师自尽的地方很近了,终于压抑不住自己的情感,痛哭起来,写下一首《细林野哭》,悼念自己的老师。他回忆“去年平陵鼓声死,与公同渡吴江水”,我们一起渡河作战,“今年梦断九峰云,旌旗犹映暮山紫”,此刻血染的旌旗还在,老师却不在了。“黄鹄欲举六翮折,茫茫四海将安归? ”四海之大,我又将去往何处?“肠断当年国士恩,剪纸招魂为公哭”,他为老师招魂,也为故国招魂。
在南京,洪承畴亲自审讯他,洪本是明朝的三边总督,后在松山之战后降清,作为急先锋,南下江南。洪见他是个少年,动了恻隐之心,有意保他一命,说:“这是个年幼无知的孩童,哪里懂造反,估计是被人蛊惑了。归顺大清吧,在我部下做官。”夏完淳故意问“你是何人”,当旁人告诉他这就是大名鼎鼎、威震四海的洪承畴时,夏大声说:“洪承畴大人战死沙场,名垂千古,先帝亲自祭祀他,此人一定是假冒的!” 洪承畴羞愧难当,挥手命人杀掉夏完淳。
当时,夏完淳的岳父钱栴也在现场,他也是一位正直的士大夫,这时面临生死关头,面色如灰,垂头丧气。完淳回头,笑着对他说,“当日,您、子龙先生和我一起歃血,现在我们慷慨同死,一起去见陈先生,不也是大丈夫么?”
钱栴点点头,于是,二人一起被杀。
这是他对岳父说的最后一句话。写到这里,忽然想起夏完淳初见岳父说的第一句话,那时,他还是个九岁的孩子,他问钱栴“时局如此,不知您在研读何书?究心何事?”钱栴大吃一惊,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说:“是和令尊大人一样啊。”
夏完淳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写下来告别这个世界的一些文字。比如那首告别故乡的《别云间》“三年羁旅客,今日又南冠。无限山河泪,谁言天地宽。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他爱故乡,却至死不忘复仇,即使魂魄归乡,也要带领大明的军队收复江南。
他在狱中写给母亲的书信,则流露出更多的悲伤和无奈,更符合他的年龄,他说:“慈君托迹於空门,生母寄生于别姓,一门漂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问,淳一死不足惜,哀哀八口,何以为生?”他想到自己死后,母亲和家人们寄人篱下,无以为生,不禁怆然,然而,他咬咬牙,说:“二十年后,淳且与先文忠(允彝)为北塞之举矣!勿悲勿悲!”他告诉母亲,不要悲伤,二十年之后,他将和父亲一起,继续北伐,最后,他回忆自己短暂的一生,说:“恶梦十七年,报仇在来世。神游天地间,可以无愧矣!”(《狱中上母书》)
他也写了一封寄给妻子的信,虽然八岁便与这个叫钱秦篆的女孩订婚,却只陪她过了三个月的婚姻生活,便投身沙场。写这封信的时候,一贯坚强的他,情绪却几乎失控,“肝肠寸寸断,执笔辛酸,对纸泪滴;欲画則一字俱无,欲言则万般难吐。吾死矣,吾死矣!方寸已乱。平生为他人指画了了,今日为夫人一思究竟,便如乱丝积麻。身后之事,一听裁断,我不能道一语也。停笔欲绝。吾累汝,吾误汝,复何言哉!”(《遗夫人书》),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喃喃自语“吾死矣,吾死矣!方寸已乱”,作为一个丈夫,他只能用“吾累汝,吾误汝,复何言哉”来表达自己的歉意。
这是个有血有肉的夏完淳。
他本来可以从一个神童,成长为一个风度翩翩的江南才子,像唐伯虎一样遨游山水、诗酒生涯,也可能高中进士,像他的父亲一样,做一名优秀的帝国官吏。
然而,这个匆忙的乱世,没有给他太多的时间和空间。
其实,陈子龙、夏完淳不仅是为明朝殉难,而是为自己心中的志向、坚守的文化殉难。
这个倔强而深情的少年,是松江之上、东海之畔的一只鸟。
精卫鸟。
七、尾声
入清之后,陈子龙、夏完淳等人的著作自然在禁毁之列,就连董其昌、陈继儒的文集,因有违禁字样,也一概被禁,似乎他们的身影从未在松江的历史上出现过。
雍正年间,松江府一位不知名的画家,人到中年,一事无成,每天靠街头卖画为生,却开始为一件遥远的事情忧心忡忡。他想起故乡在有明一代涌现了诸多先贤,他们的文集很多被禁毁,他们的名字也被很多人忘记,“因念有明诸贤尚在五百年之内,其垂诸不朽者未易更仆数,倘不写之丹青,则千载而后,精神丰采亦湮没而不彰。”于是,他有了一个念头,要为有明一代的松江先贤画一组群体肖像。
从此,他用尽生命的最后二十年时光,只默默做这一件事。
他就是《胜朝松江邦彦图》的作者徐璋,“胜朝”即是前朝的委婉说法,指明朝,“邦彦”则出自古老的《诗经》,“彼其之子,邦之彦兮”,指一邦之人才。徐璋从明代松江府涌现的人才之中,挑选了一百余名人物,为其画像,其中既有徐阶之类的松江本籍的名臣乡贤,也有倪瓒这样的长期留寓此地的名士寓贤,此外还有名将、孝子、隐士、文人等,最不可思议的是,陈子龙、夏完淳等二十余名抗清志士也赫然在列,在文网尚密的雍正年间,这可是冒着杀头的风险。
徐璋在松江府的大街小巷穿行,拜访这些人物的后人,希望能看到他们留存下来的画像,仔细观摩,没有留下画像的,他便走访耆老,询问相貌神情。深夜,他把自己关在自己简陋的书斋里,反复阅读这些人物的著作、传记,常常流着泪水或带着笑容为他们画像。
在这一刻,他感到他们的精神都聚集在这小小的书斋,都凝结在这薄薄的纸上。
二十年后,《胜朝松江邦彦图》终于画成,沸腾了整个松江,士民争相前来观摩,很多士大夫纷纷不避嫌疑,为其写下序言或图赞。
徐璋暮年,那时已是乾隆年间,曾经被推荐到宫廷画院,他到达北京之后,在考试时,没有画自己最擅长的肖像画,却匆匆画了一幅未完工的山水画。
于是就出现了本文开头的一幕。
乾隆十四年七月初四日,太监胡世杰传旨:“着新来画画人徐璋回去罢!钦此。”
作为一名肖像画家,他却没有留下自己的肖像。
他只是一个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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